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高三少年们开始频繁地在校园内拍各种合影,所有人想要尽力记住些什么,周予想,人这一生是不是都在与遗忘对抗?她害怕阿嫲忘记她,害怕她在乎的人忘记她。
所以她也勉为其难地参加合影,在镜头中任由纪添添摆布,任由社团的后辈们吵嚷着将她拥在中间,泳柔放下相机呵斥她,周予,笑一下能要了你的命了?添添也在她耳边连日念叨: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再过两月,你可就再也不能跟我住一间宿舍了!
过往三年中,曾有许多个瞬间,周予错觉这三年会是永恒,这座小岛会是永恒,这间校园会是永恒,她们永恒16岁,并肩走在落花的校道上,从晨雾一直走向晚霞。
等高考结束,添添就要依照她母亲的安排去往新加坡留学,她因此加入泳柔与李玥的口语练习小组,每天在李玥的无情纠正中大肆抱怨英语的种种复杂时态。
其实生活是否真有这么多种时态?或许遗忘是一直处于进行时态的,告别也是,死亡也是。
从记住那一刻起就正在遗忘,从相遇那一刻起就正在告别,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正在死亡。
齐小奇没有到学校去。她整一周都请假,因为她的阿嫲正在死亡。
这一周,学校安排高三年级到市里三甲医院做高考体检,各个班级分批前往,她因飞行员选拔早做过体检了,因此也不用去,泳柔有时晚上打电话来,与她说学校里的大小事,说周予她们班去体检过了,说周予好像视力不太好,再降一点就要近视了,说添添要求医生好好帮周予检查一下听力,不可能没有问题,否则怎么常常听不见她说话?
她漫不经心地听听笑笑,末了打趣着问,我们学校除了周予没别人啦?
泳柔支吾迂回,又讲了一大通这这那那,讲到无话可讲,两个人静下来,泳柔终于问,阿嫲今天怎么样?
已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了。
自前几日再次昏倒,医生宣告治疗也只延续最基本生命表征,依本人意愿,回到家里,搬了床铺躺在厅堂,这是农村习俗,在房子的正中离去,才可算“寿终正寝”。
所有人都来看她,亲戚、村邻,众多小奇从未见过的面孔来来去去,屋里热闹得像过年,客来了,搬椅子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她若清醒着,就谈几句话,她若朦胧着,客人们就自谈自的,若正遇上钟点,留下来吃饭,餐桌也就支在她的卧榻附近,大家不谈死,讲的还是些平日语,死亡就在这样的平日里发生着。
收岛民彩注的那个货运司机闻讯也来转了一圈,伏在阿嫲床头说婶你好走呀,去到那边,买彩次次都中。适逢阿嫲醒着,浊着嗓子啐他一脸:我还没要走呢!
他擦着脸走出厅堂,与正哈哈笑的小奇对上目光,两人都认出彼此,他点一支烟,说你是这家的孙女?她点点头。
他沉默着将烟抽到剩个屁股,撇到地上踩熄,临走前说,难怪那时候忽然打我一巴。
丽莲关了铺回村里操持,阿嫲不承情,每每讲话尖冷:“你铺头不要开了?在这里转啊转,准备让我两个孙儿喝西北风?”她不要丽莲帮忙抹身喂食,宁愿泳柔的阿妈来照料,小奇不知什么恨能这样持续十年,何况还是一种假想的恨,她几次要丽莲回家,丽莲要她快背书去,“我走了,是你会煮饭会招呼客人,还是你弟会?”
到了吃饭钟点,香妹还未过来,丽莲拿着米糊与苹果泥去喂食,被一把推开,险些摔破碗。小奇接替着去,阿嫲只吃了几口,她笑阿嫲:“饭都吃不下了,还有力气推人。”阿嫲耷拉着的眼皮抽动一下,似乎想翻个白眼,她为阿嫲擦了嘴,拍拍阿嫲额头,像哄婴孩那样说:“饿了你就说哦,乖乖的。”阿嫲的喉头发出不屑的呼哧声,好像一只不服气的老猫。
小奇笑着抹掉无人看见的眼泪,将碗捧到厨房,对正在洗碗的阿妈说:“阿嫲好像小孩,只能吃糊糊。”
丽莲垂着眼说:“人老了就会这样,我将来也一样。”
小奇悲从中来,恐惧母亲也正在老去的事实,伸手揽住丽莲,企图讲些别的话:“要不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省得外面那个老小孩一直气你。”
“我才不跟她计较。你阿嫲怎样不讲理我都不恨她,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像我,脾气好。”
丽莲觑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碗。“那年你爸不同意我去市里学日韩美发,是你阿嫲支持我去的,她还拿了她攒的一千块钱给我。我有时想你阿嫲真是生错了年代,她什么都肯去试去学的,没机会,这世道给她的机会就只有做人的老婆,做人的妈。”
正在发生的死亡来到尽头的那天,所有一切也都如常,高考体检轮到了13班,所有人都指标健康,通过去往各自志愿的第一道关卡。李玥比起去年又高了一公分,足足长到了一米七四,她得意非凡:“我就说我肯定比齐小奇要高了。”
泳柔心里挂念,回到学校就打电话去,打到剪头婶家里,哪知是阿妈来接:“是阿柔呀。”
电话那头很吵闹。
阿妈低低地柔声说:“阿群婶走了。”语气像小时候给她讲故事,讲到伤心处,怕她难过,所以尤为轻柔。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阿群婶是谁,当然猜也猜到了,只是死亡不是敢轻易猜到的事情。
后来她去敬香时,在牌位上看到那个名字,李阿群,这名字一度被遗落在过往岁月,与某段青春共同被收在最深处的匣。
“就下午的事情,三点钟。南航大招生办打电话过来,说小奇复检通过了,赶紧就去说给她听,说了没过一会,就不太行了。”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剪头婶双目圆睁,忽然清清楚楚地说了四个字:“叫阿莲来。”
丽莲过来,坐在她床前,其他人避开,她看着丽莲眼睛,一字一句说:“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我不后悔。我阿诚,他胆子小,他不敢学新东西。你不一样。当年,他不同意你去市里学,我背着他偷拿钱给你,叫你去,我不后悔。阿诚如果是你害死的,就也有我的一份。我阿诚走了,阿奇也好,阿野也好,姓齐也好,姓方也好,说到底,是你的囝仔,不是我的,从今以后,交还给你,我要去找我的囝仔了。”
她握住丽莲的手,吐出每个字都像用力往这世界砸入一枚钉:“人都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我看有些男的不知多草包,我不信我女人家差在哪里。我跟你一样,都是二十多岁就死老公,我撑得起,你也撑得起。齐丽莲,你别要对不起我,你的腰骨别要弯,知了吗?”
“知了,你放心。”
得了丽莲的点头答复,她的眼睛闭上,从此没有睁开。
漫长的死亡结束了,赶在岭南雨季到来之前,干爽利落,像一个半点都不拖泥带水的转身。
方泳柔挂下电话,失神地走上教学楼。
下午的课刚刚结束,年轻的生命在此地争鸣,到处有人谈笑,还有人跑着去往食堂,她碰见几个同学在走廊另一头合影,招呼她去,她冲她们笑笑,摆了摆手。
她走到1班教室门外,站了片刻,学生们从教室中陆续涌出,从她身边鱼贯而过,直到教室几乎空了,周予从后门走出来,望见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向她走来,端详着她的脸。
她说:“剪头婶走了。”说完,一滴泪直直砸落去。
周予伸出手去拥抱泳柔,她知道拥抱可以接住泪水。她伏在她肩头,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流到她的心底去,流成了一汪永恒。
她轻声问:“你体检完了?”
她流着泪应:“嗯。”
“有长高吗?”
“都这个年纪了,谁还会长高?只会开始变老!老到最后就死掉。”
“那你先还是我先?”
周予抚摸泳柔后颈的碎发。
泳柔在两个选项间徘徊,泪水浸湿周予的衣领,她用力摇头:“都不好。”
几个女同学说笑着从教室出来,见了她们站在走廊上,拥抱成一棵流泪的树,虽不明就里,却都体贴地低声去,悄悄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了。
“人家还以为你是二模考坏了才哭。”
“我才没有。”她被分了神,伏在周予肩上,用力眨眨眼睛,许多件事浮在她的脑海,二模,高考,死亡,告别,拥抱……她瓮声瓮气地说:“阿玥真的比去年高了一公分。妖怪。”
“……她再这样下去,以后去联合国发言的时候,摄像机只能拍到她的喉咙。”
泳柔眼中夹着泪水,吃吃地笑。
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呀,给人以永恒的错觉,此刻眼前青春,会否也有一日被收进最深处的匣?
周予双臂环抱着泳柔,愿意永远站在此刻,她听见楼上有人在叫喊:“喂!去不去办公室?去看二模排名。”
现实之感翻滚而来,有如浪潮涌过她们头顶,周予暗自挺直背脊,像桅杆上撑起了风暴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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