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身罢,今日唤你来,是因审问犯人时,他亲口承认是嫉妒你,才出次下策。所以叫你来,是想让你指认,你可认识或者见过他?”
宁离顺着大理寺正的话侧过头打量,大理寺丞说了这么多,这犯人就一动不动,垂着头任她打量。
“不认识,也没见过。”宁离摇摇头。
“罪犯邹云山,你何时见过她?”大理寺丞又问。
“……两三个月前,路上匆匆一瞥。”邹云山的声音有些嘶哑,像砂石滚过的声音,宁离闻言哂笑。
“你在哪儿见过我的?”宁离反问。
“就……在路上。”他眼珠缓慢地转了转。
“大人,民女离京三年,一月前方才回来,不知你这个路上是哪里的路上。”
邹云山语塞片刻,神情近乎慌乱。
“大胆罪犯,还不敢从实招来。”大理寺丞气得一拍惊堂木,邹云山又说:“可能是我记错了,那日在院考是第一次见。”
“你们二人既然是第一次见面,你便嫉妒她?”大理寺正肃然的问他。
“因为……因为她丹青比草民画的好,草民不甘心。”邹云山灰白着一张脸,破罐子破摔:“大人,草民认罪,您不必审问了,直接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放肆,升堂审问,岂容你做主,老实回答问题,你说你嫉妒她,可看过她的丹青?”
邹云山眼神闪烁一瞬:“看、看过。”
“哪一副丹青,细细道来。”大理寺正咄咄逼问,一步也不退。
哪一副,邹云山回答不出来,额角渗出了汗意,孟岁檀的眼眸移到他身上,嗓音低沉:“还是说你在殿上无意瞄到了她的画卷,心生嫉妒,所以才想这样做。”
邹云山直起身:“是……就是这样。”
“那她的画卷上画了什么。”下一个质问接踵而来,“你不是说瞄到了,什么设色、什么布局,大概是什么样?”
大理寺正头上有些出汗,不愧是少傅大人,逼问直指重心,他打起精神来,重重一拍惊堂木,邹云山哆嗦了一下,嗫喏着唇,哑口无言。
“你若是受人指使,便说出来,本官会酌情处理,你若是不说,包庇那人,你也清楚律法的后果。”大理寺正提醒他。
邹云山垂着头,摇了摇头,还是咬死,“无人指使。”
孟岁檀突然说:“你妹妹去了何处?”
大理寺正从邹云山灰败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慌乱,赶紧说:“你妹妹可是被人绑架?你放心,天子脚下,岂容贼人搅风弄雨,若是如此,大理寺必会倾力去搜救。”
“那贼人绑了你的妹妹,威胁让你来做这事,你怕你妹妹出事,便不得已去做,但你却不知,你以前途赌上,你妹妹没了你,会下场如何。”孟岁檀不疾不徐的问他。
“本官答应你,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仅帮你救出你妹妹,还会妥善安置,本宫说话一言九鼎。”孟岁檀起身站在邹云山面前。
到此,他不再挣扎,邹云山深深地伏跪下去:“求,大人做主。”
大理寺正抹了把汗,赶紧叫人把话记下,邹云山放弃了抵抗,娓娓道来,“草民无父无母,平日只和妹妹相依为命,因着擅作丹青,时常以卖画为生,院考前十日那晚,草民如常回了家中,却发觉妹妹不知所踪,屋内只有一个娘子在,她蒙着面。”
邹云山陷入了回忆中,孟岁檀静静凝着他,“那娘子身形如何?”
“不大清楚,天色太黑了,大约……大约就和这位娘子差不多。”邹云山不敢看宁离似的低声嗫喏。
差不多审完后,邹云山暂时被收押,大理寺先循着这条线索找到这背后之人,待找到后一起审理发落。
宁离看没什么事儿了就打算离开了,恰逢大理寺丞也把孟岁檀往外送,三人相碰,大理寺丞便主动同宁离寒暄。
原本此案是不需要他在旁候听的,只是象征性的询问一番,但不知怎的,孟岁檀却坚持要旁听,大理寺丞是个人精,一下子便琢磨出了其中意味。
“下官突然想起来还有一桩卷宗很急,便送到此处,劳烦大人自行出门。”大理寺丞同孟岁檀道别后便回了衙署。
此处距离寺门还有些距离,宁离没有避讳,想着人家怎么也算帮了自己,便真心实意的道谢:“此事多谢孟大人,虽说我知道大人是秉公执法,这都是您的职责范围内,但也算间接帮了我。”她很自觉的没有把源头放在自己身上。
要是以前的宁离,兴许便会欢喜的孟岁檀是处处在维护自己,但是现在的宁离当然不会蠢到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孟岁檀有些无言,虽然,她说的也没错,但他并不想让她这样以为。
“嗯,是我该做的。”孟岁檀还是温声回。
“院考可有把握?”他又问。
随即他就见宁离面容牵起一丝淡淡的、自信的笑意:“还好,顺其自然就好了。”语中一派轻松。
“那便静候佳音了,希望来日我们能为成为同僚。”他微微垂头,很郑重、认真的说。
宁离诧异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幽暗深邃的瞳仁仍旧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令人心悸。
对啊,宁离后知后觉,要是考进画院,那孟岁檀就是她的顶头上司,虽然二人不是一个衙署,但他官位甚高,位高权重,若是看谁不顺眼,那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她陡然想到二人的关系似乎一直不大好,也就是在她搬走后,稍微缓和了一些,如今在往更平和的方向发展,二人也只是擦肩而过的关系,要是他日后能不再提起“救命之恩”,她兴许脸色会更好看些。
毕竟,他提起一次,就相当于提醒她,她的父亲是怎样离开的。
她越发会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怨恨,但过去那么久了,她不想被这些情绪左右。
“并非一个衙署。”她回神后淡淡提醒孟岁檀。
孟岁檀笑笑没说话,唇角的笑意转瞬即逝后,又恢复了那副冰冷淡漠的样子。
二人在大理寺门前分开,孟岁檀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回了府,恰好府中谢妙瑛在,孟令臻正同她在花园中打捶丸,不免又说起宁离,“谢阿姊,你可知院考后何时才能放榜,届时我们也去看吧。”
提起院考,谢妙瑛脸色微僵,复而好奇问:“妹妹去看榜做甚。”
“自然是瞧宁离的好戏,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外头流言传的多么轰轰烈烈,你难道不想去看吗?让她得意,你都不知道她有多过分多猖狂,都被赶出府了,还敢觍着脸上门来,她还打我,我的脸肿了好些日子呢。”
谢妙瑛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她又来过?”
“是,那日也不知道来做什么,听闻是去寻了兄长,后来又出来了,指不定是后悔了,回来求我兄长,求不成,又被赶了出去。”孟令臻恨恨挥杆。
谢妙瑛脸色不大好看,“当真?你可知是具体哪一日?”
孟令臻想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搬出去后七八日吧,兄长那时身子不适,便告假在府上休息,大约是兄长心软,便把她放了进来。”
谢妙瑛已经没有再听到她说什么了,孟岁檀休息的那几日她本想上门来瞧瞧,结果被拒之门外,去寻了岑氏也没用,只说生病不见人。
结果他竟然见了宁离。
“她不会还存着那些腌臜的心思吧,想攀高枝儿做兄长的娘子,也不想自己配不配,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我都替兄长难受,有这样一个随时可以拖累自己的人在身边。”她嘟哝道。
“是啊,她确实不配。”一向好脾气端庄的谢妙瑛说,令孟令臻惊讶了一瞬。
“这样心术不正的人也不配进画院。”
二人说着的话,全部落入了孟岁檀的耳中,他身躯隐在树丛中,长眉轻蹙,凝着霜寒,眸中不辨什么情绪。
谢妙瑛的最后一句话让他起了些疑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一直知道谢阁老是暗中支持庸王一派,最初谢家想同孟家联姻,他便察觉了谢阁老的心思,顺着查了下去,但没有点明,也借着应下亲事之由看看谢阁老能有什么动作。
他没把谢妙瑛放在心上,但是似乎在她没有关注到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他没有想到的事情。
谢妙瑛似乎对宁离有很大的敌意。
也许是受孟令臻的影响,但他了解的她,不是那种搬弄是非、背后嚼人舌根的女子。
孟岁檀起了疑心,便立马叫怀泉去查,谢妙瑛来孟府何时接触过宁离,事无巨细。
孟令臻送走谢妙瑛后往回走,半路上被怀泉拦住了说孟岁檀叫她去一趟参横居,有话问她,孟令臻有些不解,但也兴冲冲的去了。
兄长公务繁忙,她也想像寻常妹妹一样同兄长撒娇。
“兄长。”孟令臻提着裙子蹦跳着进了屋,孟岁檀一身长衫,背对着她在书架上翻看,“来了。”
淡淡一声,没什么反应,但孟令臻已经习惯了,寻了个地方自顾自的乖巧坐下,主动说:“方才我在屋中看书,恰好谢阿姊来做客,我便同阿姊打了会儿捶丸,正要回院子继续看书……”
“你今日同谢妙瑛说了什么话。”孟岁檀突然回身打断了她,像是寻常聊天一般的问。
孟令臻甜润的笑意一滞,脸颊闪过一丝慌色,随即镇定问:“阿兄是何意,女郎家的能说什么,无非就是衣裳首饰罢了。”
“你说你要去瞧宁离的好戏?说她觍着脸上门来,还要去看她的笑话。”孟岁檀抬头,犹如实质般裹着孟令臻,他的面容瞧不出生气,只是平淡的反问,孟令臻却无端的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我……我就是随便说说的。”她嗫喏着起身,小心翼翼的说。
“我竟不知道,母亲把你教导成这般搬弄是非、脾气顽劣的女郎,先前我便因为你在府中挑衅她而罚了你,没想到你是冥顽不灵。”,孟岁檀眸中冷意越发的深。
“孟令臻,我对你很失望。”
他从前未干涉过内宅事,一则有母亲管,也轮不到他,二则都是女郎居多,他也不好管。
眼下看来,是他想错了。
这还是他无意撞破,不敢想象平日宁离在府上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要受多少这样的奚落。
孟令臻脸色倏然一白,“兄长……”
她不甘心的说:“我明明说的没错,宁离就是……”
“就是什么?外头的流言你也信?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便和那些市井泼妇般随意嚼舌根。”孟岁檀有些不耐。
“可就算如此,她不还是心思肮脏。”孟令臻委屈不已,她没说错,勾引兄长,这就是她这辈子洗刷不净的污点。
“管好你自己,她就是把天捅破窟窿也和你无关,你懂吗?旁人的言行不需要你来指责,你身上代表了孟府的脸面,我不希望孟府有一个言行不端的娘子,回去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准踏出屋门一步,抄写家规五遍。”
“再有下次,我会叫人把你送去扬州那边儿,待上段时候回来。”
孟岁檀言辞极厉,孟令臻眸中泛出了泪花儿,再听到要把自己送走后,慌的不知东南西北,她脸涨的通红,也从来没有收获这么难听的呵斥,更何况还是她的亲兄长,说她言行不端。
“明白了吗?这种感觉?”孟岁檀居高临下道,仿佛一尊冰冷的佛像。
“你口无遮拦,想说什么说什么,殊不知你在旁人眼里更为可笑,我希望你一直记住今日的感受,下次口出恶言时仔细想想你今日的感受。”
孟令臻抹着眼泪面容羞愤的出了屋门,她只觉得委屈,且不明白孟岁檀为什么这么凶,她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孟岁檀烦躁的揉捏着眉心,怀泉端着药进了屋:“主子莫要动气,先把药喝了,三娘年纪小,您多教教她。”
“皎皎可比她听话懂事多了。”孟岁檀无意识说。
说完他愣了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自己说了什么,怀泉很自觉的当做没听到,把药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
孟岁檀打开从书架上拿出来的盒子,里面是一块儿上好的木料,拿着刻刀把木料握在手中仔细雕刻,从黄昏到深夜,他一动不动,木料才出具雏形。
是一个轮廓可爱的小女郎,依稀可见在蜷缩着阖眼睡觉。
放榜的日子在月末,同样伴随她的生辰,徐府上下都很看重这件事,不动声色地瞒着她,生怕让她有了重压,私下里都在瞧瞧讨论,该如何给她庆贺。
但是本人却毫无所觉,也可以说是有意识的忽略了生辰,过去三年,她从没过过生辰,而最后一次的生辰又和着痛苦的回忆。
宁离在逃避这个日子。
她在生辰前乘了马车去了普华寺,圆真主持还是如同以往般和蔼淡漠,他略有欣慰的看着宁离神采奕奕的模样,“恭喜你,看起来你已经完全走出来了。”
宁离拨弄着手上的珠串:“师父,我有时候会有些后悔,但是却没办法怪那时候的自己,有时挺矛盾的。”
“万般皆有缘,都是你的修行,今时今刻你是好的这便够了。”圆真主持没有多问她如今的境况,只是开解了她几句,并说:“近来寺中有香客捐赠,佛像都翻新了一遍,带你四处走走。”
宁离嗅着熟悉的檀香,圆真主持突然说:“对了,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娘子,她总是有意无意在问你的事,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多言。”
她心里一咯噔:“师父可记得她什么样?”
“是一位端庄秀美的娘子,着海棠色衣裙,瞧着门第高贵气度不凡。”
宁离大约知道圆真主持形容的是谁了,她不懂声色:“多谢师父帮宁离遮掩,若是还有人来,还望师父继续遮掩。”
“你放心,我已告诫寺庙上下缄默。”
……
画院放榜的那日,恰好是宁离的生辰。
猝不及防的,阿喜撒欢儿般跑在院子里,“放榜了放榜了。”王嬷嬷扔掉手中的木瓢,扶着徐老夫人往外走,“哎哟,慢些您,又跑不了。”
“我这不是急嘛,得教程快些,不然挤都挤不进去。”,徐府一派喜意,俨然是宁离已经考中了。
宁离却抿着唇,发凉的手紧紧攥着,阿寰笑着打趣她:“可是紧张了?”
“有些。”她低低的说。
她怕考不好,也怕考不中。
先前只是想考进画院便好,随着流言质疑声越发大,她就越来越睡得晚,心中积压的事儿也愈发多,她怕她没考好,祖父祖母会失望,会败掉几十年的名誉。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府门,放榜处在长华大街,榜处早已聚集了许多人,围得水泄不通,正大声议论,虞少渊和宁离二人挤了进去。
日头晒得她脸颊微红,额角出了许多细汗,唇抿得紧紧的,上头覆着因紧张咬出来的牙印,她踮着脚费力的从榜尾看起。
还没看了几个,听到虞少渊一声暴喝,“魁首,皎皎你是魁首。”他的声音足够宽广,站在人群后的徐老和徐老夫人闻言一喜。
宁离脑子一片空白,她木然而僵硬的看向榜首的位置,上面赫然是宁离二字,恣肆的的立在人群的最前头,往后一长串的名字,都仿佛成了陪衬。
“宁离是何人啊,没听说过,是哪位郎君啊。”有人好奇的问,颇为跃跃欲试的想结识一番。
阿喜跳起来,兴奋嚷嚷:“是、是我们娘子。”
说话的人恰好是旁边的一位郎君,闻言后脸色一僵,看了宁离一眼,勉强笑笑没了声息,周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
阿喜不明所以,只是觉得方才还热闹的氛围忽的有些冷肃。
“她不会就是那位九弟子吧,听闻徐老先生的九弟子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今开来,果然没错。”突然有一人说。
领头的人开了腔,不满的声音也渐渐从低到高,“看来就是了,我就说吧,人家身份就摆在那儿了,这魁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到手的吗?她师兄便是画院待诏,出题人,说不定人家早就晓得题目了,这不就是作弊吗?这样还院考什么啊,干脆直接推荐进得了。”
“就是就是。”附和的声音越来越高,均认为此事必有龌龊,仿佛无论宁离怎么做,都会有人因她的身份而中伤。
他们都在赌,真不真令说,只是把这顶似是而非的帽子扣在她脑袋上,哪怕是假的也将成为她的污点。
宁离白了脸,咬紧了唇瓣。
虞少渊冷冷地瞪着那煽风点火的男人,“给我把你的嘴闭上,我看你是嫉妒吧,嫉妒自己不如一个小娘子,怎么,觉得没脸了?开始踩人家的名声。”
那男人脸涨的通红:“你胡说什么,我嫉妒她,靠着走后门进去的,有什么好嫉妒的,我们可做不来这下三滥的事。”
虞少渊还想跟他说什么,宁离却摁着他,转身冷静的问:“你说我作弊?证据呢?没有证据,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是在造谣或者污蔑,这么多人都看着了,我完全可以去京师衙门立案,说话要讲证据的。”
那男人明显慌了,没想到宁离会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质问他,周遭被他煽动起来的百姓登时静默了,纷纷退了开,生怕波及到自己。
徐老夫人看见宁离受了欺负,登时就顾不得其他,就要冲进去,却被丘晏如拦住:“她能自己解决,这些人无非就是故意来煽动的,不足挂齿。”
但还有性子直白的画子说:“你说你没走后门,可有什么证据?我们这么多人潜心研习多年,到底比不过你这种人。”
但宁离仍旧不慌不乱反问:“我为什么要证明。”
那画子明显一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说我作弊,不该是你来证明吗?何况这些皆由圣上评选,你这般,可是在质疑圣上?当真是胆大妄为,忤逆不忠啊。”她不慌不乱,几句话便把这杀脑袋的帽子扣在了他脑门上。
第32章
“是啊,这可是圣上亲自评选,怎么可能会有走后门的可能。”众人又被牵引着改了话头。
“我看你就是嫉妒吧,嫉妒自己不如人家。”虞少渊酸了他两句,视线上下扫视,眼神轻蔑。
那两人登时脸涨的通红,眼看着没有人站在身边,想走,却被徐府的侍卫给拦住,衙门的到来后把二人给带走了,虞少渊特意叮嘱捕头:“这人口出狂言,竟敢诘问圣上的决策,你们可得好好查查。”
京中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事态扩大,衙门的人可都要被问责。
捕头连连应是。
徐老夫人上前握着宁离的手,忿忿:“宁丫头莫怕,此事我们追究到底,叫那些红口白牙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胡言乱语的人好看。”
阿寰也附和:“是啊,今日皎皎得了魁首,又逢生辰,可千万不要被这些事情乱了心神。”
“祖母莫担心,我们回府罢。”宁离卸了胆子,又回头看了眼榜首,步伐也轻快了不少。
放榜之处旁边便是徐府,孟府的一行人站在门前瞧到了全部,孟令臻不无酸意:“还真叫她给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上次孟岁檀教训了她一顿后,她老实了不少,也不敢再随意乱说话。
岑氏神色不算高兴,反倒是周氏很神情愉悦:“怎么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三娘方才没听说?那可是圣上亲自评选,能有什么错儿,是不是投机取巧确实是见真章了,你说是不,大嫂。”
岑氏冷冷的睨了她一眼:“她考不考得住关我什么事。”
“大嫂啊,承认人家很出色很难吗?现在人家宁离也是有官职的人了,说的不好听点,大官小官好歹是个官,和岁檀也算是同僚呢,咱们啊得称一句小宁大人。”
近来周氏和岑氏不大对付,故而周氏不遗余力的给岑氏添堵,她是个老好人一般的性子,能把她逼急了,确实是很严重的事儿。
孟令安和孟令臻同时议亲,周氏看准了工部侍郎家的嫡子,原本是要递了草帖,结果被岑氏给抢了,她要给二人牵线是满府都知道的事情,偏生岑氏如此,饶是周氏也气狠了。
“同僚?八竿子都打不着。”
“臻娘啊,你也得静心努力,若是想嫁人,管账看家得样样在行,若是想做个女官,就要向宁离看齐啊。”看着岑氏母女的脸色精彩耀目,周氏心情舒畅。
岑氏气狠了,拂袖而去,孟令臻跟在她身后,“娘,二婶母怎么这样说话,不就是个女官嘛,寻常高门家的女郎谁去做女官啊。”
她颇为忿忿,本想习以为常的说几句碎话,但孟岁檀的训诫响在耳边,讪讪闭上了嘴,岑氏不搭话,神色郁郁,前些日子的那些话仿佛一个耳光一般扇在了她的脸上,若是侥幸进画院,她还能说一句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可她竟是魁首。
晚上孟致云回来后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便问:“你怎么了?叫你你也不应。”
岑氏转过身:“你可知,宁离考上女官了,还是画院魁首。”
“谁?”孟致云似是听错了一般。
“宁离,皎皎。”岑氏重复了一次。
孟致云惊诧转瞬即逝,“哦,那也不奇怪,她不就是徐老先生的弟子吗?定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的,能考上也不奇怪。”
“好歹品级不高,不然得有这小蹄子猖狂的。”
“你管她品级高不高,左右也不是孟府的荣誉,有本事你叫臻娘去考一个。”孟致云哼笑。
“荣誉荣誉,你就知道荣誉,干脆,你认宁离做女儿罢了。”岑氏忿忿地瞪他。
……
怀泉把这个算作是好消息的事告诉了孟岁檀,他没有多意外,以她的能力,考中是意料之中,但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让人另眼相看。
淡淡的笑意浮上了眼眸,怀泉看得怔愣,他还是头一次看自家主子笑得这么愉悦。
怀泉又说了宁离在榜前的遭遇的事,好在已经平安解决。
孟岁檀笑意转瞬即逝,脸色恢复了阴沉,这些人挑拨离开、拨弄人心的手段下作,实在像是苍蝇一般盯着蛋上的裂缝,一旦有了可以钻的空子,便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人拉下去。
他收敛神思,看了眼桌边的木雕,低下头又投入到卷宗里,今日事务繁忙,实在走不开,怀泉去查谢妙瑛拿回了不少信息。
譬如在先前拨浪鼓那事后谢妙瑛借着探望之意去寻了宁离一遭,至于说什么便不得而知,他又想起那日马球会上,谢妙瑛对宁离说的那番话。
他那时并未多想,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确实是有一股莫名而来的不对劲。
他仔细回想谢妙瑛的那番话。
她在故意误导众人对宁离的印象。
又比如说,前段时候,谢妙瑛的师父张公良带着她去了一遭徐府,似是希望徐老先生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徐老先生却以叫宁离和谢妙瑛比试为由拒了她,而后宁离的流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漫开。
他眉心拧成了结,觉得前后这事可能会有关联,但是为什么,她对宁离有敌意。
随即一个古怪猜测冒了出来,叫他觉得有些荒诞。
“从今日开始,谢妙瑛的任何举动我都要清楚。”他不容置疑的下命令。
怀泉艰难的应道:“是。”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突如起来的流言、煽动人心的棋子、考场的陷害,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操控。
孟府笼罩在阴云中,徐府却是热热闹闹堪比过年,在放榜后宫中内侍便上了府,把官服赐给了她,一身青色圆领官袍,上压襥头,画院在的官员是不具有上朝资格的,故而只有官服,没有朝服。
“恭喜宁娘子,贺喜宁娘子,女郎参考的人数本就少,女郎夺魁首的更是稀罕不已。”,内侍笑眯眯地甩着浮尘说。
徐老夫人很有眼色的叫王嬷嬷塞给内侍一袋子金瓜子,内侍推拒几番便收了。
内侍离开后,徐老夫人叫人张罗起来,外头挂红绸,出门撒喜糖,她要亲自下厨。
六位师兄更是齐聚一堂,做菜的做菜、浇花的浇花,卢湛英还专门做了一块儿匾额,他亲手撸起袖子描得字,卢夫人是个很和蔼的娘子,给宁离绣了一身衣裙。
卢夫人育有一女,年岁和宿泱差不多,但是性子略略内敛,害羞的把她捏得泥人送给了宁离。
什么名贵的玉笔、颜料、前朝的笔洗,香插,各种珍宝层出不穷。
宁离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再次过生辰的时候,那晚让她恨不得埋藏在心里的回忆让她一直无法面对自己的生辰,她一直在逃避,一直无法接受和原谅自己。
孟岁檀的暴喝、掌掴带来的昏暗和痛意、所有人滞留在她身上讥讽厌恶的目光,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此后她的人生开始往下走。
及笄生辰礼像是一道线,划开了人生的两端,那时候她是黑暗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把自己紧紧缩了起来。
然后整夜整夜的做噩梦。
孟府的人站在梦里,指责她,她无数次忏悔,无数次期望,宁离现在还能想起那些梦,还是会心悸,也很害怕。
因为她太珍惜现在的日子了。
美好的让她想落泪,她生怕哪一日醒来是在做梦,然后又回到了寺庙中寂寥的日子。
也怕如果祖父和祖母、师兄会知道那年及笄礼的事,他们会觉得一直疼爱的皎皎会有这样的污点吗?他们会不会对自己失望,然后态度骤然冷淡。
宁离很怕,所以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份亲情。
希望在他们知道前能留下很好很乖的印象,偌大的徐府连角落的尘埃都在欢欣,庭院徐老夫人早就叫人翻新洒扫了一遍,重新栽种了花,这是他们回来后给皎皎过得第一个生辰。
黎从心原想着不若干脆大办一场,也叫外人认认人,但是宁离拒绝了,她很怕人多的场面,那些熟面孔会怎么看她,宁离不想再面对。
“就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就好。”宁离眸中的光扫过了众人。
“过了今日,便是同僚了,小九,师兄敬你一杯。”聂青澜率先起身,倒了一杯酒,酒香醇厚,是徐秋锦亲自酿后埋的酒,宝贝的紧,为着宁离的生辰特意开的。
宁离小心翼翼地捧着酒杯,酒香丝丝缕缕的钻入她的鼻端,她像只小兔子一般凑近辍引了一口,没有辣意,反倒是有淡淡的果香,她不免贪杯多喝了些。
“唉唉,少喝些,明日还要进宫,可不能醉醺醺的。”卢湛英赶忙拦着她。
宁离乖巧的依着他的话放下酒杯,但不肖一刻,脸颊已经泛起了绯红,像熟透的蜜桃一般,她贴了贴脸颊,有些热,身旁的虞少渊注意到了她的反应,视线忍不住落在了那张精致的脸蛋上。
双眸水润润的,像是刚刚被春雨洗过的润玉,微微挨近,酒香和甜香混杂,莫名的让人有些热,虞少渊只把她当妹妹,二人性情颇为合得来,便也一直没有顾及男女之防。
虞少渊眼睛不眨地盯着她吃东西的唇,一张一合,很秀气,突然丘晏如把酒杯不小心碰倒,打翻在了虞少渊的衣袖上。
“抱歉,我没看到。”丘晏如笑意不变,拿着帕子给他擦酒液。
虞少渊陡然回神,微微垂头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无妨。”
吃过饭后,宁离脚步虚浮的回了庭院,虞少渊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一个踉跄栽进荷花池,他远远的跟着,看着她调皮地踩地上的影子,一举一动充满了天真,胸腔内那个不停跳动的地方软成了一汪水。
宁离回了屋,阿喜半是埋怨半是关心:“明天都要进宫了,女郎还要饮酒,若是殿前失仪可怎么办。”
宁离湿漉漉的眼神一弯:“我就喝了三口,三口。”她声音软糯,竖起了五根手指。
不怪聂青澜,他也不知道宁离这般不胜酒力,便是宁离自己也不知道,寻常的酒量大约在三杯,今晚高兴,只是小酌两口,没想到徐秋锦的酒后劲分外大,她登时就不行了。
阿喜出去打了个水的功夫,宁离已经呼吸绵长了。
她只得替她擦了脸,脱掉了衣衫把人塞入被子里。
翌日,卯时二刻,天色黑蒙蒙的,宁离窝在被窝中睡得正香,阿喜推门而入,点亮了烛火,然后掀了宁离的被子,姣好的身躯顿时瑟缩着蜷在了一起,面容不满。
“女郎,要起身沐浴更衣了。”
宁离扶着有些发胀的脑袋,茫然的看着窗外还黑沉的天气,陡然忆起今日画学生要进宫面圣,她可是魁首,忙不迭的起身。
昨日那酒倒是没让她头疼,也不昏沉,反而酣睡一夜,精神抖擞。
屋外两位侍女端着水盆进了屋,阿喜一边给她系燮带一边把官帽给她带上,青丝拢成一个圆髻,露出清丽的面容,燮带束着腰肢,纤细又文弱。
冬日的早晨寒得紧,王嬷嬷拿了一件大氅在她要出门时赶紧披在了她身上,免得小身板儿冻着,果然,一出门宁离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鼻头都冻红了。
紧着时辰,她囫囵吞枣一般吃过了早饭,徐老夫人给她煮的小馄饨,鲜香无比,随后顶着风雪没入了黑雾,她在里头加了厚厚的内衬来抵御风寒,风雪只能吹着她的脸蛋。
到了宫门前,已经稀稀拉拉的站了几位画学生,她是此次院考的魁首,自然而然的站在首位。
画学生只录取十人,均是佼佼者。
她站在首位,双手交叠于腹,微微垂头,等着下朝,大约天际微亮,东方破晓,露出了鱼肚白,宁离脚站的麻后,宫门终于开了,圣上身边的内侍引领着他们入了宫。
宁离始终垂着头,直到踏入宣政殿内,鼻端传来渺渺龙涎香,十人站定,高座龙椅的圣上面容威严,身旁站着的庸王殿下笑意横生,不辨神色。
“魁首,何在。”浑厚的声音叫宁离谨慎的提起了心弦,她往前踏了一步,恭顺道:“正是微臣。”
“抬起头来。”
宁离依言慢慢地抬起了脸,双眸仍旧不敢直视圣上,斜上方的庸王视线一动不动的、贪婪地注视着她,粘腻的视线宛如一块膏糖。
“好一个钟灵毓秀的女郎,朕瞧你的丹青分外喜欢,马上便是先皇后的忌辰,朕已经记不大清楚她的模样了,那便由你来协助待诏画一幅先皇后的画像罢。”圣上倚着龙椅,神情陷入了回忆,摸了摸手中的翡翠珠串,干脆道。
宁离没想到这么快便有差事,她诧异间不动声色:“多谢圣上青眼,微臣定不负所望。”
直到出了宣政殿,她都没有反应过来,给先皇后画像是多么重要的差事,大多都是画学正主持,艺学在旁协助,她不过是刚进宫的画学生,竟然就能有这样的机遇。
“小宁大人。”身后蓦然传来让人胆寒的声音,宁离顿住脚,头皮发麻的转过身:“庸王殿下。”
“日后共事的机会还多,本王很期待。”庸王殿下笑得跟个花蝴蝶似的。
“是,下官很荣幸。”
“时辰还早,本王想让小宁大人为本王作画一副……”他脚步凑近了些,让人作呕的回忆倏然涌了上来,宁离面色惨白,刚要拒绝,圣上身边的内侍突然出了殿门:“庸王殿下,圣上叫奴婢转告您,关于盐税的事务。”
庸王面浮憾色,“是,宫令请说。”
宁离匆匆说:“下官告退。”然后脚程加快,不知南北的离开了宣政殿。
等走了好半天,她才惊醒,发觉那九人已经先她一步离开,唯有她独自待在空茫高大的宫墙内,她心间一紧,恰逢前头拐角闪过两道人影,她匆匆跑了上去。
“两位大人,留步。”清丽婉转的嗓音叫二人顿住了脚,待转过身来,才发觉其中一人是孟岁檀,身旁的大人气度不凡,颇有威仪。
那大人眉头紧蹙:“画院的?找本官何事。”
孟岁檀先一步说:“朱大人,这是舍妹,今日刚进宫就职,我先去送送她。”
朱尚书脸色登时转变,二人客气了几句,朱尚书率先离开了。
人离开了,宁离垂着的头抬了起来,露出了那张冻的通红的小脸:“多谢大人解围,但是还是不劳烦大人了,大人指个路就好,下官自行过去。”
她一脸陌生,把二人的位置放的疏离得当。
“我送你。”孟岁檀没应她的话,率先移步走去。
宁离无奈,只得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前头的郎君身形挺直,高大修长,淡漠如雪的面容满是冷肃,身后跟着一个个子小小的女郎。
许是步伐有些快了,宁离步伐很紧凑,轻巧的脚步声回荡在宫道上。
孟岁檀视线一斜,察觉到了身后的情况。
脚步放缓了些。
大约一刻钟过去,入目出现了一处衙署,眼看着要点卯,她匆匆行礼:“多谢大人,下官先走了。”说完就小跑着进去了,却被孟岁檀拉住了胳膊。
宁离:?
她蹙眉盯着胳膊上的大掌,立时便要挣开,不待她挣,他便主动送了开,然后,猝不及防抬手整了整她的官帽。
指尖若有似无的触到了她的鬓角。
只是一瞬,便收了回来。
“帽子歪了。”冷淡低沉的声音卷携着风雪敲击在她的心扉,她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宁离进了崇青馆,学正正要点卯,看见她的身影,低咳一声,“要点卯了。”
“是。”她低低应到,没有像进宫时站在首位,低调地寻了个边角的位置。
还没进画院,外头流言纷飞,谁都敢踩她一脚,进了画院,知道她与学正的关系,多少都会顾忌些,闭嘴不言。
但还是有心高气傲的画学生嘀咕:“一伙儿的就是不一样,点卯迟到都没事。”
她点卯迟到是因为纠缠不休的庸王,但是宁离又不能这样说,只能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画院清闲,宁离一整日都在随学正练习,而后学正宣布了半月后是先皇后忌辰,从明日开始宁离随他替圣上画先皇后的丹青。
毕竟是圣上交与的差事,宁离也是圣上钦点,也不敢有人不乐意。
下值的路上,宁离七上八下的问卢湛英:“师兄,我才刚进画院,我哪敢画先皇后啊。”
“有何不敢,被圣上信任,可是不可多得的幸事,这宫里拜高踩低,前朝和后宫有什么差别,你什么下场不还是圣上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宁离阅历少,心还是高高悬起,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在翌日时,连带着卢湛英都忍俊不禁,“莫紧张,你届时坐在那儿,穿上先皇后的朝服,最后和我一起设色就好。”
啊?还要穿朝服?
宁离紧绷着一张小脸,点了点头。
二人提着画箱来到紫宸殿,自先皇后离开,这宫殿便被圣上锁了起来,厚重的宫门打开,宫人牵引着他们入内,宁离跟在卢湛英身后,犹疑问:“师兄,先后不在,我们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儿来紫宸殿,在崇青馆不也一样吗?”
卢湛英小声:“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缅怀先后,特叫我们来此。”虽然确实无甚作用。
正殿打开后并不是想象中灰尘满天的模样,反而奢华古朴,宁离曾去过重华宫,远不及紫宸殿大气,原来这就是皇后的规制。
宫人把二人领到了正殿便退了出去。
“师兄,先皇后长什么样儿啊?”宁离在旁边虚心求教。
“待画出来你自然就知道了。”卢湛英把一长卷画纸铺了开,大约有一米长,是已经裱好的卷轴,卢湛英娴熟的开笔蘸墨。
东宫,太子听闻今日有画师进了紫宸殿,心思登时不在上课身上,和太傅商议说要去紫宸殿看看。
“少傅,你和孤一起去。”
“殿下,臣子不可随意进出后宫。”孟岁檀淡着脸拒绝。
“无妨无妨,有孤允诺,父皇知道不会怪罪的。”陆无虞这时候显现出几分少年的活泼,先后走的这几年,他迅速成长,他比孟岁檀小很多,甚至比孟岁璟都小。
孟岁檀于他亦师亦友,是很信任的人。
“是。”
二人来到紫宸殿,在外头守着的内侍向二人行了礼,太子随意问:“哪位画师在里头。”
“回殿下,卢学正和一位新来的小宁大人。”
孟岁檀脚步一顿,神情自然:“殿下,臣听闻先后极擅书画,丹青众多众多,不知可有机会一览。”
“自然,少傅随意。”太子很大方的说。
“只是臣不通书画,怕是连画都认不出什么。”当年在琼林宴上挥斥方遒、独占鳌头的孟大人说。
太子竟也没觉得有什么意外,只觉他分外仰慕先后,“这有何难,恰好我要同卢学正议事,便叫那位小宁大人陪你去。”
第33章
宁离看着卢湛英手中那杆狼毫,廖廖几下,淡淡的五官便勾勒了出来,他显然熟知先后的容貌,除去先后在世时常叫他来作人像,还因着差事,圣上可以不记得,太子也可以不记得,但是他不能不记得。
“认真看,把脸背下来。”他叮嘱宁离。
最复杂的除去人脸,还有珠饰、衣饰,翟衣上绣着的百鸟朝凤、还有玄凤花钗冠、左右两薄鬓,各饰点翠、镂空金凤、珠宝璎珞。
宁离正顶着那花钗冠,动也不敢动,这花钗冠是仿制,供以画院作用,卢湛英在对着那冠子描摹。
“头再略微歪一歪。”
太子进了屋便瞧见了这一副景象,身形纤弱的女郎顶着沉甸甸的花冠举止僵硬的坐在那儿,还得配合卢待诏摆出扭曲的姿势。
他不自觉笑出了声儿。
卢湛英和宁离登时看了过来,随即卢湛英放下了笔,宁离很有眼色的起身放下冠子,随卢湛英叩拜。
“见过太子殿下。”
“平身。”
太子上下打量宁离,笑出了声,音色清朗:“你就是画院今年的魁首罢,叫宁离,孤记得你是少傅的表妹,小时候孤见过你。”
宁离脸色涨红,没想到太子提起了小时候那一茬儿,她那时候不懂事,冒犯了太子,“宁离不懂事,还望殿下莫要计较。”
太子摆摆手:“陈年旧事,孤哪有那么小气。”
“劳烦小宁大人去书房帮孤寻一副母后最喜欢的藏画,叫……雪岭寒梅图。”十五岁的少年笑得像个小狐狸,宁离明白这是要把自己支出去同卢学正议事,她乖觉起身,退了出去,随即把殿门关上。
紫宸殿内寸草不生,除去正殿,其余地方跟个荒地没什么区别,她左右张望,发觉没什么人问路,方才引他们来的宫女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宁离只得自己去寻。
书房不远,就在正殿后面,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没有发现站在书架后的那道绯红身影。
孟岁檀正在翻阅藏画,他身形一顿,微蹙的眉眼抬起,两道视线透过书籍看见那抹身影后冷色如潮水般退去。
宁离搓了搓手,转身往里面走。
下一瞬,二人的视线登时一对。
她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孟岁檀也不出声,淡然的继续翻着手上的画谱。
二人一时间氛围凝滞,宁离犹豫了一下,双手交叉:“孟大人,太子遣下官来寻先后最喜欢的一副雪岭寒梅图。”
孟岁檀这才像注意到她似的看了过来,宁离微垂着头,没有瞧见他的眸中染上了点点隐晦的笑意。
“嗯,藏画都在这儿,你自寻罢。”
他很苛谨,让开了身子,宁离迟疑了下,便钻了过去开始寻。
架子上有大量的书籍,翻找间有尘土沾在手上,宁离上下翻找,好在宫人们时常打扫,没有呛了鼻子。
宁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副雪岭寒梅图。
她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突然她视线一瞟,发现最上头露出一角卷轴,宁离转头看了看,想寻一个凳子踩着把图拿下来,她刚跑到桌边拿了凳子就发觉那卷轴被拿了下来。
而倚靠在书架边的郎君已经把书册放了回去,正在门前郎庑下看雪。
外头不知道何时飘起了小雪。
她拿了画卷,纠结的顿脚,最后小声道:“多谢大人。”便往正殿而去。
“现在不是进入送画的时辰,太子在同卢待诏议事。”冷淡的声音提点她。
宁离闻言默默的站在郎庑下,二人相隔甚远。
“你考画院是不是为了你父亲。”孟岁檀冷不丁问她,宁离怔了怔,没有立时应答,反而问:“大人知道我父亲的事?”
孟岁檀微哽,“知道一些。”
“能否大人细细道来,看在我爹爹救了孟祭酒一命的份儿上。”她有些急色,声音不自觉高了些。
但孟岁檀却没有说,“我听你师兄说你想去修缮宗庙?我劝你莫去,那样的活计不是你一个女郎能做的来的,修缮壁画工程量大,而且若是差事落在庸王手里,你也要去?”
宁离一愣,随即定下心:“去。”
“话莫要说太满,你想,画院不一定会允许。”
许是察觉到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宁离别过头去闭嘴不言。
而孟岁檀说完后便有些后悔,遂找补:“我的意思是,太子在殿内同卢学正便是商议此事,他也想接手这个差事,若是太子主持,你或许会安全些。”
“嗯。”宁离抱着卷轴低头应道。
“你还没回答我,当年的事你到底知道什么。”宁离闷闷的出声。
看她耷拉着脑袋,孟岁檀深深凝视她:“所有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这话诧异的引起了宁离的注意,连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黑润的眸光一眨不眨的凝着他,似乎在思衬和掂量他话的真实性。
“先前大人怎的不说?”她狐疑问。
自然是先前没有放在心上,自那些师兄出现,他就开始着手调查,往事很艰难的被扒了出来,他敢说也就他能做到这样了。
“我刚查出来。”他实在的说。
“你……为何要查这些?”又是为了救命之恩?宁离的神情宛如一只警惕的兔子,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寻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我想补偿你。”
令人意外的回答,饶是宁离也结结实实的一愣:“什么?”
孟岁檀又重复了一次,他神情真挚,碎雪染在了他华美的五官,醉人的眸色像是要叫人溺毙。
“为何要补偿?”她皱着眉头慢吞吞反问,似乎真的很不解,二人早就两清了,何况她的离开也是他一手促成,怎么到头来却提出要补偿她。
“一定要问什么吗?只是我想而已。”
这是什么回答,他想,她就必须接受吗?
但是涉及到爹爹的事,宁离没有很偏激的拒绝,也许还真是孟岁檀觉醒了那一点可怜的兄妹情,觉得那么多年的亲情,就这么抛弃不大合适?也或许是那三年对她不管不顾确实意识到了不合适。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三番两次孟岁檀都总是莫名其妙的原因吗?
不管因为什么,她只想听到她想要的答案,别的她不是很在意。
看她接受良好的样子,孟岁檀微不可查的为自己的借口而感到庆幸。
但又忍不住酸涩,他了解她的性子,是喜欢把心思写在脸上的,就是如今也没有改变,若她真的还有一点残存的在意,绝不会是如今敷衍淡漠的样子。
他宁愿她发疯大哭。
“我查到你父亲在任职学正那一年,圣上着人修缮宗庙,那时太子还小,负责主持宗庙修缮的是谢阁老,庸王也随同历练,其实谢昶一直支持庸王,他年少时与舒贵妃有一段情,这么多年也是他一直暗中打点。”
听到这儿宁离明白了,圆眸微微瞪大,她从郎庑的另一边磨蹭了过来,仰头蹙眉:“那大人是太子少傅,你与谢家……”岂不是对头。
不假思索问完她意识到他与谢妙瑛兴许就是生在人力不可违逆的时候,却相爱了,便多嘴的解释了一句:“我没有质疑的意思。”
“谢妙瑛接近我、包括订婚都是受谢昶指使,目的就是为了对太子不利。”他一脸冷淡,丝毫没有提起未婚妻的温柔和神往。
他明白一切都是利用,却为了利益顺其自然的演戏。
真相的到来往往猝不及防,宁离彻底怔在原地,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自己以前那么傻,人家没入戏自己感天动地爱的要命,是不是她在孟岁檀眼里也挺可笑的。
他眼里只有利益,为了利益,连未婚妻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微薄的兄妹情而后悔。
加之他一直对庸王靠近她而感到分外忌讳,宁离无法不猜忌孟岁檀是不是怕她投身了庸王,然后对他不利。
意识到利益大过天,宁离反倒松了口气,什么感情、补偿真的没必要,对她来说反而是不自在的重担,还是直白一点,都是为了利益。
这样更容易让人接受一点。
等价交换罢了,没有什么所谓以补偿名义的施舍,她不需要。
因为只要看到他出现类似愧疚的神情,宁离就会忆起之前满心满眼相信他的自己。
像是仰望神坛的朝拜者。
狂热而偏激。
也明白了,原来没有谢妙瑛,孟岁檀的眼里也不会有她,宁离心里没什么波澜,反而是庆幸的,自己没有迷足深陷太久。
他不是一个良人。
“谢昶媚上欺下,妄图贪污修缮宗庙的银两,结果被你父亲发现了,后来的事,就是你所熟知的那些,不过……对你父亲的死我存疑。”
宁离心头一跳,“什么?”
“谢昶大约是在背后有推手,但是我不确定,也只是我的猜测。”
郁气哽在宁离喉间,她眼眶微微泛热。
他看着她忍得难受,一张娇面默默垂泪,不经意间又露出了脆弱的神态,孟岁檀着了魔似的抬手想凑近她的脸,在未触碰到时如梦初醒。
他在做什么。
这时,殿门打开,太子和卢湛英出来,孟岁檀又恢复了冷淡自持的模样。
宁离也背着身收拾好了自己。
“殿下,这是您要找的画卷。”宁离双手呈上,太子接过后展开一瞧,“这画年代久了,画中的寒梅都已经掉色了,劳烦卢学正去修复一下。”
太子顺手又塞回去给宁离。
“孤就先走了,卢学正作完好记得知会孤一声,孤好来瞻仰。”太子说完后又大大咧咧的同孟岁檀离开了。
“刚才孟少傅可有为难你?”卢湛英细心发现二人站在一处,宁离摇摇头:“没有,只是同我说了一些关于爹爹的事。”
她把孟岁檀同她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告给了卢湛英,卢湛英面色青黑,“谢昶此人,心狠手辣,寻常装的极好,方才殿下同我说修缮宗庙的事务谢昶必定会叫人上奏举荐庸王,恰逢先后忌辰和修缮寺庙今年先后脚。”
“所以圣上叫画院作画,可见对先后是有情的,太子希望能从这一茬入手,先一步唤起圣上的情谊。”宁离很聪明的猜到了。
卢湛英颔首,“先后生前同云阳殿的李昭仪关系不错 皎皎,后宫师兄不能随便进,你可否替师兄走一遭,去询问有关先后的事,越详细越好。”
宁离精神一震:“是。”
虽得了任务,但她没有莽撞的直接去,每逢月中,崇青馆便有女郎去后宫中替位分低的妃嫔作画,原本是轮到了她的同僚,云黛去,云黛的性子和阿喜有些像,她总能发现在卢湛英训话时偷吃。
眼下云黛正在桌案前修复一卷藏画,她磨蹭的凑近,拿出了一纸包的梨膏糖推了过去,云黛脸圆圆的,狐疑的看着她,“你……有何事?”
“下午你要去李昭仪宫中作画,我和你换换呗。”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后宫没什么难伺候的妃嫔,云黛看着那纸包梨膏糖,翘了翘下巴:“那成吧,你为何要换?”她好奇的问。
十位画学生,有四位女郎,她和云黛关系素日就不错,因着有不少郎君性子刻薄,云黛常受欺负,她头一次发现是云黛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她问:“你跟着我做甚。”
她老实说:“你师兄官大,跟着你他们不敢欺负我。”宁离才发觉那些郎君有多过分,而后便默认她们结伴。
“我有差事去寻李昭仪。”她含糊的说。
索性云黛也不怎么关心,捏了一块儿梨膏糖塞到嘴巴里。
到了该去云阳殿的时候,她提着画箱由宫女接引着去了云阳殿,李昭仪神色默然,跟所有居于深宫的女子一样,寂寥、没了生气。
宁离铺开了画纸,李昭仪就那么闲闲的坐着,宫里头的画师都一个德行,能画出什么出色的东西,不就是一张脸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吗?
她的脸生的很美,娴静柔和,美如滑玉,宁离欣赏了几息美色,提笔勾勒,她时不时抬头去看,然后沉吟几许,复而落笔。
大约两个多时辰后,李昭仪都已经睡着了,宁离还在画,因着画时殿外日头暖和,便选在了外头,随着漏壶时辰流逝,日头隐没,陡然凉了下来。
李昭仪身上盖着厚厚的绒毯,可宁离的手却被冻的又开始发痒。
“娘娘,画好了。”宁离轻唤。
李昭仪懒懒睁开了眼,不耐的看了过去,入目是极令人震撼的画面。
宁离画的是她美人卧榻的画面,周遭盛开了许多漂亮靡艳的花,很别出心栽,酣睡的美人五官不似旁的画师一般浅浅勾勒,反而刻画极为用心,反而是周遭较为模糊。
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薄唇红润。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一时眼尾上扬,惊讶的拿着画爱不释手。
“我……当真这么美?”她不确定问。
“当然,脸是照着娘娘的脸画的,旁的都是装点,正是娘娘这么美,才衬得人比花娇。”她格外会说话,马屁拍的李昭仪一顿身心舒畅。
“本宫喜欢你,你这画师叫什么名字。”
“臣叫宁离,是崇青馆新入的画学生。”
李昭仪诧异:“你就是那位魁首,本宫倒是听圣上说过,果然能力不斐,巧思绝妙。”
“圣上谬赞,娘娘谬赞。”
“你明日再来,为本宫再画一副。”李昭仪欢喜的看着画,想着定要去舒贵妃面前炫耀一番。
“娘娘恕罪,臣得圣上差事,须得协助待诏大人给先后画像,怕是……”达到了目的,她假意苦着脸说。
提及先后,李昭仪果然一愣,默然了下来,“圣上还记得姐姐啊。”
“圣上先后伉俪情深,自然是记得的,就是臣能力生疏,有些惶恐,生怕哪儿做的不好,惹得圣上发怒。”她绞着手,脸色惶惶。
李昭仪不禁心软:“莫怕,先后离开五年,这还是圣上首次要大办先后忌辰,过来,我同你说说这先后生前事。”
宁离乖觉的被她拉了过去,这一待便待到了天黑。
从云阳殿出来后,她松了口气,恍然惊觉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宫门不知道落锁了没。
她急急忙忙的往回赶。
卢湛英一直在等她,见她回来了松了口气,“如何?”
宁离急不可耐点了点头,“办成了。”
有了李昭仪的提点,画像进程一直很顺畅,只是还有太子殿下让修复藏画的差事,宁离后来便没管了,聂青澜去协助作画,她则同云黛修复这副雪岭寒梅图。
十多日后,先后的画像和雪岭寒梅图均都完善得当,太子亲到画院,瞻仰先后的画像。
宁离低着头和一众画学生站着,太子抱着卷轴说:“画像既已完成,便由孤呈给父皇,那副藏画……还望小宁大人走一遭,去东宫交给孟少傅。”
太子吩咐,宁离乖觉应下。
随后她便抱着画卷寻去了东宫,东宫宫门前有侍卫把手,她犹豫的说:“侍卫大哥,能否把这画卷转交给孟少傅,太子的命令。”她怕侍卫不信还补充了一句。
侍卫一板一眼:“还望这位大人亲去交给孟少傅,不然画若有什么闪失我等负责不起。”
好吧,宁离也晓得有些为难了。
侍卫大哥还好心的给她指了条路,往西而去是东宫的詹事府,孟少傅通常在那儿处理政务。
殿门大开,孟岁檀正坐在桌案后翻看卷宗,紧皱着眉头,宁离走至门前探头轻唤了一声,“孟少傅。”
他倏然抬头,看见是她,诧异一闪而过后,眉目舒展了开,随即起身快步走来:“怎么来这儿了?”
宁离老实的把画卷递给他:“太子让我送给你。”
孟岁檀似乎心情很好,唇角浅浅勾起,“进来坐会儿。”
宁离顿觉古怪,鼓着脸颊:“不必了,下官还有差事。”
“先后画像和修复画卷都已经处理得当,其余的也不急在一时,我查到了当时你父亲被销毁的卷宗。”他斜身睨她。
果然,宁离面上的不情愿变得正色,顺从的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值房。
桌案上瘫着一份卷宗,孟岁檀示意她看,“当时大理寺处理此事的人已经离开了,大约你父亲并不会什么难对付的角色,谢昶并没有放在心上,处理此事的大理寺丞被调值、如今告老还乡。”
二人不自觉靠在一起,孟岁檀的胸膛缓缓的越靠越近,偏生二人都没有发觉。
宁离看的格外认真,从他的视角,可窥见挺秀的鼻梁,纤浓的睫毛,薄唇抿着,颊边有浅浅的酒窝,捏着卷宗的骨腕上若隐若现的带着一串佛珠。
檀香侵入孟岁檀的五感,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从没觉得值房是如此的闷,胸腔内的郁气游走四肢,隐隐有往下而去的趋势。
他不自觉凝着她,喉结滚动几许,忍不住靠近,她的侧脸让他着魔,喉头越发的干。
宁离没有发觉他的动作,反而是在沉思卷宗,忿忿出声:“我爹爹被他这般随意栽赃陷害,可见他背地里干了不知道多少污糟事。”
清润的嗓音浇灭了孟岁檀心头一把火,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行径后,陡然面色难堪。
他方才……竟不在毒发的时候有了熟悉的感受。
不对,不可能,他怎么能……
宁离是他妹妹,他养大了她,亲眼见到她从顽劣小童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像明珠翡翠般耀目,也撷取了不少郎君的目光。
想到此,他终于明白了多日来控制不住的莫名怪异,原来……他竟起了这种心思。
孟岁檀如梦初醒,近乎慌张无措。
可身体的反应骗不过自己。
不应该的,陡然涌出的陌生而异样的情绪叫他心烦意乱,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失手打翻了桌子上的砚台,墨撒了一地。
清脆的声音吓了宁离一跳,她侧首循着声音来瞧,发觉砚台被打翻,登时蹲下去捡,恰逢孟岁檀也去捡,二人的指尖碰在一处,宁离蹙眉,条件反射想缩回手。
但是孟岁檀却比她反应更大,像被烫到了一样,面色还隐隐有些不悦,宁离了然,知道这是不知何时离得太近惹厌烦了,便老实的起身说:“多谢大人的卷宗,我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孟岁檀发觉宁离误会了,有些无措,却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方才的举动。
手背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还散发着汩汩热度。
情急之下,他不过脑子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第34章
宁离陡然一惊,诧异的看他。
不假思索的,肢体间的抗拒开始挣扎,意识到这儿的地方不对,孟岁檀松开了手腕,似乎方才的触碰只是无意,神情歉意的说:“你衣摆沾了墨,回去最好换一身衣裳。”
宁离往下一看,并没有发现哪儿有墨点。
她扭着腰身想往后看,却被孟岁檀不由分说的摁着肩膀不能动弹。
宁离到现在已经后悔送……不,她也许压根就在太子去崇青馆时站在最后头,这样太子就看不见她,这样的差事也不会落在她头上。
下一瞬,更让人惊诧的举措出现了。
温热的大掌直接捏起她腰间的衣衫,从后面绕道身前给她看。
她青色的衣衫上确实沾了点点斑墨,分散形,好在她离得略远,大部分的墨汁都溅到了孟岁檀绯红的官袍上,而她虽说溅到了腰间,但,不细瞧也瞧不大出来。
她一惊,陡然排斥的后退了几步,她把衣衫抽回去,没好气的嘟囔:“还不是大人的错。”
孩子气的撇嘴一闪而过,她又恢复冷淡:“知道了。”
孟岁檀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嗯,我的错。”
宁离又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此人莫不是被下了降头,怎的这些时日行为举止、言语神情都奇奇怪怪。
倒不是她有多关心,实在是身为同僚还有差事交涉,这样很影响进程。
不过她素来看不透他。
宁离很有礼貌的替他收拾好了卷宗,微微一行礼以示礼仪,便要绕过身离去。
这次,孟岁檀没再阻止她,反而跟了出来,宁离走了几步,意有所觉回头,看他跟在自己身后,了然:“大人有旁的差事罢,你先走。”
虽说不是跟在自己身后,但也怪不自在的。
孟岁檀嘴角一扯:“我就送送你。”
行吧,宁离加快了脚步,回了崇青馆,正好遇到了云黛在撸着袖子晒画,便问:“怎么样?太子走了好一会儿了,圣上可有什么褒奖来?”
云黛摇了摇头,“哪有这么快。”
“对了,学正大人说把藏画阁以前的那些画册都拿出来晒一晒。”云黛对她说。
宁离闻言便转身去了藏画阁,崇青馆的藏画阁是现今齐朝最大的藏画阁,里面收录了无数藏画,有前朝、蕃国、还有拓印的壁画,这些画卷画册无比珍贵,画院的学生平日要时不时的把那些已经放了很多年的画卷画册拿出来晾晒,免得过于潮湿生了蛀虫。
藏画阁大开,宁离轻快的跑到里面,聂青澜正踩着一个木梯往下搬画册,正好撞到宁离回来,顺嘴一问:“回来了,赶紧来帮我。”
“好嘞。”轻快的声音吸引了不少画学生的注意。
她容秀貌美,像一朵水灵灵又鲜嫩的花儿,又爱笑,笑起来眼眸像月牙,那些郎君被吸引的一愣一愣的,眼睛都黏在她身上转不开了。
曲成萧直起身,拿了一杆毛笔对准离得最近的一个学生扔了过去,“看什么呢,还不赶紧干活儿。”
那学生满脸通红,狼狈不已。
宁离抱着一踏画册,一本本铺在了庭院里,现下日头高悬,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庭院内栽种的垂丝海棠倒悬,花瓣落在地上,像给这些画册铺了一层薄垫。
她小心翼翼的挨着放,许多边疆蕃国的画册吸引了她的注意,忍不住翻了开来,奇异的风格登时叫她目不转睛的盯着。
看了一点才明白这是本图画样式的话本子,她津津有味的往后翻看。
谁知道越翻越不对劲,画册里头越来越大胆,直到翻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她的小脸腾的一下红成了柿子。
啊,这原来是……宫图。
她手忙脚乱的放在一边,低垂着头生怕别人看见她看了这种东西。
直到午膳的时候她还没回过神儿来,云黛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如梦初醒。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没什么。”
“听说圣上看了那副画像,当场落了泪,我听聂艺学说大抵午后赏赐就要来了。”
先后的画像被挂在了圣上的寝宫里,这些日子圣上都时时在里头缅怀说话,没出几日,在早朝的时候,圣上便放了旨,修缮宗庙的差事交给太子练手。
此言一出,内阁有不少人都反对,有的说太子年龄还小,初接触国事,还是要过渡一下,而这样大的事,以太子初出茅庐的情况,并不适合接受。
内阁首辅谢昶任由他们激烈反对,自己装作中立模样缄默。
庸王面无表情,细瞧能看到他眼眸下潜藏的阴鸷。
圣上却摆摆手,君无戏言,太子主持宗庙修缮,孟少傅和谢阁老从旁辅助。
下朝后,孟岁檀冲着谢昶颔首:“阁老多多照顾。”
“谈不上指教,孟贤侄能力出众,又得太子殿下倚仗,就算没有我,这桩差事也能办的漂亮。”二人恭维的话你来我往说了一箩筐,现在谢昶的身份还是他的“未来岳丈”,二人明面上的关系也颇为“亲近”。
“说起来,这些日子妙瑛情绪不大对,你有空也多陪陪她,虽说年轻人正是忙政务的时候,但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妙瑛一片痴心,你可莫要辜负她。”
二人并肩走在石阶上,孟岁檀侧头凝视了谢昶的狭长的、笑意横生的眼睛。
“阁老说的是。”
他这些日子着手探查,已然确定那院考的事起自谢府,应该说谢昶和庸王均有手笔,而流言一事大约是她所为。
宁离自回到徐府的那日也就相当于进入了谢昶的视线。
大约是发觉大理寺在追查邹云山妹妹的下落,反倒是没了动静,圣上并不知谢昶暗地里支持庸王,须得想个法子找到证据,叫圣上忌惮。
只是大理寺很快传来了消息,谢昶来了一躺大理寺,说圣上口谕,尽快处斩犯人邹云山。
太子听闻宗庙修缮谢昶从旁协助,气得头脑冒烟,少年心性不稳定,登时就对孟岁檀骂:“谢昶那老头,有他参与进来,我那皇兄岂不能随意耍手段,孤难道要日日活在他们的监视下?”
“我们眼下已经对他起了防备,他若想耍些什么手段,也便于我们着手瓮中捉鳖,只是微臣想请殿下帮一个忙,邹云山不能死。”
他顺着邹云山妹妹这条线才确定谢昶是背后推手,幸而那小姑娘还活的很好,且他怀疑谢昶假传圣旨。
“好。”太子思索几息。
宁离这几日日日去云阳殿,引起了舒贵妃的注意,隔日便把她召了来。
“本宫要画一幅荷花美人戏水图,小宁大人可要用心些,画完本宫便呈给圣上看。”不得不说她年过四十还风韵犹存,那张妩媚风情的面孔美艳无比。
她赤着脚身披朱色罩纱,如水波般曳地,内里只着一件鸳鸯小衣,松松垮垮的挂着玉峰,丰腴呼之欲出,倚在贵妃塌上,轻纱顺着如玉的皮肤缓缓滑落,香艳无比。
宁离头皮发麻,这跟让她画宫图没什么区别。
“小宁大人,若是圣上看了这副画不来重阳宫,本宫可要唯你是问。”她娇嗔的笑着。
这算什么,拿她作争宠的工具?
宁离满心都是无语,但又怕舒贵妃真的找她麻烦,手上利索点蘸颜料下笔不停,她既要画的媚而不俗,又要高贵而不具风尘气。
舒贵妃拿着一只荷花,吐气如兰,懒懒的撑着手。
最后收尾时舒贵妃已然不耐烦,但画完后又脸色变得好看,“呈给圣上罢。”
“听闻小宁大人已经从孟府搬出?孟家人也愿意?”
宁离拱手:“臣已经找回了家人,自然不好再寄住。”
“听闻徐老先生一直常驻京城,怎的以前没寻到?”舒贵妃探寻的视线递了过去,宁离自然的说:“拖娘娘的福,那日进宫一趟恰好与师兄擦肩,认出了彼此,才道这些年竟就住的这般近。”
舒贵妃掩唇笑:“如此,本宫也算是小宁大人的贵人。”
宁离笑笑,舒贵妃满意的放她离开。
当夜,圣上便去了重阳宫,且往后几日舒贵妃都故技重施,宁离都已经麻木了,得益的是她的人物技法迅猛精进,连徐秋锦都有些诧异。
几日后,卢湛英说要把跟去修缮宗庙的人选名单呈上去了,让各部自己商议,宁离执意报了上去,虽然卢湛英说不一定能成功,且很容易被划掉,但宁离还是要求如此。
修缮宗庙日子苦闷,活量又大,女郎极难适应。
且不说宁离进画院本就是为了修缮宗庙一事,她这些日子被舒贵妃折腾的有些麻木,巴不得离宫而去,躲上些时日。
云黛看她报了上去,也跃跃欲试。
“我们两个结伴儿。”云黛杵了杵她的胳膊,宁离笑得很开心,刚好各自都觉着一人有些寂寥,干脆结伴去做差还能打发时间。
但,一人后,毫无意外的,二人被刷下来了。
宁离听闻这个消息后有些沮丧,卢湛英虽同情,但这个事情确实不在他能决定的范围内,只得绞尽脑汁搜寻那贫瘠的话语安慰她。
宁离以为是谢昶在负责名单,询问了一通才知道是孟岁檀在负责,更生气了。
云黛安慰她:“不去也没关系,那活儿很苦很累的。”
她摇了摇头,还是想去争取一下。
外头下起了雨,如鼓点般密集的雨声敲击在耳膜,清透的眸子仰望,看向了雨幕。
她没去东宫等着,那边重兵把守,不是个谈事的地方,她便在顺天门处等着,孟岁檀上下值都是走的这个门。
孟岁檀走到窗棂前,雨滴打湿了窗纸,廊沿处水滴串成了一条线落了下来,天气阴沉,该是早日回府的,他也撑了伞,走出了宫门。
阴郁的眉眼在触及到那一抹青色的身影时微微上扬,连他也没有发现眉眼舒展了开。
身影冻的发抖,雨水溅湿了她的鞋子、袍裾贴着她的小腿,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飞奔了过来。
“大人。”她微喘了声,“我想问一下那个名单,您为何要把我刷掉。”
雨声太大,连带着她的声音也模糊了不少。
孟岁檀面色淡了不少:“你应该知道,往年没有女画师随行,而且你们吃不了这个苦。”
“我能的。”那张羸弱的面容上透着不符合性子的坚韧。
“怎么能?划破了手指便哭个不停吗?嗯?”他并非在调侃,只是认真反问,她确实不合适随行,不可控制变数太多。
宁离微微红了脸,“我不会哭的,而且我、我是有正事去,你知道的。”
“不行。”孟岁檀别过脸不去看她那张透着红的脸,漠然绕过她离开。
“孟大人难道不是偏见吗?你凭什么说我不行,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替我好,喜欢安排一切,却没问过我想不想要。”她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好,我让你去。”孟岁檀突然停下身,转身应了下来,宁离猝不及防的差点栽到他身上。
啊?她呆呆的仰头看着他,斜撒进来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
“我说我答应了。”他平静到,高出一截的纸伞不自觉微微倾斜,把她没有拢住的地方叫雨水撒不进来,自己的后背却濡湿了一片。
宁离以为他在憋什么坏,怎么答应的这么容易,她狐疑问:“当真?”
“你不信?不信那别去了。”他面无表情假意要离开。
宁离果然绕在了他身前:“我信我信,不准反悔。”
“不反悔,只是这雨太大了,还得劳烦小宁大人送我回去了。”宁离一听有些犹豫,她四处张望,确定孟岁檀的马车并没有在,便问:“那方才你出来是打算如何回去呢?”
“走回去。”孟岁檀面不改色的撒谎。
宁离薄唇微张,惊愕的看着他,似乎对他这番话存疑,但她张望几许,确实发现他的马车不在附近,憋了半响,“好吧。”
毕竟他刚才松口同意,自己不能这么卸磨杀驴。
“但是我们不顺路的。”宁离收了伞,特意提醒了一句,随即她用袖子擦了擦鬓角,旁边递来一块白帕,修长冷白的手脉络分明,筋骨修长,帕子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她避嫌一般摆了摆手,“不必。”
下一瞬那帕子蹭了上来,柔软的触感擦过她的下颌和鬓角,她皱眉躲避,“你做什么?”
“你脸上有雨水,没有擦干净。”他坦然说,有些遗憾这马车太大,二人不能靠的更近。
“大人,你逾矩了。”她忍无可忍,还是提醒他,这人有些奇怪,最近这些时日好像越发肆无忌惮,她真的不大懂他,这压根不像毫无瓜葛的样子啊,宁离有些苦恼。
难道不该是二人相看两厌,孟岁檀对她恶语相向才是正常的。
“哪里逾矩了?”他竟然还反问了一句。
许是宁离的神情太过惊愕,孟岁檀认真的解释:“我们如今是同僚,接下来一段时日都要共事,剑拔弩张并不合适,你若这般介意,你还来争取名额做甚。”
“你觉得呢?仔细想一想我说的可对。”他转变了语气,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他有些无奈,先前对她的态度太差了,一时这么转变怕吓着她,孟岁檀决定徐徐图之。
知道自己动了那种心思的那晚,孟岁檀坐在庭院里吹了一晚上的冷风,就看着那抹枯枝断叶般的玉兰,旁边放了一壶酒。
他酒量不好,几口下肚便有些醉意滂沱,酒意上头,意识混乱了些,素日的克制全部消散,但却更清明了些。
明明他以前只把她当妹妹的,怎么能动那样的心思,若是知道他现在动这样的心思,他还会当时那样对她吗?
他悔了,悔得心肝皮肉都疼。
追溯着这份情谊,他发觉实际早有萌芽,只是自己不知道,以为那是单纯的兄妹情谊,大抵从他故意在她面前扔下了玉佩后,他便陷进去了。
但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又分外好面子,哪怕后悔,也不愿意表露,宁离的心在别处,里面装了祖父祖母、七位师兄,画院,唯独没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孟岁檀心头一滞,气闷和酸涩铺天盖地的袭来。
宁离怔然的看着他,孟岁檀的神情不是不耐也不是说教,而且为了两个人都好的商量,甚至有些……诱哄的意味。
她一惊,把这杂乱莫名的思绪甩出了脑袋,自己这颇爱胡思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再说吧,这就不劳孟大人操心了。”她紧绷着脸,对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分外不适应,“天气太冷,大人便从这儿下车吧,我们不顺路。”
她利索的赶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他没进一步逼迫,也没像以前那样脾气横,反而拿起伞:“我是认真同你说的,你的情绪总是写在你脸上,我知道你排斥我,但公事为重。”
宁离不可置信的看他,随即冷笑:“不敢,当初难道不是大人叫谢妙瑛来赶我离开孟府?还有我意外帮了宿泱间接得到舒贵妃青眼,孟府的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就是怕我攀上庸王,对孟府不利吗?到底是谁排斥。”
“你以为你站得高高的,随便说几句便能甩掉你的责任吗?”
她紧紧攥住了手,恨不得拿旁边的竹节伞把人打下去,虚伪。
孟岁檀愕然不已,“我何时叫谢妙瑛去赶你走了。”
“你的未婚妻,自己去问啊。”她生生忍住了翻白眼,挤出一个笑意:“请吧,孟大人。”
马车走过,孟岁檀撑着竹伞目送离去,这儿是南闲路和长华大街的分岔路口,离孟府还有一刻钟的距离,而眼下大雨倾盆,他的大半官袍都湿透了。
他面色阴沉,昏暗的天色和他轮廓分明的五官融为一体。
孟大人独自一人撑着伞走回了孟府,管事的原本看这天气暗叹他怎么还没回来,余光一瞥发现回来了一道身影。
登时撑伞急走几步:“哟,大人您怎么走回来了,怀泉没接您去吗?”
“我想散步罢了。”他敷衍。
啊?这么大的雨,散步?管事的懵然探头看着外头的雨,仿佛要砸穿地面。
宁离气冲冲的回了府,恨恨的踩了几下积水,随后赶回了庭院,叫阿喜打了水来泡了个热水,松乏筋骨,想起今日的事又有些气愤,说的好像她很意气用事一样。
虞少渊敲了敲她的窗子:“皎皎,这么冷的天,我烤了肉,出来吃啊。”
宁离撩着水:“哦,好,等我一会儿。”屋内传出阵阵撩水声,虞少渊唇角的笑意一僵,不自觉咽了咽喉咙:“你……在沐浴啊。”
“是啊。”她应答的爽快,并没有多想。
“哦。”他干巴巴的挠了挠头,却不自觉凑的更近了些,屋内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随后他红着脸忙不迭的跑了,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就连吃饭时也闷声不吭,烤的肉是他打来的兔子,切成薄片放在炭炉上炙烤,油脂散发出阵阵香气,宁离怕冷,裹得严严实实挨在虞少渊身边。
虞少渊身形僵硬,翻转肉片的手也有些木然。
“呀,快焦了。”宁离急得不行,拍了拍他的胳膊,虞少渊恍然回神,呐呐的把肉递给了她:“小心烫。”
对于他的兵荒马乱,宁离并不知道,一顿饭食冲散了晚间的不快。
翌日休沐,谢妙瑛掐着时候递来了拜帖,岑氏很高兴,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恨不得已经是亲儿媳,她勒令孟岁檀哪儿也不准去,留在府上陪妙瑛。
罕见的,孟岁檀没有不耐,应了下来。
他确实有一些事想问问谢妙瑛。
岑氏很高兴,饭桌上东拉西扯,不停的暗示孟岁檀下聘,连孟祭酒也说:“我看啊拖的时日够久了,就这个月挑的日子岁檀去下聘。”
谢妙瑛笑得羞涩,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着。
“此事急不得,我倒是还有旁的事想询问谢娘子。”他视线直直看了过去,察觉到不妙的孟令臻赶紧低头吃菜,她已经对危险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反应。
“宁离得舒贵妃青眼,那日我被圣上召入宫,你去看了宁离,对她说了什么?”平淡无波的嗓音仿佛在湖中投下一粒石子,掀起重重波澜。
第35章
岑氏笑意盈盈的脸色陡然一僵。
“什么意思?”岑氏斜眼一睨,眸中划过一抹诧异,饭桌上氛围凝滞无人应答,岑氏只得出言打圆场:“好了,岁檀你这是如何说话,妙瑛再怎么说也是客人,把你的脾气收敛些。”
谢妙瑛的筷子一抖,左手置于膝上,紧紧地攥着衣裙,首辅家女郎,金尊玉贵,还是头一次这般当着众人的面儿被质问,面容登时无措。
“孟郎怎的忽然这么问?可是宁离同你说什么了?”她试探询问。
孟岁檀欲开口,岑氏推了一把孟岁檀,分外不满:“你行了,都已经过去多久的事情,还翻出来说。”
“有,是没有。”
他没管岑氏的脸色已经难看成何样,也没管桌上的兄妹二人是什么神情,只是非要一个答案。
这不像他的做派,孟岁檀无论何时都是云淡风轻,审时度势,不会是这种咄咄逼人,不顾别人脸面的模样。
而旁观的孟岁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兄长还是在意宁离的。
不然也不会是这样一副快气疯的模样。
他的压迫当真是极盛,平时藏得滴水不漏,关键时总能恰到好处的表现,谢妙瑛脸色彻底挂不住,承认:“是,我那日是去见了她。”
“孟岁檀,够了。”岑氏警告道,摆出母亲的架子,面庞怒意翻涌,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怎么,为着一个白眼狼你要这般质问妙瑛,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闭嘴。”
岑氏气得胸膛起伏,谢妙瑛眼眶微红,抚着岑氏的手背安慰:“算了婶母,莫要因为这样的事伤了和气。”
孟岁璟在一旁扶额,他这个未来大嫂当真是极有手段,原本觉着他兄长突然清醒过来,他还有些激奋,现在转而一看,自家母亲这般维护,兄长的路不好走。
这谢妙瑛怎么就把母亲拿的死死地。
孟岁檀看着岑氏那沉肃的模样,失望的目光缓缓溢出,沉闷厚重,无声无息。
岑氏心提了起来,但她眸色一凝,她是做母亲的,若是轻易服软像什么话。
“母亲,我从来没觉得您这般拎不清。”
低沉的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她的头上,她陡然一愣:“你说什么?”
“孟郎,许是宁离妹妹同我有些误会,你也知道的,气上心头的人说出来的话大约都不是出自真心,如果有机会我愿意同她解开这个误会,还是莫要因为此事影响了婶母和孟郎的感情。”
她神色期期艾艾,暗示宁离只是因太过生气而添油加醋。
岑氏反应了过来,愈发生气,她冷笑道:“能有什么误会,他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竟然说我拎不清。”
他视线直直的看着谢妙瑛,犹如刺芒一般,谢妙瑛心里一咯噔,不敢直视他的视线。
他看穿了她的伪装,而后拂袖离去。
谢妙瑛掐着手心咬着唇低垂着头不说话,垂眸掩盖了眸中的难堪,孟令臻自前几次受过罚后再也不敢瞎应和,自顾自吃自己的东西,岑氏气得嘴上又没了顾忌,而孟岁璟闻言重咳了一声。
“婶母,是妙瑛的错,我去瞧瞧孟郎,您莫要担心。”她端庄一笑,娴淑的模样叫岑氏分外慰贴,岑氏点了点头,目送她款款离去。
孟岁璟忍不住:“母亲,兄长问她自然有兄长的用意,您怎的还胳膊肘往外拐,何况,这是他们二人的事,您何必插手。”
“连你也来指责我的不是?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都,我还不是为他好,自己的媳妇自己不疼还让我这当母亲的来操心。”
她眼睛一瞪,沉下了脸。
孟岁璟欲言又止:“他们还未成亲,兄长未下聘,谁知会出现什么变数,母亲素日还是别总是把谢娘子叫上府门。”
“能有什么变数,你别咒你兄长。”
孟岁璟放弃跟她沟通,叹了口气,反而好奇孟令臻今日怎的没有拱火,但孟令臻埋头一言不发,并未看到孟岁璟奇怪的视线。
孟岁檀回了院子,没多久,谢妙瑛便站到了门外,轻轻柔柔地唤:“孟郎。”
他回身递了一眼,神色漠然,把手中的书卷随意的扔在了桌案上,表明了他的不悦,谢妙瑛握着的手松开,主动解释:“那时宁离妹妹情绪不好,我便安慰了她几句,想着……想着若是可以,日后纳她为妾又何妨。”
垂眸的男人身躯骤然绷紧,神色阴云密布。
“纳妾?”低沉的嗓音不可置信。
谢妙瑛心不自觉悬起来:“是……”
半响,孟岁檀传来一声嗤笑,而后厉声道:“你凭什么觉得她该是为妾。”
“孟郎这是何意。”谢妙瑛笑意一滞。
“我从小养着她,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养的如花儿一般,可不是给旁人为妾的,便是我也不行,谢娘子,你又凭什么拿这样的事来羞辱她。”
孟岁檀气得额角跳,外头守着的怀泉闻声莫名有些心惊,听着自己主子气疯了的声音,他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只是涉及到宁娘子的事不免会阴晴不定,但主子的身子并不能随意发怒,眼下君大夫又不在京中,他是真怕气出什么好歹。
谢妙瑛脚下微晃,脸色惨白,心头冒出一个莫名荒唐的猜测,但是又转而摁下了,不可能,孟岁檀若是对她有意,那便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维护自己,也不会总是推开宁离。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孟岁檀打断:“日后还望谢娘子莫要做出这般善妒、羞辱宁离的行径,我的事、孟府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妙瑛薄唇微微颤抖:“轮不到我来插手?我们何时这般见外了,宁离已经跟你无瓜葛了你怎的还这般在意她,她已经有了那些师兄,不会回来的。”
“就算如此,宁离也对我很重要。”他平静的抬眸,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
这话说的界限模糊,哪种重要,亲人的重要还是……别的重要,谢妙瑛不敢去想,她不甘心的问:“那我呢?我只是为了你好。”
孟岁檀脾气算不得好,但他能清醒的看透时局,眼下并不是跟谢府撕破脸的时候,他生生的忍住了怒气。
他没有说话,神色淡淡:“我要忙了,你先出去吧。”
谢妙瑛咬着唇,知道无法再逗留,不甘心的转身离开了。
岑氏听下人说谢妙瑛是哭丧着脸离开的,怒着脸风风火火就去了参横居。
孟岁檀对她上门质问自己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闲适的提笔写字。
她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单刀直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
“哪有女郎家总是巴巴的上门来,她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非但不对她上心还又因为宁离下她脸面,我真是看不懂你了。”提及宁离她就气得手发颤。
“纵使妙瑛真的对宁离说了什么,她也是为了你罢了。”
孟岁檀忍无可忍:“母亲,我们二人的事你莫要掺和了。”
岑氏不可置信,随即心痛道:“我是你母亲,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父母之命?谢妙瑛非寻常女郎,她父亲是阁老,母亲恐是不知谢阁老暗中支持庸王,当初联姻时便打了接近、潜伏的心思,谢阁老为了扶持庸王上位,什么手段都用的上。”他冷冷的揭开事实。
岑氏震惊不已,抚着胸口喃喃:“你……你说什么。”
“你所以为的,不过是费尽心思想从你身边捞取利益。”孟岁檀懒得多费口舌。
这个打击对岑氏似乎颇大,好久都没回过神儿,随后她喃喃:“那……退婚,赶紧退婚啊。”
“我会的。”孟岁檀淡淡道。
岑氏出神般点点头,“对,可不能耽误了,得赶紧相看别的人家才是。”
“不必了。”
“什么意思。”岑氏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疑惑的看他。
“我已经有了慕艾之人,母亲不必操心。”
“谁?”岑氏像是竖起了尖刺,警惕的问。
孟岁檀视线冷淡,深邃的褶皱衬得眼窝眉骨凌厉,“我说,不必母亲操心。”他一字一句道,他从小主意大,岑氏总是想管却插手不得,母子二人的交锋持续了许多年,孟岁檀懒得理,岑氏却总是自得的认为这一场场交锋中占据上风。
“是宁离是不是,是不是?”她胸膛起伏几许,咄咄逼人。
“是又如何?”
“我不许。”岑氏果断道。
“这跟您无关。”他神情冷淡的不像是为人子嗣,岑氏见他这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只觉气愤,“我是你母亲,你敢忤逆?”
孟岁檀不言语,只是沉默的看着她,极为有压迫感的视线饶是岑氏也忍不住心惊胆战。
那眼神似在说,我便是忤逆又如何。
“孟家的家规你都忘了吗?先前口口声声以家规为准,怎么如今到是知法犯法。”岑氏搬出家规,妄图压制他。
“没忘,儿子只是觉得,从小到大,想办的事从没有办不到的,想得到的人自然也必须得到,母亲若是反对那便反对罢,也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岑氏被气走了,怀泉听到他所言,低垂着脑袋,心中却惊涛骇浪。
……
宗庙修缮是一大事,圣上派工部尚书前来和孟岁檀、谢昶交涉,修缮的人马队伍当天便出发前往慈光寺。
宁离和云黛跟随在队伍后面,画院随行还有艺学章严,还有三位艺学和三位袛候,画学生全部随行。
入寺后,众人不敢四处参观,而宗庙内供奉着历代帝王的牌位,更显威严。
随行的人员须得每日住在寺内,来往出行有严格的规制,离开前一天,徐老夫人就张罗的给宁离收拾行李,生怕那儿住的地方条件不算太好,宁离吃了苦,念叨个不停。
她揪着聂青澜和曲成萧二人一定要好生看好她,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定拿他们是问,虞少渊在旁分外不舍,他帮宁离背着小包袱,伸手抚平了她脑门凌乱的碎发。
“待过些日子我就去看你。”
“不用的,我很快就回来了,那儿看守森严,你过去了还不一定能进去。”她轻轻地拍了下虞少渊的手,笑得又软又甜,这一幕落在了徐老夫人的眼里,意味深长的露出一个笑。
众人看着宁离上了马车,又探出头来挥手。
徐秋锦看着夫人望眼欲穿的模样,“这么担心做甚,既然是她自己选的路那必然风险就要她自己担着。”
“你这老头子,说一句好话就这么难,不知道谁昨夜一直翻身,唉声叹气。”
徐秋锦被揭了短,有些挂不住面子,哼了一声。
进了宗庙,宁离和云黛住在一起,小小的一间屋子,被子还算干净,二人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她看见云黛从包袱里掏出了一袋又一袋的零嘴,有些诧异。
云黛看她目不转睛的样子,很大方的分给了她。
孟岁檀和谢昶作为随行朝臣,一个担起负责监工,一个负责分工,宁离和云黛在正殿中负责修缮和完善壁画,历代帝王中不乏有战功赫赫,壁画中有他们的平生战役。
“这是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宁离惊叹仰头,高大的观音像祥和悲悯,神性像是要透过壁画渲染。
孟岁檀进了殿,便看到一排脑袋矗立在壁画前,眼眸浮上了笑意,他刚要开口喊,身旁的聂青澜便出声:“皎皎,过来。”
他面色一淡,看着宁离没有任何犹豫的跑了过去,聂青澜在同她说在修缮过程中要注意什么,她听得很安静,随后月牙般的眼眸弯起,重重点头。
然后……聂青澜突然接到了修缮被重新分配的消息,他不在主殿,被分配到了藏经阁,曲成萧则在两仪殿内,均和宁离不在一处。
宁离并没有太在意,下午太子来巡,孟岁檀带他四处瞧,太子听得很认真,二人说了一番恭维话便把人送走了,到了晚上,宁离看一整日都只见孟岁檀并不见那位谢阁老不免好奇问云黛。
“你不知道啊,他们这些大官儿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谢阁老自然不住这儿了,孟少傅嘛,大抵是公务狂,亲自盯着才放心。”
这倒是,他处理起公务素来日夜不分,宁离漫不经心的想移开眼眸时,正在与人交涉的孟岁檀却突然直直看了过来,下一瞬竟朝她走了过来。
宁离本能的想躲开。
“小宁大人。”他唤的是公称,也是在提醒她,公是公私是私,宁离慢吞吞转过身:“孟大人。”
“这么急着走?”
他的神情淡漠,寒暄一般的同她闲聊,寸寸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描摹画卷般凝注在她的脸颊,他也没想到已经二十五的年岁,还如毛头小子一般动了春心。
“颜料不够了,去寻些颜料来,孟大人有什么事吗?”她一副躲躲闪闪不想看见他的样子。
宁离太好懂了,她心性天真,总是一副纯粹稚子的样子,就算提醒过她莫要把情绪写在脸上也收敛不住,大抵是在徐府过的很好,脸上的雀跃总是掩饰不住。
孟岁檀歪着头,他今日未穿官服,反倒是一身仙人似的白衣,云黛今晨还和她咬耳朵,说在慈光寺这么尘土飞扬的地方,还穿得这么出尘,岂不叫女画师的眼眸都黏在他身上。
冷白的肤色身披白衣,神情淡漠寡言,袍裾摇曳,确实如壁画上神秘的仙君,不染世俗,绝情冷漠。
“在这儿可还习惯?”
孟岁檀这种近似“补偿”实则为利的举动已经叫她麻木了,久了她也懒得去深思。
“习惯的,多谢大人关怀,就是有一批藏画年代久远,看他们的质地大约是先前已经修复过,但是现在又变成这样。”宁离突然想到,随后带着他左绕右绕,来到庭院中。
地上铺着画卷,这些画卷在经受雨水的潮湿腐蚀后变得更容易生虫,修复起来也更难,提前打个提醒,万一修复不了的,也只能原样放回去。
“无妨,我信你。”
她带了襻膊,撸起的衣袖到肩膀处,露出一双瓷白的手臂,纤细柔弱的腰肢裹在官袍内,她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她瞧,宗庙内本就有许多部门的官吏,杂的很。
正因如此,他才不放心人,留在了宗庙坐镇。
宁离点点头,她又趁机说起了正殿内一些壁画的情况,流畅的言语忍不住叫孟岁檀侧目:“你方进画院,怎会懂如此多的东西。”
宁离愣了愣,随即竟有些自得,声音轻快:“大人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莫名的反问叫孟岁檀有些错愕:“什么?”
“我在佛寺待了三年,日日对着观音像,怎能不懂,在佛寺中修缮笔画、洒扫,人人都要干活儿,我如何能白吃白喝。”她随意的说起过去的事,那模样洒脱,像是提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说什么?干活儿?”
他的脸色陡然难看,他从来不知道她在寺庙内经受的这样的痛苦,他明明吩咐了人看顾她,若是有任何的危险和困难及时告诉他。
怪不得她瘦了那么多,怪不得她手背上生了冻疮,原来那么漂亮嫩白的一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是生来便要作画的手,现如今,还残留着红痕。
他没忍住,伸手略微粗暴的拽过了宁离细瘦的腕子,扒开了她的手心,原本红嫩的手心此刻布满了老茧,显然是粗活儿干惯了。
宁离被他捏疼了,白净的脸蛋腾得一下皱了起来,她气闷的挣了下,孟岁檀缓缓松开,那手腕上登时印了一圈可怖的红印,她用手揉了揉。
他安排的人欺上瞒下。
他蹙着眉头,心里升起后悔,也怪他,那三年他扎身到公务中,并未多分出心思去看顾,哪怕他亲自去看一眼,也会发觉她的难过。
可他没有,心中揪疼的难受。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在庙中过得也算是清净,我……”他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三年有意无意的忽视。
“都过去这么久了,知不知道又有何关系,是我多嘴了,大人别见怪。”宁离与其说不怪他,还不如说不想再深陷于过去。
她还在揉捏着手腕,黑亮的眼眸瞪着清润的水色。
“抱歉,是我的错。”他看了眼那痕迹,喉头微微一动,控制不住的想伸手去碰,却被宁离躲了开,伸出的手一滞,克制的又收了回来。
虽是言语歉疚,但心中有一抹怪异的满足缓缓氲了开,似乎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是一件多么叫人满足的事。
意识到想法不可控,他很快就移开了眸色。
在自己动心后,很多被他忽视的都无意识放大,宁离对他的吸引力也变得致命了起来,他头一回辗转反侧,捻着一缕檀香,放在鼻端轻嗅。
还有纤细的腰肢、海棠一般的薄唇,每见一次都像凌迟,一碗碗的汤药灌下去似乎没了作用,他仍旧是像被火烧一样,在深夜中,青筋暴起,克制难忍。
宁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手腕遮掩了回去,藏在身后,嘟囔:“那是寺庙,又不是去享福了,难道我还能死皮赖脸的等人伺候?又不是什么嫡女贵胄的,哪有这么娇贵。”
她云淡风轻的说着曾经让自己辗转反侧的话,宁离还忙着去继续修缮,没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
“皎皎,对不起,那三年是我错了。”在她转身后,孟岁檀忽然说。
强势专制如他,也自食了恶果,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懊恼,以及磅礴的心疼,和从未让她察觉过得慕艾。
这一声道歉,太晚了,宁离怔了怔,反应过来后想到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很诧异,没想到有一日自视甚高的孟大人也会低头。
但那又怎么样呢,也不会改变什么,她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你没错,是当初的我错了,我不该勾引你,也不该自作多情,你也没有吊着我,反而干脆的斩断了感情,如今我倒是很庆幸。”
她眼都不眨的说着剖心的话,孟岁檀却被她的斩断感情、很庆幸之言而心沉沉坠下。
第36章
宁离坦然回身,别开了他深沉的视线。
孟岁檀听她这样说,不可避免的脸色发僵,唇微微发颤:“别这么说。”
宁离看他神情不大自然,恍然察觉自己无意识提起,确实又让他“难受”了,二人的关系,本就不尴不尬,又做了同僚,自己这样说委实不大妥当。
“抱歉孟大人,不该提起这样的事。”
孟岁檀突然抬头,凝着她的视线发软:“你以后都不必对我说抱歉。”
“我说了,我想补偿你,你……亦不必太过多想,你就当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补偿。”他低声说。
他不敢太放肆,他要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二人有多年的感情基础,为今之计是让宁离打消对他的防备。
宁离的眸子微微一睁,本能要拒绝,但她转而一想,何必这么死脑筋,越拒绝,越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意、生气,何况,二人闹得太僵,确实影响很不好。
她沉默了半响,“随你便。”
“还有一事,我把邹云山藏在了一处隐匿之地,他是不可少的人证。”他看宁离神色和缓,想多同她说几句话,孟岁檀少见的局促。
“你查到是谁了。”她笃定问。
孟岁檀默然,“是。”
“那……”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心里头的疑惑,按照他眼里头容不了沙子的性子,要是好办大约不会拖这么久,这么久没动静大约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别担心,我会解决的。”
宁离隐隐想到了圆真主持所说的那个身影,直白问:“是谢妙瑛吗?”
孟岁檀也没瞒她:“她是知晓的。”言外之意还有别的人,宁离一点即通:“谢阁老。”
她的身份没有隐瞒旁人,宁絮是她父亲的事几乎一查便知,所以谢昶大抵在她的状纸到礼部时便知晓了,那他为什么没有直接把她打回来,或者在封弥画卷时动手脚,偏生要选在院考中。
“一箭双雕,要是你的画卷真的被毁,而我却没有及时发觉,便是办事不力,叫圣上发难才是最终目的。”他面容冷肃道。
“要是有什么事,及时来寻我。”他侧过头叮嘱她。
“好。”正事在前,宁离不会闹脾气。
……
几位师兄在侧殿,宁离不好去找他们,便和云黛去抱着藏画去晾晒,正好路遇几位学生正在搬运矿石,她和云黛便去搭了一把手,那位学生憨厚一笑,对宁离道谢。
“这矿石一批批运进来,有的颜色我们都还没见过呢。”云黛好奇的想去碰。
宁离看了一眼,没阻止她:“你待会儿记得洗手。”
晚些时候在吃饭时,云黛正和宁离坐在一起,二人正说着话,云黛却突然眉头一蹙,手抚上了胸口,宁离敏感察觉:“怎么了?”
“不知怎的,有些不舒服。”云黛拍了拍脸。
“大约是累着了,我们快些吃罢,吃过后回去休息。”
宁离应了她,却没想到,饭都没吃完,云黛视线模糊,而后渐渐发黑,猝不及防的向旁边倒去,宁离吓了一跳,本能去捞,却被她带的也滑到了地上,手肘被磕了一下,隐隐发麻。
“云黛?云黛?”她忍着疼轻轻地推了推,云黛毫无任何反应,众人被这儿的动静吸引地围了上来,抬人的抬人,叫太医的叫太医。
只是靠近扶云黛的人均闻到了一股蒜臭味。
随行太医没多久便提着箱子过来了,经过一番诊治说是中毒,众人哗然。
“这蒜臭是典型的发毒症状。”云黛惨白着一张脸被太医捏着鼻子灌下了解药,宁离在一旁托着她的脸颊,拿帕子擦干净云黛的下颌。
太医检查了一番饭食,却没检查出有毒,便询问她今日与什么接触过。
“一整日都在同我们一起修缮壁画,只是我们却没事。”另外一位学生说。
“还有呢?没了?”太医梭巡了一圈。
宁离蹙眉说:“我们今日去搬矿石了,我瞧着她去摸了一把石头,但叮嘱她洗手。”
太医叹气:“中毒便是一瞬的事,洗手可没用。”
“只是我以为若是矿石有毒工部的人不可能搞混,便没多在意。”宁离愧疚不已,早知道便阻拦了云黛。
这时学生禀报了孟岁檀,他闻言便赶了过来,步伐沉沉间,众人齐齐让了开。
听了来龙去脉便同太医去看了那矿石,库中堆积的矿石均是为了修缮壁画而拿来研磨制色的矿石,有的矿石难免有毒,不能去触碰。
太医隔着布巾,端着烛火扒拉了一下矿石,“确实是因此而中毒,只是这些矿石均是工部所提供,要是有毒会提前告知,怎会混入到没毒的里头。”
孟岁檀叫其余不想干的人离开,对太医说:“劳烦大人帮忙把有毒的辩识一番叫人挑出来。”
太医也识趣说:“少傅放心,今晚的事不过是吃坏肚子。”他开了一张单子,“来的时候药材没带多,须得去外头抓药。”
宁离想也没想:“我去。”
“随行官员不能随意进出,我去。”孟岁檀忽然说。
太医没说什么叮嘱了他抓药的注意,便带了两个学生去库房开始辨石。
宁离身躯微微一矮:“我替云黛多谢大人,这么晚了,劳烦大人跑一趟。”她没矫情,孟岁檀是管他们的,人命关天的大事,她真心实意的谢他。
孟岁檀只觉得庆幸,听到二人一同搬矿石,他的心头好像滞涩般停了一下,又听到宁离没有用手摸松了口气。
“这是我该做的,你去照看着她,这个给你。”他从袖中掏出了他的私印,“有什么事随意出行。”
“这太贵重了,我怎么可以拿。”宁离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手。
孟岁檀蹙着眉把私印强硬地塞到她手里:“给你便拿着。”
他神情冷肃,颇为漫不经心,好像私印是什么橘子、核桃。
随后孟岁檀驾着马去城中抓药,幸而现在还不算太晚,药铺也都没有关掉,他按照太医给的方子抓了药,回去后没急着送去,反而先去问太医要了一瓶跌打损伤的药油。
并着一起送去了宁离那儿。
聂青澜和曲成萧听闻了消息便急急赶了过来,一来便看见了云黛煞白的小脸躺在那儿,有些懊恼:“不行,你们第一次做这样的差事很容易出差错,我得去寻谢阁老把差事调换了一下。”
“不必去问,我已经告知了他们,待明日聂大人便去正殿。”孟岁檀突然出现说。
聂青澜一愣,旋即拱手:“多谢孟大人。”
时候不早了,聂青澜和曲成萧二人看过后便离开了,只留宁离和孟岁檀相对。
这儿没有伺候的人下人,什么都是自己做,煎药自然也是,孟岁檀递给她时,宁离看着手中的小瓶子怔愣。
“你手肘受伤,擦一点,不然会影响公务。”他用了她拒绝不了的理由。
宁离诧异不已,他竟然看见了她摔了一下。
“谢谢。”
她接受了孟岁檀的好意,手肘确实很疼,间接的影响描画,指不定被撞的部分已经一大块淤青。
她要去拿那一垒的药包却被他避了开,宁离不明所以,孟岁檀却问:“你会煎药?”
宁离无言,犹豫:“我去问问太医。”
“这不是一时就能学会的,我叫怀泉来。”
“这太麻烦了吧。”宁离不大好意思。
然后宁离眼睁睁地看着他没有再废话,吩咐怀泉拿出了煮药的炉铫。
“这些东西,大人怎么会有。”
怀泉殷切回答:“主子打算长住在这儿,时常要喝药,自然是必备的。”
孟岁檀素来洁癖严重,挑剔的很,怎么可能会在这儿长住,且宗庙住处颇为老旧,雨天还有可能漏雨,实在难以想象他蜷着在那不足一尺八的床上睡觉。
看来他确实很看重这次的差事。
孟岁檀本已经做好了回答她问为何住在此地的准备,结果宁离闭了嘴,蹲在一旁看着冒热气的药炉子,发着呆的模样让他气得发哽。
“今日开始,叫怀泉每隔两日都来熬药,直到她好全。”他臭着脸,声音却放轻。
“这太麻烦了,我来就好。”煎药也不难嘛,宁离感觉已经学得七七八八。
怀泉赶紧解释:“小娘子不知,这煎药得注意火候,不然容易熬干或者蒸发,还是奴婢来,免得烫了您这作画的手。”
宁离看了眼自己的手,只好作罢。
“那把毒矿石混合进来的事大人打算如何?”她忍不住问。
“我会禀报圣上,圣上传旨后大约就要协同工部查案,可能会有些忙,你们素日也要注意些,今日,你便做的很好。”他顿了一下,没有吝啬好言好语。
宁离对上他的眸子,一时有些怔愣,抿着唇笑了笑,月色撒在院中,宁离缩在那一小团月光中,为发丝渡上了一层光晕。
药罐发出了煮沸的气音,宁离想也没想就要拿手去揭。
“别动。”大掌握住了她的手,悬在空中,夜色静的能听到人的心跳。
宁离倏然抽回了手,孟岁檀脸色不大好看:“说了不必你管,若是烫着你该如何。”
“知道了。”她呐呐的应下。
刚说完她肚子里咕的一声响,清脆的声音叫宁离有些尴尬,晚饭没吃多少云黛就出了事,随后奔波了挺长时间,忙到现在还没有坐下来好好吃饭。
她摸了摸肚子,孟岁檀吩咐怀泉:“去叫膳房做些饭食来。”
“不必了,我有干粮,垫吧垫吧就好了。”都这么晚了,膳房早就睡下了,哪好意思再叫人家起来啊。
怀泉忍俊不禁:“小娘子,主子也未用饭。”
宁离还是别头拒绝,他们二人也不是同桌吃饭的关系,对此,孟岁檀没说什么,只叫怀泉去拿,而宁离拿了徐老夫人给她塞的点心啃,缩成一团,蹲在台阶上炉铫旁。
怀泉没一会儿回来了,端了四菜一汤摆在外头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她忍不住觑头看,菜还冒着热气,荤素均有。
孟岁檀优雅的拂袖,手执玉箸,一手端碗,夹着菜吃,食之无声,用的很专心,热食的香气盈满鼻腔,对比他的丰盛,宁离显得有些寒酸。
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她坦然地啃着干点心,随后拍了拍胸脯,有些噎。
“太多了,我用不完。”孟岁檀面无表情的说。
宁离置之不理。
“你若不吃,我明日便不去抓药了。”他施施然说道。
宁离忿忿:“你威胁我。”
她脸颊鼓鼓的模样在烛光氤氲下更显精致,像一块透明的美玉,散发着炯炯流光,孟岁檀被她蛊得一晃,脱口而出:“你乖一些。”
二人齐齐一愣,宁离侧头错愕:“什么?”
“没什么。”孟岁檀自知失言,低头吃菜,昏暗的天色掩盖了他耳根处的薄红,若是宁离细细地观察,便能发觉他吃菜的样子分外僵硬。
宁离忽略了心头那抹古怪,站起身坐到了他对面,拿起了那副碗筷,开始吃饭。
笋子脆嫩,萝卜鲜甜,鸡丝面顺滑温热,她喝了一口热热的汤,全身慰贴。
二人气氛凝滞,各自低头吃着饭。
宁离打破了氛围,清了清嗓子:“大人,我细细想了想,觉得你那日说的对,咱们公事为主,我不会再小孩子气性了。”
她到了两杯酒,自顾自的拿起酒杯在他酒杯上碰了一下,这杯酒下去二人达到暂时的“忘却前尘”,她仰头喝了下去,却被烈酒辣的脸都皱了起来。
“你……你什么时候喝这么烈的酒了。”她的脸被烧的通红,腾的红了起来。
她记得他滴酒不沾,好像是因为什么与药相冲,宁离已经记不清了,她愣愣的发呆,原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于那些“重要”的记忆已经被她抛诸脑后。
孟岁檀面不改色的仰头饮尽,双眸像浓墨一般,沁出了深色,“还好。”
宁离埋头吃菜,终于后劲儿在晚上给云黛喂药的时候涌了上来,她不停的打哈欠,迷瞪着眼把药喂下去后胡乱洗了把脸,往床榻上一躺。
天气一日日转暖,晚上还是有些冷,宁离拖了一条厚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夜半,孟岁檀推门而入,瞧见了裹成蚕蛹的宁离清浅呼吸。
月光皎洁,他身着白衣踩着一片月色进屋,飘然若仙,在她的床边矮下身,脉络分明的手掌掀开了她的被子,露出了那张睡得憨红的脸蛋,颊肉挤在枕头上,轻轻浅浅的起伏。
他伸手拨开她的发丝,掏出了药瓶,把药涂在了她有冻疮的手背,然后放进了被窝里,随后凝视着她的睡颜。
云黛是被渴醒的,喉头一股干涩,也发不出声音,她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触及到了一抹身影,初时有些懵然,以为自己是看到神仙下凡了,怔愣的睁着眼睛。
直到看清“神仙”身旁躺着一个人影,露出半个脑袋,云黛才恍然惊觉,那是宁离啊,那白衣仙君……
正想着,白衣仙君微微侧过了头,露出了半张华美的侧颜,然后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
他微微倾身,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她的眉眼处,云黛迷蒙的眼眸骤然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处看。
孟少傅对宁离……
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喘气都放缓了,轻吻的人又在她唇角落下一吻,云黛悄无声息的拿被子捂住了眼,默念她什么都没看到。
酣睡中的人似乎被什么干扰,皱了皱眉头,表示被打扰的不悦。
孟岁檀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眸中快要溢出来的慕艾,掌心贴着她的脸颊,轻柔地蹭着,以前没有发觉她的好,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珍贵之物,现在后悔,却只得藏在角落,等到无人之时才敢靠近。
但,只是一个吻,便叫他一直压制的火腾然烧起,烈焰焚身,忍得极为辛苦,他微不可查的深深呼吸,克制而隐忍的起了身。
离开时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屋内又恢复了平静,藏在被子里的云黛小脸通红。
翌日,宁离腰酸背痛的醒来,她恹恹地坐起了身锤了锤背,迷蒙的往床上看去,对上了正在视线复杂的云黛,她一懵:“你醒了?”
云黛点点头:“醒了,已经没事了。”
宁离一骨碌爬起来:“我去帮你煮药。”
“不用了,孟……少傅已经叫人煮好了药,我刚刚喝了。”她继续用复杂的视线看她,企图宁离能从她的眼神中获取什么信息。
“嗯,你饿不饿啊,我帮你拿点吃的啊。”宁离走到她床边,漂亮的小脸凑过去,笑得开心。
“孟少傅刚拖人送来了早饭,呐,在那儿。”她指了指桌子上,赫然放着二人份的膳食。
“宁离,这孟少傅……人还是不错的,我以为他看起来神仙似的,清清冷冷,没想到人还是挺热心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她试探的说。
可惜宁离并不搭她的茬儿,心不在焉的嗯嗯嗯。
云黛失败而归,心里头明白了宁离大约对孟少傅并无意,便缄默的把那话咽了回去。
因着云黛生病,特许多休息一日,宁离便独自一人去了殿内,她急急忙忙的带着襻膊提着一大桶清水。
在进殿时微微一用力,桶内清水撒出来许,溅在了旁边站着的人的袍裾上,她满怀歉意抬头想道歉,谢昶温和一笑:“无妨。”
“谢阁老。”她小声唤了一句,自己的仇人站在面前,宁离原以为自己会愤恨,但是当真的面对面时,隐隐于有惧意占据她的心扉。
“我知道你,今年的魁首,小宁大人。”谢昶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风度翩翩,面容温和,看起来像是稳重令人心生好感的人。
谁知道他背地里是多么阴私和肚量小。
“不敢。”她垂着头,避开了他的打量。
宁离以为谢昶该是有意无意试探一番,或者说些什么似是而非的话,但是谢昶好像只问了她一句,便把她抛诸脑后,同旁人说起了事。
“宁离,快过来帮忙。”有学生高声唤她。
“来了。”
傍晚,宁离本打算回去,走在路上却发现自己的佛珠没了,她看着空荡荡的手腕,有些茫然,这佛珠她带了三年,期间裂了断了都修好。
她仔细回忆,大约是今日怕颜料沾在上面,便摘下来放在了旁边,宁离果断回身去寻。
这个时辰大殿已经空无一人,冷清中透露着阴森,走到正殿,她顿住了脚,犹豫的想不然明日再来好了,早些来,可没了佛珠她到底有些不安,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
她摸索着走到油灯架前,甩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烛光幽幽暗暗的照亮了殿内,那些牌位宛如一只只眼睛,看得宁离毛骨悚然。
她没再耽误,在今日修缮壁画的地方细细的寻找,一刻钟后摸到了掉进夹缝的佛珠。
她矮身塌腰,翘起腰身,把胳膊伸到了里头,费力的去够,胳膊筋都快拉到后终于把珠串勾了出来,她爱惜的摸了摸,在衣衫上擦干净,带在了手腕。
笑意将将牵起,殿内响起了两道脚步声,很急促,交织在一处,她陡然僵住,一动不敢动。
“阁老,我那皇弟草包一个,父皇竟把差事给了他,我算什么,明明上一次是我。”庸王气急败坏道。
听到这儿,宁离明白了,她这是“误入”了庸王和谢昶密谋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叹自己倒霉还是什么,刚准备动便被一只大掌死死捂住了嘴。
“嘘,别动。”带着磁性的气音拂过耳垂,温热的气息落在了耳边,宁离紧张的全身都绷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后松懈下来,下一瞬却气急地踩了他一脚。
孟岁檀身形未动,宁离却隐隐感觉他僵了一下,随即她不客气的把他的手拽了下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殿下莫急,还有微臣,微臣在这儿便是殿下的眼睛,太子未成事,兴许圣上是想历练他罢了,殿下要明白,他始终是太子,无论如何,您都得忍让。”
谢昶分外冷静,与庸王的暴戾形成对比。
孟岁檀和宁离正好在正殿的隐蔽处,旁边就是供桌,这儿到底危险,二人便挪去了供桌下,长长的桌帘垂下,挡住了二人的身影。
只是里头狭小逼仄,一挤进去,二人须得腿抵着腿,不是脑门对着脑门便是脸对着脸,虽然黑暗,却能感受到地方的气息。
宁离很是难受,早知便不来寻了。
挪动间,她眼看着她脑袋要磕上桌沿,孟岁檀伸手挡了一下,宁离摸了摸脑袋,“多谢大人。”
随后她的脑袋被往里扶了一下。
孟岁檀来做甚,带着疑窦,她暗暗打量,供桌下宁离尚且能忍受,但孟岁檀这种身形格外高大的人来说是有些痛苦在的。
热汗随着鬓角滴落,里面静到能听闻二人的心跳声,似乎不重合,但有一个比较快,她一时分不清究竟谁的更快。
只是,哪怕她垂下头都能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外头还在谈论,为了转移尴尬的注意,她侧着耳朵倾听二人的密谋,她逐渐认真,没有发觉旁边的脸颊离得愈发的近。
第37章
宽阔结实的臂膀撑着地,大掌修长有力,宁离腰肢纤瘦在没有发觉时被拢在了怀中,但小脸却仍旧紧张的听着外头的动静,丝毫不察他的身影靠近。
她跪坐在地上,双手俯撑,身姿虽着宽大官袍,却曼妙有致,纤细婀娜,翘起时,毫无所觉的散发着与性情、面容不符的妩媚气韵。
孟岁檀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身躯,散发着淡淡的馨香,昏暗的桌底,看着她因紧张而微微瞪圆的眸子,喉头微动。
在距离微末时,孟岁檀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宁离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侧过了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孟岁檀,眸中溢出了疑惑不解。
但他深邃缱绻的眼皮撩了撩,像是在反问怎么了。
二人靠的实在太近了,近到宁离有些不适,她忍了忍,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并低声问:“你做什么呀,是太挤了吗?”
气音喷在他的面中,更惹燥火。
宁离有些急,外面密谋声持续不绝,也不知是何大事须得今夜便敲定?
孟岁檀低低的嗯了一声:“再忍一忍。”
可二人确实太近了,近到她觉得很奇怪,她伸手继续抵住愈发往前靠的胸膛,清晰的感知到稳健有力的跳动,手像是灼烧了一般,烫得她颇为尴尬的松了松,暗想这可不能怪她。
好在孟岁檀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身躯往后一退,嗓音沙哑:“抱歉。”
“无妨。”
宁离弱弱道,只希望人赶快走,好让她早些出去,供桌下药香混杂着檀香,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哪一种味道更浓烈。
孟岁檀虽心绪缱绻,但他举止有度,喉头却几欲哽血,情毒难消,多年下来,他早已习惯克制,可慕艾之人近在咫尺,他却无法触手可得。
“你……你怎么了?”察觉到他似乎不对,宁离用怯怯的气音问他。
“无事。”他咬牙道,宁离便又专心听着殿内的“议事”。
“眼瞧父皇对本王这皇弟一日日在意,本王怎能不急,昨日那批矿石混进去,这么快便被发现,谢阁老当真是办事不力,本王再给你五日时间,必须把孟岁檀弄出去。”
谢昶面色一沉:“殿下,孟岁檀本就心思缜密,臣说过,矿石显眼,不如颜料无声无息,偏殿下心急等不得。”
庸王大怒:“这么说还是怪本王了。”
谢昶仍旧好声好气:“臣没有这个意思,再者,他是臣未来的女婿,何必一棍子打死,待二人成婚,他自然归顺,便是不想归顺,太子也会因他这一重身份而厌弃,还望殿下耐心等待。”
庸王冷冷地看着他:“本王倒是忘了,你可是相当看重他。”
宁离听着二人密谋害孟岁檀,心头涌起一股怪异之感,遂按耐不住探寻当事人是何神情,侧首而去时却一怔。
那双深邃如寒星的眸子直直看着她,专注到让她忍不住心头一跳。
“你……你看我做甚。”她结结巴巴的问。
大约是他气势太过迫人,宁离忍不住后退,脊背往后靠去,结果一下悬空,宁离猝不及防的整个人都往后倒去,千钧一之际,大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往回一拽,身躯顺势跌入他怀中。
微凉薄唇擦过耳畔,引起阵阵战栗。
外面声音逐渐远去,宁离慌然推开,随即爬出了供桌,帽子拂过桌帘,被带的滑落,她伸手扶了一下,带乱了青丝,殿内烛火幽幽,她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我……不是故意的。”
她生怕孟岁檀觉得她又使了什么手段,意欲勾引,赶紧撇清关系:“我是来寻手串的,不知你在此。”说完她抬了抬手,示意他看还未带上的珠串。
殊不知,她这番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让孟岁檀稍怔,喉头哽得越发难受。
“我……也是无意从后门闯入。”他别扭的找了个借口,也不她信不信。
“那……我先走了。”宁离嗫喏了一句,也不管他回应与否,爬起来带着珠串赶紧跑走了。
孟岁檀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手掌紧紧地攥着,方才的“顺势”触碰他承认故意成分居多,只是与他想象中的含羞并不相同,单单想到她撇清关系的样子就让他压抑又难受。
他回了值房,连吩咐怀泉查案的心思都没了,怀泉触及到他漠然的神色,欲劝他的话语吞了回去。
到了深夜,怀泉给他头上的穴位捻了几根针插进去,他粗通医理,也只会在这几个穴位扎针,光是这几针便练了成百上千次。
君大夫说他若再控制不住便给他扎几针去去火,头皮紧绷的痛意才缓缓散开。
“主子,您不若告假几日,左右这儿也不光您一人,您回去歇息几日。”也离宁娘子远些,俗话说距离产生美,指不定过些日子再见,关系能更亲近些。
只是他还没说,孟岁檀便陷入了沉睡。
而宁离却睡得喷香,没有一丝纠结,一夜无梦,翌日起得略晚,但是云黛却不声不响的给她打了一盆热水来,宁离笑得真挚:“谢谢你,云黛。”
“有什么好谢的,我中毒了你不也忙前忙后。”她摆摆手,道她还真是实在。
宁离垂着头拿帕子浸湿拧干敷在了脸上,温热的感觉叫她双肩垮下,仰着头享受这份舒爽。
“时辰莫要太久,天气还没转春,小心脸上干痒。”云黛提醒她。
收拾好后,二人结伴去了正殿。
一路上她有些悬心,生怕遇到孟岁檀,在临到正殿时看见了聂青澜在指挥学生搬东西,她如倦鸟归巢般跑到聂青澜身边。
宁离便觉得的底气又回来了,一整日都黏在聂青澜身边,亦步亦趋。
每隔五日,会允许吏员休沐一日,今日聂青澜一提,她才想起来,聂青澜眉眼温和着说:“你八师兄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届时接了你回府去。”
宗庙到徐府也就两刻钟左右,宁离的心思顿时转移到了别处,眉眼的阴郁散去,欢喜的转身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孟岁檀来寻时没有瞧见她的身影,只见聂青澜一人在,便寻问了一句。
聂青澜虽对他总是视线黏在宁离身上有些不满,但碍于顶头上司,仍旧回:“今日放假,她同老八回去了。”
老八,虞少渊?
他眉眼一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蜷,几乎想转身就去拦她,“走了多长时辰了?”
“有……一刻钟了。”聂青澜有些奇怪的看他,孟岁檀明显是有些急躁,他以为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大人可是有什么事?待她回来我会转告的。”
“不必。”孟岁檀没什么好气说,走得这般快,就这么急着去见虞少渊吗?
聂青澜看他脸色不大好看,下意识以为宁离惹了他不痛快便火上浇油:“大人,宁离可是犯了什么事儿?您不若直接同下官说。”
“并无。”
他忍着不悦试探:“她同虞少渊倒是颇为亲近。”
聂青澜笑了笑:“这倒是,同龄人罢了,若是日后能凑成一对好事,也算了却师父师母的心愿,想来宁絮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这可未必。”他咳了咳,忍不住说。
“啊?”聂青澜被他这话说的茫然,一时不知他是何意,孟岁檀却摆摆手,转身离开。
虞少渊接上了宁离,多日不见他很兴奋的凑在她身侧,给她讲徐府的事,并说徐老夫人每日念叨她,只是今日腿疾犯了,便没来接她,宁离闻言更归心似箭。
回府的路上,二人路过关元斋进去买了些糕点,徐老夫人爱吃紫米芡实糕,宁离叫虞少渊拿着纸包,她在前头挑选。
“老板,紫米芡实糕没有吗?”
糕点铺子的老板闻言朝后头看了一眼:“哟,那您得等会儿了,锅上蒸着呢,马上就好。”
“谢阿姊,今日我兄长大约是会回家的,你还来吗?”熟悉的身音在身后响起,宁离回头一看,孟令臻和谢妙瑛相携进了铺子,谢妙瑛眉宇愁绪难散,笑意勉强:“自然是要去的,我与你阿兄有些误会,还是要说开的。”
孟令臻要安慰她,余光一瞥却不可置信:“宁离。”
她声音不大不小,宁离懒散的回过了头,目光冷肃平静,谢妙瑛自然也看了过来,不知怎的,宁离觉着她的敌意比之前更深了些。
周身的怨气快冲破天际。
宁离没理他们,象征性的回了一下身又同虞少渊挑选糕点。
虞少渊皱眉看了一眼,矮身低声问:“这二人谁?”
宁离回他:“仇人。”
虞少渊眉头一挑,他知道皎皎性子素来与人为善,虽然娇气了些,小事有些挑三拣四,但素来没这么火气冲天的说过话。
看来确实关系不怎么样。
孟令臻被无视不免气闷,旋即她看着宁离和那郎君说话亲昵的模样很是吃惊,暗道这是何人,单单离开这么些日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便有了旁的郎君,她不是素来痴心兄长吗?
“喂,我和你说话呢,听到了没有。”她忿忿不平。
“宁离表妹,能不能借一步说话。”谢妙瑛拍了拍孟令臻,缓步移到她身边,好声好气道。
宁离匪夷所思:“我们二人有什么好说的吗?”
“是有什么误会,我想当面同你解释一下。”谢妙瑛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耐心,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然装的大方端庄,宁离却不大想理她。
孟令臻看不过,凑过来说:“别装了,还不是你去兄长身边告状,害的兄长和谢阿姊二人有了龃龉。”她顾及孟岁檀,说话勉强收敛了些,孟岁檀为了督谨她,特意派了嬷嬷日日跟在她身侧。
虞少渊看这说话不好听的小娘子,气笑了:“你兄长谁啊,这么大脸,我家皎皎还轮得到去他那儿告状,你知道我是谁不。”
孟令臻被他这股横劲儿给吓住了,仰头看着他人高马大的样子,问:“你……你谁啊。”
“自然我才是她兄长。”虞少渊嗤笑。
“小丫头,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还告状,你兄长和她有龃龉你个当妹妹的还管挺多,怎么,管家那套管多了?小孩子别多话,小心嫁不出去。”
孟令臻脸憋的通红,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恰好身边围得人多了,羞得她根本抬不起头。
宁离唇角笑意憋不住,这种被明目张胆保护的感觉真的很好,连眉梢眼角都有张扬之色溢出。
谢妙瑛咬着下唇,模样楚楚可怜:“宁离妹妹,我是真心的想同你解开误会的。”
“我们没有什么误会,你莫不是想着拿我去孟岁檀身边邀功,劝你别把心眼子往我身上使。”
恰好老板很有眼色的快速给她打包好了芡实糕,她提着糕点和虞少渊离开了铺子,没有管那二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路上,宁离少见的兴奋,连看虞少渊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仰慕,虞少渊被这样的态度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便转移了话头:“这些日子如何?那个孟少傅有没有为难你。”
“我们二人都见不着什么面的,能有什么为难啊。”她慢吞吞道,虞少渊有些酸,一想到过去那么多年宁离对着那个人叫兄长,他就有些气闷。
要是还在徐府,有他什么事儿啊。
府门前,徐老夫人和阿寰他们站在那儿翘首以盼,宁离像倦鸟归巢一般扑进了窝,阿寰比起先前,面色好了不知道多少。
寒暄几句,一家人亲亲热热的进了府。
……
回府的马车上,谢妙瑛和孟令臻各自面色都不好看,孟令臻忿忿的抱怨:“你都没看到她方才那个张狂劲儿,还当她那兄长是何人,能有我兄长厉害。”
好半天没听到谢妙瑛的回应,她闷闷的看了过去,却发觉一向端庄典雅笑盈盈的谢妙瑛阴沉着脸,面容可怖,吓得她一下子噤声。
“谢阿姊?怎么了?”她怯生生的问。
谢妙瑛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神色,叹气:“无事,只是方才你也瞧见了,宁离排斥我,若是传到你兄长耳朵里,大约要生气了。”
孟令臻刚要脱口我帮你去解释时罕见的脑子灵光了一下,又想到了孟岁檀的警告,讪讪:“兄长那般在意阿姊,怎会真的生气,话说也不知道兄长怎的,突然在意起宁离来了。”
“到底是兄妹,割舍不断情谊也是应当的。”
孟岁檀回了府,便被孟老太太叫了过去,寿安堂传来阵阵木鱼声,老太太跪在佛堂礼佛,余嬷嬷在门前微微欠身,孟岁檀入了内:“祖母,您找我。”
“倒是跑得快,你一声不吭的去了慈光寺,为何不告诉我们。”孟老太太闭着眼敲着木鱼,神情威严。
“太过仓促,来不及,是孙儿的过失。”
“你还记得走前同你母亲说了什么?”这是要找他算账的意思,显然岑氏没有隐瞒老太太,她能如此心平气和和他问话倒是让他出乎意料。
“记得,未曾改变。”他素来固执,认了便不会找旁的借口,哪怕背了骂名也要担了事情。
木鱼声顿停,老太太睁开眼睛,肃容怒意横生,“荒唐。”
她起了身转了过来,大病初愈让她脸上泛着一些苍白,苍老的神情尽是失望:“你是孟府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身上担着责任重大,怎能、怎能有这样的污点,她的父亲你不是不知道,那样的身份,若她是清白人家的女郎,我也不说什么了,予你做妾也不是不行,可她偏偏是那样,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对你对孟家皆是名声具损。”
孟岁檀神情不变,微微垂下了头:“祖母,我心昭昭。”
他知道孟府、孟老太太素来自私重利,也并不打算改变他们,他是孟少傅,也是孟岁檀。
“你实在说,是不是宁离她纠缠你了,若是……我……”
“没有,没有。”他漠然而坚定的打断了老太太,“她没有纠缠我,也没有做出任何不当的举措,她很好,得了魁首,入了画院,成了如今的小宁大人,祖母,没了我,她会过的更好。”
孟老太太脸色一变:“你这是何意,我们何曾苛待过她,当年也是她先做出那样的举措,不然何至于此。”
“孙儿知道,可宁絮无论如何为了父亲……”这话叫老太太面色一松,嘴硬:“即便如此,除了主母的位置,其余哪一样没有给。”
“她并不奢求这主母的位置,也瞧不上这主母的位置。”孟岁檀神情淡淡,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浮上了眉眼。
孟老太太神情微不可查的僵硬,这是何意,什么叫瞧不上,但追问显得她肚量颇小,便咽下了不悦。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老太太终是不想看到他这副模样,别过了头,却没有再揪着事情逼迫和责骂,脸色闪过一丝别扭,“宁离竟是魁首,怎么可能,难不成之前都是在藏拙?”
在府上这么多年都没有表露,由此可见心机颇深,她本能这么想。
“是我不许的。”孟岁檀主动解释,“本意便是想让她脱离过去的身份,没人知道是最好。”
“即便如此,这事没得商量,我乏了你出去罢。”
孟老太太似乎不大能接受他的孙儿背着她瞒了这么多事,一副打击颇大的模样,故而背过身,继续敲木鱼。
……
翌日,宁离被徐老夫人送出了府,说什么也要亲自去送,虞少渊好说歹说把人劝了回去,还是他驾着马车把人送到回。
“皎皎,这个给你。”宁离下了马车后虞少渊突然掏出一只玉佩,样式是合欢佩,白玉制成,他掉在空中,含羞的递给了她。
宁离没多想,很是欢喜:“真好看,你怎么好端端的给我这个啊。”
“作生辰礼啊。”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可是你不是送过了。”
“送礼怎么会嫌多呢?”清隽的郎君嘴硬,宁离心头微动,轻轻的嗯了一声,便低头挂在自己腰间:“呐,你看到了,我就日日带着。”
莫名的氛围流动着,虞少渊刚想开口,便闻远处:“宁离。”
二人的气氛顿被打破,宁离笑意敛得一干二净,甚至可以说有些不悦。
“孟大人。”她规规矩矩的打招呼。
孟岁檀似乎早就站在那儿了,一身寻常墨绿衣袍,深沉内敛,华色敛于周身,矜贵端方。
“时辰快到了,进来。”他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又像是在忍着什么,语气却尽量温和,落在虞少渊耳中分外不适。
宁离只好说:“知道了。”
虞少渊握着她的手腕,罕见有些固执,又像是证明什么:“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完呢。”
宁离看了他一眼,“下次罢,下次你还是来接我,下次再同我说。”
还有下次,无数个下次,孟岁檀神情一暗,隐忍着崩裂,垂着的手掌死死地握着。
听到这儿,虞少渊神情一松,笑意轻快:“好。”
二人交锋,总会有败的一方。
虞少渊很敏感的察觉这个孟大人与他有一样的心思,真是有趣,自己明明先前唾手可得,却要推远,如今却受不了,要吃回头草、马后炮。
人,不失去一次怎能知道什么最珍贵。
他仔细叮嘱:“有事要写信,先前的信我都看。”
宁离点了点头:“好,你回的信我也看的,一封不落。”
写信,孟岁檀神情彻底龟裂。
他书房架子上里侧的盒子里,藏着三百多封信,他无数次想烧掉,但最后都下不了手,在得知自己动了心思,却更不打开这些信件。
无数次后悔、无数次辗转反侧。
干脆锁在盒子里,眼不见为净。
虞少渊看着宁离进去,温柔的神色彻底敛净,漠然的拱手,转身离开了。
宁离快步往里头走去,越过孟岁檀,低头不去看他,但是没走几步,被抓了回去。
她被握着手腕,手掌的力气刚好,不会叫她难受,却让她动弹不得。
宁离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双隐忍、崩裂、暴怒,无限深邃的眸子,他的眼睛很深邃,是扇形的,略微狭长,却不似狐狸,多一分邪肆少一分圆钝。
长眉入鬓,眉骨优越,自来一股清正肃然,可此时因着太生气,眉宇竟有些微微下垂,平添了一丝惶惶。
二人隐在阴影处,周遭寂静无比,任何风吹草低均被放大。
许是眸中蕴含的情态太过明显,宁离眼睛一晃,待要细究时,那双眼眸微微一颤,尽数敛去,她只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孟岁檀怎么可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快速眨了眨眼眸,想动手腕却动不了,抬手试图挣扎,却触到了宛若钢筋铁骨的手臂,宁离满腹疑惑:“孟大人这是做甚。”
第38章
“你……可是喜欢他?”质问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
“关你什么事。”宁离茫然的问。
怎的好端端的提及这话,当真是奇怪的很,宁离颇有些忿忿,想挣脱他的桎梏,二人虽不再“置气”,也恢复了表面关系,但这可不是他随意插手自己事的理由。
她想离开,但是孟岁檀却死死地攥着她的手。
“你究竟想做什么,怎的如今又来……”她匪夷所思的看着他,眼里满是惊疑不定。
孟岁檀欲张口,险些便压制不住,把自己的一腔妄想剖了出来,但他触及宁离排斥和防备的神色后又歇了火气。
他如今是在做什么,分明说好要慢慢来。
宁离抬眸,对上了他的眸光,霎那间,她仿佛窥见了一丝奇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但一瞬后便又消逝的无影无踪,仿佛是她的错觉。
“以后莫要在庙前私语,若是叫人瞧见参你一本便不好了。”他低低的说,随后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腕。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宁离把手腕隐于身后,想了想还是提醒他:“大人,男女授受不亲,顾于男女大防,日后,大人还是莫要同下官……触碰,免得叫人尴尬。”
她声音越发的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碰得,我便碰不得?”孟岁檀又没头没脑的追问道。
什么?宁离吃惊的看着他:“大人在说什么,你与师兄如何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是你师兄,我也是你……兄长。”他别开了脸,神情微末的不自然。
不知怎的,宁离心头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不一样的。”
“他更亲近,是吗?”
宁离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今天大抵是吃醉了酒,怎的偏生揪着她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她有必要提醒一下,二人虽为同僚,但除去这一层身份,并无瓜葛。
但触及他黑沉的脸色,宁离忍不住噤声。
“是……”即便如此,她仍旧弱弱的回答,二人是幼时的莫逆之交,自然是格外亲近府。
随即,孟岁檀便被气走了。
瞧着还气得不大轻,宁离更懵然,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恰逢云黛来寻她,便把此事抛诸脑后,徒留孟岁檀一人值房辗转反侧。
她说虞少渊更亲近些,怎么可能呢?就算他如今和她远不及以前,但他和虞少渊合该也是一样的,哪有什么更亲近一说。
而后又开始纠结宁离到底知晓不知晓他的心意,他都表现的这般明显,难道还看不出吗?
方才二人对视时他察觉到了探究的视线,倒是很好的掩盖了去,但是他的举措是很明显的。
算了,还是暂时不知晓的好。
怀泉进屋,便见孟岁檀倒把着书卷,凝神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重大事,百思不得其解。
他犹豫一番,还是没提醒他书卷拿倒,只是添了一壶清心降火的热茶便退了出去。
过了几日,宗庙迎来了第二位贵人,先前太子日日都来,由两位大人指点教导,庸王闻声也赶了过来。
画师们齐齐站在庭院中,而宁离默不作声的隐在人群后头。
庸王环视一圈,忽的问:“那位小宁大人在何处。”
众人一静,齐齐看向后面。
宁离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前面拱手:“见过殿下。”
谢昶笑了笑:“殿下和小宁大人很熟?”
“何止是熟,还是老相识,谢大人的记性真的差,这是宁絮的女儿啊。”庸王笑得风流,“没想到你父亲的衣钵传到了你这儿,不过可莫要学他,把不好的习性带过来。”
他公然这般说,众人不免好奇和哗然。
新来的学生自然不知谁是宁絮,但旧人却掀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宁离独自站在前头,低垂着头,能感知到无数的目光扫视她,孟岁檀拧了眉头,刚欲开口,宁离便说:“殿下说的是。”
她隐忍着没有反驳,对方是皇子,她没有辩驳的资格,莽撞的辩驳只会牵连她的师兄和祖父。
饶是如此,庸王仍旧未放过她:“你能力出众,父皇都叫你协助卢待诏完成先后的画像,可惜,你进画院,竟是为了追随孟少傅,少傅,佳人如此,你难道都不心动吗?”他戏谑的搅弄浑水。
宁离一怔,“臣不是。”
但庸王的话显然掀起了众人的惊疑和看戏,谢昶还在,他可是孟少傅未来的岳丈,当着岳丈的面儿也不知道庸王要做什么。
孟岁檀脸色铁青:“殿下慎言。”
他看穿了庸王和谢昶的把戏,他久不对谢妙瑛下聘,谢昶大抵是急了,用这样的办法逼得他当众承认谢妙瑛。
“孟少傅你急什么。”他扫过二人的面庞,挑了挑眉。
“倒不是臣急,只是殿下这般调侃臣和小宁大人,谢阁老还在此,殿下何必如此给臣和谢阁老难堪。”
孟岁檀面带寒意,挑拨二人,虽手段不怎么地,但到底是个反击。
庸王眯了眯眼睛,扇子一收,转身离开了。
云黛和聂青澜二人围了上来,云黛摸了摸她煞白的脸色:“皎皎,没事吧。”
宁离摇头:“没事。”
聂青澜脸色不好看,“这庸王是冲着师兄来的不成,当真是手段下作。”
“慎言。”曲成萧警惕道。
宁离咬着唇,挺直了腰身,但庸王的那一番话还是给她带来了谣言,走到哪儿都有异样的眼光。
她尽力忽视这些眼光,做自己事。
好在云黛并不介意,继续跟她来往,同时还欲言又止的问了她父亲的事,宁离如实相告,云黛瞪圆了眼睛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太恶了,幸好这次是太子接手了差事,但谢阁老还参与,不然届时出了事我们的脑袋都不保。”
二人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恰好侧殿佛像修缮缺一个人手,聂青澜便叫宁离去,孟岁檀悄无声息的跟在了她身后。
而宁离一心低头走,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孟岁檀走近,他淡着脸色轻唤:“皎皎。”
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的靠近,反而小心翼翼的顾及今日之事,庸王的话耐人寻味,虽说宁离解释,但眼下还是有人视线往过瞄。
聂青澜蹙眉看着二人的背影。
宁离回身仰着头望他,目光像一只受伤的幼猫,湿漉漉的,无端叫他回忆起了刚回到孟府时被老太太打手板心的时候,那时的她也是孤立无援,她怕疼,手心的红肿血痕印在他的脑海中。
他竟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是如何狠下心不管不顾的。
宁离情绪不大好,不大想理他,但还是问:“大人有何事。”
孟岁檀跟在她身侧,目不斜视:“今日庸王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他虽其心不安,但至少做不得威胁你安全的事。”
宁离对他的安慰颇为不习惯,闷闷的嗯了一声。
“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而且当年你父亲进画院并没有顶着徐老先生弟子的名头,这样一出,不仅是你,恐怕你的师兄们也会被牵连。”他无情道出事实。
果然,宁离的小脸煞白,她惶惶不安,“什……什么。”
她惴惴不安:“是不是庸王因为我……才……”
“有这样的原因,只是谢昶和庸王本就知晓你父亲的身份,一直未说是因为他们觉得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庸王对你起了觊觎,才选择这般。”
那就还是因为自己,宁离愧疚的垂下了头。
“那……那不然我就离开好了,我向圣上去请辞。”她进画院本就是为了想搞清楚爹爹的死因,但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害了师兄们。
宁离恹恹的垂着头。
“不必,我来也是想提醒你一句,莫要着了他们的道儿,你若是真这么做,那才是顺了他们的意。”孟岁檀安抚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宁离抬头,生出了勇气:“我知道了,谢谢你孟大人。”
二人对视,原本是很正常的视线,他的眸子又深又沉,就这么瞧着,迟钝如她,感激道:“我……有事,先去忙了。”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旁边的树叶被风吹落,黏在了他的肩头,他视线一眨不眨的追随着她。
孟岁檀看着她的背影,沉重的坠感像水涨潮一般漫了上来,席卷了四肢。
冷肃的眉眼一软,沾染上化不开的愁绪。
她的眉眼间无论再如何深究,都全无任何的情愫,清澈纯净,宛如琉璃一般,没有任何杂质,触及这样的眸色,总叫他的愧疚愈发的深。
好像怎么补偿都补偿不够,他更想重新把她拥进怀中,什么都给她最好的。
庸王这一闹,宁离每日都辗转反侧,生怕哪一日出门去,菜叶子都会砸到她头上,不过她显然是多想了,寺内没什么人嚼闲话,异样的眼光和话语也只是在她出现后悉索半响。
她便暂时放下了心。
几日后,迎来一次休沐,宗庙的官吏全数回去了,宁离回府后徐老夫人递给了她一封帖子,这帖子已经递来好些日子,只是宁离一直不着府。
孟府二房要办喜宴,孟家大娘子许了通政司参议的儿子,就在明日,她懵然地捏着帖子发呆。
徐老夫人实则是不大想给的,干脆就当不知道,便不必去了,但是徐秋锦指责她这怎么说也宁离自己的事,去不去也得自行做主。
她便还是捏着鼻子给了宁离。
虞少渊抢了她的帖子,看了一通嫌弃道:“孟府的帖子?不去。”
他现在看见孟府二字就气不顺。
卢湛英闻言路过顺手把那帖子又抢了过来还给了宁离:“蠢小子,这可不是官眷给的,这是孟府二老爷给的,我与你几位师兄都得了请帖,只是届时只我有空何况,他给的是小宁大人,不是宁娘子,就算不去,也得写明了帖子告知。”
宁离虽然不是很想去孟府,但是这个小宁大人很好的满足了她小小的虚荣心。
她刚要应下却又蔫巴,“师兄,怕不是现在满城风雨,我还是别去了,免得牵连你们。”
卢湛英奇怪道:“什么风雨,并未听到啊。”
啊?宁离茫然失措。
她着阿喜去打听了一番,还真没有她想象中像上次院考前的流言一般,并没什么水花,也没听着什么恶言,难不成那庸王和谢昶只是吓唬吓唬她?
宁离有些嘀咕,将信将疑的把心放回了肚子。
翌日,她早早的起床梳妆,今日这样的大型宴席,若是衣着不得当很容易叫人笑话,为此阿寰特意来帮她,她站在身后给她盘发,宁离问:“阿寰,七师兄现在可是变了不少?”
阿寰手一顿,笑意不变:“还成吧。”
“那……你可高兴?”
高兴?阿寰想,她大约是高兴的,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好像曾经那些撕心裂肺已经远去。
“嗯。”
虽然只是简单的轻嗯,却认真无比,宁离从铜镜中看着她,月牙一般的眼笑得好看,“那就好呀。”
“你呢?”阿寰问,二人年岁差的不大,她已经嫁了人,宁离虽为女官,但奕是可以嫁人的。
“我记得你同我说过,有过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宁离唇角撇了下来,“阿寰,如果你喜欢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却不喜欢你,然后等你不喜欢他了,他却突然又对你很关心殷切,你待如何。”
“你既不喜欢了,那便不必理会,那是你先前的喜欢叫他有恃无恐,以为不会失去你。”阿寰拿了一朵花在她鬓边比划了一下。
她在宁离脸上略施薄粉,娇嫩的脸蛋上扫了海棠一般的绯色,又往鬓角、额心贴了珍珠,头上带了一个雅致的冠子,那双如杏花般的眸子像是天上的星子,潋滟如春华。
阿寰拉起了她转了一圈,阿喜看呆了眼神。
“这也太隆重了,不行不行。”她说着就要拆掉这个冠子。
“我就是去走个过场,这也太招摇了。”她嘟囔道。
阿寰制止了她:“不可,你如今是代表了徐府的脸面,不可张扬也不可低调,不能张扬是怕越了品级比你高的,过于低调万一那孟府又找你的不快怎么办,再说这样的规制是世家常见。”
阿寰似是对这些很娴熟,她又往宁离腰身上挂了一个玉佩,满意道:“嗯,这便好了。”
她拉着宁离去了外头,徐老夫人登时笑得拍了几下大掌:“好,好,这才对。”
宁离随卢湛英上了马车,其他的师兄皆在画院,有公务要忙,只她和卢湛英一家前去,卢夫人诧异的打量,“皎皎今日当真国色天香。”
“嫂嫂就莫要打趣我了。”宁离不自在的别过了脸,掩饰泛红的耳根。
孟府门前马车如云,人群攒动,红绸似海,绵延不绝,隔着老远,鞭炮和撒钱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众人哄笑着,门前大房和二房迎着宾客,周夫人和岑氏面子上过得去,实际这些日子连搭理都不带搭理。
宁离看着越发近的府邸,竟生出了一丝恍惚,两三月前,她回了府。
也是这样的日子,她抱着一个小包袱站在大门前,局促而踌躇。
众人鄙夷的目光叫她无地自容,孟府人的恶语相向,这儿承载了她所有的痛苦,好在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她不会再回到以前的日子。
马车停在了府门前,今日虽是孟令安成婚,但排场仍然隆重,孟少傅受太子圣上器重,孟府在朝臣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孟致云又是现任国子监祭酒。
大多数的宾客都是看在大房的面子上来的,这叫岑氏面上有光,周夫人斜着眼睨了她一眼,看不惯她那小人得志的样子。
自己院子里都不知道翻成什么样儿了。
孟致云醉酒宠幸了一个貌美的婢子,引起了阖府不小的议论,一则他年纪不小,还和毛头小子一般酒后乱//,二则偏生那个婢子收了房还有了身孕,府中的嫡长子都已经二十好几,都能给这孩子当爹的程度了。
岑氏好一番闹,最后碍于脸面,还是咽下了这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妾室为她官人红袖添香。
周夫人没少拿这事埋汰她。
“大嫂今日倒是得了空,前些日子忙的,霜姨娘可好?这胎刚坐上,得是注意着。”
岑氏的脸色气得发沉,这是变着法儿的说她光顾着和妾室打擂台,没顾得上帮忙打点孟令安的婚事。
周夫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凭孟令臻抢了她女儿的夫婿,若是先前,她定是和她一条心,岑氏做事不地道,也莫怪她落井下石。
她眼睛一瞟,嘴巴登时张大。
“呀,皎皎。”她一声惊呼,三分诧异三分惊喜四分不可置信。
众夫人也随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
可谓是眼前一亮,一女娘腰身款款,娉婷袅娜的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烟紫色襦裙,外罩披帛,她的打扮赫然是女官的规制。
青丝拢在头上,带着特制的冠子,芳姿绝容,美而不俗。
她触及到众人的视线,本能想退缩,却被卢夫人抓住了手,安抚地拍了拍。
孟致云诧异一闪而过,恰到好处的端起笑意,边作揖边上前问好:“卢学正……”
卢湛英奕是回应,他伸手示意宁离上前:“这是……在下的师妹,祭酒大人应当是识得的。”
孟致云会意一般,神情自然:“年少有为,如今得称一声小宁大人才是。”
岑氏硬着头皮上前,先是同卢夫人打了招呼,又转向宁离:“皎皎,别来无恙。”
宁离唇角微勾,突然觉得,她还就是喜欢看旁人看不惯她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岑夫人。”她行了一个女官礼,叫她没办法拿长辈的架子。
“瞧瞧,瞧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皎皎变化当真是大,这找到自家人就是不一样,气色都好了不少。”周夫人笑意盈盈的说着话,句句都扎在岑氏心坎儿上。
宁离对周夫人印象很好,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长辈礼,这叫孟祭酒和岑夫人更挂不住脸。
“进去罢,进去罢。”周夫人越过二人,招呼道。
卢夫人在她耳边附声:“那位岑夫人瞧着不大好相与啊。”
宁离差点同她大吐苦水,碍着场合,她端庄的掩唇:“确实不大好相与。”
今日来的均是达官贵人,其中不乏早就认识宁离的,打量的眼光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但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宁离还看见了谢妙瑛,二人遥遥对视一眼,默契的别开了视线,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呵,众人静了下来,庸王踩着见礼声莅临孟府。
孟祭还算和气,规矩的把他迎了进来,岑氏分外不悦,但也不敢表露。
“今日府上大喜,本王也来凑个热闹,顺便送一份贺礼,祭酒大人应当不会介意罢。”庸王懒散的说。
“自然不会,殿下哪儿的话,您莅临寒舍自然是蓬荜生辉。”
“少傅大人何在?”庸王四处瞧。
“回殿下,岁檀还在宫中,大抵会晚些回来。”
庸王看起来很遗憾,宁离生怕她看见自己,低着头拼命的喝茶,结果身旁骤然落座了一个身影。
谢妙瑛同卢夫人点了点头,转头和宁离说话:“宁离妹妹怎的也不过去和他们玩儿投壶捶丸,不闷得慌吗?”
宁离恨不得对她敬而远之:“不闷,挺好。”
她笑意敷衍,想着法子要把她打发走。
突然,谢妙瑛失手打翻了桌上的酒壶,那一壶酒都恰好落在了宁离身上。
宁离:……
“对不起,妹妹。”谢妙瑛装作惊慌失措,给宁离擦衣裙,濡湿的衣裙不舒服的贴在腿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不难闻,却让人沉醉。
宁离把她的手摁住,冷着脸:“你最好离我远些。”
谢妙瑛脸色一僵:“我只是想说……妹妹衣裙脏了,不若去后院换一身,这样见客,于名声不好。”
宁离不想去也不行,如她所说,她还真不能顶着满身酒液一直坐到下午,明日她酒蒙子的谣言就传了出去。
“劳谢娘子关心,我去换一趟衣服。”她睨了她一眼,淡淡道。
第39章
宁离起身由侍女牵引着去往后院儿,步伐生风,裙裾如莲花一般绽开,谢妙瑛眼看着她进了后院,神色冷了下来,庸王对她有意,这就不能怪她了。
她抬起手腕,把杯中的酒饮尽,身边穿梭在人群中放置酒壶的人悄无声息隐去了踪迹。
大约过了好一会儿,谢妙瑛起身去往后院儿,她得确保宁离进了屋。
行至玲珑阁郎前,她隐于月洞门后,谢妙瑛开始感觉到脑袋有些发晕,她刚想甩脑袋却眼前倏然一黑,身子沉沉,在她将将要倒下的那一刻,身旁有一婢女闪身扶住了她,掩饰般的把她带走了。
宁离瞧着那婢女把谢妙瑛放在宾客小憩的玲珑阁内,便问:“这药效多久?”
婢女俨然是怀泉吩咐的,方便出现在人群中:“一刻钟。”
在庸王出现的那一刻她本来还没有多想,直到谢妙瑛打翻了酒水在她身上,她便有所怀疑,直到怀泉扮作婢女出现同她说:“将计就计。”
宁离眸色微冷,是你要先算计我的。
她转身离开,还没走几步,便被突然出现的怀泉给拦住了。
“娘子,您裙裾湿了,这边请。”他手臂向南示意,宁离摇摇头:“我随意找个地方换掉就好。”
“主子叫小的带您去赶月阁换。”怀泉笑着说。
“这不合规矩,府上院子这么多,我随意寻一处就好,到底男女有大防,你是孟大人的随从,若叫旁人看见你带着我,不免生口舌是。”她很坚定道。
“放心,这儿无人出现,不会的。”谢妙瑛和庸王确保“不会扰了他们的好事”,怀泉已经这样说,宁离不好再找借口,只好同他走。
“主子知道娘子您的心意。”怀泉暗中点她,宁离神色冷淡,知道又如何?左不能把她送到谢昶面前去邀功罢。
她脚步一转,面无表情的走向赶月阁。
清幽的庭院与世隔绝,她穿过月洞门,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今日立春,庭院不似她想象的光秃秃,反倒是百花齐放。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院子,神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无论是院子还是寝居都维持原样,甚至添置了许多东西,宁离看着屋子里的各种用具,没什么反应。
人都不在了,做这些给谁看。
她有些烦躁,没有进屋,反而去了东厢房。
“娘子您就放心罢,方才的事没有任何人看到,主子会助您一臂之力,不只是为了娘子,主子说他与您利益相得殊途同归。”怀泉恭顺有礼的说。
如今的他看明白了谁才是主要,主子的心意难测,他只要知道小娘子的事就是最主要的就好。
利益,宁离更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但是她又开始斟酌计较,她得了孟岁檀的利,有什么是能还给他的。
除了感情,一切好说。
屋子里摆着一套衣裙,还有一桶热水和布巾。
显然是怀泉提前叫人打点好的,她受不了身上的酒气,谢妙瑛为了让她进圈套可谓是倒足了酒液。
她匆匆的解开了衣裙,衣衫刚刚滑落,赤白莹润的小腿踩在了衣裙上,又踏进了浴桶,莹白的肩膀划过水珠,像是一捧雪,化作莹莹露水。
正洗着,屋外遥遥传来嘈杂似乎是发生了大事的样子,宁离扒着浴桶,暗暗勾起唇角,她萌生了看戏的心思,急不可耐的起身拿布巾擦干,又换上了衣裙。
脏了的衣裙凌乱的挂在了屏风上,宁离没多想,以至于把她穿过的小衣也漏下了。
一刻钟前,新郎官儿已经来迎亲,孟令安被喜娘牵着出了屋,交给新郎,二人对着周氏和二老爷拜别,敲锣打鼓的去了夫家,孟府的宴席也开。
恰逢此时,有一婢女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岑氏正在同官眷敬酒,那婢女不小心便撞在了岑氏身上。
岑氏冷下了脸:“今日大喜的日子,慌慌张张的做甚,丢了孟府的体面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婢女却没有收敛,慌忙跪下,引来了众人的围观,“夫人恕罪,实在是奴婢方才在后院客房……听到……听到有奇怪的声音。”
岑氏心里一咯噔,见这婢女还敢张扬,笑意险些挂不住脸,有官眷问:“什么奇怪的声音。”
“似……似是有郎君和娘子在……”她话没说完,却引人遐想。
什么,这一番话引起众人哗然,竟然有人公然白日宣淫,孟祭酒闻言蹙起了眉头,白日宣淫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偏偏选了孟府,选了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
“大约、大约是哪个下人和小厮在,你这小蹄子,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岑氏打着圆场,想绕过这事。
“非也,大夫人,奴婢方才心生好奇,便……便窥了一眼,一地的锦衣华服。”她的声音愈发的低。
“今日来的娘子和郎君可有不在的?”阁老夫人起身环视。
“那可多了,有这时辰赶紧去瞧瞧究竟是谁做的好事,私通可是大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说。
岑氏并不想干捉奸这种事儿,丢人现眼不说还容易火越烧越旺,也不知怎的,今日这阁老夫人是一点眼色都不看,但奈何已经被架上去了,只得说:“那便请众位夫人和我一起前去罢。”
元阳伯夫人有些心惊,她抚着胸口低声同宿泱说:“你阿姊呢?”
宿泱转头看了看:“好像不在。”
高氏心里头一惊,连忙阿弥陀佛的祈愿,宿泱也察觉到了不对,担忧抬头:“阿娘……”
“没事,你阿姊不会有事的。”
众位官眷浩浩荡荡的去了后院,岑夫人为首,更是愤恨无比,还没到那屋前,禁闭的屋门便猝不及防的打开了,一女郎衣衫不整的夺门而出,发冠歪斜,口脂洇出了一抹,原本端庄的模样更是惊慌失措,完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看清她的脸后,众人霎时噤声。
那女郎赫然是谢阁老的女儿谢妙瑛,谢妙瑛俨然是自食恶果,她看着眼前的官眷们,心头绝望,触及到阁老夫人震惊的眸色后,泱泱喊:“阿娘。”
众位官眷面面相觑,齐齐看向阁老夫人和岑氏,不免暗想莫不是这未婚夫妻的什么情趣?
可下一瞬便见二人脸色青白交加。
屋内又走出一位郎君,却并非是孟岁檀。
庸王衣衫凌乱,面色酡红的扶着门框,显然是醉酒不轻,阁老夫人扶着谢妙瑛,眼眶登时红了:“妙瑛,我的女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岑氏心最终还是咚的一声落了下去,虽说她已经知晓谢妙瑛居心不良,但这么……跌破脸面的闹掰并不是她所要看到的,她也没想到谢妙瑛连装都不愿装,直接把这块布塞到她嘴里恶心她。
枉她这般看重、信任她。
岑氏心头涌起层层的恼怒,她踉跄了一下,捂着心口,郑嬷嬷惊到:“夫人。”
众人震惊过后便是鄙夷,同时对岑氏的同情达到了顶峰。
谢夫人还算理智:“此事定有误会,来人,把庸王殿下扶进去,岑夫人,我带妙瑛暂去客房稍加修整。”随后她揽着谢妙瑛离开了。
岑夫人脸色黑中带青。
这一桩事直接在众人面前撕下了遮羞布,谢妙瑛不去投湖也没脸再见人了,偏生那奸夫还是庸王,众人便是再想看热闹也得掂量皇家的威仪。
连在佛堂礼佛的孟老太太也惊动了,因着此事太大,孟府这边的宾客就打发的都散了,幸而已经迎过亲,孟令安的婚事没有多大影响。
宁离来时众人已经散了,她逆着人群寻到了卢夫人,卢夫人抓着她的手:“你这丫头去了何处,怎的现在才回来,吓得人心都颤。”
“我裙子湿了,去别处换了衣裙罢了,嫂子,方才发生了何时?”
卢夫人叹了一口气三言两语解释了今日的事,宁离惊诧的同时不免愕然,谢妙瑛也算是自食恶果,如果今日不是她,便是自己,人果然还是不能有害人之心。
“此番,孟府和谢府的亲事也算是作废了,只是谢家虽没脸见人,但孟大人也是可怜,明日风言风语传遍京城后他不免沦为笑柄,于他名声也是不大好的。”
宁离不知该说什么,她也不大明白为何孟岁檀要这般兴师动众,也不对,兴许只是意外,他只是把二人引到了一处,被人撕开,纯熟误会。
“皎皎。”一声急唤打断了二人的说话,高氏急急地牵着宿泱来到她身边,看见她无事便放下了心。
“阿娘。”
高氏和卢夫人行了礼,“方才没见着你我还以为……”
“我没事。”她安抚地笑了笑。
……
老太太拄着拐杖出了佛堂,便见前厅内岑氏趴在孟致云身上哭,哭的昏天黑地,孟家的郎君娘子噤声危坐,孟令臻一副被打击到了的模样。
她与谢妙瑛素来亲厚,未曾想到会发生今日的事。
“都别哭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老太太一声呵斥,眉头紧皱,“岁檀呢?”
“大抵是在路上了。”孟致云回。
岑氏哭的不能自已:“母亲,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孟府还有何颜面,岁檀的婚事可待如何,他的名声孟府的名声都被谢氏毁了。”
“什么事?没脸的是谢府,与我们何干,谢夫人和谢妙瑛呢?”老太太问。
“还在客房休憩。”郑嬷嬷道。
“此事不必纠缠,该退婚退婚。”孟老太太沉着脸说。
谢夫人扶着谢妙瑛出来后,她的两颗眼眸肿得跟桃儿似的,耻辱似的低垂着头,孟老太太看见她脖颈处隐有遮挡不在的红痕,当即有些没眼看。
原是以为她是个名门闺秀,配孟府也算是门当户对,如今看,知人知面不知心。
岑氏欲扑上去却被孟致云拦住:“你这小蹄子,枉我待你这般看重,你为何非要这般毁我孟府名声。”
谢夫人脸也臊得通红:“各位,出了这样的事,是谢府对不住孟府,只是我家妙瑛是被人陷害的,还请各位见谅。”
孟老太太懒得看二人哭哭啼啼的样子,把人打发走了,岑氏哭的天昏地暗,孟老太太本为此事焦躁的心都被岑氏哭烦了。
庸王回府后摔了满地的瓷炉,浑身的酒意还没散去,额头隐隐作痛,他手捏着眉心。
他确实是与谢府合谋,本意在谢妙瑛把宁离牵引到后院客房,嫁借换衣之名,届时他再闯入也能坐实二人的关系,还能在孟府大闹一场让他们没脸。
他进屋后也便抱住了屋内的人,温香软玉在怀加之他酒意上头没有注意怀中人是谁,直到他把人压在榻上一顿激吻后才发觉怀中泪眼滂沱的是何人。
随后谢妙瑛就推开了他,跑了出去。
再然后便是他在众多官眷前丢人的情景。
宿谦匆匆上门,管事的把他带到书房,门一开便是庸王暴怒的脸色。
“殿下。”宿谦拱手拜见,他已经知晓今日发生了何事,不肖一刻外面已经传的轰轰烈烈,他不免汗颜。
“本王真怀疑今日是着了孟岁檀的道儿。”庸王咬牙切齿。
“殿下何出此言,那孟岁檀并不在府上,眼下这个时辰大约才从宫中出来。”
“就是因为如此,他心机深沉,谁知道他用了什么龌龊手段,本王真是小看他了。”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本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眼下,孟府和谢府的姻亲算是断了,殿下打算如何?这风言风语不肖一会儿便能传到圣上耳朵里,您怕是……”
“本王这便进宫请罪,宿大人,若是圣上要罚我,你必定告诫旁人莫要上谏替本王说话,免得惹了父皇暴怒。”他闭紧双眸,像是气狠了。
宿谦低垂着眸子:“是。”
谢府
绮罗阁内传出嘤嘤呜呜的哭声,谢夫人着急的在外踱步,她叫人去官曙递了口信,谢阁老方进门便匆匆过来了。
“官人。”谢夫人匆匆上前,一脸忧心。
谢阁老脸上宛如崩裂的山体,大步流星的上前:“谢妙瑛呢?”
谢夫人看他暴怒的样子,不免害怕:“官人,妙瑛也是被人暗算……”
“谢府和孟府的姻亲断了也就罢了,偏偏还明着沾上了庸王,圣上这下对我免不了心生忌惮,她若是还要脸,便白绫了断罢。”他摆摆手。
“你……你怎的如此绝情,那是你女儿啊。”谢夫人慢慢地坐了下去,喃喃。
屋门传来吱呀的声响,谢妙瑛乌发蓬乱,双目红肿的看着她素来敬爱的父亲,此时满脸冷漠。
“父亲,这事是妙瑛的错,是我没有办好事。”她委屈的说。
“你真是蠢货,连那样一点小事都做不好,那是庸王,如果圣上一心要保他,全数罪名都得推到你的身上,你届时便是……身败名裂。”
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她不敢想,她回想起当时的头昏,大约是因为那一杯酒……
她忽然明白,今日这场戏的主角本应是宁离,但却不知为何变成了她,有人看透了他们的技俩。
“是孟岁檀,父亲,是孟岁檀设的圈套。”
“怎么会。”谢夫人恍惚不已。
“计划原是没有出差错,只是不知怎的女儿便着了道。”可孟岁檀是怎么未卜先知的。
谢昶来不及说什么,宫中便传来了传召。
他急匆匆的进了宫,迎面砸来一道圣旨,原是庸王在圣上面前说心悦谢妙瑛,可惜她已有了婚约,今日之事纯属误会,是他酒后胡乱。
孟岁檀也在旁,默不作声,圣上却勃然大怒,直接关了庸王的禁闭,夺了谢昶的差事,修缮宗庙不必他参与,由孟岁檀一力主持,工部和吏部协助。
最后,圣上还是同意了谢妙瑛为侧妃,谢妙瑛到底是阁老家的贵女,不是寻常的婢子,待庸王关了禁闭出来,择个日子迎入府内,也算全了皇室的颜面。
宣政殿前,谢昶和孟岁檀并肩而下,谢昶面色难堪,侧妃,为妾。
“今日之事,阁老放心,我不会再计较,好歹曾经相识一场。”孟岁檀神色淡淡。
“不必,孟大人手段当真拙劣,你早就发现了对不对,只是你有什么冲我来便好了,何至于拖妙瑛下水,她对你未曾有过二心。”
“比不得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搅混弄水,院考那事,虽说阁老是主手,但是她也默认知道,流言就是她散布,身边有庸王的指使,目的不就是想拖我下水,谁又比谁清白。”
谢昶侧首:“你果然都知道了。”
“最主要的,你们动了不该动的人。”
他面色冷淡,高挑的身量隐隐有压制谢昶的趋势,他为阁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栽了一个跟头。
“把邹云山的妹妹放了。”他淡淡的说。
谢昶面色一变,反应了过来:“你……私藏罪犯。”
“若是不放,你假传圣旨让人杀了邹云山的事我不保证不会败露。”
说完他淡淡看了一眼谢昶,绕过身走下台阶,徒留谢昶面色发沉,满面愁绪。
翌日,宁离被虞少渊送到慈光寺前,宁离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虞少渊没忍住,轻吻倏然落在了她的额发。
许是吻太过轻,宁离并没有发现,只是觉得头顶有些轻痒。
“记得同我和师父师母写信,你日日在这儿师父虽不说,但还是关心你的。”虞少渊叮嘱她,絮絮叨叨的模样俨然对她不甚放心。
“我知道了。”宁离依依不舍的拜别,“我走了,师兄。”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门口守着的人眼中,他绷着脸,眉眼肃沉,被压抑的阴鸷快要倾斜而出。
而虞少渊宠溺笑笑,眸中的笑意像春雨一般,润泽无声,目送宁离蹦蹦跳跳的进了里面。
进门后,宁离的笑意还没收敛,便见到了不大想见的人,她本想当做没看到,但是又想起了二人利益殊途同归,便大大方方的迎了上午。
“孟大人。”
孟岁檀看着她这副略有些张扬的模样,心头欣慰又欢喜,这才是她的本性,有点小聪明,不多,但是能明哲保身,得了些好处就张扬,眉梢眼角遮掩不住的丽色。
但又印因这份张扬与他无关而阴郁。
“谢昶被夺了宗庙差事,你该放心了,我此番如此帮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儿好处。”他眸色紧紧盯着她。
宁离面上茫然:“什么好处?你说吧,有什么忙我肯定帮。”
怎么像兔儿似的。
但孟岁檀仅剩的理智都已经被方才虞少渊的那一举动冲昏了,他一想到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他就哽的欲吐血。
“你……怎么了?”宁离看他一言不发的模样,紧绷的小脸也不免害怕。
孟岁檀伸出手臂拦腰一抱,宁离登时被他抱在怀中,悬空离开,他像搬运东西一样往他的值房搬去,宁离反应过来后蹬着腿捶打他的胳膊,奈何无论怎么捶打都如钢筋铁骨一般。
“你发什么疯,给我放开。”她气红了眼,又抠、又拧,就差拿嘴咬,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男人可怖的力量,她完全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孟岁檀轻而易举的把她放在值房关上了门:“外面不是谈事的地方,冒犯了。”
“你关门做什么。”她往后看了一眼,然后警惕的在屋内找可以遮挡她的物什。
“自然是讨要我的好处。”他自然的上前捏着她的后颈身躯一转,把人推到墙上,像蛰伏已久的狼一般覆了上去。
宁离不可置信的睁着眼睛,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了,他的身形太有压迫,导致她无法抵抗,被迫仰起了纤细脆弱的脖颈。
他一条腿挤入中间,让她更无法动弹,随后她被提起腰身二人贴的更加严丝合缝,从旁看来就像是她被迫抱起,缠着他劲瘦的身躯。
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强迫的意味,宁离有些慌,一着急就掉了眼泪,她双手推拒着他,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宁离脑袋还在发懵。
但孟岁檀只是轻轻地吻着她的唇,仍旧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唇间香甜的味道让他一下子有些上头,在过往的二十五年中,他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男欢女爱离他太远,克制的性子叫他视这样的事很厌恶,他满腔抱负,只为协助英明的君主。
直到今日才发现,错了,一切都错了,他专横、霸道,但凡看准了的东西他不允许让别人觊觎。
“我会对你好,我也愿意承受你所有的愤怒和不喜,但是只能是我,没有别人,皎皎。”低哑的嗓音带着若有似无的撩拨和让人腿软的粗喘。
微凉的唇一下下的吻着她,似乎不满意她的走神。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难过太过汹涌,孟岁檀顿了顿,遗憾的离开了她的唇,松开了桎梏。
“你……你认错人了吧。”她挣扎过后抬手啪的一声,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孟岁檀脸被打的偏过,宁离却生出了怯意,生怕他暴怒下会对自己做旁的事。
她泛红的眼眶满是愤恨,“你看清楚,我是宁离,是你最不喜欢的宁离。”
“我知道,我很清楚的知道,皎皎,我……后悔了。”他声音放的很低,缓缓说。
宁离抹了把眼泪,无端回忆起在普华寺中她藏在朱红柱子后,看着孟岁檀和谢妙瑛二人相携的模样,纵使是假的,但那一刻的伤心和难过是真实的。
他能为了利益装的那般像,她又凭什么会信他日后不会重蹈覆辙,他以前那样不喜欢她,突然又说后悔了,宁离不信,只觉荒唐。
宁离不信,退了几步:“我……我有了别的喜欢的人。”
第40章
轻而细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砸在了孟岁檀的心间,他恍然觉得,胸腔有条裂缝,在缓缓的变大,脸色从阴郁变成了愠色。
她竟,这般说。
“虞少渊?”他声音发哑,莫名低沉。
宁离垂着脑袋缓缓的点了点头,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怕他看出自己拿师兄挡枪的心虚。
“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他不容置疑的说,宁离莫名的抬起了头,对上了他黑沉如墨的眸子,像漩涡一般把她沉沉地吸了进去。
“我先走了,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她匆匆别开他的视线,想离开。
却被孟岁檀伸手撑在墙上拦住,呼出的热气轻轻拂过她的耳畔,颇为咬牙切齿的问:“跑什么,你与他何时开始的。”
她一恼,气红了脸:“关、关你何时,孟大人怎的这般闲,都管起旁人的感情之事了。”
孟岁檀的眸子愈发的暗,硬生生压下了滔天的醋意,喉头气得发哽。
“就非得是他?”他别过了头,平复暴怒的心情。
宁离瞪圆了眼睛,仰着头宛如一只气炸了的小猫,护短的样子瞧得他心里头更憋闷。
她曾那般在意他,撒娇般喊阿兄时的模样深深映在脑海中,他过于迟钝,不通情爱,错过了很多,亦做错了事,所以她移情别恋这般干脆。
大约是他气怒时压迫太盛,宁离到底不敢同他太过张狂,她还记得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忍了忍再次强调:“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大人无关。”
“别生气。”看着她害怕躲避他的样子,孟岁檀又不可控的心软,他放缓了声音,克制住脾气,翻滚的醋意生生被压缩,藏在了一角。
宁离冷静下后听到了他低绻的哄诱,嘲讽达到了顶峰。
“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吗?”宁离突然没头没脑的说。
“你说,我们永远不可能。”
“你说,宁离,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
“你说,我勾引你,不知羞耻。”
字字句句砸在了他的心扉,深幽的眸中痛苦一闪而过。
“怎么,你都忘了?什么时候孟大人说过的话这么不值一提。”覆在她面前的身躯骤然一僵,死死地绷着,宁离顺势推开了他。
“你说你后悔了,我不信,从前痴心喜欢你的皎皎你不要,如今对着不喜欢你的皎皎说后悔。”宁离咬着唇瓣,眼眶泛红。
她曾经那么炙热的、全心全意的喜欢他,付出了尊严,付出了脸面,到最后只是一厢情愿,其中的痛苦她当然知道,现在告诉她孟岁檀后悔了。
可惜已经晚了。
孟岁檀忍得青筋暴起,半响:“是我的错。”
正如他当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如今也不明白曾经遥远的东西竟如此唾手可得。
可惜她不想要了。
孟岁檀的眸中闪烁着挽留和期冀,宁离当做没看见,情绪很平静,指尖扣着墙壁:“我好不容易有了爱我的亲人,我现在很满足,以前我把所有的依赖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是我没有看清楚,孟岁檀,很痛的,你也别……喜欢我。”
最后三个字她说的很小声,没有去看他的神情,随即推开了他,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飞速的跑了开,逃跑的模样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
孟岁檀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去追,二人间的事总是这般猝不及防,他们错过了很多,他有很多很多后悔的地方,他想一件件补偿。
给她一些时间去接受。
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就算日后她会是别人的妻,他也……夺得了,这话太霸道也太专横,会把人吓跑,孟岁檀告诫自己,不能这样。
孟岁檀压下了眸中的阴鸷,矗立发怔,二人间的事总是那般突然,譬如方才他是想寻一个更好的时机,告诉她她的心意,却还是没有做到。
他已经很克制的收敛了本性,但他看到她靠近旁的男子,便无法自控。
他立于殿门外,微冷的风卷起纯白的梨花,饮过汤药的唇齿间苦涩味愈发浓郁,经久不散,这样的涩味让他的鼻端、四肢都浸润,苦的发麻。
梨花垂落在他的肩颈处,从前唾手可得的感情如今离自己远去,他们中间隔了三年,整整三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月,多少个春去秋来,那些慕艾和执拗再痴然也被磨平。
宁离跑的太快,路上不小心撞到了聂青澜,聂青澜扶着她:“怎么了,跑的这么快,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事,我就是没看路。”她含糊道。
聂青澜不疑有他,提醒了她两句就去描画了,宁离也系好了襻膊,云黛把笔递给了她。
一上午,她都有些神色郁郁,不是发呆就是走神,云黛提醒了她好几次,险些画笔戳错地方。
她强迫自己专心,正殿顶上的画因太高,更易受潮,掉色程度比四面还要严重,众人搬来了几架梯子,学生们踩在上头手上端着颜料全神贯注的描。
宁离看着眼前的木梯,梯子似是一节节台阶,稳当宽阔,但她仍然有惧意,想着若是掉下来怎么才能不痛。
当踩上最后一节时,她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了眼,头脑晕一晕,倏然脚晃了晃,她吓得赶紧稳住,咽了咽喉头,下头并未有人察觉,宁离只得尽力不去看,抬着头补色。
不知过了许久,她胳膊酸涩,却不敢动,汗珠沿着鬓角滑落。
“小心些。”魔音一样的声音又响起,宁离脚下一晃,险些跌了下去,她颤颤的往下看,发觉孟岁檀在扶着她的木梯,脸上神情微蹙,一脸担忧。
她没有理会,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让自己陷入专注,她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那时孟岁檀把她刷下去她便不来了。
她下来时小心翼翼,孟岁檀就在身旁护着她,这般模样叫无数官吏和学生侧目而视,窃窃私语声顿起。
云黛偷偷的瞄一眼,又收回目光,身边的学生拐了拐了她的胳膊,酸溜溜道:“唉,你瞧,连少傅大人都难过美人关。”
云黛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
跟她说话的人叫江升,嘴上说着不屑与宁离交际,实则总是暗戳戳的打听人家,云黛烦他烦的要命。
“同僚之间的关心罢了,不过这孟少傅听闻刚与未婚妻退婚,便这般高调,岂不将宁离推到众矢之的?”江升摩挲着下巴,有些义愤填膺。
“切,小人之心,宁离是孟少傅的表妹,先前曾在孟府借住过许久,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道貌岸然。”云黛脸不红心不跳的说。
果然,江升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宁离下了木梯,她疏离的避开了距离,身躯僵硬的抱着东西逃走了。
孟岁檀已经习惯了她现在这样对他,命人把木梯加固后沉默离开了。
因着那日无意偷听到庸王和谢昶的对话,孟岁檀亲自盯手,包括工部的差事。
朝中很快便派来了新的官吏接过了谢昶的担子,宁离随众人接见新的官员,在瞧见是宿谦后诧异了一瞬,孟岁檀简单绍介,宿谦温和一笑:“诸位赐教。”
人员散去后,宁离想了想,还是抬脚过去:“宿谦阿兄。”宿谦故意才刚“看见”她,惊讶恰到好处:“皎皎?你怎的在这儿。”
“是,我随画院的学生到此。”
宿谦与她并肩而行:“嗯,早先便听闻母亲说你拿了魁首,恭喜你了,日后仕途高升,保不准越来越好。”
宁离笑了笑,不大好意思:“宿谦兄长谬赞,我年岁小,不敢肖想,对了,我母亲他们还好?上次还同宿朗说下次再来便指点一下他的丹青,可是读书太忙?许久也未见。”
“是了,最近被我父亲拘着读书,确实已经许久未出来,不过你若是想瞧,上府去便是。”他不动声色道。
“还是算了,待阿朗有时间再说罢。”
孟岁檀瞧见二人凑在了一处说着什么,无意识的便想皱起眉头,怀泉提醒了他一句:“主子,还有太子殿下的差事未处理。”他才生生止住了上前的打算。
顶着郁郁的面色拂袖离开了。
翻看文书的间隙,他不可避免心浮气躁,他脾气本就差,肃日须饮汤药的同时还配了许多凝神静气的药丸,大夫建议他不要总是扎头公务,太子近臣并不止他一个。
近臣确实不止他一个,但有手腕儿的没几个,能和庸王对打的更没几个,大夫看他冥顽不灵,又寻来什么清心诀静心咒。
没甚用处。
怀泉几番欲言又止,只得拿公务转移他的注意:“主子,圣上要给太子殿下选妃,这太子妃一敲定,就得同府上开始来往交际了,可瞧着殿下并未有什么可心的女郎。”
“圣上刚把谢妙瑛许给庸王做侧妃,原本定好的太子妃恐怕要重新斟酌,从武将中看,大约是定北侯家的女郎,定北侯掌兵权,为人刚直,听闻他家的女郎早先便开始相看人家,此番大抵不会多久便会赐婚。”
看见他气性消了不少,怀泉松了口气。
三日后,正是下值的时辰,宁离和云黛一同在正殿洒扫清理,云黛不似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反而心不在焉,宁离好奇的紧,便拍了一下她的肩头:“想什么呢?”
云黛吓了一跳,看着凑上来精致的小脸,有些纠结,回想起那日晚上的情景,又想到这些日子宁离的反应,不免有些困惑:“你同我说过那孟少傅是你的表兄,那为何你们二人的关系瞧着并不亲近,反倒是生分的很。”
宁离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确实如此,我们二人并不大熟。”
云黛听她这样说,登时明白了,原来孟少傅是单恋,她吃惊又感慨,原来再如神仙一般的郎君也有爱而不得的时候,不过她瞧宁离,确实有这样被慕艾的姿色。
她从头到脚精巧秩丽,哪怕厮混于各色矿石颜料中,秾丽的色彩相衬让她总如雪莲一般纯净冷白,一双黑如晶石的笑眼像月牙一般,朱唇稍稍一抿,顾盼生辉的笑意便溢了出来。
瘦弱的身躯包裹在青色的素纱圆领衣袍中,走路在无人时总是蹦着的。
连她都忍不住瞧眼,可别说孟少傅了。
“唉,你们怎么还没走。”一名画学生路过殿门头探进来说,看见宁离后眼都睁圆了:“等会儿。”
他喝了一声,把二人都吓住了。
“怎……怎么了。”云黛结结巴巴说。
“美人的手怎么能做这种粗活计。”那学生献殷勤似的奔过来抢了她的扫帚,“我来,我来。”
宁离争夺不过便由他去了,云黛耸耸肩,自进入画院后便不断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已经习惯了。
“皎皎。”聂青澜从后殿走近,鸦青色的官袍上沾了不少颜料。
“师兄。”她立马走近,聂青澜看了眼献殷勤的学生,有些无言,“走罢,去吃饭。”
三人相伴离开,留下了那一个学生冷飕飕的独自面对这些牌位佛像。
刚出了门,宁离便被怀泉拦住。
“小宁大人,孟大人有事唤您,还请您随小的走一趟。”怀泉恭恭敬敬的说。
聂青澜顿了顿,看了宁离一眼,好声好气的问:“有何事须得唤她去。”
“恕小的无法告知。”
宁离蹙了蹙眉,大庭广众下,人来人往,她推拒不得,便说:“师兄,你和云黛先去,我随后再来。”
聂青澜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依他所瞧,孟岁檀不过是还没死心宁离回孟府,但这么些日子下来,他也确定,宁离不会回去了,即便孟岁檀再巧舌如簧,也不会改变。
他若愿意,那便一次次碰壁。
故而他放心的点了点头,同云黛离开了。
宁离追问怀泉:“他在何处?寻我做甚?”一连串的追问怀泉有些猝不及防,“娘子,主子在值房,寻您自然是有事,小的也不知道。”
值房?宁离生了警惕,“方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好拒绝,你这便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我……我去不得。”
怀泉无奈,暗道主子果然对宁娘子颇为了解:“主子说,您若不去,他便来寻您,大约娘子是不想叫聂大人和曲大人知晓的。”
果然,宁离眉头拧了起来,暗想,总是这般霸道:“知道了。”
怀泉松了口气,牵引着宁离去了值房。
值房原是专门给孟岁檀和谢昶留出来的,谢昶离开后,宿谦便般了进去,宁离看了一眼对面,屋子里瞧着并没有人影。
“在看什么?”孟岁檀出了屋门。
宁离平时总带着笑意的眼平淡无波,满是防备:“大人唤我过来做甚。”
“进来。”他让开了身,挺拔如翠竹的身形看起来高不可攀,宁离有时觉得他是多面的,时而漠然,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时而又癫狂霸道,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时而又高不可攀,与红尘的俗人不一样。
“大人有事就在这儿说罢。”她看了眼值房,想起了上次被他抱来的情景,浑身都不大舒服。
“唤你来吃饭罢了,小宁大人可能赏脸。”他看穿了她的警惕,好声好气道。
吃饭?宁离不大信,好端端的吃饭做甚。
“不必了,师兄们还在等我,膳房给吏员准备了饭食,就不劳大人操心了。”她客客气气的拒绝。
“进屋,我有事和你谈。”他又神色淡淡说。
他没在跟她僵持,率先进了屋,宁离看他正色的模样忍了忍,专门回身看了眼来时路,被两个侍卫外加怀泉给堵着,很好,若是跑,还不大能跑的了。
来都来了,她自暴自弃的进了屋。
圆桌上确实摆着不少珍馐,且有不少都是她喜欢的菜,能在宗庙中弄来这么多的菜,饶是宁离也愣了一下。
愣神间他已经入了座,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很有耐心的同她僵持。
宁离入了座,局促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膳房的膳食粗粝,虽能裹腹,却没什么滋味,孟岁檀给她添了饭食,推到了她面前。
“尝尝,都是你喜欢的。”他淡淡道。
“你在寺庙三年身子养的并不好,寒气下注,每月……腹痛,手脚冰凉,原是不适合来的,但我既应承了你,便也要对你负责。”
他神色坦然,像是做惯了这些事。
宁离听懂了他的意思,言外之意他能让她来也能让她走,冒头的想激奋的反抗倏然被浇灭,但她仍旧不满:“你莫觉得你做这些事我便会……”
孟岁檀看她那拉着脸却没办法的模样,眸中染上一丝笑意。
他伸手揭开了汤盅,盛了一勺燕窝,握着碗沿的手背筋骨分明,放在了她面前:“把燕窝喝掉。”
“大人刚才说有事和我商议,什么事?”她从碗间抬起头,眉眼娇憨。
“商议你的心上人一事。”
宁离脸色显而易见的一僵,不明所以:“这有何商议。”
他低头放下筷子:“你既寻得心上人,我也……放心了。”他垂着头,掩下眼底的情绪。
“自你从普华寺回来后,我一直同你疏远,是我自己没有处理好,如今,若是可以,我们仍旧如兄妹一般,可好?”
他卑劣的撒谎,只为求的她身侧之位。
先是后悔要补偿,然后是喜欢,现在又说兄妹,宁离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何意了,迟疑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对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先前是我冒犯了。”孟岁檀沉默半响,“你已有心上人,我做不出那棒打鸳鸯的事,若是可以,便还是以兄长的身份对你好。”
宁离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孟岁檀性子高傲,她那样……打他的脸,他定然是不会再拉下脸面有这样的心思。
“不必了,你我身份差距过大,宁离怎好以兄妹之名相称。”她委婉的拒绝。
“你小时候吃坏了肚子,吐了一身,是我帮你换的外裳,还有下值后总带你爱吃的糕点,你贪凉,总是腹痛,也是我一整夜都不睡揉着你的腹部。”他直直看她,眸中闪过一丝歉疚,开始打感情牌。
宁离彻底愣住,这些她当然都记得,只是她以为他都不记得了。
沉默了半响,她说:“孟大人,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孟祭酒承蒙我爹爹相救,救命的恩情,你们把我养大,原是已了,多的我也不想再计较,我也说过既做了同僚,便不想太过针锋相对,你既这般,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种事儿,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何必当真。
孟岁檀闻言眉目舒展,连心情都畅快了不少,便不免又想试探:“你的那位虞师兄看来待你很好。”
“自然,虞师兄待我是极好的。”说到这个,她神色柔和,满面的信任和有恃无恐。
实则她心虚的厉害,信任只是出于对虞少渊的人品,有恃无恐则是对于二人师兄妹的关系,但她也是一时把他拿来作挡箭牌,待回去后还是要告知一番,继而询问他是否有心悦之人,以及后续该如何圆回去。
见她如此,孟岁檀满腹的酸意,后悔自己给自己捅刀子,但他铺的路还没走完,便克制住,继续说:“既然如此,那你便更不必在意了,我对你好,你受着便是,又不会耽误什么,还是说你怕我对你太好,你会背叛你的虞师兄。”
他谆谆引诱,唇舌间的一言一语皆在设下种种圈套,他是狼,是鹰,有无数的耐心去蛰伏他的猎物,旁人的又如何,抢过来便是自己的。
“怎么可能,你和我虞师兄……不是一回事儿。”她别过脸,有些狐疑,这人在说什么怪话。
“那你怕什么。”他施施然的又往她碗中添了一勺燕窝。
宁离的气彻底发不出来:“我没怕。”
说完端起了碗把燕窝吃干净,孟岁檀隐隐含笑,心头的郁色一扫而空,他也低头喝燕窝,燕窝是大补,本不适合他,但,微尝两口又何妨。
宁离回到自己的值房,云黛问她孟少傅寻她有何事,她纠结了一会儿,便如实相告。
“什么?他竟……这样说。”云黛满目不可置信,宁离也无奈的紧:“嗯,不过你别担心,他这样的人,越违逆,越强硬,只要顺着他,不出几日便会离开。”
云黛神色更复杂,他哪儿是补偿啊,他分明是不怀好意,看着宁离单纯的模样,云黛赶紧说:“你别信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说不定……说不定他就是不怀好意,对,就是不怀好意。”
“有何不怀好意?”
“他……说不定是看上你了。”云黛觉得这话太过粗鄙,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宁离,还是豁出体面,表明意思。
“不可能。”宁离说这话不免有些心虚。
“怎么不可能。”云黛急了。
“你不知道,他是绝不可能喜欢我的。”宁离徐徐提起往事,只隐去了无法叫旁人知晓的那一事,云黛越听越觉心绪复杂。
“那……后悔也不无可能。”她小声说,宁离听到了,神情一阵发愣
“就算后悔,我们也已经错过了。”宁离低垂着头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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