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并不打算把傅红雪卷进自己的安排里。
这世上的人本无三六九等,但人难免有个喜恶亲疏,顾绛对道德底线高的人总是会更亲近一些的,这是他自幼培养起来的三观,更是人对美好事物的偏爱。
一个人如果没有办法再对一些美好的品质、壮阔的景色、传奇的故事感到赞叹,那他一定会失去很多乐趣,这并不是一种成熟,而是对外物感知的渐弱和迟钝,是自性的衰减。
尤其是对顾绛这样可以想见的漫长生命而言,如果最后把自己活成一块石头,还有什么意思呢?
确实,在世间诸多道路中,有人选择以身合道,对大道的向往早就超过了对自我完性的坚持,因为人是这样渺小,道是这样崇高浩大、无穷无尽,将自身投入道中,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永恒。
是天理昭昭,人循天道。
身与道合,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无数求道者的追求了。
但顾绛并不会走这条路。
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高处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旷野,这里有草原,有沙漠,万马堂建立在这里,就是为了逐水草牧马,马空群手下有许多马师,他们一辈子都在和马打交道。
骏马在草原上奔腾,牧马的人吆喝着,浑厚的声音在苍茫的天宇下回荡。
沈三娘跟在他身后看着这熟悉的景象,这样的风景她已经看了许多年,早些年她也会被这样空旷辽阔的天地所打动,可渐渐的,这样的辽阔只让她觉得人在不断迁徙漂泊,心没有可以依存的地方。风吹人散,年岁也像失去水草后的土地一样干涸沙化,你越是想要去抓住什么,手里的沙流逝得越快,最终空无一物。
明明边城就在这里,这里的人依旧在马背上浪迹天涯。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沈三娘没有念出最后一句诗,因为她此刻倒也称不上“断肠人”,她含笑看向公子羽道:“公子觉得,有花满天在,万马堂中人心彻底溃散,还要多久?”
公子羽望着边城的方向,没有回答她,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西门春虽然死了,但他手下的杀手还在,他们已经去信请人来对付傅红雪了,这个人你也许听说过,他叫路小佳。”
且不论杀手请杀手来杀人这件事有多荒诞,只说他们重金请来的人,路小佳。
沈三娘神情紧张起来,但看到公子羽八风不动的样子,她又没那么紧张了,她缓缓抚摸着自己垂在身前的秀发:“三娘当然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可以花钱收买的杀手,据说他去年一年,就杀了三四十个武林高手,已经是江湖第一流的剑客,连昆仑山神龙四剑和点苍派的掌门都不是他的对手。”
“是他。”公子羽神情有些兴味,对他而言,路小佳和傅红雪一样,是未来可期的晚辈,所谓“未来可期”即指现在还算不上对手,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路小佳的师父荆无命,“你不必为傅红雪担心,他不会和傅红雪动手。”
沈三娘明眸流转,她没有在公子羽面前避讳自己对花白凤母子的在意:“看来这位快剑杀手的来历并不一般,而公子已经知道其中隐情了。”
“当年丁白云对白天羽一见倾心,两人在一起后,她有了身孕,她出身三大武林世家的丁家,自然不愿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白天羽,所以她要白天羽和他的夫人和离,娶她,白天羽不肯,两人才就此闹翻,丁白云回到丁家后,还是生下了他们的儿子。”
沈三娘浑身一颤:“那,那路小佳是?”
公子羽摇了摇头:“丁乘风那么宠爱自己的妹妹,怎么会让她的儿子过这样江湖漂泊、赏金杀人的日子?十八年前梅花庵那一日,他受了剑伤,腿上的伤至今没有好,那伤势出自路小佳的师父之手,从那以后,荆无命的身边就多了一个孩子。”
沈三娘蹙起了眉头:“丁庄主如果舍不得妹妹的儿子,那——”她沉默了片刻,灵心慧质如她,当然猜出了公子羽的言下之意,“那路小佳,本该姓丁?按他的年纪,他本该叫做丁灵中么?”
公子羽不置可否,沈三娘却觉得多少有点离谱:“丁老庄主就算疼爱妹妹,那也大可以将两个孩子充作双生子,若是因为两人生产的时日不同,无法认作双生,也可以将其中一个认作义子,留在身边教养照顾,怎么能为了妹妹的儿子,就抛弃自己的儿子?”
“你错了,在这点上,丁乘风倒是有远见。毕竟他疼爱妹妹,愿意一直为了妹妹隐瞒孩子的身份,可他的妻子就不见得了。纵然一时间心疼丁白云,愿意作出牺牲,可亲生儿子在身边长大,日夜相见却不能相认,反而要将小姑的私生子认作自己的亲子,天长日久,丁夫人能够一直忍受吗?”
公子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何况丁乘风与荆无命交手后,钦佩他的剑法超绝,真心认为,自己的儿子能跟在他身边学剑,是一个极好的出路。”
“荆无命当然不会隐瞒路小佳他的身世,所以在路小佳看来,傅红雪是自己表弟丁灵中同父异母的兄弟,正是他的姑姑带人杀了傅红雪的父亲,若非必要,他不会和傅红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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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浪子》中有两对被交换的孩子,其中一方都是白天羽的儿子。
白夫人用傅红雪换了叶开,为的是不让花白凤抚养亲子,可她偏偏还觉得白天羽的儿子不该泯然众人,用白天羽当年和李寻欢的承诺,换他将飞刀绝技教给叶开,而另一边,白天羽心疼花白凤和生来有缺的“儿子”,将白家的神刀诀交给了花白凤,让她教给傅红雪。
丁乘风用路小佳换了丁灵中,为的是让丁白云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儿子长大,为此他一直藏着自己的孩子,终于在见到荆无命后,将路小佳托付给了他,让路小佳学会了荆无命的剑法,而丁白云的儿子就成为了他的三儿子,在丁家过着世家子的富贵日子。
白家满门被杀后,叶开的养父也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吃过糖,养母独自拉扯着他长大,可这也没过几年,叶开就成了一个孤儿,背负着自己身世的秘密,他独自在世上挣扎着生存,还没学会打架,就学会了挨打,甚至去做过小和尚,就为了学点功夫。
傅红雪因为天生的残疾和病症,在花白凤近乎疯狂的压迫和灌输中长大,自从能拿起刀,每天就要拔刀、挥刀一万两千次,他既然有弱点,那就用平常人三倍的努力去填补这份差距,花白凤自己躲在黑暗的房子里,没日没夜地诅咒着仇人、诅咒着世人、诅咒让她痛失所爱的命运,如果儿子不能报仇,她甚至会诅咒自己的儿子。
路小佳呢?古龙虽然没有写他经历了什么,但他自幼的经历,都写在了他无情的眼睛和快剑中。
这三个在困苦中长大的孩子被打磨出了一身好本事,也有着傲骨和仁心,倒是在丁家长大的丁灵中,看似风流潇洒,却盲目听从丁白云的话行阴暗事,连年幼的孩子都杀;想要杀马空群灭口,又被他口中的神刀堂宝藏吸引,反而被马空群暗算;路小佳为了阻止傅红雪杀他,不得已说出丁灵中本是傅红雪同父异母的兄弟,却被丁灵中反手偷袭,恨他说出真相。
好色无胆,贪财无骨,轻狂无智,真正的“三无”公子,空有一派世家子的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从这个角度来说,荆无命好歹比丁白云会养孩子,路小佳没有在丁家长大,或许并不算一件坏事。
顾绛想了想这四个小孩,难免又想起了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任盈盈,真要说起来,任我行是被东方不败关起来的,顾绛没有放他出来,任盈盈和他也有父仇,但她在顾绛身边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
日月教中人虽性情古怪,但都尊重爱护她,顾绛自己好武,却并不勉强她也一心武学,武功能够自保就好,他只要求任盈盈多读书,能自理,不要养出骄奢之气。
所以任盈盈自幼饱读诗书,擅长琴箫,武功也不错,进能管理日月教中事务,退能女红烹饪打理屋子,能诗会酒,善解人意,有才有德,明辨是非,愿意付出自己的情感去爱一个人,却不会强求对方的回应,更不会为了这段感情放下自己的原则和骄傲。
江湖上之所以赞扬侠义仁爱,正是因为太稀少,这个地方更多的是恩怨情仇和弱肉强食,武功高的人能够杀死武功低的,你杀死我的亲人,我就要杀你报仇,我杀死你,来日你的后人也来找我报仇,如此循环往复,各有说辞。
而女子生来体力就弱男人一筹,能够生育的天然条件更给她们带来了许多桎梏,所以在这风云诡谲的江湖上,女人要生存难免比男人更艰难一些,尤其是生得美的女子。
连仪琳这个小尼姑都因为貌美惹来许多麻烦,林家灭门之祸的导火索,就是林平之阻止余沧海的儿子骚扰伪装成店家女的岳灵珊。
所以江湖中美丽还能自保的女人,都是极有本事的。
任盈盈当然生得极美,她本人也很有本事。
顾绛离开前将任我行放了出来,还把整个日月教都交给了任盈盈,加上令狐冲这个丈夫,足以保她一生平安。
这么一对比,在教育和对孩子的照顾上,顾绛深觉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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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教育家以及护短十级大师无法理解这些人自己做事还牵扯下一代的行为,毕竟他骨子里就不认同封建社会“君臣父子”的那套。
长年累月的相处是情,用心养育当然是恩,可要说什么生下这个孩子,带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恩情,那父母在决定生下他们的时候,也没有问过孩子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个世上,经受这样的痛苦。
一个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该问他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重要的只有他自己是谁。
顾绛这样的想法在物资充裕,人的想法相对开放的现代都未必人人都能认同,更不要说是在以孝治国的古代了,说他离经叛道都是浅的,无君无父、罔顾人伦简直可以贴在他的脑门上。
所以当看到翠浓追着傅红雪走在荒原上的时候,即便知道傅红雪打算砍了翠浓生父马空群的脑袋,顾绛也没觉得这有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去卖笑收集消息,这样的人也配被叫一声“爹”吗?就算傅红雪未来真杀了马空群,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三娘却惊讶极了,因为距离太远,她没有顾绛的眼力,看不太清,但傅红雪走路的姿势和翠浓的风姿都太过显眼,她还是猜出了两人的身份:“那是,那是翠浓?她跟着傅红雪做什么?”
在沈三娘的眼里,翠浓是以雅妓为身份掩饰的情报贩子,在边城里经营着萧别离留下的小店,虽然还是个年轻姑娘,却已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她有过许多男人,今天你拿钱来时对你笑,明天她心情不好就能把你拒之门外,沈三娘和她关系不错,才更了解她烟花之地里培养出的无情。
而傅红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点,沈三娘也最了解,她在傅红雪来到边城住下后,就去陪他在黑暗中过了一夜,这一晚和感情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希望借着男女之间的欲望纾解来缓和他身上的压力,从小到大心里只有练刀和报仇的傅红雪就更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公子羽像是知道她在惊讶什么,挑眉一笑,道:“久经江湖的浪子游遍芳丛,还是会为天真的姑娘心动,那见惯了风月之事的美人,喜欢心如冰雪的少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沈三娘怔了一下,她明白公子羽的意思,可还是觉得颇为费解。
而在更远的地方,天真可爱的姑娘,正追着游遍芳丛的浪子,来到了这片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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