“就只有这些东西吗?那边罐子里装的是什么,给我如实交代!”
楚萸凶神恶煞地挥动着一根小棍棍,朝房间西北角指了指。
郑冀和秀荷站在她身后,一脸同仇敌忾的表情,仿佛两个护法。
因为刚刚包扎好伤口,田青的面色还是灰中带青的,他讪讪地走过去,将压在罐子上的杂物挪开,掀起压口的红布条,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回公主,是茶叶。”他的声音里还饱含着歉意,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愿意承受任何责罚,“我家在邯郸就是做茶叶生意的,来秦国也是重操旧业,后来赵国覆灭,我怕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便断了生意,隐姓埋名到了这里。”
楚萸从鼻孔喷出一声闷哼,扫了一眼摊满床铺的各国货币,以及一小袋黄澄澄的金币,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总能便宜买到食物了。
不是别人给他便宜,而是他用自己的小金库把差价给填上了。
还挺讲义气。
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感动,但很快她就压了下去,继续维持着凶恶神色。
谁让他闯下这么大的祸,还让她在那样玉树临风、丰神俊秀的扶苏公子面前丢人现眼……
一想到自己鼻血滴答的画面,她就忍不住抓狂,脚趾头在鞋子里抠来抠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她呲起细白的小牙,母夜叉般端着肩膀走到半人高的罐子旁,低下头查看。
干燥的茶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好闻,她探手捞了一小把,眯起眼对着阳光鉴看。
事实上,从小生长在北方的她,对于茶叶一窍不通,甚至都品不出红茶和绿茶的区别,她喝得最多的是咖啡、奶茶或者各种网红品牌下的果茶,偶尔也喝塞满香精的茶包,对于这种纯天然的茶叶,统共就没领略过几次。
但从气味判断,应该是好茶,与两千年之后没什么差别,它们仿佛拥有抵抗时间的魔法,相似的味道穿梭千年,飘香恒久。
不过,她好像没怎么看到这里有人喝茶,偌大的街面甚至连单独的茶楼都没有,似乎只有一家酒肆提供茶水,还是作为酒足饭饱之后的消遣。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郑冀解释说楚人挺喜欢喝茶的,而秦晋之地相对更喜欢酒,茶叶并不热销,算是小众口味,但也不愁销路,很多读书人喜欢,觉得喝茶能凝神静气,保持思维清晰。
那是当然,里面有咖啡#因嘛。
楚萸点了点头,刚要将手心里的茶叶倒回去,郑冀突然探头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维持的威严,差点就没挂住。
“公主,这茶叶不像是产自楚地,叶子宽大,颜色偏深。”他若有所思,瞅了田青一眼,“倒有点像胡人的东西。”
田青实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生意就是从胡人手中买茶叶,然后再卖出去。苦寒之地生长的茶叶味道很不一样,可以卖更高的价钱。”
“你就属于中间商赚差价呗。”楚萸来了兴趣,隐约觉得她可以用这些茶叶做点什么,反正田青是肯定不会拿去卖了,扔在这里也是累赘,跑路都带不走,还不如——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蜜雪冰城、霸王茶姬等一系列牌子,有点馋了……
“田青,作为对你的惩罚,我就把这罐茶叶没收了,希望你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惹事。”楚萸模仿着单位领导的口气,板着脸批评道,理直气壮地把茶叶据为己有。
田青“嗯”了一声,认下这一责罚,眼睛朝床上瞄了瞄:“公主,这些钱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您一并收下吧。”
“你自个儿留着吧,给我的话,可能一个月就挥霍没了。我不要你的钱,钱是死的,早晚会花光,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钱生钱!”
她说得铿锵凛然,秀荷拍着手一脸崇拜,田青则和郑冀默默对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主子可能又犯病了,两人同时想。
“诶,罐子后面是什么?”一抹暗沉的颜色被阳光照亮,在楚萸眼角闪了一下。
田青脸色微变,刚想上手制止,楚萸已经将那东西缓缓抽了出来。
竟然是一把长剑。
青铜质地,坚固厚实,比楚萸的手臂还略长些。楚萸之前估算过,原主身高大约165,那这剑至少也有60多厘米。
楚萸不懂兵器,她只觉得这剑简直不要太帅气,冷酷又威风凛凛,和昨夜扶苏腰间佩的那把有的一拼,绝非普通小兵手中的铁疙瘩。
她惊艳地左看右看,还费了好大劲儿把剑身抽出一小截。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用,剑刃像是锈在了里面,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拔出这么一小块。
不行,这副身体虽然体质不错,但耐力也太差了,拔个剑都累得满头大汗,这要是被追杀,还没等落入敌人手中,自己就已经跑断气了。
她暗下决心,从今晚开始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在这种乱世,身娇体弱还生在普通人家,无异于一株暴露在寒风中的小蒜苗,气候稍一恶劣,就会被连根拔起。
反正她现在也没人要了,若是自己还不好好照顾自己,简直人神共愤。
“这剑是你的吗?”楚萸把剑递给田青,擦着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问。
铿铛一声,利刃出鞘,微微泛青的剑身,游龙般划过她的视野。
方才她呲牙咧嘴也没能拔出来的剑刃,被田青单手轻描淡写抽了出来。
“是我师傅留给我的,做生意免不了走南闯北,这剑锋利,带着防身正好。”田青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朴实。
楚萸气呼呼地瞥了他一眼,强身健体的意念愈发强烈。
“这把剑我也没收了。”她一把夺过来,笨拙地收入鞘中,“谁知道你会不会拿它做坏事,总、总之先放着我这儿保存吧——”
她其实对武器毫无兴趣,但这把剑和扶苏的佩剑着实酷似,让她隐约有种购买了男神同款的暗搓搓爽感。
诶,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突然感到这种想法很可怕,也很可笑。自己一个被退婚的,居然还在这儿犯花痴,不想活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弱智念头抛诸脑后,胳膊却不由自主抱紧了剑。
“啊,这可不行啊,公主,剑很危险的,万一、万一——”秀荷连忙制止,差点咬到舌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像是猜出她想说什么,楚萸翻了翻眼睛,撒谎道,“我就是想给自己增加点安全感。”
最终,对于田青的批#斗,外加屋内大搜查就告了一段落。
楚萸当晚用热水泡了一碗茶,又往茶里加了大枣和枸杞,嗅着熟悉的氤氲香气,楚萸感慨万千,忍不住一口气喝光。
呜呜,好喝。
不仅好喝,还益气补血。明天她再试试果茶,对了,还可以做花茶,这个季节正值花瓣凋零,她可以采一些泡茶。
什么菊花、桂花、玫瑰、茉莉、金银花,都可以往里面泡。
她被这个计划鼓舞到了,觉得在秦国人生地不熟的小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
也不知道长公子会不会喜欢喝茶……
她邦邦邦在自己脑袋上捶了三下,猛地又灌了一碗茶。
差不多得了,卵虫上脑了吗?
然而冷不丁喝多了茶叶,导致她根本睡不着,不得不顶着疲倦的眼皮和亢奋的神经,来到院子里吹凉风。
秀荷亦未寝,正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看见她一身白衣,幽灵般飘出来,吓得手一抖,衣服落在了地上。
“公主你别吓我。”她拍拍胸口,重新挂好衣服。
“呐,秀荷,你跟我实话实说,我到底为什么被退婚了?”楚萸柱子般杵在她身后,眼神游离,完全是一种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飘忽状态。
秀荷支支吾吾,怎么都不肯说,楚萸在石凳上坐下,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就是因为你们什么都隐瞒不说,才惹出了这么多事端,先是郑冀,然后田青,你们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死得更快——”
这话效果拔群,小丫头立刻怂了,连忙放下衣服,紧张兮兮地坐到她对面。
她幽幽地望了主子一眼,咽了口口水,如实招来:
“去、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秦军发兵攻打楚国,但因为秦国丞相昌平君的背叛,导致秦军大败,二十万大军只回来几千人,秦王暴怒——”
昌平君?楚萸有些耳熟,但战国时代什么什么君太多了,她根本记不住,能叫上名字的也就只有战国四公子。
可是这和自己被退婚,有直接联系吗?
莫非是因为秦王气不过输给了楚国,不想让儿子再娶一个楚国公主?
不至于吧,秦王嬴政应该没这么小气……
她示意秀荷继续说下去。
秀荷似乎在斟酌用词,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昌平君和您父王,当今的楚王是兄弟。当初您的祖父楚考烈王在秦国做质子,娶了秦昭襄王的女儿为妻,生下了昌平君,后来先王病危,王上便返回楚国继承王位,将长子昌平君留在秦国。昌平君自幼聪颖稳重,非常受华阳太后喜欢,后来也因平定叛乱有功而被秦王重用。”
楚萸屏住呼吸,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勾画这些混乱的人物关系。
“所以这位昌平君的背叛,对秦王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楚萸若有所思道。
作为后人,她知道千古一帝最恨被背叛,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都充满了背叛——母亲,弟弟,仲父,甚至还有后来的李斯、赵高……
他们都曾是他亲近信赖之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楚萸并不熟识的昌平君。
“是的,我听说秦王气得都吐血了。”秀荷忽然有了点幸灾乐祸,但很快声音又低沉了下去,“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那位昌平君,是秦王后的父亲,也是扶苏公子的外祖父。”
沉默像一道雷,骤然劈下,楚萸呆愕地瞪着秀荷,大脑停摆须臾。
然而秀荷接下来的话,才是王炸:“因为此事,很多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公子身上有一半的楚国血统,搞不好以后也要背叛大秦,为了制止这种流言,秦王后在秦王面前挥剑自刎,以此明志。”
后来秀荷又说了些什么,楚萸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只感觉脑子很热,又胀又热,她趔趄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回了房间,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
她全明白了。
生母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断他与楚国的联系,他又如何忍心将母亲的良苦用心抛在一边,转头去娶她这个楚国公主?
一行眼泪滑落脸庞,她把头埋进硬邦邦的枕头里,抱着被子蜷缩成团。
好难受。
虽然难受,但她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
是为了扶苏,和那位刚烈的素未谋面的王后。
青铜剑立在床尾架子旁,散发出暗淡的光晕,楚萸想起它隐没在剑鞘下锐利而危险的剑刃,不禁浑身一颤。
光是想想就害怕到鸡皮疙瘩迭起,她不敢想象,那位王后当时是以何种决绝的心情,将刀刃挥向自己的。
而公子扶苏,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又是如何挨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他会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衣袂翩跹,长发凌乱,躺倒在血泊中,犹如一朵正在凋零的山茶花?
楚萸将被子拉上额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这样的话,她和长公子,确实是没什么未来可言了。
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她将手指伸向床缝,摸出手机,缩进被窝,来了三分钟的网抑云。
三分钟后,手机熄火,她自己小声接着哼唱起来,哼着哼着,就抽抽嗒嗒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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