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医童
血条都被抽了个干。
只剩下一丝血皮摇摇欲坠地撑着。
这是楚淞君醒来后唯一的想法。
他玩笑着说给王太医听, 王太医冷哼一声:“下次再敢这么折腾,连血皮都剩不下!”
但王太医心里也是犯嘀咕。
这和他诊断出来的结果完全一样。
三岁小孩还能这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吗?
宫中皇子皇女不少,约莫三十来个。
他偶尔去诊断时,问起症状, 只能问他们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 否则以小孩的口齿根本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反而只会哼唧不舒服,左扭右扭的不配合。
每次他一张脸笑成菊花才偶尔能让他们安静诊脉。
而且楚淞君这小崽子,除了安静之外,是不是也太聪明了点。
小小年纪倒是什么都知道一点。
每次他随口传授点什么,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怪让人手痒的。
但想再多也要先让这受天妒的小崽子活下来。
王太医叹了口气。
楚秉天估摸着也记住了那个教训,他没有想到楚淞君差点被天收。
不然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白期望又失望。
他这下是半点不敢越步了,干点什么都要问问王太医的意见。
于是,王太医把楚氏夫妇给的米糕全部收走了。
都病成这样了。
怎么还敢吃那些不好克化的东西!
之前情况好, 馋嘴多食一些也无妨,但现在坚决不可。
大郎在影子里哭得很大声。
不过楚淞君也爱莫难助,只好拍拍大郎的头。
毕竟连他自己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小孩面无表情地一口饮完苦药,倒着晃了晃,表明自己喝得一滴不剩了。
松枝姐姐表扬似的摸摸他的头, 将碗收走。
“你父最近打算给你找个伺候的医童。”坐在一旁的王太医握着医书, 翘着二郎腿道。
楚淞君瞬间露出狗狗眼:“那你呢!王伯!”
他眼里的泪花冒了出来:“我听说楚氏藏书里, 还有不少医书,王伯都还没看呢!王伯走了!那些医书怎么办啊!岂不是只能明珠蒙尘, 在书阁里生灰!”
王太医:“……”
这狡猾的小崽子。
他哼哼着松了一点口:“……那我看完再走!别得你不要多想!”
楚淞君扑上去抱住王太医不放手,就着眼泪嚎:“呜呜, 那我舍不得王伯怎么办!我晚上会哭得很大声的!”
多亏王伯提醒他,他还只是个三岁小孩,可以松懈一点,哭不就是小孩子的权利吗?
王太医被哭得心烦意乱:“闭嘴!莫要得寸进尺!”
但多余说要走的话,也没再说出口了。
松枝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老实说,小公子这样也好。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嘛。
松枝温柔地伸手,拿起帕子给小公子擦了擦脸。
小公子早慧,小小年纪却非常成熟。
他的病又来又去,每天都喝那种苦药。
但小公子却从来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向来都是平和稳定的,对待任何下人都是温和的。
尽管松枝偶尔觉得小公子对他们有点疏离,但是哪家世家子不是眼高于顶,哪怕待人有礼,眼里也从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小公子却不同,他看着他们也就只是看着他们而已。
“松枝姐姐,晚安!”
乖乖喝完药,啥也不让人操心的小公子道。
“公子晚安。”
松枝给楚淞君掖了掖被角,吹灭了灯。
门被合上。
又是一日清晨。
楚淞君从床上爬起来洗漱,洗漱完后,王太医就差不多过来了。
接下来就是诊脉,和王太医一起啊吃点东西,王太医教他打打强身健体的养生拳。
而后王太医偶尔会离开去整理药材,楚淞君就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
楚氏族人大多供职于大理寺之中,楚秉天自己就是大理寺寺卿。
家中给他看得书大多是有关轩辕朝的刑法断案的,类似于洗冤录之类的书。
但同样是诡异世界特供,带着点说不明的奇幻色彩。
楚淞君左右看看,见侍从们似乎都没注意到他这边。
他的手在影子上悄悄晃了晃。
大郎因为蹭不到甜糕,最近一直郁郁寡欢,难得瞅准一个王太医去整理药材的时间,他打算安慰安慰大郎。
可谁知往常一探就能有手够上来的手,过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动静。
大郎是自己跑去哪里玩了吗?
楚淞君有些奇怪,从椅子上蹦下去,贴着影子往里看。
大郎猛然从影子里探出头来,朝楚淞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楚淞君:“?”
他手里是一块糖糕。
黄澄澄的,晶莹剔透,轻轻嗅闻能嗅出淡淡的甜味,一闻便知是块好糖糕。
“这是哪里来的啊?”楚淞君有些奇怪。
大郎比划了一番。
“放在我的床头?”楚淞君有些惊讶。
“是松枝姐姐给的吗?”
但很快楚淞君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太可能。
松枝不会这么做,在王太医说出他身体好全了,能吃甜糕之前,她是不会给的。
郑元瑛与楚秉天同理。
如果不是他们,那还有谁呢?
楚淞君脑海里仍不住浮现出一个人。
那个动了老虎布偶,又给王太医的茶杯里放了蚂蚱的人。
是他吗?可他为什么要突然给他送糖糕?
是要毒害他吗?
这种随意放在床头的东西不能吃,大约三岁小孩都清楚吧……
楚淞君眼睁睁看着大郎啃了一口,啃出了一个牙印:“你没事吧?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嘴馋的大郎嚼着糖糕摇头。
虽说鬼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是幼崽鬼也不能吃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吧。
楚淞君忧心忡忡,大郎放肆了一回,见楚淞君脸色不好,小心地把糖糕放下,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楚淞君。
楚淞君安抚地抱抱他。
大郎这才安心下来。
等了好一会儿,见大郎没什么事,楚淞君就放任他吃掉了。
这块糖糕好像只是单纯送来给他们吃的,没有附加什么畸形怪状的东西。
“第一次拿了虎布偶,第二次放了只蚂蚱,第三次送了块糖糕。”
楚淞君一边喃喃道,一边轻轻皱起眉。
不过,他为什么送糖糕……
楚淞君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猜测。
最近他被禁了糕点吃,大郎和他都有点难过。
楚淞君隐约之间觉得送糕点之人好像是在……送糕点安慰他们。
“这是我的错觉吗?”
***
楚氏族人族老从王太医口中得知了楚淞君无事之后,一整群人松了口气。
楚氏原本的祠堂已经被烧得看也不能看了。
牌位们被临时放在了别处,新祠堂少说也要几个月才能重建。
但这毫不影响楚家人欢欣鼓舞。
毕竟,这可是“真*祖坟冒青烟”的限定版本啊!
连最近面色凝重上朝的楚秉天都柔和了脸色。
朝堂中其他大臣都对此感到古怪。
楚秉天这人前段时间那副死样子,给他们有种“楚秉天这老阴逼,终于要带着大家伙同归于尽了”的错觉。
毕竟他青年家道败落些许,尽管自己顶上去了,也是独木难支,风雨飘摇。
而后中年又中了那种咒,且独子死得又极蹊跷。
寻常人碰见这种大挫折都要沉沦,何况楚秉天这个曾经顺风顺水,桀骜不驯的西京世家子第一人?
可楚秉天却还是一副稳健作派,比起他少年时的睚眦必报,着实显得太纯良无害了点。
前些时候,他家祖坟都被烧了,他终于变了脸色。
来了,所有人都觉得,来了,他这颗雷终于要爆了!
结果今日又变了回去,看着还更高兴了点?
这是什么状况?
朝臣们茫然,但是皇帝却非常高兴。
世家底蕴深厚,对楚秉天也只是对“疯犬病”恶犬的忌惮,可他这个皇帝可怕死了。
楚秉天杀疯了不管他这个吉祥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皇帝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在世家争斗之中被杀了。
那他这些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今日一上朝。
皇帝终于见了楚秉天一张笑脸,高兴得不成样子。
想问点什么吧,又怕打扰大臣们唇枪舌剑。
只好等他们联合解决完大事后,再亲切地朝楚秉天问候。
他正放空着,突然听见谢尚书一声冷哼:“那不该问问我们的大理寺寺卿么,这该怎么判!”
楚秉天就挺着胸站起来,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我楚家祖坟冒青烟了!我楚家出了个神童!”
众人一懵。
其余大臣:“?”
皇帝:“?”
谢尚书:“?”
嗯?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
“淞君,我想着这医童日后伴你许久,许是你自己合心意才行。”
郑元瑛拍拍手。
一大行人一溜烟走过来。
豫章楚氏家大业大,为了公子的玩伴选上几百号人也不算出格。
考虑到孩子的性格,她也就精挑细选了几十个。
郑元瑛提前已经筛过一遍了。
这些孩童比楚淞君大上三四岁,皆识字,记性也不错。
原本郑元瑛想都送给楚淞君做医童,但一想到这多少有些为难王太医,也就作罢了,选医童选剩下的,就全送进楚淞君的小院之中伺候他。
从小养起来的,日后才会放心。
楚淞君那还是第一次面对这场面。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淞君,挑两个合眼缘的就成。”
郑元瑛笑道。
楚淞君就一个一个看过去,时不时问问影子里大郎的意见。
突然,他站定在一个比他高了好几个头的人面前,仰起脸。
他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倒不像是孩童,像是已十三十四的少年。
此人一张憨厚的脸,眼睛很亮,亮得让人想起天上的星星。
那个人见他看过来,连忙露出一个笑容,他声音洪亮的自我介绍道:“公子好!我叫王佑鱼,庇佑的佑,小鱼的鱼!我是从北州来的!”
第092章 兄弟
楚秉天有一张非常温和的面皮。
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眼瞳很大, 颜色很深,黑得人心里发颤。
他微笑之时,那张温和的面皮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扯起来似的,陌生而阴森。
“大家伙儿也知道, 我豫章楚氏, 这几年日子不算好过, ”楚秉天在大殿之中踱步,慢条斯理继续道:“不少从下面上来的人,都没怎么听过楚氏的名头。”
不少被他点名的大臣们面色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
楚秉天轻笑一声:“我豫章楚氏,曾与万年前与轩辕氏共同开国,司掌刑狱,善断案, 常被人称为青天大老爷,偶尔被人骂作酷吏。”
一股极其狠毒的血腥气从楚秉天的话语之中渗出。
“至于老同事么,那就更熟了, 多多少少每家都有人进过我的公堂,大家都清楚我楚秉天,知道我探案的手段,一介处理阴尸之人。”
被他从背后走过的大臣们,尽皆不自然地缩缩脖子,轻咳一声。
“光明正大的断案手段拿手, 久经磨练, 那些个害人的腌臢手段, 见得更多。”
谢尚书不爽地撇撇嘴,刚要说点什么, 就感觉到一双阴冷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肩膀。
楚秉天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探出头, 温和道:“对了,谢大人,您常去的桐花巷,最近不是那么太平,楚某提醒您两句,日后去的话,小心着点。”
谢尚书气息一顿,而后翘了翘腿,鼻子喷出一口气,微微眯眼:“你倒是会关心人,怎么也不见你关心关心你的族人。”
楚秉天微微一笑:“我的族人我知道,他们如今都关注着他们的少主,我儿好了,他们才会好。”
“先父走后,族中不少人不甚服我,若是他们重视的少主出了点什么事啊,怕是会满西京的寻仇。”
楚秉天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安静的同僚,意味深长道:“我楚某,拉是拉不住的,头一个找的……”
“你!”谢尚书正要扭头怒瞪。
“大约就是谢尚书吧,毕竟咱们过往多少有点小过节啊。”楚秉天猛然加重手中力气,钳住谢尚书的头。
“不过,谢大人倒是雅量……”他伸手掸去谢尚书衣肩灰尘,重重拍了几下:“楚某多谢谢大人的关心。”
谢尚书动弹不得,只好扯了扯嘴皮,冷哼一声:“哼!知道你那儿子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了!”
“谢大人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楚秉天一边说,含笑的眼眸一边扫过在座所有的大臣,朝关系亲近的人微微颔首致意。
“过些时候,宫中夜宴,楚某带出来给大家伙儿瞧瞧,瞧瞧我楚氏骄子,日后莫要不识。”
皇帝讪笑着擦了把汗:“好!好!好!过些日子,朕必相邀!瞧瞧这神童!”
楚秉天的眼扫过皇帝,微微点头:“谢陛下厚誉。”
“这场械斗案,按照轩辕朝律令,尽皆拉去义庄百日做工,你看如何,谢尚书?”
楚秉天理了理衣袍,重回座位坐下。
又回归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大理寺寺卿模样。
谢尚书糟心地别开眼,当了一回被杀鸡儆猴的鸡,他气得要死,可楚秉天的确捏了他的把柄。
他只好艰难地从牙缝之中憋出来一句。
“我也是这么想的!”
***
郑元瑛上下打量了一下王佑鱼。
这是从北州来的人。
身材健硕,有学识,有胆量,料想过去也是生在个不错的人家,也不知为何来了西洲。
但她前后查过了,王佑鱼与西洲各家没有什么暗地里的关系,单纯就是不小心晃西洲来了。
北州不少人都是如此,游侠不占少数。
王佑鱼的亲长,可能是来西洲的路上死去了,所以才卖身于此。
郑元瑛暗暗点了点头。
“再寻一个吧。”
郑元瑛让王佑鱼站在一边,笑道。
这孩子倒也不像是个能安心学医的,若是读不下去,给淞君当个护卫也不错。
她暗自思忖道。
楚淞君选完王佑鱼后,不少刚被他瞧过的孩子都有些懊恼,早知道公子瞧过来的时候,也自我介绍一下了。
王佑鱼之后,各种自我介绍就翻了出来。
楚淞君默默选了个说话跟说快板似的小孩,那小孩的高兴瞬间就藏不住了,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露出嘴里两个大豁口。
楚淞君抿了唇。
大郎笑得在影子里打滚。
小孩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大人般拱手说“往日之事不可追,想求公子赐个名。”
楚淞君犹豫了一会儿:“叫‘乐风’,如何?”
乐风默默念了几遍,笑得更灿烂了。
楚淞君选了这两个。
郑元瑛沉默一会儿,又从人群之中选了两个看着安静的,当替补。
选完了人,楚淞君就在小花园里陪着郑元瑛溜达起来。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楚淞君缓了缓,本想问问自己那位早逝的兄长,但看着温和含笑的郑元瑛。
他嘴里的话一转。
“我之前在祠堂里,看见了一块牌位,上面写着‘楚正均’之名,这个人,您认识吗?”
“楚正均?”
郑元瑛一字一顿地回忆道。
半晌后,她迟疑地摇摇头:“我记忆之中没有这个人,等我回去翻翻族谱,许是过去的楚家人吧。”
楚淞君点点头。
楚正均,他一下子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父亲,名叫楚正则,两者的名字非常像,一般是用作兄弟之间的命名。
他还以为是自己哪位叔叔伯伯。
“走动够了!风大了点!夫人,带着淞君过来吃中饭吧!”
王太医过来喊人了。
“这就来!淞君回去吧。”
郑元瑛伸手给楚淞君理了理披风。
楚淞君频繁被榨取鲜血供鬼活动,大人都承受不了的,小孩更是如此,多少都损了根本。
而且之前在火场呆久了,还落下了咳疾,总是觉得嗓子不适。
如今算得上是板上钉钉的体虚了。
见不得多少风,受不了一点凉和热。
给他的大多是些好消化的食物。
回到卧房之后,借着睡午觉的名头,楚淞君支开了松枝。
裹着小被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影子。
大郎咻得冒出头,笑嘻嘻地从影子里掏出来好多细长的叶条。
“多亏你了!”
大郎骄傲地挺起小胸脯。
楚淞君会编不少东西,这些都得益于前世的积累,他准备编个草蚂蚱放在那个博古架上。
那个隐藏在暗地里的人,最近给他送了不少甜糕,基本上是从各个厨房偷过来的,因为楚淞君瞧见了府中某个大厨拿手的黄金糕。
可惜他还处于禁食期,所以大部分进了大郎的肚子里,偶尔被其他前世分食。
楚淞君觉得他没有恶意。
闲暇时,回想起他之前,若是不带谋算的去看,或许只是他看见了老虎布偶威风凛凛,想抓来玩一会儿,被他发现了就试图把布偶送回来,结果中途撞上松枝姐姐,布偶就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本人也不敢动弹。
他想起被放进王太医茶杯里的蚂蚱,就用叶片编了个草蚂蚱。
楚淞君和大郎玩了一会儿草蚂蚱。
而后,大郎就骑着好不容哄出来的一位社恐朋友,鬼叠鬼,将草蚂蚱放上了布偶出现过的那层博古架。
一觉醒来,暂时没有被动过。
楚淞君收回草蚂蚱。
晚上再试了一回。
月光如水。
床上的小孩睡得正香。
他熬不得夜,离得近的都清楚这件事。
因为身体弱。
他探头探脑地看了楚淞君一眼。
飞快地拿走了草蚂蚱,消失在原地。
一双眼睛将一切看在了眼里,悄咪咪地张圆了嘴。
“小孩子?”
楚淞君有些惊讶。
“十一二岁的样子?死得很干净?看不出来死因是什么?”
大郎点点头,身边冒出来一双小圆眼,是之前和他换班的决明。
决明嘀嘀咕咕地描述了一通,混杂在痛苦的呻吟之中。
楚淞君微微眯眼:“浑身上下非常平和?像是被超度过?原来如此,是因为没有阴气,我们才总是注意不到他的到来。”
大郎和决明纷纷点头。
自此之后一连几日。
博古架在楚淞君睡后,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草编的各种动物,有布老虎,有花朵。
直到有一天,他从博古架上取下来一串九连环。
他松懈了心,一时见猎心喜。
便呆在原地解起来。
九连环的诀窍在于知晓规律。
他四五岁的时候也玩。
瞬间心中便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
他的手一勾一拨,轻轻巧巧,顺顺利利地就解下了第一个,而后他成竹在胸,立刻解下了第三个,接下来就更没有难度,步骤虽然繁琐,但不失为一种娱乐。
终于,九连环的两个部件分离,他轻哼一声,有些骄傲。
“啪啪啪——”
一阵轻轻的鼓掌声从身后传来。
他浑身一激灵,心里陡然冒出一串计谋.
瞒天过海,欲擒故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美人计……
楚淞君竟使出了一串连环计!
站在博古架前的,乃是一身着浅蓝色衣裳的童子。
约莫十一二岁,脸色灰白,两团殷红的腮红如火,他抿着嘴尴尬地转过身,敷脸的粉便随着他的动作抖下。
楚淞君打量着他,隐约从他的眉眼轮廓之中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楚淞君微微挑眉。
童子一愣,握住九连环的手一抖,鬼还懵着:“弟弟,你认识我?”
楚淞君缓缓点头。
谜底与他之前猜想的人相差不大。
楚家在他的卧房周围摆满了镇物,童子却还能够行走自如,到处窃厨房的甜糕。
楚淞君裹紧了小被子。
今天熬过了夜,可不能再受冻了。
在楚淞君出现,填补了子嗣缺口的两年前,楚家还有一位备受宠爱的大公子。
珍珠作帘,金玉镶履。
楚秉天夫妻的独子,整个楚氏真正的少主,他的堂兄。
——楚承鸿。
第093章 夜宴
楚承鸿垂头丧气。
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漏了底。
直到听见了楚淞君娓娓道来自己的思考, 楚承鸿也恍然大悟了。
楚承鸿自小在楚家当霸王,从府东玩到府西,哪里的厨房都只有一个名字,他楚承鸿的厨房。
而楚家弄出来的镇物, 又怎么会伤害曾经的楚家少主。
是以楚承鸿到处乱蹿, 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个漏洞。
楚承鸿不由得感叹道:“弟弟, 你真厉害,有你在真好。”
楚淞君眨了眨眼,反应过来。
楚承鸿的意思,应该是在说,楚氏有他真好。
楚淞君沉默片刻,邀请道:“一起玩吗?”
大郎和决明从影子里顶出来一盒棋盘。
这是楚淞君自己弄的飞行棋, 刚巧在场的有四个,正好一起玩。
简单介绍过游戏规则后。
一人三鬼摩拳擦掌开玩。
许久之后。
“又是六点!哼哼!”
楚承鸿歪嘴一笑。
“呜呜呜——”
决明出声。
“这家伙说什么呢?”
楚承鸿疑惑。
楚淞君沉默片刻。
“你作弊了?”
“怎么可能!这是污蔑!”
半晌过后。
楚承鸿怀疑人生般盯着一面倒的局面。
“你们,出千了吧?”
楚淞君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只是共用一个脑子, 怎么能说出千呢?
【3岁:和自己的兄长就着家庭,进行了良好的交流。
你能明显感觉到你与兄长的关系密切起来。
或许,有一天,他会愿意住进你的影子里,与你一起旅行。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翌日一早。
你因为熬夜,顶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在王伯的逼视下,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贪玩。
你的飞行棋充公了, 悲伤。
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你和兄长的关系越来越近, 近到他偶尔愿意和去你朋友住的地方玩耍。
甚至偶尔还在里面呼呼大睡。
很快,你或许就能让兄长放下心防, 和你一起做点坏事了,嘿嘿。】
出乎郑元瑛的预料。
王佑鱼竟然学得很不错。
被王太医亲切地评价为“人不可貌相”, 还是四个里面学得最好的那个。
还被带着给楚淞君看诊。
当看见王佑鱼像模像样掏出一个听诊器后,楚淞君的眼珠子微微一动。
这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决明从影子里冒出一个暗中观察的脑袋。
阴冷的寒气从地面冒了出来,凶猛地缠绕上众人的脚踝。
“咳咳。”
楚淞君借着憋不下去的咳嗽,提醒了决明几声,决明才不甘心地回去影子里。
“王佑鱼,王伯,佑鱼和你一个姓!”
楚淞君笑着道。
王太医捋了捋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胡须。
西洲人对待祖先都是非常慎重的。
他自然是与王佑鱼对了对先祖。
“听着像,但我们并无亲戚关系。”
王太医有点遗憾。
王佑鱼一边帮着收拾东西,一边解释道:“公子,我以前只叫阿鱼,‘王’姓是别人给我的。”
乐风有些羡慕:“能有姓就好,管是不是谁给的呢!”
剩余的两个医童也不由附和。
“呵呵。”王佑鱼憨厚的笑了笑,之后说得话却莫名有种欠打的滋味:“我们北州人只要没有姓,都可以姓‘王’,跟西洲不太一样,而且姓王好,真好。”
之后却没仔细说姓王怎么好了。
乐风和剩下两个医童对视一眼,都撇撇嘴。
王佑鱼就是在奉承王太医!
而且什么叫北州人和西洲人不一样!
楚淞君见此,立刻转移了话题,让医童们干点别的,例如,考校考校他们的知识。
王太医在一旁乐呵呵地围观,松枝顺势就递上了本藏书给王太医打发时间。
为了将王太医留在豫章楚氏,楚秉天耗费大力气搜罗了不少世家藏书,这些藏书不仅是皇宫之中稀缺的,甚至还是孤本。
王太医又爱又恨,想跑的腿根本迈不开,只得安生呆在楚家。
然而万事都有定律,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被转移到王太医脸上的笑容,是从谢府医那里来的。
谢尚书被楚秉天威胁了一通,还在大朝会上丢了脸面。
吃了个闷亏,他一时间也没办法出。
楚秉天在意的东西,被他以明确的态度递出,整个豫章楚氏如今捧起来的少主,连祠堂着火都能被说成“祖坟冒烟”的掌心人。
但谢尚书暂时敢动他吗?完全不敢,甚至还要帮着一起防“楚淞君”出事,否则豫章楚氏会直接找他算账。
偏生的楚家克他们谢家啊!
楚家真要和他们玉石俱焚,那就完了。
谢尚书越想气,越想这气就出不了,憋在心里。
回到家,撕开衣物,楚秉天这不要脸的,居然用鬼手抓他的肩膀!
谢尚书气得怒发冲冠。
要不是需遵守谢氏家训,他差点就把脏话骂出口了!
“再大声一点!”
谢尚书黑着脸,谢家府医小心翼翼地给谢尚书上药。
谢家的侍从们正在大声唾骂楚家,骂得一句比一句刺耳。
谢静和来看谢尚书就直接目睹了这一幕,侍从们瞧见谢氏大公子来了,骂得更用力了。
谢静和:“……”
他微微叹了口气,选择眼不见为净,进了书房。
谢静和深深一拜,抬起头后,担忧地问道:“父亲,听闻您心情不好?”
目及谢尚书身上触目惊心的鬼手印,谢静和眸色一暗,他心疼地看向谢府医:“父亲现在如何?”
谢府医抹了把额汗:“大公子 ,楚大人很有分寸,就是多少,会有点痛。”
他神情尴尬。
谢尚书脸色更黑了,他天生怕痛,楚秉天这不要脸的就是故意的!
“再大声一点。”
侍从们骂得更用力了。
“静和,过些时候皇宫夜宴……”谢尚书沉着脸道:“你……”
谢静和颔首:“我明白,我会护着楚家阿弟,以彰谢氏之德行。”
谢静和与谢尚书父子在昏暗的烛火之下,相视一笑。
***
【3岁:有些事情怎么躲都躲不掉。
有些劫难是注定的。
你的生辰临近。
与此同时,皇宫夜宴的邀请函也一同递到了你的手中。
楚秉天拍了拍你的肩膀,笑着道:“多认识一些人也好,宫中皇子公主不少,不过也别太在意,都不是重要人物,带你出去认个人罢了。”
你的声望正在不断增加,你的体质正在小幅度升高。】
准备的时候,楚承鸿自告奋勇,要和他一起前去宫中。
身为楚府的公子,自然也经历过这一遭。
他和大郎一起趴在桌子上,玩着草蚂蚱:“别担心啦,弟弟,宫宴就是用来吃吃喝喝的,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就动手出去揍人!保管其他人找不到任何证据!”
楚淞君倒是不担心那些人际关系,他更担心的是自己明日的四岁生辰,在他四岁之后,日子总不会过得很太平。
决明已经提前感觉到了什么风雨欲来的气息,缩进了影子之中保存实力。
四岁,对他而言,是一个门槛,他最近几十次,都没能活过这个年纪。
他的心中,隐隐有着有大事要发生的预感。
郑元瑛让他带上了两个医童,一个就是颇为壮硕的王佑鱼,另一个,是被取名为天冬的医童。
二者一个体力武力高,一个谨慎细心,都非常适合在人多的场合关注楚淞君的身体状态。
西京是西洲的千万年古城,皇宫位于西京最北端,需穿过西京最热闹的大道。
世家在大道两侧拉起绸缎,隔绝行人通往,马车于青石板砖之上驶过。
皇宫在偌大的西京之中,于月色之下,威风凛凛地伫立,周边低矮的房屋便衬托出其高耸与伟岸。
此次皇宫夜宴,意为“赏月”。
众人皆齐聚于圆林之中。
轩辕朝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皇帝只是落座于主位,当个开场的吉祥物。
他随口诵了几句诗,便在楚秉天含笑的注视之下,立刻生硬地转折道:“楚爱卿,听说你们楚家麒麟子也一同到来,莫要藏了,与众位爱卿见见。”
所有人或明或暗的目光就这么落在楚淞君的身上。
楚淞君从容起身,年仅三岁,在众人灼灼目光之下,却仍然镇定自如,脸上还带着与楚秉天如出一辙的笑容。
楚淞君朝诸位大人一一见过礼。
小小年纪,面对如斯场合,却仍然口齿清晰,进退有度。
面对几位老大人的问候,亦能够不卑不亢地回答。
此子不凡。
某些刚升上来的新贵不由这般评判道。
心中暗暗点头。
无怪乎大理寺寺卿这般看重。
无一处不显现出世家风度,令人艳羡。
但西京之中,最多的并非是那些刚升上来的新贵,最多的是早早就扎根于西京,伫立于西京黑暗上千年的顶级勋贵。
他们别的不多,却专有一双由各种奇珍异宝喂养出来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正注视着中心的孩童。
无边无际的阴气从孩童的身躯之中冒出,影子之下正涌动着血腥之鬼物。
一时间,摸不着,看不清,数不尽。
竟好似天河之水,永无穷尽之时。
这一切都让观者的心脏忍不住为之而停滞。
更有些人,与楚家同行千年,知晓不少密辛之人,回忆起了那场烧尽楚家祠堂的大火。
瞬间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怪物出现在了世间。
这到底是好是坏,谁人也无法明白。
此时,楚淞君面对着众人,竟好似享受一般,微微勾起嘴角,他整张脸隐隐藏于黑夜之中,却不容任何人忽视。
一位老大人恍惚间已经看见了长大后的楚家贵子,正将西京一众天骄斩于马下之景。
令人唏嘘之间,又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个时代变了。
老大人噙着笑,挽袖举杯,望着天边皓月,不禁悠悠一叹。
皓月当空又如何,若是遇上了旭阳,也就只有俯首臣服!
他掩面而饮,饮尽杯中细碎的月光。
第094章 听乐(修)
楚淞君耳畔突起一阵琵琶声。
“啪——”
这是很古怪的一声, 非常尖锐,如同有什么东西炸开来了。
他猛然睁开眼。
眼前人影交错。
台上琵琶女正在奏一首欢快的小调。
偶尔如急雨切切,偶尔如珠落玉盘。
楚淞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前,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影子不见了。
他能够感受到另一个“自己”们的茫然无措。
那原本坚若磐石的联系, 此刻却像是受了阻碍, 正在不断断线,不知如何才能修好。
“……”楚淞君抿了抿唇。
灯火昏暗,风情迷离。
各位衣着华丽之人,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琵琶女独奏。
时不时叫一声好。
“这里是哪里?”
楚淞君站起身。
他此刻仍算冷静。
***
他只记得,在与众位大人见过礼后,他便被带去了孩童聚集地。
众位大臣们于夜宴之中饮酒作乐。
于是, 在园林之中的偏园则专门供给世家子玩乐。
楚淞君带着两个医童,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如今世家子中的谢家玉树, 谢静和……
“公子!”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思路被打断,楚淞君循声望去,只见看台周边,王佑鱼身边正带着一个容色不安的世家子,他们拨开了人群,寻了过来。
那位世家子一身圆润, 瞧衣着乃是二十二世家中人的林家子。
楚淞君在谢静和的带领下, 与林孝和说过话, 当时他友好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他的年岁比楚淞君大上两岁,但实际上却不比楚淞君成熟。
此刻他也发觉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惶恐不安地抓住了小团体之中唯一的主心骨。
在这种时候,脸色越平静的人, 最让人安心。
林孝和瞬间就扑在了楚淞君的身边。
“我们,我们是不是被鬼绑了。”林孝和不安道。
楚淞君摸了摸林孝和的头,当作安慰。
林孝和也在,这似乎并不是专门针对他的陷阱。
或许有更多人进入了这里。
这似乎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更奇怪的是,楚淞君并没有感觉到他目前离自己的朋友们很远。
他没有被移动到别处,他此刻还在皇宫里,可是皇宫里这种地方吗?
若是有,那么林孝和此刻不该是这个表情和态度。
那他们所在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鬼……
林孝和脱口而出,他们被鬼绑了。
楚淞君暗自琢磨这个词,疑惑地皱起了眉。
楚淞君眼神一错。
他注意到在昏暗的灯下,林孝和和王佑鱼同样没有影子。
“我们该怎么办?”
林孝和含着哭腔问道。
“铮——”
伴随着林孝和的哭泣声与一声极重的琴弦声落下。
周围乍暗。
琵琶女白皙的手指按在弦上,她浓密的眼睫垂下。
突兀的。
周围的看客身躯正瞬间膨胀成几十米高!
青面獠牙,凶狠万分!
猩红的眼晴在黑暗之中如同恐怖的梦魇!正一点一点地低垂下眼,目光正不断扫射着场中,似乎正要追逐血食!
这一切来得太过措不及防!
四处都发出了藏不住的尖叫!
林孝和瞳孔一缩。
楚淞君眼疾手快捂住了林孝和正要惊呼的嘴,他下意识拉着林孝和一小步一小步寻找那些猩红眼睛的死角。
琵琶女素手一转,又是一声弹拨声。
回眼望去,原本形态各异的怪物此刻却又重新变回去了。
琵琶女正在重新弹那首小调。
周边仍然轻歌曼舞,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幻梦。
楚淞君背后缓缓沁出一层冷汗,眼前一幕,让人背心发凉!
楚淞君当即立断道:“这里不能呆下去了,我们得去找出去的路。”
他牵住了林孝和的手,惊恐的林孝和勉强平稳住心神,无措地望着眼前比他还小上好几分的孩子,就像是在望着自己的主心骨。
一时间,场面显得极其荒诞。
楚淞君环视周围,迈开步子,趁着寻路的间隙,不断观察着环境。
这是间招待宾客的宴会厅,四周摆放着些许屏风与坐榻供宾客休憩。
一行三人在琵琶声之中接连穿过饮酒作乐的宾客,在人群之中又遇见了两个世家子弟,年岁都不大,一见楚淞君,瞬间就跟了上来。
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何就这么跟在楚淞君的身后了。
队伍正在不断壮大。
***
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地方,他们在边缘找到了一扇门,可在最初的欣喜之后,恐怖也随之而来。
王佑鱼猛然以身撞击厢房门。
厢房门寸步未动。
再次尝试,始终无用。
楚淞君伸手拉住了想要再撞的王佑鱼。
心中一骤然沉。
这扇门似乎并不是出去的门,他更像是一堵墙。
“怎么会!再给本公子撞啊!”其中一个世家子扑在厢房上拽门,试图弄开它,眼中透露出星点绝望。
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原本只是安心在偏园之中赏月,赏画,交流诗词歌赋。
眼前一黑,却突然来到了这种奇怪的地方!
是个人都知道遭遇了怪事。
可他们身处轩辕皇宫,还是世家齐聚的夜宴。
到底有谁有这种能量,这种底蕴,在西京所有世家聚集之处,将他们全部绑走?
他们此时心中早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原本还期待着只是虚幻的心情彻底落了空!他们当真被卷进了诡异事件之中!任何侥幸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能绕过所有人将他们的偷走,自然不会让他们这么容易离开。
泪水瞬间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可诡异并不会给他们发泄情绪的机会……
“铮——”
又是一声琵琶声。
阴凉的寒从众人的心底冒出泡。
鬼怪嘻笑声正于黑暗之中响起,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刮玻璃声。
所有人毛骨悚然地竖起汗毛。
“咯吱咯吱——”
这是怪物咀嚼人类头骨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来的血腥味正一点一点地侵染众人的鼻腔。
众人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
谁都听得出来,有不知哪家的倒霉蛋已经被鬼捉了,填进肚子里去了。
楚淞君抿住唇,他似乎感觉到那些怪物的眼睛正不断朝他这边调整,他额冒冷汗,手脚微微发凉。
他已经瞬间意识到,若是再不寻找破境之策,等到那些鬼怪将他完全纳入眼中,他一定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这次鬼怪出现的时间比上次长得太多!这是因何?难不成,随着一次次黑暗的不断降临,鬼怪能出现的时间就会越来越久?
楚淞君心中猜测道,黑暗仍然笼罩而下,不少人已经发出了号哭之声,叫喊着爹娘向外奔逃而去!血腥味越来越重,人肉被咀嚼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鬼怪贴在他们的耳边吃人!用他们的恐惧当下酒菜!
楚淞君攥住身边两个人的胳膊,突兀地有种不知何处去的焦急。
鬼怪们到底是如何食人的?如果他们能够在黑暗之中自由行动,楚淞君很明白自己就活不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他们一定会先吃掉他!
他们一定有什么规律!可他还未发现!
该死!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淞君完全看不见,那些不幸被吃之人到底做了点什么!
怀中的林孝和抖得更加明显了,楚淞君下意识地捂住了林孝和的眼睛,想要安慰他。
他们到底是怎么杀人的?他们吃饭的声音为何这么大?大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畏惧!
楚淞君能够感受到鬼怪似乎已经快要完全转动过来了!下一米好像就会贪婪地扑食上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突然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窃窃如私语!好!好啊!”
是谢静和的声音!
一捂住嘴的世家子忍不住低呼:“他找死吗!”
但令人惊奇地是,那些鬼怪并非如同猛兽见血一般扑上去,反而无视了谢静和。
楚淞君眸色一动,提醒到位,楚淞君瞬间明白了一切:“快回去!”
其余人不解地看过来,楚淞君言简意赅:“我们要演宾客!宾客才不会被鬼抓!”
楚淞君不再解释,不管鬼看不看得见,他的脸上都噙上了一抹笑意。
他拖着抓住自己手臂的林孝和,令人意外的是,林孝和居然没有挣扎,他们向宴会内行去,王佑鱼急忙跟上。
在众人看疯子的眼睛里。
黑暗之中。
楚淞君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影,正在一点一点被纳进那些高耸的鬼怪的眼中,他们艰辛地看见了他,在他自己送上门后。
阴冷潮湿的目光如同怪物的唇舌,舔过他的身躯。
这一切都让他喉咙发痒。
猛兽似乎正在兴奋地注视着猎物走进自己的手掌。
面对恐惧,人很难完整地调整自己的心态,逃跑永远才是人第一选择。
然而在这里,迎面而上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
楚淞君的手肘被林孝和抓得生痛,手掌开始缓缓鼓起掌。
那些咀嚼声越近越响亮,混杂着林孝和略带哭腔的喘息。
这一切都让人冷汗直冒。
可鬼怪们完全没有动作!
谢静和仍然高声赞美着宴会,似乎正在表明自己的安全存活,告知剩余的所有人这是正确的办法。
他的提示是对的。
楚淞君不禁佩服这位世家继承人里的龙头。
似乎走过了一条线,楚淞君能明确感觉到鬼怪们不甘心地收起了视线。
随着他的安全离开,剩余的世家子们一狠心,终于也跟了上来。
所有误入之人似乎都回到了应该在的位置。
而未回到应该位置的人,也已经来到了鬼的肚子。
“铮——”
琵琶声骤然响起,光线恢复。
楚淞君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躯有些脱力,失控的事态让他觉得自己下一秒似乎要葬身在此,又一次从鬼门关归来的大起大落让他脆弱的身体有些难受。
颇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解除。楚淞君终于有时间去思考其他东西。
不管是全黑,还是在怪物猩红的眼睛下,他们似乎都没有影子。
他们到底身处于一个怎么样的空间?
楚淞君暗忖道。
而且……他感到了些许熟悉,楚淞君再次环顾,这个场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看台中央的琵琶女,饮酒作乐的宾客,他是在哪里看过这一幕……
在哪里呢?
谢静和的出声让他方位暴露。
众人都不自觉往谢静和那里赶。
不过他们与谢静和的位置着实有不少距离,等到他们终于找到了谢静和的位置时,谢静和身边已经跟了不少人了,约莫有二十几人,其中有不少世家子们的小厮,瞧见世家子们便欣喜地冲了过去。
离队的天冬也注意到了楚淞君,他还活着,他连忙一脸欣喜地跑过来,哭叫道:“公子!天冬终于找到你了!”
楚淞君安慰似的拍拍天冬的头。
有了谢静和,原本围绕在楚淞君周围的人忍不住围上谢静和。
楚淞君不在意自己身边世家子的离开。
只是有些奇怪地歪头看了一眼一直抓住他手的林孝和。
这家伙为什么还黏在他身边。
林孝和不安地转动着眼珠,找到了自己的小厮,却只是伸出手小声叫着名字。
他死死抓住楚淞君,似乎是生怕他离开似的,半点舍不得动弹。
明明林孝和看起来是那种,只会跟着那些最能够带给他安心感的人。
谢静和就非常符合这个定义。
毕竟谢静和率先发现了鬼怪杀人的规律,如今似乎正在整合情报,试图分配人员向多个方向寻摸离开的路。
楚淞君同样没有上前,他还在回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影子离的鬼们离他离得并不遥远,说明此刻他们仍然在皇宫之中。
说起来,当时他刚入偏园,谢静和便带着人上前问候他。
谢氏公子,向来遵守谢氏祖训,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乃是世人眼中世家公子的模范。
将他介绍给所有人后,楚淞君还小,暂时与那些孩童混不到一个圈子里,简单说了两句后,他就找了个借口就和他们作别,自己呆在了角落之中。
毕竟楚淞君深知最近运道不佳,也就不打算在偏园之中乱晃,只带着王佑鱼与天冬呆在一旁,顺便喝点热水。
谁也没想到,在世家齐聚的时候,还有人会在这时候出手。
楚淞君眼中一暗。
偏园之中,他当时扫了一眼。
约有百来人。
如今汇聚于此,约有五六十人。
他们没有离开皇宫。
他回忆起偏园之中的东西。
楚淞君突然灵光一闪!
如果是要将所有人收进去的东西……
又能分开影子和他。
楚淞君寻找着一个特殊的位置。
他动作一顿,他看见了一个缩在一躺椅边,瑟瑟发抖的孩童,他的袖边,正染着星点血迹。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一边看着躺椅上的人瑟瑟发抖,一边悄摸地摸了一块躺椅人手边的茶点吃。
***
二十三皇子运气好,鬼吃了他身边的人,没有吃他。
他着急忙慌吓得到处乱爬,竟一头撞回了鬼的包围圈。
皇宫之中皇嗣众多,二十三皇子就是皇帝广撒网弄出来的子嗣。
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努力回想起自己的过去,竟发现也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二十三皇子生来娘不爱,父不爱,宫中的宫人亦是随意糊弄他,七八岁了还找不到学堂的路,也没多少人关心,跟一根杂草一样长大。
他只想来夜宴蹭口吃的,结果没想到蹭出了事。
二十三皇子悲从中来,早知道就不矜持了,多在席上拿几个大鸡腿吃。
“没关系,有点心吃也行。”二十三皇子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你饿了?”一个声音问道。
二十三皇子一个激灵,窃东西的手一顿,忍不住扭过头。
入目的是一个三岁孩童,身着一袭黑色暗金纹服。
他认识他。
豫章楚氏的公子。
他一进门,谢静和就上前将他介绍给了所有人。
是与二十三皇子不同的人。
可就是这样金贵的楚氏公子,就在他面前,顶着躺椅中人阴森的眼角余光,同样摸了一块茶点。
二十三皇子:“?”
同道中人?
楚淞君面无表情把茶点塞进嘴里,沉默两秒,囫囵吞了下肚:“是墨水味的,最好别吃了。”
墨水味?那是什么味?
二十三皇子迟疑地看向手中金黄的茶点,莫名有些想塞嘴里试试看。
“淞君!”
处于视线焦点的谢静和突然出声了,他在众人的目光下走了过来,有些担忧地注视着楚淞君。
“你无事吧?莫要乱跑,还有这位……皇子殿下,也一道过来吧。”
谢静和绝对没认出他是几皇子,二十三皇子颇为心酸的想道,不过也很正常就是了,他也只认识几个兄弟姐妹。
二十三皇子正要起身跟着领头的谢静和走。
突然却见楚淞君拨开身边林孝和的手,然后在他高大随从的帮助下,竟慢吞吞地翻上了躺椅人旁的桌上,然后顺着桌子,爬上了那一侧的屏风,站了上去。
躺椅上的人的眼珠子不知何时转动了,此刻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孩童,阴森不已。
二十三皇子下意识挪开了点身体,惊恐地注视着突然表现出恶意的宾客。
谢静和也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莫要去挑衅其中鬼怪!”
他上前几步,呼喊道:“快下来!淞君!”
“稍等。”他自顾自地环视周围:“我有发现。”
谢静和沉默片刻:“这不是玩闹的时候!乖乖下来,你年纪虽是最小,但身处危难关头,更该懂事一点!”
琵琶声越加欢快起来。
宴会场上宴会宾客的眼睛,不知何时正齐齐盯住了这边。
楚淞君微微眯了眯眼。
他轻轻地扫了一眼谢静和,选择直接摆事实讲道理,他年纪小,不信他很正常,他道:“谢兄,我发现了点东西。”
他拍了拍王佑鱼的手臂。
王佑鱼连忙把楚淞君接下来。
谢静和闻言皱了皱眉:“好,你发现了,你先过来。”
一瞧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担心其他的,比如躺椅之上虎视眈眈的鬼怪。
楚淞君只好叹了口气,他平静道:“谢兄,我们如今身处的,乃是长卷《长寿宫夜宴图》。”
楚淞君轻轻飘飘地伸出手,探进那面梅梢入室屏之中。
——他的手消失了!
众人骇然失色!
楚淞君口中的《长寿宫夜宴图》乃是古时一位画家的作品,不知被谁带来了一副不知是临摹,还是真迹之图,于夜宴上赏玩,就被放置于偏园之中的长桌之上。
该长卷之中以精妙绝伦的技法,绘制出观宴之景,通过屏风等各种物件隔断,将长卷中的画分为五个场景。
分别为,听乐,观舞,暂歇,清吹,送别。
从宴会开始,绘画完宴会的结束。
用一幅画表达了整座夜宴的举办过程。
如果楚淞君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被人扔进了画卷之中,现如今,他们便正处于这场宴会的开始,也就是第一个场景——“听乐”。
孩童深黑的双眼抬起,内里似乎涌动沉淀着数不清的思绪。
“而这里的屏风,就是通往下一个场景的入口。”
第095章 观舞(修)
众人一惊。
不禁探究地观察着四周。
经过提醒之后, 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便扑面而来。
要是简化那些过度奢靡的场景。
只单看中央的琵琶女,躺椅之上的红衣人,以及各色在看台之下的人,忽略那些繁琐之装饰, 忽略人来人往的侍从。
这个场景, 的确非常像《长寿宫夜宴图》一画中的“听乐”!
楚淞君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心里的不安却更甚。
原本的《长寿宫夜宴图》并非是鬼怪的聚集地,只是一场大臣们聚会的宴会,而且五幕画,他们第一幕就死了这么多人,后面的几幕,绝不会比第一幕更加轻松。
而且, 他们知道又如何?变成鬼图的《长寿宫夜宴图》会如何杀人,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现在与影子断联,在画中的只有一个残破脆弱的身躯, 面对鬼怪的威胁,他又能怎么办……
楚淞君咬牙。
可想再多也不用,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继续往下个场景走去了。
谢静和一愣。
他不禁将那些人迅速对应起了那副图的位置。
哪怕他不想承认, 但是确实如此。
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有这副图之事。
楚淞君小小年纪是如何这么快联想到的?
谢静和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周边的人, 咬了咬唇。
正要说点什么。
琵琶女的曲调却已经到了最末。
“铮——”
琴弦一绷。
谢静和瞳孔一缩。
流淌着的杀意便随着黑夜降下而淌出。
数不胜数的猩红眼睛正要从中睁出, 密密麻麻如同画中的星星。
世家子们尽皆惊呼:“快走!”
谁都不是傻子,都能敏锐地捕捉到恶意。
谁知道这次黑暗之中, 那些鬼怪还会不会遵守吃人的规则!
王佑鱼两手揽住最近的人,带着林孝和, 二十三皇子,天冬以及自家公子,如同一只蛮牛一般冲撞进屏风之中。
楚淞君喉咙瘙痒感更甚,他忍不住轻咳两声。
就在这时,他鼻尖一动。
突然嗅到更重的血腥味。
是那个偷鬼茶点吃的那个孩子袖子上的味道吗?
楚淞君有些疑惑。
那味道有那么重吗?
顾不及思考,楚淞君只感觉自己穿过一层细弱的屏障,猛然冲进一个昏沉的场所。
最先看见的,是一副舞乐齐奏之图。
***
“啊——啊——啊——”
女子的低吟之声,混杂着琵琶之声响起。
曼妙柔软的躯体正在鼓声中起舞。
轻盈的红纱正于扬起的肢体上飞舞。
歌女的呢喃声顺着迷离之气,溜进他们的耳畔。
他们的心脏,也如同舞女手中皮鼓正一下一下随着鼓声跃动。
他们的眼中,也只剩舞女含羞带怯的双眼。
无数只张扬的手臂于空中错有有致地摇摆,似乎正在拨动他们的心弦。
她们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心,无边的艳色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内尽数流淌,瞬息间抓住他人的眼球!
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从第一幕冲进第二幕,抬首望去之人当即失神,愣在当场,几乎所有人都在那红纱之下沉沦,瞬息间不知今夕何夕!
被扑在地上的楚淞君忍着痛爬起来,他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了一阵痴笑。
楚淞君霎时瞳孔一缩,循声望去。
“哈哈哈哈……”
只见身边几位世家子正不知何时往前走去,他们脸上带着迷离的笑容,似乎在舞乐之乐之中迷失了自己。
楚淞君在这等靡丽之景中,背后一凉。
在红粉之色之下。
他总觉自己看见了魑魅鬼蜮。
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一副心智沉沦之貌?
楚淞君心道不好,他循着他们向前的步伐往前,只看见了舞女诡秘勾起的嘴角,那鲜红的纱下,伴随着她旋转的舞姿,正一点一点缠上身躯。
若是他们再向前,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
楚淞君扭头看向王佑鱼,他的表情正极度挣扎,似乎正在抵抗却不得,只能在地面蠕动。
这些傻笑的世家子身后,正缓慢地爬起来了更多的人。
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
只顾着以行尸走肉之态朝中心的舞女行进。
越走近看台便越是陷入泥沼,整个人的五官皮肉正如同蜡烛一般融化。
周围的宾客们便于舞乐之中抚掌大笑!
楚淞君脸颊紧绷,他试图喊住他们,可惜并没有用处。
这是第二幕——观舞。
他咬了咬唇。
“观舞?观?”楚淞君意识到了什么:“若是蒙上眼睛……”
鬼怪迷眼,诱人自投罗网!
若是遮住他们的眼睛,可行!可是……哪有那么多布可以蒙住眼睛,而且,不等到他讲所有人的眼睛蒙上,他们就率先消融在了舞台里。
他该怎么办?
楚淞君紧张的眼睛在场地之中搜索着,突然他动作一顿,目光从房梁上勾连装饰的红纱布,下移至看台中心翩翩起舞的舞女。
她们似乎并不能脱离看台,直接将宾客拽上来。
而且那些正在叫好的宾客们,似乎同样并不能移动自己的位置,只能朝着人垂涎欲滴。
这样的话,转换一下思路,如果那么多双眼睛暂时蒙不起来,那么把他们要看的东西蒙起来……
“……静以修身……”
楚淞君一顿。
什么声音?
楚淞君歪头瞧去。
他不禁挑了挑眉。
谢静和?
他挣扎的神色正在逐渐清明,嘴里似乎正在诵念着什么东西。
他躬起身躯。
痛苦的动作正介于上前与不上前之间。
正巧他刚好需要一个帮手!
黑金暗纹的外袍被楚淞君反手割裂。
他将裂布猛然套在谢静和扬起的脸上。
用力系紧。
谢静和头往后仰,喉咙发出一声吃痛的呼喊。
谢静和陡然回神。
眼前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谢兄,是我。”
有人在谢静和的耳边说话。
谢静和认出来了,是楚淞君。
他竟比他先醒过来。
“《长寿宫夜宴图》第二幕观舞,用舞迷魂,不能看,拿着这个。”
谢静和转动被黑布蒙上的脸。
手上被楚淞君猛然塞进一团轻纱。
谢静和感觉自己被人扯着衣领挪动了方向。
“拽住这个往这个方向跑!”
楚淞君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跑,你就跑!”
楚淞君的声音在逐渐远去。
他们现在在第二幕,对第二幕。
谢静和什么也看不见,他努力试图去思考,但是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只能在迷幻之乐下听见自己逐渐急促的喘息,和越加加快的心跳。
他的双手正在不自觉地发凉。
汗液从手中渗出。
楚淞君扯着红纱,绕着看台跑圈,这项运动强度已经超过了他的忍耐限度,他能够感受到血液上涌带来的腥甜,但他还是强忍着胸腔的痛楚,用红纱卡住角度,确认着力点后,猛然一拉。
他大声喊道:“谢静和!跑!咳咳!”
谢静和顾不得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从楚淞君的命令。
下意识拽着轻纱朝一个方向拖拽。
四处传来剧烈的磕碰声,倒塌声!
轻纱被人拖拽,瞬间层层向内收紧。
看台中央的舞者一愣,只见四面红纱将她们包裹,里面只能模糊地看见外面,外面也只能模糊地看见里面。
舞乐者们气得眼都红了。
透光的红纱布之间,猛然倒映出鬼怪狂乱舞动的肢体,随着她们原形的显露,不少迷蒙之人瞬间一心神一醒,发出尖叫。
“就是这个时候!咳咳咳!跟着我跑!”
谢静和猛然拽开自己脸上的碎布,逐渐清明的视角里,能看见楚淞君早就已经找好了下一个场景的通路。
他迟疑地握住手中的碎布。
些许时间,谢静和极为白净的脸上皮肉就勒出了两道红痕。
谢静和将碎布塞进怀里。
他伸手拽住一个还在迷蒙的世家子,也大声喊道:“跟着楚淞君走!带着身边的人一起!要是没醒过来,就蒙住眼睛拖过来!”
***
楚淞君能感觉到自己正无法喘息,他有心想吐出点什么,但是没能成功。
不行,他还不能死。
天冬靠过来,着急地拍着楚淞君的背:“公子,吃,吃药!”
鼻尖的血腥味很浓,喉咙间的痒意似乎被什么东西激发出来。
他没有头绪,也再也无法憋住。
楚淞君涨红了脸,朝着天冬,轻轻摇头:“咳咳咳,我还好,没事。”
林孝和见此哭丧着脸扑上来,别开了天冬的手,也挤占了天冬的位置,他干嚎道:“淞哥!你没事吧!”
二十三皇子紧跟其后,也霸占了楚淞君另一边的位置,也跟着林孝和乱叫:“淞,淞哥!别吓我们啊!”
楚淞君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两位,着重看了一眼林孝和。
林孝和刚刚一恢复清醒就往他这边跑了,他这人什么情况?他是看出来了点什么么?
“公子!”王佑鱼肩上扛着两个,腋下夹了两个,手里拖了四个。
“走!”楚淞君扣住屏风。
众人在逐渐急促的琵琶声中,轻纱撕裂声之中,撞进下一个场景。
即名为“暂歇”之景。
舞乐暂停,推杯换盏之间,唇枪舌影。
众位世家子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次吸取了“见之即控”的第二幕“观舞”,他们下意识躲避起观察周围的环境,将视线放在了其他的地方。
“观舞”一幕谁也不知道怎么过去,但是谁都知道到底是谁帮着他们过去的。
他们的视线隐隐聚集于最前方的楚淞君身上。
惊恐警惕地簇拥在一起,谁也不敢擅动,擅看。
“暂歇”一幕,好像不比前面两幕危机四伏。
谢静和试图思考这一幕到底有什么杀机。
试图靠着背诵谢家家训,再次得到先祖提示。
可他第一幕的时候用过一次,这一次什么也没能得到。
他强忍惊惧地咬牙,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投注到最前方的孩童身边。
谢静和下意识往楚淞君身边挤去。
楚淞君向来精通表情管理,此时此刻,仍然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如同一桩矮小的定心柱,伫立在原地。
他同样也在思考,第三幕有什么杀机。
楚淞君整合起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机制,喘着粗气问道:“长寿宫夜宴图,谢兄,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他的绘画背景。”
被点名的谢静和立刻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点头:“是古时名臣顾彦所绘,为打探长寿宫宫主之意图,扮作宾客进入宴会之中……”
谢静和隐隐有所想法,但那想法就如同散乱的榫卯,一时间无法在他脑海之中理顺拼合。
谢静和说着,说着,下意识看向楚淞君,果不其然,楚淞君已经说出了标准答案。
“第一幕,需要迎着恐惧而上,扮演宾客,不被寻出错处。”
“第二幕,需要顶住各种诱惑,稳住初心,否则会被欲望所消融,被敌党所同化。”
“那这第三幕…….”
楚淞君抬眼:“难道是要巧作掩饰,刺探情报,获取宫主的意图,才寻找到正确的出路?”
众人不禁顺着楚淞君的思路思索起来,越想越觉得对。
他们的目光逐渐变了,很难想象,他们能够活到现在,全靠一个三岁稚童,在进入这里之前,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三岁小孩能够给他们这么重的安全感。
他们越加紧实地簇拥在楚淞君身边。
放眼望去,原本推杯换盏的宾客们,正一点一点,朝着他们的方向转过头,在极度昏暗的烛光之下,他们缓缓扬起嘴角。
一道又一道屏风正不知何时从地面冒出,各种花式纹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化,它们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
原本始终居于画卷原本位置的鬼怪们,竟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下,开始挪动起了自己的位置。
无数张圆润亲切的脸正朝着不属于宴会的来客们咧开笑容,露出内里森白尖锐的牙齿。
第096章 暂歇(修)
每一个鬼怪蠢蠢欲动的眼神扫射在众人身上。
对血食的渴望似乎达到顶峰, 开裂的嘴角越咧越大,涎水顺着脸侧一点一点滑落。
众人惊恐地注视着行走间不断靠近的鬼怪。
更令人惧怕的则是,哪怕他们的身躯正朝着其他方向行进,但他们的头却始终面向他们。
“我觉得他们是真饿了。”
二十三皇子颤颤巍巍道。
“是啊, 而且他们……”林孝和抱楚淞君的手抱得更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在楚淞君身后, 警惕的眼睛如同小动物一样四处打量,他小声在楚淞君耳边道:“看起来也不像是想和我们交流的样子。”
“这里好闷。”
“来个人和他们搭话。”
“和他们说什么啊。”
“我不敢,我不敢,爹,爹娘……”
“呜呜,我早晚要弄死他们。”
“呜呜呜……”
“别别, 叫我,别推我!”
“咳咳咳咳。”
楚淞君猛然咳出声。
众人立刻不敢出声了,生怕打扰到他的思考。
天冬连忙从袖中掏出药丸:“公子, 你……”
“我还好。”楚淞君用手帕捂住嘴,使劲摇头。
“公子!我去!”王佑鱼脸色坚定道。
“等等!”楚淞君拽住王佑鱼的手。
汗珠从他的额上沁出,楚淞君的脸红得有些吓人,他的唇色极其苍白。
“我们要问,一定要问那个对我们心怀善意的。”
谢静和瞳孔一震:“长寿宫宫主!”
长寿宫宫主受人忌惮,故意放浪形骸, 想向绘画者展现自己的无害, 对于调查他的人, 他本质上是趋于不去伤害的。
谢静和忍不住露出笑。
他们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楚淞君瞥了谢静和一眼。
他眸色沉沉。
他还有话没有说完。
从之前那两幕来看,场景之中的红色要素正在不断增加, 寓意着杀意也在不断增加。
同时鬼怪也在被一点一点增强,从只能在黑暗之中杀人, 到直接引诱猎物入套,到如今则是可以用语言交谈……他们杀人的手段正在被丰富。
到了第四幕,第五幕,他们真的能够安全脱身吗?
往下走确实有可能从这幅《长寿宫鬼宴图》之中脱身,但是必将付出极大的代价,若是第五幕“送别”,鬼怪能够直接追杀宾客,那么他们怕是一个都跑不掉,从名字上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可能存在。
这一切的,一切,都似乎是想让他们这些人全数葬身在此。
楚淞君很确定,他们仍然身处皇宫之中,皇宫守备森严,幕后黑手无法直接在皇宫之中劫杀他们,只能通过迂回手段做事,而幕后黑手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将他们困在其中,总不能只是和他们开一场玩笑吧?
楚淞君对此并不乐观。
他们要陪他葬身于此了……
除非……他们能够进来……他的影子能够回到他的身边。
楚淞君缓缓抬头,古画底色的姜黄让整座宴会厅都染上一层昏暗的光,那隔绝空间的墙壁,似乎唯有神明才能打破。
他眸色一动。
“长寿宫夜宴图中,唯有长寿宫宫主身着红衣……”
谢静和皱眉深思,在那恐惧混乱的模糊记忆化作搅弄的漩涡。
急切的眼神穿梭过面相恐怖的鬼怪,在众人欣喜的目光下,谢静和面部肌肉紧绷,手突兀一顿。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尖指向正中心正提着壶酒的红衣鬼!
“是他!是他吧!对吧?”谢静和急忙征询楚淞君的意见。
楚淞君点点头。
谢静和下意识放松片刻。
兀得,他动作一顿。
脑海之中闪过一幕血腥的画面。
谢静和看见自己正捂着手,痛苦得失声,眼珠正从他的眼眶之中滚落,落进厉鬼张开的口中。
众人挤挨在一起往红衣鬼方向走,可怜得宛如凑在一起的小鸡崽。
鬼怪们可惜着端详他们,出声试图搭话。
若有人憋不住恐惧想要出声,这时候这种紧密的站位立刻就起了大作用。
扑上去就把他的嘴捂上了。
谢静和回过神后,众人已在惊恐之中,来到了红衣鬼的身前。
他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那一幕是……若是他搭话,难道……
红衣鬼一边嘴开裂至鬓角,剥开的半张脸皮耷拉在肩膀处,浑身上下即为格外浓重的酒香。
他粘着碎肉的齿间散发出恶臭。
他的脸面对着谢静和:“想问什么?”
谢静和想要让自己张开嘴,可他的手在抖,他的脚在抖,他的全身同样在抖,所以,他的嘴唇也在抖。
红衣鬼短促地笑了一声:“回答的越多,要的报酬就越多。”
既是恐吓,同样也是提醒。
众人还从未面对过鬼怪的恶意。
尽是一群四五六七岁的孩童。
有些傻的,立刻开始解自己手上的首饰。
有些敏锐的,已经隐隐明白了点什么。
人群中两个人对视一眼,看红衣鬼羸弱的躯体,忍不住心念一动。
二人怒喝一声,冲上前去。
红衣人挑眉,嘴却猛然张大,露出里面螺旋状的牙齿。
他长袖一裹,面对着二人的冲击轻描淡写地卷起,下一秒就要送进张开的巨口之中。
“啊——”
有人正在尖叫。
“以你为中心,如果在你左边的所有屏风之中有离开的路,就请回答‘是’,否则不回答。”
红衣鬼的动作一顿。
楚淞君瞥了一眼被吊在口上的两人,看了眼仍然沉浸在恐惧之中的谢静好,上前一步,用右手握住了谢静和发抖的左手。
谢静和怔怔地回头看楚淞君,只看到半个平静的侧脸。
红衣鬼砸吧砸吧嘴,遗憾地把两个人拍在地上,二人被重击在地,倒地不起。
红衣鬼拖拉着殷红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探出比了比楚淞君的身高。
猩红的眼睛端详着镇定的孩童,微微勾起嘴角:“是。”
红衣鬼蠕动的长舌探出,在鬼怪们逐渐兴奋的视线之中,调笑道:“您要给我吃点什么呀?”
“要不要叔叔,帮你选?”
他渐渐贪婪的眼球蹦出来,落在楚淞君的肚子上,反弹出去,落在地板上跳了几跳。
楚淞君却无比平静,好似没有丝毫恐惧,他嫌弃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衣服,抬起自己的左手,露出小拇指:“一个字还想要什么,只有这个。”
“呵呵,行,行,你说得对,听你的。”
红衣鬼话音落下,楚淞君的小指出现一处可怕的咬痕,陡然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内。
肉红的伤口与被咬掉的骨头勾连在一起,散发出血腥之气。
恐怖的咀嚼声伴随着各种鬼怪扭曲的吞咽口水声,回荡在寂静的宴会厅里。
在众人急促的喘息声中,楚淞君皱了皱眉,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继续发问:“那左边的一半屏风,中心点往上是否有离开的路,有就请回答‘是’,没有则不回答。”
红衣鬼嗦着指骨,口齿不清道:“是!”
“我要吃……”
“多说不多给。”楚淞君立刻堵住了红衣鬼多话头,翘起了无名指:“不吃的话,我……”
望着转瞬即逝的无名指,楚淞君不悦地轻啧一声。
“公子!你吃我的啊!别吃公子的手!”天冬颤巍巍喊道。
王佑鱼试图挡在楚淞君面前。
红衣鬼淡漠地扫了一眼他们,鲜红的衣袖撞开他们,转脸却极度兴奋道:“继续!继续来!还有三扇门!我最起码还能吃掉一根!”
楚淞君安抚般伸手摸了摸天冬的头,鲜血不小心蹭在天冬的脸颊侧,让天冬双目含泪。
孩童脸上沁着点薄汗,左手鲜血淋漓的创口让他的唇瓣逐渐苍白。
可他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狰狞的软弱,或者说,他很镇定,他从头到尾都是镇定自若。
在权衡过利弊之后,斩钉截铁地作出了决断。
众人注视着前方的小身影,他们感受到了震撼……他们望着三岁稚童,羞愧之中,却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与……
震撼!尽管他们如今年纪虽小,可那股震撼却让他们明白,自己这辈子可能都遇不见一个与楚淞君类似之人。
他们半晌无法移开视线。
他为什么半点也不曾惧怕,为何能够在生死之间如此从容?为何……为何要挡在他们身前呢?
楚淞君走到那三面屏风前。
最左边的是一面是淞鸟图,最中间的是万花献瑞图,最右边的乃是一面青面獠牙的恶鬼罗汉图。
众人只能听见自己恐惧的喘息,喘息声之中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楚淞君痛不痛?这怎么可能不痛,这可是被鬼吃掉了手指,连手指都还在鬼的口中咀嚼。
在那毛骨悚然,犹如梦魇般的声音中,谢静和注视着楚淞君,所有人都注视着楚淞君。
“淞,淞哥,我替,替你,问问吧。”
不知是谁颤颤巍巍地张口。
楚淞君沉默地扫了一眼身后,正目光灼灼注视着他的人,摇了摇头。
而后面对着一心只盯着他的恶鬼,缓缓凸起了中指:“以万花图为中心,不计入万花图,临近万花图的左边屏风淞鸟图,是否是逃生之路,如果是就回答‘是’,不是就不回答。”
红衣鬼没有回答,翘起了嘴角。
“——”
王佑鱼瞅准时机,猛然将楚淞君扑进恶鬼屏风之中。
穿过一扇无形的屏障。
楚淞君骤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红衣鬼轻佻不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跑?等着吧……”
长寿宫宫主耷拉的皮肉下,鲜红的肌肉线条绷起,缓缓提高。
露出一个极其诡秘的笑。
“咳咳咳——”
地面上留下泼洒的血点,如同绽开的烟花。
鲜血淋漓的手掌撑在地面。
楚淞君喉咙疼痛,愈加难以呼吸。
他挪开手,地面上不知为何,带了点烧焦的颜色,他的眼睛眯了眯。
众人警惕地将楚淞君簇拥在中心。
此幕是第四幕,名为“清吹”乃是曲乐相和之景,他们面前摆着零星几只乐器,而乐器对面则是虎视眈眈的鬼怪。
再次出现的长寿宫宫主牙齿咬住指骨,舌尖抵住骨头之间的缝隙,竟稀稀拉拉地吹奏出诡异的旋律。
——“何不拿起乐器相和?这世间知音难觅啊!”
在他的身旁,无数宾客早已显出青面獠牙的鬼怪本像,缭绕的烟雾正在他们诡秘的躯体之上缠绕,靡靡之音从魔女的琵琶手中奏响。
大部分人都听出了长寿宫宫主的弦外之音。
这人的意思是,唯有抢到乐器的,才能够活下去。
他们如今还留有三四十人,而乐器却只有零星几把。
第四幕,是要让长寿宫宫主的党羽,视他们为同党,他们才能够活下来,这是以鬼怪为标准的一幕!
而作为同党的评判标准,大概是唯有手持乐器之人!
他们是要挑拨人相杀!
谢静和看了一眼楚淞君,又看了一眼那几把乐器。
楚淞君身材瘦小至极,宛如一只可怜的猫。
他在抢夺之中有什么优势!
若是等会儿趁其不备,用袖中小刀拦住他们,让楚淞君自己过去拿下乐器……
谢静和脸上仍然在急切地思索对策,手上却已经摸上了袖中刀鞘。
他的视线,对上了那两个粗莽之徒,来自司徒家的匹夫,谢静和跟那两人交流了一下视线。
司徒家兄弟与谢静和的视线,共同落在还在咳嗽之中的楚淞君。
楚淞君却望着那几把乐器若有所思。
他感到了些许不对劲,鬼怪们似乎并不想将他们全杀了。
从一开始他以为费劲心力要将他们困在此处的人是想将他们全数坑杀,可是第四幕的存活要求却超出了他的预料,第四幕以乐器为标准,鬼怪们既然手中拿了乐器,那么就能放下,换句话说,乐器的数量受鬼怪控制。
鬼怪们想多少人活,就能有多少人活,如果规则有限制,一定要有乐器,乐器数也该是一个极数,比如一把乐器,一个人才能存活,但这里却不少,而且,若是他们之中有人向鬼怪以血肉祈求乐器的话,说不定能成功……
那……那个就不是画卷之中的鬼怪们的动作了?
楚淞君眼眸一动,身边的人仍然惊疑不定地站在原地,不顾鬼怪们的催促,等待着楚淞君发话。
“咳咳。””宫主,我就是你的知音。”
楚淞君脸色苍白,靠在天冬的身上,不负众望地出声,对着红衣鬼笃定道。
“哦?”红衣鬼挑眉:“你怎么证明你就是我的知音?我可没有玩赖的知音,况且你可还未与我曲乐相和呢。”
直指楚淞君逃脱最后一次交易。
“我已经知道了,离开的路是哪一扇门。”
楚淞君没有理会红衣鬼的阴阳怪气,而是平静地继续道。
红衣鬼眯了眯眼,显然极度怀疑,他沉默半晌,却同意了给楚淞君一个机会,浪荡地甩开衣袖:“好!知音,请!给我你的答案吧!”
众鬼怪们迟疑地看了一眼红衣鬼,但还是听话地让开了道。
只见在鬼怪们身后,正整整齐齐地伫立着六面屏风。
其余人迷茫地对视一眼,不太明白楚淞君这是因何缘故这么说,但是他们仍然信任地帮着楚淞君看着那些屏风。
谢静和和司徒兄弟也不由得停了手。
等了半晌,没有回答,红衣鬼轻哧一声,正要嘲弄——
“我从进来开始,喉咙就一直在痒,”楚淞君轻咳一声,声音已经稍显有气无力,却说了一个奇怪,看似并不相关的话题。
“我本身就有咳疾,可这种……干涸的感觉我只在前些时候体会过。”
“那日火烧得很旺……”
红衣鬼茫然地打断:“这与我何干?”
“自是与你有关。”
一路上,楚淞君敏感的喉咙就在提示他这片空间里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楚淞君一开始本并不在意。
只是对逃出去的可能越加不看好。
《长寿宫夜宴图》是幕后黑手的无奈之举,作为手持画卷之人,他或许是清楚,这幅鬼图有逃生的可能,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并非不可能。
楚淞君认为幕后黑手做了一个很简单的举动来保证这种可能性的消失。
楚淞君笃定道:“那里,就是离开的路。”
他伸出手指,指出一座屏风,那座掐丝珐琅的屏风上,绘制的乃是百鸟朝凤图。
而屏风里正卷出些许烟雾。
红衣鬼一愣,有些不解。
楚淞君说对了,那就是前往第五幕的路,不过他怎么知道的?
等等,那些烟雾是……
“至于为何与你有关……” 楚淞君故作疑惑地反问道:“你的画……被烧了,与你无关?”
“幕后黑手”的手段很简单。
第五幕的画卷片段上现如今只怕已经燃起了熊熊火焰。
而这些火,迟早从第五幕烧到第一幕,到时候整幅《长寿宫夜宴图》都将付之一炬。
“幕后黑手”真正的杀招,藏在第五幕“送别”之中。
他们只想将这副《长寿宫夜宴图》之中的人或鬼,全部送走。
第097章 宴终(修)
红衣鬼脸色阴晴不定地沉默片刻。
随着画卷真正主人的情绪变动……
一切都在异变。
姜黄的地面变成诡异的颜色, 出现古怪的纹理。
好似人的肌肤。
鲜红正一点一点染上众位宾客的衣着。
气温正一点一点降下,整座宴会厅冷得过头。
整座宴会厅此刻狂风大作,灯火骤息。
红衣鬼哼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要干什么?”
楚淞君直接表明需求:“放我们出去, 我们帮你灭火!”
红衣鬼却哈哈大笑, 他殷红的衣袖一摆:“不过区区凡火, 吾覆手可灭,还用得着尔等蝼蚁来帮?”
楚淞君呛咳几声,眉宇之中浮现出少许深思,确认道:“当真不愿?如此优厚的条件,过时不候。”
“你——”红衣鬼猩红的双眼瞪大:“好好好,等吾将你剥皮拆骨, 且看你还能放如此大话!”
红衣鬼手作成爪,猛然就向前俯冲而去。
“你灭不掉的。”
鬼爪停在楚淞君面前,扑面而来的阴风, 撩起楚淞君散乱的额发。
他的嘴唇已然干涩苍白,楚淞君轻启唇瓣,他重复道:“你灭不掉的。”
楚淞君微微上前一步,与红衣鬼对视,毫不相让,毫不躲避, 他笃定道:“如果你不想死, 你就只能跟我合作, 只有我能帮你。”
“——”
红衣鬼面色赤红,他气得发抖地手撕开自己另一半面皮。
“你怎么敢——”
表面上无比闲适, 暗地里攥紧的,鲜血淋漓的拳这才松了许多。
他方才在赌, 赌红衣鬼灭不了火,好在,他没有倒霉透顶。
他的尖啸引发了厉鬼们的尖啸。
楚淞君无比闲适道:“小声一点,火好像烧得更旺了。”
“你——”
红衣鬼猩红的眼珠之中正如同漩涡一般在他的眼眶之中旋转,他气急败坏地回头瞥了一眼屏风。
烟雾更重了,正从屏风出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屏风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斑,如同濒临腐烂的果皮。
《长寿宫夜宴图》如今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在死前将人吃个够,那该是何等一件美事啊!”
红衣鬼狞笑着再度凑近。
楚淞君毫无露怯,说话重点分明:“长寿宫,宫主,您真的活够了?”
红衣鬼动作一顿。
他没从楚淞君脸上看见一丝惧怕。
楚淞君怕是已经将他完全看穿!
红衣鬼心知,他早已经在楚淞君这妖孽面前漏了底,怪他一时心神大震。
竟被捉住把柄,楚淞君抓中他的痛处,绝对不会相让。
红衣鬼气得要死,该死的,人嘴里的话尽是骗鬼!让鬼来杀人之前,那人也没说过,想要将鬼一同杀了去!
若有一日,他能将那家伙邀进《长寿宫夜宴图》之中,他必将使尽万般手段,让其知晓鬼怪手段的恐怖!
红衣鬼的眼气得更加红了,咬牙切齿地想道。
如今他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类小崽们全部吃掉,可惜……为了活着,他却不得不和楚淞君合作。
红衣鬼不甘心到了极点,早知如此,他当时就不该放他们一码,让他们走出了第三幕,想着之后戏弄,可惜人没有后悔药,鬼也没有。
若不膈应楚淞君一下,他寝食难安!
“好好好,你会玩。”
红衣鬼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可我如何才能相信你?你之前可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若是将你放出去,你没有遵守约定……一番好意,给你们这群人类做了嫁衣,我会发疯的!”
楚淞君微微眯了眯眼。
这个时候不宜再逼。
他的左手还在缓缓淌着血,剩余的手指仍在抽搐。
红衣鬼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楚淞君:“你得给我点诚意,否则,我很难相信你啊……”
楚淞君毫不犹豫:“好,来拿。”
红衣鬼却摇了摇头,更加恶劣道:“君何不奉上?让吾自取,是否有失世家风度?”
楚淞君明白了这家伙的意思,红衣鬼需要他自己割下中指,然后再自己拿给他吃。
楚淞君沉默地注视他片刻,而后温良地笑道:“可以,不过……希望这个额外服务能够得到他应有的报酬。”
红衣鬼挑眉:“当然!”
楚淞君从衣袖处掏出小刀。
“淞哥——”
楚淞君眼也不眨,利刃割过,干脆利落。
鲜血从刀刃处溅出,落在他的右手之上。
红衣鬼的舌头贪婪地卷过指头,笑得肆意:“合作愉快。”
楚淞君也勾起了笑容,笑容渐深,侧颊竟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的脸愈加苍白了,白得竟好似透出些许阴森森的鬼气。
他垂下眼睫,微微颔首:“合作愉快。”
楚淞君背后的众人,此刻的视线有如刀片,正试图一点一点将红衣鬼凌迟。
不过红衣鬼向来不在意蝼蚁的视线,如今,也唯有楚淞君能让他高看两眼,不仅心性超绝,性子也果断如斯,是个人物!
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那么红衣鬼也就再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你们必须走到第五幕,我才能送你们出去,当然,你,要最后走。”
楚淞君也猜到了这一茬:“自然,我的荣幸。”
“不行!淞哥不走!我们也不走!”
“没错!你这恶鬼留下他做甚!”
“放开淞哥!我来当人质!”
谢静和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上前一步:“我乃陈郡谢氏嫡子……”
红衣鬼冷淡地瞥了一眼谢静和,直接当做了耳旁风。
他看向楚淞君:“需要我帮你吗?你看来情况不妙,别失血而死了。”
楚淞君半撩起眼皮:“多谢关心,暂时还不错。”
他让天冬带着他跟住红衣鬼。
路过谢静和之时,楚淞君淡声道:“听从我的安排……”
谢静和忍不住抬头瞧去。
“毋需担忧。”
谢静和一顿,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前方小小的身躯。
此刻谢静和手指微曲,好似想要抓住什么。
***
“公子!让我最后走吧!让我呆在您身边!”
天冬焦急地恳求道。
“您的情况太糟糕了!”
火几乎将整个第五幕灼烧殆尽,焦黑的痕迹混合着耀目的火光。
楚淞君明明姓名里携带着冰雪,却总是和火有缘,怎么都过不去这道坎似的。
他咳得更加用力了,半边身躯都靠在了天冬的身上。
闻言他终是受不了般点头。
天冬大喜过望,王佑鱼正也要开口,楚淞君却坚持道:“你去!找到咳咳,大伯!”
“砰——”
红衣鬼衣袖一扬,屏风凭空而动,挡住愈演愈烈的火光。
楚淞君没有劝告那些想要留下来的人,只是微微扬起下巴,让红衣鬼直接送他们出去。
简简单单的动作,却直接让他们不敢造次。
连名满西京,桀骜不驯之徒此刻都乖如羊羔。
一个接一个人正从古画之中消失,与之相对的,偏园之中的影子正如同荡漾起涟漪的湖面,泛起了微小的水花。
焦黑的画卷之上,谁也没注意到,包括画卷之中的主人公,在第五幕“送别”片段之中,围起的屏风处,那左手汩汩冒出鲜血的小人,脚下多了一片阴影。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所谓的火咳咳咳,到底是谁放的?”
楚淞君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
轻声询问靠过来的红衣鬼。
“还能有谁?”不就是让他过来的人么,红衣鬼冷笑一声,但随后他迅速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知道是谁?”
“咳咳——”
天冬连忙帮楚淞君拍了拍背。
“你似乎很笃定你的答案,可我觉得,你的答案不对。”
楚淞君咳完却摇了摇头,道。
“哼……无知小儿,别觉得你聪慧,就能肆无忌惮地侮辱我。”红衣鬼双手张开:“吾乃掌控这幅《长寿宫夜宴图》的鬼王!”
他又不是楚淞君,幕后黑手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都知道是谁了,火是谁放的,他的仇人是谁,他不蠢也不瞎,知道怎么做!
楚淞君不解他的敌意,古怪地瞥他一眼:“那又如何?你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红衣鬼:“……”
红衣鬼:“那你说来听听。”
“你是与什么人做了交易,才来困住我们的吧。”
现场的人已然不多,谢静和磨磨蹭蹭,磨到了倒数第二个。
他嘴里一直背诵着谢氏家训,希望先祖再给他显一次灵。
红衣鬼并不可信,谢静和需要更多东西,来帮楚淞君渡过难关。
红衣鬼哼笑一声:“显而易见……你说那么多,是想知道他的身份吗?”
楚淞君摇摇头:“他的身份,我很快就能知道。”
红衣鬼对此并不看好:“说大话,你不能猜出来的。”
请他出手之人狡诈阴险,绝不轻易留下把柄。
就算楚淞君智多近妖,他也不可能猜出那人的身份。
不过,一想到那只老鼠,红衣鬼被坑后的怒火就愈加高涨,他不介意帮楚淞君一把,他贪婪道:“我们或许还能做个交易,我能够告知于你那人的身份,只是,你需要帮我……”
“他只要求你困住我们?”楚淞君打断反问道。
红衣鬼冷冷道:“嘴上的确是如此说的,背后下手却肮脏至此。”
红衣鬼的话最后验证了楚淞君的想法。
楚淞君眸色一暗。
楚淞君再次呛咳出声,模样似乎快要神智不清,他更重地朝扶住自己的天冬压去。
就在这时。
谢静和瞳孔一缩:“——”
他的身体正在从画卷之中脱离。
而一直未给他提示的谢氏先祖,却在此刻突然显灵。
谢静和看见了匕首从袖中掏出,朝楚淞君刺去!温良的面容却一如初见!
“小心——”
谢静和蓦然大喊,却已经来不及了!
预知的画面在此刻化作现实!
在他消失的最后。
只看见一直低眉顺眼跟在楚淞君身后的医童天冬……
——摸出匕首朝着楚淞君的后背捅去!
***
鲜血从口中溢出。
再顺着敞开的领口一点一点落下。
楚淞君的手捂住嘴,呛咳出声。
红衣鬼满脸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话来,被震撼到了极致只剩下略微颤抖的身躯。
只见一只厉鬼正盘踞于医童的头顶。
厉鬼的头顶血肉模糊,他的眼眸黑沉如夜,嘴角却是诡异地翘起。
匕首在主人失去脑子的一瞬间,从手中跌落。
“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
天冬脸上的表情固定在了“温良”之上,脑液从被徒手掏开的头顶滑落,流淌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滑稽。
大郎抓起手中还温热的脑子,高高兴兴地递给楚淞君。
孩童温柔地抹掉了大郎脸上被溅到的血:“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你——”
红衣鬼脸色一白,他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他的画中,似乎溜进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无措地后退,环顾四周,皮肉抖动…….
阴寒的冷气瞬间横扫整个宴会厅。
铺天盖地的影子正缓缓出现在古画之上!
红衣鬼听见了古怪的咀嚼声,他惊恐地扫视周围,却只见他的宾客们正在被各种厉鬼吞噬!
“怎么……怎么会……”
那些鬼是如何进来的?
两道殷红的身躯突然出现在楚淞君的身后,将他轻柔地抱起。
红衣鬼苍白着脸,缓缓看向楚淞君,此刻他就算再傻,也明白了这些恶鬼都是由楚淞君操控。
“这怎,怎么可能啊……”
火仍然在熊熊燃烧着,此刻却远无法温暖红衣鬼的心。
“我一开始以为,你自愿奉献自我要杀死我们,可后来你的反应说明了并非如此,我后来以为,这一场火,是要你将我们困住的幕后黑手所做,可还是不对劲……我的伙伴与我说,这并非凡火……”
楚淞君慢吞吞地开口道。
由此,他完全确定了,困住他们的人,与放火的人并不是同一个,红衣鬼所说的幕后黑手与放火的幕后黑手完全不同。
一双手从红衣鬼背后猛然蒙住了红衣鬼的眼,决明阴森地扣住了红衣鬼的眼珠。
“这一切,都让我重新开始思索起事情的经过,火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瞅准了这次机会难得,临时向某些东西祈祷,这才放了一把灭不了的神火呢?”
“咳咳咳——”
楚淞君咳了出来。
红衣鬼眼睁睁看着那些婴孩将他的肚子剖开了,嘻嘻笑着掀开他的肚皮,钻进了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火,这让我想到一个神,一个能够打雷的神,雷带来了火,将画卷点燃。”
母亲漆黑的发丝将死去的天冬吊起,灵活地将他的衣服撕开。
天冬的肚皮正透过些许火光,隐约能瞧见肚皮内的空荡,发丝将他的肚子剖开,只能瞧见内里空荡荡的,器官早已不知所踪。
“可怜……他的内脏估计献给了神明。”
楚淞君的手指滑过天冬皮肉的内里,终于看见了一个纹样繁复的契证,如同神明高高在上的嘲弄。
他顿了顿,楚淞君抬起手,闭上了天冬的死不瞑目的双眸,复杂的心绪上涌,在天冬非要留下来陪他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怀疑过天冬,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自己的身边有内鬼,更希望……是某些神一直关注着他,眼见他落难,便随手添上了一项劫难。
可天冬的的确确就是道祖的奴隶。
狡猾的道祖没将其印在表面,而是将其印在了天冬的身体里。
楚淞君沉默半晌,而后不爽地啧了一声。
红衣鬼在恶鬼的怒火之中艰难地求生,竭力地尖叫,试图谋求一条生路:“我们有合作的!我们合作了的!”
他绝望不已地看着鬼婴抓着楚淞君的三根指骨爬出了他的肚皮。
数不胜数的鬼影正朝着他围过来。
杀意正在流淌。
楚淞君接过三根指骨,注视了三秒,指骨似乎已经无法接回,不如就发挥他们最后的效用,楚淞君将三根指骨投进影子之中,影子不断沸腾。
【您的天赋正在发挥作用——】
【为您连线——】
楚承鸿心痛地围在他手边,给他呼呼,他闻红衣鬼“合作”此言,脸上的腮红气得更红了:“你还有脸说!”
楚淞君却肯定了红衣鬼的说法:“没错,我们有过合作。”
红衣鬼大喜过望。
楚淞君被母亲抱着凑近,他垂下眼眸瞧着红衣鬼,仍然带着当时与红衣鬼达成交易,如出一辙的温和,颊侧还出现了一个可爱的酒窝。
他笑着道:“只是,你缺了我一个报酬,是也不是?”
红衣鬼一愣,报酬。
他突然想起,那会儿他心有不甘,非要为难楚淞君,让他自己割下手指交予他。
红衣鬼的脸瞬间苍白如纸。
楚淞君居高临下地垂眸,无数鬼影在他身后一同俯视着红衣鬼,如同对猎物垂涎三尺的猛兽。
报酬他早已想好,这同样是他驭鬼的一项实验,他想起了许久之前,父母曾给予他的一碗心脏面汤。
他没有犹豫,格外笃定。
“心脏……”声音甚至稍显轻快,高高在上的孩童漫不经心道:“我要,你的心脏。”
于是,红衣鬼只能颤抖着身躯,将尖锐的鬼爪探进自己的胸膛,自己剜出了自己的心脏,双手奉上。
而孩童则在万众鬼影之中,缓缓翘起嘴角。
***
最先出来的人尖锐的哭叫近乎要划破皇宫之中的夜色。
世家子们正在行动。
圆月之下,谢静和猛然睁开双眼,他着急忙慌地拨开围绕在画卷之中的众人,扑了上去,楚淞君身边的医童突兀叛变!楚淞君现在如何了!
挤进人群中心,只见画卷的最侧端正在不断焦黑,几乎要绵延大半画卷,心急如焚的世家子们接连泼了五六杯茶水缺始终无法消弭画卷上无形的火焰。
他们急得团团乱转,却始终没有办法。
“淞君!你的医童要杀你!”谢静和终于补全了未能说不口的那句话。
他注视着第五幕,注视着屏风之中,似乎是楚淞君的小人,悔恨地低下头。
他就不该离开!
“要来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些黑影围绕在淞哥的身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谢静和一愣,他不禁低头,只看见一个矮了他不少的头。
是林孝和,他紧张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那些影子是什么?”
不知是谁突然惊呼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低下头注视着画卷。
只见鬼影重重,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恶鬼,在画卷之中一一显现!
天际不知从哪里落下来一道光。
焦黑的灼痕竟在众人眼中逐渐消失!
茶渍渗进画中,画面竟一点一点清晰!
而蒙于画卷之上的鬼影突兀地动了起来,他们如同具有生命一般,簇拥着一个矮小的身影!
画卷上原本饮酒作乐的宾客们此刻也一同动了起来,他们正惊慌失措地胡乱奔逃,与先前大肆捕猎他们的恶鬼大相径庭!可如此狼狈的逃窜,却终究不敌鬼影们!被追扑而上!咬杀殆尽!
围在画卷边的众位世家子呼吸急促,双眼缓缓瞪起。
在此番月色之下。
不知何人妙笔丹青。
宾客的血染红了地面,消失在了画卷之中。
各幕之中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位位青面獠牙,阴森可怖之鬼!
坐于主座的长寿宫宫主,此刻面皮半耷,半开的衣襟处露出了心脏处的创口。
鬼怪们欢欣鼓舞。
听乐,观舞,暂歇,清吹,送别。
五景一应俱全。
或许,比起《长寿宫夜宴图》,此画如今当更名为……
——《长寿宫鬼宴图》!
画卷“啪”得一声合起。
落进了楚淞君的怀中。
第098章 四岁
皇宫出了一件大事。
知情人全都讳莫如深。
世家遭遇了近几百年最重的创伤, 恨不得将整个皇宫翻过来寻找幕后黑手。
大中小型世家嫡长子几乎死了大半,他们家中的嫡次子,美美升级成了少主。
自然,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因此有了万众瞩目的横空出世。
所有人都认识了一个天生神童。
豫章楚氏, 楚淞君。
“啪——”
谢尚书将书摔在桌案上。
“楚氏楚淞君!”
谢静和坐在一旁抱着诗书发愣, 闻言轻飘飘地提醒道:“谢氏家训有言, 恶语伤人心。”
谢尚书嘴里一转:“当真是少年英杰。”
他狠狠地掀开帘子,温和地对着马夫道:“烦请快些到府。”
而后又狠狠摔回帘子。
谢尚书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地试图输出自己的观点。
谢静和坐有仪,背直挺,微侧脸颊,似乎正在仔细倾听谢尚书的话。
但实际上, 他眼神闪烁,毫无焦距,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谢尚书说着说着, 口干舌燥,车马仍然在走,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察觉到儿子的心神不宁,不由奇怪道:“静和?静和?你在想什么?”
谢静和微微抬眸:“儿只是在思索归家之后,该如何向母亲报平安。”
谢尚书对此颇感欣慰:“你对你母亲有这份心就好。”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见了谢静和手里攥着点什么。
谢尚书不由奇道:“静和, 你手中拿着什么?”
谢静和沉默片刻, 将黑色的碎步塞进自己的胸前。
笑着转移了话题:“将画卷放入偏园之中的人, 父亲,您有猜测吗?”
查这件事的主力, 自然是失去了继承人的世家。
众人都在追根溯源,试图寻出到底是谁, 能绕过所有眼线,将此画放于偏园之中。
他们从将画驯服的楚淞君口中,得到了一个线索。
画中鬼提供了一个人,此人乃是一位南州蛊师,据说是被南州小皇帝赶来的西洲,是她将画卷从古墓之中盗出,并与画中鬼交易,让他将世家子们困于画中,只是画中鬼也未曾想到,蛊师会直接选择将画点燃。
“蛊师?南州人?”
是南州对西洲的宣战誓言吗?可是南州不才刚刚和中州结束战乱。
约莫是蛊师个人之举。
可是蛊师又为何要将仇恨对准西洲世家呢?
谢静和对此感到不解。
“也不知是否有南州暗中出手,西洲当如何……”
谢尚书微微叹了口气。
若是战乱四起,近百年得来不易的太平世道逸散,世人又当如何。
“……”
“毋需担忧……”
谢尚书一愣:“静和?你说什么?”
毋需担忧?
这可不像是谢静和平日里会说的话,谢静和平日里不愿轻易下出定论,说得最多的,便是“可能”。
而这句话,则太过笃定,太过冷静。
谢静和回过神来。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没什么。”
谢静和别开脸。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口,黑色的碎布条还好好地呆在那里。
***
“淞儿,你的手……”
郑元瑛和楚老太太满脸心疼地围住楚淞君。
小孩如今灰扑扑的,小小的左手只剩两个手指,剩下三个指头已消失。
原本鲜血淋漓的创口此刻却已经愈合,留下不甚明显的伤疤。
“不是什么大事。”
楚淞君轻描淡写地说道。
郑元瑛和楚老太太对视一眼,都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楚淞君都那么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们便转换了话头,一言一句地夸楚淞君的勇敢,楚淞君的智慧。
楚承鸿就站在一边鹦鹉学舌般附和。
剩余的后怕和愤怒,都倾泻给了站在一旁的楚秉天。
王太医:“气血又是亏空,但是古怪的是,不多。”
王太医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有些古怪。
他整理着药箱,嘀咕道:“楚秉天喂了你什么大补之物吗?我得去问问他,只盼莫与我开的药有冲突。”
楚淞君乖乖巧巧地坐在榻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他歪头想了想,舔了舔嘴,似乎正在回味那个所谓的“大补之物”。
“应该不会吧。”
鬼的心脏和中药怎么会冲突呢。
王太医冷哼一声,心痛地瞄了瞄楚淞君的左手,有些难过。
明日就是楚淞君的四岁生辰。
他年纪如此小,又懂什么,只是想活下来罢了。
王太医看全是楚秉天的错!
王太医别扭地叮嘱楚淞君遵守医嘱后,连夜赶去臭骂楚秉天了去了。
楚淞君当时天赋发挥了作用。
他联系到了自己的前世。
前世救下了快要失血濒死的自己。
熄灭了将画卷点燃的神火。
“天冬是在画卷将我们收录进去之后,才临时决定利用这个机会,献祭内脏,取得雷法。”
“也就是说,想要将世家子收入画卷之中的幕后之人,并非是道祖。”
红衣鬼再将心脏献给他后,彻底成为了受他役使的鬼。
楚淞君也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拿到了红衣鬼口中的情报。
那是一个南州蛊师。
红衣鬼如此笃定他绝对猜不到的缘由,就是那位南州蛊师,没有任何动机做出这种事情,可她却偏偏做了。
而且她的计划或许已经成功。
没有更多的情报,楚淞君一时间猜不出她到底是要做什么,也无法提前提防。
楚淞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四岁生辰就在明日,希望这次的死劫应在了这次画中。
画卷在墙壁上自己摊开。
“呜呜——”决明从画中冒出头来,他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脖子,别让自己的头从半空之中掉下来。
画中的鬼怪们决定玩飞行棋,想来问问楚淞君是否要来一起玩。
“那当然!”
紧张的时刻还是需要好好放松一下的。
楚淞君欣然同意。
“呜呜!”
决明高兴地伸出双手要将楚淞君拉进画中。
楚淞君也同样高兴地探出手。
“等等!王太医看我不高兴!给我吃甜糕了!咱们拿上!”
好不容易等到王太医的许可,尽管只有一小碟。
楚淞君必定要带着去和朋友们分享喜悦的!
***
【4岁:你四岁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真是一个美好的年纪!
你的家人们正快乐地帮你筹办生辰宴。
而你的朋友们,也为了这次的成功而落泪。
甚至就连地府的工作人员们,都对此与有荣焉,他们的办公场所最近都搬到鬼门关了!
当真是敬业啊!
活到这个年纪真的不容易,小小年纪的你经历了太多。
那么,就在这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尽情欢呼吧!
你的智慧正在不断增长,你的声望正在大幅度提升,你的体质正在小幅度提升,你的***正在小幅度回升。】
“嗯?这是什么?”
楚淞君颇为茫然地接过。
楚承鸿双手抱胸,哼哼两声。
“弟弟!这是我亲手做的!”
楚淞君沉默。
他手中的东西,是由水与泥土混合而成的雕塑,模样集合了远见的鹰,善战的狼,敏捷的豹,领头的羊于一体,总之他是没看明白这到底塑的是什么。
楚承鸿非常喜欢。
也就在不久前,他在影子里认识了一个厉鬼鬼婴,鬼婴带着他玩起这项活动之后,楚承鸿就喜欢起了这项活动。
陷在了玩泥巴里面。
楚承鸿扬起头:“这是我心目中,你的形象!”
楚淞君:“……谢了,哥,我很喜欢。”
就是这个艺术创作有点太抽象了点。
其余自己们也根据手头有的东西送了楚淞君生辰礼物。
有草编蚂蚱,有草药包,有泥巴人,有风车。
还有不知从哪个倒霉鬼眼眶里抠下来的鬼眼珠。
楚淞君高高兴兴地收下了眼珠,给骄傲挺胸的鬼婴摸摸头,找了个时间瞄了眼鬼宴图之中的红衣鬼,正凄凄惨惨地捂住自己漆黑的眼眶。
楚淞君默默摇了摇头。
将自己的生辰礼物存放进《长寿宫鬼宴图》之中,画布之上便出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眼珠就在其中滴溜溜转了个圈。
豫章楚氏的公子四岁了。
楚氏并没有大办。
毕竟前几天楚氏贵子已经出尽了风头,过犹而不及。
楚府的门房小声地打了个哈欠。
这次上头下了死命令,说为了公子的安危,楚府之中,一只陌生的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府中搞了一夜的危险排查。
也做了不少安排。
门房也被带去筛了好几遍。
连他最近信奉的教派都查了好几遍,不过门房是老西洲人了,从不信那些从东中南北传过来的教派,一心一意侍奉先祖,毕竟先祖和他才有血缘关系,他们才会保佑他。
那些莫名其妙的教派?
谁知道他们安得什么破心思。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公子,门房也就没多少的怨气了,现如今谁不清楚,他们家公子,是神童!是天才!是楚家祖先烧了祠堂都要显灵保佑的才俊!
“公子四岁生辰。”
门房砸吧砸吧嘴。
就是这才俊有点太青年了。
门房耳朵一动,他半耷拉下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
他支棱起身,侧耳细听。
半晌,门房的面色不由疑惑起来。
他迟疑地换了个姿势,继续听道。
门房心中暗自古怪。
他记得家主并未给公子的生辰宴邀请客人啊?
那如今门前的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不会是特意过来给公子过生辰的吧?
如果自己没感觉错的话……
门房如临大敌。
这些人里面还有向来与楚家不对付的谢家,司徒家,马家,朱家。
他们联合打上楚家门了?
此刻,门外,各家的继承人们各自掀开门帘。
对上了熟悉的脸。
打眼一瞧,各自手上都抱着精心准备的礼物。
原本都暗自得意自己打听到了楚淞君的生辰。
特意前来送上祝福,本想着借此展现他们的细心与体贴,在淞哥心中占得一席地。
他们脸色一黑。
第099章 您要死了!
二十三皇子忧郁地叹了口气。
他和林家贵子共患难一场, 两人都同样有着发现大腿的眼光。
一出画卷,二人就就着抱大腿策略进行了实际讨论,并由林孝和作为主执行人。
只是二十三皇子有些怀疑,以林孝和腼腆的姿态, 怎么都不像是阿谀奉承咳咳咳, 巧舌如簧之人。
他们商量好的计策, 当真有用吗?
皇宫之中,他是唯一从画卷之中活着出来的皇嗣。
本该稀奇不少,可讨人厌得是,二十三皇子的父皇太种马了点。
宫中皇嗣数十起步,哪怕他因幸运儿的人设出了一次风头,但想就此在众多皇嗣之中一鸣惊人也同样痴心妄想。
“父皇啊, 父皇,你生那么多孩子干嘛。”
二十三皇子叹了口气。
“连弄口吃得都难。”
宫中皇嗣繁多,每天御膳房为了不让他们饿死, 直接提着食桶每宫发放餐食,个中多少全凭太监良心。
可想也知道,他们的良心都和他们的某物一同去了,所剩不多。
二十三皇子每天都饿得胃痛。
不过如今他与林氏贵子成了好友,那些踩高捧低之人知他有了靠山,也就再也不敢多为难他。
往画卷里走了一遭, 现下一想, 倒不像是去遭难的, 而像是去享福的。
“如此多”
二十三皇子有些许诧异地拎着手中食盒,掂量了两下重量。
小太监吃得肥头大耳, 笑眯眯得如同弥勒佛,他点了点头:“咱家话与您听, 此乃玉华宫的青娘娘,自掏腰包请皇嗣们吃的,只愿为她腹中孩儿祈福。”
“青娘娘。”
宫中女子大都是自宫外来的平民,都未有姓,青娘娘就是其中之一,最近颇受宠爱,已怀有身孕。
听说快要生产了。
二十三皇子说了好几句吉祥话,个中祝福深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刚刚好。
他离开前,目光瞧了眼剩余的食盒,凭借经验,单看就能看出其中的缺斤少两。
“万望青娘娘生产平安顺遂。”
二十三皇子垂眸道。
他合上宫门,宫墙深深,抬头只能望见四方天地。
生在这种地方……
真是糟糕的开局。
***
“你们?”
怎么来了?
楚淞君面露古怪。
世家子们一扫之前的瑟缩之色,热情地一拥而上。
叽叽喳喳如同春日啼鸣的小鸟。
“淞哥,这是我家库房里年岁最长的人参!还有灵芝!”
“淞哥!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们一起玩吧!”
“这是我家中孤本,我特意寻来与你一起看。”
楚淞君迟疑地接过。
他们不是才认识吗?
之前出画后还是一副缓不过神来的样子,连眼睛都不与他对视。
现在倒是热情如火扑脸而来。
礼物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与影子里的朋友们送来的礼物相差无几。
谢静和轻咳两声:“淞君,此为吾手抄的心得,希望能够帮上你。”
心得?
打开一瞧,只见其中记载着一项“请祖”密法,能靠着先祖占卜祸福吉凶。
这种东西,只可能是谢氏珍藏,而心得一说,则更像是谢静和为了回避自己所做所为,有偷盗典籍赠与外人之嫌的说法。
楚淞君一愣。
他抬头看了一眼正目光灼灼的谢静和。
这是可以给他的吗?
他们家是不对付,对吧?
谢静和笑眯眯道:“我父协助楚大人侦破画卷案,归家时与我说最是赞赏楚大人的能力,淞君,我听着听着,倒也起了兴趣,你能否单独与我讲一讲?”
这应不是谢静和的错觉,楚淞君年龄虽小,却有一颗擅长关照别人的心。
其余人:?
不是,谁不知道你父和楚秉天出了名的争锋相对
楚淞君点了点头。
楚家身为大理寺卿,最厉害的,最容易积累经验的,也就是法医与审讯这两项了,或者一些探案技巧。
谢静和送了如此一份大礼。
他又有何不能与他讲。
谢静和得意地挑了挑眉。
其余人:!
“那个淞哥!我们也很感兴趣!我们这里也有心得!”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不大,细长的雨线如同落下来的毛虫。
楚秉天慢条斯理地将窗棱合上,将窗内的一切血腥隔绝。
楚秉天探出手,慢条斯理地掐灭线香。
转身,他温和地笑道:“温韶”
对面的女人冷漠地扯了扯嘴角:“是我。”
“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要事,如何找上温韶的门?还带了这般大阵仗。”
下了点小雨,冷风从门外钻进来,落进客栈房中。
大理寺中人守在门边,目光冷冽地注视着女人。
女人有着一张冷艳的脸,丹凤眼,剑眉,嘴唇微丰,带着点密林深处的野性。
她身着西洲服饰,脖颈上却穿戴着南州特色的银饰,颇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楚秉天看着女人脚下挣扎不休的蠕虫:“猫缘何找上老鼠,本官就缘何找上你。”
那些虫子虫身或黑或紫,足肢抽搐,软体的虫蜷缩在一堆,散发着药草清香,密密麻麻地掉落于温韶脚边,如同花样繁复的虫地毯。
谢尚书从客房门后拐进来,脸色严肃,楚秉天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在他家贵子出事之后,宰了他一顿,他出了一场大血,心情自然不佳。
谢尚书瞧此状况,脸面一僵:“南洲蛊女,不在南洲侍奉南洲皇帝,带着一身蛊虫来西洲…….”
他皱着眉头打量了一遍温韶,提议道:“楚大人,这位女侠显然是宁折不弯之人,只怕不会轻易交代……”
温韶瞥了眼谢尚书:“不知温韶到底在西洲犯了什么错处?要让大理寺卿本人前来相邀入狱,温韶乃是良家子,一身正气,遵法守纪。”
她的双眸看回楚秉天:“无论是南州的,还是西洲的。”
“你来西洲做甚?”楚秉天偏头问道。
温韶答道:“游学。”
楚秉天在温韶房中踱步:“哦?带着一身恶蛊游学?”
温韶微微一笑:“路途艰险,间或有恶鬼食人,吾带蛊防身,又有何不可?”
“不无不可,可据吾暗探来报,”楚秉天的目光划过屋中物件,大多都是客栈之物,温韶所带只有一行囊,楚秉天蹲下来翻看:“你来西京约有一月,却只出过两次客栈,有此等游学之人吗?”
温韶眸光一闪:“楚大人的意思,是我在撒谎吗?温韶问心无愧,只是惫懒了些,如此便断定温韶并非游学之人,是否太过武断?”
楚秉天轻笑一声:“武断?不,本官确定就是你,搞得鬼,证据如今并不重要。”
温韶的朦胧笑意逐渐消失,她冷冷地注视着楚秉天。
她鬓角的汗珠缓缓流淌而下,落进衣领之中。
他们到底,是如何找到她的?
蛊虫也被他们发现且突兀弄死,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房中的大理寺寺卿中人,两个把住门,两个看住窗,将一切出逃路线暗中封住。
楚秉天令人琢磨不透,客栈怕是早已被封锁,她该如何逃出去。
温韶行囊之中,大多都是些瓶瓶罐罐,似乎尽是饲蛊所用的器皿,因大理寺突袭及时,温韶未能全部放出。
“温韶,你不是好奇本官如何找到你的吗?”
楚秉天将行囊交给侍从,缓缓起身。
楚秉天眉目冷厉,大喝道:“宫中与你私通之人早已交代,将你供出!本官再给你一个机会!此案种种!还不如实招来!”
温韶一震,失声道:“不可能!”
但很快,温韶眼睛一眯:“不对,你在诈我?”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锁定,绝无可能靠着狡辩逃窜。
温韶左手一甩,一根铁鞭朝楚秉天破空而来。
“大人!”
一个侍从拔剑上前,猛然击开铁鞭,另一个侍从挥剑向温韶横砍而去。
温韶假意与他们二人缠斗,腰肢向下一折,躲开逼近的剑锋。
她左手用力,只见铁鞭竟霎时朝谢尚书卷去。
可令温韶哑然的事来了。
只见谢尚书这个文弱的书生,却仿佛提前预知一般,险之又险,朝后退上一步,正正巧避开了甩过来的铁鞭。
“糟了!”
温韶双眸一瞪。
未抓住谢尚书做人质。
铁鞭一时间不受控制,甩在左侧茶具之上。
温韶躲闪不及,猛然被两剑架在脖颈之上!
铁鞭回甩在她的手背上打出一道红痕。
茶具噼里啪啦摔了一地碎片。
一抹不知从哪飘来的冷气顺着她的浸湿的背脊吹,温韶喘着气,死死瞪了一眼谢尚书,被两个侍从押走了。
谢尚书将颤抖着的手背在身后,风度翩翩地走到楚秉天身边,表面镇定:“楚秉天,方才你是否不打算救我。”
楚秉天慢吞吞地扭头:“嗯?谢大人何出此言?方才?方才有何危急之刻啊?这胆敢袭官的小贼不是被侍从们捉了去?”
“啊!”楚秉天恍然:“原是谢尚书怕被那小贼劫持,放心,若是谢大人不幸遇难,楚某必定上表,为谢大人请功,谢大人一身正气,堪为西京表率啊。”
“你!”谢尚书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咒骂的冲动,咬牙切齿:“说得真好啊,有你这种同僚,当真是我三生有幸!”
“谢谢夸奖。”
楚秉天拍了拍谢尚书的肩。
刚走出去没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身指了指客栈的掌柜。
“谢大人这般心怀百姓之人,定是要给无辜受到牵连的百姓以赔偿的,我楚某就提前夸谢大人大义了!”
掌柜双手搓在一起,捏着围裙,朝谢尚书露出一个忐忑不安的表情。
大意了。
谢尚书摸着袖间的东西。
出门出的急,只带了大额银钞。
可楚秉天这阴险小人将他高高捧起,若是堕了掌柜的期望,就是堕了谢氏威望,就是违背了谢氏家训。
谢尚书捧着一颗滴血的心,和蔼可亲地朝着掌柜的手中塞入一张银票。
楚秉天!我与你势不两立!
***
“我儿淞君!看爹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楚秉天神神秘秘道。
楚秉天因鬼画案早出晚归,哪怕今日是楚淞君的生辰,他也是天黑后很晚才归家,宴会也已完,世家子们也各自归家了。
楚淞君注意到楚秉天的衣袖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熏香之中,似乎是刚审完人,梳洗了一番,才敢归家。
“是什么?”
楚秉天从背后掏出来一袋糖炒板栗:“为父问过王老了,他说你可以吃。”
糖炒板栗还冒着热气,带着甜丝丝的香味,楚秉天让松枝下去,自己给楚淞君剥板栗。
“案子有进展了吗?”
楚淞君一边吃着板栗,一边找机会投喂自己的朋友们。
他自己一个,楚承鸿一个,他自己一个,大郎一个,他一个,决明一个……
“有一些,你提供的线索很有帮助。”楚秉天笑眯眯道:“不愧是我儿,靠着你提供的线索,我在梅花小栈逮住了她。”
楚淞君没有提供什么,只提供了一个南州来的蛊师,样貌姓名什么也未能提供,却没想到楚秉天却如此快得找到了人,甚至还审过了。
“只是宫中的内应还未寻到,那位女子倒是极其刚烈,死活不招。”
“她说了一堆谎话,真是胡言乱语的南州人。”
“她说什么她看不惯世家,说什么世家是吸血的蠹虫,她只是在行公道之事。”
楚秉天将剥开的栗子放进面前的盘子,给楚淞君理了理被角。
他来之时,楚淞君已快要到入睡的时辰了。
“……”楚淞君一时没说话,有些出神。
南州……
楚秉天见此,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儿。”
楚秉天拿起了最后一颗板栗。
楚淞君垂眸:“怎么了?”
“有些时候,看人就像看板栗,瞧上去,外表坚硬,内腹才华,口中说道着大道大理……”
板栗棕褐色的外皮散发着甜丝丝的气味,开口处露出些许黄澄澄的色泽。
楚秉天双手用力,只见板栗曝露出来的肉上却带着丑陋的黑斑。
“剥开来,却只有一张能看的嘴,和内里的腐烂,这种人数不胜数,毋需因此自扰。”
楚秉天将那颗坏了的板栗扔开:“剥好了,吃吧。”
楚淞君沉默片刻,好奇:“那您是如何分辨这种板栗的?”
楚秉天闻言一笑,慢条斯理地将扎起来的袖子落下:“为父靠看,我能够看出来,我都能看出来,从无例外。”
楚淞君微微一愣。
他能够听出来楚秉天此时的自傲。
他的目光落于那盘板栗之中,黄澄澄的,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星点甜光。
……
……
西京今日的夜,月色朦胧。
夜色很深,极深。
带着荒凉。
与杀机。
【……】
【……】
【!!!】
楚淞君陷落于梦中。
一神色焦急的阴官,朝他大喊:“大人!快醒过来!大人!”
——“您要死了!”
第100章 危机!
楚淞君猛然睁大双眼!
眼前的男人, 身着官服,看不清模样制式,却让楚淞君感觉很眼熟。
他坐起身,眼前的男人立刻尖叫一声, 熟练地抱头蹲下。
“大人饶命!我是来提醒您的啊!”
话音之中还带着些许委屈。
是地府的阎王爷。
阎王爷抱头蹲了会儿, 见楚淞君没有跳起来打他膝盖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之余,又焦急万分:“还差十息的时间,您就要死了!”
死?死!
他为何要死了?
“发生何事?我因何而死?”
楚淞君抬头。
四周是一片虚无的空。
这里并不是鬼门关。
“反正不是病死的!”
阎王爷见楚淞君醒了,连忙鼓起气朝楚淞君吹气而去。
楚淞君朝下跌落,猛然从梦中苏醒。
夜色正暗。
一片寂静。
“有人杀我?”
楚淞君开口说道。
从他的影子里冒出来的楚承鸿:“不可能!楚家绝不可能给杀手机会!”
没错,他如今在楚家。
楚家前些日子因天冬的背刺而重新筛选过人, 连王佑鱼都被带离了楚淞君身边。
刺客并不现实。
十息。
为何如此之快,如此笃定?
地府到底是什么存在?
兀得,一种奇异的预感在楚淞君心头晃动。
是因他突兀横死多次而养出来的, 对危险的预知。
楚淞君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赤脚下床,直朝门外奔去。
“公子怎么了?”
被他吵醒的松枝正疑惑地叫喊着。
一轮银月落于天空。
楚淞君能听见自己急促地喘息。
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哭泣声,模糊的视线里,从远处到近处,西京内一切建筑都在被解构湮灭。
速度极快,快得吓人, 转瞬而过, 如同无声的闪电。
走到他这里, 只是转眼间。
死亡或许近在咫尺。
他定会因此而死!
这么短的时间,他能够逃去哪!
楚淞君的手在颤抖。
他不禁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去看影子深处沉默着的猩红。
他还不能死!
【您的天赋正在发挥作用。】
【正在为您连线!】
无边无际的星海之中, 祂睁开了眼,朝某个方位投去一瞥。
那是一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蛇, 偌大的身躯在虚空之中滑动,每一片蛇麟都散发着恐怖的不可名状之气息。
【向伟大之****献上寿命,恳求时光流转!】
【————】
“弟弟——”
楚承鸿喊了一声。
楚淞君垂眸,手中不可名状的泥巴像让他想起了时间点。
天色刚蒙蒙亮,住在影子里的朋友们便迫不及待地叫醒了他,为他送上了独家祝福。
楚淞君下意识伸手,撸开衣袖,只见手腕处,正缠绕着一圈密密麻麻的卵,漆黑的脑核正随着他的脉搏而跳动,它们正在争分夺秒地发育生长。
他沉默地注视片刻。
楚承鸿也沉默地盯了许久,他颤抖道:“这,这是啥?”
楚承鸿看不得这些簇拥之物,让他下意识心生恐惧。
“弟弟,这些是什么?”
那些不可细看的卵带着恐怖之气。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楚淞君摇摇头,注意到了楚承鸿的惊恐,将袖子放了下去。
现在仔细想一想那个能够“杀死他”的东西。
似乎并不是单单针对他的,反而是针对整个西京,而楚淞君是在它破坏西京之时,顺道杀死的目标。
那种转眼之间就能够湮灭西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朝堂之上,有人注意到了吗?
楚淞君试图推测这种东西的由来。
可是这东西来得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没关系,他不知道线索,有人一定知道。
能靠着三言两语,就在偌大的西京之中找到“南州蛊师”,楚秉天在西京的能量不容小觑。
楚淞君一手拽住楚承鸿,一手朝挂在墙上的《长寿宫鬼宴图》招去:“走!快带我去找你爹!”
楚承鸿不禁纠正道:“是我们的爹!来!走这边!”
守夜的侍女一愣:“公子!你去哪!”
楚秉天起得时候,郑元瑛也跟着一块起了,二人一同吃早饭,边吃边讨论楚淞君生辰的安排。
楚秉天絮絮叨叨,郑元瑛就一边听着,一边望着门口出神。
“总之啊,我得问问王老,我儿能吃糖炒栗子否,那栗子他定是喜欢。”
“我儿?”郑元瑛骤然起身。
楚秉天连忙寻着方向去瞧。
只见楚淞君一袭睡袍,披着一件披风,身后跟了一串侍女,正大步跨过门槛,朝他奔来,楚秉天惊喜道:“我儿怎来了?”
“早安。”
楚淞君俯身一拜。
被按着喂了点东西吃,这两位都有些奇怪。
“今日怎如此早来寻为父?王老说,你该多睡一会儿。”
楚秉天奇道。
“我想问问,西京是否有怪事?”
楚淞君问道。
他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
此等程度的湮灭,想必必然是做了长足的准备,才能成功。
楚淞君猜测,那种湮灭来自于某种仪式,不管是鬼蜕生为诡,还是献祭,反正都与诡秘沾边,而这些,都与人脱不开干系,或许能从人的失踪之中找到蛛丝马迹。
“怪事?”楚秉天眨眨眼:“不就是不久前那副《长寿宫鬼宴图》?”
“不,另一种,”楚淞君摇摇头:“西京有没有人失踪了?”
“失踪?”
楚秉天和郑元瑛对视一眼。
郑元瑛凑近:“淞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日翻书,瞧见案件集之中,有侦破失踪案的办案方法,就想来试一试有没有用。”
楚淞君随口扯谎道。
“淞儿,可是你……”
郑元瑛有些焦急,她凑得更近了。
“好!我儿有此等志向自然好!”
“楚秉天!你说什么呢!”
“瑛娘,这孩子有兴趣,不好吗?”
郑元瑛冷冷地瞪了楚秉天一眼,楚秉天只好闭嘴。
温柔地转过脸,朝楚淞君道:“淞儿,莫听这家伙胡说,今日呀,你生辰,何必搞那些东西,不吉利,听伯母的,你啊,现在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会儿让王老陪着你吃点东西,看看书。”
“伯母叫佑鱼陪着你,好不好?”
楚淞君还能说什么,顺从地点点头。
楚淞君知道是自己断指真的吓到了郑元瑛,见她担忧的双眸,楚淞君无法拒绝。
天冬的突兀跳反出人意料,楚淞君身边的侍从全部被重新检查了一遍,王佑鱼也在其中。
楚秉天却突然拉住了楚淞君,他偷偷道:“我儿,无事,无法出去探案,也可在家中探,为父之后差遣人为你送来案卷抄录本,你的生辰,必定要开心才是。”
楚秉天伸手将楚淞君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抹掉孩童额上薄汗:“你的出生之日,楚氏复兴之时,你不高兴,楚氏也不会高兴。”
***
西京之中,存有大量人口失踪案。
时间跨度从十几年前涵盖至今,有些找到了人,有些找到了尸体,有些则是了无音讯。
楚淞君将失踪案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发现在时间尺度之上,每一年发生的失踪案大多集中在节假前后,数量也未曾超出平均水准,近十个月的人口失踪案,大部分被证实死亡,小部分被找回,被列为悬案。
悬案只有三桩,楚淞君拜托楚承鸿带着厉鬼们前去探查。
有两桩发生于西京东城区,两个壮劳力无故失踪,他们的家人报了官,案卷上记载,有人目击到他们在夜禁之前,结伴前往春红阁,大理寺调查过后,却从老鸨口中得知他们凭空失踪在了厢房之中,他们也很惊恐,之后因再也找不到目击者而无奈没了后续。
剩下一桩则是同样发生于西京东城区,有一商户家千金在自己家中凭空失踪,这位千金并无任何情人,平常只会去寺庙之中拜拜,偶尔也去道观,人际关系简单而干净,大理寺调查来去毫无线索,时间也过了八九月之久,想来生还可能性也不大,于是只能封存。
楚淞君身边摆着大片大片的卷宗。
楚秉天并未只给他带来了失踪案的卷宗,也有些他精挑细选过后,瞧起来有趣而诡谲的案件,之中明显涉及到了恶鬼杀人的可能。
楚淞君还从中找到了自己为受害人的鬼画案。
“奇怪。”楚淞君执起一卷:“为什么大理寺总能找到目击证人?”
“可是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是三个人而已,这些失踪案应是无法支撑起如此宏伟的灾难。”
“如果不是失踪案的话,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回来了!”
楚承鸿高声喊道。
大郎和决明也在一同用痛呼附和。
楚承鸿坐在桌子上缓了缓:“淞君,三个地方我们都去看了,两个男的的娘子带着孩子另嫁了,如今生活幸福,红红火火,而那户商家,我们去的时候只见荒草丛生,约莫是因这件事太过伤心,离开了西京。”
他顿了顿,忍不住道:“弟弟,你的手还好吗?”
楚淞君拉开盖起的衣袖,原本攒动的蛙卵此刻已经长进了手臂之中,在血肉里勾勒出尾巴的形状,已然发育成了蝌蚪,那些鼓起的肉囊簇拥于手臂之上,如同皮肤上的肿瘤,令人惧怕。
楚承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弟弟,跟王老说吧!你这是什么怪症!怎能讳疾忌医!”
楚淞君摇摇头:“这件事,不能说,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他拒绝了世家子们的赴宴,自然也找理由拒绝了王太医的诊断。
时间紧迫,那场湮灭之灾,大约是在零点前后发生,如今正是晌午,他还没有一点线索,他不能浪费时间。
决明突然从影子里冒出来,他轻声呼道:“疼……”
楚淞君伸手拍了拍决明的头。
决明不知因何而感到惧怕,他说听见了古怪的响动。
大郎也从影子里冒出来,抱住楚淞君。
楚淞君有些疑惑:“是什么样的响动?哥,你听见了吗?”
楚承鸿的视线全在楚淞君的手上,闻言不禁摇了摇头。
“死?死?斯?嘶?”
楚淞君蓦然一愣,手臂上的蝌蚪突然像是被惊吓到了一般往他的身体深处钻去,剧烈的疼痛让楚淞君发出闷哼。
血肉之中的蝌蚪。
“si”的声音。
楚淞君若有所料地抬头。
一道漆黑的缝隙不知从哪里冒出,迎面蹿出来一条恐怖的黑蛇!
那黑蛇转瞬之间冲进楚淞君张开的口之中!就要冲滑进他的胃里!
蛇吃青蛙。
楚淞君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上一次循环的结束,就是以蛇吃了青蛙为终局。
他冥冥之中自有所感,若是这条蛇吃了青蛙!他的循环也将结束!在什么都没能改变的当下,带着不甘死去!
蛇尾在楚淞君口中打了个摆,猛然撕裂胃壁冲进楚淞君的血肉内里。
绝不能让蛇吃到青蛙!
在激烈的情绪驱动之下,影子霎时膨胀,将孩童整个人笼罩,血肉转瞬之间横飞!连带着游进他心脏的蝌蚪!
一条黑蛇从空中跌落,血肉碎块哗啦啦坠下,它茫然地支起身,重新回到了虚无之中,等待下一次的猎杀。
【滋哇——】
【你死——滋哇——你没死】
【向伟大之****献上寿命,恳求时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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