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朝堂上争论不休,又吵成了闹市。

    楚昭把军报反复看了好几遍。

    白狼部带人袭击月山关,军报送出时,月山关刚结束一战,城池已守住,但不敢保证草原部落是否还会来犯。

    同时,他们得知了草原部族在攻打月山关的同时还偷袭了远望营,都写在军报里。

    白狼部明明还没统一草原,这次却能召集足够的兵马,怎么剩下几个大部落居然也全部跟白狼部站到了一块儿?

    草原领土并非全属于北边部落,大齐也是有草原的,草原和戈壁一望无垠,视野开阔,不方便筑城,也无大片林子等遮挡处,大齐的驻守方法是建起大营,加上沿途驿站哨所连成片,形成防线。

    远望营是个大营,军事重地,垒造的城墙虽受地理所限,比不上关内城池,但也是能坚固抗敌的。

    但月山关提到的火药……若真威力已经提高数倍,而且量足够的话,远望营怕是难守。

    前提是量足够。

    在科技树方面,草原部落是所有城邦国家中最落后的,财力也平平,如果他们真能拿出那么多新型火药来进犯大齐,轰开远望营,楚昭就要怀疑他们军备是哪儿来的了。

    谁暗地里支援的?

    月山关的这封军报送来时,还没有远望营的消息,他们在京中,消息有延迟,只能等。

    楚昭其实有些心急,若是他正在边疆,就能第一时间拿到消息,做出应对。

    不是不相信各位将军,但将与帅看到的东西不同,帅还可调度四方,统筹也更快。

    至于东边互市的乱子,驻军将领很有见地,加上楚昭前些天送到的消息,他立刻戒严,派兵围了互市,暂停贸易,先平乱,稳住了局面,逮了些人,还在审问。

    “蛮夷欺人太甚,但好在我泱泱大齐,岂容他人来犯,月山关已经守住,足见他们不足为惧,都是陛下治国有方,让我大齐国力强盛啊!”

    这是正在说废话,拍承安帝马屁的朝臣。

    当然,也有忧心北疆部落来势汹汹,劝说要做警戒的朝臣。

    楚昭想着自己的事,一声没吭。

    皇帝听过几轮发言,才把目光投向楚昭:“秦王,你有何看法?”

    虽然被收了虎符圈在京城,但他好歹还顶着兵马大元帅的头衔,为武官之首,问一问他没毛病。

    楚昭见承安帝方才听各方臣子们说话,都没怎么表态,也不急,就知道承安帝也没特别放在心上,于是只道:“臣认为应提高警戒与北边巡防程度,至于别的,还要等远望营的战报才好判断。”

    边境起了战事,哪怕赢了,作为元帅也该去巡视一番,但楚昭清楚,承安帝轻易不会放他去边疆。

    楚昭回到王府,心事重重。

    沈子衿自然也知道消息。

    他点了香,沏了茶,没有说话,静静陪着楚昭坐了会儿。

    打仗的事和眼光,楚昭比他懂,片刻后,沈子衿才道:“东边互市突乱,虽不算开战,却会引起东北边境重视,如此一来,那边的驻军轻易不能挪动,与北疆部落的战事主要就得靠西北驻军。”

    “火药是东临提供的可能性很大,这是放给北疆部落实践呢,让他们来跟我们打,好试试威力,看好不好用。”楚昭冷笑,“而北疆部落难得能得到这么好的东西,甘愿当条狗,要是能从大齐咬下一块肉,他们今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就是为什么白狼部虽然还没统一草原,但草原上八大部此次都愿意齐心协力的原因。

    楚昭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喝干了一壶清心解火的茶,但胸中那股躁郁气息还是没下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沈子衿知道楚昭还有话要对自己说,他在等。

    他也知道楚昭时不时的沉默,是在想这件事该怎么说。

    楚昭摩挲着茶杯,唇线绷得很直,又空了一盏茶后,才低低开口:“子衿。”

    沈子衿手指收紧,眼睫颤了颤,轻声:“嗯。”

    “如果情形不妙,我需要去战场,我……”

    从前上战场,他用不着跟谁报备,因为他就在边境上,起了战事就打,有很多人等着他凯旋而归,但没有一个人守着一方宅院,等的不是秦王,只是楚昭这个人。

    万家灯火,如今有他的一盏,秦王从前无所畏惧,如今有了牵挂,也有了顾忌。

    沈子衿看楚昭截断了话说不下去,他抿抿唇,抬手覆上了楚昭的手背。

    沈子衿勉勉强强笑了笑,但大约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太像样,无奈松了松,不再强笑。

    “我其实不想你去战场。”沈子衿慢慢收紧手指,“但我知道,若时势需要你,你一定会去。”

    楚昭将手翻过来,五指收拢,跟沈子衿交握在一起。

    沈子衿不知不觉用上了很大的力气,近乎颤抖着握着楚昭的手,指尖都白了,难得小侯爷也能把王爷的手捏得生疼,但楚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沈子衿握着。

    再握紧一点也是可以的。

    “你所向披靡,我只是担心我家王爷,控制不了。”沈子衿嗓音哽塞,“你不能怪我。”

    楚昭声音缓缓淌出:“我不可能怪你。”

    沈子衿方才低声说了半晌,眸子都是垂着的,掩去了大多神情,直到这时,他才把眼睛抬了起来。

    他看着楚昭,眼中认认真真装着这个人。

    “你如果要打仗,我要说的就是……放心打,这一次,背后交给我,军备粮草,朝堂争斗,都绝对不会再成你的拦路石。”

    沈子衿一字一顿:“我替你清理朝堂,你要报答我,让王爷全须全尾回来。”

    沈子衿的眸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眸子,明净澄澈,云水天光,此时里面装着一道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影子,楚昭在光里看到了自己。

    “好。”

    他与沈子衿额头相抵:“你在王府,也替我照顾好王妃,我给他打胜仗,让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

    沈子衿眸光轻颤:“……好。”

    楚昭在他额上吻了吻:“我若离京,最怕皇帝对你不利。”

    “他可能会圈着我或者监视我,但不敢对我动手的,”沈子衿捧过他的脸,“何况他现在已经不足为惧,别担心。”

    两人挨在一块儿,就这么抱着温存,没再说多的话。

    直到外来声音打破这份宁静。

    “王爷!”

    是黑鹰,嗓音与平日泰山崩于眼前也能稳重冷硬不同,夹杂着清晰的焦急。

    楚昭倏地抬眼,锐利如鹰。

    “边疆急报,远望营损失过半,弃了营地,退守二十里,已至鸣沙关外,宫中怕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到时——”

    “王爷!”侍卫急急忙忙跑来,“皇上急召您和各位大臣入宫,商议军情!”

    楚昭霍然起身,沈子衿也随着站起来:“我也去。”

    在国师来王府走过一趟后,秦王府就放出了沈子衿好转的消息,他如今出现在人前也合情合理。

    楚昭犹豫了半秒,张张嘴,又闭上,只朝沈子衿伸手:“来。”

    沈子衿搭上楚昭的手,由他把自己拉起来。

    这是临时召集大家商议,不是上朝,暖阁内挤满了人,在这里吵起来效果比上朝时还好,能震得人耳朵嗡嗡嗡。

    自打楚昭掌兵后,大齐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了,以至于在京城里享乐惯了的老爷们沉浸在安稳和荣华里,脑子都被泡锈了。

    忘了当年大齐也是吃过败仗丢过关隘,是后来人浴血奋战打回来的了。

    所以也就有人敢说:“远望营不过一处小营,重整旗鼓打回来就是了,我大齐兵强马壮,实在不必太过忧心,不是已经到了鸣沙关吗,鸣沙关联合远望营,肯定能——”

    “于大人!”有人听不下去他放屁,“远望营身负瞭望草原的职责,是我们跟蛮子部落的第一道防线,这一退二十里,丢了多少土地,两眼一抹黑,在你口中,就是区区一座小营?”

    于大人:“我——”

    开口的是个武官,不乐意听他拽什么文来辩,直接骂:“放你娘的屁!”

    文人吵架,哪怕最后要互相骂娘,中间都有个咬文嚼字的过程,要用典骂人,于大人许久不曾跟武夫吵架,上来就被粗口糊脸,顿时涨得脸红脖子粗。

    部分文官“有辱斯文”的字已经抬出来了,沈子衿轻轻扫过他们,在叫骂声里掩袖咳了咳。

    这不是上朝,所以沈子衿和楚昭站在一块儿,他一咳,楚昭立刻道:“怎么了,不舒服?”

    旁边的官员们也纷纷询问:“王妃身子可还没有大好?”

    这么一岔,乱哄哄的声音倒是小了不少,耳边舒服多了,方才那个武官也看了过来,于大人没了吵架对象搭理,嘴边的话没能及时说出。

    沈子衿这才放下袖子,用带着些许气力不济的声音笑笑:“无妨。”

    他含笑看向一人:“于大人。”

    沈子衿说话有种魔力,不知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人畜无害,还是因为病弱的模样深入人心,每每他轻声说话,旁人总是不忍心打断,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

    沈子衿嗓音如汩汩流水,聆聆动听:“大人是文官,不知战事,亦不知边疆各地部署的考量,不识远望营利害处,情有可原。”

    于大人被气红的脖颈消了消,他心道还是秦王妃会说话,文人就是比武夫好交流,点点头,刚想友善开口,就听沈子衿依旧用那把动人的嗓子道:“既然您点头承认不懂战事,那为何妄言,不如闭嘴,听听真能给主意的人怎么说?”

    于大人:“……”

    不仅他错愕万分,僵在原地,就连其余人也诧异看向沈子衿。

    沈子衿是怎么把“你蠢你闭嘴”的话说得这么如沐春风的!?

    而且,秦王妃是这种牙尖嘴利的款式吗??

    病弱的美人不该是胆怯柔弱,开不了口的风情吗?

    顶着不少人被刷新三观的震惊眼神,沈子衿依旧朝他们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他依然好看,却笑得这些人莫名抖了抖。

    于大人气得比刚才还厉害,而那个武官笑了一声:“哈哈王妃说得没错,只管放屁话的人就该闭嘴!”

    承安帝终于听不下去,一拍桌子:“够了!”

    “朕让你们说正事,你们光顾着吵嘴,成何体统!”

    众臣嗓音立马整齐了:“皇上息怒!”

    楚昭在这时候看了沈子衿一眼,沈子衿接到他的眼神,心头一颤。

    他明白楚昭的意思,他们总是如此,即便不说,也默契得跟一个人似的。

    然后他极轻的,朝楚昭点了点头。

    楚昭冲他笑了笑。

    而后收敛了所有神色,面容整肃。

    “皇上。”楚昭出列。

    “远望营不能丢,后撤二十里只是权宜之计,大片的土壤,还有该片草原上的大齐子民不可不管,必定还要再战。战事已起,将士们在外浴血拼命,主帅断没有抛下他们独享金玉乡的道理。”

    楚昭铿锵有力:“臣请出战,愿往边疆,为大齐退敌!”

    第72章

    楚昭请战,承安帝没在暖阁内直接说好或不好,最后只让众人退下,留了虞国公。

    承安帝好不容易才把楚昭从边境召回来,困在京城,卸了他虎符,让元帅有名无实,让他就这么放楚昭走,他是不甘的。

    哪怕这儿子如今已经没有皇位继承权了,可当他能号令四方将士,兵权不认皇帝只认他,那他就是皇帝的心头患。

    功高震主啊。

    虞国公是皇帝党,做官没什么大本事,可知承安帝的心,还会说话,马屁拍得总是很有水准,皇帝周围总是不乏这类人,毕竟谁不爱听好话呢,尤其是承安帝。

    虞国公:“陛下既然担心,这事儿就按下,边境不是在重振旗鼓嘛,说不准下一仗就打回来了。”

    承安帝按了按眉心,近来他莫名觉得心口有些闷,但也说不上难受,太医每日请脉还是老一套的话,少烦心,可瞧瞧,有哪件事让他省心吗?

    承安帝眉目紧锁:“打了败仗,无论如何是该让个人去看看。”

    虞国公琢磨了一下承安帝的话,明白了,承安帝这是要用楚昭,但不够放心。

    “陛下想答应秦王出战?那也挺好,他家眷都在京城,肯定会为国尽心的。”

    虞国公主打一个揣度圣意和稀泥,孰料此话一出,承安帝冷笑一声:“家眷?”

    “他如今再怎么宠着沈子衿,那也只是个连香火都无法给他延续的男子,富贵无忧时当个新鲜,宠便宠了,真遇上事有什么舍不下的,算什么家眷?”

    承安帝放下手:“光沈子衿一枚筹码不够。”

    虞国公赔笑,心道您这可真是矛盾,说沈子衿不算家眷时,说得轻蔑至极,可还是当成筹码来拿捏,又不愿放过。

    还真是锱铢必较的皇帝陛下啊。

    承安帝视线扫过他:“监军的人选也得定一定……你那小世孙成天救治吃喝玩乐,也该出去练练了。”

    虞国公陡然一惊!

    他家人丁单薄,到了这一辈,就一个孙子,二十来岁,阖府上下宠得无法无天,从没吃过什么苦,监军听着威风,那不也还是要去边境遭罪的吗?

    “多谢陛下厚爱,但万万不可啊!”虞国公满头大汗,赶紧起身垂礼,“我那孙儿纨绔无能,只知遛鸟赏花,政务丝毫不懂,军务更是一窍不通,只会辜负陛下心意啊!”

    要的就是一窍不通,只是让他去监视楚昭加添堵,用不着多聪明,承安帝却和颜悦色让他起身:“上次见他,我就觉得他机敏聪慧,不懂可以学,而且帮我看着秦王就是了,他做得来。”

    虞国公还待说什么,承安帝却已经道:“此事就如此定了,朕乏了,歇息片刻,虞国公回吧。”

    虞国公艰涩地告退。

    他不知道,他走后,承安帝可没真休息,他只觉得光这样还不够,他得用更稳妥的法子,保证这次楚昭的兵权越不出他手心去。

    至于承安帝在想什么,就只有他知道了。

    虞国公回府后过了一两个时辰,锦绣阁的人就给三皇子楚锦旭递了消息。

    “虞国公世孙在阁内喝的烂醉,言语透露出消息,陛下有意准许秦王出征,但要让世孙去做监军?”

    楚锦旭收了纸条,立马唤人:“去给我二哥和六弟府上递消息。”

    消息分别递出去没多久,定国公府也接到了信。

    周丹墨晃了晃纸条:“都是混吃等死的纨绔,怎么监军由那小子去,分明该让我来啊。”

    定国公睨了他一眼:“你想好了?去边境可是要吃苦的。”

    周丹墨弯弯嘴角:“爷爷,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谁没吃过苦啊,我不过力所能及帮一帮他们,跟他们一比,做监军算什么吃苦。”

    “我书读得稀松,就爱画美人,但也知道,山河万里河清海晏,分明也是一副丹青美人图。”

    周丹墨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笔定不了江山,但若是时机刚好,能在国泰民安中落下笔墨,哪怕只有一笔,青史都不屑记,他也愿意去做。

    周小公子眉眼弯弯,朝定国公撒娇:“爷爷,让我去呗?”

    定国公哼笑一声。

    国公的儿子已故,所以本该是世孙的周丹墨才成了世子,也是捧在手心养大的。

    幸好,看似纨绔的皮囊下,还有潇潇君子骨,没辱没了他家门风。

    “来人,给虞国公递拜帖,就说好久没与老哥哥喝酒,近来我家孙子不懂事,只知道扰我清净,”定国公说着斥责的话,故作语气,眼中却是笑着的,“惹得我心中烦闷,特来找老哥哥叙叙旧,散散心。”

    国公府的侍从领命而去:“是。”

    翌日早朝,承安帝颁旨,周丹墨果真替掉了虞国公世孙,成了监军,皇上也起用了楚昭,同意他领兵。

    但皇帝同意的方式,却在所有人预料之外。

    他允许秦王调集鸣沙关、月山关以及远望营的兵马,前去收复远望营驻地,给了一张圣旨,一方额外的金印。

    但没有给本属于元帅的,可调动四方兵马的虎符。

    此举一出,朝廷哗然。

    就连不是皇子党的兵部尚书都下跪劝谏:“皇上!自古元帅领兵,断没有此等先例,只执金印不执虎符,若遇军情变动,无法及时调兵,延误军机,该如何是好啊!还请陛下三思!”

    这就是承安帝想出来的主意,不赐四方虎符。

    承安帝吃了秤砣铁了心:“尚书这话如何说起,我已许他两关一营的兵马,即便有新变故,应对也是绰绰有余。”

    “皇上,”新任首辅张阁老也道,“蛮人为何突然大举来犯,原因尚且不明,整个北方都该严阵以待,只许两关一营,怕也捉襟见肘。”

    “其他地方若动,自然有相应的将军应对,届时各处军报来了朝廷,再做定夺,秦王就一个人,也没三头六臂,他此番负责把远望营拿回来就成,朕不是让去追着别人死战的。”

    承安帝闷得咳了一声,不轻不重,他只当嗓子说干,自己也没太在意,接着道:“他人来犯,我们自然要战,但不可穷兵黩武,今岁粮草吃紧,我们也得顾及百姓吃喝。”

    他这话一出,朝堂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刚抄过一个魏长河,国库现在充裕富足,玉州前知州倒卖出去的粮食,用从玉州抄家的银子又购回一大批,不仅满足了流民赈灾,还绰绰有余,将被祸祸的粮仓也填了。

    今年大齐总体收成不错,粮草绝不至于吃紧。

    但皇帝就是要说瞎话。

    楚昭心里连连冷笑,他扯扯嘴角,接了圣旨和金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遇上什么糟糕情况,他该动还是要动。

    如今的朝野中他再是孤立无援,有皇兄,还有子衿。

    子衿说了,让他不必顾忌,只管去战,那他就敢放手去做。

    沈子衿站在文官之列,看着楚昭笔直的背影,和高台上皇帝俯瞰群臣的目光。

    沈子衿微微垂下视线,捻了捻自己冰凉的指尖。

    本来在计划里,承安帝是能再健康一阵子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了边疆这档子事,皇帝如果不使绊子也就罢了,却下了这么一道足当史书笑料的旨意……

    那他们的进程也该变一变了。

    艳红的朝服袖口垂落,掩去了沈子衿干干净净的指尖。

    纵然有昨日里在暖阁里的几句利话,但刻板印象很难改,大部分人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安安静静,弱不经风的秦王妃。

    楚昭出征在即,一应事务变得繁忙起来,要交代巡防营的事,还要督促军需粮草的筹备,这次他要直接先带一部分走,因此得去盯着进度,免得有些人阳奉阴违,磨磨蹭蹭。

    夜里沈子衿由着他闹,身体逐步适应后,倒是也能多闹一闹了,好在楚昭本来就时时顾惜他身体,即便要分别了,念得紧,对他也还是很温柔。

    楚昭曾经问如果他去巡防或打仗,走个十天半月,沈子衿会不会想他。

    如今真要去边疆,楚昭却不问了。

    因为沈子衿的答案是肯定的,他已经知道了。

    两人带着热意拥在榻上,楚昭吻过他眉眼,哑声道:“想把你也一起带去,又怕你跟着吃苦……”

    沈子衿笑了笑,没说话,只也偏头回吻他。

    就算沈子衿愿意吃苦,也没法跟着走,皇帝连虎符都不给只给金印和圣旨,是绝对不可能放沈子衿出京城的。

    京城这繁华地啊,也是座金丝笼啊。

    两人这回足足闹了一夜,沈子衿腰酸腿软,早饭都是在床头吃的,直到午饭才下地,即便秦王再温柔,也改变不了沈小侯爷是个脆皮的事实。

    闹太久,就会变成如此。

    沈子衿坐在软垫上叹气,不行,还是得抽时间锻炼锻炼了。

    用过午饭后不久,东宁又来请教学问,刚说到一半,孟管事急匆匆跑进来。

    他老人家虽然身强体健,但也极少用跑的。

    “侯爷!”

    沈子衿听他焦急的语气,心头微微一沉,预感不妙。

    “外面、外面来人,皇上召你进宫,说是想见见你。”

    沈子衿其实很想霍然起身,然而腿还有点酥,办不到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因此他坐在原地,在所有人神色都一变的时候,安如磐石。

    东宁是吓得真起了身:“皇嫂!”

    皇上从不召沈子衿单独入宫,楚昭出征在即,他召沈子衿前去,还能为了什么?

    周围人都紧张起来,沈子衿被他们围着,本来也提起的心反而慢慢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得有个主心骨,总不能大家都跟着乱。

    孟管事急得很:“王爷还在督办军需,怎么办,先派人叫王爷回府?”

    “孟伯,别慌,”沈子衿嗓音如清泉,仿佛碰上的不是事儿,十分冷静,“来的只有公公,还是有旁人一道?”

    孟管事愣了愣,才飞快道:“还有禁军和锦衣卫,说是护送王妃。”

    那可以确定了,来者不善,这一趟进了宫,怕暂时是出不来了。

    沈子衿捏了捏手指,声音依然稳住了:“去回话,就说给我一点时间整理衣冠,随后就到。

    “小白。”

    白枭:“在!”

    “你去把武服换掉,做小厮打扮,随我一道入宫。”

    白枭:“是!”

    东宁也立刻道:“皇嫂,我跟你一起入宫,我去找皇祖母!”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这次没有拒绝:“好,宫中你更熟,麻烦你了。”

    沈子衿轻呼一口气,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孟伯,我给王爷留个口信,关心则乱,让他不用着急。”

    他此番入宫,看似危局,可这危字的刀口对着谁,恐怕还不好说呢。

    第73章

    宫闱森森,殿宇巍巍,这不是沈子衿第一次入宫了。

    头回来的时候,他还抱着我在古代旅游的心态,权当参观历史宫殿,看得津津有味。

    这回来的时候,就没什么欣赏的意趣了。

    景总是随人心而变动的,人开心时,枯木枝丫也是水墨风雅;人心凉时,烂漫山花也是满目皆伤。

    沈子衿觉得,这宫里的墙是挺深挺长的,尽管皇帝还专门吩咐给他抬了轿子,也总觉得走了好久。

    入了暖阁,沈子衿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光看外表,还很康健。

    皇帝先不咸不淡拉了几句家常话,而后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不好,凶险万分,还是国师给拉回来的。”

    沈子衿先前在暖阁里怼人的话,承安帝确实也有惊讶,但过后也没怎么放心上。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当时为了军情大家都焦头烂额,沈子衿有点儿脾气闹一句无伤大雅。

    毕竟沈子衿先前也塑造过渴望报效大齐报效皇帝的人设。

    沈子衿把自己人设稳住了,感激:“是,还得多谢陛下和国师。”

    “无妨。”承安帝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秦王出征在即,你一个人在府上也无他事可做,不如就进宫住一段时日,朕让国师再好好给你调理调理,要是能把病根除了,岂不是皆大欢喜,也好让在外的秦王放心。”

    沈子衿心头一呵:让秦王放心?怕不是让你放心。

    他就知道,今天进了宫,皇帝就没准备轻易让他出去。

    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

    而且让国师给他调理身体,那可是正中下怀,还省了沈子衿把话题往上面引的功夫。

    不过面上沈子衿还是要惊讶的,他一愣:“陛下,这、这是否不妥?”

    承安帝捻着佛珠:“有什么不妥?”

    沈子衿看起来局促极了:“陛下厚爱,能得国师看顾,我感激万分,可我宿在宫中,是否逾矩?”

    承安帝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何来逾矩,你放心住,把身体养好再说。我想想,你就住宣华宫吧,待会儿朕让人去王府传信,让他们遣三五个你平时用得惯的人,剩下的人手和东西宫里都有,定不会亏待你。”

    承安帝:“来人,带秦王妃去宣华宫。”

    沈子衿好似被帝王厚爱触动得难以言表,行礼动作利索又真诚,狠狠弯腰:“臣谢陛下隆恩!”

    全公公笑眯眯一扫浮尘:“王妃,这边请。”

    沈子衿跟着全公公,白枭跟在沈子衿身后。

    他作小厮打扮,明面上也没有佩刀,但实际上身上藏了武器,而且入宫时没有被搜出来。

    入了皇宫,沈子衿的安全就主要靠他了。

    全公公领着人,却在去宣华宫的半路被人截下了。

    拦路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姑姑,紫姑姑。

    “哎哟,紫姑姑。”全公公脸笑成一朵花——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捏着这样的笑,“您这是要去给陛下传太后什么口信?那您请,就不耽误您了。”

    紫姑姑也见了个礼:“全公公有礼,奴婢是奉太后旨意,来迎秦王妃去慈宁宫小住的。”

    全公公面色一僵:“这……姑姑,可陛下已吩咐,王妃要去宣华宫啊。”

    老狐狸怎么不知道这是又斗上了,可宫里这些人,即便斗上,一个二个也是笑眯眯,说话妥帖得很:“外男怎好宿在太后宫中啊,而且咱家听说公主也刚回宫了,秦王妃更不好去——”

    他话没说完,就见紫姑姑忽的嘴角一勾,全公公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紫姑姑一笑:“王妃怎可算‘外’男,公公,您这话说得,唉。”

    全公公头皮一紧,而紫姑姑再不给机会,直接朝沈子衿道:“王妃,随我来吧,太后惦念您呢。”

    全公公慌忙:“陛下已经——”

    “陛下那边,太后自会去说,王妃入了宫,太后想念,想让他在近旁侍奉,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吗?”

    有时候做事,就得讲究先斩后奏,找准时机,沈子衿此刻跟着去了慈宁宫,事情敲定,安排住所而已,皇帝强留他在宫中本就会遭人揣测,到时候难道还非得来慈宁宫要人不成?

    沈子衿冲紫姑姑温温和和一笑:“劳烦姑姑带路,我去给太后请安。”

    “不敢说劳烦,分内之事,王妃殿下随奴婢来。”

    慈宁宫中依然檀香四溢,偌大的宫殿缺不了一间给沈子衿的屋子,东宁正不安地团团转,看到沈子衿来了,急急忙忙毫无形象地扑过来:“皇嫂,他可有为难你!”

    沈子衿笑着抱了抱他:“无事。”

    随即他退开身,朝太后行礼:“多谢太后相助。”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腕间也挂着一串佛珠,太后垂眸,看着珠串,眼神却好像望向了远方,片刻后才缓缓沉声,嗓音浸在岁月里:“陛下十岁起,便在哀家膝下长大,哀家待他如亲子,教他仁义良善,他也曾珠规玉矩,令先帝与哀家欢喜。”

    皇帝并非太后亲子,但太后膝下无子,也的的确确用心教养,把他当亲儿子看,无论其中是否掺杂利益,该给的情谊不比亲母子少半分。

    曾经的母慈子孝,是真实还是虚假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是假的,无非更寒心,就算是真的,这些年情分也该消磨完了。

    太后闭了闭眼,轻轻拂过衣袖,衣服干干净净,但她却像掸去了什么东西。

    “若你们有需要哀家援手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太后这话可不像单指沈子衿在宫内小住的事,沉重得别有深意。

    沈子衿便埋首,再度郑重行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宫中在住所上,沈子衿借着太后先下一局,而宫外,楚昭也接到了沈子衿入宫的消息。

    他先是一愣,随即拔腿转身便朝门口疾行。

    孟管事大骇:“殿下,殿下!侯爷还给您留了口信,您听一听!”

    不怪他害怕,楚昭转身的一刹那,浑身杀气四溢,血雨腥风里淬出的煞气骤然爆开,他平日在沈子衿面前意气的眉眼结了寒霜,冷得慑人。

    而且秦王转身时,手是按在刀柄上的。

    捏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

    活像他要立刻冲进宫里,一刀把承安帝直接劈了。

    “沈子衿”三个字成功让怒不可遏的楚昭钉住了脚步。

    孟管事赶紧道:“侯爷说,入了宫,他反而更方便行事,这是机会,他让您不必心急,也不用担心,好好打仗,他会把该扫的东西都扫一扫,待您归家。”

    孟管事说完,心焦地去看楚昭神色,楚昭神色没有半点舒缓,但也没再外走了。

    楚昭站在原地,闭眼,深呼吸好几次。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这时候冲进宫里去干什么,方才那一转身,不过是血气上了头,即便放他走,他总归也会冷静下来,不会做傻事。

    理智归理智,不妨碍他怒火中烧,而且难受得厉害。

    子衿此刻被带去宫里,为的是制约他,皇帝的确没道理对子衿做什么,但架不住楚昭听到沈子衿被带走时,就像龙被触了逆鳞。

    碰一下,就是雷霆之怒。

    楚昭几次深呼吸后,问候了承安帝加他族谱。

    即便往常王爷气急了、在极度凶险的战场也骂过脏话,但这肯定是骂得最脏的一次,毕竟从前他骂人,不带人家亲戚,亲戚多无辜啊。

    这是气得狠了,没顾上了。

    孟管事没敢说那也是您祖宗,只当没听见。

    楚昭摁着刀柄,又转过身来。

    “子衿多半会被留在宫里,宫里待会儿可能会派人来传消息,把小甄叫来,然后再让几个侍卫全作小厮打扮,之后跟着一起入宫,至于能进去几个,得看老东西允许带几个。”

    楚昭果然了解承安帝,他也不是会被情绪冲昏脑子的人,沈子衿进宫既然已成定局,原地干生气是无用的,但凡还有能做的,他必须尽可能做。

    “让他们收拾些子衿用得惯的东西,去了后事事警醒,一应近身东西要我们自己的人看着,别信送过去的太监宫女。”

    孟管事一一听着。

    楚昭:“宫里太后应该会照拂……东宁呢?”

    孟管事:“公主第一时间便回宫了,还赶在侯爷前面呢,还有,白枭已经扮作小厮,被侯爷带走了。”

    楚昭面色缓了缓:“子衿没白疼东宁。”

    他看似冷静理智有条不紊吩咐着,方才的火气好像已经过了,又道:“还得跟二哥知会一声,我明日就要离京了,这京中……”

    楚昭说到这里,愈发说不下去,半响后他抹了把脸,低声骂了一个字:“草。”

    他明天就要离京了,本想今天跟沈子衿好好道别,人却被皇帝给拘去了。

    楚昭抬眸,寒冽地望着头顶的天。

    承安帝,老东西。

    明日他出征,也不知道子衿能不能说通老东西,同意他出宫来送行。

    子衿肯定会想办法去说,他知道。

    没过一会儿,宫里果然来了人,沈子衿被留在了宫中。

    楚昭在府内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第二日他一早便要走,没有皇帝率百官相送的待遇,楚昭出城时天方才微微亮,他策马走得不快,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忐忑。

    直到——他看到了官道边的沈子衿。

    沈子衿站在宫中出来的车架前,在薄雾中翘首以盼,望着他。

    四目相对,眸光都骤然一亮。

    楚昭立刻策马:“驾!”

    马到近前,马蹄高高扬起,发出破开清晨宁静的嘶鸣,楚昭直接翻身下马,他匆匆三步走近,又骤然停步。

    他们有说不尽的话,却不能在此时尽数倾述,不仅时间不够,还因为沈子衿身后跟着的太监和禁军。

    楚昭抬手,轻轻拂去了沈子衿垂落的发丝上,沾着的一点雾气凝珠。

    平日里这个时候,他的王妃都还在睡觉,会蜷在他怀里,安静乖顺,若是做了好梦,没准还会呢喃着往他怀里钻一钻,眉目带着最恬淡的笑。

    “怎么不在车里等?”他哑声道。

    沈子衿笑笑:“怕错过。”

    其实就是想能多看一会儿,就再多看一会儿。

    他一双眸子仿佛也被雾气氤氲,水波微动,楚昭被他笑得满腔离愁,心头发酸,一把抬手,狠狠抱住了沈子衿。

    沈子衿也用力把自己嵌进他怀里。

    “此去路途遥远,祝秦王旗开得胜。”沈子衿道,“无往不利。”

    楚昭拢住沈子衿后脑,护着自己的珍宝:“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没你重要。”

    沈子衿眼眶里的雾气快盛不住了,但是他仍然笑着:“好。”

    他专程来送他的殿下,可不能愁眉苦脸。

    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分开,直到楚昭在马背上一步三回头,直到他的影子终于走远,再看不见了。

    沈子衿面上的笑才缓缓收起。

    他抬手,轻轻呵气,捂了捂自己在雾气中被冻着的指尖。

    但沈子衿眸子里的水意散了,凝成了冰。

    他对着太监们,神情恹恹,宫里的太监伸手要扶他上马车,沈子衿淡淡看了眼:“不必。”

    他被楚昭扶惯了,但可没习惯别的人。

    太监悻悻缩回手。

    沈子衿落帘以前,声音传了出来:“兴许是雾里站久了,我这会儿有些不适,劳烦回宫后公公就通传一声,请国师来帮我看看。”

    “陛下亲口说过,要国师帮我调养身体,不是吗?”

    第74章

    国师往慈宁宫走了一趟,替沈子衿看病,回去后,承安帝每顿吃的仙丹又多了两颗。

    人上了年纪,就该注重某些指标,比如血压,血压过高的人,是很容易突发各种急症的。

    秦王府递到国师手里的仙丹,确实不能算单纯的毒,对症下药那是能治病的,但吃多了,不仅损害内脏,还能抬高血压,后遗症特别多。

    药啊,可不能乱吃。

    承安帝这几日愈发觉得不舒服,但要说好像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就偶尔胸闷脑胀,久坐后会有片刻眩晕,可时间很短,仿佛不足为道。

    这类不适让承安帝有些慌,却又不至于太慌,所以他会把太医和国师都骂一遍,但不会把国师直接砍脑袋。

    不到真重病不起回天乏力的地步,他还得留着国师开药,依然相信着须臾缥缈的长生。

    太医这边灌中药,国师这边继续仙丹,双管齐下,吃得承安帝是愈发精力不济。

    沈子衿都瞧在眼里。

    他每日领着东宁去给皇帝请安,搞得真是个乖顺儿媳似的,礼数周全得很。

    承安帝对着女儿比对着儿子要和颜悦色得多,倒不是他多喜欢女儿,而是女儿对他没威胁,而且长大了嫁出去,还能替他收拢势力。

    先前出嫁的公主,夫婿都是他亲自挑的。

    承安帝纳后宫美人,对膝下儿女,谁也不爱,只爱自己。

    承安帝看了看东宁,一段时日不见,这个女儿长高不少,虽然才七岁,但日后必定也是个美人。

    “东宁啊,太后让你去秦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玩得开心吗?”

    东宁面对承安帝,有种天然的畏惧,毕竟从他懂事起,太后教他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宫中保命,而威胁他性命的,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所以每次面见承安帝,东宁总是垂头答话,掩饰自己的胆怯:“是,皇兄皇嫂对我很好,开心。”

    皇帝不知道先前太后为何会有这一出,但几岁小孩儿去外面住几天,承安帝也没当回事。

    不过眼看东宁一天天大了,总不能老待在王府里,沈子衿就不是个寻常的皇嫂,他是个男子,跟他能学到什么?

    “你年岁也开始大了,日后总要嫁人掌家,多问问宫里的嬷嬷家宅内务有哪些,世家勋贵之女起诗会或宴赏,你也可以去走动走动,多跟她们学学相夫教子之道,日后嫁人主事,你得管着一府啊。”

    即便东宁真是个女儿身,也才多大,学什么相夫教子!?

    沈子衿火气蹭就冒了起来,东宁在承安帝的注视下手指发颤,艰涩道:“是,谨遵陛下教诲。”

    皇帝没多少时间乐意陪他们耗,请过安就让人下去。

    沈子衿牵着东宁的手,一路走回慈宁宫中,身旁没了皇帝的耳目后,沈子衿才道:“东宁,听我说。”

    东宁抬起头来。

    目前东宁并不知道自己的男儿身份在沈子衿这里早剧透了,所以沈子衿某些话要绕着圈跟他讲。

    “你不必学什么相夫教子,人要立世,先得修身,读圣贤书学明世道才是优先该做的,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可以成家,但并不是非得成家。”

    东宁微微睁大眼。

    他知道皇嫂从不因为他是“女孩”就非得让他读女则女戒,只要他想学,沈子衿都能教,东宁扮了多年女孩,明白女子在世也不易。

    但今天承安帝一席话带着比以往更浓的恶意,让东宁窒息难耐,方才有瞬间,他甚至想难受得干呕,但生生忍住了。

    宫宴上他见过出嫁的公主姐姐,金银宝玉点华裳,可她坐在那里,并没有半分笑,可见过得并不舒心。

    沈子衿的话语如清风徐来,扫去满目尘埃。

    “若无心上人,你的路依然在脚下,若遇心上人,你们会在磨合中学会倾心,学会如何跟彼此靠近,及至成家,那也是金风玉露相逢,赠彼此良缘,而不是被什么必须相夫教子的破规矩给锁进去的。”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想成家就成家,想立业就立业,男子如此,女子亦是。”

    无论性别,皆是如此吗?

    东宁感觉自己心口被重重一撞,从未知晓过的新理呼啸而过,如山崖边的狂风,将远处云雾骤然驱散,袖袍一挥,便拂出一片崭新天地。

    “皇嫂。”东宁郑眼中云销雨霁,“东宁记下了。”

    沈子衿揉揉他的头。

    给小孩儿讲完了道理,就轮到他的事了。

    “好东宁,帮我一个忙,就说你想二皇子了,去递个信,让他来看看你和太后。”

    东宁如今跟沈子衿可太亲近了,这点小忙自然说办就办。

    隔天,楚照玉便入宫给太后请安,还留了饭。

    至于沈子衿私下和楚照玉聊了什么,连东宁也不知道。

    他们只是要给承安帝添一把火,把他已经岌岌可危的身体再烧得旺些。

    大起大落的情绪对上承安帝如今败絮其中的身体,轻易就能挑起急症。

    送走楚照玉,沈子衿脑子里还想着方才的筹谋,将细节处过了一遍,而后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昭。

    算算脚程,楚昭已经快到月山关了,连日奔波,路上想来多半是没休息好的。

    也不知道那边情形究竟如何。

    沈子衿抿抿唇。

    他本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两日在慈宁宫里,也对着佛像上了几炷香。

    人心若有挂念,不可及时,便想祈愿。

    只要是美好的祝愿,都希望能给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沈子衿双手合十时虔诚地念,若真有诸天神佛,还请保佑楚昭,战无不胜,平安而归。

    香案青烟缓缓而上,随清风越过窗棂,飘向远方,正在休憩的楚昭在一阵风里抬了头。

    他枕在一棵树下,稍作休息,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拿着同心玉佩,举在眼前。

    阳光透过玉佩,都变得温柔起来。

    楚昭细细摩挲,他赶路时不敢将玉佩戴在腰间,生怕不小心被刮了蹭了,都是妥帖收在怀里。

    歇下来时,便拿出来看,想一想人。

    战事一起,留给他想念人的时间都没多少,恨不能每天四十八小时,生出两颗心来。

    一颗心专门家国天下,一颗心专门儿女情长。

    楚昭将玉佩在心口按了按,闭了会儿眼,然后翻身坐起。

    离月山关已经不远了,这边的天更高,光更烈,远望营一战大齐暂时败退,连死去兄弟们的尸骨都没来得及带回。

    心上人和家国,他都是要管的。

    楚昭上马,收好玉佩,拉过缰绳:“休整结束,起程!”

    烈马带着元帅,奔赴他的战场。

    京城里,沈子衿也有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在宫中这几日,都没有再出现在朝堂上,但再见过楚照玉后的第二日,他却再度出现了。

    皇帝留沈子衿在宫中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众人各自揣度,承安帝觉得让沈子衿露个面也好,省的有些人还真以为他把秦王妃囚禁起来灌了毒或者用了刑。

    脑子呢,也不想想他怎么可能在这段时间动沈子衿。

    承安帝坐在龙椅上,底下朝臣的互怼吵闹他原本乐见其成,习以为常,但他最近愈发听不惯,今日更是听得头都开始隐隐作痛。

    承安帝撑着额头,好似只是觉得无趣,一声没吭。

    二皇子楚照玉立于前排,深深看了他这个血脉上的亲生父亲一眼。

    承安帝耳中嗡嗡,但撑着没敢表现,在某个朝臣上奏后,挥手,正要宣布退朝,却不防楚照玉突然抬手:“陛下,臣有本奏。”

    承安帝已经很是不耐:“今日先到这儿,你有什么之后再——”

    但他这个一向最为听话的儿子,却在双腿残废后,头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臣有本奏,”楚照玉一字一顿,“敬德太子遇害案另有隐情,臣请重审,将真相大白于世间,以慰太子在天之灵!”

    承安帝耳中嗡地一声,有那么片刻,他好像听到所有声音都远去,只余自己心脏的鼓跳。

    可分明所有人都在说话。

    因为朝堂上骤然炸开的哗然足以掀翻金顶。

    承安帝心口狠狠一震,他眼前开始眩晕,可依然死死掐紧了龙椅扶手,他怀疑自己真的耳鸣听错了,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楚照玉抬头,眼中再无温良恭顺,这幅残破的身躯撑起锐利的眸光,直逼承安帝。

    “臣请,重审敬德太子遇害案!”

    太子死后,谥号敬德,他文武双全,本可以有机会继续在朝堂上施展,开大齐前路,却早早结束了自己的一生,随着一个简单的称号,埋葬在了皇陵中。

    承安帝气息已有些提不上来,明明怒火中烧,却全压在心口,到不了嘴边,他颤颤巍巍抬起手:“你、你——”

    沈子衿看着承安帝的脸色,知道这把火给得很是时候,不管皇帝今天憋出什么急症,只要在金銮殿上倒下,就别想再坐回来了。

    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楚照玉不管承安帝手指着他抖成了什么样,继续:“前大理寺卿当年亲查太子遇害案,抓获匪盗数人,仵作验伤,言匪盗所持刀刃与太子和护卫伤口吻合,定下真凶。”

    楚照玉轻轻吸了口气,眼眶泛红:“然直至告老还乡,前大理寺卿远离官场,才幡然醒悟,恐良心不安,已向臣告知实情,当年口供、证言全部为虚,害死太子的凶手并非山匪,而是另有其人!”

    承安帝:“住、住嘴,你!来、来——”

    若是他今日身体康健,还能把楚照玉接下来的话拦一栏,但很可惜,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艰难挤出几个音,不成型。

    “前大理寺卿愿以性命作保,状告当今圣上昏聩颟顸,残害忠良,私遣死士,截杀敬德太子于京郊,太子何冤,忠良何辜!”

    楚照玉字字泣血,平日见惯了他温文尔雅,君子翩翩,大约越是温和的人,从肺腑里冲破的声音越发沉,在这桩埋葬多年,沉甸甸的血案里,满朝文武无不在楚照玉鹤唳之声中肃然。

    他断了双腿,早不做仙鹤,要以残躯锻作刀。

    如今这刀,终于扎进了承安帝心口。

    承安帝再撑不住,两眼一黑,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全公公骇然扑上:“陛下,陛下!!太医,传太医和国师——!”

    朝堂乱作一团,沈子衿上前,推着楚照玉的轮椅,将他悄声带离纷乱的人群。

    轮椅上,楚照玉已是两行清泪,湿了满襟。

    “二哥放心,”沈子衿轻声道,“之后交给我,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保证。

    第75章

    沈子衿和内阁几个阁老一起,等在皇帝寝殿外头。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俯首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内阁里,还是有真心实意替皇帝焦虑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又没有太子,承安帝在殿上喷那一口血看着实在凶险,若是真不好了……朝堂政务即便暂时能由内阁代理,但也不能总由内阁代着。

    也有心思活络的开始想得更多了,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先得等里面医治情况。

    沈子衿看着很淡定,他瞧了瞧日头和阁老们开始渗出的汗:“日头太盛,阁老们不如去偏殿歇着等吧,陛下身体不好,朝中还要靠诸位,可不能连你们也坏了身子啊。”

    还有人想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表现下为君王的忠心,却见首辅张阁老直接行礼:“那便多谢秦王妃体恤了。”

    其余人顿时把话咽了回去,纷纷附和道谢。

    这么热的天,能不遭罪,谁乐意在太阳底下干熬呢。

    几个阁老去了偏殿,沈子衿走到廊下站着。

    他也沁出了一层薄汗,雾蒙蒙贴在他如玉的皮肤上,在阳光底下白得晃眼,细莹润泽。

    他是不会去偏殿的,他在等人。

    须臾,太后驾到。

    太后领着东宁,内侍纷纷拜倒,太后朝沈子衿点点头:“秦王妃随我一道进去吧。”

    入了殿内,浓烈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和国师又拜,太后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在晕厥中还在不断抽搐的承安帝,华服下的手指渐渐收紧。

    她垂下眸去,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免礼,先医治陛下要紧,来个人与哀家说说,陛下如何了?”

    一太医没敢起身,拜跪在地上,殿内温度适宜,他却大汗淋漓,嗓音也在抖。

    “陛下急火攻心,心悸犯疴,且、且恐有中风之症,眼下情形极为凶险,院判正在下针,就算陛下能醒来,日后只怕也、也……”

    太医抖若筛糠,沈子衿此刻嗓音在这暮气沉沉的屋子里,显得温和极了,很能安抚人心,他轻声劝慰:“大人别慌,只怕也什么,你慢慢说就是。”

    这把温润的嗓音的确能起到些抚慰作用,横竖是要说的,太医一闭眼,终于豁出去了,利索道:“恐偏瘫在榻,口不能言,再无法自行下地啊!”

    他一说完,额头狠狠磕在地上,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垂眸不言,片刻后才道:“国师如何断?”

    国师也噗通跪下去:“院判与臣诊得一致。”

    他不敢去看沈子衿,但话是给沈子衿递的,“臣目前所存的仙丹适合在人清醒时服用,等陛下醒了,臣才好给他调理身子。”

    中医博大精深,院判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若是承安帝还能醒,醒来还没瘫,那国师为了自己的命,也得让他瘫实了。

    给承安帝设的这场局,都是有后招的,否则不会让楚照玉冒险在此时公然与他对上。

    沈子衿是希望承安帝能醒的。

    等他醒来,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昔日帝王,就这么清醒地眼睁睁感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不比一刀杀了他强?

    太子的命,二皇子的腿,楚昭早年的暗杀和这些年受的磋磨,其余皇子们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全是他的孽,直接死太便宜他了。

    得让他也尝尝钝刀子磨肉,在绝望中结束性命才好。

    “哀家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便回宫抄经,为皇上祈福。”太后站在殿内,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开口,“秦王妃。”

    沈子衿:“臣在。”

    “你便以后辈的身份尽尽孝心,为陛下侍疾,一应事务,俱由你来安排。”

    沈子衿垂首:“是。”

    东宁也道:“我随皇嫂一道,为皇嫂分忧。”

    太后旨意一出,殿内不少人骤然心惊。

    承安帝在楚昭出征时,把他王妃扣入了宫里,不能说父慈子孝,只能说离深仇大恨也差不远了,太后居然把承安帝病中身边一应事务交给沈子衿来安排!?

    其背后的意思,让不少人顿时毛骨悚然。

    这京中的天,不会是要变了吧?

    承安帝的心腹太监全公公更是从头凉到脚,他惊慌之下大着胆子抬了头,却猝不及防,正好对上了沈子衿的眼。

    沈子衿也在看他。

    “殿内暂时用不上这么多内侍,又帮不上忙,搁这儿不是给圣手们添乱吗?留下两三个,剩下的都先出去。”沈子衿道,“小福子,你也是陛下身边的人,你熟悉,你来选。”

    小福子恭顺:“嗻。”

    全公公在小福子宠辱不惊的神情中骤然明白过来,小福子竟是与秦王府搭上了!

    他一个太监总管,是最该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小福子却笑:“师父,您老人家回去休息,这边我们来就成。”

    全公公不可置信:“你、你!咱家待你不薄,你竟然——!”

    小福子轻轻按下他的手指:“哎,您的好咱家都记着呢。”小福子轻声道,“五年前,您让一位小太监顶了罪,他被杖毙,那嚎啕声有夜夜找过您吗?”

    全公公一僵,小福子浅浅笑了。

    那被杖毙的太监,可是他亲哥哥啊。

    太后给完沈子衿便利,转身离去,殿内其余内侍被遣散,骤然一空,除了还在施针的院判,其余太医都开始心惊胆战,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

    在此之前,这位以病弱和美貌闻名京城的秦王妃从未被权力中心的人们太过放在心上,他是个漂亮的美人,除了坐在金玉里被其余人观赏,似乎也没别的大用了。

    可当秦王重新领兵,而承安帝的生死安危却在这位王妃手中时,没人再敢把他只当个掌中燕。

    就连他身上的纤弱与淡然,都仿佛变得高深莫测,不可逼视。

    若真是要变天,那他们这群给承安帝医治的大夫……众人咽了咽唾沫。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官位较高的一位太医硬着头皮出列,请示:“秦王妃,敢问陛下之后该如何治?”

    沈子衿笑了。

    “太医这话问的,我不懂医术,如何治,怎么用药,自然都是诸位说了算。”

    沈子衿就坐在外间,不咸不淡朝里瞥了瞥:“我就在这儿等着陛下消息,你们尽管治,有什么需要的对内侍说,他们去准备。”

    太医们听出言外之意,头皮一紧,这竟是暂时不准他们出去了!

    出不去,自然也没法朝外传递消息,承安帝情形会如何,只有殿内诸位能第一时间知晓。

    早朝后承安帝就被送了回来紧急救治,两个时辰后,太医院判才被他徒弟搀扶着出来了。

    太后说那番话的时候,院判自然也听到了,他疲惫地朝沈子衿拱手:“见过王妃殿下。”

    沈子衿叮铃放下茶碗:“大人辛苦,陛下如何了?”

    “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今夜可能能醒一回,但具体时辰老臣也不敢断定,醒来后会是何种情形……方才已有人说过,老臣无能,也只能道一句陛下乃真龙天子,望得天命眷顾了。”

    沈子衿神情毫无波动,其余人当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让承安帝醒还是不醒。

    但无论如何,院判还是得把自己的事先办好,眼下情形,波云诡谲,哪边他都得罪不起,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老臣请殿下准许这两日老臣宿在偏殿,方便随时为陛下医治。”

    沈子衿对着他们还是非常和煦:“自然,院判辛苦,先去歇息,既然最凶险情形已过,那之后就由你和你徒弟费费心,其余太医院的大人们先行离去吧,留院判和国师看顾即可。”

    其余人中有巴不得赶紧跑的,也有跟朝臣有联络,心急火燎想递消息的,但他们此时都不得不只说一个字。

    “是。”

    国师也下去休息了,小福子重新安排了皇帝宫中侍奉的内侍:“殿下,这些宫人尽可用,保证不敢多嘴。”

    沈子衿刚点点头,就有宫女来报:“殿下,殿外燕婕妤求见,说是想为陛下侍疾。”

    沈子衿愣了愣:“燕婕妤?”

    承安帝为了享受,证明自己身体康健凶猛,后宫莺莺燕燕太多,沈子衿除了听过皇后和两三个妃子名头,其余的都不认识。

    小福子看他神情,贴心提醒:“就是青蛇部进奉的那位,皇上最近常召的是她,赐了燕字,以示宠爱。”

    皇后和嫔妃连一个来的都没有,她一个婕妤倒是着急。

    沈子衿:“北疆部落进犯,大齐正与他们打仗,青蛇部的婕妤此时不好好待在自己宫中,还敢求见陛下。让她回去,找人看着,不可随意出来。”

    这就等同于禁足,一个王妃照理在宫中可禁不了皇帝后宫的足,但今非昔比,沈子衿说什么那都是太后允许,在替陛下传递旨意。

    他守在皇帝殿里,那就是人形圣旨。

    小福子吩咐宫女:“听见了?还不快去。”

    宫女领命,沈子衿还把锦衣卫指挥使尹洌叫了过来。

    “陛下病中,内外安危理应更加小心应对。光有禁军巡视宫中不够,你去调派锦衣卫人手,在寝殿周围,加强值守,护卫陛下周全。”

    要把禁军撵走是不可能的,他们本就负责宫中安全,真这么干了,沈子衿立马就得被朝臣的奏折和唾沫星子淹死,有些早就蠢蠢欲动的世家公卿,还能顺理成章勾结禁军哗变,冲进宫来,搞个“清君侧”。

    朝中无太子,承安帝一倒,底下魑魅魍魉也各自开始心思活络起来。

    努力争权夺势,希望承安帝死后扶持傀儡自己好当权臣的,这些年又不止前首辅和次辅。

    但只是加派锦衣卫人手,就完全说得过去。

    尹洌知道,他们锦衣卫的好日子终于来了,按捺下心中激动,铿锵有力:“是!”

    一条条命令,各种稳妥的安排,沈子衿有条不紊吩咐下去。

    他已经露了锋芒,也不用再藏,今日之后,所有人都该知道,被秦王锦衣玉食养在府里的王妃,从不是朵柔弱无能的菟丝花。

    他愿意窝在秦王府的小院里,被人养着,只是因为,他心中住着楚昭这个人,那里是他的家。

    沈子衿白皙的手指摩挲过杯盏,说不好谁更瓷白秀美:“还有,请偏殿的阁老们先出宫,皇上凶险期已过,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让他们不必在宫中等,明日的小朝会免了,一应事务,先由内阁定夺,张阁老知道怎么办。”

    安排完了其余所有人,沈子衿叫来了小甄。

    “今晚我在此守着,你们把东西带过来,再准备提神茶,今夜我不睡。”

    小甄一惊,忙道:“侯爷何必如此辛苦,我们来守着,到时知会您,是一样的。”

    “不。”皇帝宫中奢靡非常,宫影重重间,沈子衿在帘影中歪了歪头,“我要让他先看到的是我。”

    说了不会再让他有翻身机会,就一定会做到。

    “宫里这些细节到时候不必告诉楚昭。”沈子衿摩挲了下腰间的玉佩,“等他回来,他肯定也只会说些好听的,说怎么快速就把仗打完了,不会给我说自己吃了什么苦。”

    沈子衿手指慢慢扣在同心佩上:“我们扯平了。”

    小甄红了红眼眶,这口糖好吃,但……也有些酸涩。

    入夜后,宫灯一盏盏亮起,皇帝殿内灯火通明,沈子衿就直接守在内间,东宁执意要陪他,于是在窗前摆了棋盘,一人一壶提神醒脑的茶,慢慢落子,消磨时间。

    即便有提神茶,小孩儿也很难熬得住,没过多久,东宁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睡意惺忪。

    沈子衿失笑:“别撑了,快去睡。”

    东宁晃了晃脑袋,小小年纪倔强劲儿可不轻:“我还可以,我陪皇嫂!”

    沈子衿忍不住捏了捏他小脸蛋,还待说什么,床榻上板正了大半天的承安帝突然抽了口气。

    沈子衿和东宁同时顿住,再大的睡意都该醒了。

    两人立刻来到床头,看着承安帝在梦里挣扎许久,嗬嗬抽气,简直快直接背过去时,才又一哆嗦,而后慢慢睁开了眼。

    刚睁眼时,他显然不知今夕何夕,没能立刻看清东西,沈子衿就这么耐心等着,等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点点聚焦,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

    承安帝似终于看清了,倏地睁大眼。

    他费力张嘴,嗬气如个破烂风箱:“你、你、你、怎……”

    承安帝眼神变得更加惊恐了:他怎么连句话也说不全了!?

    居然还能挤出几个音呢,沈子衿冲他笑了笑:“陛下,您睡太久,太后名我侍疾,我与你讲讲您昏迷这几日发生的事,比如瑞王殿下。”

    几天,他竟已经昏迷好几天了!?外面情形怎么样了,还有楚照玉,逆子,那个逆子——

    “他、他!”

    承安帝四肢果真动弹不得,费劲所有力气,只不过换来浑身抽搐,抽得他险些又直接背过去。

    沈子衿好整以暇点头:“嗯,他。他好着呢,前大理寺卿已经上京,把什么都说了,还有当年的仵作等一干证人,全都招了,满朝皆惊呢陛下。”

    沈子衿垂眸居高临下瞧着他:“那么好的儿子,您怎么说杀就杀了。还有我夫君楚昭,这些年他打仗,守的不是大齐,不是你的江山吗?”

    “蛮人摆明了有大举进攻多方作战的打算,你却连虎符都不肯给,许他一点兵马仿佛给了天大好处,”沈子衿笑得格外好看,语调很轻,“将士们守家国,赤胆忠臣,忠的是百姓,不是你这个昏君啊。”

    昏君两个字当头砸下,砸得承安帝头晕眼花,他仿佛第一天认识沈子衿,拼命挣动,想伸手来抓他。

    敢骂他昏君,乱臣贼子!

    其余人呢,其他人呢!?

    还有,还有太子的事,不可能有证据,这么多年了,实证都淹没,消得干干净净,仅凭几个人站出来说话,能耐他何!

    没人能奈何他,没人能!

    没人……

    沈子衿本就美得惊心动魄,殿中烛火摇曳,他漂亮的皮囊在承安帝眩晕的眼中变得幽魅可怖,如同索命的艳鬼,他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太子。

    那个曾经光风霁月,却被他下令杀死的太子。

    承安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终于从心头生出无尽的恐慌:“来、来——”

    “来人?”沈子衿微微直起了身,离床边远了些,“没人了,太后也不要你了。”

    承安帝微微睁大眼。

    沈子衿字字诛心:“孤家寡人,万岁,万万岁。”

    他慢慢说完,不消片刻,就从抽气声中听到了噗地一声,随即是虚弱的呛咳。

    东宁死死拽紧了沈子衿的手,咬着唇,没有作声。

    沈子衿牵着他走出内间,朝外道:“来人。”

    “陛下醒后咳血,传太医。”

    柔和的光打在他玉白美艳的脸上,冰冷无情。

    今夜宫中注定谁也无法入眠。

    院判圣手,忙活半夜,又抢回承安帝半条命,但先前他不敢断定,只说陛下醒后可能会偏瘫不能言,现在他可以断定了。

    承安帝的确是废了。

    “陛下半夜醒时,念着瑞王殿下名字,边疆正在打仗,朝中不能无人做主,陛下的意思,分明是要瑞王监国,代行天子权。”沈子衿在昏死的承安帝榻前,身姿玉立,“陛下把玉玺所在也告诉了我。”

    “诸位觉得,陛下是这个意思吗?”

    满屋子的人纷纷跪了一地,除了还被沈子衿牵着手的东宁。

    皇帝就算真念了瑞王殿下,八成也是想让楚照玉死。

    但承安帝废都废了,他们几个国师太医和内侍,此刻有胆子说你秦王妃瞎编乱造吗?

    而且他连玉玺在哪儿都知道了,皇帝跟玉玺都在他手里……这下真要从人形圣旨,变成真的圣旨了。

    东宁拽着沈子衿的手:“本宫作证,王妃所言俱实。”

    皇室子弟作保,而且外面还有带刀的锦衣卫呢,指挥使被沈子衿亲自召见,他们都是看着的。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众人齐声:“臣等谨遵陛下旨意,听从王妃安排!”

    沈子衿:“看来诸位和我一样,觉得陛下是如此安排,那么日后其他人问起,各位也记着今晚说过的话,记着陛下的旨意。”

    众人跪伏在地,深深拜下去:“是。”

    沈子衿有那么一瞬间想去摸摸腰间的玉佩,但忍住了。

    他不贪慕权势,也不需要他人跪拜,这些人伏在他面前,他其实觉得分外不适。

    但他要保护楚昭。

    秦王镇山河,他来为秦王扫清障碍,护他身后无忧。

    承安二十年,皇帝病重,着二子瑞王楚照玉监国,外敌来犯,楚照玉与内阁还兵马大元帅虎符,遣朝中使臣,送往边疆。

    第76章

    楚昭到月山关那日正好下了一场雨,他淋着雨跑马入关,进了议事厅,刚拿了帕子擦水,远望营的将军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他刚要开口,却被楚昭毫不留情截断。

    楚昭:“起来。”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滑落,他擦着:“胜败乃兵家常事,什么请罪领锅都拿回远望营再说,我不听废话,说说现在具体情形。”

    远望营将军红了眼眶,月山关的祁将军拉了他一把,朝楚昭汇报情形。

    “蛮人占了远望营,跟我们在这二十里草场上打了几次游击,斥候探到,他们把远望营扩了,留了两万人上下。”

    祁将军推了沙盘:“鸣沙关外留了小拨兵马,他们分成小队,不打正经仗,连驻地也没有,扎营的东西都绑在马上,收拾起就能跑,贼得很,专在鸣沙关外骚扰,百姓都撤回了关内,暂时都不敢出去放牧,展炎带人追了几回,因为远望营不在手,没敢深追,这么溜着也是我们吃亏。”

    溜着吃亏,但不防也不行。

    “我们自己的地盘,谁跟他们玩你追我赶。”楚昭在沙盘上一点,“跟展炎说,鸣沙关三十里外设几个临时哨所,蛮人骑兵不过线就不管,过了线就弩箭伺候,杀多少算多少,跑远的不必追。”

    等远望营拿回来,这些临时哨所就能撤了,不必再这么被动。

    楚昭不轻不重的声音中杀机四伏:“看他们有多少条命敢这么玩。”

    好几个传信官候着,立刻就有人领命而去。

    楚昭又把视线挪到远望营原驻地。

    远望营虽然吃了败仗,但撤退路线选得很好,当时两边打着,鸣沙关的消息还没传过来,可在鸣沙关和月山关之间,他选了月山关,避免了被从鸣沙关撤退的骑兵包饺子,保住了剩下的兵力。

    “王爷,他们攻城的火药太烈,而且量太多,不寻常。”远望营将领道,“不然凭远望营的军需,原本不至于守不住。”

    楚昭盯着沙盘,把水擦干净了,帕子扔到一边:“听说了,但没我们的火药猛,是吧?”

    “是,我们的火药炸他们的人群更狠,但墙塌太快,短兵相接,大家混作一堆,就没法用火药了,啊,王爷放心,撤退时火药能带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也都点了,绝不留给他们半点。”

    楚昭唔了一声。

    祁将军又道:“王爷先前让人调配的东西也已经过来了,我全放在自己屋子,保管不出岔子。”

    楚昭在京中就朝几个地方发信,把分给其余地方的枪调了一些过来,现在月山关内有十把,够组一支小队了。

    大齐目前总共也就十五把,十把算得上大手笔了。

    当然,运送途中匣子内都是拆开的零件,这样即便不幸被劫,外人也不知道这些零碎玩意儿到底干嘛用的。

    “占了远望营,不来谈条件,那他们就是还想打,月山关和天阙关……”楚昭捏着旗在沙盘上动了动,“让天阙关警醒点,他们大概率会挑月山关和天阙关下手。”

    “至于他们的火药,很可能是东临来的。”楚昭起身,抬手在挂起的图上点了点,“东边互市乱,把所有人视线引过去,就容易忽略北疆和东临接壤的地方。”

    祁将军明白他的意思,霍然起身:“北疆和东临接壤地只有一小片,而且大部分被高耸山脉隔断,路不好走,如果想通商或者送东西,不从大齐境内过的话——”

    楚昭颔首,手指一划:“就只剩这一带能走出路来。”

    “我早给东边驻军递了信,让他们去查,倘若东临真在跟北疆部落眉来眼去,就给我截断他们的供给线。”

    祁将军激动:“不愧是王爷!”

    元帅要放眼四境,任何地方起了战争乱子,不仅要盯住一点,还要看向别处,不然东墙西墙都烂了才回过神,黄花菜都凉了。

    楚昭:“我们要等等东边的消息,这一战或许是我们先攻,也可能是他们借着远望营当后方先打过来,让弟兄们辛苦辛苦,最近巡防都警醒点,等打了胜仗,我请大伙儿吃酒。”

    楚昭在军中的人心都是靠实绩和手腕聚起来的,哪有人不服,他能回来,士气都高涨一大截,众人皆抱拳:“是!”

    “对了王爷,有京中给你的信,三日前到的。”祁将军把信递过去,“走的官驿,说是王妃送的,应当是家书。”

    楚昭在路上时位置时时变动,鸽子传书也就能带点紧急消息,带不了几页书信,沈子衿便索性从驿站寄信,先寄到月山关。

    楚昭闻言,立刻精神一振,迫不及待拆开来。

    没注意到其他将士们互相挤眉弄眼,神情揶揄。

    分开这么多天,楚昭想得要命。

    这信是沈子衿好些天前写的了,信要从宫中走,说不了密谋的正事,全是小两口私房话。

    说他自己在宫中过得很好,说不知路上和边疆天气怎么样,让楚昭好好照顾自己,注意饮食注意休息,满满当当写了两页纸。

    都是些琐碎的话,而且某些上下文还牛头不对马嘴,看得出写得很随性,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这样平常的话却看得楚昭爱不释手,嘴角一扬再扬。

    家书,这就是家书,一笔一划,全是慰藉,能解他心中所有烦忧。

    家书一共三页纸,最后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约莫也只有这句能算得上是正经情话。

    【御花园有珍品开了,名幽谷藏香,肆意怒放,我看花,想你】

    想你……

    楚昭被这两个字在心口一戳,抿紧唇线,深深吸了口气。

    觉得花肆意,像他,所以想他;还是赏花的喜悦想与旁人分享,所以第一时间想到他。

    还是因为跟自己一样,一旦闲下来,就止不住满腔思念,不管看花看月还是看水,通通都是某个人的影子呢?

    楚昭慢慢摩挲过这两个字,眼神柔和得紧。

    然后……

    然后周围就响起了一群棒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煞风景。

    楚昭回神,拿眼神刮过他们,手上小心翼翼把信叠起来收着:“你们什么表情?”

    祁将军干咳一声:“那什么,王爷,您看信的眼神怪吓人的。”

    远望营将军也笑:“王爷跟王妃感情真好,听说王妃是个大美人,兄弟们什么时候也能有机会瞧瞧就好了。”

    “看了也不是你的,羡慕就自己找一个去。”楚昭把信收好,“京中还有其他消息吗?”

    祁将军摇摇头:“暂时没有了。”

    楚昭视线离了家书,又变得锋利:“我没有虎符,如果蛮子真挑其他地方打,该调的兵我也得调,你们听不听?”

    知道楚昭要来,议事厅中有好几个关隘将领派来的人,他们拱手:“将军早说,只要王爷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楚昭笑:“想清楚了,听从我一个没虎符空壳元帅的令,回头是要被一起押送上京的。”

    其余人毫无惧色:“那也得先打胜仗,才能留命上京不是?”

    一伙人骤然笑开,强敌在侧,朝内不定,他们的脑袋都挂在裤腰带上,但依然临危不乱,还能泰然以对。

    接下来几日,楚昭把月山关内的枪拼好,带着祁将军挑出来的人和战马练了练,新组建的枪手小队需要磨合。

    好在战马都是适应过火铳声响的,不会被吓得乱尥蹶子。

    楚昭还暗中带人马出城去巡了一圈,北疆部落确实把远望营周边防得很严,情报不好探。

    他回来时,碰上个好消息。

    黑鹰拆信,看完后连他那张常年面瘫的脸上都是难得喜色:“王爷,京中消息!”

    楚昭抬头。

    黑鹰:“皇帝病重,瑞王监国,已派人将虎符和后续粮草送来,这信是几天前发出的,算算脚程,使臣说不定就快到月山关了!”

    好消息一出,众人都立即沸腾起来,这下好了,瑞王监国,不用担心朝中有人在他们打仗时还添堵了!

    楚昭也立刻把信拽过来,再看一遍,看完后长舒一口气,嘴角不由弯起。

    皇帝病重,二哥监国,一切都非常顺利,那子衿肯定也已经出宫回了王府,够安全了。

    怎么这些日子不写信过来了呢?

    知道沈子衿安全了,楚昭整颗心都放下来,什么也不怕了:“帮我备纸笔,我要给王府写信……”

    楚昭顿了顿,改口:“写家书。”

    念家书两个字时,秦王殿下的尾巴低调地翘上了天,周围人顿时起哄,有吹口哨的,有仿佛起了鸡皮疙瘩大声“噫”的,楚昭把马鞭甩在地上,笑骂:“滚蛋,还不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众人哄笑着散开。

    “对了,”祁将军想起什么,“没说是哪位大人把虎符送来?”

    楚昭没太放在心上,已经在琢磨家书怎么写:“总归肯定挑自己人,带了旨意多半是文臣,到时候好好招待人家就行。”

    祁将军于是点点头,也不再问。

    楚昭写了好厚一封家书,可惜这边没什么花,没法再学上回塞干花瓣,楚昭想了想,最后写。

    【这边月亮好看,等天下安定,咱们到处旅游,带你来看】

    策马草原,赏最圆的月,饮最烈的酒,拥最美的人。

    噢,子衿喝不了烈酒,那只能我抱着他,他看我喝了。

    楚昭打得一手好算盘,晾干了墨,把信装好,送到驿站。

    隔天,东边的消息到了,楚昭跟众人在议事厅中看消息。

    不出楚昭所料,草原八大部的火药果然是东临供应的,除此之外竟还分了些别的武器和粮食,为此东临不惜搅乱互市放弃利益,想给这条供应线打掩护。

    东临有能人啊,这火药虽然比起楚昭的差远了,但跟这世界原本的一比,也是大提升。

    如今线已切断,北边部落再没这么充足的火药了。

    东边驻军断了线扣了货,还把消息也给掩住了,白狼部等部落大概率还没收到物资被断的消息,可能得过两天才能反应过来。

    “好机会。”楚昭道,“我们——”

    “报——!”

    传令小兵兴匆匆赶来:“王爷,诸位将军,朝廷使臣来了,带了好些粮草物资呢!”

    楚昭把嘴边的话收住,朝众人招招手:“走吧,我们先去迎人。”

    众人跟着往外走,小兵脸蛋还红红的:哎呀,那使臣大人简直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男人原来也能长得那般美啊。

    楚昭原本带着正常的步子往外走,边走还跟身边的祁将军说话:“京中有子衿跟我二哥打理,派来的人绝不会给我们找麻烦,关内住处收拾好了吗,找个——”

    楚昭的话音骤然顿住。

    祁将军:?

    找个什么,他还等着听呢。

    而且怎么突然停下不走了?

    祁将军眼睁睁看着楚昭的表情凝固,直勾勾盯着前方。

    祁将军于是顺着楚昭视线看过去。

    营地外,一位锦衣华服的大美人风姿翩翩,光是站在那里,他们这普普通通的大门都跟镀了金似的,好像成了天上仙门,耀眼得没法直视。

    娘诶,哪里的天仙下凡了?

    看楚昭这态度,应该是认识?

    祁将军:“王爷,这是哪位——”

    楚昭喃喃:“不用给他找住处了。”

    祁将军一愣。

    不好吧,岂不是怠慢人家?而且他问题还没问完——

    楚昭:“他住我屋。”

    祁将军:???

    话音刚落,楚昭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草原上的狼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楚昭将使臣大人抱了个满怀。

    其余所有人:“……”

    噼里啪啦,武器都吓得掉了一地。

    祁将军瞠目结舌,而后慢慢抬手,把自己长大的嘴手动阖上了。

    好吧,那问题不必问了。

    原来这位就是他们的王妃啊。

    第77章

    祁将军刚把自己的下巴阖上,就听到身边吚吚呜呜的声音。

    他扭头看去,不由愣了愣,随即以非常不理解的嗓音道:“……周监军,你这是怎么了?”

    周丹墨自从当了监军,跟着楚昭一起来边疆后,主打一个不添乱就是成功的准则,从不乱插手军务,必须要监军亲自过目的东西他看一看,别的时候就在关内赏景画画,和军营将士们关系处得很不错。

    此刻他捏皱衣摆,满脸难耐,瞧着拥抱在一起的沈子衿和楚昭,嗓音都变了形:“为什么手边没笔啊啊啊好想立刻画下来!”

    祁将军:“……”

    行,看来是文人聊发笔墨狂,不懂,但尊重。

    沈子衿和楚昭抱在一块儿,楚昭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骨头里,却又怕捏疼了他,真是为难,拉扯得他难受死了。

    楚昭哑声:“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提前说的话,他肯定早早就去接人了。

    沈子衿挨在他怀里,察觉到楚昭说话时带起的温热吐息,分开多日后的空洞终于被这个怀抱填满,他餍足长叹一声,闭着眼,心满意足。

    “给你的惊喜。”沈子衿难得俏皮,“怎么样?”

    “惊到我了。”楚昭忍不住抱着他晃了晃,在他颊边狠狠一蹭,把沈子衿面颊跟耳根都蹭红,“当然,喜更多。”

    沈子衿被他蹭得脸热,却也舍不得躲开,轻轻地笑。

    本来正在议军务,粮草物资又刚送到,实在不适合他们在营地门口就这么杵太久,二人退开怀抱,楚昭拉过他的手往里走:“来,刚在议事,正好你一块儿听。”

    走到一半,楚昭突然顿住:“坏了。”

    沈子衿还以为正事出了什么岔子:“怎么了?”

    “我给你的回信刚送到驿站,也不知道寄出去没有。”

    楚昭懊恼一拍脑门,抬手就要叫黑鹰来去驿站拦信,却被沈子衿在手心里一勾。

    “无妨,让他们寄,写了就是我的,”沈子衿拢着他手心,“你可以说给我听,回京后我再看一遍,不同感受,也很有意思。”

    楚昭疏朗一乐:“行,听你的。”

    他带着沈子衿走到将士们面前:“介绍一下,这位是沈子衿,殷南侯,也是我王妃,这次来给我们送物资。”

    众人齐齐行礼:“见过王妃。”

    沈子衿也暂时与楚昭松开手,以朝臣的身份回礼,他来此处,先是传达朝廷旨意的文官,至于王妃,本来是更有份量的名头,但在楚昭的地盘上,就变得私人起来。

    沈子衿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匣子,打开,里面是明黄的圣旨,以及虎符。

    “秦王接旨,”沈子衿道,“此旨由监国的瑞王与内阁发出,专门嘱咐,领旨时不必下跪。”

    见圣旨要跪,其余人本来都准备要跪下了,一听沈子衿的话又纷纷直起腰。

    哎哟这感情好啊,领旨还能不跪的,舒坦。

    沈子衿念完了旨意,将虎符拿出,正要递给楚昭,楚昭却没急着收。

    沈子衿:?

    他刚冒出一点疑问,就见楚昭含笑看着他,然后单膝跪了下去。

    沈子衿一惊,手足无措,捧着虎符又不好去拉人,只得弯腰压低声音匆忙道:“你干什么呢,快起来!”

    楚昭单膝跪在地上,却丝毫不影响他英姿飒爽,他仰头,露出锋利的下颌线,就这么瞧着沈子衿:“你跑这么远,给我惊喜,送我兵权,我该有点仪式感。”

    楚昭:“跪你,我心甘情愿。”

    沈子衿耳根又红得能滴血了:“你……”

    他努力维持虚假的淡定,但视线却悄悄咪咪慌张从周围人面上扫过,只见大家表情都揶揄极了,尤其是将士们,有人还吹了声口哨:“王爷这不是欺负王妃嘛,太不要脸了!”

    “就是就是!”

    周丹墨一声不吭,但眼睛已经化作相机,咔咔拍照,画下来,回去后他要通通画下来!!

    这就是上次聊话本时沈子衿提过的一个什么词来着……名场面,对,就是这个!

    可太精准了!

    沈子衿表情快绷不住了,把虎符往楚昭手里一塞,把人赶紧拉起来,楚昭笑眯眯:“多谢王妃赐符,我去给你打胜仗。”

    沈子衿红着耳朵睨了他一眼,但嘴角终究是没忍住带出了笑意,楚昭也不再闹他,这里不适合闹太狠,把大家伙儿重新带回议事厅,接着说刚才的事。

    至于送来的物资,营地里当然已经有人去接手了。

    入了议事厅,楚昭让沈子衿坐下,他和将士们都是围在沙盘边的,没落座。

    “接着刚才说。”楚昭正经起来那是相当正经,“东边断了他们辎重,我们的粮草也到了,这仗该打了,明日我们就出兵,拿回远望营。”

    祁将军热血沸腾,正要拱手誓言,却见楚昭不疾不徐把手往下一按:“别急,听我说,这一战,我带远望营和鸣沙关的兵去打。”

    听闻此言,所有人俱是一愣。

    但他们都没急着开口,王爷这么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

    楚昭本老神在在等着他们问呢,发现众人皆是沉思,等着自己继续说,他不由顿了顿:“你们怎么不问原因?”

    明明一个二个都很惊讶啊。

    其余人茫然:“呃,王爷必然有您的道理,我们都等着您解惑呢。”

    楚昭:“……”

    得,本来想在子衿面前表现一下下,但属下太给面子,让他没能表现成。

    开屏失败的楚昭余光偷偷扫过沈子衿,却发现沈子衿也正瞧着他。

    还是光明正大目光专注地看。

    楚昭干咳一声,腰背更直了,继续开口。

    沈子衿噙着淡淡的笑,他真是喜欢楚昭这副胜券在握意气风发的模样。

    “远望营不在,我们没了草原深处的眼睛,八大部齐心,除了留在远望营的人,还可能会集结其他人手,趁机攻打我们。”

    祁将军神色一凛:“雄鹰部驻地的消息我们确实很久没能探到了,如果他们从雄鹰部集结南下……”

    楚昭道:“所以你得留在月山关,守着后背。”

    楚昭把旗子往沙盘月山关上一按:“你可得给我守住了。”

    这里有大齐百姓,还有他的王妃。

    楚昭当然更愿意自己守在沈子衿身旁,但他不可能因为私情枉顾大局,由他出去打,祁将军来守,才是最合适的。

    这一仗楚昭本来胜券在握,但沈子衿来了,他反而有些紧张起来。

    但他没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沈子衿也来到这兵戈环绕的地方了,可真是比他自己上战场还挂心。

    担忧,但又能从心上人身上获得一往无前的勇气。

    人世间的牵挂,拴着自己的那根线,不外如是。

    商议完军务,众人各自散去,楚昭带着沈子衿出了营地,去关内散步。

    沈子衿道:“你教我骑马吧。”

    于是飞雪驮着两个人,往城内一座高山上走去。

    山不算特别高,路也好走,但备战时节,上面基本没人来,站在山上可望见外面草原,一望无垠,更远更远的地方,依稀有大山脉的虚影,仿佛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护卫们依言没有靠近山顶,在下方守候,给他们留出了二人空间。

    沈子衿和楚昭下马,站在山顶的一棵树下。

    深邃悠远的风卷过他们衣摆,奔向远方。

    楚昭心情因为沈子衿的到来大好:“等仗打完了,带你去草原上跑马,那才叫痛快。”

    “我等着。”

    沈子衿也感慨于这辽阔苍茫的天地,与中原风貌不同,确实一阵风都能让人心胸开阔。

    他偏过头,看着楚昭:“你要去鸣沙关调兵,所以你今天就得走?”

    “今晚去,明天出发。”楚昭捏过他的手,“如果蛮人真来打月山关或者天阙关,我们拿回远望营后,还能回头包他饺子。”

    楚昭细细摩挲着沈子衿如玉温润的手:“哪一关都可能起战事,把你放在哪儿都不能全部安心,我……”

    旁人看不出来的焦虑,沈子衿却知道。

    他捏了捏楚昭的手:“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我再也不笑话那些有了心上人就唯唯诺诺怕这怕那的人了。”楚昭长叹,无奈笑,“简直了。”

    个中滋味,真是品过了才知道厉害。

    沈子衿抿抿唇,四下无人,唯有树下一匹飞雪正在悠哉啃草,甩着尾巴惬意得很,他轻声道:“我在京中,很想你。”

    “我也想你,我给你的信上还说,想带你看看关外的月亮。”

    楚昭显然还没完全从唏嘘的状态里出来,沈子衿心一横,突然伸手环住楚昭的脖颈,在他面颊上一吻。

    楚昭沉吟的神色骤停。

    “我人都来了,”沈子衿红着脸,在塞外风景中,眼中晴光潋滟,“你与其担心别的,不如说说究竟是怎么想我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但楚昭是行动派。

    所以他选择一把拢住沈子衿后脑,让二人鼻息缠绕到一块,用嘴好好说。

    飞雪打了个响鼻,瞧见两个人类黏黏糊糊啧啧有声“说”到一块儿,看不懂,踩踩蹄子,绕到树的另一边去继续啃草。

    而这边,两人用嘴说得这样难分难舍,时隔多日情难自抑,自然有人被烫得软了腿。

    山上温度要低些,上山前楚昭给沈子衿拢了件披风,可这会儿沈子衿觉得可太热了,他不由拉了拉披风的绳子,楚昭索性直接凑上去,咬住绳子。

    一勾一拉,披风散开,直接铺开在地。

    沈子衿也被拥着慢慢倒了上去。

    “夜里我就得行军……”楚昭呼吸重了,“必须提前休息会儿养足精神,到时候不好闹你,你问多想你,那可真是想死了。”

    他手指按过沈子衿眼角,哑声:“现在要你,好不好?”

    沈子衿眼尾又晕了红,恰好,他也很想楚昭。

    沈子衿眼带秋波,手指都被楚昭方才“想”软了,低声道:“好……”

    楚昭凑过来,盖住他眼睛,遮蔽了天光。

    席天幕地,草木摇曳,风或疾或徐,京城里养出来的天鹅矜贵引颈,被狮子叼着,在草原上肆意了一回。

    天高云轻,目眩神迷,乱我心神。

    ……山上可真不冷,太热了,热化了。

    楚昭带着沈子衿下山顶的时候,底下的侍卫们已经恭候多时。

    他们发现两人同骑的姿势变了。

    上山时,沈子衿是正常骑马姿态,而此刻他则是侧坐,整个人着力点全在楚昭身上。

    他靠在楚昭怀里,阖目小憩,姿态安宁而满足。

    楚昭慢慢打马,他的目光只有看向沈子衿时才有盛过阳光的温度,他一手冲着侍卫们比了个噤声手势,让他们小点声。

    王妃是赶路累了所以睡了吗?

    理解理解,小点声,别吵着王妃,嘘——

    第78章

    沈子衿只小憩了片刻,楚昭今晚就要走,他们刚见面,正是最黏糊的时候,相处时间却不多,因此分秒都不想错过。

    沈子衿不用去驿馆,直接入住楚昭的院子,两人沐浴后,差不多就是晚饭时间了。

    楚昭让厨子特意做了些甜口的菜,也加了些边关的特色菜,让沈子衿尝尝鲜。

    “这烤肉的手艺虽然不如我,但也还行,”他俩不要旁人伺候用饭,就他俩,楚昭给沈子衿拨了几片烤肉,“这边牛羊都鲜,改天我亲自烤给你吃。”

    沈子衿把烤肉蘸了他们特调的蘸酱,放进嘴里,外焦里嫩,齿颊留香,但不得不说,的确没有楚昭做得好。

    即便不加滤镜,肯定也是楚昭做得更好吃。

    从一开始就偏心的沈子衿坚定地想。

    楚昭:“跟我说说你在宫里具体的事?还有,皇帝病重,到底是什么程度。”

    先前的消息都太简明扼要,重点虽然在,但不够详细。

    “皇上中风,瘫了。”沈子衿把蘸酱推给楚昭,让他也蘸,边吃边聊。

    皇帝那一晚被沈子衿气得再吐了血,一日后勉强醒了一回,这回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张口只能啊啊啊,不断嗬气,很快就又晕了过去。

    沈子衿已经忙着来边疆,出了宫,没再给皇帝“侍疾”。

    “我从京城出发的时候他还没醒,不过放心,二哥搬去了偏殿,接着‘尽孝’。”沈子衿端起楚昭给自己盛的羊肉汤喝了一口,“啊对了,太后把东宁是男孩儿的消息告知了众人。”

    二皇子和三皇子虽然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接受良好,跟楚昭反应差不多,朝臣们就不同了,多一个皇子完全是不同概念。

    太后对外只说,东宁出生时算了命,小时需得以女儿身份养一段时间,才能护住命数,如今时候已到,自然该恢复身份。

    楚昭想想群臣捏着鼻子无可奈何认下的神情就觉得乐:“那下次回去,就不该叫他东宁了。”

    “他把公主封号变作了自己小名,我们依然能叫他东宁。”沈子衿想到什么,弯弯嘴角,“我离京时皇帝还没醒,等他醒了,知道自己多出个儿子,不知道会不会再厥过去。”

    两人同时想到那场面,不由都畅快笑出了声。

    承安帝种下的果,终于是报在了他自己身上,不把他折腾地死去活来,怎么配得上他犯下的那些事。

    这些痛其实也还远远不够,他欠的债血海累累,太多了,也让苦主太痛了。

    楚昭吃过饭稍微坐了会儿,便要去睡觉,沈子衿不困,但也陪着他躺下了。

    楚昭拥着沈子衿,喟叹一声,闭着眼,心满意足睡着了。

    沈子衿就躺在枕边,瞧着他睡。

    沈子衿用目光隔空描摹过楚昭俊美的五官,从眉眼到锋利薄削的唇,没有哪一处不好看,他只有看着楚昭的时候,偶尔能跟周丹墨感同身受——

    真好看,想画。

    楚昭睡得熟,沈子衿伸出手,悄悄地、轻轻地在他鼻尖上点了点。

    速度很快,一触即离,仿佛在偷偷干什么坏事。

    沈子衿小心翼翼瞧他,心口隐秘又快速地跳动。

    楚昭没醒。

    沈子衿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他一边觉得自己幼稚,可一边又觉得这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动作实在有趣,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却会在这种时刻暗暗紧张,心脏扑通通响个不停。

    悄悄的,为楚昭雀跃。

    沈子衿不知道,这种感觉楚昭早就体验过了,在他俩还没告白时,楚昭也悄悄地、自得其乐地捏过他的脸。

    要么说他们默契十足呢,果真天生一对儿。

    沈子衿本来没打算睡,想多看看楚昭。

    但他也是今天才到月山关,白天里还闹了一回,这么躺在松软的被窝,身边又有楚昭暖烘烘令人安心的体温,躺着躺着,不知不觉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夜半,窗户被轻轻敲响。

    楚昭睁开眼,到他出发的时间了。

    他眷恋地看了看沈子衿的睡脸,依依不舍,世间仿佛拉得格外长,但实际上现实中却只是短短一分钟,他轻手轻脚起身,让自己不会吵醒沈子衿。

    楚昭穿戴齐整,替沈子衿掖好被子,直起身前,轻轻凑上去,在沈子衿额上落下一个吻。

    好梦。

    楚昭用口型道。

    他出了门,外面的亲卫行礼:“王爷。”

    楚昭颔首,威严赫赫:“走。”

    披星戴月,策马疾行,沈子衿为他扫平了后方障碍,他该去前方,为沈子衿和大齐打胜仗了。

    沈子衿一觉睡到天亮,早晨将醒未醒时,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直到落了个空,他才一顿,缓缓睁开了眼。

    身边空了,沈子衿伸手摸了摸,半边床铺也没了另一个人的温度,应当是走了很久了。

    尽管知道,但仍然挡不住心里一瞬间空落落的。

    沈子衿轻轻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情,又赖了会儿床后,这才翻身坐起。

    边关的菜色没有京城中那么精细,早餐就能看出来,但特色吃着也很有意思,沈子衿无他事,习惯了慢悠悠用餐,结果吃到一半,王府侍卫匆匆来报。

    “王妃!雄鹰部世子率两万人马,已经开始攻城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登时传来轰隆声,比烟花更沉闷,比雷霆更近,传遍整座城池,让花鸟虫鱼都狠狠一惊。

    沈子衿霍然起身:是攻城的火药!

    蛮人还真选了月山关。

    沈子衿也顾不上吃饭了,立刻拔腿朝外走,王府侍卫们连忙去拦:“王妃,月山关将士们骁勇,且早做足了准备,您就在此处等捷报便可!”

    沈子衿却摇摇头:“我去军营等。”

    营中大部分士兵已经奔赴城墙和各处城门口,等待调令,留下了一些后勤,周丹墨也慌慌张张过来了,脸上还残留着一道墨印,来之前怕不是早起在用功画画。

    战事紧张,大家都很严肃,包括后勤的各位官兵,但一看周丹墨花猫似的脸,大家还是没绷住,忍不住笑出声。

    周丹墨在众人笑声中觉察出什么,顺着他们目光摸了摸脸,结果一摸,好么,更花了。

    沈子衿忍俊不禁,递过帕子:“擦擦。”

    周丹墨赶紧接过来:“多谢多谢。”

    他擦着,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若仔细听,会发现是声音其实是连续的,但过于密集,攅成一堆,落在远处人耳里,就成了惊天动地的一阵,久久不息。

    周丹墨给吓了一大跳,差点把帕子都扔了。

    他咽了咽唾沫,紧张得差点结巴:“王、王妃。”

    沈子衿听着漫天的炮火,却是跟周丹墨不同款式的紧张。

    他们这些人光在后方,不见刀兵,都能听出战事凶猛,感受到难言的可怕,那么在前面的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提起刀剑,浴血奋战?

    而楚昭此刻在另一片战场上,就奔袭在最前方。

    沈子衿袖袍里的手掐紧,指尖泛白,嘴上却对周丹墨道:“别怕。”

    旁边有后勤官,见王妃虽然看起来柔弱美人一个,却临危不乱,不愧是秦王心上人,颇为自豪:“王妃说的对,不用怕。”

    众人扭头看他。

    他自来熟,索性与他们拉开话匣子说起来:“为了应对攻城的火药,各国军匠们都想过不少办法,但都没王爷想出来的响箭好用。”

    沈子衿听到楚昭的名,也来了兴致:“哦?”

    后勤官开心地比比划划:“可不是那种绑个窜天猴只能发信号用的小玩意,是极粗的弩箭,以弓弩机扩射出,箭上绑着一个装有火药的薄皮匣子,那火药也是王爷专门调配,不用什么引线。”

    后勤官两个拳头在空中一碰:“只要撞击或者强烈摩擦,匣子就会炸,凭此火器,可在空中拦住对面的火药,不让他们炸上城头。”

    后勤官:“王爷参军后,带来的东西,保了我们好多兄弟。”

    威力赫赫,让许多弟兄们不必枉死,不必流血。

    沈子衿看见他眼中真心实意的崇敬,心口发暖,周丹墨也渐渐冷静下来,就连这漫天振聋发聩的震响,都没那么可怕了。

    楚昭穿越后,在边关待得最久,为了护着将士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研发东西。

    要不是为了避着承安帝,冶金都只能偷偷进行,得到的量很少,楚昭说不准连火炮或者能扛着的炮筒都给弄出来了。

    没事,沈子衿想,以后他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响箭也不可能拦下所有火药,但蛮人如今火药有限,月山关的城墙也远比远望营坚固,别想跟攻打远望营那样拿下月山关。

    不管双方战前如何分析,只有打起来,彼此才能知道斤两。

    打仗是谋划,也是赌,比如蛮人推测楚昭可能从哪几个营里带兵出去打远望营,而楚昭也推测蛮人会趁他离开打哪几个地方。

    若今天蛮人打鸣沙关,那么祁将军就会带着月山关的士兵奔去鸣沙关支援。

    而蛮人挑了月山关,楚昭带走的却是鸣沙关的兵力。

    各有判断,最后看命。

    显然,楚昭运气很好,是他占了上风。

    火药响了片刻后,停歇下来,军营中虽然留的大多是后勤官,但军报也在传递。

    伤兵们和军情送了过来。

    蛮人暂时停下了火药攻城,开始冲锋,要架云梯,准备试着强行突破。

    有打仗就有伤亡,伤情程度不一的伤兵们被匆匆送回,营地中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痛呼,空气中弥散开血腥味。

    周丹墨看着痛吟的伤兵,脸色骤然煞白,指尖发抖,红了眼眶。

    而沈子衿看着他们,却松开了攥得死紧的手指。

    “丹墨,”沈子衿让自己不要在此时去想楚昭,“我们也去帮忙递药。”

    周公子难得不讲究,直接拿袖子抹了抹眼:“好。”

    这些都是大齐的好儿郎,因为有他们,所以其余人才能安居乐业。

    白枭是一直跟着沈子衿的,王府的侍卫们都没劝,倒是伤兵营的士兵们见了他们一身华服进来,愣了愣,其中有人见过楚昭在营地前把沈子衿抱着的模样,知道沈子衿身份。

    “王妃,别,大伙儿衣物绷带都暂时乱扔,都是血,别脏了你衣服——”

    “说的什么话,衣服有什么要紧。”沈子衿蹲下,让他躺好,拿过药来帮他擦,他们不懂医术,但也能帮忙处理些轻伤。

    “你们快点好起来,才是最要紧的。”

    士兵眼眶也红了,他咧嘴笑了笑,答应:“嗳!等我好了,我再去杀他几个王八羔子!”

    有些人疼得狠了,也边嚎边骂,仿佛骂一骂敌人,就能挨过最痛的时候,有继续往前的勇气。

    周小公爷跟着沈子衿在伤兵帐子里忙忙碌碌,半天下来,学了不少骂人的新鲜话。

    祁将军是傍晚才归了营地,暂时歇口气。

    “蛮人们暂时停了,但我估摸一两个时辰后,肯定还要攻城。”

    祁将军也听了沈子衿在伤兵营帮忙的事,朝他抱拳行礼:“末将替将士们谢过王妃。”

    “将军不必如此。”沈子衿扶他,“我一介文人,也做不到更多了。”

    祁将军便放声笑:“您做的可不少!王爷这些日子就在跟我们说,京中有您,不会再有人给我们使绊子,果不其然,您就把粮草还有虎符给带来了,您也在护我们士兵,护我们河山啊!”

    沈子衿在他的笑声中也勉强弯弯嘴角,但他真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上战场的士兵们,个个都是把命压上去的,每个冲锋的士兵,都是大齐英雄。

    “王妃,将军!远望营的军报!”

    沈子衿霍然抬头,小兵拿了两封信,一封军报,一封沈子衿亲启,都很薄。

    沈子衿先拆开自己那封私信,这是楚昭的字迹。

    他这才发现自己拆信的时候,不仅心口颤,连手也有些抖。

    直到他看到信上龙飞凤舞的字。

    信很短,写的是不必担心他,一切顺利。

    沈子衿这才尝尝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能休息片刻。

    军报里则写了他们今日的攻打和物资消耗情况,并且告诉祁将军,他们可能要在明天傍晚左右,才能拿回远望营。

    因此月山关还得守一天。

    “这可比想象中更快,只要一天,”祁将军道,“末将定不辱命!”

    沈子衿则捏着那薄薄一封私信,腰间的同心佩在傍晚云霞灿烂的天光中晃了晃。

    一种相思,两处同忧。

    楚昭记挂沈子衿,也知道沈子衿同样牵挂他,因此哪怕只有一句报平安的口信,他也要写,好让沈子衿安心。

    祁将军要将月山关的情况也递过去,送信时,沈子衿连忙过来,也递上封笔墨还未干的信。

    “劳烦一起送给楚昭。”

    他也要让楚昭安心。

    不在一处,今夜他们都得靠着薄薄一封信来定神,顾彼此平安。

    第79章

    夜间沈子衿和周丹墨也没回内城住,仍在军营内帮忙,时间晚了,两人就在帐子里坐着歇息。

    也是太累了,坐着坐着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白枭抱了毯子过来,小甄和周丹墨的小厮一人抱过一床,给他俩盖上。

    沈子衿睡得并不安稳,他眉头轻蹙,梦里都是伤兵营草药和血的味道,耳边是那些人痛苦的声音。

    金戈铁马从来荡气回肠,战神军魂听着就是天神下凡,可人都是肉体凡胎,受了伤,就会疼。

    楚昭……

    沈子衿在梦里低念着他的名字,手里还攥着楚昭的那封信。

    他虽然在打仗上帮不了忙,但有秦王妃的名头,在军中他人眼里,便有了身份象征,与秦王沾边的,都是主心骨之一,因此沈子衿不能在士兵们面前,把自己的忧虑写在眉眼上。

    多说几句话鼓舞下士气也好,不可能表现得忧心忡忡,那只会让士兵们更不安。

    因此所有对心上人的担忧只能藏在心里,说在梦里。

    梦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很快远处的喊杀声震天,火光舔亮了黑夜,沈子衿和周丹墨都惊醒过来。

    边关昼夜温差大,他俩多披了件披风,到帐子外坐着,恍惚瞧着远处火光映照中的城墙。

    城墙巍峨,坚不可摧,将士怒吼,势不可挡。

    天上的星辰都被地上的火光盖了过去,再好的夜景也无人欣赏。

    “来边关一遭,听漫天杀伐,比纸上谈兵真实多了。”周丹墨呵了呵气,“给画画又多了许多灵感,但是……”

    “但这样的场景,我宁愿世间不再有。”

    周丹墨轻声道:“不再有杀伐兵戈,人间从此安享太平。”

    谁都知道这只是美好的夙愿,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争斗,千百年后依然如此。

    但只要有人抱着这样的愿望,人世就总会有净土,会有供人安居乐业的地方。

    沈子衿手指摩挲过搁在膝上的信纸:“别的我不知道,起码大齐很快能迎来至少几十年的安稳日子了。”

    周丹墨从惆怅中回神,想到被重新整顿的朝堂,重重点头:“嗯!”

    大齐开国皇帝打下来的江山,在经历了承安帝这个败家子后,终于等到了新的曙光。

    晚上又战过一轮后,喊杀声暂时停歇,谁的弦都绷得很紧,沈子衿又去伤兵营帮忙,这一忙就直接忙到早上,才有时间再闭闭眼。

    沈子衿本来只是换个营帐喝杯茶,结果茶盏还没碰到,脑袋点了点,就这么慢慢滑在桌上,趴着就睡着了。

    早上新一轮的冲杀都没把他吵醒,因为他梦里也都是马蹄轰鸣,根本没能分清。

    再醒的时候,有些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白枭正在旁边啃饼子,看到沈子衿醒了,一下跳起来:“侯爷,小甄哥哥也累得睡着了,换我来,你饿了吗,我去端东西给你吃。”

    沈子衿揉了揉眉心:“几时了,外面情况怎样?”

    白枭:“晌午了,听驻军的人说蛮人已经不如一开始凶猛,早上时他们又用火药猛攻一波,看起来仿佛很有余力。”

    白枭饼子咬得太干,喝了口茶水,他从小就跟着楚昭在边关跑,耳濡目染,说起打仗的事还头头是道,比讨论诗词顺畅多了:“祁将军说,他们火药供给已经断了,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也觉得,他们肯定比我们急,再撑一波,就该我们主力出城直接迎击了。”

    沈子衿听完笑了笑:“不错,讲得比你背书时好多了。”

    白枭咧嘴笑。

    沈子衿确实也饿了:“帮我端碗面来吧。”

    白枭:“好嘞!”

    他叼着饼就跑了出去,沈子衿让别的王府侍卫打了水,简单擦了擦脸和身子,顺便给自己醒醒神。

    白枭端了碗热乎乎的面条过来,里面放了卤牛肉,闻着就非常香,还卧了荷包蛋和两三种菜丝,一碗面用料很足。

    周丹墨大约也刚醒,睡眼惺忪,端了碗羊奶拿着夹着肉的饼子,也上沈子衿这边来吃。

    这位在京城对吃格外讲究的小公爷,来了这边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劲道的面饼夹着酥香流油的烤肉,也吃得很香。

    这次朝廷拨的粮草和军饷充足,大伙儿都还能吃上肉,药草也不缺,军心很安稳。

    营中信鸽来回扑扑,白枭接了一只,解下信后目光骤亮,兴奋地蹦过来:“侯爷,好消息!”

    沈子衿刚吃完面条,也倒了碗羊奶,闻言抬头。

    “王爷那边应当能比预计更早把远望营拿回来,现在告诉祁将军,让他等信号,等时候到了,他们就两面夹击,把外面那群蛮人包饺子!”

    营中众人听闻消息皆是欢呼,沈子衿攥着昨天楚昭给的那封家书,心跳如擂鼓。

    好,顺利就好。

    楚昭先前预计在今日傍晚,实际上提前了一个多时辰,当反击的信号传来,祁将军带着士兵,开了城门。

    “儿郎们,随我冲锋,杀敌!”

    “杀——!”

    铁马兵戈,狂风烈烈,将士肝胆照汗青。

    不多时,就有在城门处等着一手消息的王府侍卫回来了。

    “侯爷,蛮人已开始向东撤走,如今可以登上墙头观战,您要去看看吗?”

    蛮人开始撤了?那不是说楚昭也快回来了?

    沈子衿没犹豫:“去!”

    周丹墨也忙道:“我也去!”

    月山关的城墙坚韧不倒,扛过了蛮人疯狂的进攻,沈子衿登上墙头,原本在城内显得遥远的杀喊声就这么裹着风扑面而来,卷过他们的鬓发。

    风中是热血,是保家卫国的豪情。

    沈子衿眺望着远处交战的两军,被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他将楚昭那封信放进了怀里,此时不由攥紧了衣襟。

    月山关和蛮人们已经撞作一团,忽的,远处草原上传来了更为强劲的风,风中带来了雷霆滚滚。

    沈子衿慢慢睁大眼,心口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越跳越快——

    一匹雪白的烈马高高扬蹄,冲出了烟尘。

    马上人银甲挎刀,威风凛凛,雄狮亮了牙,这里是他的地盘,谁敢来犯,鲜血可祭。

    在他身后,是能吞噬整个草原的泱泱大军,他们从草原深处奔回,带着胜利与沸腾的血,即将打下又一场胜仗。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沈子衿一瞬不瞬望着最前方的楚昭。

    这就是大齐元帅,秦王楚昭。

    英姿飒爽,战无不胜。

    沈子衿不由往前走了一步,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雄鹰部世子带的兵马本已在往后撤,没想到楚昭来得这么快,变成了他和楚昭迎面遇上,当下被两面夹击,心知大事不妙。

    他咬咬牙,隔着老远就朝楚昭端起了火铳。

    但是这个距离,火铳是打不到的。

    等待会儿两方人马相撞的时候……

    可惜他等不到了。

    因为楚昭从背上解下了枪。

    火铳距离不够,但他的枪距离够了。

    扣动扳机,率先倒下的是冲上前给雄鹰部世子挡子弹的近卫,但可惜,连发枪不是打一下歇半天的火铳,他们挡得了一枪两枪,却并没有给世子争取到喘息机会。

    “砰!”

    雄鹰部世子的脑袋涌出血花,他睁大眼,火铳脱手,至死的目光是不可思议,从马上栽了下去。

    “世子——!!!”

    “雄鹰部世子已死!”楚昭朗声道,“尔等速速投降!!”

    亲卫们护在楚昭身边,用带了内劲的声音齐声高喊:“雄鹰部世子已死,尔等速速投降!”

    随即越来越多的大齐士兵一起喊,而没了主将,攻城失败后本来就精疲力竭的蛮人士兵很快溃不成军,被冲得七零八落。

    蛮人大势已去。

    雄鹰部带来的人是两个部落一起凑出的士兵,眼见已然落败,当然先顾着自己的部族,逃散时破绽就更多。

    沈子衿在墙头看着,从兵戈交错看到鼓声渐歇,而后他猛地转身,朝城楼下跑去。

    城楼的台阶宽阔,沈子衿一个不怎么锻炼的,几乎拿出了最快的速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冲下的楼。

    衣袍翻飞,跃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像从画里飞出的仙。

    可清冷的仙不会有他这样殷切的双眼,鲜活的情。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门的另一头,是飞奔的士兵。

    “大捷!远望营大捷,月山关大捷,我们赢了!”

    是无数人在高声欢呼:“大捷!!”

    沈子衿匆匆跨出城门,震天的声响不再是令人惧怕的火药轰鸣,而是雀跃的高呼,碧空万里,阳光朗照,一望无垠的草原生机勃勃,送别了战火,迎来了新章。

    沈子衿跑得太快,喘着气,被他们的欢呼声感染,手指发颤,也红了眼眶:“赢了……”

    雪白的神驹朝他飞奔而来,楚昭带着满身战火的气息从马上一跃而下,单臂一把将沈子衿抱了起来。

    双脚悬空,沈子衿下意识低呼一声,搭住楚昭肩膀,坐在了他结实的手臂上。

    楚昭拼杀的劲儿还没过,肾上腺素正高,心口跳得厉害,他将沈子衿抬高,冲着他疏朗大笑。

    “王妃,大捷!”

    沈子衿红着眼眶,悬着的心在看到全须全尾的楚昭时终于落下,夜里不必再有噩梦。

    于是他也笑,画中仙染了红尘,落在秦王怀抱里,靠在这世上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

    沈子衿被楚昭单臂举高,于是他低下头,捧过楚昭的脸,玉白的手指触碰楚昭英俊的面颊,与他额头相抵,眼角带着湿意,一笑惊鸿。

    “大捷。”

    第80章

    沈子衿在营地里来来回回,楚昭又刚从战场下来,两人都需要沐浴,索性就一块儿洗。

    这边沐浴条件跟他们在京城的王府没法比,待在双人浴桶里,还是不如池子来得舒坦。

    况且他们池子里接了管子,冷热水随时能用。

    沈子衿感慨:“想家里的浴室了。”

    楚昭志向高远:“迟早把卧房里开浴室的好设计推广出去。”

    两人坐在浴桶中,沈子衿靠在楚昭怀里,楚昭掬起一捧水淋上沈子衿的手臂,莹润的水珠从白瓷的肌理上滚落,水雾蒙蒙,美不胜收。

    沈子衿懒懒靠在楚昭怀里,正捏着楚昭的指节,忽的一顿,耳根在水雾里慢慢泛起薄红。

    “你硌到我了。”沈子衿红着耳根,有些不可思议,“刚下战场,你还有力气?”

    楚昭从身后搂着他,埋在他脖颈处喟叹:“见了你就有力气。”

    沈子衿:……好,更硌了。

    他咽了咽嗓子,修长的小腿往里蜷了蜷,漂亮的猫试图把自己团起来逃避:“可是我没力气,不想动。”

    楚昭低笑:“我伺候你,你不用动,我轻点。”

    楚昭手指绕过,从后面抬起沈子衿下巴,把他的唇送了过来。

    逃避失败,猫团子还是被人打开了。

    水汽氤氲,热气很快蒸出了桃花面,沈子衿搭在边缘的手指轻颤,瓷白的雪肤被水晕红,吹弹可破。

    楚昭的确很轻,够温柔。

    沈子衿觉得自己是湖面上轻晃的小舟,这么慢慢悠悠,水波荡漾,浑身都被舒缓地浸没,眼前水雾弥漫,云气蒸腾,晃得他神思渐渐恍惚。

    醉里不知天在水,舒服得他渐渐沉沦,就想这么直接睡过去。

    于是婉转的啼吟声渐低,等楚昭伺候完了,发现沈子衿居然真就睡着了。

    楚昭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抱着人,在沈子衿面颊边蹭了蹭。

    浴房里还摆着几桶干净的热水和凉水,楚昭把水换过,细细给人再清洗一遍,擦干后裹了衣服,把人抱着出去。

    在檐角等了半天的小甄看着楚昭抱着沈子衿出来,揣着袖子悄悄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不能让嘴角扬得太高,忍住,忍住!

    楚昭压低声音:“下去吧,这儿不用伺候。”

    小甄的嘴角是真快压不住了,连忙应声,踩着欢快的小碎步走了。

    炮火连天杀伐震响后,月山关的夜终于恢复了安宁面貌,出征之人已归家,山河皆安。

    梦里不用再担惊受怕,枕边人能互相依偎着,一夜好眠。

    第二天,沈子衿将醒未醒快睁眼了,又迷迷糊糊往身边蹭,这一回,没有落空,蹭到个暖烘烘的怀抱。

    沈子衿愣了愣,而后缓缓抬眼。

    真稀奇,楚昭居然赖床了,而且比他还晚,此刻还闭着眼没醒。

    沈子衿迷蒙的睡意渐渐消散,他轻轻眨了眨眼,颇为稀奇地瞧着楚昭睡脸。

    楚昭大约是刚才被他一蹭,睡梦中下意识抬手,又把沈子衿往自己怀里抱了抱。

    这是个安抚和守护的姿势。

    沈子衿:他该不会醒着吧?

    沈子衿这样想着,就忍不住想试探一下。

    但连着几日楚昭的确是很累,又刚从战场下来,沈子衿想试探,又不想吵醒他。

    沈子衿先小心翼翼伸手,点了点楚昭鼻尖。

    玉白的指尖轻若鸿羽,楚昭一动未动,睡得依旧很沉。

    沈子衿躺在楚昭暖烘烘的怀抱里,哪儿都很熨帖,全身心都很放松,狂风骤雨后的安宁更能让人舒心,这人一舒服,胆子就会大点。

    沈子衿抿抿唇,视线从楚昭面庞上划过,最后落到锋利的薄唇上。

    沈子衿心口在松软的被窝里漏了半拍。

    他不知道自己心跳这么吵,会不会把楚昭吵醒,可惜唯有这个他控制不住。

    沈子衿视线游弋,在振聋发聩的心跳中抬手,在自己唇瓣上碰了碰。

    然后他将指尖,轻轻印在了楚昭唇瓣上。

    这回比轻点鼻尖的时间长些,但也算蜻蜓点水,缥缈无痕。

    温热的唇瓣让沈子衿触电般飞速缩回手,他攥住自己指尖,瞧着楚昭依然沉睡的模样,没忍住弯弯嘴角,在心里笑出了声。

    他眼中噙着安静又漂亮的笑意,心说自己干什么呢。

    幼稚。

    而且什么该做的事都做过了,不过是趁着楚昭睡着悄悄碰一下他唇瓣,怎么心脏能敲锣打鼓成这个样。

    沈子衿啊沈子衿,你完了,真成恋爱脑了。

    沈子衿说着自己完了,面上却是最动人的笑,这样的神情,只能在被温暖包裹的地方才能绽开,一个笑,就能让人知道他过得多好。

    楚昭还没醒,难不成今天居然是我先起床?

    沈子衿都能想到自己推门而出时外面人惊掉下巴的场景了。

    他想着,试图在不惊醒楚昭的情况下,缓缓从怀抱里退出,却不料这一细微的动作,却让楚昭有了反应。

    沈子衿动作真的很轻了,但刚一缩手,沉睡中的楚昭突然压了过来,在沈子衿错愕的目光中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沈子衿:“唔!”

    沈子衿睁大了眼。

    楚昭明明连眼睛都没睁开!

    半梦半醒的人吻得毫无章法,他吻得乱,把沈子衿搅得也乱,直到把呼吸弄得一塌糊涂,楚昭这个罪魁祸首又躺了回去。

    沈子衿白玉的面庞上桃花旖艳,轻喘陷在松软被褥里,楚昭搂着他拍了拍,含糊道:“……再陪我睡会儿。”

    沈子衿说不出话。

    墨发如瀑,美人胜玉,沈子衿有气无力,仰面躺了半晌,才把呼吸平复下来。

    ……这人究竟睡没睡着啊!?

    总之当天中午,两人是一块儿起的。

    沈子衿终归没能比楚昭早起,没能达成震撼王府侍从和护卫的成就。

    沈子衿可惜,楚昭笑眯眯。

    这一觉睡得太舒坦,两人神清气爽,休息充分,这才溜达着去了驻军议事厅。

    打完胜仗还有善后,给伤亡士兵们请抚恤的折子已经写好了,要等楚昭再看看,远望营要重建,有基础在,算个不大不小的工程,还有,俘虏要怎么处置。

    祁将军递上一封信:“王爷,八大部递上的和谈信,想求和换俘,使者一早就来了,但我们没去吵您。”

    近处其余几个关隘和营地也派了人过来商谈这次的事,展炎也在其中,他道:“就该让他们等着。”

    楚昭和沈子衿脑袋靠得很近,他俩同为上座,一起看了信,底下其他将领瞅着这个画面,觉得着实新鲜。

    从前楚昭单人坐在高处时,威仪赫赫,如今加了个天仙似的王妃,狮子竟一下收了爪牙。

    雄狮回了窝,乖乖蜷起身体摆动尾巴,好让他家金贵又漂亮的猫儿舒舒服服靠上来。

    今日议事,监军周丹墨的手边有笔墨。

    于是他悄悄唰唰唰,飞速画了个形。

    憋了好久了,终于能有机会现场作画了!

    楚昭看完信:“求和可以,八大部岁贡加两成,用白狼部首领和世子的脑袋来换回他们俘虏……你们什么眼神?”

    众将士瞬间把望向上方的揶揄眼神一收,个个正襟危坐,严肃:“咳,没,我们就是觉得两成他们会不会不答应?”

    八大部的岁贡数额不算低,刚供过岁贡不久,又吃了败仗,要再加上两成,那真是要他们的命。

    楚昭当然不信他们的敷衍,别以为收得快他就没看见这群家伙挤眉弄眼:“说事儿呢,都给我正经点。”

    “提两成岁贡,是给他们还价空间。”沈子衿放下信,“打了败仗,割地赔款送质子,他们要求和,总该挑至少两个来表示诚意。”

    楚昭就喜欢沈子衿这么懂他,接着沈子衿的话道:“等他们谈条件,两成的岁贡可以减为一成,但要拿雄鹰部的草场来换。”

    楚昭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

    你要给他说八个部落都必须出两成岁贡,他们哭天抢地,但你此时趁机再说,一成岁贡加雄鹰部草场,他们哭声就会停下。

    会觉得,好像也行。

    而且还有一点,虽然八大部里还有硬骨头,但为了减少这一成岁贡,肯定会有其余部落的人劝雄鹰部大方,施加压力,逼着雄鹰部把草场让出来。

    他们刚结成的同盟,不仅要散了,还会散得特别难看。

    底下将士们只要转念一想,就会发现此举甚妙。

    展炎以拳击在掌心:“此计甚好!”

    沈子衿:“至于白狼部,听说首领儿子不少,我们放出消息,愿意真心臣服大齐的,我们才会承认他是下任首领。”

    也是在暗示,谁愿意臣服,他们就会给谁助力。

    沈子衿云淡风轻:“现任首领和世子的头,想必他们之中肯定有人愿意积极奉上来。”

    兵不血刃,从内部击垮他们,不必牺牲自己的将士,这就是文人的上伐。

    底下众人在王妃淡然的仙资中觉得后脖颈凉飕飕,悄悄咽了口唾沫。

    王妃厉害啊。

    不愧是能让秦王殿下死心塌地的人!

    楚昭单手在桌面上敲了敲:“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们就出兵自己打,最近防线不要收,天阙关和鸣沙关陈兵,向外压进,给他们点压力,这次是蛮人先攻我们的地盘,我们乘胜打回去,也合情合理。”

    打了就想安稳跑掉,想得美。

    天阙关将领和鸣沙关展炎领命:“是!”

    和谈的事商议得差不多,拟好的军报折子也马上要送给朝廷,展炎摸摸下巴:“不过和谈还是要朝廷派文臣过来,不知道会选谁当正使。”

    “啊,关于这个。”

    沈子衿:“我来时还领了另一道旨意,若是此仗胜出,敌人求和,是要战还是和,由我来和秦王商量。”

    他拂袖,微微一笑:“所以区区不才,议和使臣也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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