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翌日一早, 温别桑早上醒来之后,并没有见到承昀太子的身影。
床边干干净净,也并不见地铺的痕迹。
温别桑猜测他应当是又出门去练剑了。
…… 可为何没有察觉到他收地铺的动静?
温别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没有多想。
第二日依旧如此, 到了第三日, 温别桑准备上床之前,多看了一眼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它依旧保持着前两日的样子,不管是位置还是造型,都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温别桑一边默默上床,一边有点奇怪。
承昀, 没有回来睡觉……
他去哪儿了?
想的虽然不少,但温别桑还是准时入眠了。
直到半夜忽然一个激灵醒来, 心跳有些加速, 他的手指停在自己的颈脉处,一边感受着那里的速度逐渐减缓,一边尝试性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无声无息。
他耳朵本来就不太好, 除非床边的承昀有什么大动作, 否则很难发现对方究竟是否还睡在旁边。
最终还是翻身,拉开了床帏。
床畔空无一人, 旁边的漏刻显示此刻应当已是丑时。
温别桑在床上磨磨蹭蹭, 一会儿朝里面翻翻,一会儿朝外面翻翻, 逐渐有些坐卧难安。
最终还是从床上起来,走出里间才发现自己没有拿蜡烛,他转身回去提了灯, 出门推开房门,守夜的宫人立刻道:“公子怎么突然醒了?”
“承昀去哪了。”
“太子殿下今夜还是宿在书房了。”
今夜还是。
这代表着这两日承昀一直都睡在书房。
可白日里他去书房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对方桌子上有太多公务。
他拒绝了宫人的跟随, 自己提着灯笼朝书房走。
府中并不算昏暗,偶尔可以看到远处石灯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还有府兵来回巡逻。
温别桑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夜中,独自穿梭在府中,这让他有种自己正在梦游的感觉,有些奇异和不真实。
他环视黑暗中的宫殿,高大的屋脊,斜飞的宫檐,院子里散落着不知从何处运来布置在府中的怪石,还有一些春日里鲜生的植被。
……日后他要在这里住很多年。
也不一定,说不定永昌过两年就死了,承昀登基之后,他便是皇后了。
住皇宫里会是什么样?
温别桑很少会胡思乱想,但独自行走在这条路上,他却忽然开始漫无目的的幻想起了和承昀的未来。
快到书房的时候,他短暂收起了思绪。
房内点着灯,窗户半开着,承昀太子正坐在桌前前,膝盖上堆着一件赤红的衣物,翻动之间,可以看到衣物上的金丝在流光溢彩。
那面料温别桑见过,前段时间有人带了料子让他们挑选,温别桑说哪个都行,承昀则认认真真选了好半天,便是挑中了这一块。
礼部还时不时来府中与他商议,温别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商议的。
不过是成个亲罢了,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吗?
爹娘也不过是在土地庙里简单拜了个堂而已,可却恩爱一世。
温别桑很想走上去询问,为何不让绣娘做这些事,毕竟这婚服无论出自任何人手,都不可能对婚礼带来任何的影响。
“嘶……”太子轻轻甩了一下手,眉头紧锁地凝望着面前镶金的布料,等到指尖疼痛渐渐退去,才重新拿起针线。
窗外忽然起了风,承昀下意识朝外面看了一眼。
只见到拱门处似乎有一道光影略过。
巡逻卫?
承昀抬手,重新将窗户掩了个严严实实。
温别桑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承昀太子一改前两日的萎靡烦躁,神色间染着几分笑意与轻松。
温别桑喝着粥,间隙看他一眼,承昀也在悄悄看他,一对视又避开,唇角始终上扬。
直到膳后,庞琦捧着婚服进来,温别桑才总算明白他在偷乐什么。
“公子,殿下,婚服缝好了,你们快试试,如今还有时间,若是不合身,还能再改。”
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则主动接了过来,道:“我们自己来。”
“哎。”庞琦识趣地退了下去。
温别桑擦擦嘴,漱口之后从桌前离开,随对方去了里间。
承昀迫不及待地将他身上的外衫宽下,抖开婚服,道:“穿上我看看。”
他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期待与满足,温别桑的目光追踪着他的指头,看着他动作快速又小心地为自己穿上衣物。
随后取过镶金的红腰带,轻松环过他的腰肢,收拢玉勾。
再蹲下去,帮他仔细整理着下摆,检查上方的明珠。
最后站起身,后退几步,目含欣赏,道:“转一圈。”
温别桑乖乖转圈,听到他低笑出声,道:“再转一圈。”
温别桑便又转了第二圈,转到一半背对他的时候,后方忽然有人靠近,用力将他搂在了怀里。
对方的呼吸压在耳畔,绵长而餍足:“宝宝真好看。”
温别桑豁然愣住,猛地扭脸,正好被他啄了一下嘴唇。
四目相对,温别桑呆:“什么。”
“宝宝。”太子收紧手臂,目光痴缠而温柔:“真好看。”
温别桑更呆。
承昀清楚,自己已经向着梦中的那个形象飞奔而去。
但他难以控制自己。
他发现不管温别桑有多不待见他,他都忍不住想着他。
他好像正在失去一种名为羞耻的东西,好像只要与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也能感觉十分满足。若能更进一步那就更好了,亲他一下,都比蜜还要甜。
当他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婚服的那一瞬间,赤红的颜色更将他衬得像是白玉山精一样美好无暇。
他有种对方本就是自他心尖生长,在他心尖扎根,由他鲜血滋养的感觉。
那让他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变得饱满起来。
很难用语言形容的那种感觉,连夜缝制的辛苦,一次次被针扎的刺痛,在此刻都凝成了一股有若实质的喜悦与幸福,让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承昀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温别桑当即反应过来,急忙拍他,道:“你还没有试呢。”
“你想看我试?”
“想。”温别桑说的很认真。
他感觉承昀太子好像忽然之间豁然开朗了似的,那股让人过分汹涌的情意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承昀重新将他放了下来,转身去宽了外袍,拿起婚服穿在自己身上,又转过来,道:“帮我。”
温别桑老老实实走过去帮他整理腰带,感觉某个瞬间,他的呼吸似乎再次重了一下。
他垂着睫毛,把他腰间弄好之后,手指抠了抠那镶金的玉勾,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仰起脸:“承昀。”
“嗯?”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
“我本准备让周苍术在我们得婚礼上赴死,怎么说也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承昀看上去并不意外,他颌首,道:“我知道。”
“你……你知道?”
“知道。”承昀道:“你放心,这一次,他绝对逃不掉。”
那你为何还要为我缝制婚服?
温别桑呆呆的,他脑子转不过这个弯。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婚礼不过只是一个陷阱,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注定要鲜血淋漓……他为何要如此用心。
温别桑低头,拉住他的手,去看他肿成胡萝卜的指头。
承昀立刻缩起,懒懒道:“不小心给门夹的。”
前两日积累的被针扎以及被对方嫌弃的怨气,在婚服穿在爱人身上的时候荡然无存,皇太子心中已经被成就感占满。
“你不是说,除了我没人能夹你的手吗?”
“……”新鲜的回旋镖。
承昀看了他一眼,道:“说大话呢,这不是遭报应了。”
一语双关,温别桑也没能听明白。他道:“承昀,你想象中的婚礼是什么样子?”
“我想象中……”承昀安静了一下,道:“是你大仇得报的开怀,也是你与心尖之人结合的美满,阿桑,你能心满意足,便是我对婚礼最大的期待。”
“可是我也希望你可以心满意足。”
气人的手时候是真气人,可爱的时候也是真的可爱。
承昀眼底漫上温柔,道:“我的事情不重要,我希望我们的婚礼作为你人生的分水岭,可以让你彻底与过去告别。”
“你说你生于子夜,我生于破晓,如今正是你奔赴黎明之时,我祝你得偿所愿。”
“你不在乎,他们的血弄脏婚礼?”
“婚礼不会被弄脏。”承昀许诺,道:“我只在乎你心中的阴霾能否用鲜血洗净。”
温别桑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投身对方的怀抱,双手紧紧抱住他,道:“承昀在乎我,我也在乎承昀。”
承昀用下巴蹭蹭他的发顶,低声道:“真的?”
“嗯。”
“那我们今晚能行房吗?”
温别桑马上从他怀里离开,无比认真地道:“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婚礼上如何击退他们的事情。”
“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商量过了?”
“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真的?”
“嗯!”
时间转瞬即逝,三月初五的晚上,周苍术等人聚在了一起,开始商量计策。
“太子的婚礼礼仪繁多,但是百官不会一直跟随,我们最好的下手方法是问鼎拜天之后,大殿共宴之时。”
何远洲点头,道:“到时候所有王公大臣都会到场,我们只要能拿捏住他们,就不担心有人搬兵偷袭。”
楚王的神色看上去依旧有些紧张,道:“常家竟然没有过来观礼……”
“常星竹如今还在盛京,常家也算来了人了。”周苍术道:“如今北亓一片混乱,北疆只能严阵以待,哪里顾得上远在盛京的婚礼。”
“你确定他们不会过来?”
“不可能。”周苍术说的果断,何继春也道:“据我所知,太子能用的人手只有雷火营,但是他并没有从那边调过兵,能用的不过区区几千府兵,与我们比起来,小巫见大巫罢了。”
“那到时。”楚王定了定神,道:“我们,摔杯为号?”
三月初六,艳阳天。
春花开的奔放,绿荫悄然成长。皇宫大内,宫女们穿着干净整洁的新衣,飘飘然地将大臣的贺礼纷纷端到东宫。
一队接一队,络绎不绝。
温别桑一大早便被人抓起来收拾,乌发上绑了金红的绳结,束发之冠也是一片纯金,这金冠与往日有些不同,拢着他的长发呈弧形向后,细细的金丝里串着许多金珠,在乌发间若隐若现,边缘还有金色的精致兰花片。
承昀快速收拾好了自己,走过来寻他的时候,便见青鸾正在往他脑袋上盖着红纱,那纱罩在一众金饰之上,将其光芒稍敛,华美之中有些朦胧,掩了些许奢华,多了一些风流。
温别桑从镜子里看到他,立刻扭脸,掀起碍在眼前的红纱朝他看来。
眸光亮起。
他提起衣摆从椅子上起身,很快来到承昀面前,仰着脸盯着他,眼中带着些惊奇。
“承昀,你真好看。”
承昀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
过分豪奢的衣饰并未将他拖入凡俗,金玉反而因为他而被带离了凡尘,妥妥一个披着华贵皮毛的小狐狸。
“阿桑也很好看。”承昀伸手,手指抚过他颊边垂落的红纱,道:“今日礼仪众多,这个头饰重不重?”
温别桑晃了晃脑袋,青鸾已经道:“这比起女儿家的凤冠来,可是轻了一半还多,已经是按照太子的意思改了又改。”
“不重。”温别桑跟着说罢,又去看青鸾:“用完之后这个还是我的吗?”
青鸾掩唇,笑道:“自然是的。”
温别桑很高兴,看向承昀,又有点不高兴:“你故意让他们给我缺斤少两了?”
承昀弹一下他的额头,道:“今日照顾好你自己的脑袋,日后少不了你的金银财宝。”
温别桑哦一声,忽然又笑,道:“做你的太子妃,是不是每个月都有俸禄?”
“你怎么句句不离钱?”
“若有了钱,日后和……”
在承昀陡然冷厉的眼神下,他识趣地闭了嘴,脚尖朝前蹭蹭,贴近承昀的脚尖,啾地亲了他一口。
承昀勉强消气,拉住他的手,道:“走吧。”
温别桑被他牵着出门。
寝殿两侧已经站满了人,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彩带与瓜果一起撒了过来。
温别桑左右张望,笑靥如花。
一路来到府门处,看着门外府兵装扮的众人,承昀微微弯起的唇角无声沉了下来。
他和领头的府兵对视了一眼,后者俯身,嗓音沙哑地道:“请,太子,太子妃,乘銮起驾。”
温别桑也敛起笑容,被扶着上了銮驾。
十六马的銮驾缓缓被拉动,温别桑坐姿笔直,再一次审视两旁的宫墙。
老孙穿着白色太子府兵的盔甲,无声朝众人招了招手,列队护在两侧。
齐松和楼招子在仪仗队后方,銮驾车前,静静走着。
大内戒严,巡逻兵贴墙而站,等待銮驾行过。
常星竹匆匆从太子府出来,朝銮驾眺望了一眼,顺手抓过庞琦,道:“烟花投放师去宫里了吗?”
庞琦忙道:“去了,早就布置完毕了。”
銮驾到了地方,承昀托着温别桑的手,径直朝前方的巨鼎行去。
太子妃头顶的红纱延绵,一直拖到地上。
正宫的几个方向跑来了数百禁军,分成几队,纷纷朝四周扩散,牢牢守在了护栏下方或者上方。
陈长风缩着脑袋在中间游走,不断地在他们脚下摆下一个又一个烟花,一边小声说着:“借过,借过,不好意思,我们是长风烟火铺的投放师,麻烦让一下,谢谢军爷。”
其中一个禁军皱眉看了他一眼:“烟花不是晚上才开始放?”
“宫中地儿大,我们要挑选位置燃放烟花,必须提前筹备。”陈长风瑟瑟缩缩地解释,又指了指不远处,道:“您看,我就带来了那么几个人,到时候宫宴开始,还要劳烦军爷帮忙点一下。”
他递来一个火折子,禁军有些没好气,伸手接过,又左右看了看,发现每隔几个禁军面前都有一个,随口道:“这么多烟花?”
“是啊。”陈长风老老实实道:“毕竟是宫里设宴,订单量大,人多烟花多,放起来才热闹嘛。”
禁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行了,走吧。”
陈长风推着小车,挨个发着火折子,不断地点头哈腰。
消息很快传到了何继春那里,他也出来看了一眼,道:“听说是太子亲自去订的?全都是蓝色焰火?”
“也有别的。”负责通禀的人道:“不过都是太子府区订的,这太子妃精通火器,您说……”
何继春一下子笑了:“火折子在我们手里,这东西没火,他就算摆上一万个,那又如何?”
那禁军恍然,马上道:“那我们便不管了。”
“不管。”何继春道:“咱们太子如今正忙着大婚呢,别因为这点小事扰了他们的大喜事。”
常星竹急匆匆赶到的时候,温别桑和承昀之间已经礼成。
他悄悄问戚候爷:“到哪一步了?”
“接下来要去宗祠,陛下要为太子妃上族谱了。”
常星竹松一口气,从等待的宫殿朝外看了一眼。
一眼望去,边缘各种地方站的几乎全部都是禁军。
他远远扫了一眼那些人得脚下,牛皮纸的炮筒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待着,没有半分动静。
他又缩回脑袋,重新回到群臣行列,听着周围的交谈声,耐心地等着宫宴的开始。
掌心却悄悄出了一层的冷汗。
周苍术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闭目养神。
手中握着一串佛珠,不紧不慢地数着。
另一边,温别桑正和承昀在一起,看着永昌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
吹干墨迹,盖上私章,由太监重新封存。
身旁有人含笑唱诵:“礼成——”
“恭喜太子,太子妃殿下,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好了。”永昌重新回到主位,道:“过来,敬茶吧。”
承昀先一步起身,弯腰将温别桑扶起,后者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承昀看上去有些担忧,温别桑已经很快收手,接过一侧宫人递来的玉盏,起身走过去。
永昌拍了拍衣摆,将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双完整的手……
眼看着温别桑一步一步,直接斜着去了皇后那边,老老实实地跪下,将杯子举上,仰着脸道:“母后喝茶。”
永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站在皇后身畔端着水的丫鬟神色有些紧张,很想提醒温别桑应该先上给陛下。
皇后已经轻笑一声,伸手从他手中接过了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重新放回托盘,道:“祝你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来人,赏。”
温别桑露出笑容,一直等到看到托盘里端出来的东西,才端起另外一杯,承昀及时凑到他耳边:“要叫父皇。”
温别桑嗯一声,转过身来到永昌面前,两人对视,他缓缓跪下,不甘不愿地道:“父皇喝茶。”
永昌阴沉着脸。
温别桑看着他。
身畔皇后轻咳了几声,永昌皱眉扫了她一眼,终于伸手,仰头一饮而尽,道:“赏。”
温别桑提醒:“父皇还没有说吉祥话。”
永昌:“……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温别桑一怔,正要再开口,承昀已经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道:“多谢父皇。”
“你们累了一天,稍作休息,便去前殿用膳吧。”皇后开口,被青鸾扶起,道:“我和你父皇稍后过去。”
承昀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别桑一直目送永昌跟着皇后离开,才道:“学人精。”
承昀刮一下他的鼻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
“要去前殿了,怕吗?”
“你怕吗?”
“怕。”承昀拉着他走出去,道:“怕你受伤。”
“不怕。”温别桑许诺,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你。”
第82章 第 82 章
夜月如钩, 宫灯高悬。
前殿之中,陆续响起丝竹之乐,逐渐连绵成片。
珍馐美酒纷纷端上, 一派繁荣热闹。
流银宫的宫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陶冰玉抬步走出。
一队禁军护着她, 转过回廊。
昔日常赫珠走路的画面出现在脑中,她尝试地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步伐逐渐,越来越大。
她听着后方让人安心的铁甲之声, 呼吸沉而绵长,脚步, 也逐渐越来越稳。
拐过宫门之时, 已经昂首挺胸。
迎面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匆匆行来,她停下脚步,身畔的丫鬟立刻上前拦住了对方:“这是什么?”
那宫女呆了一下, 道:“是, 是给皇后娘娘的药。”
陶冰玉眸色微暗,丫鬟强硬地将托盘抢了过来, 道:“贵妃会帮你转达的。”
宫女噤若寒蝉, 识趣地退了开。
陶冰玉一边继续往前,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包药, 全部倒了进去。
来到偏殿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房门顿时被拉开, 永昌一看到她便愣了一下,道:“你怎么出来了?”
“陛下。”陶冰玉对他一笑, 眸子里似乎带着几分哀怨与仇恨,“我是来给姐姐送药的。”
“她近日身子不好,近日又是承昀的大喜之日,你还是不要扫她的兴了。”
“好。”陶冰玉眼中仇恨更深,她颌首,把药递上去,道:“那这药……”
永昌伸手接了过去,又道:“回你宫里好好待着。”
房门在面前被关上。
陶冰玉面无表情地站在外面,扭脸看向散落在宫中的禁军,还有他们手中锃亮的红缨枪头,面色抽搐着扬起了一抹笑。
今天之后,一切就要结束了。
只要烨儿登基,她便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即便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但陶冰玉的手指还是不自觉地绞紧着,她不断在脑中勾勒着常赫珠的身影,想着若她是自己,此时此刻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然后她深呼吸,竭力做出微笑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从容。
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惊呼:“皇后——!”
陶冰玉难以抑制住激动的神情,两步冲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榻前的鲜血。一股巨大的欣喜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她在一瞬间近乎晕眩。
她几乎不敢置信,此刻靠在软榻上的女人竟然是常赫珠。
那个即便不作出任何轻蔑的表情也总是高高在上、即便微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畏惧,就像一株巨松一般牢牢扎根在整个皇宫,阴影覆盖到宫廷每个角落的女人……
短短三个月,就在她的计划里变成了这副枯萎苍白的样子。
她止不住笑了起来。
永昌已经怔在原地,脸色煞白地望向她。
陶冰玉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她牢牢盯着被青鸾抱在怀里,唇角染着血迹的常赫珠。
看着她头上华丽的凤钗,身上赤金的凤袍,还有此刻和那些威严的外物全然无法匹配的憔悴脸庞。
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变得尖了。她仔细地分辨,忽然发现这女人褪去了往日的威严与高贵,还有那副漫不经心的散漫与玩味,竟然也是极美的。
她爱怜地摇摇头,忽然扑哧笑出了声。
永昌瞳孔收缩,仿佛突然反应过来,道:“你笑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人!太医!!”
他朝门口冲去,忽闻一阵铁甲之声传来,顷刻之间挡在了偏殿门前。
“找什么太医。”陶冰玉高傲地迈着孱弱的步子,缓缓来到常赫珠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已经有些涣散的瞳孔,道:“这里面是触之即死的剧毒,此刻应当去找太子,让他过来,见他的母后最后一面……”
“你们……”永昌看了看门口,又看向了陶冰玉,喃喃道:“你真的要谋反……”
陶冰玉全然没留意到他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她勾了勾唇,道:“陛下放心,我也只是想要常赫珠和宫承昀的性命,绝对不会动您一根寒毛。”
永昌下意识去看常赫珠,后者偏头,像是十分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陶冰玉已经来到门口,喝道:“还不快去请太子!今日他大婚,这便是本宫送他的贺礼——!”
当陶冰玉推门而入的一瞬间,附近的某一扇窗便被猛地关上,楼招子快步来到了前殿,温别桑正坐在主桌上,不吃不喝地盯着周苍术。
周苍术则神色平静,只是他身边的一个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在温别桑所在的方向。
温别桑站起来,那仆人便根据他的动作而调整角度,周苍术也会用余光打量他。
他很清楚,温别桑每次见到他,都想要打死他。
楼招子匆匆过来的时候,温别桑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盯着楼招子在对方面前说了什么,便见承昀脸色剧变。
直接便朝偏殿冲了过去。
常星竹也是一阵慌乱,跟着他匆匆往那边去。
却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脸过来拉起温别桑:“母后出事了。”
他们从侧门刚刚离开,一个人便从前门跑了过来,道:“不好了,皇后,皇后中毒了!陶贵妃让来请太子过去见她最后一面!”
一时之间,整个宴会一片大乱,戚候一个激灵,也从侧门窜了出去。
周苍术先是皱了下眉,抬眸和楚王对视,后者也是一脸愕然,但他很快朝周苍术跑了过来,道:“老师,我们……”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陶贵妃要谋反!!”
周苍术条件反射地转眼去寻找对方的踪迹,却见每个大臣都一脸惊慌,压根没见到究竟是谁嚷的。
“陶贵妃要谋反?!”宴会里的众人纷纷再也坐不住,自发地分成好几派,一派站在对面看着楚王,一派冲过来和楚王站在一起,还有不想蹚这趟浑水的,急匆匆便朝外面跑。
哗啦哗啦——
一阵刀剑和盔甲碰撞的声音传来,想要扑出去的大臣当即重新退了回来,道:“是,是护龙卫,护龙卫也反了!!”
周苍术脸色微变,明显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迅速环视了一下整个前殿,发现这里已经没有承昀和温别桑的身影,只剩下一群贵族和不明所以的百官。
“老师!”楚王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他道:“他们都躲去偏殿了!”
周苍术脑子里一团乱麻,下意识道:“别慌……”
“母妃在那边!”楚王在旁边催促,道:“我们不是要杀承昀吗,他现在跑了!”
“等一等。”周苍术的神色飞速变幻,他感觉哪里不太对,他们约好的摔杯为号,也说好了当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时候再行动手,为何陶冰玉会突然出手,为何皇后忽然倒了,为何那么巧,太子和温别桑都离开了前殿……
这时,何远洲忽然站了起来,直接从身侧的仆人手里拔出了刀,寒声道:“你们还等什么,快去偏殿啊!!”
另一边,陈长风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在前殿的动静闹出来之前,取出了火折子,道:“到时间了,烟花!”
他亲自点燃了一桶烟花。
炮捻滋滋冒出火花,他捂着耳朵飞速窜远。
“砰——!”
第一簇蓝焰冲上了夜空,楚王和何远洲正好走出门去,前者眉头紧锁,后者轻哼冷笑:“这烟花来的倒是巧,当是给我们助兴了。”
事已至此,何继春麾下的护龙卫已经被贴上了反贼的标签,他清楚自己别无退路,要么杀了常皇后三人扶楚王登基,要么就只能等到一切平息,被当做反贼抄家灭族。
守在各处的禁军也愣了一下,犹豫着问身畔的人:“到时间了?我们要点吗?”
对方看了看手里的火折子,想起何继春的话,道:“统领说最好不要点。”
提前开口的禁军直接把火折子扔在了地上,抬眸看向远处,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承昀,你来了。”承昀带着温别桑冲到偏殿的时候,陶冰玉已经躲到了门口,前方有两个禁军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铁质的盾牌。
四目相对,陶冰玉慈爱一笑,“喜欢我送你的这份贺礼吗。”
承昀目光阴郁,快速来到常赫珠的身边,大脑一瞬间嗡了一下。
染血的软榻,倒在青鸾怀里柔软的头颅,还有那近乎惨白的脸色。
均与梦中别无二致。
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点点地蹲下去,温别桑已经快速蹲在一旁,握住了皇后的手,下一秒,他扯了一下承昀的衣袖,示意他握住对方的另一只手。
承昀尝试性地伸手,便感觉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自己。
电石火光之间,他明白了一切。
他松手,对方的手便软软地垂了下去,承昀转脸,看向陶冰玉,道:“是你。”
“是我。”陶冰玉毫不犹豫地坦诚,似乎生怕这份功劳被人抢了去:“承昀,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忧,你,还有你的新婚夫人,很快就可以去陪你母后了。”
“你觉得你躲在那里,我便杀不了你?”
陶冰玉脸色变了变,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是楚王迈步走了进来,陶冰玉当即大喜,快步冲到他身畔,回眸望向承昀,眉间染上一缕安心与轻蔑。
楚王神色凝重,望向承昀,道:“兄弟一场,我不想杀你。”
“虚伪。”温别桑道:“你屡次派人截杀我们,还命人背刺常老将军,事到如今还敢说自己不想?”
楚王沉默了一下,道:“我才是长子,只要父皇愿禅位与我,我即刻撤兵。”
永昌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神色冷硬又枯败,还有些置身梦境般的不真实。
承昀笑了下:“宫烨,我问你,安排石英行刺我外祖,是不是周苍术让你做的?”
“砰!”
又一簇火焰冲上了天空,在张灯结彩的皇宫之中散发出蓝色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染上诡异的幽蓝。
蓝焰……
周苍术盯着外面的焰火。
周玄按捺着激动,道:“父亲,这,这是阿琼喜欢的焰火,今日定是温别桑的死期,阿琼,阿琼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周苍术脸色大变,他疾步冲了过去,来不及喊住何远洲——
又一簇焰火冲天而起。
幽蓝的火焰将天空染出一片荡漾的水波,波光粼粼地闪烁,又迅速消失。
与此同时,一道走地鼠一般的蓝色焰火咕噜噜地从一众身边摆着烟花炮筒的禁军脚下滚过。有人惊愕地跳脚,带来一阵混乱:“什么东西?”
周苍术偏头去看。
入目所及,已经可以看到几十桶牛皮纸包装的炮筒,安放在宫城各处。
他不是没见过烟花投放师摆放焰火,但此刻,这些东西,却让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是。”楚王没有否认:“石英是老师让我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他杀我外祖是因为和沈如风勾结,想要助亓国私吞北疆?”
楚王愣了一下,承昀接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去亓国,在那里看到了多少大梁难民?知不知道,他们是为何会流落到北亓的?”
“别跟他废话。”陶冰玉在一旁道:“管他们是如何流落的,何继春,快动手将他们拿下?”
何继春当即拔刀上前,承昀接着道:“他们都是周苍术和沈如风交易的牺牲品!”
咕噜噜噜。
陈长风和几个人点燃手中的炮捻,顺手将它丢出去,焰火立刻推着圆形的慈石到处乱窜,不经意一般略过那些摆放在四周的烟花炮筒。
空荡荡的地面上,很快窜过了好几个带着蓝焰的圆石。
周苍术眼睛盯着,飞速在脑中搜寻着有关这些的印象。
脑中出现了一个孩童玩滚珠的样子,那滚珠咕噜噜向前,路过前方几个小型木块之间,木块微微震动,靠得近了,还可能会忽然翻倒。
“这是什么?”他忆起自己问那个孩子,小家伙仰起脸来,脆生生对他说:“慈石,它在滚动的时候会惊动被锁在方块里的慈石,我想看怎样可以让这些方块多翻几个跟头。”
“咕噜噜噜——”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被囚禁在前殿的官员们小声交谈:“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哒,哒,哒……”
“哒,哒,哒……”
周苍术脸色煞白地看向那些焰火。
“什么声音?”
“你们听到了吗?”
禁军们也纷纷四周寻找,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脚边的烟花炮筒上。
“周苍术伙同边境守备,在沈如风的军队攻打来的时候,或假意应对,或弃城而逃,或偷偷与他们合谋,梁人落在亓人手里,便只能为奴为婢,任人宰杀。”
楚王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怔在原地,何远洲已经寒声道:“杀了他!”
何继春率先出手,齐松当即迎上。
何远洲也拔剑上前,承昀抬手挡住,那剑劈在他的手臂上,却只是发出了锵地一声,何远洲一愣,耳畔便闻砰地一声,温别桑躲在承昀身后,直接向他打出了一炮。
“父皇。”在一众盾兵的护送下,楚王来到了永昌的面前。
永昌的太师椅被所有的盾兵围住,巨大的阴影投在他的身上,让他神色变幻不定。
楚王让人取来了纸笔,道:“请您禅位。”
“哒,哒,哒。”
陶冰玉回头去,眉头紧锁。
她也听到了这种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一开始很小,逐渐变大,就像是无数个木块在一起撞击一般。
“哒哒哒哒哒哒……”
速度越来越快。
快到让人心焦。
楚王伸手握住了永昌的肩膀,呼吸急促,道:“父皇,请您禅位,我绝对不会伤你……”
“锵!”
短兵相接,温别桑机灵地朝后退了一步。
“哒哒哒哒哒哒——”
声音更密,仿佛整个皇宫都在震颤一般,前殿的百官已经在这种声音下开始崩溃地看向屋顶:“到底是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这么吵?!”陶冰玉也发出了暴怒,她冲出了盾卫的包围圈,大步来到门外,下一秒,便察觉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炮弹出蹚的声音。
整个人忽然朝前方扑了出去。
一下子趴在了宫殿之间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偏着头,呆呆地望着正好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烟火炮筒,逐渐涣散的思绪带走了浑身的剧痛,她终于搞清楚——
是这些烟花筒,在吵闹不休。
炮击的声音震得整个偏殿都在颤,盾兵们跟着晃了晃,何远洲余光看到温别桑正在放下掀开的小榻薄毯,那毯子垂下来,遮住了下方巨大的炮筒。
他条件反射地喊:“继春!”
何继春急忙随他一起退开。
飞身退后的同时,他们同时看到皇后缓缓从青鸾的怀里直起身体,掀开了自己身下的褥子。
“砰——!”
铁拳大的炮弹远比他们撤退的速度更快,直直朝着撤退的何继春打去。
何远洲目眦欲裂地扑过去,一把将他推了开。
炮弹在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重重锤落在地上。
两声炮响惊动了前殿的百官,也让守着门的禁军不明所以,混乱之中,大家冲出了前殿,一眼便看到了撞飞了几个烟花筒的何继春,还有身上破了个大洞的何远洲。
以及不远处,静静趴在一旁的陶冰玉。
陶冰玉此刻还有气息,她察觉面前的烟花筒停下了那吵人的声音,轻轻地颤动了起来。
然后,轰——
巨大的蓝焰在一瞬间爆炸开来。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烟火,边缘幽蓝,中间隐有一抹白光,仿佛地府幽冥尽头的巨门。
火焰一瞬间将她吞没,极端的冰冷与极端的滚烫。
断肢飞了出去。
哒哒的声音淹没在爆破声中。
皇宫四处开始传来惨叫,幸运没有被莫名爆炸的烟花筒炸到的禁军开始四处奔逃,机关哒哒的烟花筒被人踢飞,有的直接在空中炸开,有的不慎被踢到谁的身边正巧带走一条性命。
奔走的人群踢动慈石,它到处滚动着,触发其余隐藏在各个角落的烟花桶内机关。
巨大的蓝焰在面前一个又一个地绽放,仿佛幽冥的鬼火一般,将人撕的四分五裂。
楚王带着人刚冲出去,便直接被周苍术抓住了,对方道:“整个皇宫都被他们布满了陷阱,我们的人全乱了!发信号,让外面的人进来!!”
“周苍术。”温别桑从偏殿之中走出,红衣在绽放的幽蓝中蒙上一层阴森的鬼魅之感,他直视难得慌乱的老人,道:“你以为他们进的来吗?”
楚王手中的信号弹飞了出去。
他的目光追踪着自己的信号弹,却忽然看到,信号弹炸开的瞬间,四周缓缓攀上了一只又一只,迎风摇动的机关木雀。
木雀三足陀螺嗡嗡转动,木雀在蓝焰下一样闪烁着幽冥的颜色,仿佛在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人。
“不可能。”楚王道:“这不可能,雷火营的人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让你的老师为你解答吧。”承昀走到温别桑身畔,周苍术仰着脸望向四周,喃喃道:“他们,没走。”
“什么没走?”楚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道:“什么没走?”
周苍术看向他,目光苍凉,惨淡一笑,道:“那日雷火营送他们入京。”
城门之前,百官林立,永昌和皇后并肩站在前方。
楚王想起,那被雷火营一众簇拥着的马车。
“没,没走……”
“周苍术!”温别桑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从承昀手中夺过了那把火神箭,直接对准周苍术,细白手指拉起弓弦:“这些机关,全都是我为你,亲手研制——”
“咻!”
凤鸣长嘶。
温别桑手指重重一松,指尖鲜血迸溅。
箭矢拖着红色焰尾,直逼周苍术而去。
“太叔真,你还等什么?!”
一道人影倏地闪现在周苍术面前,他举起一把带有弧度的盾牌,箭矢在射中周苍术之前,直接被盾牌倾斜的弧度卸去了所有的力道,太叔真甚至连半分力气都没有用,就直接让这把名动天下的凤鸣箭,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看着这个在周苍术面前挡着自己的人。
对方抬手撕下了那张质朴无华的面具,露出了一张略显阴柔的面孔,还有那双冷峻至极的桃花目。
承昀条件反射地将温别桑护在了身前。
“温别桑。”太叔真冷冷道:“太叔氏已经找到了克制机关雀的方法。
温别桑屏息,静静躲在承昀的身后,无声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我今日来,是奉先帝遗命,取你,还有……”他看向承昀,一字一句:“宫承昀之命。”
半空之中,机关雀忽然被火弹精准打击,一个又一个。
如流星一般坠落了下来,落在皇宫四处,掀起一声又一声的炸响。
“你的机关雀,并非战无不胜。”
承昀猛地看向了愕然的楚王,道:“你当真要与北亓合谋吗?!”
楚王浑身颤抖,看了看周苍术,又看了看太叔真,后者忽然一笑,道:“与我共谋,我可助你灭雷火营,登基为帝,你如今临阵倒戈,会有什么下场,自己知道。”
“今日本来就是陶冰玉之过,如今她已经伏诛,此事便可揭过,父皇也只会念你一时糊涂,不会随意取你性命。”
楚王下意识去看陶冰玉,后者的身躯已经不尽完整,周身一片漆黑,几乎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面目。
周苍术道:“她可是你亲生母亲,如今就死在宫承昀手里,这般仇恨,你能轻易揭过?”
楚王双目通红,嘴唇不断颤抖。
“烨儿。”永昌被几个禁军架着,道:“城防都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与承昀共同抗敌,便可戴罪立功,免除一死。”
“你母亲一生受他们压迫,如今又中了他们的诡计,你想清楚。”周苍术道:“究竟是你母亲本就有罪,还是他们用心险恶?”
楚王呼吸急促,手指用力攥着。
“皇兄。”承昀再次开口,一字一句,道:“你一开始,当真是想谋反吗?陶冰玉私制劣银你真的知情?上次截杀,是你想杀我还是周苍术想杀我?他让你安排人去北疆的时候,你真的知道他想做什么?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对他知道多少,他又对你了解多少?此次若是我们没有逼得太叔真现身……”
“楚王。”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出现犹疑,周苍术直接打断了承昀的话,道:“你想清楚,这么多年来,是谁在帮你?如果没有我的话,你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承昀接着刚才的话,掷地有声:“如果今日你当真轻易的将我们杀了,你觉得周苍术会主动带太叔真来见你吗?他心中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清楚吗?他有没有可能在你我残杀之后转手捅你一刀?否则他为何不提前将太叔真……”
太叔真挥手投出一把飞刀,承昀拢着温别桑躲过,对方冷冷道:“承昀太子,你我较量一番吧。”
“还是我来与你较量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温别桑抬头,旋即惊喜:“谢令书!”
谢令书自宫殿上方飞身而下,双目盯着太叔真,开口道:“蛇手剑。”
“上次意外伤在你的剑下,叨扰太子府多日。”
“今夜,便拿你性命给阿桑做贺礼吧。”
第83章 第 83 章
信号弹打出之后, 城防的一干官兵分别从不同方向,按照原计划飞速朝着宫城赶来。
百姓们纷纷避向两侧,看着骑兵如狼似虎, 奔袭而去。
皇城里面烟花声中夹杂着阵阵炮响, 感觉不对的商家已经早早关门谢客。但并不是盛京所有的百姓都有这样的敏感度, 外面游荡的依旧不少。
可城防营的异动还是让不少人察觉到了不对,随着骑兵们奔向皇宫,后方的百姓有的开始收拾自己的小摊,有的开始催促客人准备打烊,有的则直接拆装门板。
这股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不少人, 百姓们很快像鸵鸟一样钻回巢穴,只敢躲在窗户内窃窃私语。
宫外的雷火营众面面相觑, 显然没想到机关雀会竟然会坠落。
谢令书与太叔真交战正酣, 太叔真明显有些急躁,攻势越发猛烈。
这厢,承昀还在试图说服楚王:“你和太叔真合作, 即便当真能够登基, 可你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他很清楚,城防营的加入将对整场战斗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否则雷火营即便火器再多, 只怕也难免死伤。
“他如今迫不及待想要逼你倒戈,无非是觉得你胜算渐大。”周苍术沉沉道:“你为庶多年, 如今正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你当真要为了所谓的旁人之言,让自己的余生, 继续笼罩在宫晟的阴影里吗?“
这话让楚王缓缓抬起了头。
承昀的脸色沉了下去:“皇兄,你不要一步错, 步步……”
“我什么都是错的!”楚王的眼睛红了起来,“我母妃错的,我出生是错的,如今我只是想要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为何也成了过错?!”
承昀沉默,温别桑已经皱眉,道:“什么是你的东西?”
“我才是长子!”楚王瞪着温别桑,道:“我分明比他还要年长两岁,我从小就被母妃教导要讨皇祖父还有父皇的欢心,我努力了,可是他呢!”
他指着承昀,道:“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皇祖父就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从他降世的那一刻,整个天下似乎都成了他的私有物,春霖夏雨秋霜冬雪,所有的好事似乎都是承昀太孙的功劳……他凭什么?!皇祖父甚至还为你改了年号!!他在临终之前竟然要破例让你称帝,你凭什么?!!”
“宫承昀。”他怒吼:“你凭什么?!”
“凭他是皇后生的。”所有人都因他爆发的情绪而震撼之时,温别桑依旧冷漠:“凭你母妃是个坏女人,所以你自然也是个坏种。你有什么好不满的?若不是皇后慈悲,你能活到你那坏娘把你生下来?你能成为楚王?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皇后处处忍让,却只养成了你们的贪婪无度,你娘活该死,谁先使坏谁该死!”
“温别桑……”楚王怒意升腾,承昀伸手按住了温别桑的手,后者毫不犹豫地躲在承昀身后,只露出的一只眼睛依旧冷漠无情:“是你娘先给皇后下毒的,是她先有了杀心,可惜贪婪有余智慧不足,现在被炸成了稀巴烂都是她活该!”
“温别桑——!”楚王暴怒拔刀,飞身冲来,承昀当即提刀迎挡,两人转瞬过了几招,楚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温别桑马上笑了起来:“亏你还有脸说比承昀大上两岁,你自己想必也清楚吧,即便不论出身,你的资质也差了他十万八千里,即便你再虚长百岁又如何?”
楚王脸色扭曲至极,温别桑哼哼地笑,承昀无奈看了他一眼,又面对楚王,道:“阿桑小孩子脾气,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呵。”楚王气的扭曲起来:“我不与你们计较,反正,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宫外忽然传来一声炮响,一眼看去,黑烟滚滚,显然是雷火营已经和城防卫交上了手。
承昀眸色微沉,楚王已经再次走向永昌,他抓住对方肩膀,用了力气,眉带戾气,道:“父皇,请写禅位诏书。”
承昀抬步,温别桑却忽然拉住了他,嗓音小小:“让学人精吃点苦头。”
永昌眉头紧锁,神色间仿佛已经不再认识这个儿子。
楚王无声闪躲了两下他的眼神,用力抿了一下嘴唇,逐渐坚定了下来,道:“父皇,请写,禅位诏书。”
“轰——”
前方的宫墙猛然倒塌,周苍术条件反射地朝那边看去,看到城防营的骑兵破除万难匆匆冲来,立在了他们身后。
他心神稍定,楚王则强硬地将笔塞在了永昌的手里,拿着他的手按在了纸上,再次咬牙:“父皇,不要逼我。”
“事已至此,你们还是束手就擒吧。”周苍术开口,却忽闻风中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轻,在此刻的炮火与两军对垒之中,却仿佛山间扫过的清风一般格格不入。
周苍术条件反射地转身去看,却只见到一道黑影急速闪过,他瞳孔收起,又闻一声笑来,骑兵下的马匹不安地走动,步兵也都不自觉地感觉脊背发寒。
一片不安的动荡之中,忽闻一声惨叫,伴随着咔的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士兵脑袋被人折断,脖颈边缘拉伸出可怖的裂痕。
温别桑已经明白了什么,眸中划过兴奋的光。
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城防营兵无声地倒了下去。
周苍术也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这边,道:“你们竟然把她放出来,你们疯……”
他霍地张开双臂,身影后倾,一脚蹬地,飞速朝后退去。
下一秒,那扑面而来的凛冽的寒风便化成了一道黑影窜到他面前,黑影追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雪白的长发披散而下,苍白的脸庞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周苍术。”
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胸口,他甚至来不及将其挥开,整个人便被一把抓起,不受控制地被抛到了空中。
他扭脸去看,申悦容微笑着站在一旁,双目之间带着猫逗老鼠一般的玩味,下一秒——
“砰!”温别桑将小弩改良后的大弩拿起,不等火弹击中空中的身体,便再次勾动拨片,“砰砰砰砰砰砰!!!“
六枚火弹挨个冲击着空中的身躯,每一下都溅起水洼般的血花。
等他放下了小弩的时候,周苍术的身体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温别桑呼吸急促,一把夺过承昀手中的长刀,疾步冲了上去。
周苍术的身体落地,下一秒,微微弹起的身体便猛地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哇地呕出一口鲜血,睁眼看到了上方温别桑清澈而饱含恨意的双目。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一切,一把将长刀拔出,再狠狠刺了上去,第二次刺穿了对方的手臂,周苍术咳了一声,依旧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小鹿一样单纯干净的眸子,此刻就像水洗一样,泛着薄薄的泪光,温别桑第二次将刀拔了出来,他双手握着刀柄,再重重刺了下去,伴随着一声啜泣:“你杀我爹娘!!”
周玄缩在柱子后面,楚王从盾兵的护卫中抬眼去看,皇后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杀我爹娘!杀我爹娘!杀我爹娘!!”
每喊一声,都重重刺下一刀。
豆大的泪珠落在了周苍术的脸上,身上,他看着面前身上仍然留着自己一线血脉的孩子,看着他晶亮的眸子水光淋漓,仿佛最清澈的湖水,湖底却藏着彻骨的恨意。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年春日,对方和周峤一同回府,于相府长廊遇到。
“阿桑,快喊大父。”
小家伙朝母亲身后躲了躲,只露出了一个脑袋,脆生生地叫:“大父。”
“杀你!杀你!杀你!”
那张干净中带着好奇的小脸,在此刻和疯狂的恨意交叠在了一起。
周苍术呛咳着笑了起来。
最终还是栽在了他的手里。
这孩子心狠手辣的个性,真是随了他。
长刀一下又一下的穿过周苍术的身体,拔出又刺入,拔出又刺入,就像当年那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的棍子,温别桑哭的越来越狠,手下也越来越不留情。
周苍术已经一动不动。
温别桑却始终没有停下,他不知疲倦地疯狂地刺着,砍着,劈着,口中发出一阵啊啊呜呜的呜咽。
有人来到了他身边,温别桑什么都顾不得,他依旧不断地劈砍,嫣红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身上,直到他的手腕被人握住:“周苍术死了。”
温别桑像是回神,又像是依旧处在梦游之中,他倏地扭脸,就像一种本能一般,锁定了一个柱子。
那后方,颤巍巍地探出了周玄的脑袋。
和温别桑冷硬而僵直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他忽然发出了一阵惨叫,手足发软地从前方跑了出去:“不,不,不要过来……”
温别桑盯着他的身影,忽然挣脱了承昀的手掌,像兔子一样从对方身边窜出,蹬蹬蹬追了上去。
那夺命的脚步声让周玄双足更软,他一时跑得更快,但温别桑此刻的速度仿佛突破了极限一般,很快追到了他身后。
婚服在行走间被风吹起,温别桑双手举起沾满鲜血的长刀,重重对着他的背影劈了下去。
周玄一下子扑到在地上,惨叫着转过身来,下一秒,温别桑便第二次举起了刀,一点都没有给他求饶的时间,狠狠挥了过去。
刀刃一下子卡在了对方的颈骨上,温别桑用力拔了一下,眼泪疯涌,他一只脚踩在了周玄的胸口,拼命地抽着刀。
周玄唇间汩汩流着血,双目涣散地望着他,温别桑却哭喊了起来:“承昀……”
有人来到他身后,握住他的双手,伴随着一股刀刃刮骨般刺耳的声音,长刀以不可抗拒的力道横推,缓缓将对方的头颅割了下来。
温别桑顿时像脱力一般,眼前一黑,朝后倒了下去。
眼前被迷雾覆盖,他一时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他在迷雾之中不断摸索,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自己的声音:“爹,娘,承昀?”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感觉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虚空之中。
爹是什么,娘是什么,承昀……又是什么?
他呆呆往前,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只是出自本能地不断走着,寻找着。
承昀……
他忽然大哭了起来,哭声被整个空间吸收,他只知道自己在哭,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
哭累了,又站起来,继续寻找,可还是想哭,止不住的哭。
一边哭,一边寻找。
找爹,找娘,找承昀。
他走啊走,走啊走,迷雾终于消失了。
他左右看着,发现这是一个干净的小院,院外种着一颗桑树与一颗梓树,里面则有几间干干净净的木屋。
他推门进去,先是看到了一个容色清丽,穿着粗布衣裙的女人,对方正端着碗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他便道:“终于舍得回来了,还不去洗手,吃饭。”
“阿桑回来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快看,我给你们煮了热腾腾的胡辣汤。”
温别桑来到井边,在水盆旁洗着自己的手。
身边忽然走来了一个人,和他一个盆洗起了手,温别桑仰起脸,对方也抬眸望他。
他发现面前的人衣服正在改变,从一袭布衣,逐渐变成了华贵的锦衣,发上的布带也在缓缓转变成华美的金冠,而平静的眼眸,则正在转变成担忧与深情。
眼角余光处,田园小院正在缓缓退去,被奢华精美的宫殿一点点替换。
温别桑忽然低下了头,田园小院挤走了宫殿,对方的袖口挽着,是布衣的形状,他静静地洗着手,然后转过去,走到桌前。
对方也很快走了过来,四个人占据了四方桌的四个角,男人给他夹菜,道:“多吃芹菜。”
女人给他舀汤:“胡辣汤,多喝点。”
身边的青年则将一块鸡胗,直接递到了他的嘴边。
温别桑张嘴咬住,乖乖嚼着。
太子府中,承昀看着安安静静吃饭的人,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长发:“吃完了,我帮你梳头。”
温别桑坐在桌前点头,听旁边的男人道:“我和你娘要去烟火铺,你待会儿带承昀到处去逛逛,不许跟别人打架,知道吗?”
温别桑再次点头。
女人道:“想吃什么,娘回来给你带?”
“少吃点乱七八糟的。”男人道:“还是回来做着吃吧。”
“回来都什么时辰了,最近马上就要过年了,铺子里正忙。”
“孩子不喜欢吃外面的东西。”
“是他不喜欢吃还是你非要现一现自己的手艺?”
男人顿时哑住,温别桑轻轻笑了一声。
寝殿,承昀望着他的笑,那笑容带着点孩童般的满足和乖巧:“承昀。”
承昀立刻道:“我在。”
“承昀,会做饭,给我吃。”
庞琦马上朝太子看了一眼。
承昀道:“是,我做给你吃,我们待会出去买菜,好吗?”
温别桑转脸看他,目光跟他对视,又缓缓移开,微笑着说:“好。”
饭后,承昀给他梳着头,温别桑坐在梳妆镜前,也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并不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温别桑轻轻揪着自己的手指,任由头上的被人动作轻柔地抓束着,收拾好之后,对方又过来蹲在了他面前,从下而上地望着他。
温别桑跟他对视,先是笑了一下,察觉木桌木椅正在被红木桌椅替代,马上又移开视线。
“那我们出去了。”女人开口,道:“你要跟好承昀,小心跑丢,知道吗?”
温别桑不说话地望着他们,男人已经开始催促,道:“行了,走了。”
女人被男人拉着离开,目光却不断地流连在他身上:“阿桑,我们走了。”
“走了啊,小哭包。”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们,怔怔流泪。
“阿桑。”承昀握住了他的手,乌眸染上湿润,他抬手试图去触碰他的脸颊,温别桑却忽然起身,从椅子上跑了出去。
承昀急忙追上,温别桑一路穿过长廊,略过前厅,承昀不得不一直追着他,庞琦和齐松也急急守在两旁,唯恐他会摔倒。
温别桑追出了院子,追到了门前,不断抽泣,颤抖。
“爹,娘……”他小声恳求:“别走……”
承昀离的很近,听得清清楚楚。
他立在门前,沿着他的目光朝府门外望去。
空荡荡的太子府门前,仿佛多了一辆马车,载着一对夫妇,渐行渐远。
夯实的土路被铺平的大理石掩埋,温别桑看着前方竖起的高高宫墙,缓缓转脸,对上了承昀的眼睛。
让人沉沦的虚幻再次消失,被面前真实无比的太子取代。
他嘴唇抖动,半晌才道:“我看到了爹娘,我回了云州的小院,我们坐在一起吃饭……”
承昀一笑,道:“我也看到了。”
温别桑愣了一下,道:“真的?”
“真的。”承昀给他擦着眼泪,耐心地道:“我听到了你和他们说话,就好像看到了他们,我相信他们也在看着我们。”
温别桑抿嘴,他想说骗人,但他终究没有开口。
承昀试探地将他搂在怀里,温别桑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道:“你要好好照顾我,要用生命保护我。”
承昀缓缓放下心,认真道:“嗯。”
“要爱我,更爱我,比爹娘还要爱我。“
承昀收紧双臂,长睫低垂,用更加低沉的嗓音许诺:
“嗯。”
第84章 第 84 章
三月春光温暖而不灼人。
为了让温别桑有个好心情, 太子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摆满了灿烂的春花,各式各样争奇斗艳。
谢令书被引领着来到府内时,却见到他正靠在长廊的围栏上, 身侧开着一只淡紫色的蝴蝶蓝, 头发有些散漫地挽着, 正仰着脸呆呆看着屋顶。
他甚少会见到对方这个样子,眼神毫无焦距,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还是听不到外面说话么?”
“已经能听得进去了。”庞琦道:“就是时不时还有些失神,楼道长说太子妃生性单纯,爱恨浓烈, 大仇得报之后情绪失衡,才会如此。”
一边说, 一边带着谢令书走过去, 轻轻唤了一声。
温别桑果然扭脸朝他看来,目光逐渐恢复焦距,道:“庞琦。”
“哎。”庞琦一笑, 道:“谢城主来看您了。”
温别桑抬眸与他对视, 看神态已是往日的模样,道:“谢令书。”
“嗯。”谢令书道:“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
“听承昀说, 那日容姨出现之后, 到处全乱了,全靠你们才总算生擒了楚王。”
“我没能帮上太多忙, 太叔真的武力并不在我之下,若非他后期急着想要脱身,我估计还要费些功夫。”
温别桑道:“你们怎么会过来的?”
“我是随容姨一起来的, 容姨离开明都之前得知太叔真受命前往盛京取你性命,便去北疆告知了常家人, 我当时正好和宋千帆一起去北疆,想带他熟悉一下那边的生意,得到消息马上就随她一起来了。”
温别桑道:“常家人也来了?”
“承昀没跟你说?”
温别桑想了想,摇头道:“他没有跟我聊这些。”
“你近日总是听不进话,一直在哭,他应当也没机会与你说这些。”
温别桑呆,他想起自己在迷雾中穿行的印象,又有些茫然,又有些困惑,喃喃道:“是么……你们受伤了吗?”
他好像突然才想起这一茬。谢令书笑笑,道:“我不碍事,但你昏倒之后怕是把他吓得不轻,当时场面又混乱,他抱着你东躲西藏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温别桑眨眨眼,道:“后来呢?”
“常星柏带了一些北疆好手及时赶到,还有你们的雷火营,竟然把炮车都推出来了,这么多的火器,楚王即便有再多人也未可敌。”
温别桑微微泛白的脸上来了些精神:“我还让他们在城外的山上发射筋斗雷,不出意外应当刚好可以打到城门。”
“是啊。”谢令书道:“阿桑真厉害。”
温别桑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谢令书眸光微暗,道:“你和承昀太子成婚,是……”
“谢城主。”后方传来声音,谢令书收回视线,下意识转身。承昀太子缠着攀膊,手中端着一盘冰糖绿豆沙,人已经来到了长廊下。
他将东西递给庞琦,自行走来,道:“何时到的?”
“刚来没多久。”察觉到他的敌意,谢令书叹了口气,道:“我是来辞行的。”
承昀的敌意明显收敛,弯唇一笑,道:“阿桑今早想吃绿豆沙,我亲自熬了一些,放了冰糖,还加了些碎冰,谢城主要不要一起吃点?”
谢令书意外扬眉:“你煮的?”
“是啊。”承昀坦然,偏头看温别桑,道:“岳丈留下了一本菜谱,上面均是阿桑爱吃的,我便照着做了一些,近日阿桑的三餐都是我来打理的,记得吗?”
温别桑点点头,前些日子他不清楚,但自打他从幻象中清醒之后,确实如此。
谢令书看了承昀一眼,须臾失笑,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话不多说,走了。”
他抬步离开,温别桑立刻从护栏上坐直,承昀顺势将他抱下来,与他一同将人送到门口,道:“此次宫变多亏谢城主侠义,他日若有时间,我定和阿桑一起拜访君子城。”
“我也只是为了阿桑。”谢令书翻身上马,察觉他脸上的感激收敛,不由又笑出声:“行了,回去吧。”
温别桑道:“容姨与你一起吗?”
“她行踪不定,也不喜告别,此刻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谢令书调转马头,又回头,道:“不出意外,霓虹和宋千帆应当明年成亲,承昀太子若有闲暇,不妨带阿桑一起来君子城观礼。”
不等承昀开口,温别桑马上道:“是我带他去。”
承昀没有开口的余地,温别桑又继续对谢令书:“是我先认识你们的,自然是以我为主。”
他表情认真,语气也很认真,全然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固然认识他许久,谢令书有时候还是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承昀无奈,道:“是,阿桑是家主,我是家眷,日后谢城主说话还望注意一些。”
温别桑偏头,谢令书似有同情,回应道:“明白了。”
马蹄声远去,承昀拉着他回府,温别桑却还在纠结这个问题,道:“我没有说我是家主,但谢令书是我的朋友,所以他们那边的事情应该是我带你去。”
“我知道。”承昀耐心道:“阿桑不是我的附属,我也不是阿桑的附属,你我同为家主,夫夫一体,对吗?”
“嗯。”温别桑道:“你不是茶壶,不可以有很多杯子,只能有我一个。”
“当然。”承昀马上道:“你一个我还照顾不过来呢,你看我的手,为了给你熬粥……”
“呼——”
承昀的手刚伸出去,温别桑便轻轻吹了起来。
春日的花朵开的正盛,温别桑对着他的手鼓着脸颊吹气,态度同样认真。
分明不含半分暧昧,却若春风吹皱湖面,叫人心潮涌动。
承昀任由他吹着被烫出红痕的手指,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嘴唇。
温别桑仰起脸,道:“回去给你擦药。”
承昀弯唇,道:“好。”
回到寝殿,温别桑果然亲自为他上药,一边擦,一边道:“我喜欢你为了照顾我受伤的样子。”
“……”承昀缩手,温别桑把他的手拉起来,他又缩,温别桑第二次去拉,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快。承昀只好由着他继续上药,道:“难道你不关心我吗?”
“关心。”温别桑上完药,顺势坐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脖子,亲他的脸,道:“会心疼。”
“你定是在骗我。”
“没有。”温别桑道:“你以后不用给我煮粥了,我喝什么都行。”
承昀心中那一点不快也因为这个吻而烟消云散,他顿了顿,道:“还是可以煮的,等我日后多学学,便不会再被烫了。”
温别桑将脸靠在他的肩膀,鼻尖贴着他的脖子,道:“那日我昏倒之后,你受伤了吗?”
“没有。”承昀翘着缠了纱布的手,将他拥紧,道:“你呢,最近感觉还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温别桑把脸往他脖子里埋,唇间的气息轻轻吐在他的喉结上:“周苍术死了,我感觉爹娘也要离我而去了……这些年,我好像一直都带着他们,不管去哪里,他们都跟着我……承昀……”
他又哽咽了起来:“他们现在要走了,真的走了,要彻底消失了。”
承昀抚着他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过两日清明,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
“那里也不是他们。”温别桑说:“他们不在了,呜呜,再也没有了。”
“谁说没有了。”承昀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做的胡辣汤你喝着刚刚好吗?”
温别桑泪汪汪地看他。
“因为你爹留下的菜谱里,做了很多批注。”
他取来了菜谱,一页一页地翻给温别桑,道:“我不光知道你爱吃什么,我还知道你娘爱吃什么。”
“你看,他们怎么会不在呢?分明今日还在教我怎么讨阿桑欢心,怎么把阿桑养好,怎么能更好的爱阿桑……”
拇指擦过温别桑的脸颊,承昀望着他,道:“我看到他们将你托付给我,也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殷殷嘱咐。”
“你爹说,一定要对阿桑好啊,不管阿桑有什么要求都一定要满足他,宫承昀啊……你一定要比爱自己更爱阿桑,不然就咒你不得好死……”
“爹才不会这样说话。”
“嗯,后面一句是你娘说的。”
温别桑抿嘴,将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
他清楚,这些话既不是娘说,也不是爹说,而是宫承昀说。
见终于把他哄好,承昀立刻命人将绿豆沙端了过来,亲手喂他。
温别桑一边吃,一边看他,道:“何如燕和周连景怎么样了。”
承昀似乎不太愿意谈这个话题,但温别桑说了,他只好道:“何继春和何远洲均已被杀,何如燕失父失兄又失夫,在安定司去查封相府的时候,自己了结了,周连景……暂时被押入大牢,和楚王等人一起听候发落。”
“你父皇不杀楚王?”
“到底是亲子。”承昀道:“可能会被判流放。”
温别桑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想。”
“我自是想斩草除根。”
温别桑睫毛微动,他倒是没有想到,此前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楚王自寻死路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承昀没有解释什么。
他反问道:“你想见周连景吗?”
温别桑到底还是去见了周连景。
幽暗的地牢,锁链被人打开,牢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这是两年以来,温别桑第一次见到周连景,对方瘦的他几乎要认不出,也不知究竟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可他分明刚刚被关入地牢几日而已。
齐松提起饭盒,将食物一一摆在木桌上,周连景神色恍惚地抬头看他。
温别桑一如既往,神色冷淡而平静,让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
他素来是如此的,周连景记得,他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素来总是这样,看上去有些薄凉,事不关己一般。
只是此刻他一袭锦缎薄披,头戴鎏金宝珠冠,分明华贵,却又格外无暇,若世间谪仙,与地牢格格不入。
有那么几息,二人都没有说话。
温别桑不喜墨迹,开口道:“吃点东西,我送你去陪大母。”
周连景怔住,半晌才开口,嗓音沙哑:“大父谋反,承昀太子,岂会容你放我?”
“他答应将你交给我。”温别桑坐在了小桌前,道:“此事你并未参与,我也相信你从未想过害我。”
周连景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是泪珠无声滚落在木床。
温别桑看着木桌上的食物,由着室内安静了一阵,道:“爹在世时说过,你最良善,他们去世之后,你也多次在相府照拂于我……我带了些酒菜,你要吃吗?”
许久,周连景才缓缓从上方走下来,坐在他对面,端起碗来,又道:“他到底是太子……你放了我,他会不会觉得,你与周家……”
温别桑看他,神色间有些迷茫:“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周连景低下头,道:“我,我如今都自身难保,怎么可能,还有功夫担心你。”
温别桑沉默着,道:“我会派人送你回大母身边,周苍术为大母安排好了后路,你日后应当不会过得太难,若遇到什么事,可以来盛京寻我。”
半晌,周连景才说:“嗯。”
他没有问周苍术是怎么死的,也没有问周玄的死因,更没有与他谈论任何关于宫变的事情。
温别桑又坐了一阵,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干了。
随即直接从小桌前起身,来到门口之后,又回头,道:“日后少操些闲心,多管好自己吧。”
不等周连景回答,便径直走了出去。
承昀在牢门口等着,见他出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温别桑却忽然道:“我想去小方山。”
马车穿过盛京繁华的街道,一路自城门而出,来到了小方山上。
温别桑一眼看到了坟前巨大的石碑,他提着香烛走上去,蹲在坟前,怔怔看着那块巨大的墓碑,目光缓缓来到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竟然是……
宫晟??
孝子:温别桑。
孝婿:宫晟?
他下意识扭脸去看承昀,后者也提着纸钱走上来,见他看过来,以为有什么诉求:“怎么?”
“是,你为我爹娘立的碑?”
“应当……”一句话没说完,他猛地看到了上方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回头,楼招子眼珠微微转动,盯着他的视线,带着些紧张和期待。
承昀转脸,看着温别桑,脸不红气不喘地道:“是。”
“也未曾与我说一声。”温别桑露出笑容,又去看向那块墓碑,伸手抚了抚父母的名字,道:“之前我只能用石头,随便刻了他们的名字,因为担心坟墓下沉,时间久了会找不到。”
“过两日,我找些工匠来,为爹娘修陵。”
温别桑呆:“修陵?”
“有了陵墓,就再也不担心会下沉了。”
“那会花很多钱……”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过来的眼睛却是隐隐发光的。
承昀果断道:“花再多钱也要修!”
温别桑笑容扩大,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后方的楼招子眼睛一亮,承昀轻咳一声,道:“爹娘看着呢。”
“爹娘会很开心!”
看到承昀偷偷为爹娘放的新墓碑,甚至还答应了要给爹娘修陵,温别桑肉眼可见地重新恢复了活力。
回去的路上一直往承昀身上贴,抱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就亲他一下,承昀被撩的难以按捺,只能牢牢把人按在怀里。
下车的时候已是傍晚,温别桑高高兴兴地回了寝殿,承昀落后一步,忽闻后方传来声音:“咳。”
回头,正是楼招子。
承昀冷脸,道:“墓碑什么时候放的?”
“您别管什么时候……刚才车里那么多……”他看了一眼齐松,呵呵地笑:“我和齐侍卫都听见了。”
承昀唇角抽了抽,转身往前,楼招子心中紧张,直到对方没好气的丢下一句:“知道了。”
这些混蛋玩意儿,早就眼睁睁等着看他笑话呢。
他想到了什么,加快脚步,一路来到寝殿里。
温别桑正在把身上的披风摘下,承昀顺势接过,随手递给身边的下人,又走过来为他脱了鞋袜,细细将他的双脚放在木盆里,一边清洗,一边从下方偷瞥他的表情,试探道:“稍后,我们一起,上床睡觉?”
温别桑笑容明亮,毫不犹豫:“好!”
承昀唇角一扬,顺势托起手中纤细的脚踝——
鼻间触碰到上方的水珠,才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放了回去。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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