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云考的问题实在是有几分尖锐,尖锐到白未晞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一会儿,白未晞才说:“晚辈无才无德,配不上国丞的位置。”
崇云考轻笑一声,说了一句:“敷衍。”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些让人尴尬到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转而开始聊起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从名家的公孙龙到惠施,又到儒家的公孙羊和颜回,听得竖起耳朵的游溯昏昏欲睡。
一天三十里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车队在路上又是摇摇晃晃近半个月,终于回到了长安。
曾经的汉王宫已经变成了雍王宫,但各项设施根本没怎么变,许多细节之处似乎还能看到当初鬼面军攻入汉王宫砍下汉王的脑袋时留下的痕迹。
汉王时,汉王宫只是汉王一人的居所,宫殿内朝歌夜弦舞殿冷袖,满是温香软玉吴侬楚语。
但当游溯将汉王宫变成雍王宫之后,这座曾经“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的靡靡宫殿已然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雍国这个小政权的核心区域都搬到了雍王宫,每日进出雍王宫的除了朝臣就是士兵。
在游溯和崇云考离开的时间里,代理国相处理政务的是长史桑丘。
桑丘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武威桑氏出身,是游溯的伴读,伴随游溯征伐西羌,是凉州赫赫有名的小将军,被加封为“平林将军”,和“虎威将军”游洄齐名。
从二人的封号上就能看出来,二人性格的不同之处。
游洄被加封“虎威将军”,是因其在战场上勇猛如虎,凯旋而归之时又顺手从山林中打了一只老虎给其父雍王麟祝寿,雍王麟大悦,直接将游洄封为“虎威将军”,游溯继承雍王的国君之位后也并没有改动游洄的封号。
但桑丘的“平林将军”却是游溯亲自拟定的,为的是褒奖桑丘在攻伐司州时在陇西大山和鬼面军玩了一手风筝战术,让善于平原战争、不善林战的凉州铁骑打出了林战的赫赫威名。
然而此刻,这个在陇西大山风筝了鬼面军的小将在面对自家主公时,却是苦着一张脸:“主公你可算回来了,答应末将,下次再出去这么长时间,把国相留下来好吗?末将已经要疯了。”
“司州豪右给你找事了?”游溯问,“孤才离开这么几天,就迫不及待了?”
您老人家管一个多月叫几天啊……桑丘吐槽:“主公在桃林乡不知岁月,末将在长安却是度日如年。”
游溯:“……”
吐槽完,桑丘才问:“主公,国相呢?那位白先生呢?末将实在是不想管这堆破事了,在大山里喂蚊子都比和豪右斗智斗勇强。”
“在后头。”游溯说,“将所有人都叫过来,孤介绍白先生给他们认识。”
桑丘感动的快哭了。
事实证明,打工人只有在交接工作的时候会主动,一听说自己能将这堆烂摊子全部交出去,桑丘高兴的像是娶老婆,以此生最大的热情将所有还在埋头办公的人都叫到了明兴殿。
大概是因为是雍国门面的缘故,明兴殿是雍王宫内唯一被修缮的建筑,虽然最终的效果也实在是简陋,但总比其他宫殿破破烂烂的样子好得多。
桑丘几乎是最后到的,他在明兴殿门口脱了鞋,只穿着足衣进入。雍国这个不大的小朝廷内,进入到核心的官员也就二十来个,他们分别跪坐于明兴殿两侧,桑丘一眼看过去,大多数都是身穿铠甲的武将,文臣小猫两三只。
桑丘允悲。
更允悲的是,他一个披甲上阵的平林将军,这个时候也要脱了铠甲做小猫中的一只。
桑丘正想要坐到崇云考的下首——那里平时都是他的位置,结果这一次,他竟然被崇云考喝止。
崇云考指了指更下方的位置:“那个是你的。”
桑丘:“……”
桑丘默默坐到隔一个的位置,将自己的位置空给了那位传闻中的白先生。
见游溯和白先生都还没来,桑丘低声问:“国相,下次开朝会,末将能不能披甲啊。”
披甲就意味着纯武将,意味着桑丘再也不用管这堆让他头发都掉光了的破事。
然而这句话中异想天开的味道实在是太浓,让崇云考想装作没听明白糊弄他两句都不行。崇云考淡淡地说:“年轻人就应该多干点活,别每天都只想着玩。”
桑丘:“……”
就在这时,游溯从门口走了进来。桑丘抬头看去,便看到游溯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素色麻衣的青年。
他看起来年岁不大,桑丘估摸着这位白先生的年纪可能还没有他大,因为白先生只是拿一条白色发带束发,没有戴冠,大概率是因为还没有到二十岁。
年纪不大的白先生看起来也十分瘦弱,十月的天也还没有冷到哪里去,他已然披了一件白狐裘,衬得身体越发瘦弱。在白狐裘的对比下,脸色竟显得更加苍白。
坏了,这是个不能干活的啊。
桑丘头秃。
游溯跪坐在主位上,白先生则站在明兴殿的最中央,冲着周围的百官……二十几个人行礼问好:“在下白未晞,陇西人士。”
“陇西人?”一个披甲的中年将军先问,“听说白先生是关中人,怎么倒成了陇西人士?”
白未晞事先做过功课,知道这位中年将军名唤“韦杭之”,是雍国打西羌时的战功赫赫的将军,因其成名战战场在凉州和西羌的交界处的一条河流附近,故加封为“河广将军”。
白未晞拿出了那份忽悠崇云考的说辞:“先祖秦国武安君公孙讳起之后,在武安君薨后逃往陇西大山,故白某是陇西人士。”
公孙起的名字在不喜欢打仗的崇云考眼中和赵甲魏乙王二麻子没什么区别,但在尚武的凉州将军们耳中,这个名字比尧舜禹汤来的还要如雷贯耳。
韦杭之看向白未晞的目光瞬间就不一样了:“原来是武安君公孙起之后,果然是少年英才。白先生会打仗吗?接下来想打哪儿?巴蜀还是山西?还是咱们直接进攻中原?”
白未晞:“……”
雍国的发源地在凉州,地理位置大约在陇右与河套一带。陇右的东方是关中,现在也已经成了雍国的土地。关中的南方就是荆楚,现在荆州长江以北的土地也已经成了雍国的土地。
现在雍国若想扩张地盘,大致有三个方向:
西南方进攻巴蜀,得天下粮仓;
北方进攻山西,拿到黄河、吕梁山与太行山阻隔的平原;
向东进攻中原,拿下中原腹地,逐鹿中原。
很显然,雍国的几位将军已经为下一步打哪争吵好久了。
之前他们一直没能拿出一致同意的方案,除了各位将军在征战方向上各有倾向之外,还因为雍国的核心集团中存在着一股“休战派”。
这股势力以崇云考为首,主张现在的雍国需要休养生息,不适合再度攻伐。甚至崇云考还主张将荆北还给朝廷,避免朝廷派大军进攻雍国。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崇云考被雍国这些好战的将军们喷成了孙子,让他滚回家绣花。
只是可惜,现在,白未晞站在崇云考的一边。
白未晞淡淡地说:“白某认同国相所想,认为此刻应该交还荆北以休战。”
满堂一静。
好一会儿,韦杭之才嘟囔了一句:“不是武安君的后人吗,怎么这么胆小如鼠,儒生果然都一个样。”
白未晞:“……”
这话崇云考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胆小如鼠?像你一样傻了吧唧的遇事就知道往前冲就是勇猛了?韦杭之,这么多年了,你脑子是一点没长。”
这下子韦杭之也不乐意起来:“那什么叫足智多谋?像你们儒生一样就知道瞎叭叭,土地就打下来了?”
崇云考冷笑:“没有乃公四处借粮,你和你手下的兵马连饭都吃不上,还在这建功立业呢。”
韦杭之不服:“没有乃公和我凉州的大好男儿在外抛头颅洒热血,你去巴蜀山西,人家鸟都不鸟你。”
眼看两人就要为这件毫无营养的事吵起来了,游溯出来拉架:“仲父,韦将军,你们二人都是孤的股肱之臣,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主公都出来拉架了,韦杭之和崇云考还能怎么办?二人十分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才向游溯请罪。
游溯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再小不过的事降罪自己的臂膀,他摆摆手让二人坐好,这才说道:“白先生主张放弃荆北,那便要说出理由来,让满座衣冠都信服,愿意放弃我凉州将士用鲜血换回的土地。”
崇云考皱起了眉——
他当然知道这些凉州将士们有多固执。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什么比打下来的土地还要重要的东西。想让他们放弃土地退让,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劝了这些将军们多久、费了多少口舌、浪费了多少心力,都没能说服他们放弃荆北的土地,白未晞可以吗?
然而当白未晞一开口的时候,崇云考就知道,这件事准了。
因为白未晞说的是:“土地自然不能白白放弃,我们把荆北大片土地还给朝廷,自然要收取报酬。”
在所有人投来的目光下,白未晞说:“我们要让朝廷承认并且昭告天下,主公是雍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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