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认识?”
黎菁和陆训一副认识但不熟的神情,陆老头的好奇不已,一双老眼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
黎万山也很诧异,跟着问了声:“你们怎么认识的?”
“就昨天在百货大楼碰到了。”黎菁勉强笑笑小声回一句,眼睛忍不住盯向陆训。
黎万山对黎菁要求严格,从来不准她在外面借钱,收别人东西更是不许,她不敢让黎万山知道陆训给她付鞋钱的事。
好在陆训没提这事,顺着她的话说了,“昨天我去六百给顺子妈买东西,碰巧遇见了。”
“那你们倒是缘分!”
陆老头显然很高兴,瘦削得老树皮的脸上笑出一道道纹像开了花,又和黎万山说:“咱们还担心这两孩子刚见面生疏,有这缘分倒是不担心了。”
“是啊,竟然昨天碰见了,也是缘分。”
黎万山看着似乎也挺满意,他看一眼黎菁,笑点点头附和,又和陆老头闲谈两句,一边引着大家落了座。
服务员在这时进来递了菜单,陆老头接过菜单看一眼递到了黎万山手边:
“老黎,我不知道菁菁爱吃什么,你点菜吧。”
“不用顾虑我们,点菁菁爱吃的,你知道我,我是个不挑的,我们家这小子,更是头牛,什么都吃。”
黎万山和陆老头两年钓友了,平时水杯都共用过,没那么多客套,黎万山也没客气推辞,他笑着接了菜单。
“那我看着点了,我们菁菁吃的这块儿也不挑,不过喜欢的菜确实有两道。”
黎万山随口笑说一句,和服务员报了菜名,他打头先点了一道腐皮包黄鱼,一个鳝丝,问过陆老头后,又点了三个菜,最后他看一眼黎菁,又加了个红酒酿圆子。
四个人,六个菜,其中三个都是黎菁爱吃的。
黎菁心里有些高兴,她爸严厉归严厉,但总想着她,这种场合也不例外,同时她又有点心虚,怕被人发现了,会不太好。
下意识的,黎菁往对面看了眼。
包间里桌子是张大圆桌,坐得相对开,黎菁挨黎万山坐着,黎万山上首是陆老头,陆训坐在陆老头边上,黎菁和陆训正好正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了,黎菁刚抬头,对面陆训也抬了抬眼。
四目相对,男人清亮漆黑的眸子格外深,像深潭里的漩涡,又像带着一簇火。
黎菁被看得头皮一麻,呼吸都滞了滞,她赶紧低下了头,一颗心砰砰直跳个不停。
“菁菁是在六百上班?工作累吗?”或许是察觉有些冷场,边上陆老头笑着出声问道。
“嗯,我在六百做会计,累是不累的,我工作两年了嘛,已经适应了。”
长辈问话,黎菁打起了精神,她轻捏着指尖,缓了缓紧绷的心神,笑着回道,感觉自己这样回话有点一板一眼了,她想了想,又带点苦恼和俏皮的道:
“就是有时候会感觉有些枯燥,每天都那些重复的事情。”
陆老头退休前是渔轮厂财务科的科长,更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黎菁一说,他就懂了她的感受。
他理解的点点头:“确实是这样,不说别的,每天算盘珠子就会拨得人脑仁疼,尤其会计这工作还不能分心,一但拨错一颗算盘珠子,或者少写一个数甚至小数点,都不是个小事情,轻的是连累着整个科加班熬夜翻本子,那重的,被调查,翻旧账……”
“你们是百货,账目更繁杂琐碎,票单也多。”
黎菁觉得工作枯燥这话,在家里也说过。
但他们家,黎万山是几十年的老厂长,申方琼原来是妇联主任,大哥黎志国是纱厂车间主任,二哥黎志军是电热厂技术工程师,大嫂何丽娟原来在车间,后面身体缘故转成后勤,二嫂常庆美则在电热厂工会上班,每天工作清闲到在办公室织毛衣。
听她说工作枯燥,全都理解不了。
黎万山申方琼和两个哥哥都是热爱工作的,工作起来干劲儿十足,在他们那儿没有枯燥这个词,黎万山甚至说她不够热爱。
大嫂二嫂则是觉得,工作都那样子,不犯错就好了,枯燥可以自己找点事做啊,织毛衣什么的就不错。至于远在部队的三哥黎承,他只会说不想干就不干了,哥养你。
这还是头一次,她说起工作,有人能理解,一下说到关键处。
她心里触动,忍不住点头赞同:
“完全不敢分心,我现在还好了,每天习惯了,几乎看到账本,脑子自动就开始运算了,帐什么的从来不会错,开票这些更顺溜了,只要盘点核对仔细点就行。”
“我记得刚进六百的时候,那会儿刚从学校出来,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开票弄错,有时候报帐没弄清楚,天天挨骂。
爸爸不想我继续出错,找我谈话,也是和我说会计犯错的严重性,说我要是继续稀里糊涂的,说不得哪天把自己弄进去了,给我讲了好些例子,吓得我每天都害怕自己算错账,有时候做梦脑子里都在过账.....”
黎菁和人聊起来,会不知不觉说多,一个没注意,她话匣子就打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还是接着讲了下去:
“我当时就想,我不会踩缝纫机呀,进去了肯定难挨,没准儿天天晚上蹲铁窗边望着外面月亮哭,那我宁愿换份工,哪怕是去下面扛货呢,然后我熬不住就去和领导申请调岗了。”
“那会儿我们科,就我和领导两个人,领导不想我走,他一个劲宽慰我,说:不会的,你爸爸逗你呢,现在不是以前那会儿…最后领导怕我跑了,他也不敢再骂我了,天天手把手教我,给我做检查,还给我带吃的,他夫人做的那个麻辣虾特别好吃,够辣,后劲儿十足,我为了那口麻辣虾,还真这么熬下来了!但错还是一点不敢犯,每次核算都仔细仔细再仔细,要错了个数,我能盯着算盘珠子想把它吞下去……”
黎菁的声音空灵清越,像山涧泉水潺潺,但她声线又偏软,说话不紧不慢的,又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让人很容易听进去,还会跟着她描述的去想象。
又好笑又心酸的画面。
陆训视线不由落向她。
黎菁今天穿的她昨天刚买的裙子。
她昨晚挑衣裳到很晚,但可能喜新厌旧的本能,有了新裙子,她再看以前的总感觉不顺眼了。
好在这个天热,裙子头一晚过了水,晾一晚上就干了,她果断决定了穿新裙子。
草绿色的露肩裙,柔软的棉混纺面料,带点小v领和掐腰,下摆是到小腿的a字裙裙摆,黎菁很喜欢,刚好搭她上个月买的那双七公分高的浅棕色防水台裸带鞋,为了应和这条裙,她还特地拿同色发带扎了发,戴了浅绿米白格子发箍。
她头发天然的羊毛卷,留得长,到半腰的位置,发量多又蓬松,发带缠了老半天,不过好看也是真好看。
草绿色显肤,黎菁天生的白皮,一种嫩生生的白,一身绿裙穿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肌肤莹润雪白,眉眼如画。
包间里开了空调,窗户关着,为避免太阳光晒人刺眼,还拉上了窗帘,屋内光线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昏暗。
但她坐在那儿,细白手指轻抚在淡青茶杯杯壁上,浅笑盈盈的和大家说着话,就让人感到亮眼,闪着光一样,一整个场子只注意到她。
昨天在商场陆训就把她认了出来,主要她实在好认,比照片上更明丽,更精致,就像画报上走出来的美人,一下落进人眼里,成了浓墨重彩的一道。
生得好,更有趣。
陆训端起茶杯低头慢慢喝了口茶水,东福的茶水和它的菜色味道没法比,他每回来都嫌弃,这次却从里面喝到一股回甘的清香。
相较默默喝茶的人,陆老头则忍不住帮她声讨黎万山:
“这就是你爸爸的不是了,刚工作本来就够压力大了,怎么还那样吓你呢。”
黎菁可不敢老虎头上拔须,她眨眨眼:
“爸爸他一直很严谨,工作几十年从来没出过岔子,我是他最疼的闺女嘛,他对我严格能理解,而且小心点,不犯错,也不会被领导批评哭,年底还能得优秀,领奖金。”
黎菁起先还有点拍老父亲马屁的意味,但她说到后面,想起不停犯错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现在还在干打扫楼道厕所工作的同事,想起自己年底拿到的奖金,她又真心实意感谢起老父亲那会儿对她的吓唬严厉了。
陆老头听得心里竟有些冒酸。
他这辈子得了一儿一女,但他没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体会到多少作为父亲的成就感。
儿子就不说了,唯唯诺诺,老实过头,在家跟个隐形人一样,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家的猫偶尔还叫两声,这个儿子让他吱个声,那叫个难。
女儿和儿子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是,太要强了,看不得别人一点儿好,年轻的时候为争一口吃的和丈夫离了婚。
回来娘家每天都和嫂子计较争长短,拿儿子和侄子做比较,吵吵叨叨没一天消停,幸好现在外孙外孙儿媳妇给她买了个小房子,让她搬出去自己一个人住了,不然继续住一起,他估计长寿不了。
“老黎,你真的是好福气啊,有这么个闺女。”陆老头忍不住感慨一声。
“我两个孙儿,一个孙女,一个外孙,感觉加起来比不上你这一个,真的就是暖心小棉袄。”
黎万山嘴角往上翘了翘,嘴上还硬:“她也就一张嘴会说了。”
认识两年了,谁不知道谁,虽然知道这是未来亲家,得罪不起,陆老头也暂时不想搭理他,他清咳一声,端起茶杯假意喝茶。
说话的功夫,先前点的菜也陆续上来了。
打头先上的是红酒酿圆子。
大概是被哄得心情不错,也想弥补下,黎万山难得没讲究他那套规矩,先拿过黎菁的碗给她盛了一碗。
一边盛,一边笑着和陆老头陆训说:“我们家这丫头最喜欢东福家的圆子,她当甜汤喝,也当饭,每回来,必点的一样。”
黎菁被说得不好意思,脸颊微微起热,但她也没拆老父亲的台,只是担心大家等会儿不好动这碗圆子,她说了句:“再喜欢我也只能吃得下一碗。”
黎万山不知道想起什么,他爽声笑了出来:“确实,她只能吃一碗,这丫头古灵精怪,她说,东福的菜色,多是物以稀为香,就那圆子,它是实心的,物美价廉,管饱。”
陆老头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他没忍住,跟着大笑起来,一脸认同的附和:“一点没错,是这样。”
“就那鳝丝来说,味道是绝对的没得说,但两筷子夹下去就没了。”
“我上回来,还叫三串儿去找他们加了回菜,要不是他们老板不在啊,我都想给把盘子端去给他看,再说声,很好吃,但能不能多给点。”
陆老头说着,往桌上看了一眼,见桌上几盘菜这回都冒了尖,他稀奇了声:“看来是有人和老板提过了,今天我们可以放开了吃。”
黎万山早注意到了,不然他先前不会拿这个事来说笑,他点头:“可以饱口福了。”
黎万山和陆老头都是健谈的性子,有说有笑的,这时候各自杯子里茶水也见底了,陆训也很有眼力见,拎着茶壶起身挨个续了杯。
黎万山似乎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开始问起他来。
“你爷爷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现在在办厂子做小家电?”
“对,年初在慈城那边盘下来的一个小厂子,才刚开始……”
陆训不急不缓放下茶壶,坐回位置回道。他表现得谦恭有度,基本问什么回答什么,回答黎万山问题的同时,他还能注意着让场面不冷下来,有继续聊的话题。
黎菁经过先前,已经没那么紧张了,她手捏着汤勺,假借着舀圆子吃,悄悄打量起对面的人来。
昨天她只顾着那两双鞋了,她没仔细注意他,不记得他穿着,具体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很高,侧脸好看,很立体,轮廓深。
这会儿从正面看,才发现这人不是一点点好看。
他眉骨高,眉毛很浓,斜飞上去快到鬓角的位置,眼皮很薄,一道深褶,眼睛大又长,眼珠漆黑,看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专注感。鼻梁也很高很挺,唇不是薄唇,但不厚,刚刚好的样子,颜色也是,不是她讨厌的乌唇。
五官很好看,组合在那张优越的脸上更耐看。
他人高,肩背却挺直,哪怕随随便便坐那儿,也给人挺拔如松的感觉。
黎菁想起黎万山说他当过兵,这里能看到一些痕迹。
不过他并不像同样当兵的三哥黎承那样锋芒毕露,一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气吞山河不好惹的感觉。
他更沉敛从容,气定神闲,气势更收放自如。
这样的人,可以当军人,可以当商人,戴副眼镜也可以当学者。
黎菁从他俊美的脸上掠过看一眼他穿着,熨烫过的白衬衫,扣子解开两颗,穿在他身上挺括有型。
可能,他戴副眼镜还要好看些。
黎菁暗暗想着,收回视线低头咬了口圆子,也没注意到男人在这时不经意的朝她看了一眼。
几道菜很快全部上齐,四个人正式动筷开吃起来。
陆老头和黎万山确定好了下午要去钓鱼,陆训要开车,陆老头不让他喝酒,服务员拿过来的酒就没开,只开了几瓶冰镇汽水。
黎菁一碗圆子吃完,肚子已经差不多有了七八分饱,看陆老头黎万山还一边吃一边聊着,偶尔问两句陆训,她放慢了速度,夹着她喜欢的腐皮包黄鱼和鳝丝细口慢咽着,偶尔再喝一口汽水。
多少有些对异性和相亲对象的好奇,喝汽水的时候,黎菁视线会忍不住飘向对面。
她注意到,陆训每个菜都有夹,但鳝丝和腐皮黄鱼这两个菜,他只浅夹了两次,量还不多,看起来像做做样子。
见他筷子落在鳝丝上方,忽然顿一下,转去边上夹了一筷海瓜子,黎菁视线不由停留得久了些,他似乎特别敏锐,一下发现了,朝她望了过来。
黎菁捏筷的手一霎收紧,不过她没像先前那样避开视线,作镇定的回望过去。
陆训看她一眼,扶在碗上的手轻动,拨了下圆桌板,很快那道鳝丝出现在黎菁面前。
他不会以为她等着夹菜吧?
黎菁目光下移,盯了眼送到面前来的鳝丝,在被对方误会她好吃还是被发现她偷瞄间迟疑一瞬,她筷子伸过去夹了一筷进碗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低头慢慢吃起来,只一双耳朵滚烫,起痧一样的红透了。
陆训看着唇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漆深的眼里漫出星点笑意。
边上,陆老头喝一口茶水,瞧见这一幕,和黎万山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的含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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