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崽
中秋过后不久,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边的柔然犯境,镇守雁门关的刘羌不敌被杀,而其余将领要么镇守各地要么并无应对柔然的经验, 先后派出两人都折损了。皇帝龙颜大怒, 亲自领兵镇压,命她留守神都。
留给她的人手里, 文有内阁首辅裴鸿轩,武有东都留守周彦清、羽林卫指挥使李弘平。
皇帝离京的三日后,长安还算风平浪静。
可舒梵还是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这日晚上, 她秘密去了裴鸿轩府上,一早便通知他,让他召集了相关人员。
到书房的时候, 周彦清、李弘平等人都在了。
“娘娘。”众人齐齐下摆。
“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舒梵抬手制止他们,秀眉紧蹙, 神色没有丝毫的放松。她直截了当问:“崔陵这些日子的动向如何?”
裴鸿轩和周彦清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贴身的袖笼中取出一封密笺递与她:“崔陵向来谨慎, 宗晓虽取得他信任, 但他与沈敬辞密事时从不让宗晓在侧,总寻着由头将他支走。宗晓怕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妄动,好在终于找到机会, 从沈敬辞的夫人这儿突破。这是寻得的密笺,我与周大人都看过了。”
舒梵快速打开, 凝神端看了会儿, 神色愈发凝重。
裴鸿轩:“想不到他和陈彪行也有勾结, 他二人面上不和,甚至在朝堂中多有口角, 没想到暗地里联系竟这样紧密。陈彪行掌握着皇城近半的禁军,且不少是抗倭的神策军旧部,甚为悍勇,战力远不是其他禁军可比。若是发难,我等手中掌握的兵力恐不是对手,当寻万全之策。”
舒梵一时没有接话,似是喃喃:“当真要兵戎相见吗?到时候长安城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仇怨已结,怎可善了?娘娘忘了这些日子崔中书是如何迫害您和太子的吗?日前殿下在华林园险些坠马,而喂养马匹的正是崔陵远亲,虽咬死是他照料马匹不周,世上怎有如此凑巧之事?中书侍郎张建又进谗言,让陛下将检校将军(卫然)调离京都,实则为断您与太子臂膀,张建素来唯崔中书马首是瞻,此举又怎能没有他的授意?崔中书暗中勾结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又与武将来往如此之密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如此步步紧逼,您和太子怎能坐以待毙?若是百年后陛下还在,尚且还能镇住他,说句难听点的,若是陛下有个闪失,不但您与太子性命堪忧,我等皆为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裴鸿轩拱手,“娘娘,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周彦清也忙道:“陛下顾念与崔陵的旧情,又迟迟不愿舍弃陇中士族的佐翊,然而,崔陵和宁王来往密切,难保没有二心。他手中有这么强大的兵力,若是趁着陛下不在、皇城空虚和远在东阳的宁王里应外合,我们必将腹背受敌。娘娘,请早下决断!”
李弘平也道:“崔陵绝非善类,陛下又对外戚颇为忌惮,未尝不知检校将军是被污蔑,但仍是将他调去了荆州,崔陵深谙帝心,阴险毒辣又擅钻营,我等防不胜防,与其任由他不断剪除我们的羽翼,不如主动出击!”
舒梵长叹一口气:“你们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意已决。”
三人对视一眼,皆露出笑容。
可是要如何诛杀崔陵及其党羽,需要有更严密的计划,绝对不能草率行事。
几人商量到了半夜,终于想到了一条计策。
“请娘娘于宫中设宴,假意邀请其妻乔氏与其余命妇入宫,暗中扣押,然后到日暮时再让人去崔府传信,说乔氏不好了,突发疾病危在旦夕,诓骗他入宫。届时,微臣携带数百精锐埋伏在昭阳门外,待他进入门内便将其射杀。”周彦清道。
“想法是挺好的,可他若是不来呢?崔陵素来奸猾,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崔中书最爱重他的妻子,爱逾生命,昔年他妻子病重,他不远千里去楚国求药,甘愿向有结怨的大司马周寅下跪也要乞得宝药,就算他识破,也不会不来。”周彦清胸有成竹道。
“可他若是带着兵将入宫怎么办?陈彪行悍勇,手下个个都是好手,若是到时候发生械斗,我们未必有胜算。”裴鸿轩冷沉道。
“我与陈彪行的亲信张铎关系不错,此人极为好色,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拿捏他,让他为我们所用。计划那日,我让张铎事先在陈彪行的饭菜里下泻药,让他拉到虚脱不能出行,便不能和崔陵一道入宫了。”
“好,就这么办!对了,到时候还需娘娘印信来开武库,给我手底下的兵士配上最好的弩弓。”
……
很多年以后,崔陵想起那日的情景,哪怕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仍有锥心之感。
那日他确实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从中书省官邸回来后便得知惠娘进了宫,心里咯噔了一下,甚至数度乱了章法。
其实他和宁王早有联系,只是,对于对方提出的“举义”之策,实在很难下定决心。
一则如今朝中两派人成鼎足之势,他作为陇中士族之首,对皇帝有莫大的作用。只要河北士族一日不衰,皇帝就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不会轻易动他,他实在用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谋反。
二是宁王手里虽然有些兵力,但他心里太清楚了,宁王的统兵遣将能力和皇帝完全不成正比,哪怕趁着皇帝不在侥幸拿下皇城,若是皇帝北伐归来,不知能否抵挡得住。
可若是不助宁王上位,将来太子继位,以他和卫舒梵不死不休的交恶程度,岂能善终?
那日他本想带着陈彪行一同前往,陈彪行的属下却让人告诉他,说陈彪行吃坏了肚子,如今连床都下不去,便让手下张铎代替。
这等事情怎可假手于人?
崔陵信不过张铎,拒绝了,宁可携带自家的几十个府卫前往内闱。
日暮时分,天色阴沉,夕阳悬在层叠的乌云中欲坠不坠,像是被油纸层层包裹的咸蛋黄,灰蒙蒙里洇出一丝稀薄的霞光。
一行人走得极慢,四周黑压压的寂静无声,像是进入了永远不到尽头的深渊,崔陵心里那根紧绷的线越收越紧。
忽的身后传来沉重的落门声,他回身望去,昭阳门已经落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火光,渐渐在城头蔓延,一支支箭矢对准他们,又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崔陵虽是文臣,亦曾带病遣将,手里功夫并不弱,随手扯了身边一个被射死的人充当肉盾:“别乱,前面就是安阳门,入了巷道便有掩体,随我依次撤退。”
箭矢是从头顶射出,持弓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等他们退到巷后,身边人已经十不存一。
所有人都看着崔陵,等他这个主心骨下令。若是待在这里不动,等人未交过来也是死。
崔陵作为皇帝心腹时常入宫,对宫内地形极为熟悉,当下便带着这帮人从御花园左侧的岔道撤退,又钻过狗洞跳入了护城河里,方苟得了一条小命。
为捉拿崔陵,皇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和内卫齐齐出动,在城中大肆搜捕。
对外则称中书令崔陵叛乱,其党羽已大多被擒,若有人发现有漏网之鱼请速速上报,赏黄金百两。
一时之间,长安都城风声鹤唳,老百姓紧闭门户,缩在家里瑟瑟发抖,平日和崔陵有交际往来的官员得到消息,吓得躲在家里,犹如头顶悬了一把刀,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搜了三日仍然没有找到崔陵,被扣押的乔氏却突发疾病病倒了。
舒梵知她无辜,便安排太医来给她治病。
岂料下午便有人慌慌张张过来禀告,说乔氏穿了太医的衣裳跑了,那太医原是崔陵的人,已经自缢了。
“他们往哪儿去了?”舒梵屏息。
“北边,他们过了雁门,直往赵信城,那是匈奴人的地盘,我们的人不好再穷追不舍。娘娘,还请示下。”
舒梵想起乔氏,那个美丽温良又贤惠的女子,又想起了自己只见过一次便阴阳相隔的妹妹……说到底,她们都是无辜受累的人。
如今崔陵已被迫遁走,再无回瑨朝的可能,她已除心腹大患,实在没必要赶尽杀绝。
她摇了摇头,算是把这事画上了止号。
殊不知,这一次的优柔为后面的一切埋下了祸根。
“母后,很晚了,去休息吧。”一个尚且稚嫩却已颇具沉稳声线的男童声在她身后响起。
舒梵回头,发现是弘策,忙将他揽到怀里,手不觉抚上他的脸颊:“这些日子吓到你了,还睡得安稳吗?”
李弘策摇摇头,说他不怕。
虽然年纪尚小,这些年在东宫的历练不是虚的,舒梵发现他眉宇间的神情更像李玄胤了,不知是喜是忧,一时静默难言。
“母妃,你怎么了?”他拉拉她的袖子,青涩的小脸上透着不解。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事情。”舒梵在夜风中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舒梵将弘策送回东宫便回了内阁官署,裴鸿轩也在。
皇帝出行前曾交代了,军政大事的裁决由皇后、崔陵、裴鸿轩和李玄风共同商议决定。如今崔陵叛逃,内阁和中书省便由裴鸿轩和李玄风共同接管,他自然能来去自由。
“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舒梵闭了闭眼睛,声音里满满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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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鸿轩看了她会儿才道:“娘娘,为何不再派人追击?”
“崔陵逃入库木塔沙漠,我们的人不善在沙漠里行走,若是贸然进入,别说找不到他,性命也堪忧,何必徒增伤亡?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杀不杀也妨碍不到我们了,随他去吧。”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裴鸿轩叹息,“娘娘太心软了。”
“别说我了,倒是你。”舒梵目光复杂地看向他,微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和以前比变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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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身在官场。”他也没辩解什么,只是和煦地笑了笑。
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
只有这一刻,舒梵才觉得他眉宇间透出的无奈和叹惋颇有昔年的旧影-
崔陵一行人已经在沙漠里走了七日。
头顶酷热的太阳犹如火炉,炙烤得身上滋滋冒着热气,汗液带着水分持续蒸发,头晕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若非坚强的意志支撑着,他恐怕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没有吃食尚且还能忍耐,可没有水会令人发狂,浑身都处于一种即将崩溃的癫狂状态。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曾听过这一带多牧场,常有人在此放牧,只要沿着这条道一直往西,便能找到水源,可他们的事物最多只能撑两天了。到时候,就算没有追兵,也会死在这个鬼地方。
他抬手遮住眼帘,从指缝里望着火辣的烈日,远处戈壁上只有席卷而来的漫漫黄沙,连蓝天都只得半角。
“公子。”家仆陆敏踉跄着跌近,“小公子快不行了。”
崔陵当即返回营帐。
这营帐极为简陋,可逃亡路上也没有更好的条件了。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好似即将发霉的腐肉。他的弟弟崔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面皮青肿泛白,腿上的伤处只简单处理过,如今已经化脓,时有脓血渗出。
他已经说不出话,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能颤抖着手腕,想要伸向他。
崔陵忙扑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将耳朵附在他唇边:“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哥哥在。”
崔旭到底是来不及说出最后的话,或者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最疼爱自己的哥哥。
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是逃亡,也没有条件,崔陵只能将他的尸体就近掩埋,一行人继续上路。
沙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白天如烈日酷暑,晚上便如寒冬腊月。
陆敏和另外两个仆从颤巍巍地取出火折子将火点燃,五人围成一个圈,靠着中心圈的火把面前取暖,仍冻得瑟瑟发抖。
最艰难的莫过于食物和水即将告罄,没了食物还能再撑几天,没了水人的精神首先就会出问题。
五人谁也没说话,低头烤着火,眼底都透着绝望,一种死气在几人之中沉默地蔓延。
乔氏身体本就不好,连着跋涉已是强弩之末,她靠在崔陵怀里气若游丝。
崔陵要将仅剩的水喂给她,她摇头,坚决不喝,便掰了一小口玉米饼给她。
“慧娘,是我连累了你。”他眼中有泪。
乔氏温柔地笑了笑,摇摇头。
她已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靠在了他怀里沉沉睡去。
崔陵虽然疲惫,又有追兵又食物告罄,怎能你睡得着?所以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惊醒他。
夜半时他突然听到挖掘拖曳声,疑窦中起身,将靴中匕首抽出,贴着岩壁靠近,却见陆敏和另外两人背对着他在那边挖什么,陆敏嘴里还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到底是……”
另一人破口大骂:“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些?我们都快饿死了!”
“就是,要不是他们兄弟我们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崔陵这才知道他们在挖弟弟崔旭的尸体,打算分而食之。他一腔血液涌上头顶,惊怒难当:“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都吓了一跳,一人手里拖了一般的腿顿时送了,软趴趴摔在那边,看着崔陵的面上都是惊惧后怕之色。
另外两人也是一脸心虚。
可过一会儿,这种心虚便变了,一人涨红着脸道:“人都死了,还管这些?这些食物哪里够我们五个人吃的!”
“就是就是。”另一人也附和。
旋即两人掉转枪口怒骂崔陵,唯有陆敏一副悻悻之色,但也没有帮崔陵,垂下头不敢看他。
崔陵反倒平静下来,漠然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在那边骂,却问陆敏:“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小敏?当年是我把你从奴隶船上赎下的,如果不是我,你有今日吗?”
陆敏满脸羞愧,但也没有吭声。
崔陵笑了,倏然如绝色一般,眼波流转望向其余二人:“五个人食物不够分是吧?”
其余两人被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在愣怔中,就听见“噗嗤”一声,刀刃透体,其中一人睁大着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色冷然的崔陵,缓缓倒下。另一人大骇,刚跑出两步匕首便咻的一声飞来,径直插入他后背,正中心脏。
此人也应声倒地,溅起一大片沙土,血液将身下的沙地染红了大片。
崔陵缓步过去,弯腰将匕首从他背上利落拔下。
陆敏已经看呆,见前方崔陵转身,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崔陵走到他面前蹲下,抚摸着他已经吓呆的面孔:“小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对不起,公子,我错了……”陆敏羞愧难当,忽的身体僵住,直直地望着没入身体内的刀柄。
崔陵按住刀柄的手倏然收紧,拧了一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比他们更该死。”
“好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那日回去后,赶路的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聪明通达的乔氏也没有多问。
只是,到了第九天还是没有找到绿洲,也没有商队发现他们。
乔氏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最后终于在他怀里恳求道:“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谋生去吧,檀郎,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活下去的,我只能拖累你。”
“胡说八道什么,你在我在,我们永不分离。”崔陵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见她笑了。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怀里的人好似在逐渐变得冰凉……这个时候他才怔松地看到,他随身的匕首正插在她身上,乔氏望着他的面容很是安详,透着一种解脱和希冀。
“要……要活下去。”她虚抬的手在半空中颤了两下,最终垂地。
这个他年少时就一路走来、相依相伴视若生命的女人,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将乔氏和弟弟埋葬在一起后,他又独自往西走了两日。
食物没有了,水也断了。
此刻,再强健的身体也吃不消了,眼前阵阵发晕,头顶的太阳好像变成了两个、三个……他轰然倒地。
再次醒来时,身边是一个骆驼队的人,但人不多,都是青壮男子。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照顾他的是一个中年人,叫鹿谷,满面红光,身形彪悍,穿着兽皮衣裳,见他醒了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他到人群里用餐。
崔陵沉默地坐下,食不知味,只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
“后生,你是中原人吧?瞧你这气度,不像是一般人呐。”鹿谷递给他一碗酒,“喝点儿吧,暖身。”
“多谢。”崔陵接过来却没有喝,表情漠然。
鹿谷大叔非常好客热情,又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拉着他说了好多的话。
旁边一个青年不住对他使眼色,之后又寻了个由头将他拉到了一边。
“伊阙,你干嘛?”鹿谷不解。
“鹿谷叔,你别这么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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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你看看他,衣着华贵,气度谈吐都不像是一般人,却背井离乡来到这儿,我看他八成是个逃犯。”伊阙道,“不如到了前面驿站就将他交给官府吧,虽然咱们经常和汉人开战,还是有贸易往来的,将他交给汉人那边,要真是什么逃犯,没准还能得老大一笔赏钱呢……”
伊阙说得起劲,谁知转身就看到了崔陵。
“你……”伊阙愣住,心虚不已。
“我不是什么逃犯,我是瑨朝贵族,是奉承平帝之命前往塞北出使通商的,只是路上遇到了沙盗,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崔陵平静道。
伊阙讪讪的,“哦”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鹿谷忙和崔陵致歉,说了老大一通抱歉的话。
崔陵笑一笑说“没什么”。
到了晚上用过晚膳,他却独自一人坐在地上生火。
这堆火一直燃烧到次日,他掸了掸衣袖起身,折返营帐时,十几人的队伍已经口吐白沫,尽数气绝。
他在人堆里找到伊阙,将他的财物尽数翻出,却意外翻到了一枚椭圆形的狼形荆棘图腾令牌。
崔陵是高门大族出身,博览群书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这是匈奴贵族的族徽。
他将这枚冰冷的族徽紧紧捏在手心,忽然生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已无路可走了,方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才能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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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宫门紧闭, 所有宫人都被遣散,唯有皇后一人坐在金石砖地上,衣着缟素, 烧着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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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照着皇后明丽端庄的面孔,肃然而冷寂。
她未施粉黛, 却愈发显得圣洁清净,端严之致, 让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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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没有开口,垂着头,只是默默将手里的纸钱丢进燃烧着的铜盆里。
李玄胤心里却愈发慌乱,声音柔化下来, 上前一步:“舒儿……”
舒梵猛地将纸钱掷入铜盆中,缓缓起身, 目光如炬般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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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胤在灯影下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如鸦羽般在眼下留下浅淡的阴影。
舒梵望着他,脸色发白,有时候她已经分不清面前这张漂亮的皮囊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是不是我不主动挑明,你就不会承认?”她又是一声嗤笑。
可眼底除了嘲讽,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和失望。
这种目光深深地刺痛了李玄胤。
他的脊背开始绷紧,脸色也变得端肃,似乎又从一个丈夫变回了一个帝王。
玄色的旒珠后,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如氤氲在一团雾气中。
“为什么要戳穿我?你当不知道不好吗?”他幽幽的,语气听来很平静,却这样触目惊心。
舒梵心口钝痛,摇着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为什么是你?我师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什么要杀他?!李玄胤,你有心吗?你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天打雷劈吗?”
他亦冷笑,语气里满是不屑:“恩人?他不过是利用朕罢了!沽名钓誉蝇营狗苟之辈,却装得一副清高之士。朕乃大瑨君主,他见朕却不来拜见,不恭不敬藐视君王,光这一点就够他死千万次了!还有你,舒儿,你与他之间,真的只是普通的师徒之情吗?你看到他之后,就把朕也抛诸脑后。你将朕置于何地?”
这些都是他压在心里的话吗?
舒梵困惑地望着他,心里不解又沉痛。
外表如此风度翩翩又雅量的他,当时也并不计较师父的率性之举,她本以为没什么的,师父和他那么熟了,且师父就是那样的性格,没有不恭敬地的意思,她本以为他应该理解的。
原来都是她想多了。
在作为其他任何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帝王。
帝王威仪,不容人侵犯。
可是,费远救过他的性命啊!
“纵然你有千万理由,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他还是抗击党项的英雄,他救过我外祖父,救过我……你……你怎么可以呢?”舒梵只觉得沉痛难当。
不止是因为师父之死,也因为羞愧和内疚。
害死费远,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她害死了从小教导自己长大、对自己有恩的人。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兀自笑了会儿,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径直回了内殿。
竟是不愿再和他多说一句话。
擦肩而过时,她的脸色虽然平静,却有种失望透顶的鄙夷。
李玄胤背脊僵硬,好似被施了定身咒,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离开-
翌日起来,舒梵看着面前陌生的几个宫人冷笑:“怎么,陛下是要废后了吗?”
刘全忙不迭去擦额头的冷汗,赔笑道:“娘娘说笑了,陛下只是希望娘娘休息一段时间。等娘娘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都能离开。”
舒梵看着紧闭的殿宇,扯了下嘴角,眼底都是讽刺。
从这日起,她彻底被禁足。
好在皇帝并不禁止旁人来探望她,只是不让她出去。
江照过来时,她静坐在梳妆台前,影子里倒映出他讥诮的脸。
他就这么抄着手斜倚在她身后:“看来你这个皇后也快当到头了。”
“恭喜你如愿以偿了。”舒梵回身望着他,“你这么巴巴地把师父的死讯告诉我,不也是打着这个主意吗?”
“好歹同门一场,只是不想你被人骗得太惨。他这种人,飞鸟尽良弓藏,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擅自用印信开武库诛杀崔陵,他心里就不满了。跟一个帝王谈感情,卫舒梵,你真是天真。他有意纳周彦清之妹为新后,难道不是已经开始忌惮卫家了吗?你竟然能调动如此大的兵力来杀崔陵,他岂能没有防范?接下来就是拉拢周彦清,让你们卫氏集团开始内乱,自相残杀。”
他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扎入她心里,汩汩地流出血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舒梵眼睛烧得通红,强忍着的眼泪再次落下。
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江照看笑话,可怎么也忍不住,胸腔里好似破了一个洞,不断有冷风从那里灌进,如破布风箱似的不住鼓动起来。
江照怔了下,原本的话也咽了下去,半晌,语气竟和缓道:“早点看清也是好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她都笑了,口气却一点儿都不客气,又甜又狠厉:“你在说什么屁话?!”
江照径直走到她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看了会儿,又循着她的目光,和她一道望向窗外巍峨的殿宇,语气淡漠:“他杀了师父,你还打算继续留在他身边?我说句难听点的,师父对他有大恩,仍被弃如敝履,你觉得你对他有多重要?”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眸光流转间瞥到她眼光微闪。
显然,她被她说到了心事。
他从梳妆台上取了篦子,亲替她篦发,梳完后取了支金簪插入她的发斌上,低头看了会儿,浅浅一笑:“真好看。”
“师妹,你该像自由的鸟儿一样,而不是被困在这紫禁城里。”
舒梵闭上眼睛,面上尽是疲惫。
“你走吧。”舒梵说,“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我现在实在不想跟你吵架。”
他都笑了:“你觉得我喜欢跟你吵架?”
舒梵睁开眼睛,皱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江照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将一封密信搁在她案几前。
之前他就是这样,将费远之死的消息捅给她。
舒梵已经不敢再去拆信。
“这是三师父薛影让我给你的。”江照离开前解释道。
舒梵到底还是拆开了这封信,一字一句读完。
是关于她身世的。
原来她阿娘是南梁人,难怪费远当初要拼了命地救她。这件事,阿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你母亲郑氏其实是南梁遗民,南梁灭国后,她与自己的表妹韩国夫人一道去南楚投奔了她姐姐。齐王慕容昭篡位后,强纳了韩国夫人,她便生下了你表弟慕容陵。原本皇位回到了先帝慕容显一族内,但是慕容显的幼子实在太过荒谬,膝下又无其他皇子,后来大司马周寅发动政变,改立了你弟弟,也就是如今南楚的帝王。”
可是,得知这件事在得知费远离世之后,舒梵得知后已经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
“师妹,和我去南楚吧,你弟弟才是你的亲人,他现在被周寅挟持,危在旦夕,你留在这儿除了和师父一样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还能有什么好处?李玄胤那样的人,实非良配。”
“你也不用担心弘策、弘善他们,他们在这长安城里是皇子皇女,锦衣玉食,比跟着你我好。”
舒梵没有因应承,而是将信凑近火烛烧了,坐在那边很久都没开口。
心里除了一片麻木的冰凉,再无别的。
她不相信李玄胤会害她,他们过去的感情历历在目,多年相处的感情不是虚假的。
但是,他对旁人又是何其的无情?在帝王宝座面前,什么都是虚妄。
她过不去心里那关。
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道义,也对不起漕帮枉死的兄弟-
过了正月,天气愈加严寒,长安城里却是张灯结彩,喜迎新年的喜悦还未散去。
连着几月的幽禁后,李玄胤忽然来看她,便衣带她出行。
这让舒梵感到惊讶,多日未见,竟也觉得他陌生了一些。她的目光仔细在他面上描摹,这么多年了,他的模样好像没有改变过,喜穿玄衣,宽肩广袖,一截窄腰收在同色的绅带中,青铜冠发,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下颌线是如淬玉一样刚毅的弧线。
只是,看久了就会觉得无情。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记忆又回到上林苑那日,他本能地推开她挡下了那一箭,那样生死相依的缘分。
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舒儿,前面有花灯,要去看一看吗……”他回身时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怔住,所有的话像是被掐在了喉咙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先露出一丝笑容,别开了视线:“好啊。”
李玄胤松了一口气,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可她的手实在太凉,好似握着一块寒玉。
他心里有种她仿佛要碎裂的彷徨,那种直觉,从未如此强烈。
“舒儿。”他欲言又止。
舒梵却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用说。
夜已经深了,街面上的铺肆也纷纷关门,远处还有巡逻的士兵过来盘查,一个小兵刚要上前,眼尖的首领就拦住了他,忙跪下请安:“微臣见过陛下。”
李玄胤淡淡摆手:“起来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巡逻辛苦了。”
“微臣不敢,多谢陛下体恤。”
那小兵已经吓呆了,因为迟钝,眼睁睁看着帝后离开。
首领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当是教训。
回去的路上舒梵打了个喷嚏,冷得手有些发麻了。
他解开大氅,将她的手捉过来放在衣襟里,笑道:“这样就不冷了。”
“也是哦。”她趁机摸了摸他的胸肌,“做了皇帝还天天去校场?”
他笑起来:“你这是趁机占便宜。”
后来说到他最近的要紧事都忙完了,她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的。
舒梵仰头想了想,说她想去上林苑围猎。
“好。”他一口应下,握着她的手由紧到松,似乎是觉得她这些日子还算安分,稍稍放松了警惕。
心情也由一开始的不安逐渐转为平和。
殊不知,早在那之前,或者说得知费远身死、南楚的局面开始,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离开他。
她做不到再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边-
三月初的上林苑风景不算好,春寒料峭,湖面上还有未解冻的碎冰,鸟雀绝迹。
舒梵觉得远不如冬日,有段时间,李玄胤常在下雪时候带她来,漫漫松林被雪覆盖,天地间一片安静,脚踩在半人高的积雪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别有野趣。
她兴致来了还喜欢和弘策一道在雪里捏雪团,互相击打。
李玄胤作壁上观,一副看两个小孩子玩闹的样子,无奈得很。
今年的雪没有往年积压得那么厚,消融得也快,舒梵在马上疾驰了会儿绕过来,跳下马,在一旁挑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了。
“怎么了,不是想来射猎吗?”见她兴致缺缺,李玄胤在她身边坐下。
舒梵对他展露笑容,垂下头,格外得安静柔顺:“只是觉得乏了。”
“那便好好休息吧。”他小心地握住她的肩膀。
许是冥冥中的直觉,他那天也总感觉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眉心一直跳。所以当四周喊杀声渐起时,他第一时间握紧了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是漕帮的残部。”李弘平慌乱中思路还算镇定,“陛下先和娘娘从西边走。”
当下确实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李玄胤当即握着她的手要走。
有箭矢从远处飞来,密密麻麻渐成箭雨之势。虽身边羽林卫极力砍阻,仍有几支到了近前,李玄胤奋力砍断一支,岂料弩箭去势未衰,靠着余近仍朝面前飞来。
视野里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不断靠近,那一瞬他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他转了半圈,箭头就这样没入她胸口。
他脑中“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断裂了,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在颤抖。
等贼寇被击退,援军到了,也不过一瞬的时间。
四周安静下来了,他心里却慌乱得可怕,怀里人气若游丝,微笑着望着他,身体在他怀里逐渐变得冰凉。
不知何时天上竟然下雪了,从一开始的一绺绺逐渐变成鹅毛之势,在视野里铺天盖地地洒落。
漫天飞雪中,他紧紧抱着她,双手如冻却浑然未觉。
“要……照顾好自己,做一个好皇帝,还有弘策……”她的话没有说话,到底是力竭,缓缓闭上了双目。
雪白的脸颊上还沾着几滴血,唇边含笑,似乎是睡去了。
他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犹不可信,怔怔望着她,仿佛天地间一片黑暗,双手就这样麻木如冻僵般抱着她,跪在雪地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四周都是面面相觑的羽林卫,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打扰他。
“好,答应你,我都答应你,舒儿,别丢下我。”他勉力将怀里的人抱起来,踉踉跄跄地抱着她走出几步,终是喷出一口鲜血,带着她一头栽在雪堆里,人事不知。
“陛下——”众人大惊,纷纷抢上前来,还有人嚷着去喊太医。
养崽
承平八年, 瑨后崩逝,举国哀悼。
一开始,大家对这件事都没有过于重视。当今皇帝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 出了名的薄情寡恩, 是踩着他父亲兄弟上的位,处理起亲兄弟来都毫不手软。死个老婆而已, 没了就再娶一个呗。
就连在各地的藩王宗亲也没当回事,不少人因为各种事情延误进京、或者干脆编个理由不来治丧的。
皇帝一开始并未发作,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风平浪静。
然而, 熟悉皇帝性情的总管大太监刘全这几天都是提心吊胆——这分明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皇后刚过世的那两天,向来勤勉从未一日旷朝的皇帝竟然没有去早朝,殿内朝臣议论纷纷但也只能离去。
到了第三天, 皇帝还是没有来,殿内已经炸锅了。
好在在迟到了一个时辰后, 一身缟素的皇帝终于出现在了大殿上。玉色的旒珠后,他英俊的面孔无悲无喜, 似乎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 淡淡道:“众卿久等了。”
众人心里道,这才是他们英明神明的陛下啊,便有谏臣执笏上前,道:“陛下还请节哀顺变, 皇后已逝,当以朝政为重。”
皇帝并未作答, 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的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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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雅量, 这么多年了对谏臣一直非常宽纵, 以前哪怕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也从未见他发火,当下便又有人执笏上前应和:“蔡侍郎所言甚是,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听闻陛下让礼部、銮仪卫和内务府共同办理此事,不但专修了陵墓,还以天子的仪制治丧,规制过于逾越,劳民伤财,实在于礼不合。”
这个头一开,下面人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耗费如此巨资修建园寝,只为一妇人,恐遭人耻笑。陛下南征北战未尝一败,身负天恩,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神明庇佑,大丈夫何患无妻?”
“请陛下节哀顺变,勿沉溺于悲伤。”
“国不可一日无后,为了前朝,为了社稷,请陛下早立新后。”
……
听着这一声声冠冕堂皇的话,一直静默不语的皇帝忽然笑了。
他本就是极出众的长相,清冷凛然,风采俱佳,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实在是绝色,仿佛周遭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
可这个笑容实在过于惊悚,原本还大义凛然、慷慨激昂的众朝臣瞬间哑然,一时之间还分不清状况,但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面面相觑地站在那边。
皇帝的语气如叹息一般:“朕自登基以来,自问素来勤政持俭,今日痛失皇后,心中悲恸无可言说,为了社稷仍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上朝。尔等不思关切,反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要变本加厉地逼朕册立新后——”
他一指跪在地上发抖的工部尚书周明山,也就是刚才提出册立新后的人,“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吾之妻死,节哀顺变?汝之妻死,当如何?”
周明山吓得瘫软在地,面白无色,牙关都在打颤。
他实在想不到皇帝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之间还坐在地上没反应过来。
皇帝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其余人,刚才发话劝诫的几位大臣胆寒惊惧,纷纷跪在地上请罪,却再也没人敢出声了。
皇帝的怒火根本没有平息,他的目光又落在卫敬恒身上。
卫敬恒心里一个咯噔,他刚才没有开口啊?
可皇帝如今就想借题发挥,就是看他哪里都不顺眼:“皇后之崩,卫爱卿悲痛否?”
“悲痛!万分悲痛!臣痛失爱女,国之大丧,痛失贤后,是社稷之不幸,臣实在悲痛难言!”卫敬恒哆哆嗦嗦地说完,感觉腿脚已经跪得麻木,拼命想要作出悲伤神态,奈何眼里实在干涩。
难过肯定是有的,失去了一个重要佐力,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因为卫舒梵当了皇后后,皇帝也没怎么提拔他,只是给了个从四品的闲职。
可现在就是哭不出来也要哭出来,他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终于逼出了两滴干巴巴的泪。
皇帝在上方淡道:“悲痛就好。”
卫敬恒还没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演技过关,就听得皇帝下一刻道:“皇后独自一人上路,黄泉路上实在孤单,不如你去陪伴她,替皇后殉葬吧。”
卫敬恒肝胆俱裂,牙齿都在发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陛……陛下……”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冰冷的目光如利剑般劈到他脸上。
“不不不,不是微臣不愿。”他绞尽脑汁,忙不迭道,“只是微臣作为卫家的一家之主,身负照顾孤儿寡母的重任,娘娘曾交代微臣要好好照顾家人,实在不敢违逆娘娘的意愿。”
“是吗?皇后说过这样的话?”李玄胤眼帘微垂,若有所思。
“是……是的。”卫敬恒磕磕绊绊道。
皇帝叹了口气:“罢了。”
算是作罢了让他“殉葬”的想法。
卫敬恒捡回一条命,回去后就在家里躺了三天,对外称病,说因为女儿过世而悲痛交加,床也起不来。病倒不是装的,不过不是因为悲痛,而是被吓的。好在他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员,不用天天上朝。
除了这次事件之外,皇帝在此次丧事相关的其他事情上的处理也分外苛刻。
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是礼部尚书杨琛达。
皇帝命他给先皇后拟定谥号,他因病拖延了好些日子都没来呈上。
皇帝自登基以来对这位股肱之臣向来宠爱有加,连斥责都很少,这次却是勃然大怒,下令直接将他革职查办,连带着协同办这事儿的礼部诸多官员也因“督查不利、有包庇之嫌”被连坐问责,轻则降职重则革除功名、施以鞭笞、仗责等刑罚。
朝中官员这才知道皇帝有多重视这次丧礼,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
为了迎合皇帝,朝臣们也不得不作出悲痛哀伤的样子。
又是缟素加身又是吃斋茹素,一个个脸色蜡黄,上朝脚底都像是踩在浮云上,心里不由叫苦不迭。
可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丝毫不满或敷衍的神色,礼部众多官员和梁王、沈国公就是前车之鉴。
梁王的封地远在开封,他称病不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皇帝不信,直接下令派人把他押解进京,连同他的四个儿子一同押来治罪。
理由是没有很好地劝诫他们的父亲,是失责,藐视皇权。
这理由实在过于牵强,感觉皇帝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发泄怒气,他的儿子也是倒了血霉,不但梁王被削爵,几个儿子也被废为庶人。
沈国公原本只是不够重视,延误了进京时间,看到梁王受到如此重罚,连忙上书陈情请罪,言辞恳切,说自己是因为路上遇到了匪寇所以才延迟了,又说对不起皇帝对不起已故的先皇后,涕泪横流一副自责到不行的样子。
他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请罪时,朝臣都看到了,他的胳膊是吊起来的,脸上还鼻青脸肿的,就是不知道是真遇到了匪寇还是自己动的手。
可他还是遭到了皇帝的斥责和处罚。
那日,一身素白的皇帝静静立在台阶上,愈发显得俊极无俦,只是,下颌线因消瘦而愈加分明了些,眼底透着淡淡的青色。
他薄唇微抿,眸光阴暗又深沉,如乌云压境,居高临下地在御阶上望着梁国公,如看着一个蝼蚁:“众卿以为然?”
目光徐徐扫过众朝臣,高大修长的身影如山岳,不可撼动。
语气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下面的几百官员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偌大的宣德殿鸦雀无声。
“既都不吭声,那便是众卿都觉得他说的是假的。”李玄胤叹息一声,似是无限惋惜,“拉出去——”
“陛下,陛下,微臣知错了,微臣真的知错了……”人已被拖远,痛哭流涕的哀求声还是传到内殿,众朝臣更是大气不敢喘。
皇帝冷漠的目光如刀刃,缓缓掠过他们:“朕痛失皇后,你们却在这里幸灾乐祸,不但不予以同哀,反而阳奉阴违、不恭不敬,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每说一句话,目光每落在他们身上一下,众人就吓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皇帝又下令,将所有不进京来治丧、延误治丧时间的通通治罪,若是皇亲国戚,则罪加一等,从重处理,较真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其中,安亲王的三儿子李宏达因为在迎皇后的棺椁时并未露出悲伤神色,被皇帝看到,皇帝大怒,当场斥责他“目无君上,不堪为臣”,下令把他幽禁起来。虽然事后安亲王和其长子李弘平求情,皇帝看在李弘平数次救驾有功的份上饶了他一命,也让人仗责了八十赶出了京都,贬到地方上去了。
皇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朝中为了排除异己或者获得皇帝青睐,也展开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弹劾”风波。
其中,广州八名官员因为在皇后大丧期间偷偷聚众奏乐宴饮,被人弹劾,皇帝听后直接下令主犯三人斩首,其余几人革职查办。
之后湖南又有三名官员在家偷偷喝酒玩乐被弹劾,被皇帝抄家并勒令自尽。
一时间,不止京中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地方官员也吓得惊惧不已。
皇帝的怒火远不止烧到这种地方,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张越虽快马加鞭拟定了谥号并呈上来,皇帝不满,呵斥他不够用心,又摘了他的乌纱,让继任的刘侃继续拟定谥号。
前面两任前辈的前车之鉴在,刘侃吓得夜不能寐。呈上去得慢了得问责,可太快或者陛下不满他也难逃罪责。身边幕僚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贿赂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刘全。
刘侃眼前一亮,对啊,刘公公跟着陛下那么多年,最了解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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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派人重金贿赂刘全,刘全才大发慈悲,笑着给了他一点提示。
刘侃将新拟定好的谥号呈上去时,心里还是惴惴的。
李玄胤看了后,却是目光怔松,难得柔和地说:“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刘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紫宸殿,笼罩在头顶的阴影才去了。
他给舒梵拟定的谥号是“温勤恭和纯贤皇后”。
没有什么美感,重在堆砌和规格高。
一开始他也心里忐忑,觉得陛下不会满意,刘全说了一句话却打消了他的疑虑。
刘公公说的对,陛下无非是想要倾诉心里追思,表达对先皇后的重视罢了,那就势必要以最高规格来处理。
瑨朝的历任皇后谥号都不超过两个字,再好听,和她们一样,陛下能满意吗?
说明你没用心。
原本这样的谥号一出,谏臣肯定会纷纷上书不符合规定,要求皇帝更改。
但是,因为皇帝之前的种种操作,这谥号出来时竟然无人敢劝诫,就这么定下了。
但皇帝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差,并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忘却,虽然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大发雷霆,朝臣上朝时也是分外谨慎小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戳到了皇帝的肺管子。
是夜,紫宸殿内。
李玄胤单手支颐,侧脸沉静,另一边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册书简。
桌案上的墨迹还未干涸,是他写给亡妻的诗,以示哀思。
可看了会儿,他又将纸揉成了团,弃之于地。
弘策进来时顿了一下,弯腰将纸团展开,在面前看了看,眼眶不由得也湿了:“父皇,这是写给母后的吗?”
李玄胤笑了:“是啊,可惜,写再多也无法寄思,你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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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底露出难言的哀伤。
时间好似停留在了她逝去的那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
他一颗心裂成无数瓣,再难缝合。
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可笑至极。
那些阳奉阴违的大臣,一次又一次踩着他的底线,火上浇油,有的还在家中笙歌燕舞言笑晏晏——他哭他们笑!更是可恶至极!
见他脸色阴沉,弘策有些被吓到,圆润的小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声音软糯:“阿耶……”
李玄胤如梦惊醒,忙露出笑容,将他揽抱到怀里哄了一番。
舒梵离去后,他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严苛地对待弘策。
这是她与他留在这世上的结晶。
“吓到你了?”他温柔地抚慰着弘策,转而问了他一些功课上的事,揭过了这个话题。
虽然弘善和思陵也是他和舒梵的孩子,但弘策是不一样的,他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见证了他们一路走来的美好。看到他,他就想起那些岁月静好的时光,心里酸涩又甜蜜。
可每每看到他,于他而言也是剜心之痛,提醒他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忆,心情之崩溃非亲身经历的人不能感同身受。
那种刺骨的痛意像尖利的刀锋绞入五脏内腑,每每无人之迹,都逼得他不能自已痛哭流涕。
此后每逢皇后忌日,他将几个文辞华美的朝臣叫到紫宸殿,让他们轮番写祭文祝祷皇后,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心情才能略加舒缓。
原以为日子会这样一日日下去,就在他终于拾掇好心情,决定不再沉湎悲伤、专注政事时,谭邵从外面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那日他跪在御案下方,大气不敢出。
上方传来指尖翻过书页的沙沙声,李玄胤正襟危坐,垂眸细细看着,烛影下的面庞冷峻料峭,没有丝毫温度。
翻了会儿,他抬手将之合上,眼底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为了离开朕,她竟然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难为她了。”
这一刻,也说不清是该庆幸她还活着还,还是憎恨她为了离开自己竟如此卖力。
他眼底隐有泪意,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脸上如罩寒霜。
“陛下,是否要派兵追击?”谭邵小心地多看了一眼他的神色,恭敬道,“只是,娘娘如今身在南楚,若要将她带回,恐怕有些困难。”
“不必。”李玄胤扔了信笺,冷笑道,“朕正打算发兵南楚,如此,岂非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可是,娘娘已逝的消息已经大告于天下,这如何能用这样的借口?”
李玄胤默了会儿,冷厉的神色稍有缓和,甚至有些闪烁,半晌才道:“既然她这么厌恶这个身份,愿意换一个也罢,南楚公主……也好。”
他蓦的笑了一下,语气且轻且柔:“舒儿,待朕踏平南楚,你就知道,除了朕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窗外有冷风灌入,惊得烛火猛的摇曳了一下。
他英俊的面孔在明灭的烛火中忽明忽暗,虽是笑着的,却叫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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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舒梵特地换了一身纱衣,和周青棠说了些话才动身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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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这两年瑨帝的铁骑不但灭了柔然,将匈奴一直驱逐到漠北,南地大大小小的国家除了南宋、越国和南楚, 不是被他灭掉就是主动称臣以保无虞。南楚不过是西南边一个弹丸小国,怎么抵挡瑨朝大军?实力完全不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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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有幸见证过,实在不愿这天底下的百姓再回到那种动荡可怕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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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年她也没有想过要替师父报仇,可也实在做不到继续留在他身边,只能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照那时听了却嗤笑一声道:“这话听着是冠冕堂皇,可你摸摸自己的心,仅仅如此吗?卫舒梵,你舍得杀他吗?他可是你的心肝宝贝啊。”
他说话向来不客气又赌,说得舒梵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但她心里清楚,他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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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应对瑨朝大军,阿姐可有什么建议?”后来,慕容陵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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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也和大司马一样,主张投降?”慕容陵略皱了下眉。
“当然不是,阿姐的意思是,不能硬撼,要讲究策略。”舒梵笑道,“我们可以派使者去宋国或者越国,结成同盟,共同商讨如何应对瑨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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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陵原本还有些犹豫,被她一提点顿时清醒过来,点头称是。
翌日就叫来心腹大臣宁明旭商议,派人前往南宋缔结联盟之事。
只是,南宋前脚刚刚答应,后脚竟然就投降了瑨朝,还将南楚派人过来商讨联盟的密函呈交到了长安。
不过一时三刻,那封密函就到了瑨帝的御案上。
他只略略翻了会儿便道:“朕正愁没有借口发兵征讨南楚,他们倒是给朕递来了。”
李玄风在下方笑着附和:“皇兄英明。只是,我们是否即刻出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急。”李玄胤淡然一笑,随手提笔在密函上写了几个字,让他将密函送回南楚皇帝的御案上。
李玄风原本不明白他的用意,过一会儿才冁然一笑,点头应允。
三日后,这封密函送回了慕容陵的桌案上。
只是,和送出去之前的那封相比,底下多了瑨帝的一行字。
大体意思是他待楚国向来优厚,为什么楚帝要联合宋国来攻打瑨朝,底下还有他的署名。
“李玄胤”三字,大开大合,笔走游龙,每一笔都像是刀锋似的深深刻入纸页上,毫不掩饰的磅礴豪迈。只是看到这行字,似乎就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个人。
慕容陵到底年少,虽然有些胆色,还是吓得不轻,捧着密函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张贵妃过来送燕窝,见状忙上前取出帕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嘴里怪责道:“这宋国皇帝真是废物,竟然怕那瑨帝怕成那个样子?!都怪镇国公主,若非她出的这馊主意,怎么会弄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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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怎么可以投降?”慕容陵一把推开她,面色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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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妃见势不妙,忙转换口风:“那……不如暂时向瑨称臣,以保一时平安。”
见他神色闪烁,没有立刻回绝,张贵妃就知道有戏,忙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陛下——”
慕容陵心里是不愿意投降的,可他实在觉得张贵妃说的也有道理,瑨朝的国力摆在那边,且不说兵力,打仗拼的就是消耗,就南楚这屁股大点儿的地方,真打起来都撑不了十天半个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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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吵架也不是什么良策,耐着性子道:“瑨帝既然只是回了陛下一封信而不是直接开战,那便是投鼠忌器有所顾忌。谈都没有谈过,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资本和他们和谈?”
对方被他噎了一下,悻悻的,不吭声了。
舒梵于是自请前去和谈。
慕容陵非常信任她,欣然应允。
不过,这事儿也需要瑨朝那边同意。一开始包括慕容陵在内,以及众多大臣心里都没有底,他们确实毫无优势,对方怎肯和谈?
但是出乎他们的意料,瑨朝那边居然同意了。
和谈的日期就定在七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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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这趟出行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的,有些不安。”马车上,阿弥忧心忡忡道,时不时就揭开帘子朝外面张望。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瑨朝使者还会斩杀来使?”归雁不在意地笑道。
和谈地点在潭州,距离此地还有数百里。
昔年她故去后,李玄胤原本要将她身边的宫人全都处死给她殉葬,太子劝阻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将阿弥和归雁等人都放回了老家。
一日的行程确实也耗费了些时日,原本骑马只需几个时辰就能到的,使者团中不少都是文官,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颠簸,一行人便只能坐着马车紧赶慢赶地过去了。
潭州的地方官却没来迎接他们,一问才知道是去招待瑨朝的来使去了。
宁明旭气得不轻,禁不住冷笑道:“这么眼巴巴地去献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楚国已经降了,这潭州已经尽归瑨朝所有。”
在座几人面面相觑,神色都非常尴尬。
好在文官脸皮厚,楚国的文官脸皮尤其厚,稍微不自在之后就恢复如常了,结伴一道去了驿站。
虽然潭州的知州王兴秀和几个县城的长官都没来,驿馆布置得还算体面,里里外外都很洁净,一看就是事先打扫过,驿丞领着几个驿卒跟他们弯腰鞠躬,算是迎接。
几个使者的脸色还是不好看,都懒得寒暄,纷纷上了楼-
潭州知州王兴秀也并非刻意怠慢。
但是,身边师爷这样劝他:“瑨朝何其势大,吴国不战而降,越国未战先败,对其称臣,攻下我楚是迟早的事儿,大人,您可要为自己以后打算啊。听说这次的来使是天子最宠爱的九王爷,若是能得他的青睐,将来向瑨帝举荐,您还愁没有飞黄腾达之日吗?”
王兴秀眼前一亮,觉得颇有道理,于是连忙赶来仲华园见瑨朝使者。
这是早年梁天子的行宫,后来因战乱几度落到北汉和后蜀手中,财宝被劫掠一空,殿宇也被损毁大半,就这样荒废了。后来南楚占领了这个地方,就将其重新修缮,虽无昔年的气象万千,也是美轮美奂得很。
王兴秀进门前还有些紧张,但听说这位九王爷性情豪迈不羁,为人爽利好结交雅客,一颗心又稍微定了定,命人将准备好的礼物搬出,这才笑着入殿:“九王爷莅临,蓬荜生辉,实在是……”
声音戛然而止,对上了一双冰冷的凤目。
王兴秀呆若木鸡,在怔愣了片刻之后吓得魂飞天外,膝盖一软,下意识跪在了地上:“……见……见过陛下。”
来人不是瑨朝九王爷,竟然是瑨天子。
李玄胤广袖袍服,气度自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边受了这拜见,只瞥他一眼:“你见过朕?”
王兴秀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找回些神智,磕磕绊绊道:“陛下昔年远征匈奴,臣当时奉命留守石城,有幸见过陛下英姿,过目难忘。”
李玄胤莞尔,冰冷地勾了下唇角:“你是楚国子民,怎么在朕面前自称为臣?”
王兴秀额头都是冷汗,这要答得不好自己就是没有节气、该遭人唾骂的奸臣了,他脑子礼拼命转,忙道,“世道混乱,臣在多地留守为官,百姓流离、食不果腹,实在让人不忍。当今天下,正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来一统四方。只要能驱除鞑虏让全天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谁便是天命所归,就是臣该效忠之人。”
李玄胤笑了:“你起来吧。”
王兴秀松了一口气,自以为过关了,擦了一把汗颤巍巍地起身时,便听见耳畔传来他冷漠如初的声音:“虽然你巧言令色不尽不实,但朕现在没有心情跟你计较。朕问你,这趟来和谈的来使中,是否有个叫卫舒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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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卫舒梵?”王兴秀愣住了。
虽然来使名单他也提早得到了一份, 但他只是匆匆过了一遍,并没有详记。
尽管如此,他并不记得这其中有一个叫“卫舒梵”的。
听这名字, 似乎是个女子。
王兴秀不由一头雾水。
李玄胤显然没有多余的耐心给他, 眼神寸寸冰冷。
就在王兴秀不知所措之际,他身边的师爷沈青急急开口:“大人您忘了, 镇国公主本名便是姓卫。”
“对对对,镇国公主好像是姓卫。”王兴秀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只是,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叫“卫舒梵”。
楚帝当初认下这个义妹还封为镇国公主时, 朝中不少人觉得匪夷所思,楚帝也没公布过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大多数人只知道她貌美、擅谋断, 一张巧嘴极为厉害,曾和大司马周寅对喷朝堂而不落下风, 甚至还占了点上风。
鄙夷者认为女子不该如此,镇国公主不安分, 也有人觉得她是女中豪杰, 比那帮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酸俘要强。
大司马周寅在朝中弄权,翻云覆雨横行霸道,得罪的人也不少,大家乐见其成。
而且, 从那之后周寅也收敛了一些,不敢公然再带兵器直接去皇帝寝宫求见。
只因镇国公主那日直接质问他, 为何携带兵器觐见, 是否有不臣之心?
周寅此人, 当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还行,叛乱自立的胆子还是没有的, 不由悻悻,收敛了不少。
如今瑨朝势大,搞不好哪天楚国就亡国了,当皇帝没准龙椅还没捂热脑袋先搬家了。
当权臣就不同了,大不了投降,一般攻下城池后的新君不会诛杀前朝大臣反而会大加封赏,以安民心,稳定朝局。
这也是为什么国内那么多大臣士绅都主张投降的缘故。
皇帝谁当他们无所谓,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行了。
遇到像前凉昏帝那种屠城诛杀士大夫的神经病,到底是少数。
李玄胤问完这个问题就离开了。
王兴秀这才马不停蹄跑去驿馆见了舒梵一行人。
自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别人不说,宁明旭就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不是他们大楚已经亡国了,他这么急着去投奔新主。
王兴秀当然不敢应,虽然他觉得这是迟早的事,他作出一脸震惊的样子说,宁将军何出此言?他只是路上遇到了一点事情耽搁了时间,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车轱辘话说了好几次,死活不承认先去见李玄胤了。
对于此等厚颜无耻之人,宁明旭被气得不轻,奈何对方咬死他也不能再说什么。
舒梵倒没有和他吵架的意思,反而好声好气询问他,瑨朝那边打算什么时候和他们和谈。
王兴秀赔着笑道:“三日后,这几日,还请诸位大人在此歇息。”
说完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匆匆走了。
“可把他给能的!”宁明旭啐了一声。
“行了行了,他好歹也是个地方官,你这样太过了,得注意影响。”周青棠拉着他袖子小小声,“我们回去关起门来骂。”
“娘子言之有理。”
舒梵失笑。
之后几日,他们一直在这处驿站休息,她闲来无事时还会去逛逛集市。
到了第三日,能逛的地方也逛遍了,舒梵便留在驿站歇息。原本商量好了明日和谈,瑨朝那边却有人过来传话,说他们大人想见她。
舒梵蹙眉不解,问为什么,对方却笑着说:“公主去了便知道了。”
形势比人强,舒梵到底还是去了。
清晨的仲华园鸟语花香,阳光在树影间筛落片片光斑,如起伏跳跃的碎金。舒梵穿过一个月洞门,到了一处花厅,几个侍女正在角落里拾掇一盆兰花,见了她齐齐行礼问好。
舒梵正诧异这帮随性的侍女都这样知礼,侧边的帘子已叫人挑起,露出张熟悉的俊脸:“梵娘,好久不见。”
竟是多年未见的裴鸿轩。
他年岁渐长,在官场中沉浮,如今气质沉稳内敛,见了她便很自在地走到案几旁,俯身替她煮一壶清茶。
茶香袅袅,是雨前龙井。
嫩绿的叶片在沸腾的水面上翻滚,俄而便将枝叶尽数舒展,裴鸿轩熄了火,将倒出的茶水搁到她手边,见她还坐着,忙请她坐下。
“好些年没见裴大人了。”舒梵笑道。
他们二人也算绑在统一战船上过,除了少时情分,还有共同铲奸崔陵的情谊,也除非一般人可比。
聊了会儿,舒梵终于刺探起瑨朝这次关于和谈的态度。
裴鸿轩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她在楚国过得怎么样。
如此滴水不漏,舒梵也没有办法,聊了几句便借口告辞。
裴鸿轩却道不急,说有位故人想要见她。
舒梵一开始只是怔了一下,旋即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突兀地跳动了一下。
可很快又暗自笑了,笑自己风声鹤唳,三年过去了瑨后已崩,这个消息各国都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那个人贵为君主,怎么会来到敌国的地盘深入虎穴?
想通这些,她在裴鸿轩指引下坦荡进入内室。
这儿是个茶室,地上铺着厚厚的粘毯,脚踩上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角落里是一片人工挖凿出来的假山石水,曲水流觞,琴音袅袅,是个雅处。
不过室内并没有人。
舒梵正疑惑,视线一转,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擦着假山石,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侧。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和,有种历经岁月洗礼的磁沉性感,可那份看似平和的表象下,似乎又蕴藏着波涛,就这么问她:“梵娘,别来无恙。”
这一字一句的,分明的冷淡舒缓的,却好似字字敲砸在她心尖上,震得她心口麻痛,手脚都好似冻僵似的失去了知觉。
老半晌,她才镇定下来:“您认错人了吧,我并没有见过您。”
他倏然一笑,唇角微勾,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舒梵心里却是猛烈一跳。
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脸上。
他和两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一样的英俊逼人,气质凛凛,站在那边便是一道风景,很给人距离感。
只是,舒梵这一刻总有直觉,他应该是恨她的,不然不会如此平静。
这人惯常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看上去越平静,底下蕴藏的风暴越是猛烈,如一股暗中燃烧蓄势的大火,要将人焚毁殆尽。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好似有人拿一柄小锤子不断在敲她的脑袋。
“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这潭州距离卞陵路途遥远,长途跋涉的,我有些水土不服。”舒梵冷冷道。
她又不欠他的!
再多的龃龉也早就过去了,他害死她师父,她坑骗他一把,他们两清了!
他又凭什么在这里高高在上地审度她?凭借他瑨朝君主的身份码?不过是以势压人罢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交接,如电光火石,星火迸溅。
一个静谧一个仇视,她倒暂时也没有落于下风,只是一颗心乱得不行。
舒梵自知强弩之末,别开了目光,借着落座和他错开了视线。
李玄胤亲泡一壶狮峰龙井,茶水落在盏中,叶片浮沉,没有溅起一滴。
“尝尝,我从长安带来的茶叶。”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
舒梵本想讽刺一句“难道楚国就没有好茶了吗”,想想还是作罢,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和他争吵,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口。
“怎么样?和以前的味道比起来呢?”
舒梵心绪翻涌,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
她承认,她没有他这份城府。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跑到潭州来,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若是想要攻下南楚,直接动手便是。
若是想要和谈,为什么不直接开始?
可如果她真的这样开口了,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这场和谈便是还未开局就处于下风。
她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您有话可以直说。”
李玄胤笑了,低低的,笑得更是意味深长。
“……您笑什么?”她头皮麻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玄胤端起茶盏喝了口,云淡风轻道:“刚才不还说不认识我吗?梵娘,这么快又想起来了?”
舒梵背脊僵硬,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注意。
和他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情就没有平复过,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
她只好道:“我曾远远见过您,自然知道您是大瑨君主。”
死不承认你能奈我何?
这无赖作风似乎也逗乐了他,李玄胤低笑,轻轻点头,算是认了,也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再与她纠缠。
舒梵也知道他不是个没事找事无的放矢的人,大老远赶到潭州,不可能只是得知了她的消息专程过来一趟,他必然还有别的目的。
“您有话可以直说。”这是她第三次相邀。
可惜他不上套,低头浅浅又抿一口清茶,反问她:“若是战,你觉得你们楚国有几分胜算?”
舒梵哑然。
李玄胤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宇,哪怕是苍白的,亦或者是强装镇定的,都如毒药一样疯狂地吸引着他,在他心里点燃一把思念的火焰。
但心里同时也是带着满腔怨愤的,恨她一走了之,抛夫弃子女。
无情的女人,有时候让人想要把她的心剖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石头做的。
他无声地冷笑。
舒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他给她挖的坑,是谬误和假设。
若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于是她提起心神,施施然一笑,反问她:“若是战,陛下觉得能攻下楚国吗?”
“朕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何况是区区一个弹丸小国?”
舒梵又笑了:“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开战呢?可别说是为了我,我自问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他也笑,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也坚定:“为什么不呢?舒儿,你有这么大的魅力。”
那一瞬,舒梵心神摇曳,几乎就要破功。
但她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戏谑,好似猫捉老鼠那样的戏弄。
仿佛有一巴掌无形中扇到了她脸上,让她晕晕乎乎的脑子瞬间清醒。
“陛下说笑了。本宫虽然有几分姿色,但对于您这样的君主而言,实在是我不知道。何况若是您真的想要我,直接攻下楚国不就是了。”
他状似思忖似的沉吟了会儿,笑道:“说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舒梵觉得自己快要维持不了脾气了,却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又道:“您不下令立刻进攻,无非只有一种可能。”
“说来听听。”氤氲的茶气中,他敛了笑意,神色漠然到好似寒铁,神鬼不侵。
她清了清嗓子,也冷漠地望着他:“你当然可以集结重兵围城,但兵法有三策,围城是下下策,耗时久、损伤大,不到万不得已你怎么会用?”
李玄胤是用兵奇才,怎么会不知道攻城的利弊?哪怕侥幸攻下,也必然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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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楚国四周多丘陵地带,易守难攻,又容易隐匿身形,若是攻到最后楚国的皇帝心血来潮弃城而逃、带着人往山里一躲,岂不是前功尽弃?
以他的性格,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于是才有了这次和谈。
楚国也不是毫无优势。
然而,翌日的和谈却让舒梵大失所望。
楚国这边的使者毫无底气,不但一见面就对裴鸿轩阿谀奉承,献足了谄媚,和谈时也不敢提什么意见。
裴鸿轩今时不同往日,可不像以前那么厚道了,洋洋洒洒一大堆苛刻的丧权辱国的条约一列,舒梵已经气血上涌,很想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抽一顿。
可是她不能,别看她在李玄胤面前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其实毫无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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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大军压境,虽然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灭掉一个楚国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第一次瑨楚和谈中,双方缔结了友好条约,结为兄弟之国,楚认瑨朝为大哥,每年向瑨纳贡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金银器物万余。
不过,这只是保得一时平安,只因当时周边还有其他小国未灭。
瑨帝回去后便集中兵力先后灭了越、宋二国,以蚕食策略逐渐吞并了其他国家,历时不过半年,便将楚围困在关中,楚一时四面楚歌,孤立无援。
于是楚国朝中又在投降和主张之间展开了一场空前争执。
因楚帝先后派出的两支兵马都如摧枯拉朽般大败,原本坚决抵抗的心也逐渐变得不稳。
这日晚间,他差人将舒梵叫到殿中,也不跟她说话,只一个人伏在御案前自斟自饮,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再抬头时,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和绝望,情不自禁地唤她:“阿姐——”
舒梵心有不忍,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右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阿姐,你说朕是不是早点投降比较好?宋、越、汉都亡国了,周边那些国家都成了亡国奴,只有朕还苟延残喘。可是,又能撑多久呢?”
“不会的,总有出路的。”见他涕泪满面,舒梵心里酸涩难言。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帝王,而只是一个弟弟。
相比于性情豁达的卫然,慕容陵明显更加阴郁多疑,幼时颠沛、在慕容昭和周寅鼻息下苟且的日子,对他影响太深刻了。
舒梵也能理解他既要苟全脸面不想投降,又实在害怕的心理。
毕竟,那是李玄胤。
“阿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慕容陵紧紧扯着她的衣袖,好似绝望迷路的孩童。
舒梵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承平十年,南楚对瑨称臣,以瑨为正统,去国号改称南楚国主,又派遣使臣前往瑨朝首都长安朝拜觐见瑨帝,以示臣服和归顺。
承平十年末,也就是除夕之前,瑨帝派征北大将军刘善率大军压境,不过围成三日,南楚便开城门投降了。
连同舒梵在内的数百皇族、宗亲大臣一道被押解到长安。
瑨帝封慕容陵为楚国公,楚后为楚国夫人,其余后妃除了张贵妃得封乡君外其余人皆无封诰。
被俘后,舒梵和慕容陵几人一道住在内城城东的湘江别馆,外有重兵把守,平日毫无自由。不过,基本的吃穿用度还是能保障的。
几个被一同关押的王公大臣虽然心里害怕,也没绝望。
从城破被俘开始,瑨帝除了圈禁倒也没为难他们,依旧好吃好喝供着,甚至还在除夕之夜邀请他们前往瑶台一同参宴。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贵族们心里惶惶,不知道瑨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要羞辱他们,他们早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越是疑惑心里就越是害怕。
在极度的高压之下,人总会生出一些绮念。
这日用膳时,舒梵一进门就看到几个王公大臣和楚国夫人、张乡君都在,她心里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你来了?坐啊。”楚国夫人殷勤地起身,对她笑了笑。
事出反常必有妖,舒梵心里已经打起警钟,但面上还是笑了笑,客气地坐下。
“我们虽然如今有吃有喝,但到底是亡国奴,我们的存在便是扎在瑨帝心里的一根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拔去。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真是……”楚国夫人掩面而泣。
张乡君也附和道:“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说着也嘤嘤哭泣起来。
几个大臣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说自己每天睡都睡不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梦里就会被人给砍了。
舒梵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们酝酿了一堆,哭的哭掩面的掩面,可表演了近半个时辰也不见舒梵开口,甚至平静地看着他们,气氛就有些尴尬了。
舒梵后来还是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嫂嫂有事的话,可以直说。”
楚国夫人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气氛再一次变得诡异。
在众人目光示意下,她只好腆着脸开口:“是这样的,我们原本打算进献美女以求得庇护,可是送去的几人一概被退了回来。公主是楚地数一数二的美人,才情卓绝,能歌善舞,若是你去,没准那瑨帝便……”
舒梵挑了下眉,冷淡地望着她。
楚国夫人愈加尴尬,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张乡君见她有打退堂鼓之意,连忙接过话茬:“你身受皇恩,可不能置陛下性命与不顾啊。”
慕容陵对卫舒梵超出寻常的依赖和关怀她早就看在眼里,不管于公于私,都希望把卫舒梵推出去。
舒梵却道:“国公已降,你还这样称呼,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张乡君自知失言,吓得捂住了嘴巴。
舒梵实在不想再陪这帮人虚与委蛇,起身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她当然不会被这帮人裹挟,除非她自己想,谁也别想胁迫她。
到了门口才想起她如今没有丝毫人身自由,深吸口气,正好离开。
负责守卫的将领却笑着叫住她,拱手示意她可以出去。
舒梵没有多问,可能是这些日子身为阶下囚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可能是心力也明白是谁的授意。这是谁的地盘?这些将士听谁的,还用多问吗?
到了外面天上就开始下雪了。
墨蓝色的天幕欲暗不暗,大大小小的雪花开始纷扬,洒在她脸上、落在她肩上,还未来得及掸去便化为了冰凉的雪水。
不知是哪儿钻出来的小孩,一下子撞到她身上,她踉跄着往后栽倒,坐了个屁股蹲。
地上雪虽积了几尺厚,骤然这样摔倒青石板地面上还是很疼的。
舒梵心情本就抑郁,双重打击下,悲从心来,眼眶无来由地湿润了。身边寥寥几个行人和她擦肩而过,见这个漂亮的女孩坐在地上不吭声也不起来,还流着泪,多少也会投去诧异的一眼。
可到底是陌路人,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过问。
都是匆匆过客。
分明这曾经是她最熟悉的故土啊。
舒梵抹了一把眼泪,可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这样在大街上哭有些丢人,撑着地面就要起身,虚空里却伸来一只手,宽大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熟悉的薄茧。
舒梵怔住,这一刻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变得遥远,四周一片静谧。
行人的脚步声踏在绵密的雪地里发出轻微的踩踏声。
良久,她才勉力抬起头,看向他。
她不伸手,他也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似乎是在跟她比耐力。舒梵无法,为避免被千万人围观,加之腿脚酸麻,一时难以起身,只好搭了他一手,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雪。
李玄胤却笑了。
鹅毛般的大雪中,他静静看了她许久,那目光竟让她感觉有些陌生。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竟然攥住了她的手,不顾她的挣扎握在了手心里。
身后的酒铺纷纷打样了,店主出来收外摊,廊下的灯笼一晃就被收走了,四周便黯淡下来。
只他漆黑的眉目在鸦青色的天幕下影影绰绰,是温柔的,似乎也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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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 她与他同游长安街巷时,他似乎就是这样握住了她的手,在灯火阑珊处回头看她, 问她累了没有, 是否要回宫。
舒梵好似被烫到似的,将手抽了回来。
李玄胤也不在意, 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舒梵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似乎是被她问住了,原本闲适的神色也扁的寡淡。
有那么会儿, 脸上的表情在阴影里看不清,如坠入水中的墨般徐徐化开。
舒梵就这么望着他,没有躲闪, 因为这一刻,她觉得君临天下的他其实在气势上是弱于她的。可再过一会儿, 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神情执拗, 反倒比从前更加冰冷。
舒梵觉得他肯定是恨她的, 恨她的不告而别。
可她何尝不恨他?
他杀了她师父,对她有恩的人。
她做不到杀了他,也不能,所以只能离开, 让自己淡忘这段回忆,可偏偏他要步步紧逼。他宁可步步为营吞灭南宋、南楚等国, 也要让她退无可退再次回到他身边。
天气太冷了, 舒梵垂着头缩着脑袋在前面走着, 走得太快了差点还滑了一跤。
他本来想抱她,却被她闪开了。
她现在只想跟他保持距离。
李玄胤只能作罢, 但也不想离开,就这样一路如护花使者般走在她身后。舒梵很快就发现,周边人投来的注目礼越来越多,遑论他们不俗的相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便衣羽林卫气度也是不俗,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家丁。
她实在不想被这样围观,回头看他。
他似乎能看出她的想法:“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去前面吏部侍郎周乾行的府上休憩一二。”
舒梵应承下来。
到了府上,吏部侍郎吓得携全家来拜见,又是一番大阵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看舒梵的目光也奇奇怪怪的,他是新贵,以前在地方上任职,并没有见过舒梵,但皇帝在皇后每年的忌日都要众大臣前往太和殿瞻仰皇后画像遗容,所以,他觉得面前这位女子很像故去的先皇后。
但他怎么都不会把她和故去的先皇后联系到一起。
只是感慨,陛下终于要往后宫添人了,这自然是好事。
自从先皇后故去后,陛下性子愈发喜怒无常,好大喜功,朝臣苦不堪言,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畅所欲言了。
尤其是在涉及先皇后的问题上,皇帝简直严苛到变态,之前有在奏表中写错皇后名字的,不但被削了官还被流放到漠北,与披甲人为奴。
心里乱糟糟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忙将花厅整理了出来让与了他们。
本想准备点心,李玄胤却说只要两盏茶,他不敢再留着叨扰他们,马上将其他人都叫走了。
花厅里很安静,花倒是开得好,像是常开不败的干枝梅。舒梵伸手触一下,果然碰到干硬的质感,没有花朵应有的柔软。
“这两年在南楚过得好吗?”李玄胤问她。
她知道自己应该回答“挺好的”,云淡风轻地揭过这个话题,可她非要回答“不好”。
然后看向他,似乎是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她失望了,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柔和地微笑,舒梵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不掺杂任何算计、毫无芥蒂的笑容。
以至于两人的对话,再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她应该恨他的,可此刻,忽然恨也做不到了,质问也没办法开口。许是时间冲淡了太多,现在颇有些过期药物回味极淡的感觉,情绪提不上来。又或者,她心里很清楚他这人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他也不是个对错导向的人,他只在乎结果和需求,讨论对错实在没有意义。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半晌,他看着她开口。
舒梵沉默地垂着头,沉默了很久,后来憋出一句大实话:“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
之前在边境遇到时,她还能信誓旦旦和他争吵,如今局势逆转,连这对峙的底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言以对。
他也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弘策很想你,弘善和思陵也会喊娘亲了。”
舒梵的眼眶有些湿润。
“你为什么如此狠心?”
“都是你逼的。你为了巩固你的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你让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我每每待在瑨宫都于心难安。你如果能瞒我一辈子,我不会离开,可你偏要让我知道。”
李玄胤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这是没有结果的讨论。
他要掌控话题的先机:“是他费远先不仁不义,我不怕告诉你,我是南楚人,还是南楚孝文皇后之子,费远与我母亲有旧,所以昔年在掖台才多次助我。”
“那他救了你……”
“他是为了他自己!有朝一日能利用我的身世钳制朝廷,我怎能让这种隐患留着?”
舒梵是很了解他的人,一瞬就明白为什么他要灭了南楚才告诉她,他本质上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只有灭了南楚,再无威胁,才不怕将这秘密告诉她。
“每个人都有秘密,舒儿,这和我爱你并不冲突。至于费远,就当我对不起他好了,但他也对不起我,大家扯平了。成王败寇,他死了只能算他技不如人。”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却还是柔和下去,“如果你实在不能释怀,若他还有子嗣,朕会封侯赐爵,赡养他们到老。”
那日的谈话到底为止,是李玄胤送她回去的。
他转身上车时还多看了她两眼。
不过舒梵没有看他,面色冷淡地站在那边。
李玄胤本来打算上车后便回宫的,马车驰到半道,他瞥到角落里一个黑色红漆的匣子,信手打开,里面是一盘杏仁饼,是她从前爱吃的,方才搁在角落里忘记捎给她了。
他忙吩咐刘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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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陛下。”刘全忙唤人将车赶回去-
舒梵本要回府,慕容陵此刻从清和殿听完朝臣的教化课回来,下了马车便唤住她:“阿姐。”
舒梵回头见是他,他手里还拎着篮红果,神色便有些怔忡。
她记得团宝最喜欢吃红果,一颗心像是被攥了一下。
慕容陵快走几步上前,捻了一颗果子塞她嘴里,笑眼弯弯的:“甜不甜?”
舒梵怔住,可果子都塞嘴里了,只好尴尬地咀嚼两下咽了下去。
另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陛下,还要过去吧?”刘全在马车窗口小心翼翼地询问,一口气提在喉咙里,已经根本不敢喘气了。
李玄胤冷冷一笑,脸色阴沉地将那盒杏仁饼扔出来:“你自己去吧!”
刘全在窗口堪堪接住那盒饼,望着已经驰远的马车欲哭无泪,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送。
想了老半天也没敢擅作主张,又带着饼回去了。
谁知回到紫宸殿,皇帝在例行写字的时候又发了两次火,把笔筒都给砸了。
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脸色难看地站在台阶上,旒珠下英俊的面孔如罩寒霜,叫人不寒而栗。
皇帝写字时喜欢安静,只有刘全一个人帮忙研墨。平时这是天大的恩典,这会儿却像是成了他的催命符,连个一同分担怒火的小宫人都没有。
刘全欲哭无泪,垂着头缩在那边不吭声,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李玄胤显然没打算这么放过这个就近的出气筒,问他:“楚国公与卫乡君关系甚笃?”
这我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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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欲哭无泪。
不过皇帝就这么逼视着他,他不想死也不能这么说,磕磕绊绊道:“应是兄妹之谊,卫乡君昔年在南楚就被封为镇国公主,听说是楚君的义妹,两人情同兄妹。”
李玄胤冷笑不语,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话术。
刘全额头冷汗涔涔,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若是陛下不信,可以派人去打探一二。那楚国夫人和张乡君如此善妒,若是二人真有苟私,岂非早就闹翻天了?”
至于查的结果如何可就与他无关了。
这招祸水东引显然起了作用,皇帝沉思片刻,微微一笑:“明日让楚国公来宣德殿,朕要召见他。”
对于这种手下败将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他还没放在眼里,只是心里心绪难平。
什么阿猫阿狗也配觊觎他的女人了?
他也是昏了头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李玄胤复又坐下,提起墨迹已干的笔。
刘全见状忙躬身上前继续替他研墨,看他一笔一划在纸上书写下饱含情义的书信,眉心一直跳。
方才他以为陛下在批注奏表,匆匆一瞥才看清了,他是在写情书。
什么“一日不见卿,思之……”酸得他头皮发麻,忙不迭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陛下这些年虽外表瞧着仍和从前一样,却好似变了很多,总做一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事情。
李玄胤离开紫宸殿后去了趟东宫,却被告知太子不在。
他心里了然,轻车熟路前往重华宫。
这里的摆设仍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分毫,好似主人尚在。弘策今年七岁了,仍是奶白奶白的脸,但已经褪去了不少稚气,穿着与他同色的宽大衣袍站在殿内垂泪,瞧见他过来,连忙伸手抹去眼泪。
父皇严厉,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喜欢他哭。
可这次他却一反常态地走过来,温和地牵住他的手说:“想哭就哭吧。”
弘策马上哭得稀里哗啦,用蟒袍袖子擦了擦鼻涕,又一抽一噎地说:“母妃还会回来吗?”
“会的,你母妃很快就会回来了。”
“真的吗?父皇不许说谎。”
李玄胤慈爱地笑了笑,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蛋。
晋江
翌日一早, 慕容陵就接到了宫里的旨意,宣他一早入紫宸殿。
他当时才刚刚起来,紧赶慢赶换了件衣服, 洗漱完后心里仍有些忐忑, 不明白瑨帝召见他有什么事情。
他连受封那日都没被瑨帝召见过,似乎是不耐烦见他这个降臣。不过, 不知是出于招安还是不想让世人指责自己薄凉,瑨帝也没太为难他们这些南楚贵族,除了出行受限等于软禁, 还是好吃好喝供着。
“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去往宣德殿的车上,他有些忐忑地询问随行的宫人。
“陛下心意,咱们怎么知道?楚国公到了不就知道了?”小太监不阴不阳地哼了声, 没搭理他。
慕容陵吃了个憋,也有些恼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奈何如今是阶下之囚亡国之奴, 还能逞什么威风?
到了宣德殿门口,上台阶时不经意抬了一下头, 便觉得头顶方正的匾额明晃晃的照眼睛, 脚有点发虚,这一趟进去不知是福是祸。
若是瑨帝要降罪,直接找个由头发落他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单独召见?
理智上告诉他, 瑨帝这趟召见应该不是降罪,只是心里仍是惴惴, 很难消除这种对未知的恐惧。
“楚国公, 请吧。”身边吊着尖细嗓子的太监甩了甩拂尘, 催促道。
慕容陵假意没看到他嘴角的冷笑,深吸口气, 毅然走入了殿内。
殿内很安静,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伫立在玉阶上,手里执着一卷书,修长如玉的手指好一会儿才翻动一下,正慢慢地翻看着。
瑨朝皇帝的衣饰较为庄重,衮服冕冠清一色的玄黑色,唯有袍角、襟口等地方采用金银线绣出繁复的章纹金龙式样,韬光养晦又华贵逼人。但这身衣裳穿在这个人身上,丝毫没有压不住的感觉,他的气势完全压住了这身衣服,甚至让人的目光只能注视到他身上。
慕容陵此前没有见过李玄胤,只知他三十而立,正当盛年,年岁上要比自己大些,他觉得应该是比较沉稳威严形象,确实不怒自威,但是……他比他想象中要生得好看得多了,如画卷般的一张脸,清冷又昳丽,高不可侵,在他面前好像自己变得无比渺小,下意识想要顶礼膜拜。
“微臣慕容陵,见过陛下,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跪在地上行礼。
这一刻,忽然觉得也没那么难受起来。
既然都做亡国奴了,该吃吃该喝喝,还是别太和自己过不去,重来一次也改变不了什么,国力太过悬殊了,失败才是常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进来吧。”李玄胤头也未抬,绕到长案后俯身写了几个字。
他不开口,慕容陵也不敢开口,垂着头站在下面听令。
约莫过了许久,李玄胤才道:“卿来长安多久了?”
慕容陵迟疑道:“一月有余。”
“长安如何?”
“繁华盛世、百姓安居,臣心向往之。”
“可安寝否?”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几个问题也像是随口一问、例行慰问似的,慕容陵更摸不准他的意图,心里愈发不安,又跪了下来:“臣不思楚,长安甚好,臣吃得好睡得好,愿世世代代留在长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头顶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轻笑,很低很沉,有一种说不出的磁性,听来是很好听的。
慕容陵却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这回答是不是说错了。
好在那日瑨帝似乎并不想为难他,只简单问了些问题就放他回去了,还赏赐了一些东西。
慕容陵回到府上时,发现基本所有有名有姓的旧楚贵族都到了,一个个翘首以盼,眼巴巴等着他回来。他刚一踏进门,这帮人就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今日在宣德殿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烦躁不堪,觉得这帮人就是在看他的笑话,一个个心里只想着自己。
“本国公无碍,你们是不是很失望?”慕容陵挥开楚国夫人和一个赶上来假意关切的贵族,“一个个的心里只想着自己。你们这么害怕,干嘛不自己去?”
几人被他训斥地灰头土脸,不少人心里也有了不快。
原南楚礼部尚书张绍如今就忍不住开了口:“国公爷,我们也都是关心你,现在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潜台词是,你现在也是个阶下囚,又不是楚国国君了还摆什么皇帝架子,也不嫌埋汰?
慕容陵气得手都在发抖。
“好了,别吵了,还不如想想三日后的宴会怎么献舞!”周寅烦躁道。
投降称臣后,不少人都升官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甚至连大司马的职位都没保住,只给封了个闲职,显然瑨朝人才济济,瑨帝并不看重他。
这让他心里颇为发愁。
他和慕容陵之间的关系现在算是撕破了,根本不想保留什么体面了。
过去是君臣,现在大家半斤八两,为什么还要看他的脸色?!
慕容陵险些和他吵起来,憋着一肚子气回了住处。
谁知舒梵也在院子里等他,他原本抑郁的心情顿时如云开雨霁,笑着上前:“阿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舒梵一早就得知他被李玄胤召见的事,心里担忧,这才过来。
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
以至于神色有些惘然,迟疑了很久也没问出口。
慕容陵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心里也有些疑惑。
半晌却听见她道:“瑨帝召见你所为何事?”
慕容陵这才将今日在宣德殿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舒梵点点头,后来也不知道要问什么了,甚至也没关怀他两句就魂不守舍地走了。
慕容陵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她不是来关切自己的。
可若是不来关心自己,她眼巴巴赶来问这个干嘛?她不是那些贪生怕死的王公大臣,不会只想着自己。除非……她是想询问那位……
他忽然一凛,继而失笑,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和那位高高在上的瑨帝能有什么故旧?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在三日后的宴会上被推翻了。
那日宴会一反常态地设在瑶台,由内阁首辅裴鸿轩主持,很多王公大臣和内眷都到了,规格很高,笙歌燕舞美酒佳肴一应俱全。只是,瑨帝没有出席。
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虑的是想要在瑨帝面前有所表现的人,无论是想要加官进爵的王公大臣还是想要得到垂青的南楚女眷,欢喜的就是慕容陵这类得过且过的了。
众人各怀鬼胎,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这位裴大人虽然年轻,处事周到八面玲珑,深得瑨帝信任。
他笑着招呼众人,欣赏完歌舞后,又邀请他们到花园中观看悬挂着的灯笼灯谜、陈列的一些瑨朝珍品器物古玩,过一会儿,高台上开始表演打铁花。
原本晦暗的夜空中炸开火树银花,绚烂到照亮了半座皇城。
舒梵有些恍然,下意识攥紧了手心,她曾经也在这里表演过这个节目,当时被李玄胤教训了一顿,说再好的节目也没有她的安危重要,下不为例,不然重刑伺候。
她踮起脚尖,软软的小手掰过他冷漠寡清的脸,笑道:“要怎么重刑伺候?大棒伺候吗?”
他怔了一下,都气笑了:“不知羞耻!”
光影错落,仿佛一滴水落到平静的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梦境就此被打碎,又回到现实。
舒梵深吸口气,抬头望向高台上的盛景。
人人面带微笑,欢声笑语不断,愈发显得她心里寥落不堪。
她就要离开去僻静些的地方,身边的红梅树旁隐约站了个人,枝丫被玄色的衣袍勾缠了一下,回弹的力道将几片花瓣扬洒在地上。
“多少年了?你觉得他们这铁打得好吗?”清冷沉醉的声线在她耳边响起。
舒梵背脊僵硬,老半晌才镇定下来,回头去看他。
他在树影下看她,唇边含着笑,头顶是炸开的漫天星火,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她的呼吸不由屏住。
慕容陵也对打铁花没兴趣,看了会儿就觉得无趣,回头寻她,却见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不远处一棵梅花树下,如一对璧人。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当时只是本能地有些不快,还以为是瑨朝某个权臣借此跟她搭讪,走近几步才在几丈外生生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此刻看清了那个男子的侧脸,不是旁人,正是瑨朝天子——李玄胤。
他噙着笑意,眼底都是化不开的温柔,和那日站在玉阶上高高在上冰冷睥睨他的男人似乎不是一个人。
他心里乱得很,直到身边众大臣也发现了皇帝的存在,纷纷下跪行礼,四周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他被人潮裹挟着,如万千星辰里最不起眼的那一颗,也跟着跪了下去,心里五味杂陈。
更多的,还是不解和疑惑。
这样的变故,让他对那日瑨帝在宣德殿召见他的初衷,更多了几分猜测。
脑子里乱糟糟的,思及瑨帝前后的态度变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窥探到了什么,不由打了个寒噤。
晋江
瑨帝的出现让局面出现了变化。
双方的注意力自然都围绕在他身上, 南楚贵族自然想要穷尽其力获得他的好感,南楚女眷更觉得惊喜,这位帝王比她们想象中要英俊得很, 甚至是极为俊美。
只是, 瑨朝旧部在其中起到个阻力作用,不管是瞧不上这帮亡了国还汲汲营营的, 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双方暗暗的博弈让宴会现场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
舒梵却觉得无聊,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
她不是重要人员, 离席自然没有人管,但很快,有人便找到了她, 请她前往偏殿一叙。
“何人相邀?”
说是楚国夫人和张乡君。
舒梵过去才发现不止这两人,还有几个楚国贵族, 七嘴八舌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看到她,他们的目光明显有了变化。
显然, 刚才瑨帝的态度让他们有了诸多的联想。
一人问她是否与瑨帝有旧。
舒梵面不改色道:“我今日第一次见他。”
这人面色更加古怪, 就这么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舒梵感觉有些不对,便听见他又道:“可方才陛下说,你是他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你二人交情甚笃, 让我们多多关照你。”
舒梵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没想到他还给她来这出。
几人围着她, 这才说出了他们的意图, 竟然想让她献舞去讨好李玄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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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梵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望着他们, 慕容陵率先开口:“你们能有点儿骨气吗?”
一人涨红着脸脸巧言道:“昨日陛下发怒,将吴国那几个大臣都给砍了, 还抄了家,你怎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我们身上?怎能如此坐以待毙?”
又说为了他们的安慰,希望舒梵以大局为重。
舒梵只觉得荒诞,冷笑一声就走了,根本懒得搭理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知翌日慕容陵又被召去了紫宸殿,留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他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不太好看,舒梵问他他也不肯说。
舒梵这日便到门口,对看守的一个羽林卫说她要见李玄胤。
对方一脸尴尬,说他没有权限办到这样的事情。
卫舒梵说:“你定会有办法的。”
她一早就认出来了,这些人都是李玄胤的亲卫,当年她就认识。
对方虽然一脸为难,但是不到一刻钟门口就停了一辆马车,为首迎接她的正是刘全,挥着拂尘很是欣喜,忙请她上了马车。
舒梵的脸色委实不太好,总感觉是掉入了陷阱,可怎么问慕容陵他都不肯说,脸色难看。
她只能去问李玄胤。
到了内殿,已经是黄昏时分,舒梵踩着油润的金砖地进了门。甫一踏进殿门就轰然合上了,这让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不安。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内殿,明黄纱帐后。
皇帝白玉般的面容上已有醉意,一双深邃的凤目仍是清明,凛冽如刃,就那么笃笃望着她。
本该是兴师问罪的人,这会儿她的话却像是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了。
她根本不敢看他,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还未开口一截细腕已被扣住,人被狠狠推到塌上。
“舒儿,你还要往哪儿逃?”他幽幽的,眼中满布血丝。
说不清是恨意多一点,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很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滚烫,可更炙热的还是他望着她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眼中含笑带泪,甚至有些憎恨和不易察觉的委屈。
好似是在控诉她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不来看看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推动的人,他这会儿却是实打实的委屈,甚至有些卑微。
好似是在说他什么都不做她就不会来看她,就算她现在是阶下囚,也不愿意跟他低头。
舒梵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着火了,拼命想要抽回去,他张开手臂就将她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你回来好不好?我不固执了,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你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痛苦……可我是大瑨的皇帝,我每日还要镇定自若地去上朝,还有弘策、弘善和思陵,我得亲自抚养教导他们,我们的孩子……”
他没跟她说过这些,舒梵微微颤抖,一颗心好像被撕裂了。
她强令自己冷静一些,别过头去:“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他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怎么都不愿意放手。
“我对不起你,不该让你伤心难做。”他不再提自己的立场,他只站在她的角度来判定这件事。
尽管他内心仍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可这一刻,他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希望自己的妻子回头的可怜男人。
他知道自己这样肯定很难看,不应该如此失态,但实在无法控制,从知道她的死讯开始,他整个人都快碎裂了。
他知道不应该为一点点小事大动干戈,可看着那帮大臣在那边说着风凉话他就恨得牙痒痒,看到别人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他就难受,凭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幸福他就要孤家寡人?
他不开心,他就要让他们都不开心。
他知道自己这两年的风评远不如前,说皇帝喜怒无常苛待大臣,可他不想管,他就想任性一次。
不然他会疯的,日日沉浸在失去她的悲痛中,他真的会疯。
失而复得,他怎么可能还能让她离开?
他知道她不可能喜欢慕容陵,可他就是嫉妒,连她身边出现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恨得牙痒痒。理智和情感在不管焦灼拉扯,心里明明是很清醒的,但就是忍不住发狂。
他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笑了,抚摸她的脸颊:“对不起,真的不能放你走了,哪怕你恨我。”-
印象里,这是卫舒梵第一次看李玄胤流泪,这对她而言是极为震撼的。
他的阴狠、狡诈、心狠手辣、孤傲清绝……都深入她内心,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痛哭流涕崩溃的样子。
好在那日他喝了酒,浑浑噩噩的后来倒在她怀里。
舒梵低头看着他清俊的脸上布满泪痕,漆黑的睫毛上海沾着水渍,心里也说不出的酸楚,一颗心软化下来,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他看着清瘦,实际上重得很,靠在她肩头她觉得有些吃力,想把他推回床上。
可他的双手静静缠着她,怎么都推不开,她后来只能放弃了。
夜深了,她想要走也没办法走,只好和他一道和衣躺在塌上歇息。
窗外一轮明月照耀着凄清的殿宇,四周空旷而寂静,舒梵侧头望着他,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多好看的男人,面白如玉,轮廓分明,连睡着时都这么英姿勃发,却是如此的诡谲难测,心狠手辣。但凡帝王之路,就没有不这样的吗?
可这个人,对她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偏执成魔。
她在心里叹息-
很快到了腊月,长安下了一场大雪,温度很快降到冰点。舒梵早上起来,池子里的水都冻结了,门口的两棵柿子树上也挂满了白皑皑的霜蔼。
她搓了搓手,宫人忙递上来一个手炉。
她回头问:“太子殿下呢?”
“在东宫聆听太傅教诲。”
早在两年前,皇帝已经太子准备了自己的班底,更让裴鸿轩做他的老师,精心培养,这两年孩子也成熟了不少。
舒梵却迟迟不敢去见他,只在远处偷看,对于这个孩子,她心里是有愧的。
“为什么不去?”昨日李玄胤问她。
舒梵默了会儿道:“他应该不太想看见我吧?”
“他日日都在思念他的母妃。”他的语气有些冰凉,“你不止没有良心,连他的心也不懂。”不知是在说儿子还是在说自己。
她没话说了。
他却将她拥入怀里,只是用的劲大了,手臂微微颤了一下。
舒梵见他目露痛苦,才想起他曾经为了救过她受过伤,心里更是难言滋味,连忙让宫人去找太医来。
太医来帮忙上了药才退去,殿内仍残留着药香味。
舒梵接过宫人手里的碗,递给他。
他没接:“你喂我。”
舒梵:“……”
两人四目相对,他幽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很镇定,也很执拗,但舒梵更多的读出了一中耍无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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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可不会这样……他是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是无所畏惧顶天立地的,哪怕处于逆境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同情,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登顶的狠人。
她头皮发麻,只能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启唇将粥给慢慢咽下,目光仍望着她,像是看不够似的。
舒梵干笑:“府上还有事,我得回去。”
“我陪你回去。”他淡淡。
舒梵:“!”
她后来还是说算了,不用了,她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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