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与俞岱岩两人在钱塘江边寻到渡船,就要过江。
艄公看着风向升了起船帆,顺着风就要随势过江,船行起来,比之前还快三分。
顾绛与俞岱岩对坐,将屠龙刀搁在一边,听着江上雷鸣似的隆隆声,笑道:“这钱塘江潮好声势,不到八月半,也有这样壮观。”
俞岱岩适才还真以为是雷声响动,天色将雨,听顾绛叹钱塘夜潮的壮阔,放眼望去,只见天边一线水墙滚滚而来,惊天动地,由衷叹道:“钱塘江潮,名不虚传。”
就在小船被风、水推着驶离了江岸后,大江上一艘大船破浪而来,俞岱岩见那船上插着一面鹰旗,推测对方正是天鹰教的下属,想到庙外那二十来具无声死尸,心下暗暗警惕。
还未等他开口提醒顾绛,突然船后一声落水的动响,两人齐齐回头,但见那艄公弃船跳水,转眼不见。
俞岱岩大呼不好:“那艄公是天鹰教的人!糟了!”
江上大潮推着无人掌舵的小船颠簸不已,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俞岱岩纵身跳到船舵处,试图将船稳住,前方天鹰教的大船已经直冲着他们撞过来,眼看就要翻船落水,顾绛起身来抽出船上横放的撑杆,迎着顺潮而来的大船,伸出撑杆点在了船身上。
这大船顺水而来的冲力何止千斤?绝非人力能抗衡,但见顾绛也未怎么用力,借着撑杆在对面船身上一支,便控住了小船的方向,千钧一发间,擦着大船的船身过去。
大船两侧掀起的浪头足有丈余,将小船抛到了半空中,站在船头的黑衣公子浑然不惧,反而被这大浪激起了兴致,长笑着将撑杆点入江水中,似是真借到了力一般,将几乎被浪头掀翻的小船又往高处撑了一截,迎着风浪而上!
俞岱岩见状久久无言,他也听人说过,钱塘江上有专门在起潮时跳入水中,执旗泅水、踏浪争雄、博取彩头的儿郎,被称为“弄潮儿”,却还是第一次真见到有人能在江潮中嬉戏般的乘浪弄潮、轻松自如。
这情形也惊到了船上的人,他们比俞岱岩更清楚此船的构造,船头包铁,大船疾行,此船就是专门用以在水上征战时撞击的,便是坚固的大船也禁不住他们乘浪一击,对方还要逆着江潮推力,便是取巧借力,也该在这冲击中折断双臂才是,要带着小船全身而走,便是一苇渡江的达摩也做不到。
船上一人忽然窜出,放弃了和船上的人周旋,径直去取船舱里的屠龙刀。
顾绛兴头正浓,只控着小船在浪中穿行,并不在意那把宝刀,反倒是俞岱岩不必去掌舵,见有人上了船,怒喝道:“好贼子!撞船不成又来强抢,快快住手!”
就见俞岱岩运起轻功,在颠簸的船上跃起,手臂用力,气贯周身,一掌推出,打向那抢夺屠龙刀的人,对方却冷笑道:“这刀难道是你的?我怎么就不能取?”
此人语调傲慢轻忽,手上功夫却不弱,同样拍掌迎上,天色还未破晓,船舱内一片漆黑,两人都只能听声过招,双掌相击,一声闷响中,俞岱岩岿然不动,说话的人却被打得倒飞出去,直直撞破了小船的船舱,漏了一点光进来,俞岱岩这才发现舱中的屠龙刀不见了踪影,有心追上去,却觉掌心一阵剧痛,原来对方掌心藏了暗器,且那利器上有毒。
俞岱岩连忙取了解毒丸服下,那顺势落回大船上的人连连后退,撞坏了船上不少物什,直到船边才稳住身形,气息不稳地开口道:“俞三侠好掌力,不过我这掌心七星钉的滋味,只怕也不好受吧。”
言语间全不以掌间藏器的阴毒手段为耻,反而颇为得意,俞岱岩有心骂他小人,就听船头上顾绛开口道:“我若是你,绝不会如此愚蠢,明智不敌还试图寻机成事。”
语音未落,大船上的人便倒了下去,嘶声痛呼,船舱内又一人扑出来,就要看他的状况,那人咬牙将刀推入对方怀中,忍着剧痛喊了一声:“快走!”愣是将那人连刀推入了水中。
俞岱岩从船舱中走到船头,才抬头,便见顾绛手中提着一人扔在了木板上,正是刚刚暗算俞岱岩夺刀的男子,他不知受了什么伤,躺在地上浑身颤抖,连起身都做不到,可他也是硬脾气,顶着剧痛不肯开口痛呼求饶。
本是盛怒中的俞岱岩见状,心中倒有些佩服此人的硬气,上前从对方身上搜出药瓶来,顾绛取过来辨识了一下,取出其中一个,让他服下解毒,等俞岱岩回转过来,顾绛才点了一下那男子的肩,就见他口中吐出一缕白气,终于止住了剧痛。
喘过气来的男子嘶声道:“就算你给我下毒,也休想用我从天鹰教中换刀。”
顾绛笑道:“嗯,看来我这‘生死符’的滋味,还是胜过你的掌中七星钉的。”
这人被原话嘲讽,知道对方是因为自己适才下暗手,才给他这个教训,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俞岱岩运功散开药力,解了身上的毒,起身道:“多谢顾公子施以援手,只是屠龙刀被天鹰教夺去了,在下未能看住宝刀,着实对不住。”
顾绛并未因为宝刀失落而生气,依旧用撑杆在江上控着船前行,口中道:“无妨,正如这位适才说的,这刀也不是我的,何况以屠龙刀如今的声名,就算是天鹰教得了去,也只会引来祸事。”
那天鹰教的男子道:“宝刀屠龙,武林至尊,谁人不想拥有?”
顾绛点了点俞岱岩笑道:“不巧,你面前便有一位,我带着刀和俞三侠同行,他可从未想过从我手中夺刀。”
俞岱岩摇头道:“诚如顾公子所言,此物引起江湖中人不顾一切地争夺,天鹰教带走此刀,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怕又会引起一场争斗,就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武林至尊。”
天鹰教的男子自觉和名门正派的这些伪君子说不到一起,冷哼一声。
顾绛想了想道:“若是阳顶天还在,这屠龙刀由天鹰教交到他手中,也算合适,可惜了,不过若是阳顶天还在,也不会有天鹰教了。”
俞岱岩闻言一惊:“顾公子是说,魔教阳顶天?”
天鹰教的男子厉声道:“你怎会知晓我天鹰教的来历!”
顾绛道:“白眉鹰王殷天正,因为阳顶天去世后,明教内四分五裂,身为四大法王之一,他自带了手下来到这江南之地,创立天鹰教,依旧自视为明教之人,令教众着白衣,食素食,倒也未曾想过要遮掩自己的出身来历。殷天正此人气概豪迈、为人磊落,观你今日行径,子不类父。”
那白衣男子被道破身份,浑身一震,心中思绪急转,实是明教自来行事神秘隐蔽,江湖中少有人知晓明教内部之事,对方却一清二楚,谈及殷天正时评价也甚是公道,不似江湖中名门正派提及明教就视为妖魔,倒教他疑心起此人的真实身份来:“这位朋友,你与明教有往来?”
顾绛道:“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这白衣男子乃是殷天正的长子,名为殷野王,自幼在明教中长大,数年前教主阳顶天失踪,教内众人不合,他才随父来到南方立业,对明教中人极为了解,便道:“以阁下的年岁,那时只怕还是个少年人。”
顾绛笑道:“我的面貌不老乃是因为所练的武功,论我的年岁,便是你父亲也显年少。”
俞岱岩恍然大悟:“难怪阁下的内力如此浑厚,武功超群。招式绝妙还能说是天赋出众,内力却要天长日久的累积,阁下这门功法能令人青春不老,着实神奇。”
殷野王却不似俞岱岩这般容易信人:“如此说来,你如今多少年岁?”
顾绛回道:“记不清了,我记事时,还是北宋真宗皇帝在位,由景德年间至今,约莫有三百来年吧。”
殷野王怒道:“你当我是无知小儿、愚鲁蠢物?!拿这样的话来戏弄我!”
顾绛笑道:“你未曾见过,便觉没有么?我师承道家庄子一脉,本派求逍遥长生,自春秋传承至今,远比你们所知的那些个门派久远,只不过门中武功过于高深,所传弟子极少,声名不显于外罢了。”
殷野王只当他不愿说出自己与明教的纠葛,故意胡言乱语,俞岱岩虽信他年纪比面貌要长,却也不信他能活三百多岁,连连摇头。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在下既技不如人,被你所擒,尽管划下道来,只说如何才肯解我身上剧毒,放在下回去。”殷野王道,“只屠龙刀不可。”
顾绛点头道:“那就拿钱赎人吧。我离开此间多年,这次回返,身上未带银钱,行走多有不便,就让你那妹子回去准备千两赎金,我就当把屠龙刀卖给你家了。”
殷野王没料到对方竟然提出这样的条件来,怔了一下,才一口应下:“好,一言为定!”
俞岱岩见状微微蹙眉,心道这屠龙刀落入天鹰教手中,不知又要惹起多少纷争,只不过这刀毕竟是顾绛寻到的,自己做不得主,还是返回武当后向师父禀告此事,查清楚那武林至尊的流言究竟从何而来,平息这桩祸事。
不过,除此外,俞岱岩还是有些不放心:“顾先生,这天鹰教之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你与他们交易,还得小心。”
他既知晓顾绛的年岁不似外貌,便不再唤其公子,改以“先生”称之。
殷野王听说,嗤笑道:“我天鹰教不似你等名门正派的虚伪作风,既然要争夺利益,还作甚矫饰?何况咱们下手素来也分轻重,对恶人就下重手,对善人就下轻手,那海沙派的屠龙刀也是杀人夺来,本就不是好人,至于你,我虽觉得武当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爹交代过不要和张三丰门下过不去,这趟咱们就算伤了你,也不会真要你性命。”
顾绛叹道:“想宋时,明教也是名门正派,徽宗年间,明教教主方腊不满官员剥削百姓,举义旗于东南,诸多江湖门派皆从之,事败后依旧追杀朝中官员下属多年,因明教反对朝廷,宋庭从此将明教打为‘魔教’,如今不过百年,明教之人再提起中原门派,竟是这样的口吻了,当真是人事易变。”
俞岱岩听他对明教旧事如数家珍,心中越发好奇他的来历:“这明教素来行踪诡秘,教中之人性情怪异、行事偏激,近年其法王谢逊横行江湖,滥杀无辜,天下皆斥之魔人,倒不知还有这样的过往。”
顾绛摇头道:“这谢逊被他师父成昆杀了全家,刺激下入了疯魔,那些被杀之人的亲友找他报仇,也是寻常,他自己也为报仇,到处寻找成昆,不理明教中事许久了,不过因他一人而牵扯整个明教,倒的确是他师父杀他全家的原因。”
牵扯到明教旧事,殷野王再也沉不住气,急声追问道:“你是说,那成昆故意害我明教?!”
说到此事,顾绛笑得颇为兴味,用讲古的语气向二人道:“你可知,那成昆除了是谢逊的恩师外,还有一个身份,他与你明教大大有关系呢,阳顶天的夫人是他青梅竹马的师妹。”
此话一出,俞岱岩为人君子,还未多想,殷野王却是个风流子,一下就品出了其中意味。
顾绛看他铁青的脸色,便知他意会了,笑道:“那教主夫人遵从父母之命,嫁给阳顶天,心中难忘旧情,成昆更是因此对阳顶天起了夺妻之恨,只是那时明教势大,他无法抗衡,只能败坏明教声名,鼓动中原门派一起对付他们了。”
殷野王猛拍身下船板,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来,一双眼死死盯着顾绛:“那我阳教主夫妻失踪之事,是否也和此人有关!”
顾绛只道:“这是你明教之事,自有你们自己去计较,那成昆为躲避谢逊,藏身少林寺,拜了空见为师,法号圆真,且为压制明教义军,与元庭汝阳王府往来密切,你回去后若不信,只管使天鹰教的人去查便是。”
此话说完,船便已将至岸边,顾绛不再闲聊消遣,撑杆一拨,船身如箭,稳稳向江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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