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高楼,陌生的人流。
人流在“爱情鸟”酒吧的大堂里,川流来去,熙熙攘攘却又恍若无声无息,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座位。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她在等一个惊喜,等一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惊喜。飞走了的爱情鸟,还会飞回来吗?
她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丈夫,半个月前,他陪她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为的是陪她来找她的初恋情人。初恋情人也是她的网络情人,她与初恋情人失散了整整八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竟然又在网上重逢,这一次意外的相逢,让他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场可以把人连皮带肉都烧为灰烬的爱情。
丈夫陪自己来找情人,这样的丈夫上哪里去找,她心中略带甜蜜地想。可是爱情与爱情的不同就是这样,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或许又只是上帝的另一个恶作剧,生活中的爱情,每每都会被这么无情的错开,她的丈夫爱她,她却爱上了那段永无结果的爱。
临行前一天,她初恋情人的同事在网上宣布“他遇车祸不幸身亡”,即不见了踪影,她马上央求丈夫陪她坐了飞机到广州来找他。他的丈夫忍受不了她焦灼的心情,迷惘的眼神,便提前返回了上海,她却还痴痴地等在这里,等那个人,等那段情,她已足足等七天,她等得到吗?
她那忠厚老实的丈夫也在上海等她,等她回去,丈夫给了她七天时间,如果第八天她还不回上海,他们的婚姻就算完了,就算泥人也有个泥性儿,再忠厚老实的男人也有个限度,她理解丈夫,更感激丈夫。因为丈夫的宽厚和理解,她才有了这次等待的机会。
今天已是期限的第七天,她每天每个小时都给她的初恋情人打手机,可是手机里传来的总是电信小姐那甜美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在她们常去的网络论坛上发布了她在广州的信息,并留下了她所住宾馆的名称房号,如果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如果他还有一点点残余的爱心,他就应该来找她,那怕只是见一见面。
她这次来广州,本身就是来核实他是否已确实死亡的消息,如果他还活着,她在见到他后的那一刻就会掉头而去,如果他确实死了,那么她将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提供地址的那家公司已关门大吉,早在三个月前就已人去楼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陌生的人流中,她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她只能白天黑夜地呆在这个约定的酒吧里苦等。
而现在,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一个小时。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情梦,就将在这一个小时后彻底粉碎,美丽的东西总是虚幻而短暂的,就像孩提时吹起的肥皂泡沫。
原本热闹的酒吧大堂,此时已空无一人,除了还在痴痴傻等的她。除了偶尔上一次卫生间,整整七个夜晚,她始终没有离开过座位半步。她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热闹的现代都市,在热闹的酒吧大堂,她恍若一座大海里的孤岛,海面的喧闹、嘈杂和奔腾,都与她无关。她静静地独立在那里,孤零零的,守着她的爱情她的啤酒。
她不喜欢国外的白酒红酒,她只喜欢喝啤酒,清爽,润口,沁人,略略带着点苦涩的啤酒。她是个乖乖女,和世界上许多乖乖女一样,她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可是自从在大学的一家小餐馆里,遇上她的初恋情人,她就变了。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成了被丘比特之箭射中的爱情奴隶。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爱情和酒精是不是有着某种神秘的本质上的相似或联系?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他们隔着桌子,互相望着对方,喝了许多啤酒。之后,他们相爱了,她也就此爱上了啤酒。
桌上,已经有五只不同牌子的空酒瓶呈s形排列在一起,在忽忽闪闪的烛光照耀下,幻化出明明灭灭的奇异光彩,很眩。在她的眼里,在一个喝得半醉的在等待爱情奇迹降临的女人眼里,这是一种空灵和虚幻的眩。
酒瓶是用各色的玻璃做成的,她的网络注册名就叫玻璃心,注册名下面的签名档写着:我的心是用玻璃做的,透明、纯净,富有质感。我的心是用玻璃做的,易碎、易毁,不宜收藏。我的心是用玻璃做的,你来了,就映到上面;你走了,不留下丝毫痕迹。
上网以来,她从不打算让任何人走进她的生活,走进她的生命,她也一直做得很好,直到遇见了他。他的注册名叫钻石心:我来时,会映到你的上面;我走时,不曾留下丝毫痕迹。我只求,将你心,换我心。他不是陌生人,也不是一般的网友,而是她刻骨相思的初恋情人。
在虚拟的互联网络上,两颗寂寞的心又一次相亲相融,碰出的火花是如此眩目,就像八年前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两人又重温了久违的如胶似漆,海誓山盟和双宿双飞。玻璃心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是玻璃做的,还是用钻石做的,在虚拟爱情的甜蜜里,她已完全迷失了自己。深陷还是逃避,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就像一个瘾君子那样,一天到晚守侯在电脑屏幕前,期待着他的甜言蜜语,期待着又一次柏拉图式的温存缠绵。
直到那天她收到了一份噩耗,那一刻,她着急得几乎要发疯,恐惧和空落像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瞬间淹没了她全部的理智。她感到惶恐、无助和窒息,网络上绚丽的爱情之火,早已吞噬掉了她心目中原本最为重要的一切,生活、工作、丈夫,还有孩子。可是她又怎能轻易放弃,那是她这一生中或许是最后的一抹绚丽。所以,她来了,从上海到广州,万里迢迢的来了。
在她的潜意识里,他还没有死,一定没有死,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只是他不肯见她,也许是不想见她。她就在这个城市的这个酒吧里,用她也用他曾深爱过的啤酒来维系那一点可怜的潜意识:他没有死,她心底最后的那抹绚丽就还能得以完整的保全。
酒吧大堂外是霓虹绚丽的闪烁,是灯红酒绿,是浮华喧闹的大都市的夜景,上海,或是广州,这里,或是那里,全都是一个模样,都市繁华的夜色里五光十色,却唯独没有月亮纯白的清辉。这个世界已被金钱被物质被所谓的繁华全面包围,哪里才能找得到真爱,哪里才能找得到纯情?只有她,一个在网络和现实间迷乱的女人,在这七天七夜,在这从她繁忙的人生旅途里硬抽出来的真空般的七天七夜,悠闲而又绝望的,奢侈而又浪漫的,在这个南方繁华而又虚荣的大都市里,痴痴等待一份没有任何希望的爱情的执著。
她很想去酒吧旁边的网吧上一会儿网,去那里看看由他帮她做的她的个人主页,去看看他的个人主页,去看看他做的一个娱乐酷站,去看看他们一起在网络上留下的足迹。中文互联网上到处是他们琴瑟相谐的影子,在任何一个中文搜索引擎内输入“玻璃心”的注册名,就会同时跳出“钻石心”的注册名。他说他是钻石心,就像一个广告里说的:钻石留心中,一颗恒久远。他是真的恒久留在了她心里。
想归想,她还是没有丝毫挪动起身的意思,她的屁股上像长了一块吸铁石,被牢牢吸附在凉凉的皮沙发上。去看了又能怎样,又能改变什么,那沉甸甸的往事和网事,已是过眼云烟,再也唤不回来了。
酒吧的几个服务员也已经从起初几天的好奇,到后来几天的鄙视,已变成了现在的熟视无睹,只要有生意,管她那么多干什么。她有时也能听见几句飘过来的窃窃私语,“咦,真是好奇怪,这里有个女人,而不是个男人喝得醉意盎然。”,“一个女人,在这种的场所喝得烂醉,她究竟在等什么呢?”,“哦,这一定是一个伤心失意的女人,除了酒精再也恢复不了她的精力。”她并不在乎,她还是一味地沉醉在淡淡的酒精麻醉中,沉醉在渺茫的苦涩期待中。啤酒是很难喝醉人的,她的神智总还是那么几分清醒,虽然她很想一醉方休的冲动。
酒吧里的钢琴师穿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却像一根木头似的在那里机械地按着琴键,琴声也是机械的,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那是他养家糊口的一项职业,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真正喜爱他们的职业呢?钢琴师自管自地弹奏着钢琴,看也不朝她这边看一眼。她的心中孕育着一种冲动,很想跳起来对他大吼一声,你别在这里亵渎神圣的音乐了,钢琴不是这样演奏的。但她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也没有做,她知道,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去指责别人。
在网上,他们是琴瑟相谐的一对,在网下,他们也曾是琴瑟相谐的一对,在大学校园里,在学校的舞会上,在集体的文艺晚会上,他主奏小提琴,她则为他伴奏吉它,妙到毫颠的配合和精彩绝伦的演奏曾倾倒过无数的校园音乐迷。他们最拿手的一支曲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这首风靡了全世界,却只为贫穷潦倒的舒伯特换来了几颗土豆的古典小夜曲。
真正的艺术家在这个虚华的世界上算什么,有几个人真正懂得艺术,有几个人真正从心眼里佩服艺术家?人们选择了文学、音乐、绘画和影视等等作为自己的职业,都是为了能成名立万,财源滚滚,名利双收。在现在这个世界,想找出几个把艺术真正当艺术来看的人,非常之难,更何况能把自己的毕生甚至生命都献给艺术的,那更是万中无一,寥落无几。
夜已经很深,钢琴师也走了,只剩下一架电动钢琴在那里自我演奏,钢琴的琴键毫无感觉地在一上一下的跳,那不是音乐,那是音符,音乐能给人的耳朵带来审美的愉悦,而音符只能刺激人的耳膜。在这个世界上,音符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在如此优雅的场所,也还是如此吵闹,喧哗、骚动和纷乱交织而成的世界,让人片刻不得安宁。
她很想对那些服务员说,把钢琴关了吧。可是,关了之后呢?她将如何面对这个寂静无声、冰冷麻木、空洞无趣的世界?至少现在不是一无所有,至少现在还有音符,让她与这个沉默的世界,保持着一种微弱而憔悴的联系。
夜,已经很深,她的脑子像被清洗过一样,一片空白,举着酒杯的手,越来越有气无力。她朝隔着几个座位的一个男服务员招了招手,服务员走到她的面前欲言又止,她低柔着声音,说:“再给我拿一瓶喜力。”
高高瘦瘦的服务员给她送来了啤酒时,终于忍不住说:“小姐,你喝得太多了!”她固执地摇了摇头,她是她,她既不需要谁来指导她应该做什么,更不需要谁来指导她应该不做什么。
酒吧的自动玻璃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男人健步朝大堂走来。她抬眼望去,醉眼朦胧之中,她仿佛见到了她的初恋情人正向她走来,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胖瘦,她的心兴奋地颤抖了一下,晃悠悠的,她站起身来,朝他迎了过去。只走了那么两三步,她就停止不前,在意乱情迷中,在大堂昏暗的灯光下,她还是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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