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红灯灭了。
20个小时的心脏移植手术结束。
江湛离开手术室,让助理医师和护士们先去休息,他沙哑着嗓子直接去跟孩子家长说明状况。
“江医生,六年了,谢谢您告诉我们她走得很平静。”孩子的父亲,一手抚着还在抽泣着的母亲,一边跟江湛鞠躬。
江湛拍拍孩子父亲的肩膀,“像父亲,她很勇敢。”节哀两个字不再需要。
老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里喝茶,“小江啊,别往心里去。一直没有幼儿匹配的心脏,家属也理解。诶,这场手术本来是我的,你非要……”
院长在一旁打断了老主任,“谁做结果都是一样的。小江年轻有为,刚回来就升了副主任,很有担当啊。这次真的帮了所有人的忙。”
手术台上送走的孩子从出生后就没离开过医院,先天性重度心脏疾患,治愈率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低。
在医院里,迎接每一个新的生命并不全是喜悦,送走一个生命也并非都是无奈。
尽人力听天命,道理,虽然是谁都懂的。
但这次,最大的忙还是帮了老主任,替他担了一场人下不来手术台的心脏移植手术,给老主任保留了手术成功率。
潜规则在每一个行业也都是不成文的。
江湛没说话,一切预料之中,表情淡然。
院长走过来,亲自给他续茶,“我知道你心里也是不好受。本来这场手术下来该给你放两天假。”
听着这话有转折,江湛缓缓抬起眼帘。
老主任在一旁勉为其难地劝道,“其实,你放假我也可以找其他人。但这次是个很重要的人物。非得要个能主刀的名医。”
他满是茧子手指没打出手响,只捏了捏,“这个神秘人物反正不缺银子。靠上个私人大客户,你的人体外心脏移植培养室,以后有盼头。”
江湛提出来的人体外心脏培植专门针对婴幼儿,初期投资就是七千万,集资并不容易。
“主刀?”江湛皱眉,这不合理,没有大型手术下来连轴转的道理。
“小江,直升飞机已经落在顶楼,我也知道你很累。”
江湛在岗位上,从来没说过“累”这个字。
岗位需要,他提着急救设备就上了直升机。
“急救要争分夺秒,患者什么状况?”江湛的心思都在患者身上。
螺旋桨的轰鸣声中,混血直升飞机的司机只给他笑呵呵比划着一个手势:搜瑞啦,我也不细很清楚喽。
直升飞机都没跨越山川河流,耳畔的轰鸣声还没散去,十几分钟不到就降落在一栋玻璃琉璃的大厦顶层。
八个墨镜黑衣人西装笔挺,笔直两排分列两队。
江湛白大褂被风扬起,衣角飘在一个人脸上,那人都没动一下。
这是急救?
绑架救人?
这种奇怪的仗势,什么神秘人物?!
江湛看着手里单薄的救急箱。
他明明准备好了急救手术装备,上直升机前,非让老主任给拽了下去,告诉他那边设备齐全。
老主任是他的老师父,一路对他关照提拔,替师父做一台手术,本来也是他主动请缨。
但这突然跟战地医生一样仓惶的举动,实在费解。
重要人物的话,医疗设备齐全,只请医生执刀,这种事儿他不是没接过,但都是提前有院内批条,签协议,走程序。
难道什么大隐隐于市的超级人物?
下了直升机,进到主楼,江湛半个医疗设备也没看到。
他跟着引路的黑西装,走过迷宫走廊,一路吊灯闪烁,大厅里更是装潢夸张地好像个宴会厅。
绕过两个客厅,里面才是一扇白色木门,门上雕刻摩登,蝶翼展翅分列两旁。
江湛左右看看,无影手术灯没看到,到处都是重影坠吊玻璃灯。
一个黑西装小跑过来,微微30度鞠躬,双手递上来一个小托盘。
上面盖着一层刺绣白布。
说话的人没抬头,气氛严肃紧张,“江医生,今年新出的医疗设备。”
这么小?
新款手术刀?
江湛掀开了白布——
一双锐利的桃花眸子,死盯着托盘上的东西。
一秒钟。
“江医生,这是新型的体温枪。”
好一个医疗设备齐全!
江湛放下白布,忍住艹爹的一口怒气,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门从里面打开。
江湛被请进去。
屋子里面张灯结彩,还是个古代洞房的装饰。
原木地板,红色织毯,红木家具古香古色。
一张三米多宽的正方形大床上,黄段子绣龙印凤,紫檀木镂空雕花通顶木床,红帐半遮半掩。
“这一场戏准备时间太长,现在看医生大家都耗着,我不需要。”低哑声音迎面传来,不见真身。
“kevin老师,您是全剧组的核心。冰水里反复跳进去十几个来回,呛水后刘导要求必须确保您的健康,您就让他看一眼,呃,医生已经到了……”
原来是个拍摄现场。
总算来个实习队医,告诉江湛男主角拍戏过程中,浸水时间过长,溺水后出现短暂休克反应。
江湛点点头,帘子拉开,龙床上不是黄袍锦缎——一个蒙脸黑衣人。
眼前每个人都奔丧一样的黑色,从外到里,都是黑衣服。
门外黑西装,眼前是个黑刺客……
好一场浮躁夸张的直升机急救,江湛垂下眼眸,遮住心中对浮夸现场的万分鄙夷,只沉声询问状况。
“稍等。”黑刺客突然戴上黑面罩,只留一条缝隙给他。
这奇葩世界,还挡上脸了?是怕他看??江湛根本不愿意多看一眼。
穿着黑刺客戏服的贺凯文是今夏一匹黑马,回国半年一键三连奖杯全揽,现在是新晋影帝,国民爱豆。
跟江湛重逢,他设想过各种高端创意场景,他订制了衣服,他调好了吉他,他有计划的……
至少,绝不是眼前这种,扮成一个黑衣刺客在喜床上给他——惊吓。
旁边杵着的助理看见kevin突然不跟医生以面示人,讪讪笑着跟江湛解释,“我们男主角因为扮演的戏份是黑衣刺客强夺豪取,风高夜黑……”
听君一席话,不如听不见君说话。
江湛静静看着刺客,脸上清秀五官不动声色,名医的素养让他看不出一丝不耐烦。
“够了。”黑刺客一开口,助理才安静下来。
“呛口水而已,我现在没事了。”他一抬手,示意送客。
江湛听到对面的男人声音清冽,中气十足,的确不像有事。
对眼前夸张的神秘急救他从心底反感,但作为医生一向行事谨慎,他还是认真提议,“既然来了。介意我帮你查一下心率吗?”
须臾。
“嗯。”黑衣刺客笔挺端坐喜床。
江湛淡然从兜里掏出来听诊器,“放松就可以。”
两个人之间的默然持续半分钟。
本来测一下就打算离开的江湛,收起听诊器旁边几个人一起过来问状况时,他顿了片刻。
“我没事!”黑面罩里一双眼睛眼尾狭长,眼中光芒熠耀气场坚定。
江湛点点头,并没挑破,“是没什么事儿,建议日后到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把面面相觑的众人留在身后,江湛很满意地离开。
“谢谢江医生。”身后刺客的声音礼貌而绅士,好像并没恼。
江湛不记得在这里介绍过自己的名字。
方才的听诊器中,这个黑衣刺客没有溺水后心律不齐的担心,却清晰地回荡着他马蹄奔腾一般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突然心跳加速,搞不懂他慌什么。江湛懒得去想。
回到渤医大办公室,早过了下班时间。
身为医生,电话不分营业外,脱下白大褂的江湛在第一声铃响后拿起了听筒。
“您好,渤广医大……”
“江湛,生日快乐。我是景阳。”
“谢谢。”江湛依然平静客气。
“我知道打到医院你会不高兴,但你把我们的联系方式都断了,我这也是算准了时差等着你下班时间才敢打扰。江湛,喂?你在听吗?你别不高兴。我就是习惯了想你,想、祝福你。我这就挂。”
江湛的涵养足以让他等对方放下电话,才扣下听筒。
既然做过了也分手了,他不习惯跟傅景阳再做朋友。
外面还真是冷,手套围巾都没戴,江湛搓着手正哈着气,好在出租来的很快。
上了出租,司机大叔人热情搭话,“同学,都冻感冒上医院了,你出门倒是多穿点儿啊。”
江湛冲着后视镜礼貌点点头也不辩解。
只要出了医院门,没人把他当医生,太清秀一张脸,被叫做同学,习以为常。
下了出租,他快跑了几步。
街道上缓缓行驶的大巴车身,还是街头的屏幕广告,此时都是同一张俊美到散发着魔力的脸:今冬一匹黑马,新晋影帝,kevin。
路上行人熙攘,难免都会多看一眼,一双精致俊美的瑞凤眼,即便是荧光屏幕,也会让人错觉那双潋滟眼帘里映着的是自己。
江湛不追星不看剧,之前路过却没关注过。
kevin。
江湛今天皱着眉多看了一眼:想起新型体温枪!他冷哼一声,嗤之以鼻。
青松酒吧在繁华商业街的地下。
他抖落肩膀上的薄雪,早有人帮他拉开门。
“来!”店老板老徐一手按着门,另一只手上还夹着烟,背到身后怕碰到他,“就一个人?”
“嗯。”江湛冷声回了句。
屋里暖和,一进门发梢上的雪已经化成水,顺着他的眉尾滑落下来。
“欢迎单身贵族。”老徐挑着眼角,跟他一个wink。
“你再废话,我换一家。”
“行了,不就老同学开个玩笑嘛。还这么硬的臭脾气。给你留的位置呢。”老徐掐了烟,朝着最里面的圆桌努了努嘴。
老徐把他的风衣收好,取来两杯厚底方杯威士忌,“生日快乐。”
“嗯。”
老徐跟江湛碰了下,杯中酒一仰而尽。
“今天来了个临时的吉他手,我去看一眼。”
“去忙你的,我今晚只是消费者。”
“好咧。”老徐招呼来一个服务生,故意抬高了嗓门让江湛听见,“那边那桌是个不差钱的,给他开瓶92年的酒,记账哈。”
江湛平时喝酒的机会不多,工作关系一年也喝不上一次,但他并不讨厌酒。
今天是生日,一天下来,还没一件事顺心。
中间有人过来搭讪,江湛一摆手多一个眼神都没有,明摆着一个闲人勿扰。
半瓶酒下去,他晃着酒瓶子,半眯缝着眼睛,醉眼惺忪地在幽暗灯光里朝着有音乐的方向寻去。
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音乐不再吵杂刺耳。
歌声清冽,旋律轻扬,跟街头的流行音乐大相径庭,让喜好音乐的江湛一时入了魂。
“窗外的雪花划过指尖,还记得我吗……”
并不熟悉,却悦耳顺心。
他摸了十年多的小提琴,对音乐不是素人。
江湛放下酒杯,循声望去。
酒吧中间一个椭圆形的小台子,装潢设计考究而不张扬,老徐在灯光设计上没少花血本,把台上的歌手点缀地耀眼夺目。
中间一把折叠椅子,歌手戴着口罩,墨镜,毛线帽子,一身黑色羊皮小夹克,把里面的人包裹的看不见脸。这身打扮让江湛难免想起下午那个黑衣刺客。
只是,看见握着吉他的一双手,很大,手指也长,既有力感也很性感,握上拳该是个硬拳头,掰腕子是他掰不过的那种……盯着人家一双手看了半天,江湛自个儿摇摇头:心外医职业病犯了。
他抿了口酒,又多看一眼,口罩都不摘,高端私人酒吧里的歌手也可以这般打扮??不像老徐这种老滑头会雇的人。
现场演唱结束,换成自动播放的背景音,江湛才注意到他酒杯已空。
再招手时,服务生只给他递过来一瓶科罗娜,“先生,老板特意叮嘱只能给您啤酒。”
管的真多,欺他是一个人吗。“拿两瓶吧。”江湛跟服务生还是很客气。
两瓶酒都开着,江湛握着一瓶正要直饮,注意到一只大手握在另一个瓶子上,主动过来跟他磕下。
江湛酒精上头眼前有些恍惚,他抬手干搓把脸,放下酒瓶子顺着那只手抬头打量。
黑色羊皮夹克敞开,黑色口罩拉下来,墨镜不见了,吉他被他杵在墙边,年轻张扬的歌手正朝着他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悄然躲开似乎对一个年长的人来说有些掉链子,江湛微微张口,“唱的不错。”
“谢谢。”嗓音低磁悦耳,而且熟悉。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江湛半瓶酒下去,反应不如平常,连目光也有些迟缓,他定定地抬着眼睫,不自觉间视线多停留了两秒钟。
年轻男人很好看,好看的让人不受控地会多看一眼。
羊皮夹克里一件短袖黑色t恤,跟季节不符的薄t恤领口开的大胆,下面看不到过分隆起的块头,却也遮不住年轻男人胸前健硕的肌肉线条。
直到目光爬过锁骨,顺着线条停在他凸起的喉结上……
江湛松开酒瓶子,手掌心里也开始泛红,他知道自己有些酒精过量,眨眨眼睫,没再上挑,巧妙避开对视的尴尬。
对面似乎很放松,很随性,有节奏地慢慢喝着酒,安静地只有平稳的吞咽声。
渐渐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昏暗灯光里视线可及的地方其他桌头挨着头举止亲密。
快三十岁的人,没什么好扭捏的,这是酒吧又不是学校……
江湛缓缓抬起眼帘,似乎对面的男人在等着他一样,自然地视线就相碰了。
“我们见过?”江湛不愿意拐弯抹角。他很确定。
他此时并没注意到,这话这个场合出口,简直就是老土又辣眼的约炮套话。
“你说呢?”年轻男人刚咽下去一口酒,下午偶然见过的事儿他是不会说的。
这一来一回的弦外之音,在酒吧等同于想约就约。并没回答他的问题。
江湛没躲,定睛直勾勾看着男人漆黑熠烁眼瞳里映着的自己,半眯着眼睛缓缓蹙起眉头,不是错觉,一定是见过。
江湛知道自己的职业关系,每天看过上百个患者,一面之缘的人实在太多。
随着时间推移酒精侵淫脑颅,平时灵气十足的人这是也是强弩之末,他点上一支烟,轻轻吐一口烟云,试图找回片刻灵光。
江湛夹着烟卷,抬手扶额,从指缝中偷窥到,年轻男人嘴角弯了弯,他在笑?!
“我见过你。”江湛这次语气平淡下来。
年轻男人抬起下巴,反而故意把口罩拉上来,伸手指指身后的海报,“你是说那个吧。”
江湛这才注意到墙上的海报,随意瞥了一眼,街头随处可见,今天看得尤其多。
海报上的签名:kevin,飞扬跋涉。
他从海报上挪开视线,又看向眼前的男人,缱绻着酒杯,胃里翻腾的红酒忽然上涌,胸口处隐隐破堤作痛。
他面不改色手指向下一转,“我是说,我是不是看过你这里?”
年轻男人笑而不语,只伸手掐灭了江湛夹在指间被遗忘到掉烟灰的烟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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