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有办法了吗?你再去问问别的医生……”


    景澄进到客厅时,唐秋云正在打电话,眼角不停有泪往下滑落,她无意识地用手背一直擦。


    近两个月来,谢家人的头顶上始终笼罩着一层乌云,从前和谐轻松的氛围不见了,只剩愁容满面。


    谢家只有谢钦言一个儿子,车祸重伤,昏迷六天才醒,本来捡回一条命该高兴的,但醒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说这种情况不会是暂时的,未来将会永久失明。


    自从知道这个消息,谢家人找遍了国内外的知名医生,脑科、神经科、眼科全都问过,无一例外以“目前的医疗手段无法根治”为由拒绝。


    谢家其他人基本接受现实,只有唐秋云这个当妈妈的还在坚持,她整日以泪洗面,嘴里喃喃念叨着,要是可以,她愿意和儿子交换,反正她的人生已经走了大半,该看过的风景也全都看过了。


    眼下,见她挂了电话后又在掩面痛哭,景澄也很无措,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了。


    他心里的难过,不比任何人少,医生宣布失明的消息时,当时他也在场,所有人都哭了,只有他紧紧地抿着唇,忍着没让自己掉一滴泪。


    景澄明白谢钦言有多骄傲。


    他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从此黑暗无光。


    所以,他不能垮掉。


    他要积极乐观地陪在他身边,助他走出阴霾,认清现实。


    否则,谢钦言就废了。


    唐秋云哭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景澄来了,她刚要说话,他拿纸巾帮她擦起了眼泪。


    “唐姨,我买了您爱吃的蝴蝶酥。”景澄轻声说着,眸底清澈温柔,“没胃口吃饭,那我们就吃些甜点好不好?”


    唐秋云点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又让你费心了。”


    景澄把蝴蝶酥拿过来,“您多吃点,我的心就不白费。”


    他故作轻快的语气,说完指了指楼上,“我去看看哥哥。”


    景澄也给谢钦言带了一份,知道他不爱吃甜的,他买的是无糖的碱水面包。


    谢钦言有187,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从小到大身材都很匀称,不是清瘦的类型,一看就特有力量感。


    但自从车祸后,他没什么胃口吃饭了,整个人开始暴瘦,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锁骨凸起,由内而外透着一股羸弱。


    来到他房间门口,景澄轻轻敲了两下,等了半分钟才进去。


    房间里没拉窗帘,没开灯,漆黑一片。


    近日来都是如此,谢钦言认为有没有光于他来说都一样,也懒得费那个劲儿了。


    “哥。”


    景澄将窗帘拉开一半,回过头看见人无力地靠在床头,发呆、冥想,目光空洞无物。


    谢钦言比之前憔悴了不知多少,眼窝深陷,泛着乌青,身上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总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可因容貌实在出挑,纵使这样,也带着颓唐的野性,像画里的人。


    人的记忆被取代得太快了,景澄都快忘了意气风发的他是什么样子。


    已经两个月了,他还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像一汪毫无生机的枯潭。


    明明曾经,是那样好看,深邃如海,璀璨有光,眼底总盛着笑意。


    刻意错开视线,景澄坐到床边,看见谢钦言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膝盖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怕他行动不便被撞到,房间里有棱角的物品尽可能被搬走了,实在不能挪的,也用海绵包了起来,但他的感官好像变得很迟钝,总会平地摔倒。


    景澄上网查过,人在极度悲观的情况下会出现自虐心理,深秋的天,他不戴护腕护膝,反而穿短袖短裤,就是故意要跟自己过不去,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再也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


    凑过去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其实很香,景澄还是佯装嫌弃皱眉,“哥,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澡了?有味儿了。”


    谢钦言跟个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依然抿着唇,没有搭理他。


    景澄习惯了,自顾自地说:“泡澡有助于身体放松,我给你放满浴缸里的水,挤上好多沐浴乳,你洗个泡泡浴怎么样?”


    谢钦言还是没理他,房间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眨了眨眼,景澄很刻意笑出声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去放水了。”


    刚起身没走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你以后别再来了。”


    后背僵住,景澄直挺挺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最怕他说的话,还是听见了。


    比想象得更绝望。


    仿佛被丢进冰冷的湖水里,一瞬间冷得彻骨。


    气氛安静了好一会儿,景澄明明在哭,听起来却像开玩笑似的问:“哥,你不要我了吗?那怎么能行呢。”


    背对着谢钦言,他看不见他的反应,只能听到自暴自弃的话。


    “我每天只想一个人待着,你总对我说些废话,搞得我很烦!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安慰,别在我这种残废身上浪费时间!”


    他的情绪起伏很大,越说越怒。


    景澄抹去眼角的泪水,反而笑了。


    负面情绪压抑在心底太难受了,他骂他几句,发泄出来也好。


    去浴室放完水,景澄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又来到谢钦言的床边,“我扶你过去,哥。”


    “滚。”


    谢钦言不耐烦甩开他的手。


    “听话,哥哥。”景澄小心翼翼搭上他的胳膊。


    其实他很胆小的,自卑敏感,最怕挨训,别人不经意间对他说句重话,他都会难受很久。


    试探性地握住谢钦言的胳膊,景澄想把人搀起来,却被他用蛮力再次甩开,“我让你滚。”


    景澄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胳膊肘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哼。


    谢钦言眉头蹙了下,凉薄的眼底瞬间波澜起伏,内心深处在挣扎,仍克制住没有表现出来,冷漠别开头。


    看他问都不问,景澄委屈得眼眶红了一圈,声音里带着控诉,“哥,你不是最怕我受伤了吗?你总说我不如你皮糙肉厚,不小心碰一下就破皮,你怎么能对我用这么大的力气。”


    “是你自找的。”


    “我还不是想哄你开心吗?这有什么错?”景澄越说越气,扑到他背上,索性在他耳边哭,“你怎么赶我,我也不会走的,如果你想让我天天都受伤,那你尽管来好了,反正我赖定你了。”


    谢钦言试图拉下他的手,景澄死死地扒着,怎么都不放。


    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他的手腕一定都红了吧。


    谢钦言狠下心使出全身的劲,将他的胳膊毫不留情地掰开,竭力咬着后槽牙,脖颈处都绷起了青筋。


    景澄跳到地上,嘴上说着不在乎,他却听到了哭腔。


    同吃同睡那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不了解他。景澄根本没有此刻表现出得那么无赖,他脸皮其实很薄,哭包一个,说两句重话,眼眶就红了。


    三五次还能坚持,时间久了呢?肯定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吧。


    房间里再度陷入安静,谢钦言听不见他的声音,心里很慌。


    他怎么不说话了?


    是走了吗?


    在心跳逐渐不安时,景澄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哥,你确定要跟我这样划清界限?”


    谢钦言的肩膀松懈下来,低声应了句“是”。


    “我明白了。”景澄像是呼出了一口气,“你疏远我,无非是怕耽误我,如果我有男朋友的话,你就能拿我当弟弟看待了,对不对?”


    谢钦言没有出声,他不知道怎么回应。


    明明景澄说的有道理,可自私的念头在他体内作祟,攻占他的理智,让他的喉咙里像有刀在割,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景澄无声观察着谢钦言,如果他痛快点了头,他才是真的难过。


    还好,他犹豫了。


    这人总爱口是心非,明明想要每天见到他,却又怕耽误他的人生,宁愿推开他。


    这是谢钦言难以度过的坎儿,景澄也不能和他计较。


    换做是他发生这种事情,他不一定能表现得比他坚强。


    心情刚缓和了一点,景澄想问问他要不要吃面包,谢钦言却在这时开了口,“你上大学了,该谈恋爱了。”


    手里的面包摔在了地上,很轻,是听不到的声音,像极了景澄心碎。


    他以为他不会讲得出这种话的,认识他们俩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占有欲有多强,但凡他对别的男生笑一下,他都能醋上两三天。


    他们之间虽未捅破过那层窗户纸,景澄也清楚地知道,谢钦言有多喜欢自己。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场意外,在他考进谢钦言所在的大学后,他们应当顺理成章恋爱了吧。


    可惜,命运弄人。


    “哥,我跟你开玩笑呢。”景澄哼了声,“我就是想看你会不会吃醋,故意吓你的。”


    尽管景澄心疼得在滴血,还是不想让谢钦言难过,他怕他当了真,一个人的时候会胡思乱想,以为他真的和别人甜蜜,把他给忘了。


    在那个只有他自己的黑暗世界里,多可怜啊。


    “我说认真的,你是该找个人谈恋爱了,免得太闲没事做,天天来烦我。”


    谢钦言的语气很无所谓,像是思考了下,还说:“顾翼州不是追了你很久吗?还为你考进明大了,他人挺不错的,可以试试。”


    “顾翼州?”景澄被气笑了。


    当初,谢钦言高三,他和顾翼州刚上高一。


    就因为顾翼州在白色情人节送他一盒进口巧克力,被谢钦言叫上好几个兄弟堵在了学校旁边的小巷子里。


    他美其名曰说“别影响我弟弟学习,他要专心考个好大学”,事后却托人从纽约代购了几十盒那个品牌的巧克力。


    景澄还记得谢钦言有多嚣张地告诉他,喜欢吃什么来找哥哥要,嗟来之食咱不稀罕。


    如今,要把他当成物品转手给顾翼州了?


    景澄的胸口积满了怨气,他不停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别和生病的人计较。


    谢钦言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受不了,日后要怎么开导他?


    看一眼墙上的时钟,马上要到他打工的时间,景澄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只能说:“我要和顾翼州在一起,也不会等到现在,你那些好兄弟个顶个的帅,比你温柔比你幽默风趣,你怎么不介绍他们呢?还不是明知道我对顾翼州不感冒,才把他搬出来的吗?”


    一口气说完,景澄去到他面前,仰起头,蓄满泪水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哥,你昏迷不醒的那几天,我都感觉自己要活不下去了,所以眼睛看不见了又能怎么样,你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抱你的时候能感受到你的体温,就已经很知足了。”


    拉起他的手,景澄撒娇地摇晃几下,“我们不还是彼此吗?不要把美好的时光浪费在吵架上面了,虽然很难做到,但你试一试,总比逗留在原地要好吧。”


    说完这些,景澄如释重负。


    “好啦,我真的要去工作了。”他抱了一下谢钦言,“明后天没事的话,我还是会来看你的,不过我最近在准备演讲比赛,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空。”


    全程只有景澄一个人在说,他走后,谢钦言的世界又安静下来,变得孤单冷清。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放空自己,强迫自己习惯这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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