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自身没什么人丁。
倒是亲戚很多,三姑六婆,表姐表妹的足有一箩筐。
因着林绣姑是个逃难来的女户,所以她没有任何亲戚,隔三差五就登门的主要是霍氏的旁亲和顾老太太的亲人。
也正因此,老太太在家里作威作福,就仗着有人给她撑腰。
家里上上下下,她最怕的不是泼辣的儿媳妇,却只怕自己这个大孙女。
这一桩故事前世崔云昭没有仔细听讲过,所以也只隐约知道霍新枝的夫婿跟顾老太太有关,她守寡也同她有关。
大抵是有些愧疚,也可能霍新枝脾气太强硬,总之她的话老太太还是能听上一两句的。
此刻霍新枝发了话,老太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吧,那就吃茶吧,我的朝食还没吃完呢。”
她这般胡搅蛮缠,林绣姑也不以为意,她忙给霍檀使了个眼色,让他领着媳妇过来敬茶。
若是崔氏那样的人家,这敬茶就讲究极了,不得行随意言语,说话办事都要规规矩矩,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错。
到了霍氏这样的军户门第,一切就不那么重要了。
得到了母亲的眼神,霍檀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腰。
崔云昭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她是发现了,霍檀是非常喜欢碰她的腰,也不知哪里惹他注意,三翻四次要去碰触。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这边拉拉扯扯她没看到,倒是霍新枝瞥了一眼,眼神依旧冷冰冰。
崔云昭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狠狠捏了霍檀一把,让他龇牙咧嘴地上前两步。
崔云昭唇边含笑,非常端庄大方地站在了霍檀身边,跟着她一起给老太太行礼。
“见过祖母。”
老太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听见了。”
霍家人口少,崔云昭就没让丫鬟跟过来,于是那碗茶水就由小姑子霍新柳递给了她。
霍新柳跟霍成樟是双生子,同开朗活泼的兄长相比,她羞怯含蓄,声音细细弱弱的,总是不敢抬头看人。
那碗不烫不凉的热茶送到崔云昭手上时,崔云昭就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惹得小姑娘面上一红,跟个小兔子似的躲到了边上去。
崔云昭端端正正捧着茶,跪在了早就准备好的蒲团上,声音清亮而平和:“媳妇给祖母敬茶,祖母安康,长寿顺遂。”
她这般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大家闺秀,更显得老太太蛮横不讲理。
老太太看她这样,就更不高兴了。
“跟我装什么装,我可是听说,这婚事你自己一千个不同意,在家里差点上吊……。”
“祖母!”
霍檀冷冽的声音骤然响起。
霍檀平素里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说话也尽量平和淡然,只偶尔在床笫之间时才会克制不住,显露出他的磅礴野心。
重生回来,或许因为她态度变了,他也跟着轻松不少,看起来有些少见的年轻和逗趣。
这样冷冽的模样,很少出现在霍檀待她时。
崔云昭同霍檀并肩跪着,看不到霍檀的表情,但此刻她能看到老太太骤然难看的脸色。
正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尴尬了起来。
老太太冷着刻薄的脸,偏过头不去看下面跪着的孙子和孙子媳妇。
她也不接那杯茶。
崔云昭却也依旧举着,态度瞧着很是恭敬。
茶水不重,可长时间抬着胳膊却很累,很快崔云昭的手就颤抖起来。
忽然,崔云昭听到霍檀轻轻捏了一下手。
很轻的一下,只有骨节错位的吱嘎声,却让人觉得有些心惊。
不知道为什么,崔云昭觉得霍檀在生气。
但他并没有发作出来。
当着自己的面,崔云昭很少看她发脾气,除了少有的几次,他几乎都是平和的。
或许,那都是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罢了。
紧接着,霍檀就开口了。
出乎崔云昭意料,霍檀依旧没有发火,那一声响动几乎是崔云昭的错觉。
他的声音平静,低沉,带着年轻男人的笃定和沉稳。
“祖母,前天表婶过来说的事情,我还需要办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老太太差点从凳子上弹坐起来。
“你!”
老太太呼哧带喘,好半天才平复了情绪。
她瘪着嘴,眯着眼睛,对崔云昭伸出了手。
“我喝。”
霍檀倏然一笑:“还是祖母疼我。”
老太太接过了茶,一口灌进喉咙里,似乎也没心情品出滋味来。
她的茶喝完了,却没有走,依旧坐在那板着脸。
“儿媳妇,该你了,让你等了这么半天,真是对不起。”
她一贯阴阳怪气,林绣姑早就习惯,故而也不管她说什么,努力维持住婆母的体面,昂首挺胸,热烈地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微微抬起头,对她抿嘴笑。
小姑娘跟个花朵一样,那美丽芬芳的模样,让一贯大大咧咧的林绣姑都有些面红耳赤。
霍新柳又递过来一杯茶。
崔云昭给林绣姑行礼,然后端着茶恭恭敬敬道:“儿媳给母亲敬茶,愿母亲松鹤常青,日月昌明。”
这话说得文绉绉,林绣姑没听懂,但也笑眯眯接过了茶,一口吃下去。
她一高兴,嗓门就更大了:“好,好,你跟九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生下孩儿,也让咱们霍家热闹起来。”
这声音震耳欲聋,感觉隔壁院子都能听见,惹得崔云昭当即就红了脸。
堂屋里的气氛随之一松,但紧接着,老太太就冷哼一声,打破了满室欢快。
霍檀压根就不看她。
他利落起身,然后对崔云昭伸出手。
崔云昭微微仰头看他,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
霍檀眸色微深,唇畔却勾起一抹弧度:“娘子,请起。”
崔云昭这才把手放到了霍檀炙热的手心里。
霍檀微微一用力,就把她从蒲团上拽了起来,然后就笑道:“该见见弟弟妹妹们了。”
之后,两个人同兄弟姐妹一一吃过了茶。
除了霍新枝,其他人都很客气,甚至对崔云昭表现出了友善的态度。
这让崔云昭有些意外。
前世刚成婚的时候,她敬茶时被老太太一刁难,就特别委屈,后来也没仔细去看家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大家对她的客气和友善。
重活一次,以前错过的细节都被她一一捕捉。
崔云昭微微站直身体,胸口处最后的郁结之气也慢慢吐露出去。
前世她是被人毒杀的。
那毒在她四肢百骸汹涌,让她到死都痛苦无比,这种痛苦是刻在灵魂之上的,让人难以安寝。
但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不需要那么害怕。
现在不是十年后,霍檀还没有当上皇帝,一切都还才刚刚开始。
她不相信凭借她自己的细心和努力,挖掘不出当年的真相,也不信自己会再度死于非命。
她会好好的,快快乐乐的,畅快无比的活下去。
如此想着,崔云昭忍不住浅笑了一声。
此刻她跟霍檀已经回到了他们的东跨院,两个人正在等朝食。
霍檀虽然只是个军使,但军使已经是节官了,且霍父留下了不少的家底,让霍家的日子还算富足。
如今武将称霸,只要能打仗,能赚得军功,那赏赐和金银便唾手可得,换句话说高级军官从来都不靠俸禄过日子。
比如霍家的宅院是防御使大人赏赐,那么就直接属于了霍檀,霍檀以后想卖想租,随他处置。
霍父留下了不少家业,所以此刻霍家虽然只这几口人,家里也请了三个仆役。
一个看门打杂的平叔,还有两个粗使婆子。
一个做扫洗差事,一个专管厨房,家里的饭就是由巧婆子做的。
时隔十年,崔云昭隐约不太记得巧婆子的手艺如何,但总归不是很好。
不过当清汤寡水的阳春面端上桌,崔云昭还是低估了不好的定义。
她沉默地看着大小不一的葱花和颜色过深的面汤,半天没敢下筷子。
在她身边,霍檀已经大口吃起来。
他吃饭的动作又急又快,因为太急,所以难免有些声音,显得非常粗鄙。
前世的崔云昭很嫌弃他这一点,可她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刻薄,不好同霍檀直说,便只能尽量早些用饭,错开时间。
后来两个人几乎都不再一起吃饭了。
崔云昭不由叹了口气。
倒是没成想吃得起劲的霍檀听到了她的叹气声,百忙之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见她秀气的手就那么捏着筷子一动不动,霍檀的筷子也停住了。
他咽下口里的面条,想了想,说:“你若不喜,可以让你的丫鬟重新做。”
崔云昭回眸凝望她,没有吩咐梨青她们,也没有说饭菜不好的话。
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霍檀,你以后想走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对于一对新婚夫妇来说显得有些早了。
两个人这不过是认识的第二日,还没到推心置腹,共同进退的地步。
然而霍檀却好似并不意外崔云昭会如此问。
他放下筷子,取了边上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为皮肤生得白,那双手也是洁白而干净的。
仿佛从来没有沾过血,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霍檀把手擦干净,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崔云昭的左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合该让人安心。
两个人交握在一起,手心紧紧贴着,荡漾起无边的暧昧纠缠。
霍檀的那双眼也是明亮而炙热的。
他认真看着崔云昭,唇角微勾,忽然开口:“娘子,我霍檀从不打诳语。”
“你现在,敢听我的真心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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