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戏
公主府, 庭院挂上了琉璃花灯,波光粼粼的烛火投影着斑驳的影子。
江辞睢受邀而来,便见到半坐在美人榻的青衫罗裙的朝宁公主, 身侧有两名侍女们用团扇为她驱掉夜色的闷热和蚊虫叮咬。
面前则是一座戏台,上面的小生正甩袖, 一副昆腔咿咿呀呀。
他作揖道:“公主殿下。”
“江大人, 坐。”朝宁命令他坐下,伺候的侍女们为他端来一张楠木圆凳, 江辞睢坐下,有侍女们给他斟茶倒水。
江辞睢看了眼戏文,才知这是《刘二当衣》。
“今个我进宫,父皇召见我,说监察司那边又在弹劾本宫。”
江辞睢默不作声地听着, 朝宁说到这里,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 “左右不过是弹劾本宫作风, 可你知这次是你跟我的流言, 传进了我父皇那边。”
“刚巧太子也知晓了这点, 他天性多疑,指不定查到失窃的账本与你有关系, 所以江大人, 你这几日行事要尽快。”
朝宁呷了一口茶水,余光瞥见他沉思的样子, 脸色平淡下来, “吏部张员侍郎是太子的人, 而工部的刘员侍郎是三皇子的人,中书省则是父皇的人, 上次户部侍郎为了帮太子顶罪,自缢,空出来的位置到现在父皇都没有安排人过去,本宫想让你去。”
江辞睢听到公主的安排并无异样,只是他沉声道:“太子和三皇子的人都盯着这个位置不放,臣等恐怕难以担任。”
“这你不用担心,明日你上朝后,本宫会约见你,演一出戏给我父皇。”朝宁说罢,摆摆手,身边的侍女们颔首,为江辞睢冷掉的茶水重新添置了新的温茶。
江辞睢见公主安排妥当,不再多言,但是朝宁却主动提起了今晚他邀约裴少韫去醉花楼一事。
她意味深长地道:“本宫知道江大人的软肋是阿妹,但你怀疑裴大人,恐打草惊蛇。”
“阿妹出事,臣夜不能寐。”江辞睢何尝不知他打草惊蛇,可阿妹一天没出现,他就心急如焚。
朝宁见他这般忧心,侧眸看他,“江大人什么都好,唯独在令妹身上,容易出事。”
“臣若是连妹妹都护不住,妄为兄长。”江辞睢攥紧拳头,面色肃然,令朝宁嫣然一笑,揶揄道:“好了,本宫随意说说,何苦上火,至于你阿妹的事情,本宫会尽量帮你查清楚,说起来你阿妹长得貌美,要不是我是女子,指不定也要娶她。”
朝宁想到那日在车舆一见,貌美的小娘子被压在软垫下,不知所措模样,实在令人怜惜。
江辞睢一听此话,正色道:“多谢公主厚爱,只是阿妹喜欢无拘无束。”
“我只是说说而已,不必紧张。”朝宁看够了他的热闹,也不再多提,打发他走后,又看了几场戏文了。
夜深人静,庭院的花香浓郁,她躺在美人榻上,须臾间,有人来到她的身侧,朝宁嗅到熟悉的苏合香,还未睁开眼,便听到一句,“夜深了,该回去了。”
“这么久了吗?”
朝宁半阖,浅笑道:“驸马怎么今天心情这么好,都不跟本宫吵架。”
张沉没有应答,将朝宁打横抄起,对侍女使了眼神,很快戏台落幕,抄手游廊下,宫灯摇曳,模模糊糊的两人在烛火下越发朦胧。
“你这般谋划算计,真的可行吗?”
朝宁躺在张沉的怀里,懒散地道:“本宫不给自己谋划,你觉得本宫的下场能有多好。”
张沉握紧了她的腰,涩然道:“宁愿粉身碎骨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萧瑟的晚风挽起她腰间的蓝玉线绦,两人的影子越走越远,直至月色拢不住他们。
江辞睢从公主府出来后,贴身随从韩承早早守着外头,见到他,立马迎上去,“大人。”
他见到韩承也不奇怪,骑马就往西边的街巷而去,来到一处关闭的医馆,敲门上报了自己的名讳,江辞睢被放进去后,一路往后院走去,见到了正在被包扎伤口的沈长安。
“你本身身后有伤,这下子前后都有伤势,近日少走动。”
江辞睢一进去,听到大夫的念念叨叨,再看沈长安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径直走到沈长安的面前,开始质问起事情的原委。
在沈长安将事情原原本本全部道出来后,在末尾补了一句,“我之前去过明月山庄,这次再去发现两者虽有像,但观其有细微不同,故此,我怀疑裴少韫有两个一样的山庄,当日他是故意引自己过去。”
今天若不是侥幸躲过一劫,沈长安怕是要折在那头。
江辞睢也猜到裴少韫在打什么主意,不禁冷笑:“心狠手辣。”
这样的人,阿妹落在他手上,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江辞睢气愤,一拳砸向墙壁,落得个手骨节流血的下场,而后他被心惊胆战的大夫包扎后,便独自回到江府,看到空落落的院落,他目光暗沉。
正要回去,却发现抱梅从右厢房出来,见到是他,屈膝行礼,“大少爷。”
“你怎么还没有睡。”
江辞睢冷面地说,见到她眼睛红肿,眼底有乌青,寒意少了些,“是为了阿妹的事情吗?”
抱梅默不作声,垂头丧气的模样,令江辞睢沉声道:“我会带阿妹回来的,不用垂头丧气。”
江辞睢说罢后,他大步回到书房内,抽出一叠折子,里面混迹的黄皮账本被他大咧咧地放在案几上。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江辞睢当时在牢房里,江絮雾便将自己藏的账本和香匣子的位置全部告知了他。
江辞睢知晓后,出了牢狱就将东西全部拿出来。
如今,他盯着黄皮账本,随后从博古架里抽出书匣子,按了匣子内的机关,很快小小一只的香匣子,映入他眼前。
江辞睢将香匣子取出,再将黄皮账本放在其中,将书匣子放回原处后,一豆灯火,伫立在原地沉思片刻。
他便携着香匣子出门,夜深如黛,他摸黑来到一处住宅,长叩五下被迎了进去。
几日过后。
朝堂之上,关于弹劾裴少韫的奏折启禀圣上,奏折里是监察司弹劾裴少韫误判三年前一桩旧案,牵扯了前朝皇子,弹劾的奏折里还有罪证,件件指向了裴少韫与前朝皇子有瓜葛。
皇上知晓此事,命刑部的人调查此案,而裴少韫暂时被押送在大理寺,等待听审,不过谁知素日不沾朝政的皇后,竟然主动为裴少韫求情澄清,又请求皇上允许枢密使调查此案。
于是皇上大手一挥,命令枢密使彻查此案,而后裴少韫被关押在大理寺内。
明月山庄,江絮雾一连好几日都没有见到裴少韫,还以为他出事,心里鼓动不已。
她是不是可以趁着裴少韫不在,逃走的机会更大一些。
江絮雾想到这点,心情尚好,一连好几日都在云窗阁楼待着,借着赏景的名义,偷偷将山庄的各个逃跑必经之路全部记下,因山庄过大,江絮雾怕记不住用笔墨绘制,为了以防被人发觉,她将路线绘制成海棠图,用枝条串联,外人难以看出其中奥秘。
她绘制完毕后,搁下羊毛毫,将此图撂在紫檀案几,用砚台镇压,随后她将羊毛豪,笔洗一番。
风暖夏热,支摘窗一扇扇推开,江絮雾而后嫌闷热,用团扇引凉,避暑驱热。
须臾间,笔墨干涸,江絮雾心喜,将海棠花卷起收在袖里,见时辰近乎靠近晌午,便吩咐婢女们端来吃食。
待到夜深人静,江絮雾借着喜欢这处,命人抬来黑漆钿床,打算今夜在这里歇下。
一连几日,江絮雾见裴少韫迟迟没有回山庄,深知他定然是被外头烦琐事务绊倒,再瞧这几日守夜的婢女们都在偷懒,一连几夜,江絮雾悄悄往下试探,摸清守夜的人大多是谁,她有了新的想法。
不过在计划开始前,她要确保裴少韫不会半夜回来,可因他大约七日都没有回来,助长了江絮雾逃跑的想法。
翌日深夜,江絮雾依旧睡在云阁高楼的二楼,素日睡觉的地方用屏风挡住,故此倒也不伤大雅,但今夜江絮雾本想逃跑,先用磨好的安神药材,下在了糕点里,提前给鹦鹉吃了几口,确认药效尚可,本想着借着吃不下糕点的名头,赏给守夜的婢女们。
但今晚下了一场大雨,滂沱大雨敲击了支摘窗户,银烛的灯火摇曳的厉害,江絮雾被突如其来的风打搅了全盘计划,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唯恐今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可在看了一会书,眼皮子打架得厉害,江絮雾回到床上刚躺下,便听到下方传来脚踏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婢女们的声音:“大人。”
裴少韫回来了。
江絮雾被惊醒,刚起身掀开青色床帷,一道刺鼻的血腥味涌上她的心神,江絮雾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口鼻,但见青色床帷被掀起,映入眼帘的便是裴少韫瘦削苍白的脸。
“小娘子。”裴少韫声音依旧温温柔柔。
可江絮雾分明从他身上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你——”江絮雾还没有说完话,裴少韫便笑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倒在她怀里,压得她都喘不过来气。
“来人——”江絮雾拍打他的肩膀,这才发现掌心全部都是血,她神色愕然,这才惊觉这个家伙后背都洇染了血。
受伤这么严重,还敢跑到她跟前,打搅她睡觉。
江絮雾气梗,但身子被他压得不能动弹,只能命人上来。
下方的婢女们听到动静都赶了上来,在经过一阵兵荒马乱后,宋一出现在山庄,并且为裴少韫带来了大夫。
经过大夫的诊治后,说他是受过刑,出血过多 ,而后便是让人来帮他上药。
上完药后,便是煎药喂药,江絮雾见没什么自己的事,想要回去,可宋一拦下她。
“夫……小娘子,我家大人病重,请小娘子留下照看我家大人。”宋一忠心耿耿,见江絮雾不满夫人的称呼,改了称呼后,伸出手拦住江絮雾的去处。 江絮雾:“你不怕我在你家大人身边,趁他体虚要他命。”
宋一闻言亮出自己的佩刀,江絮雾见此冷笑一声,“他生病为什么需要我的照顾,你当婢女们都不在吗?”
宋一一言不发,固执地拦下江絮雾。
最终江絮雾扭不过宋一的忠心,强压怒火地留下陪着晕倒的裴少韫。
也不知裴少韫到底出什么事,一身的血腥味还晕倒。
江絮雾腹诽地走近,发觉他已经上完了药,身上被裹了一层白纱布,身子披着寝衣,江絮雾坐下时,婢女端来药,想要递给江絮雾。
江絮雾蹙眉看她,婢女吓得慌慌张张,就差跪下。
“宋侍卫说……”
“算了。”江絮雾想到宋一为裴少韫马首是瞻,也知道他想干什么,懒得为难她,接过黑釉瓷碗,舀动碗里的汤药,再看他昏迷的模样,就命人将他搀扶起来,在其他人的帮忙下,江絮雾开始喂他。
可裴少韫并不配合,江絮雾命人掰开他的下颚。
婢女们瑟瑟发抖,“这……”
“你们想不想让你们大人喝药。”
婢女无奈,只能听从江絮雾的命令尝试去掰开裴少韫的下颚,可是尝试了好几下,裴少韫就是不张嘴,奴婢们都额头冒汗。
江絮雾将汤药置在一旁,“你们下去。”
既然他不配合,自己也不给他喂药。
是死是活,跟她有何关系。
江絮雾心中赌气,婢女们闻言纷纷退下,可守在门外的宋一知道屋内的情况,走近来向她作揖,“还请江小娘子能帮我们大人一把。”
“他自己不肯喝药,我有什么办法。”江絮雾冷着脸,指了指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人。
宋一却不管不顾地道:“我相信小娘子有办法,毕竟大人如果不醒,小娘子恐怕一辈子都出不去。”
江絮雾听出他言外之意,面上神情越发冷淡。
宋一话音撂下,便先一步赔罪,“之前的话可能会得罪小娘子,还望小娘子恕罪。”他言尽于此,瞥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方才退下。
江絮雾见他走后,再看躺在床上昏迷的裴少韫,心烦意乱地端起瓷碗,继续给他喂。
“如果你不喝的话,我割下你的肉。”
见他一动不动,江絮雾身子凑近了些,许是身上的梨花香味过重,江絮雾惊喜地发现他唇动了动,她立马将汤药灌入进去,为了防止他吐出来,江絮雾拿着绢帕抵在他唇边。
可他之后温顺地没有吐出来,像卸了獠牙的蛇,任人宰割。
江絮雾一勺一勺地舀出来喂给他喝后,吩咐婢女们进来收拾,而后江絮雾在宋一的威胁下,暂时只能待在他身边。
屋内四角点上了莲花托底的银烛灯,江絮雾双腿曲起,靠在床边,手里翻阅起几本书卷,屋内静谧只剩下蜡油噼里啪啦的声音。
江絮雾原以为他会昏迷很久,也就没有多关注他,直到半夜醒来,才发觉自己躺在屋内另一张的床榻上,她被惊醒地回望过去,只见之前昏迷脆弱的男人,披着素衫,坐在案几前,翻阅起她之前看的书。
她想起之前绘制的海棠图,忧心忡忡地担心被他看出端倪,起身走到他的跟前,状若无意地挡住在烛台前,遮住了他一大半的光。
“你不是身体不适,怎么这么快下床。”
江絮雾一双剪水秋瞳,望着他,在昏黄的烛光下,多了几分柔美,裴少韫身子动了一下,肩胛骨传来的疼痛,令他咳嗽了一下。
她见此,担心地往前,顺势袖口一甩,案几上的书卷和这几日她作画的一些小画像全部落在地上。
“你要不继续躺着。”
“小娘子怎么对我这么关心。”裴少韫若有所思地瞥见她,却见江絮雾理所当然地道:“你侍卫威胁我,要是你过得不好,我的性命倒是有问题。”
江絮雾的恼怒也不知是否打消了裴少韫的狐疑,总之裴少韫轻描淡写地一句,“哦。”
看似将此事揭过去,江絮雾心里放松下来,趁着这个机会顺势问了一句,“裴大人你怎么好几天没回来,还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裴少韫搁下书卷,俊朗的面容下,在这几日都瘦削了点,看样子过得应当不好。
江絮雾心里猜测,却听闻裴少韫直言:“我这身伤势,倒是拜小娘子的兄长所为。”
“我兄长?”
江絮雾一听到兄长,紧张地抬眸,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的面容。
她心中暗道不好,“我阿兄做了什么。”
裴少韫哑然一笑,“江小娘子别担心。”
“你阿兄只不过是想陷害我,利用三年前我办的案子,再以重查旧案的名义,审讯逼问,想问出你的下落。”
裴少韫说这话时,身上的长衫飘飘,再看他面色霜白,活脱脱是被老虎吃掉爬上来的伥鬼。
“所以我阿兄他?”
江絮雾见他这般模样,心神不宁,可裴少韫则是含笑地看她。
“明明我被诬陷,小娘子为何率先关心江辞睢。”裴少韫虽还是含笑,可他直呼江辞睢的名字,江絮雾想也不想地后退。
可这时裴少韫勾住她的腰间粉紫柔丝串明珠带,一个察觉不当江絮雾被困在他的腰间。
烛火几乎要被推开,裴少韫修长的手扶正了烛台,在窗外细雨斜风里,江絮雾呵斥他,“你在干什么?”
“小娘子为何不关心我。”裴少韫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愉,唇角的笑意荡然无存。
江絮雾不明所以,“你不是没死吗?”眼见他搂着自己的腰加紧力道,江絮雾转而换了一套说辞,“我其实是担心你的,你看都是我给你喂的药。”至于是被宋一威胁的话才喂药的话,江絮雾并没有说出来。
裴少韫果然被取悦到,松开了几分力道,才娓娓道来,“可惜江辞睢没算到,我早早就等着他,所以等他要对我严刑逼供时,枢密使的人赶到,你阿兄也被人赃并获,估摸没有一个月的时日,他倒是很难出来。”
江絮雾面色惨白,裴少韫见她这副担忧的模样,心中恶念陡然横生,“明明始作俑者是你阿兄,你怎么这么担忧。”
“他是我阿兄,再说若不是抢走我,阿兄也不会怪你。”江絮雾病怏怏地垂下眼眸,心里全都是关于阿兄的事情。
裴少韫却扼住她下颚,苍白的脸上浮现几分笑意,“可小娘子本来就是我。”
江絮雾别过脸,而裴少韫还在她耳边道:“你知道你阿兄怎么对我行刑的吗?他本来是用鞭刑,而后见我不松嘴,用对我用于梳洗。”
裴少韫说这话,没有怨恨愤慨,犹如局外人,令江絮雾察觉到古怪,狐疑地看他。
“这一切是不是你的苦肉计。”江絮雾清楚地看到他身子一顿,好歹与他做过夫妻几年,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转眼江絮雾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得几乎与江辞睢审讯他人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该说不说,除去长相不一样,在某些方面,他们兄妹倒是如出一辙。
“小娘子,你觉得我在对你用苦肉计?你有什么值得我谋划的呢?”
裴少韫漫不经心地说,唇角弯弯,看不出任何端倪。
可江絮雾陡然贴近,余温伴随着梨花的香味,侵入裴少韫的理智,令他目光暗沉下来。
“你当然有想谋划的东西。”江絮雾见他不松动的模样,笃定一笑。
裴少韫淡定自若:“愿闻其详。”
“其一,你对我阿兄早就看不惯,你应该早早知道我阿兄的计划,于是你想用苦肉计,让我阿兄中计,其二,你想对我示弱。”
江絮雾说到这里,清晰地听到裴少韫失笑,旋即看到他嗤笑地说,“小娘子,我怎么会向你示弱。”
“你要是不向我示弱,你会甘愿入局还带着伤来见我。”
“裴少韫——”江絮雾忽然喊着住他的名字,在他似笑非笑地目光下,她将裴少韫推到在铺了桐油的地板,之前还因阿兄出事惶恐不安的小娘子,转眼间犹如抓到把柄,笑得肆意,令裴少韫顾不得伤势的疼痛,只余下胸腔内有什么在震动。
“其实,裴大人是喜欢我吧?喜欢我才将我困在这里。”
江絮雾贴近他的唇瓣,见他薄唇紧抿,难得笑意全无,蛊惑地道:“如果裴大人愿意说喜欢我,我会主动亲大人。”
见裴少韫不开口,江絮雾缠上他的身子,纤细柔荑的十指牵引他的手腕,眼眸的恶意映入在他的面前。
“裴大人快说啊。”
他清楚地明白眼前的江絮雾是在逗弄自己,可一向游刃有余的裴少韫,莫名地心动了一下,若是……
江絮雾松开他的手腕,起身整理散乱的云鬓,“我跟裴大人开玩笑的,我知道裴大人不喜欢我,肯定不会想让我亲你。”
她还未整理几下,却被裴少韫重新拉入怀里,只是这一次,裴少韫难抑中莫名的恼意,不顾及身上的伤势,直接亲了上去。
“你——”
江絮雾没料到他受伤还不忘记这一茬,手脚并用地逃走,可脚腕被他轻而易举拖回去。
“别跑啊,我就是喜欢江小娘子,那又如何。”
原以为很难说出口的话,却还是被他说出来。
裴少韫意外地不反感,甚至在江絮雾的惊讶的目光下,解下了她的腰间,温柔又不容置喙地道。
“你——”江絮雾被抵在紫檀案几,十指掐紧案几的边缘,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绘制的海棠图就跌落在那堆书卷中,心神被海棠图牵引的她,并没有听到裴少韫那句。
“所以我喜欢小娘子,小娘子一辈子也别想走。”
第62章 兄长
血腥味萦绕着云阁, 江絮雾被逼到呜咽,咬紧了牙口,似乎这样不会陷入情欲当中。
可裴少韫这段时日, 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折磨人手段,每次都是先帮她, 再不急不慢地继续。
也许是他还在受伤, 这次并没有之前那么激烈。
但一场结束后,江絮雾闻到了强烈的血腥味, 恍恍惚惚间,她在想若是裴少韫失血过多死了,是否很窘迫。
她胡思乱想着,整个人被拖入了梦魇。
梦魇里,是她与裴少韫成婚的第三年, 两人曾有过琴瑟和鸣的日子,他因皇权争斗, 被迫贬去乡野县衙, 江絮雾与他随同。
破落的县城, 黄土茅屋。
这里的百姓虽不富裕, 但也过得自由自在。
两人当时刚去县里,住的地方都是屋檐破落, 晚上下雨会渗透进来, 曾经在官场玩弄权势的裴少韫,第一次看到这情形, 面上流露了苦恼。
可再怎么样, 他们都要在这里待着。
待到天晴, 裴少韫请来县里的老太爷,知道怎么修屋檐上的青砖瓦片, 他就自己上手去修缮。
其实这件事他完全可以请人来,奈何县城十年前经历大旱,年轻人大部分死绝,留下的年轻人又受不了县里的贫瘠,去别的城里。
因此裴少韫需要自己动手,而她觉得好奇,扶着阶梯,见他抿着唇,仿佛面对重大决策,可他只是在换瓦片。
江絮雾觉得稀罕,在底下瞧着。
直到听到瓦片破裂的声音,她探起头,而坐在槐树下的老太爷见多识广,笑着说:“踩破瓦片了。”
“夫君你没事吧?”江絮雾闻言,担心地想要爬上去看看,结果听到裴少韫温笑的声音,“没事。”
可是等他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向来俊朗温润的郎君,如今被乌黑遮住,显得极为狼狈。
她不客气地笑出声,裴少韫一愣,余光注意到掌心,反应过来后,似笑非笑地说:“娘子,你笑得真开心。”
“我……哈哈。”江絮雾忍着笑意,严肃地摇摇头。
可她面对裴少韫一张涂黑的花脸,还是笑得不能自拔。
而后几天里,白日裴少韫去县衙,江絮雾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种花缠藤蔓,还学了一点编织竹篓,回来的裴少韫见她喜欢这些,便会帮她去山上砍竹子,寻些野花野草下来。
江絮雾那时完全想象不到,在外人有人芝兰玉树的郎君,是怎么一个人拿着砍刀去上山。
那是两人相处最温馨的一年。
一年后,裴少韫被召回京州。
回到京州的裴少韫忙碌得脚不沾地,昔日的温馨埋在了往事卷轴里。
江絮雾睡得深沉,待到醒来,发觉天色已晴,云阁里原本狼藉一片的案几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猛然想起海棠图,顾不上披着外衫,下床来到案几,翻了好几下,才从一本画册里看到被压的海棠图。
江絮雾见此松了一口气,正想放回去,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男声。
“你在找什么?”
江絮雾心中慌张,纤细瓷白的手,悄悄地将海棠图夹在画册里,转身佯装淡定地说:“我闲来无事想找点书,打发时间。”
可裴少韫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眉眼轻佻,“哦?”
江絮雾闻言,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回到屏风内,换回了平日的衣着打扮,但为了防止裴少韫在自己换衣,翻阅起案几上的书,她便隔着屏风与裴少韫对话。
“你的伤势好了吗?”这么快就可以走动,不过这让江絮雾确定,昨晚他直接在搞苦肉计。
江絮雾换上了青衫罗裙,腰间正系着白月如意腰带玉封,刚说完这句话,便听到裴少韫轻笑道:“我的伤势尚可。”
“倒是小娘子昨晚入眠,还会喊我的名字?”
裴少韫一句轻飘飘的话,江絮雾瞬间想到昨晚的梦,原本系着腰封的动作一顿,旋即平淡地问了一句“我昨晚梦到了你吗?我不记得了。”
江絮雾换好衣裳出来,便看到裴少韫坐在靠窗边的案几上,一袭白衫圆领,清风明月,君子温润如玉,可惜脸色霜白,再加上瘦削的脸颊,一眼就让人看清他身体抱恙。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想到昨晚他的话,也不知阿兄到底怎么样了?
阿兄虽然一遇到她的事情,理智不太正常,可阿兄也都是为了她,一想到这点,江絮雾走到他的跟前,坐在对面的蒲团上,青瓷瓶花里的花换成了垂丝海棠,风一吹,花落了几叶,落到了江絮雾的手背上,也落到了裴少韫的掌心。
江絮雾正想捻起落花,却听闻裴少韫说。
“青州干旱,城中百姓流离失所,圣上怜恤灾民,特拟了一道圣旨要京州的官商捐赠银两送往青州,为了青州百姓能脱离苦海,几日后,京州举办灯花会,京州大大小小的僧人都要前往灯花会,为青州祈福。”
江絮雾不明白他忽然跟她说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可见他唇角弯起,江絮雾一愣,心中产生几分雀跃的心思。
“你想带我去参加灯花会吗?”
江絮雾眼眸亮起几分光彩,裴少韫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展露出喜悦的表情,旋即温声地道:“小娘子想去也可以,但是总要付出点什么?”
她听到这话,心里痛骂他有毛病,就知道没有好事发生。
但见他这么一说,江絮雾鼓足勇气,在裴少韫似笑非笑的目光下,越过案几,直接亲了上去。
裴少韫身子一僵,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江絮雾直接亲上来。
他本来想看江絮雾讨好自己,可是她怎么就亲上来了。
裴少韫无法理解,可唇角的柔软,令他不再思考,以至于等到被江絮雾松开,看到江絮雾那双明亮的眼眸里迸发的喜悦,无法挪开眼。
“我现在可以去了吗?”
裴少韫鬼使神差地点头。
江絮雾露出了笑容,心底开始盘算,如何在灯花会里逃跑。
灯花会人多眼杂,最适合逃走了,到时候她可以……
江絮雾没有到想清楚,裴少韫却主动搂住她的腰,似乎从中得了乐趣,青天白日将她抵在案几上耳鬓厮磨,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瓶花又要换掉了。
但裴少韫只是亲她,其他倒是没有僭越。
傍晚时分,裴少韫也只是亲着她,而江絮雾想着能逃走,也就忍着。
可裴少韫见她乖顺的模样,莫名不安,真的会有人面对囚禁自己的人,和颜悦色吗?
他收紧搂住江絮雾软腰,捻起她鬓角一绺发丝,不管怎么说,他一定不会放开江絮雾。
她是自己的-
京州六月初六,花灯悬挂在各个铺子屋檐下,用一根根竹子撑起,各种各样的花灯都漂浮在水面上,花船上有琴师奏乐,丝竹之音幽幽响起,水榭凉亭亦有舞娘,曼妙身姿,婆娑起舞。
京州灯花会上,还摆放了临时搭建的席台,上面有众多僧人,群花围绕,闭目诵经,为灾民祈福,在他们的前面还设立赠予的花箱,用来捐赠于青州的百姓。
江絮雾来到灯花会,被乱花迷了眼,正要往前走,却被裴少韫手上的红绳拦住。
今夜的江絮雾粉衫罗裙,面上被戴上了凶神恶煞的鬼面具,而裴少韫依旧一袭白衫圆领,戴着与她一模一样的鬼面具。
裴少韫为了防止江絮雾在灯花会会不见,特意给她系上红绳子,另一端在他的手腕上。
江絮雾见他防备自己防这么深,忍住骂他的冲动,想着在灯花会上能不能找机会将绳子解开,再偷偷溜走。
可裴少韫似乎了解她心中所想,为她系上红绳子之前,又在她手腕处绑定了铃铛,随后她淡笑道:“若是小娘子把红绳子弄断了,小心下次再见,小娘子可以不用走路了。”
淡淡的威胁,令江絮雾身子绷紧,而他则是愉悦地牵着她来到灯花会上。
江絮雾只能暂时跟着他一同来到灯花会,不过这次他们两个人身后没有跟着下人,连宋一不在,这不由得令她想跑的想法蠢蠢欲动。
但是她敲了敲藏在两人之间的红绳,先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致志地逛起灯花会。
今晚的灯花会上有形形色色的花灯,莲花、海棠、白玉兰、蔷薇……各色的花灯,还有不同可以买回去的花盆景,继续往前走,还有猜花灯。
江絮雾看中了一盏荷花莲子灯,正巧看到上面的谜语。
“绿盖红缸,里头装满蜜浆。”
江絮雾立马猜到谜底,“店家,这谜底是柿子。”她原以为自己猜对了,就可以拿走荷花莲子花灯,可店家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你想要这花灯,需要再猜一个。”说罢,店家操着粗嗓的嗓子,报出来谜语。
“静态雪花堪比洁,幽香莲叶于同清。打一花,小娘子若是答不出来,可以用十个铜板买走。”
江絮雾觉得这诗很熟悉,忽然想到这是昙花,刚要惊喜地叫出来,裴少韫却先一步猜到。
“昙花。”
店家闻言唉声叹气,佯装失望,“看样子小人赚不了你们夫妇的钱了。”
裴少韫接过花灯知道他是误会两人的着装,心情愉悦地递给了他一枚银锭。
店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冲昏了头脑,回过神,想着还给人家,却发现那对小年轻夫妻早已经不知去向。
江絮雾拎着花灯,两人走得很近,裴少韫怕她被冲散,用手若有若无地避开了一些无意要冲撞她身上人,华灯初下,他们犹如一对真正的夫妻,漫步在热闹的夜市。
“小娘子。”
“嗯?”
江絮雾拎着花灯,声音雀跃,显然很喜欢这里,她今夜出行佩戴从简,鬓发上的簪子是裴少韫为她挑选的珠宝蝴蝶金簪,瓷白的耳垂上悬挂的翡翠雕花耳环也是他亲自挑选。
包括身上的衣着和面具。
裴少韫心生异样,特别是江絮雾听到他的话,侧身过来,耳坠摇曳,连同他的指尖都忍不住动了动。
他无一不感觉,眼前的少女,从头到脚的装扮都是他安排的,就连她也是他的。
江絮雾自是察觉他的态度有异,抬眸看去,却见他身后有熟人,江絮雾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过去,却不料红绳勒手。
“怎么了?”裴少韫察觉异样,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可江絮雾反应过来回神,匆匆忙忙地拉着他要往别处去。
但她一拉,见裴少韫纹丝不动,似是眺望远方,勾唇一笑,“原来是见到熟人,不敢相见?”
江絮雾心神一震,知道他发觉后,直言道:“今日灯花会这般热闹,他出现在这里,你不怕我被认出来,他会带我走吗?”
“可你刚刚心慌,小娘子是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对吧。”
他扼住江絮雾的手腕,才惊觉她手脚冰冷,眼下又不是腊月寒冬,所以是因忧心生恐惧,害怕吗?
裴少韫少时中状元,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唯独在这一刻,看到小娘子唇角直抿,一言不发的样子,他才知道何谓强求不得。
但他偏要强求。
裴少韫心底堵着一口气,笑得温柔,不容置喙地扯了一下红绳子,藏匿在手腕里的铃声响起。
这时,沈长安若有所思地瞥去目光,映入眼帘的便是戴着两副鬼面具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当那名粉衫罗裙的小娘子隔着人群,还戴着面具看他时,他竟心神一疼,牵连着身上落下的旧疾,身侧的随从担忧地道:“沈大人,你怎么了?”
沈长安摆摆手,指尖苍白,唇角霜白,没一点气色,他一路往前走,想要见见前面的人,可当他推开四周的人群,来到那名戴着鬼面具的小娘子面前。
身侧穿着白衣的男人,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这位郎君?你这是?”裴少韫刻意压低嗓子,多了沧桑的意味。
沈长安心不在焉,指尖颤动地想要碰眼前之人,可男人声音都陡然冷下来,“这是我夫人,这位郎君是想让我去报官吗?”
他那道呵斥声音,将沈长安从恍惚中带出来,朝着江絮雾赔罪,“多有惊扰,还望小娘子多多海涵,我只是见小娘子跟妻子身形相似。”
江絮雾陡然鼻酸,明明没有拜过堂,还要她当作妻子吗?
裴少案冷眼瞧见这一幕,感受到江絮雾探出手,想要触碰的动作,他想也不想地拦截下来,轻笑地道:“郎君居然娶亲了,也会认错妻子。”
原本他是想让江絮雾看看,她心心念念的沈长安,会有朝一日认不出她。
但见到江絮雾失控想要接近的一刹那,裴少韫还是扼住了心里的想法,他想带江絮雾离开这里。
面前的沈长安听到这话,“我从不会认错我的妻子。”
这话一出,江絮雾猜不透他是否认出自己,正想开口时,裴少韫牵住她的手腕,用力的力道似在提醒她。
不准动。
江絮雾原本躁动的心被冷水浇下。
“看来这位郎君太过自信。”他牵着江絮雾的手腕,携她离去。
身后江絮雾一直都能感受到,沈长安在看她,不曾挪动半分,江絮雾想要偷偷转身去看一眼沈长安。
裴少韫不允许。
“你若是再看他一眼,下次他的眼睛可能就看不到你了。”
赤裸裸的威胁,江絮雾攥紧了手,内心蔓延的酸涩,令她说的话都带点颤声。
“你今晚是故意的吗?”
故意让她看到沈长安吗?
沈长安极其无辜,是她害他牵连其中,害得他新婚之夜,妻子都不见了。
江絮雾对他的愧疚最多,更甚者,沈长安应该猜到她,却不敢贸然打草惊蛇,站在身后默默看她。
她生出来无力和痛苦,质问起裴少韫,都忘记之前对自己说的隐忍。
裴少韫则是从她的话里听出其他的含义,明明她被自己夺回山庄,鲜少见她失态,如今却为了连自己妻子都护不住的男人质问他。
“我答应让你来参加灯花会,怎么会用沈长安来试探你。”他拢了一些笑意,解释起来在江絮雾心底强差人意。
裴少韫见她不信,也不强求,反正今晚是想约她一起逛灯花会,于是便携着他往这四周走动。
可江絮雾失魂落魄,总想回头去看一眼沈长安,但手腕一直被他牢牢抓住,她压住了想见沈长安的心思,想着还是尽早逃走,才是上上计策。
江絮雾想到这里,面色如常,继续与裴少韫在灯花会上游玩。
殊不知,在不远处悬挂彩灯的屋檐下,沈长安驻足在原地,浆洗发白的长衫在夜风中飘飘。
随从跟上来,“大人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花灯,你说若是一个人连护住妻子的能力都没有,是否是个无能之人。”
沈长安一向挺直的脊背,未曾弯曲过,衣袂飘飘,他的目光直穿人群,欲想见一人。
花灯蒙蔽了尘世,遮住了心中所念之人-
正在跟江絮雾游玩的裴少韫,深感四周有异样,若有所思地侧身,忽然,一群手拎着花灯,形成龙身的游行花灯从中间穿过,百姓们在争先恐后地让出中间的空位。
裴少韫牵着红绳子却发现绳子断掉了,断开的灰烬表明是用火烧掉的,可他却没注意。
亦或者说,他沉沦于跟江絮雾相处的点点滴滴。
风月霁光的郎君伫立花灯下,过了半响,他宽大的袖袍里钻出来一只细小的蛇,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爬在地面上,避开了游行的百姓。
他伫立在原地,而身侧多了青衣。
“大人。”
“去把小娘子带回来吧。”裴少韫按压手骨节凸起的青筋,原本沈长安的事,他已经很克制。可江絮雾一旦有机会,就会却迫不及待离开自己。
裴少韫早有预感,按照道理他内心应当波澜不惊,回想找回江絮雾,他该怎么教训她,可真亲眼见到江絮雾不见,心底滋生的暴虐里多了道不明说不明的闷疼。
古怪的情绪令他捏紧了袖口,周身的落寞与四周格格不入,而地面被踩碎的花灯,犹如破裂任人踩碎的瓦砾。
琉璃花灯下,江絮雾别人拦腰困在怀里,她都还没想到对方怎么用火折子断裂绳子时,便听到对方低沉熟悉的声音。
“阿妹。”
“阿兄。”
江絮雾没有挣扎,任由阿兄带她走。
两人来到一处琉璃花灯,身侧并未旁人,百姓们都四四散开,围观着花灯游行,无人注意到他们这里。
“阿兄,裴少韫不是说你被枢密使的人抓走了吗?”待到几声热闹的掌声响起,江絮雾趁此抓紧江辞睢的袖子。
“裴少韫想要算计我,我也不是蠢货。”江辞睢放开阿妹,端详她,深怕她这几日有没有受伤,可见到阿妹全身无事,但雪白的脖颈下有明显的暧昧痕迹。
他一时恼怒,用力捏紧了江絮雾的双肩,“他居然这么下作,敢对你……”
“阿兄不必担心,我也不在乎这些。”反正上辈子跟他做过夫妻,恼怒过后,对她来说并无大碍,可阿兄愤慨不已。
当着她的面,辱骂裴少韫各种下作的恶行,应该下油锅……
这还是江絮雾第一次从阿兄这里听到各种脏话,听得一愣一愣,江辞睢似乎知道这种脏话不能让她听见。
一边捂着她的耳朵,一边辱骂裴少韫。
“好了阿兄。”江絮雾掰开阿兄的手掌,温声道:“既然阿兄找到了我,我们赶紧走。”
江絮雾总觉得裴少韫轻而易举地放她离开,会留有后招,便催促阿兄他们赶紧走。
江辞睢也知道她的顾虑,旋即便牵着她的手,一路携她远离热闹繁华的灯花会,随着身后的喧嚣声渐渐远离,前方的灯火变得黯淡,江絮雾心底莫名地不安起来,耳畔传来清晰的铃铛声。
她猛然停下脚步,远离了喧嚣的夜市后,她才想起手腕佩戴了裴少韫给她戴上的鎏金铃铛,她想到这里,便想解开。
可是她使劲都解不开,江辞睢上手帮她解。
“算了阿妹不用管铃铛,你放心,我安排的人马都在这附近。”
他的话音落下,江辞睢猛然神情一变,抽出腰间的剑,挡在江絮雾的面前。
“阿兄——”江絮雾被阿兄的臂弯挡住,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焦急地想要替阿兄出头。
可耳畔传来的窸窸窣窣声音,令她毛骨悚然。
江辞睢目光锐利,扫视前方,在江辞睢的庇护下,江絮雾听到地上有爬行的动静。
“阿兄,是蛇?”江絮雾听出这动静是蛇,刚跟他说,只见阿兄手起剑落,一只银白的蛇被他砍成半截。
“街头巷尾居然有银白蛇?”
这蛇无毒,但最擅长听声辩路,常有些游行商人训练此蛇来表演。
江絮雾陡然间明悟,“阿兄,我们快走。”
“嗯。”江辞睢半点犹豫都没有,作势就要带江絮雾离开。
可他们刚走一步,身后传来凌厉的风声。
江辞睢搂住她的腰匆匆往后一退。
“青衣。”江絮雾在阿兄后退,看清来人竟是青衣。
青衣一身黑衣,面容肃穆,面对江絮雾的喊声,她往后一退,“小娘子。”
“对不住了。”她话音落下,手里的长剑甩出。
江辞睢面色一沉,动起手来丝毫不心软,而江絮雾则是被阿兄推到一旁,深怕她被连累到,两人在对战期间,都若有若无地避开了江絮雾。
可江絮雾看到眼前剑光四射,想要上前帮忙,却知道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正绞尽脑汁在想要怎么帮阿兄。
另一行人早早赶了过来,而青衣似乎知道身后来人是谁,骤然踢中江辞睢的膝盖,在他的剑劈来的一刹那,青衣迅速地伫立在来人的身后。
“大人。”
裴少韫脸上的鬼面具,早早摘下,面容俊朗的脸上浮现几缕笑意,貌似对眼前的一幕,早已了然于胸。
“小娘子。”
江絮雾听到他打招呼,面色煞白,江辞睢收起剑,挡在江絮雾的面前。
“江大人原来那天是在跟我演戏,演得真不错。”裴少韫夸赞他,身边跟着青衣还有宋一,身后还有几人,是江絮雾从未见过的人。
“裴大人也不赖,用苦肉计的本事,我还真佩服。”江辞睢见他面色虽然惨白,但是却能站在他的面前,倒是那日他下手不够狠。
那日他知道裴少韫会早有防备,于是故意设计他入局,再假装被枢密使的人抓个现行,而后公主的人会帮他替换另外一个人,替代自己在牢狱,而他则是出来寻找阿妹的踪迹。
眼下沈长安受伤,他又进入牢狱。
裴少韫定然会减少防备,于是他伺机得到机会,终于在灯花会等到机会,也终于见到几日未见的阿妹。
他筹划了这么久的计划,到头来,裴少韫还是防了一手,但那又怎么,江辞睢面色冷静。
裴少韫见他挡在江絮雾的面前,可身后的小娘子却担心兄长安危,一个劲地想要往前,他不禁笑道:“真是兄妹情深。”
江辞睢冷眸扫视过去,“裴大人你意欲何为,我阿妹不过是弱女子,还不需要你处处算计谋划。”
“我与小娘子是成亲拜过堂的夫妻,我自然是带她回去。”
“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媒妁之言,何谈夫妻之名。”江絮雾反驳他。、
裴少韫见她出声,轻笑道:“这些可以弥补,不过江大人,我要带回自己的妻子,所以劳烦江大人让步。”
他话音落下,宋一往前伫立,手里的弓弩对准了江辞睢。
裴少韫明显是有备而来,江絮雾明白过后,不顾及阿兄的阻拦,挡在了阿兄的面前,神色冷漠地道:“裴大人你要是威胁我阿兄试试。”
宋一见到江絮雾挡在江辞睢的面前,神色迟疑地看向他们大人。
却见裴少韫面色笑意拢了几分,挑起的眉眼里多出阴鸷的意味。
“小娘子,你不怕死吗?”
“我为什么怕死?”反正她已经死过一次,她能怕什么,江絮雾一点畏惧的想法都没有,甚至见宋一迟迟不肯动手。
江絮雾冷声道:“既然裴大人不会动手,我就带我阿兄走。” 她拉起了身后江辞睢的袖子,兄妹两堂而皇之地当着他们的面离开。
宋一暗道不好,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少韫。 裴少韫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手指骨节作响,“小娘子真的很会气人。”
“青衣,你去。”他吩咐青衣过去抢人,青衣受到吩咐,自是冲上去,可谁也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江辞睢安排的人见人迟迟不过去,所以有几人过来查看,这下子,两方对峙。
裴少韫当机立断,命令青衣回来。
青衣迅速退回去。
江絮雾见到有帮手,心潮澎湃,原以为这次终于能逃出去,可身后传来凌厉的风声。
“走。”江絮雾愕然,裴少韫居然直接射箭动手,而江辞睢迅速带她撤退。
“大人,这里还有人。”宋以看到右侧射出去的箭,面容严肃。
裴少韫掀起眼皮子露出的危险目光,冷声道:“你带人去那边看看,青衣你跟我来。”
他吩咐下去后,往前方追上他们。
江絮雾被阿兄一路护着,想要往后看,可阿兄让她不要后看,“后面很危险。”
她被阿兄这么一说,自是不敢回头,可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愈发令她提心吊胆。
后来他们不知不觉中来到去往城外道路,“阿兄我们这是要去哪?”
江絮雾认出这是城外的路,一路上她都被阿兄护在怀里。
“城外有我另派的人,到时候他们会带你去我购置的宅院,你在那里避一段时日 ,等到我把裴少韫给杀了,拿来忌酒,我就送你回来。”
江辞睢说起裴少韫满满的杀气腾腾。
她心疼阿兄,“阿兄你跟他对上,我怕你会出事。”
“你放心阿兄不是你想的弱。”
“我可是说过,会好好保护你的。”
夜深人静,道路上不见人影,江辞睢他们走得很快,可他能感受到身后的裴少韫他们离自己有离玄之箭。
跟在他们身边的一人禁不住出声道:“大人,要不我们分开。”
江絮雾一听这声音,愣怔间才想起这是花娘,话说花娘男子打扮,她这一路上还看不出来。
“小娘子的身形其实跟我差不多,要不大人跟小娘子两个人分东南走,我装扮成小娘子往西北方向走。”
花娘说的这个办法江辞睢可行,于是江絮雾匆匆忙忙地跟花娘交换了衣裳。
因逃亡慌张,她们换好衣裳后,江絮雾想把手腕里的铃铛取下来,可铃铛镶嵌在手镯,一时之间难以取下来,花娘听见身后的身影,让她们先走,旋即她迫不及待地放出她藏在匣子里的蝎子。
裴少韫一行人见到她们分成两批人,再看“江絮雾”被一群人簇拥往前西北方向跑,另外两人往东南方向,两个方向不一样。
青衣纠结:“大人我们该追哪边?”
“你们往西北方向,我去东南方向。”虽然他看到前方的人穿着打扮是他自己给江絮雾准备好的,可他一眼就看出两人的身形差距,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命令青衣带人去查看,他自己则是带着一个人去追东南方向。
青衣听从大人的吩咐去往西北方行。
裴少韫亲在带人去东南。
江絮雾被阿兄一直牵着往前走,可这条路道路颠簸,夜色如黛,好几次她都不慎摔倒,万幸阿兄搀扶住她。
但她能感受到膝盖上什么洇出来,她猜到是磕出血了,她没敢告诉阿兄,怕耽误他们逃跑。
可阿兄却忽然蹲下,在江絮雾诧异的目光下,男人低沉地道:“阿兄背着你。”
“可是——” “阿兄又不是没背过你。”
在江辞睢的劝说下,江絮雾忍着膝盖的疼痛,趴在阿兄的后背上。
江辞睢身强力壮,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练武,背着单薄的阿妹完全不在话下。
“阿兄我会不会太重。”趴在兄长后背的江絮雾,一下子感受到心安,身子禁不住地颤抖,这么多天的隐忍,全部都止不住外泄。
“阿兄知道你这段时间很难受,你从小最会忍受,我记得你十二岁,你母亲让人教你学女工,你开始学的时候都扎手指,你母亲视若无睹,还觉得你蠢笨,好几次都被罚不能吃晚饭,那段时日,我见你,你为了让我专心考试,从不对我诉苦,每每见我都笑得灿烂。”
提及过往,江辞睢满眼心疼。
江絮雾闷闷地道:“你还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阿兄这些年一直为你攒嫁妆,还想等你出嫁背你上花轿,可这些日子总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连累我不能亲眼看你上花轿,还害得你被人夺走。”
面容桀骜的郎君,并不是世俗眼里的俊朗白净男子,但兄长却是江絮雾见过最好的人。
“不过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过去。”
江辞睢踩在石阶上,一步步往前走,“今晚过后,阿兄委屈你藏在我安置的宅院里,平常为了不让人知道你的去处,你可能连门都出不去,但你放心等这段风声都过去,阿兄会送你出来。”
“嗯。”江絮雾低声道。
风清月朗,树叶与铃铛的声音簌簌作响。
江絮雾没有听到身后有动静,还以为人全被花娘引走,久而久之,她困乏地半阖。
可身后突兀地传来碎石头的声音,这动静惊醒了江絮雾,她睁大眼眸,无助地攀附在阿兄的后背,“阿兄,他是不是来了。”
“没事,阿兄在。”
月光如银,笼罩前方一片溪水,潺潺流水响起,她拍了拍阿兄的肩膀道:“阿兄,让我下来。”
江辞睢沉思一下,最终放江絮雾下来,旋即江辞睢搀扶江絮雾穿过溪水对面。
因溪水颇浅,两人只需踩在溪水凸起的石头上便可通行。
正当江絮雾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阿兄在前方照看她,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响起。
“小娘子倒是好生会逃。”温柔的男声,令她如临大敌,循声望去,见裴少韫伫立在他们刚刚停留的岸边,而裴少韫身侧的人已经拉开弓弩,对准的方向依旧是江辞睢。
“你敢——”江絮雾挡在阿兄的面前,这般行径跟之前一样,想要威胁裴少韫。
可裴少韫失笑,眼里的阴鸷颇为吓人,“江小娘子以为我不敢吗?”
“你有本事试试。”江絮雾挡在他的面前,之前都赌赢了一次,这次江絮雾才不相信他真敢下手。
江辞雾却见阿妹维护他,深怕裴少韫真敢下手,抢着要挡在江絮雾的面前,可她不允许。
裴少韫见此情形,禁不住拍手叫好,“好好好——”
“真是兄妹情深。”裴少韫走上前,江絮雾眼睁睁看他来到溪水上,两方对峙,而他身后还有弓弩。
“你到底想干什么?”江絮雾咽了咽口水,不断往后退,可裴少韫步步紧逼,“我当然是要接回我的小娘子。”
江辞睢一脚踩在溪水,因身量过高,挡住了江絮雾全部的身子。
“我阿妹可是圣上下了圣旨,要嫁给沈长安,你就不怕我上报给皇上,治你欺君之罪。”江辞睢锐利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剑,直直扫视裴少韫的脖颈。
裴少韫从容不迫地一笑,“可是只要是死人,就不会乱说话了。”
“你……”江辞睢还未说完,一道锋利的箭直冲过来。
裴少韫神色一变,他没让人动手,要是伤到了江絮雾……
江絮雾见到这一幕,害怕阿兄出事,推开阿兄。
刚刚风轻云淡的裴少韫,脸色拢了拢笑意。
另一道箭再度袭击而来,谁也没料到变故横生,原本第一箭,没刺中人,可第二道箭,却射入了江辞睢的胸腔。
“阿兄——”江絮雾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阿兄中了箭,在倒下的那一刹那,好死不死阿兄摔入了一旁的下方半壁悬崖溪水。
“阿兄,不不不不……”江絮雾想也不想地跑过去救阿兄,但手疾眼快地被裴少韫拦住。
至此今夜他终于抓住了逃跑的小娘子。
可是当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还用一副杀人的目光,又惊又惧地看他,“你快去救救我阿兄,裴少韫,我阿兄他又没有得罪你,为什么你想我阿兄去死。”
“我恨你——”这话犹如夹杂了上辈子的仇恨,悲愤不已的她挣扎地被困在裴少韫的怀里,挣脱不掉。
阿兄,她的阿兄。
而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正巧落入了裴少韫的手背。
他见过很多人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唯独眼前的人,竟是第一个,觉得她的泪水是可以灼伤人。
第63章 脆弱
明月山庄, 红日将颓,几名素衣婢女们守在走廊下,时不时风中传来几声野鸟的鸣叫, 除却之外,偌大的山庄, 竟无一人大声说话。
书房内, 裴少韫按压青筋凸起的眉骨,听着宋一说在溪水下方, 一直没有搜寻到江辞睢的下落,就好像此人消失不见了。
裴少韫静静地听完宋一的话,随后便命他继续查,顺便在江府留个人。
宋一受到吩咐下,退下办事。
待人走后, 山庄里的云嬷嬷主动来寻他,“大人, 小娘子她不想喝药。”
云嬷嬷是山庄新进来的嬷嬷, 做事利落沉稳, 曾是跟在他身边的嬷嬷。
裴少韫闻言, 大步走出去,朝着东南的厢房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 途经翠绿庭院,等他过去时, 屋檐下的燕鷫立马飞走, 他不甚在意地走进去, 唇角还带着笑意,见八仙桌上还有药汤, 而婢女们都在跟前伫立,不知所措。
他走进去,就看到江絮雾屈膝在床上,两眼不闻窗外事,发呆愣怔地盯着锦被的如意花纹看。
“你们下去。”裴少韫见屋内气氛怪异,命令她们退下。
在听到主子的吩咐,她们齐刷刷地退下,裴少韫端着汤药来到她的面前。
“你从回来就发热,身子好不容易好些,怎么连药都不喝了。”
江絮雾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裴少韫不急,舀了一勺碗里苦涩的汤药,“若是你不喝的话,身子好不起来,到时候你怎么见你兄长。”
“阿兄!”江絮雾犹如被雷击中,纤细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你找到我阿兄了吗?”她激动地抓紧他的袖子,往常隐忍不发的小娘子,一遇到关乎她阿兄的事情,双眼婆娑,好似一说到她阿兄,她便能落泪。
裴少韫不喜她落泪,见此用帕子为她擦拭眼尾的泪珠。
“还没有找到。”
江絮雾大受打击,双手捏紧道:“阿兄受了一箭,又从半壁的悬崖溪水滚下去,生死不明。”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裴少韫从未这么有耐心过,哪怕内心不满江絮雾这般在乎兄长,但他还是忍住戾气,云淡风轻地噙着笑解释道。
可江絮雾在听到没有阿兄的消息后,整个人止不住地自责,“都怪我,要不是我,阿兄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被你的人刺中,现在还生死不明。”
她一想到这里,浮想起上辈子眼睁睁看着阿兄出事,被下牢狱,最后被流放的一幕。
下唇止不住地咬出,直到咬出血,裴少韫面色才拢了笑意,将汤药搁在一旁的紫檀木杌上,右手扼住她的下颚,“别咬伤自己。”
“这是我的事情,你凭什么管我,还有要不是你,阿兄也不会出事。”她难以扼住心中悲悸的疼痛,眼眸朦胧含着恨意地看他。
裴少韫见她这番动辄生恨,淡淡道:“你兄长的伤,不是我手底下的人造成。”
他当时抱着昏厥过去的江絮雾回去时,主动问起手底下的人,得到属下的再三保证,说他没有大人的命令不敢动手,直言当时有第三个人。
随后裴少韫命他下去自罚,又令青衣去调查,果真发现有第三个人的踪迹,青衣也捡到了长箭,经过一番探查,方才得知,这是宫中近卫才能用的箭。
江辞睢估摸是得罪了宫中的人?
不对,裴少韫忽然想到那日夜色深沉,她们三人又站得很近,若是动手的话,对方真的能解决掉江辞睢吗?
裴少韫对此狐疑,不过他还是继续命人去调查。
至于眼前江絮雾的怒火,他澄清过,可江絮雾依旧看他的目光是淬着冰,令他心烦意乱。
“这一点,我不会骗你。”裴少韫曾几何时,哪里会锲而不舍地对着一个小娘子澄清自己。
哪怕当年裴府好几个弟弟妹妹死了,府中上下的人都怀疑是裴少韫所干,遭到亲爹的质疑,他都不曾解释,直接把裴父气得升天。
可眼前的小娘子一而再三地不信任他,还直言,“若不是你把我抢到这里来,阿兄怎么会受伤。”
江絮雾将一切都怪罪于他,裴少韫有心,却架不住江絮雾说的是真的,毕竟是他将江絮雾抢回来。
可那又如何。
裴少韫轻笑地看她,又恢复从容淡定的模样,接过紫檀木杌上的汤药道:“是我抢了你,谁叫你本该是我的。”
“若是你不想喝药,不想等身体好了后,再去找兄长的下落,那我也遂了小娘子的愿。”
“毕竟江大人要是活着回来,看到心疼的阿妹缠绵病榻上,你说他该有多心疼。”
裴少韫用江辞睢来威胁她,原本不肯喝药的她听到这话,终于冷静下来。
半晌,裴少韫见到小娘子不情愿地说“我自己喝。”
可裴少韫笑着转动舀汤的勺子,柄端是并蒂莲花,瓷碗深深,描花青瓷。
“我怕小娘子中途倒药。”裴少韫刚要喂她,见她不愿张嘴,裴少韫似笑非笑地说:“小娘子别逼我掐住你的下颚喂药。”
“你敢——”
江絮雾话音落下,裴少韫便掐住她的下颚,男人眉眼轻佻,“小娘子还听话吗?”
在这等威胁下,江絮雾不得不点头,旋即乖乖地张口喝药。
药味苦涩,裴少韫从八仙桌上配好的果脯端来,让她含着小块的柿子干,喝一口吃一块。
喂药的时辰不经意间过得很快。
屋内已经掌灯,晚饭也准备好了,裴少韫亲自帮她喂药后,似得到什么乐趣,还想喂她进食,被江絮雾抗拒,他这才遗憾地收回想法。
江絮雾进食后,便想着歇息,养精蓄锐后,才能逃出去,去寻阿兄。
她一想到这点,浑身有了干劲,之前的颓废也一扫而空。
可她没想到,裴少韫竟然命人在屋里加了一张床榻,这分明是要守着她,怕她逃跑,她心情郁闷,对待他的态度冰冷,打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背对着他酣然而睡。
但江絮雾因为阿兄的下落不明,不知死活,当晚就梦到了阿兄浑身是血地对着她笑。
“阿妹。”
“阿兄——”江絮雾惊吓醒来,手脚乱动,却感觉有人坐在她身侧,抚摸了她的额头。
“没发热?梦魇?”江絮雾整来眼,发觉是裴少韫,在看到他虽似笑非笑地看自己,可眼底的关切不像是作假,她暗骂他假慈悲,翻身接着睡。
可身侧的裴少韫一动不动,似乎在她身侧待上瘾。
江絮雾懒得搭理他,继续入睡,隔日醒来,竟发现她在自己身侧待了一晚上。
说起来,江絮雾恢复清醒,才注意到他穿着乳白长衫,袖口是暗纹白芍,腰间还佩戴香囊,看这样式,是她之前绣给他的,居然随身携带。
“你醒了。”
裴少韫背靠在床边,大夫说她这几日病情尚可,可听她昨晚一直喊“阿兄。”裴少韫知晓她是梦魇,见她踢开盖子身上的锦被,便守在她身侧。
见她彻底睡着,后半夜裴少韫也懒得离开,静静看她的背影。
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一室静谧。
透过浅浅的月光,他能看到江絮雾露出瓷白的肌肤,几缕青丝缠在白月脖颈上,他目不转视,可看久了,内心滋生的贪念再度涌上心疼,探出手,为她撩起青丝,掩在耳垂。
“小娘子。”他轻声低语,知晓江絮雾已入睡,可他忍不住逗弄,闻着她身上的药味和梨花香味,裴少韫内心久违的宁静。
“你是我的对不对。”
裴少韫俯身来到她的耳垂,见她睡得酣甜,轻笑一声,“你应当是我的。”
他再一次重说,锲而不舍,大有说着说着,江絮雾便是他的。
而江絮雾明显不知道昨晚的点点滴滴,见他这么一说,江絮雾蹙眉:“你不会守了我一晚上吧?”
裴少韫笑而不语,站起身,却因坐在江絮雾身边的太久,骨头都麻了,动一下,骨骼的声音作响。
江絮雾听他这动静便知道,他昨晚真的守了她一晚上,可这又能怎么样。
她垂眸,默不作声,可裴少韫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近日对她的态度越发和煦,甚至允许她在山庄走动,还请了戏台子,让她看戏。
一副好吃好喝地招呼她。
可这跟困在笼子里的鸟有什么区别。
江絮雾每每想到这里,就想到下落不明的阿兄,这锥心的疼痛,令她郁气难消,原本好起来的病,因心病缠身,整个人瘦了一半。
起初裴少韫还能忍受,可当深夜,隔着烛火,见她昏睡不醒,想要为她将搁在锦被外的手放回去时,纤细的手腕,冰冷如雪,一握住,手都空出一大截,犹如被削弱的玉莲藕。
裴少韫一时缄默,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回原先的锦被里,做完这一切,发现她毫无反应。
宛如一具尸体,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忽然他脑海里闪现一个画面,梦到江絮雾也曾躺在床上,身边的婢女们跪在地上悲悸地痛哭,一直跟着江絮雾身边的婢女,见到他犹如见到杀父仇人,恨意满满地质问他。
“裴大人,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夫人。”
这闪过的一幕,令他几乎站不稳,需要搀扶住青色床帷,方才站稳。
他怎么会有这一幕,不过他看躺在床上的江絮雾,难言的不甘心,缠绕在他心上。
好生嘱咐守在一旁的婢女好好照顾她,裴少韫转身就往外走,回来书房,见到宋一早早候在里面等他。
裴少韫迈进去,梅花式托底的银烛正燃烧着,他绕过书房的嵌黄杨木雕八仙人物挂屏,折东进入内室,命宋一跟进来。
宋一进去后,裴少韫矗立在紫檀案几上,上面有着近几日来的公文和信函,还有文房四宝和炉瓶和青瓷各一只。
“大人,江辞睢的消息我们已经探听到,他被公主的人救了回去,剩下的我们还在调查。”
“不知道是死是活吗?”裴少韫想到江絮雾郁郁而终的模样,心中不免烦躁,但他压抑心中情绪,面上含笑。
“江辞睢应当是还活着,但公主府守卫森严,卑职等人根本无法探查进去。”
“我明白了,还活着,那就尚可,至于公主?江辞睢倒是跟公主走得近。”之前他就察觉江辞睢背后一定有人支持他。
起初原以为是太子,后面查到太子对他猜忌,他便打消这个念想,现在想想若不是江絮雾被她抢走,江辞睢背后的人还会继续躲着。
只是公主怎么会养幕僚,素日以风流闻名的公主,也会有野心勃勃吗?
裴少韫思忖片刻,翻出一本公文册子,随后在公文上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宋一。
“这折子交给太子,随后你去公主府,说下官想去拜访。”
裴少韫有条不紊地处理每个事务,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后,他又命令青衣来见他。
“大人。”
“我有个任务让你去办,去江府把那个叫抱梅的婢女带过来。”
裴少韫头也不回地道,察觉到她一言不发,抬眸搁下手里的羊毛毫,“你不愿意?”
“不是,只是大人为何要我虏一个婢女过来。”青衣面容平淡,可话里的担忧,裴少韫听出来。
“怎么你在担心一个婢女,但你放心,小娘子近日心情不好,给她寻来伺候过的贴身婢女,想来她应当会心情好些。”
裴少韫话音落下,青衣瞬间明白他的主意,心道,小娘子分明是被囚在这里才心情不好,寻无辜人来,又有何用。
她深谙这道理,可裴少韫哪里不知。
青衣思绪转动,旋即就领了命令,去将抱梅带来,希望她不会生气。
明明在府中针锋相对,但青衣就是不想看到的抱梅生气和愤怒的样子,真奇怪。
待到青衣走后,窗棂外的燕隼一跃而进,伫立在他的肩膀上。
裴少韫察觉到肩膀的异样,瞥了一眼,发现豢养的燕隼爪子绑着卷起小小信函。
他解下绑在燕隼掌心的信函,少了束缚的燕隼,当即飞出去。
裴少韫解开信函,一扫而过,旋即扔进了炉瓶里被香燃烧殆尽,而后他独自在书房处理完一切公务,抽身去看江絮雾,想看她有没有醒来。
这次他来的刚刚好,江絮雾刚醒,面色苍白,被婢女们扶起喝药,可江絮雾无论怎样都不愿喝一口。
裴少韫大步走上前,温声道:“我来。”
他接过婢女的汤碗,舀了一勺乌黑的汤药,轻描淡写地道:“你若是喝完,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阿兄的事情。”
一听阿兄,江絮雾神色勉强有了点人气,虚弱的声音传出,“你不骗我。”
“不骗你。”裴少韫耐心地安抚她,江絮雾见此才愿意喝药,可药实在是太苦,但江絮雾为了尽早能听到阿兄的消息,喝得仓促,裴少韫笑意淡了些。
“你不用急着喝,就为了早点知道你兄长的消息。”
他的话里蕴藏淡淡的威胁,江絮雾无奈之下,只能慢慢地喝。
当她喝完半个时辰已经过去,裴少韫这才满足,吩咐她们撤下汤药,然后下去。
等人走了后,裴少韫见江絮雾一直凝视自己,知道她想从自己这里听到关于江辞睢的消息。
他说到做到,将他还活着的消息一并告知了江絮雾。
江絮雾听到阿兄还活着,她庆幸地笑了笑,“阿兄还活着,那就好。”
“既然你知道他还活着,这几日可以在山庄观景赏花。”听山庄里的下人说,她平日习惯观赏花草树木,也喜欢到处走动走动。
裴少韫便想着她能出去走走,也许心里的郁气能渐渐消散。
江絮雾闻言,垂下眼眸道:“出去走走,看看困自己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吗?”
“那你愿意一直待在这里?”裴少韫听出她的埋怨之词,心中虽有几分苦恼,但他四两拨千斤地换了说辞。
江絮雾心烦,躺下背对着他道:“嗯。”
见她还是气恼当时一幕,裴少韫不免心底生气烦躁,可江絮雾尚且在病中。
裴少韫摒弃烦躁,轻笑道:“若是你愿意一直躺在这里,我也不耽误。”
江絮雾没搭理他,阖眼佯装入睡,而后,她听到大门被合上的动静。
待人走后,江絮雾这才睁开眼,攥紧了怀里锦被,其实她可以像之前一样假装无事发生,再偷偷计划跑走。
但她这次不想再欺骗下去,她重生回来,只想阿兄好好活着,可若是她重生回来,阿兄却因她的原因出事。
她要怎么对得起阿兄。
江絮雾深陷自责,这才一病不起,但今日知道阿兄还活着,一直悬挂在悬梁害怕的心思,彻底被放下。
须臾间,她又想到,阿兄既然没死,她一定要逃出去见阿兄。
可是要学着之前隐忍的模样,重新对待裴少韫,那是绝对不可能。
即使裴少韫说那一箭不是他手底下的人射的,可她记得清清楚楚,他用阿兄威胁她,也说过怕要让阿兄死的话。
江絮雾耿耿于怀,在她心底阿兄大过一切,他怎么能伤害阿兄,她想到这里,蜷缩着身体,抑制不住的思念,令她低语呢喃,“阿兄。”
公主府,琉璃花灯下的一间厢房内,到处充斥着血腥味。
“阿妹。”盘腿而坐的江辞睢上半身刚擦完药,□□的身躯,露出绷紧的肌肉线条,滚动的气息,额头的冷汗滚动在酱色的肌肉上,慢慢滚动而下。
江辞睢紧阖,嘴里溢出,“阿妹。”二字。
途经路过的朝宁听闻此事,捂着唇笑道:“真是兄妹情深。”
“为了妹妹,不惜以身犯险,可惜……”她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瞥向了天上的一轮明月。
“公主。”张沉负手而立,踱步过来,被朝宁揶揄,“你不会是怕本宫跟别的野男人有染,过来看看我吧。”
张沉:“臣相信公主。”
“你相信本宫。”
朝宁往前走,张沉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犹如奴仆,可两人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她们都早已习惯,“张沉,你说这次的机会,我能有几成呢?”
“臣不知,但我会帮公主。”
朝宁莞尔一笑,并不作答,她从出生到现在,最不信的就是旁人。
她只相信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府中的管家这时冒出来,作揖道:“公主,这是裴府送来的名帖。”
“他明天想要拜访本宫?”朝宁将请帖收下,看了眼附赠的信函,妩媚的眼角轻佻,“他倒是查得这么快。可惜他连累本宫身边最信任的属下,本宫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
朝宁旋即吩咐了管家几句,而后又寻来侍卫,轮番交代好后,她又回书房,亲自拟定了一封信函交给了贴身侍女,让其交给她母后。
待她处理完后,夜深人静,明月已经悄悄藏起自己-
翌日,江絮雾乏累地待在床上,窗棂被推开,满眼的绿茵,平常她早就待在窗边上赏景,可她近日心情不好,失去了这份心情。
在又一次裴少韫给她喂药后,江絮雾默不作声,原以为两人相顾无言,可今日裴少韫有备而来。
“我今日去见你阿兄,帮你看看他的伤势如何。”
江絮雾闻言,身子都绷紧,双手攥紧了锦被,转眼她无力地靠在床壁,眼眸看向青色床帷上的山鸟刺绣图,见上面的鸟儿自由自在地歇息在各色花卉中,又想到阿兄的境地,淡淡地道:“你去看我阿兄,你是不是还想对他下手。”
“小娘子你不用把我想得那么坏。”裴少韫依旧是那副浅笑,缓缓地接着道:“不过我看小娘子近日心情不好,请了旁人来见你。”
“谁?”江絮雾见他风轻云淡模样,心底不安占据了上方,可裴少韫不置可否,令她喝完药后,就好生歇息一下。
但江絮雾非要问出个好歹,“你想要往我神身边安插谁来?抱梅?”她身边只有抱梅跟他最亲近,江絮雾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裴少韫见她猜到,夸赞她的聪慧。
“你让我一直困在这里,还想着抱梅随我一起困在这里,裴少韫你到底是何居心。”江絮雾本身就自身难保,如今要是把抱梅牵连进来,她自当内疚不止。
裴少韫见她失态,身子都要从床边移出去,他好心走近,将她的身子往里挪,“她来伺候你,你不开心吗?”
“我不想让她来伺候我,裴少韫你懂我的意思吗?”
江絮雾牵住他的如意暗纹袖口,仰起头,面如死灰的模样,令他心头一震,心口犹如被挖出一道口子,令他陡然生出抽疼。
可他没有受伤。
“我不懂,她只是个奴婢而已。”裴少韫表面温润如玉,可他的心犹如寒石,残酷得不近人情。
江絮雾攥紧他袖口的手,青筋蜿蜒四起,难言的愤怒席卷全身,一时之间,她竟喘不过气。
裴少韫察觉到她的不适,立马拦住她即将晕厥的身子,面上的笑意全无,失态地喊着婢女去寻大夫过来。
大夫匆匆忙忙赶来,诊断了一番后,直言,“夫人是气血攻心,才会晕厥。”
裴少韫五指并拢,望着昏迷不醒的江絮雾,想到之前的话,眼眸暗沉。
她是被自己气到了?就因为一个婢女?
前一个是他兄长,尚能理解,可后面是一个婢女。
裴少韫无法理解,笑着等大夫诊断完,命人送大夫走后,他阴沉地坐在她的身侧,冰冷的手指为她将手藏进锦被,发觉她的肌肤还是冷的,下颚依旧瘦尖,这几日精心照顾,都好似一场笑话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抓紧江絮雾柔荑的手,十指相握,好似只有才能自我暗示。
瞧,她在我身边,她是我的。
“小娘子,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不然,为何我能经常梦到你喜欢我。”裴少韫禁不住收紧的力道,可见她唇角惨白,不自觉地松开。
却又不甘心地俯身。
“你说我为什么会经常梦到你呢?”裴少韫轻笑地说,可目光阴鸷,若是江絮雾醒来,估摸都要被他撕碎。
所幸,江絮雾在昏睡,没有知道昏迷时,裴少韫跟个疯子一样在她耳边喃喃自语。
只是她醒来时,天色正晴,她听到熟悉清晰的声音,“小娘子还没有醒,你们都小心点伺候,药煎得怎么样?”
这是抱梅的声音。
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紫扶院里,欣喜地睁开眼,见到了刺眼熟悉的青色床帷,笑意一下子淡却下去。
江絮雾以为思念过重,才听错了抱梅的声音,可一声焦急激动的声音响起,她才恍然大悟。
“抱梅!”她怎么在这里,江絮雾面色煞白,双手抓紧抱梅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他们把你虏来,我要找裴少韫。” 他怎么让抱梅牵连其中。
抱梅见她失态,连声安抚地道:“小娘子别怕,我是青衣带过来的,她说裴大人允许我在你这边待上一天,就放我回去。”
江絮雾闻言,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那就好。”
主仆两人寒暄了几句,江絮雾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伺候的婢女们全部下去,也许她们提前被打好招呼,在得到江絮雾的命令后,主动地退到门外的走廊。
待人走后,江絮雾还没有说出话,抱梅就扑在她怀里小声地哭着。
“奴婢还以为小娘子不见了,青衣找到奴婢的时候,奴婢都想着去找夫人放自己出府,奴婢自己去找你。”
江絮雾感受到怀里洇透,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找我。”
“奴婢这些年也积攒了银子,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抱梅言之凿凿,江絮雾被逗笑,为她擦拭眼泪,“有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那我偏要试试。”抱梅从她怀里退出来,眼里还含着泪水,好生可怜。
“你脾气怎么倔强了不少。”
“我的脾气一直都这样,倒是青衣,我都不知道她人面兽心,居然联合其他人一起,将小娘子困在这里。”
她越说越激动,路过走廊外的青衣自然也听到这话,寻声透过木门,想到被自己带来,知道原委后愤怒地咬了自己一口的抱梅,心里倒是对她现在的辱骂呵斥,无动于衷,起码没有被咬。
车舆上,裴少韫端坐在紫檀矮几边,矮几是葵花样式,上面摆了几本书卷还有折子,而他正要翻阅刚送来的信函,车舆忽然被迫停下。
宋一的声音从车舆外传来。
“大人。”
“何事?”
宋一掀起车舆,裴少韫了然,命他进来说话。
宋一进来后,在他耳边低语几番。
“前一个时辰,公主府的人派遣了一队禁军侍卫出来,来的方向是大人你这个方向。”
“你怀疑公主要对我下手?“
公主身边的禁军侍卫,是公主成年向皇上请示要来的,正逢皇上因边疆的北振大将军的打了胜仗,就允了一队禁军侍卫给公主。
“卑职只是怀疑,况且卑职已经查到江辞睢是公主的人,保不齐公主是为了江辞睢,派人来杀你。”
裴少韫睨向半跪,朝他禀告事情来龙去脉的宋一。
“你觉得公主谋划这么多年,会这么蠢。”
宋一垂头。 裴少韫收回目光,看到了刚收到的信函,“你不必担忧,我今日是一定要去公主府。”
答应了江絮雾,他这次并不是食言,况且怎么会做出如此蠢笨之事。
裴少韫漫不经心地道,宋一闻言则是退下。
车舆继续行驶,裴少韫拆开了新的信函,一眼扫到里面的几句。
“太子殿下幕僚麾下的曹敏携着禁军侍卫的名义出城。”
一个个领着禁军侍卫的名义出城?
裴少韫心到稀奇,须臾间,忽然想到某件事,他的车舆这时猛然停下。
宋一沉声:“大人,是禁军侍卫?”
裴少韫恍然大悟,公主莫不是利用东宫来嫁祸。
这念头一闪而归,车舆顿时血光飞溅,待到从矮小几里抽出一把软剑,一道银光从车外劈进来。
裴少韫素白的长衫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而他恍若翩翩君子,不急不躁,大摇大摆地提着剑走了出去。
等到他出去看到几十名禁军侍卫,早已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裴少韫便明白,他们早有准备。
裴少韫这几日因伤在身,久违不曾动过武,见此他不慌不忙,“青天白日,敢刺杀朝中官员,真是胆大包天。”
领头的禁军侍卫,仰头长笑,“要是裴大人你死在这里,又谁知道是不是山中土匪动的手脚。”
“是吗?”裴少韫轻笑道,刹那间,刀剑兵戈,一直跟在裴少韫暗处的属下们,闯入了这场刺杀中,血光漫天。
来迟一步的禁军侍卫们见到这一幕,犹如早已知道会发生这一幕,面面相窥地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地举起手里的兵器闯入了进去。
几个时辰后,朝中官员裴少韫被东宫的禁军差点杀害,还好公主的禁军侍卫正巧露面,帮了裴少韫的一把,才免遭杀戮。
皇上知道此事,勃然大怒,在场的官员纷纷下跪,其中工部尚书主动请缨。
“皇上此事有问题,且不说太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杀害朝中官员,再说公主的禁军侍卫怎么好巧不巧地出现在那里。”
皇上的脸色稍微缓和,旁人见风使舵地说:“对啊!皇上,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太子。”
“请皇上明察秋毫。”
……
在官员们的百般劝慰下,朝宁公主不请自来。
“你们这些人,是在说本宫陷害兄长吗?”
此言一出,原本还为太子说话的官员,大惊失色。
朝宁扫视跪在地上的官员,弯唇一笑,随后在众人的惊呼下,公主下跪,朝着皇上递上了一本黄皮账本。
“儿臣命禁军侍卫去郊外,是去接裴大人,毕竟裴大人长相俊美,儿臣心生欣赏,邀人来府里商讨茗茶之道,谁知中途儿臣的禁军侍卫捡到此物,正巧遇到太子的禁军,而裴大人不慎牵连其中,于是儿臣的禁军为了保护裴大人,为此动了手脚,但谁知等儿臣听闻赶到,就被禁军献上此物,这黄皮账本儿臣匆匆忙忙看了一遍,实在骇人,故此不敢私藏,想要交给父皇。”
朝宁说得漏洞百出,谎话连篇,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意不在此,果然当皇上翻阅起黄皮账本,看到上面记录着太子结党营私,贪污贿赂的罪证,勃然大怒,“逆子,陈侍卫你们去东宫,把那逆子给朕抓回来。”
“臣等领命。”
一时之间,宫闱墙内,风雨欲来。
裴少韫捂着包扎好的伤势,从裴府回去山庄,他想见见江絮雾。
可半道上,朝宁公主的车舆拦住了他的去向,向来风流自诩的公主,半躺在车内,身边有几个貌美的小倌在跟前伺候喂葡萄。
“真是不巧,也不知裴大人伤势如何,有没有事。”朝宁公主眼眸如烟波地瞥他一眼。
“拖公主的福,还未死成。”
“那真是可惜了。”公主堂而皇之地一笑,当车舆穿过裴少韫的车舆,他亲耳听到公主说:“下次裴大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裴少韫温柔一笑,“劳烦公主记挂,不过明日公主可否有空。”
“怎么受伤还敢来?”
“受人之托,自当尽全力。”裴少韫温声一句,听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里混杂一句娇笑,“裴大人真是胆子大。”
待到身后没有了声音,裴少韫这才回到车舆,阑风长雨,途经的槐树叶子散落了一地。
这场雨,掩了一地的尘埃和血雨腥风。
裴少韫回来时,已然是深夜。
江絮雾因抱梅今日过来,心情尚好,早早命人燃香,她枕着一室梨花香入眠,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惊雷声吓醒。
她尚未惊呼,就发觉眼前多了一片黑影。
“裴少韫?”江絮雾疑惑地出声,听到熟悉的轻笑,她这才放松下来。
“大半夜回来?你有没有见到我兄。”
隔着黑夜,江絮雾看不清他的脸色,自是不知道,遭受刺杀,随意包扎伤势,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的裴少韫,此刻脸色苍白得犹如死人。
“我今天没见到他。”
江絮雾失望地说了句:“哦。”她背对着他躺下,她不指望裴少韫会真心帮她,既然不清楚阿兄的消息,那等她逃出去……
她思绪乱飘,耳畔传来裴少韫的声音。
“你今日心情怎么样。”
“尚可。”
江絮雾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习以为常,懒得呵斥他,可她却闻到刺鼻的血腥味。
他又受伤了?
她这么一想,裴少韫来到她的身侧,搂住她,下颚顶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来,你都不关心我去做了什么吗?”
江絮雾怎么感觉他今日回来很怪,狐疑地道:“你不是去见我阿兄了吗?”
“不止呢?这次我还遭遇了刺杀。”
“哦。”江絮雾无动于衷,难怪在他身上闻到血腥味。
裴少韫搂紧了江絮雾,轻声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我,但是我这次伤得很严重,严重到我在想,如果我真死了,你该怎么办?”
“我会很开心。”江絮雾直言不讳,便听到他笑了笑,修长的手为她撩起鬓角的一绺青丝,细细把玩着,“我也想到小娘子会很开心,所以我不会让我死。”
“我不会如你的愿。”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吻她瓷白的云颈。
江絮雾怒斥他,“你怎么受伤了还不忘记这事?”
“我只是情不自禁。”他略微凶狠地亲上了江絮雾的唇,直到江絮雾反击咬了回去,血腥味席卷了他们的口腔。
裴少韫愉悦地松开,帮她解开腰间的白丝线绦,引得江絮雾挣扎不已,“你不怕你伤势崩开吗?”
“不怕,要是死在小娘子身上,值得美谈。”
“滚。”
江絮雾想要踹开他,可他扼住她的双腕,温温柔柔地道:“放心,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呢?”
“你……”江絮雾咬住下唇,感受他过分的举动,脸颊酡红, “骗子。”
“我没有骗你,我这是在伺候你,不过你若是说喜欢我,我倒是不折腾你。”
“我才……”江絮雾刚说一句,身体一颤,见他居然跟上次一样,对她用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恶劣招数。
水渍声响起。
她倔犟地道:“我不会说的。”
裴少韫眉眼轻佻,扼住她腰间的动作多了力道,双眸里暗沉一片,夹杂说不清的戾气,更加“温柔”地伺候她。
江絮雾恪守内心的想法,可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一句难掩的脆弱,“你连一句谎话都不给我吗?”
第64章 公主府
明月山庄, 几只燕鷫矗立在槐树下,几名婢女正在给叶子掉光的梨花树挂上几只琉璃花灯。她们身后的海棠树挂了好几盏花灯。
琉璃花灯刻着花卉的图案,形形色色, 下摆是珠帘,六角的琉璃花灯在白日映衬不住它独特的美。
几名婢女们忙上忙下, 皆因江絮雾随意提到山庄晚上冷清。
裴少韫便命人挂上各种花灯。
江絮雾透过窗棂, 见到这幕,心无波澜, 身侧的青芹主动为裴少韫说话。
“大人是真的疼小娘子,无论小娘子想要什么,大人都会应下。”
“小恩小惠罢了。”江絮雾心知肚明裴少韫的一举一动,内心早已波澜不惊,望着盘旋在屋檐的鸟, 见它们翅膀煽动,浓郁的睫毛动了动, 而后借口乏了, 说要去云阁待着。
青芹闻言便跟在她后面, 穿过谢水亭廊, 折北而行,一路来到云阁。
云阁的陈设与之前一模一样, 矮几和瓶花与之前并无异样。
“大人说小娘子喜欢云阁, 所以这里的陈设原封不动。”
青芹在她身后解释着,但江絮雾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扫过博古架, 不动声色地来到博古架的跟前, 抽取了其中一本书卷。
“去备点茶水,我要在这里看书。”
江絮雾打发青芹去寻茶, 青芹当即就去安排,她跟随的婢女也就剩下一个。
本来往常江絮雾身边的婢女至少有七八个,可江絮雾想到裴少韫对她都动心,为了试探裴少韫,也为了给往后逃跑留个余地,她说自己不喜欢身后跟很多人。
裴少韫在发觉她这几日主动喝药,不再提及阿兄,心情尚好,由着她来。
江絮雾因此身后跟随的婢女才两名。一个是之前对她热枕的青芹,一个则是看起来不太机灵的婢女,名唤翠玉。
她在青芹走后,便命翠玉将支摘窗全部推开,随后去下面候着。
翠玉听从她的吩咐,将支摘窗全部推开,欲回身禀告她,见她在专心致志地看书,翠玉踌躇,还是决定不打搅小娘子看书,往一楼走去。
待人走后,江絮雾眼眸一冷,翻箱倒柜,想要寻回那张海棠图,万幸山庄里的婢女老实本分,没有看到藏在花间集里的海棠图。
江絮雾看了一眼海棠图,旋即不动声色地夹回花间集里,而后青芹回来,身后跟着云嬷嬷。
云嬷嬷担心她看书会累,命人提着一盒糕点过来。
江絮雾便在云阁看书,闲来无事观窗外绿水。
到了傍晚山庄里四面八方掌灯,江絮雾从支摘窗探出头,被这花灯吸引,恰逢裴少韫回来,见她这般,神色一冷,将她捞下来。
“你在干嘛?”江絮雾被他拦腰放在席垫上,两人四目相对,江絮雾发现他怎么又瘦了,犹如被抽走了皮肉,虽然还是笑着,但多了阴森的鬼气,瞧着渗人。
“你想跳下去?”裴少韫似笑非笑地看她。
江絮雾这才恍然大悟,推开他道:“你想多了,我还不至于为了想离开你要死要活。”
江絮雾推开他后,小呷了一口茶水,便见裴少韫又走近,两人挨得很近,江絮雾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梨花香气,她余光瞥见他腰间佩戴的香囊是自己绣的,想着里面的香料都是自己调制,难怪会觉得香味似曾相识。
她漫不经心地四思忖,裴少韫坐在她对面,随后抽起矮几上她看过的书。
“《新齐谐》,你喜欢看这种志怪集?”
“打发时辰的书。”江絮雾早早将花间集搁在博古架,上面还用了几本书遮挡。
怕被他发觉,为了不让他心神落在书上,江絮雾主动地过问他,“你的伤还好吗?”
裴少韫眉眼轻佻,这段时日,江絮雾各种的疏离远离,历历在目,如今身子好了,是在试探自己想要继续逃出去,亦或者是真心实意。
他更愿意自欺欺人,江絮雾其实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
裴少韫想到这里,撂下书籍道:“身体尚好,倒是小娘子今日心情不错。”
“身体好了,自然心情好。”
他们一问一答,江絮雾都回的自认为滴水不漏。
可裴少韫一句,“我明日去公主府,见见你阿兄,你想一起去看吗?”
江絮雾失态地打碎了身前的一只琉璃茶杯,“我可以吗?”
裴少韫哑然一笑,“自是开玩笑。”
江絮雾气急,胸腔愤怒升起,怎么会有人喜欢逗弄人。
她被彻底激怒,不再跟他搭话,也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看书,可她半盏茶的工夫都没看到,前方落下一片影子,“小娘子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江絮雾不理会他。
裴少韫的影子靠近,梨花香气袭人,“可是我不喜欢小娘子不理会我。”
江絮雾默不作声地翻动书籍,可前方传来碰撞声,几乎在江絮雾诧异的目光下,眼前笑得温柔的裴少韫,竟敢越过矮几,茶水倒翻,洇然台面和她的袖间。 以汉白玉镂刻的琼林摆件和其他精巧的摆件,一并落入矮几下方。
“滚……”
江絮雾还未说完,他竟敢直接亲上来,江絮雾气急败坏,手捶在他胸膛,拼命挣扎,可裴少韫从容地扼住她的手腕。
从激烈到慢条斯理。
被放开后,江絮雾香腮粉嫩,手不客气地挥舞了上去,裴少韫也不躲,凭空地接下这巴掌。
“小娘子打的力气有点轻。”
芝兰玉树的郎君多了巴掌印,多了狼藉,可裴少韫唇角勾起,落落大方,看不出狼狈。
江絮雾打得手都红了,见他不惧怕,冷笑地别过头,但这一举动,又引得裴少韫俯身。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江絮雾被他折磨得怕了,拍开他的手,仰起头,唇角的冷意跟他的笑意截然相反。
“小娘子刚刚不理我。”
江絮雾:“??”
见他坦然自若地坐在她跟前,说出离谱的话,江絮雾几乎要想骂他是不是有病,但是她刚张嘴,唇角的疼痛令她想起裴少韫亲人跟吃人一样的行径。
万般无奈,江絮雾忍住骂他的冲动,面色平缓下来,才淡淡地道:“不是裴少韫你先逗弄我吗?”
“可如果小娘子愿意继续说下去,就不一定是逗弄。”
裴少韫今夜一袭霜白的圆领长衫,袖口是织金暗纹的野鹤,腰间佩戴的玉腰带还携着她绣的香囊。海棠银烛下,窗外水波潋滟,夜色正浓,他犹如翩翩君子,静静地凝视她。
江絮雾冷笑,他全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其他一无是处。
她这般想着,对于他之前的解答,江絮雾不以为以,“我要是继续问下去,你真能让我一起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絮雾起了想法,虽然上次去花灯,逃跑被抓回来,但这次是去见阿兄,看看阿兄的近况,若是能顺便……
她余光窥到裴少韫唇角的笑意,一时之间,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想见阿兄的想法令她趋之若鹜。
“那裴大人要我说什么?”
江絮雾收起新心底的猜忌,面色淡定地看他。
“小娘子想要说什么,都可以。”裴少韫只是想听她说话,江絮雾闻言便道:“我念书给你听。”
“嗯。”
见他不反对,江絮雾吩咐婢女们来收拾面前的狼藉,待到恢复如初,江絮雾拿出他之前翻看的《新齐谐》低声读了几声。
海棠银烛,她月貌花容,声声轻柔,犹如湖面轻轻跃起的白鹤,留下绿水涟漪。
裴少韫安安静静地倾听,茶水换了一杯又一杯,眉眼舒展开的愉悦,令他少了阴鸷,而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被他蹂躏的薄唇。
他目光暗沉,唇角的笑意不曾勾下。
江絮雾读到后头,乏味地用手支在矮几,声音逐渐轻了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读完,她好困。
她眼前的一幕幕都变得迷迷糊糊,都几乎都要倒在矮几上,鬓角一侧却被垫住,她正想着是谁好心,可眼前的书籍被抽走。
江絮雾神色紧张,回过神就要抢回书籍,耳畔传来裴少韫的轻笑“小娘子想要读一晚上吗?”
“我?”
“好了,今晚到此为止。”
江絮雾焦急,怕他说话不算数,双手扯住他的袖口,“我还能继续读。”
裴少韫居高临下地看江絮雾神情紧张的小脸,知道她是为了兄长,虽心底有诸多不满,想到她乏累,他心善大发,“我会让你跟随。”
一听这话,江絮雾搁下书卷。
裴少韫见她疲倦,就说送她回去,江絮雾跟着他一起回去,走廊下婢女们提灯,身后有嬷嬷跟随。
两人走到厢房,江絮雾还以为裴少韫又要揽着她入睡,但今夜裴少韫有事,送她回来就走了,江絮雾一个人乐得自在,早早就入睡。
书房里。
宋一早早候着,将这几日调查到的东西全部交给了裴少韫。
“大人,卑职查到公主发现公主对外宣称说是养着小馆的香楼里,藏有私兵几千。”
宋一说到这里,捂着胳膊,面色凝重。
裴少韫瞥了一眼,“你受伤了?”
“卑职大意了,但是卑职没有暴露身份。”宋一拱手道。
裴少韫了然地颔首,“公主倒是野心勃勃。”
“大人上次去见公主遭遇刺杀,这次再去恐怕又遇到危险。”宋一忧心忡忡地道。
“不用担心。”他从容不迫地道:“上次她是利用我做棋局,棋局已开,太子昨日被皇上贬去太子的位置,接下来她应当不再有其他动作。”
“竟是这般,可是卑职猜不到公主和三皇子怎么会亲近到能助三皇子,一臂之力。”
宋一低垂,意有所指,“难道说,朝宁公主想帮三皇子,谋求往后的荣华富贵。”
任凭宋一百般猜测,始终不得其想法。
裴少韫倒是笑意浓了些,“怕是朝宁公主不是这样想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宋一仰起头道。
“我在想,若是朝宁公主掺和进来,也想争那把椅子,这倒是有意思。”
裴少韫捻了一下腰间的梨花香囊,而宋一听闻诧异不已。
翌日,江絮雾盥洗后,依坐在窗棂边,在想昨夜裴少韫答应她说的话。
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她闲来无事调香,结果不到一刻钟,青衣过来寻她,说裴少韫寻她。
江絮雾以为是现在带她去,欣喜地跟过去,结果真的要带她去见阿兄,但这次却伪装成别的模样。
她被迫换上了男装,脸上也被青衣涂抹其他的东西,待到一切收拾妥当,江絮雾来到妆奁看了一眼,浓眉大眼,肤色暗了些,峨眉处点了一颗大痣。
与她之前的相貌截然不同,江絮雾心道神奇,身后不多时伫立了一个人。
“裴少韫。”江絮雾侧身看他,裴少韫笑意浓重,观其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不错,这样没有人认得出你,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委屈你要装下哑巴了。”
江絮雾还来不及反对,青衣在她脖颈处点了几下。
江絮雾开口,却什么都说不了,急得她鬓角发汗,裴少韫看得好笑,主动帮她擦拭鬓角的汗渍。
“青衣点了你的哑穴,估摸四个时辰后你就会说话了。”
居然是这样,江絮雾泄气,暂时放下心里的恐慌。
“我携你去公主府,不一定能见到你的令兄。”裴少韫提前跟她说好,江絮雾自是颔首,看不到也没关系,总比不去看一眼好。
裴少韫见她温顺的模样,禁不住一笑。
随后两人一起乘车去公主府,这次路上没有险峻危险,江絮雾多日未出来,仗着裴少韫心情不错,趴在窗边,正逢夏雨,她细细聆听耳畔的雨声,面容浮现了难得真心的浅笑。
这也是裴少韫这么久以来,唯一看到她真正笑过的模样,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
细雨连绵,究竟有何喜悦。
裴少韫端茶抿了一口,温柔一笑,心中禁不住猜测,莫不是因出来才开心,五指并拢,捏紧了茶盏。
原本大好的心情微妙烦躁。
江絮雾不清楚裴少韫的内心纠结,她在看雨听雨,心情难得安宁。
车咕噜转动,不到一刻钟,他们便来到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人早早候着他们,管事的一瞧见裴少韫,作揖行礼,“裴大人,这下雨道路艰难,先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管事的吩咐侍女们去准备好温茶,随后迎着他们穿过穿风堂,途经鎏金碧落山水插屏,江絮雾因身形较小,垂着头跟在裴少韫的身后,不引人注目,旁人觑见,也都以为她是裴少韫带来的小厮。
江絮雾跟在后头,一边用余光打量四周的环境,一边在想上次见到朝宁公主是在车舆里,也都不知道阿兄怎么会跟公主牵连上。
她心思各异,身侧跟着青衣守着她,怕她再次逃跑。
江絮雾她们跟随着前面管事来到垂花厅,而后来到楼阁,四面设朱栏,四面皆能将景色纳入眼底。
“大人你请先喝茶。”管事恭恭敬敬地捧着新端来的茶盏。
裴少韫:“劳烦了。”
随后一声声脚步传来,青衣拉着她一同行礼,再让江絮雾往身后靠一点,她怕江絮雾被人注意到,还特意挡住了江絮雾。
这也给了江絮雾的机会,她偷偷仰起头,看到裴少韫他们隔着屏风在茗茶。
由于挡着江絮雾的看不清他们的具体在做什么,只能听她们的对话来分辨,正当她聚精会神地倾听,想知道裴少韫要怎么让她见到阿兄。
却听到有另一个奴仆过来,对着管事说离开几句话,管事年事已高,鬓角发白,可双目精明,颇有老当益壮,不容小瞧。
江絮雾听不见前面在说什么,前面的青衣却担心她站得累,“小娘子你忍一下。”
“我没事。”她都没站多久,怎么把她当成娇生惯养的小娘子。
江絮雾恰逢这般想,却听屏风内传来公主不怒自威的声音。
“裴大人说这话,可真有趣。”
估摸两人起了争执,这句话都能透过屏风传到她们这里。
江絮雾越发好奇裴少韫到底说了什么话,可她还没有想清楚,屏风内公主震怒,怒斥道:“你们全都给我滚下去。”
管事立马招呼她们去庭院的走廊伺候着,连同青衣和她一并都去了走廊外。
不想惹眼的青衣便抓住了江絮雾的手腕,低声说了句,“得罪小娘子了。”
旋即她就被青衣带了出去。
庭院树叶葳蕤,由于尚且在下雨,管事便让她们在走廊下待着。
青衣和江絮雾不是公主府的人,自是不用跟她们这些婢女们挤在一起,但是她们没有地方可去,便先避在廊檐下。
风雨萧瑟,江絮雾身子刚好,如今又站在外头,虽然正值春夏,可江絮雾身子不适,青衣见她唇角苍白,为她挡在前头,避开了细雨渗透过来。
“小娘子要不我送你回车舆里。”
看这架势,小娘子应该见不到江辞睢,别平白惹得身子又不好。
青衣知道她体弱,便想着劝她回去。
可江絮雾都还没有见到阿兄,她相信今天应该能见到阿兄,固执地留下。
青衣无奈跟在江絮雾的身边,问出埋藏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小娘子明明跟江大人不是亲兄妹,没必要这么操心对方。”
“青衣,他是我的兄长,无论是否亲兄妹。”
江絮雾手指苍白,声音坚定地让青衣不再问下去,也许是她多心了。
青衣想到这时,庭院竟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絮雾冥冥之中抬眸望去,见到风雨之中,多了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男人。他一袭浆洗发白的圆领长衫,面色严肃,管事似乎知道他要来,笑着去迎接。
“沈大人,你来了。”
沈长安颔首,在与管事往前走时,目光汇聚在一起,江絮雾颤动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目光,身子往青衣这边避了避。
江絮雾不想沈长安牵扯进来。
青衣也知道沈长安跟小娘子的纠葛,便将小娘子大部分的身形都挡住。
江絮雾听到耳边的脚步声,心里鼓动不止。
她都装扮成这样,沈长安应该认不出来,江絮雾暗自宽慰,可眼前一道阴影落下,粉碎了她的念想。
青衣暗道不好,冷着脸道:“这位大人,你走错路了。”
“我没有走错路。”沈长安凝视眼前瑟缩,不敢见他的人,轻声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是否是裴大人府中的人。”
江絮雾见到自己一身男装,硬着头皮颔首。
只见沈长安颔首,便将手里的油纸伞转赠给她。
“我观你眼熟,有眼缘,还望不要嫌弃。”沈长安将油纸伞递给她,江絮雾面色平静,在青衣接下来之前,主动接下。
两人在接近的一刹那,她见到沈长安无声地对她说。
“小娘子。”
她心底泛酸,沈长安怎么会每次都认出来她。
而后,沈长安便转身走人,衣袂飘飘,肩上洇然雨水,管事匆匆忙忙给他新的油纸伞,迎他去高阁。
江絮雾愣愣地看他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此事不要告知裴少韫。”
青衣一愣,见她心神恍惚,心想这件事也不是大事,也就应下她的嘱托。
待到雨声小了点,江絮雾也不知道她们几人在楼上商讨何事,心中被沈长安和兄长缠绕,面上乏累,原本的油纸伞已经被她妥帖地收起。
在她心烦意乱的间隙,裴少韫却从楼阁下来,面上含笑,可当她走近,江絮雾深刻感受到他的不悦。
“回去。”
裴少韫撂下这句话,随后对着发愣的江絮雾道:“白跑一趟可惜了。”
是阿兄不在吗?
江絮雾说不出话,自是问不出来。转眼她就要一同回去,可裴少韫眼尖地注意到她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
他想到之前见到沈长安贸然出现在这里,肩膀半湿,可他明明携伞而来。
不用他多加揣测,止不住阴阳怪气道:“原来小娘子见到了昔日故人,开心吗?”
江絮雾看他笑得渗人,佯装不懂。
裴少韫嗤笑一声,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下次也许不应该允许她出来。
可朝宁从阁楼下来,身边跟着沈长安,见到他们离开,她命人拦住了他们,随后她来到裴少韫的面前。
朝宁不慌不忙扫视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落在江絮雾的身上,冰冷的指尖正要抚摸江絮雾伪装的脸,可裴少韫将江絮雾揽入身后,声音温柔,目光咄咄逼人。
“公主殿下,你这是?”
朝宁公主莞尔一笑,松开手,一双美目含情地望着江絮雾,“本宫向来喜欢男子,见到喜欢的男人总想聊下诗词歌赋,我见你身边的小厮不错,不如让给本宫。”
江絮雾的手腕一下子被裴少韫攥得生疼。
第65章 昙花
“承蒙公主厚爱, 他目不识丁,天生哑巴,自是难以承受公主福泽。”
裴少韫挡在江絮雾的面前, 青衣趁此将江絮雾拉到一边。
江絮雾莫名其妙地接受无妄之灾,手腕疼得厉害, 她心底痛骂裴少韫力气大, 一边揉着手腕,默默地围观这一幕发生。
正逢江絮雾眺望过去, 对上了伫立在公主身后,默默无言的沈长安,她对上沈长安乌黑的眸子,才惊觉他一直在看自己。
江絮雾脸颊微红,眼眸不敢看他。
可避开后, 又想偷偷知道他的近况,又瞥过去, 发觉他还在看自己, 亦或者说他不曾挪动过目光。
江絮雾心情难掩酸涩, 已经不是他的妻子, 他却还能认出自己两次。
她心情郁闷。
在她思绪混乱间,耳畔传来青衣的声音, “小娘子, 我们走吧。”
江絮雾一愣,才发现朝宁和裴少韫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忙不迭地低头。
裴少韫:“今日之事, 惊扰了公主, 还望海涵,至于天下男子如过江流水, 臣等会帮公主另寻其他貌美的郎君,告辞。”
他将体面话做好,便携着带来的人,一同回去。
朝宁伫立在身后,并未命人强行压下他们。
待他们走后,朝宁这才转身对沈长安道:“你看到这一幕了吗?”
沈长安作揖:“臣等看到了。”
“其实若是强留下裴少韫的人,本宫尚可,可是这随后带来的麻烦事,可不是本宫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她如今风头正盛,太子那边恨得咬牙切齿,更别提当时举报之事,诸多漏洞,还是皇上对太子早有怨恨,这才没有彻查下去。
但她那一招,俨然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处。
不过,朝宁走到沈长安的面前,一双柔荑纤细的手拍了拍这位正直严肃的沈大人肩膀上。
“沈大人也知道,本宫从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若是有人能给本宫什么,本宫自是倾尽全力给对方什么。”
朝宁见他纹丝不动,一副身外之物不为所动的样子,她也不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沈大人好好想一想。”
朝宁话音落下,便转身离去,回到高阁,随行的奴仆们为她添置了新的茶水。
“今天还真热闹。”朝宁支着手,文心为她捶肩膀,“公主这沈大人用当年一事威胁你,当真可恶。”
“他哪里算得了威胁,不过是用那件恩情抵掉今日之事,可裴少韫看重那名小厮,竟然留不下。”朝宁近日烦心事甚多,眼皮子浅浅,文心却道,“不过是一名小官员,在三年前救过公主一命,如今倒是被他找到了机会,挟恩以报。”
“你怎么对他怨念这么大。”
“奴婢主要是不懂,公主为什么看中他。”
“本宫只是试探他。不过那个小厮让我觉得有点熟悉,你去派人查查。”
朝宁斜靠在床榻,目光遥远,映入眼帘是一方天地的公主府和广阔辽远的高穹。
她犹如蜉蝣,漂泊河面,妄图挣扎撼动其中,浮想起曾经的师父义愤填膺地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朝宁眼眸的疲倦瞬间消失殆尽。
公主府外,江絮雾被青衣送回车舆,身上的哑穴已经被解开了。
江絮雾张了张嘴,想要说会话,可裴少韫一并上车,她又不想说话,侧身避开。
“怎么见了故人,心情还差劲?”裴少韫坐在中间的紫檀矮几,瓶花换成海棠,车舆又下起细雨,淅淅沥沥,犹如串线的珍珠。
江絮雾听到外头的动静,佯装不懂,掀起布帘,赏着雨景。
“小娘子?”裴少韫骨节分明的五指并拢,轻轻叩了矮几,“若是小娘子再假装听不见,下次小娘子就干脆一个月都不要说话了。”
江絮雾闻言,侧身怒视了他一眼,随后不情愿地道:“我见到他,又不能说话。”
“但他认出你了。”裴少韫眉眼轻佻地看她。
江絮雾垂眸,“我不知道。”
“听闻沈长安曾赴京州赴试,正逢朝宁公主上街,车舆失控,公主几乎要摔下来,幸得沈长安救下送到医馆。”
江絮雾不知道沈长安与公主还有这样的渊源。
裴少韫见她听进去,若有所思道:“朝宁公主被救下后,为了报答恩情,特意许诺沈长安黄金万两相赠,可沈长安拒不接受。为官几年,从不结党营私,清正廉洁。”
“可今日他来,是公主邀约而来,等我下来不到几息,朝宁公主向我索求你。”
江絮雾听他言尽于此,蹙眉地道:“你怀疑是沈长安托公主要人?”
“猜忌而已。”他话是这般说,江絮雾听出他的胸有成竹,不禁冷笑道:“那裴大人可能会猜错。”
“是吗?那我能问小娘子你之前拎着手里的油纸伞是谁给你的。”
油纸伞早在江絮雾进车舆前,托付给青衣,避免被裴少韫深究下去,可她错估裴少韫的洞悉的本事,见他一副坦然自若,可眼眸一直死死盯着自己,大有一副若是她说错了,便会撕碎她的想法。
江絮雾压住心底的恐慌,沉着地说:“廊檐下的雨很大,有雨水渗进来,加上我身子弱,又在咳嗽,他自是注意到我。给我油纸伞这点我也很惊讶,其余的你可以找青衣一并问清楚。”
江絮雾解释清楚,便借着刚刚的话,面色彻底冷下来,“如果裴大人你要是不信任我,也就算了。”说罢,她咳嗽几声,挪动身子,离他又远了。
裴少韫见她愤慨,目光掠在她发白的唇角上,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被他拢了些。
“是我生性多疑,小娘子别生气。”
江絮雾并不想搭理他,可身子好似受寒,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她纤细的身子弯下,整个人柔弱地犹如要将心肝脾肺全部咳出来。
裴少韫原本从容的脸上,难得浮现慌乱,冲了过去,扶住她要倒下的身子,这时裴少韫才发觉她的面颊滚烫,再看大开的车窗,他立马命人去医馆,旋即将车窗关紧。
江絮雾这病来的忽然,也正因此裴少韫歇下找沈长安麻烦的打算。
但是公主向他要人,他总要送给公主一份大礼。
从尚书省议事回来的张沉,从车舆下去,身为朝中的中散大夫,官职从五品,因是驸马,虽是散职,但朝中上下,皆对他客客气气,这次他去尚书省议事是皇上需要有人去青州代传圣旨。
张沉从尚书省回去,夜色如黛,他下车舆,忽然有一管事早早在门口等着他。
“张大人。”
管事朝着张沉作揖,张沉看管事长得陌生,身后有一辆车舆,他不免皱眉道:“你是?”
“卑职奉我们大人的命令,给公主殿下送来几个会诗词作赋的郎君。”
张沉脸色沉下来,管事也没在意,自顾自地命人将车帘掀开,给驸马先过过眼。
“……”
在亲眼看到车舆,各色不一的郎君,又看他们耻之心全无,一个个背诗,那副想要谄媚公主的神态。 张沉大步跨进公主府,他要好好跟公主问个清楚。
管事见他走了,再看一心在车里背诗词的男人们,他立马招呼公主府的门房,将人送进去。
“可是你没有公主的首肯。”
“但你们驸马刚刚都没有意见,想来应该是允许的,要知道我们家大人可是找了六个郎君,一定会好好伺候你家公主。”
一夜之间,公主纳了六个郎君回公主府,当夜驸马对月痛饮,伤心过度,连朝堂都去不了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明月山庄,夏时蝉鸣,婢女们薄衫罗裙,风中闷热,往日爱叫嚣的野鸟们一夜之间轰然不见,不知去哪里避暑。
云阁楼台,门窗半开,一道道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江絮雾养好的身子,因这突如其来病,身子又单薄,这日她依在床边喝汤药,身侧是裴少韫。
裴少韫近日闲来无事,下朝直奔她这里,这几日江絮雾原本就不喜欢喝药,每次都趁着婢女送来汤药偷偷倒掉一点,结果被裴少韫发觉。
他轻笑一声,眼眸里的阴鸷看着就吓人,“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我还以为是大夫开的药方有问题,如今看来是你自己对自己不上心。”
江絮雾本来生病就糟心,闻言不服输地道:“我只是偷偷倒了不到半碗汤药,身子又不是不会。”她从小厌烦喝药,没喝完,会偷偷倒掉一点,身体不照样好了起来。
所以江絮雾并没有自责,倒是听到他的迁怒,江絮雾冷笑道:“要不是你将我困在这里,我也不会经常需要看大夫。”
江絮雾话音落下,便见他笑着站起来,连说了好几句,“好好好。”
“你们几个好好盯着小娘子喝药,要是小娘子不喝,你们自己去领罚去。”
裴少韫一而再三地隐忍,自认为是为了她好,结果转眼又被她指责,裴少韫甩袖离去。
原期盼着江絮雾会向他赔罪,可几天后,裴少韫忍着不去看江絮雾,沉迷朝堂政务。
几天后,他收到江絮雾身体好了些,正依栏赏鱼,游船看书。
“她倒是好心情。”裴少韫唇角弯起,面上似笑非笑,可手却捏紧了宣纸。
宋一觑见这一幕,斟酌地道:“大人,小娘子心性尚小,还需哄着来。”
“你多事了。”裴少韫瞥了他一眼,宋一自当垂下头道:“卑职这是在关心大人。”
裴少韫轻笑了几下,随后将剩下的折子交给宋一,“你将这件折子送到三皇子府里。”
他吩咐完后,闲庭雅步地走出书房,宋一还以为大人要去皇宫一趟,毕竟近日皇上经常宣裴少韫进皇宫。
可裴少韫出了裴府,直抵明月山庄。
明月山庄内,江絮雾的身子养好了,便想出来走动,来到水榭凉亭边上,江絮雾不顾婢女们的阻拦,坐在朱阑,靠着赤柱,心情尚好地喂食。
她这几天没见到裴少韫,心情别提多好,关于逃出明月山庄的计划,她也准备就差挑选个时辰正好的晚上,便可以逃出去。
逃出去后,江絮雾要先找到阿兄。
江絮雾心情愉悦,自是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直到她感觉身后有异样,回身看到裴少韫伫立在她身后。
她看到裴少韫就没有好脸色,继续侧身喂鱼。
裴少韫从远处就看到江絮雾正在喂食,见她今日一袭素衫罗裙,犹如白玉纤细的手腕,霞明玉映,走近时,见到荷塘面水光潋滟晴方好。
他见江絮雾分明看到自己,却还是不愿意搭理自己。
裴少韫以为她是为了上次他说过的话生气,可那天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向自负的郎君,拢了一些笑意。
江絮雾察觉身后裴少韫一直默不作声,她暗自冷笑,并不理会他。
荷塘里的鲤鱼游荡得正欢,水光粼粼,江絮雾一时看入神,情不自禁地多了几回,身后的裴少韫终于没有耐心。
“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
一句《奉和山池诗》道尽眼前物。
江絮雾听到这首诗,眼眸一扫,正好看到荷花丛中有闲云野鹤来沐日光,而下方的成群结队的鲤鱼兴致勃勃地游来泳去。
“这是庾信的诗。”江絮雾不禁说出口,余光瞥见他唇角的笑意,江絮雾懊恼地蹙眉,不再搭理他。
裴少韫见她终于理会自己,哑然一笑,“是庾信的诗,小娘子博学多才。”
“你少吹捧我,这诗句我是在云阁的书卷里瞧见。”江絮雾见他奉承自己,冷笑地辩驳。
“可是小娘子却记下了。”
江絮雾气梗,感觉身侧的人,怎么待她不一样,不应该继续生闷气,最好几个月都不回来,这样她更能早点跑出去。
见他这副姿态,江絮雾感觉他气消了。
他气消了是不是要回来。
江絮雾一想到他要回来,满心的不情愿,可她又不能明着嫌弃他,万一惹怒了他怎么办?
这时裴少韫心情尚好,主动提议要去游船。
江絮雾想到游船,浮现有次喝醉酒,被他摆弄的一幕,当即不愿意。
裴少韫没有强求,在她身侧待了两个时辰,待到山庄上上下下点上花灯后,江絮雾才不情愿地回去用食,同时也明白裴少韫今晚会留在山庄。
江絮雾用完食,早早来到云阁入眠。
裴少韫知道她只在躲自己,并没有揭穿她,而是独自在云阁点了一盏烛火,似乎在翻阅别的书卷。
他们之间隔着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海棠银烛,月色正浓,暖风袭人。
江絮雾原本是装睡,可屏风外的灯火令她不得入睡,久而久之,三个时辰都还未入眠,她正心烦意乱,却猛然想起,自己将海棠图和调制的香料放在博古架,裴少韫不会发现吧?
她睡不着了,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披着外衫走出屏风,脚步轻慢,正巧看到他翻阅起《花间集》,江絮雾心神一震,轻呵一声:“你看书为什么不去书房看,这灯火烧得我都睡不着。”
可裴少韫看着只是点了一盏的烛火,“这并不碍事。”
“不是你入睡,你自然相安无事。”
江絮雾走到他的跟前,抽走他的书卷,冷着脸看他。
“我要入睡了。”
可裴少韫哑然一笑,目光多了几分深意,“小娘子看起来有些急迫。”
江絮雾攥紧手里的书卷,面色淡然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因为我刚在书卷里发现一张海棠花的图。”
裴少韫从容地将藏在袖子里的海棠图呈现给江絮雾看,在窥探到她下意思抢走时,裴少韫轻笑,“这花间集,我记得没有绘制的海棠图片,更何况这图的作风,完全不像是我所绘画。”
江絮雾见他目光锋利,收起笑意,心中一惊,她知道这是裴少韫动怒的模样,忙不迭地后退,可裴少韫却越过紫檀案几。
几声轻笑,伴随着重物跌落的声音。
江絮雾被抵在案几,身后是裴少韫抵住她,令她无法挣扎,随后冰冷的手指覆盖上她的五指,随后扼住她纤细的手腕,一寸寸地收缩。
案几上是被摊开的海棠图,上面大小不一的海棠形状不一。
江絮雾还想挣扎地辩驳几番。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海棠图是我闲来无事绘制,你不会疑心又重了?” 江絮雾怒斥他,可裴少韫冰冷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拿起搁浅的羊毛毫,沾着墨水,轻描淡写地绘制一条线。
随着他的绘制,江絮雾的面色逐渐惨白,因为裴少韫居然从每个海棠花的花芯里串出了一条关于山庄的路。
伴随着他安静地绘制,江絮雾骨节霜白,抿着唇,在他收笔的那一刻,江絮雾禁不住斥喝:“够了。”
“怎么够了,江絮雾,你就这么想离开我。”裴少韫用力扼住她的软腰,似要将她好生掐断自己怀中。
“对,困在这里是个没有自由的鸟,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江絮雾浑身颤抖,云鬓散开,云颈有愤怒蔓延的红晕,目光里是充斥对他的怨恨。
在这点裴少韫无比庆幸自己站在她身后,并不用看到江絮雾愤怒的目光,可同时他又升起暴虐的情绪,指尖拢紧江絮雾的手腕。
“别——”江絮雾生气地想要甩开他,可指尖被强制分开。
“我是你的夫君,你怎么能想离开我。”
“你不是,裴少韫,你永远都不是我的夫君。”
“我们是拜过堂的,你怎么忘记了,对那次你是被我绑回来,记不清很正常。”
烛火晃动间,云鬓香腮,玉颈绷紧,下颚扬起。
海棠图被墨水泼上一层,狰狞的骨节,青筋凸起,撑在案几边沿,几声闷,风中隐隐约约有血腥味。
夜雨悄悄落下,池塘里的荷花被雨水敲打,鱼儿早已不知道躲在哪里,唯独荷叶颤抖地承受雨水的拍打。
荷叶颠簸,一池荷塘春水流。
云阁旖旎混迹着血腥味,几声轰隆下,男人搂着柔弱只余下抽泣声的小娘子肩上,“你是我的。”
被折腾了一晚上的江絮雾,已经无法出声,只能嘶哑地道:“滚。”
可裴少韫并不听从她的,死死搂住她,目光里蕴含着某种偏执,“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会分开。”
而后他吩咐婢女们备水,在事后他亲自伺候江絮雾沐浴,江絮雾崩溃不已。
她感觉自己被他全方位地掌握,一种强烈的厌恶令她痛不欲生。
可裴少韫将她抱在床上,温柔地对她说:“以后你别想跑,我们会在这里生活很久。”
江絮雾阖眼流泪,她不想听到这句话。
她不要裴少韫,她想要回去。
可即使是这样,裴少韫也不愿意放过她,还允诺会给她想要的一切,除却自由。
江絮雾忍不住地睁开眼眸,满眼的厌恶,还带着几分恶意。
“我不会喜欢你给我的东西,我这辈子只喜欢阿兄送我的东西,每逢六月,阿兄都会送我一盆昙花,会陪着我彻夜不睡,等待昙花一开。”她最喜欢与阿兄一起看昙花,情不自禁地落泪,想到紫扶院里的点点滴滴,对着裴少韫憎恶道:
“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裴少韫。”
江絮雾赌气地说完这一切,背对着他,将自己藏起来,她好想回去,回到紫扶院,那里有抱梅,有阿兄,院子里还有她亲手种下的梨花,还有……她想见见沈长安。
正当她思绪沉迷过往,无法自拔,身后传来关门的重声。
她以为裴少韫被气走了,身子不免又蜷缩起来,不知不觉中,她陷入了梦里。
梦里她回到了紫扶院,见到了阿兄,抱梅。
她又坐在秋千上,阿兄为她推秋千,梨花落了满院子。
正当她陷入梦中,却闻到淡淡的香味,紧随其后,她听到脚步声。
江絮雾想也不想地睁开眼,看到素日白衣的裴少韫面色憔悴,眼眸凶狠,可唇角却上扬,将骑了一晚上的马,终于去百里开外,盛产昙花之地的云岭买到了一盆。
“你说你喜欢的昙花,我给你带过来了。”
江絮雾一时没有接过,她呆愣地说“京州眼下还没有昙花可以买,唯一能买的是在百里之外的云岭。”
“我骑马跑累了三匹马,跑了几百公里,才找到可以卖昙花的店家。”
裴少韫的笑意不曾消失,可这次,江絮雾亲眼看到平常胸有成竹的男人,如今用力攥紧了陶瓷白釉的盆景。
“你喜欢吗?”
他为她骑马几百公里,仅仅为了一盆昙花。
江絮雾的指尖颤动,静静地看他,说了句。
“不。”
第66章 成功
在江絮雾的心里, 她随口说出的话,被裴少韫当真,可那又如何。
她自始至终要的都是阿兄和自由, 可裴少韫怎么会以为她有昙花会有喜悦呢?
两人对视,江絮雾亲眼看到他的笑意消失, 命人将昙花放在黄花梨木的长几上。
“你要是不喜欢, 下次我会送别的给你。”
裴少韫奔波了一晚上的,接近晌午才回来, 原以为会得到絮雾的欢喜,到头来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拒绝。
他该生气吗?想到昨夜他的失控,裴少韫手背青筋蜿蜒,克制地换了温和的话。
江絮雾却别无他想,摇摇头, 一副俨然不欲多说的模样。
裴少韫随后寒暄了几句她的身体,便走了。
可走之前还不忘吩咐守在门外的婢女们好生照顾江絮雾。
江絮雾待人走后, 躺了下去, 几个时辰后, 已经到了傍晚, 江絮雾一天都没有进食,身边的婢女们诚惶诚恐地下跪, 求着她要用食。
可江絮雾根本不想吃。
青芹下跪求她, “小娘子一整天都没有吃饭,身体迟早受不了, 再说若是小娘子出事, 大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求小娘子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吃一顿好吗?”
江絮雾食欲不佳, 没承想今天不想进食,倒是引得她们害怕,想到裴少韫的性子,她厌烦地挥挥手,“端上来。”
跪在地上的婢女们喜笑颜开地站起来,为她伺候进食。
江絮雾进食后,乏累地命她们在外头伺候,几名婢女们听到吩咐后,便去了走廊外。
待人走后,江絮雾昏昏沉沉地入睡,可是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婢女们的担忧声音。
“小娘子又染上风寒了。”
“大人你怎么来了。”
……
对话断断续续,江絮雾听不进去,只感觉有人在跟前,似乎把她当成易碎的琉璃,小心伺候着。
江絮雾以为是婢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隔日醒来,她才知道自己半夜发热,急坏了一干婢女们,而后便是请了大夫,开了药方子。
她静静地听着青芹的阐述,余光瞥道一缕碎金暖光照在窗棂,而窗棂下摆放了黄花梨木长几,上方摆了几盆昙花。
“是不是你们大人半夜来看我,是他发现我又发热了。”江絮雾刚说完,青芹等人率先跪下。
江絮雾明白裴少韫真的半夜来看过她,又看婢女们再次诚惶诚恐的样子,江絮雾心累,令他们都下去。
待人走后,江絮雾睡不着,背靠着引枕,想到海棠图被他发现后,要怎么逃跑,她的记性不甚好,根本记不清山庄大小的路,所以她要怎么逃出去。
江絮雾虽被他折腾一番,但逃跑的想法不曾变过,相反越演越烈。 她攥紧锦被,沉思片刻,眼眸落在几盆洁白如霜的昙花上。
昙花还未到开花的日子,安静垂眸的姿态,却忽然有一天悄无声息地绽放,又快速地枯萎,待到明年又绽开。
拼尽全力,只为一年盛开的某个日子。
江絮雾情不自禁间,下了床,想要伸出手抚摸昙花,当她走近,才发觉天灰蒙蒙,山庄上上下下点上了花灯。
她闲来无事,睡得太久,干脆就自个搬了螭紋圈椅,搬到窗棂这边,随后因身子虚,便将葵花样式的烛台挪到这边,就不在折腾了。
拿起博古架里的《酌中志》看了起来。
暖风佛人,昙花垂下,青丝随风扬起几缕,月下佳人,身形纤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声与窗棂外池塘的蝉鸣和蛙声一同涌入夏夜。
裴少韫闲来无事来看她时,正巧见到这一幕。
看样子,她心情尚好。
宋一跟在他身后,见到此情此景,颔首道:“大人要去看看吗?”
“不用。”裴少韫想到江絮雾之前怨恨的样子,心头一窒,游刃有余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挫败感。
“你先下去。”宋一领命下去,回头看到一向从容不迫的大人唇角泛起笑意,这样的大人笑起来多了真挚,不像之前死气沉沉,假模假样地笑。
他看向坐在窗棂外看书的小娘子。
再看了一眼死活不挪开目光的裴少韫。
心道,作孽。
宋一感慨了一下,便离开了这里。
厢房内,江絮雾一时看得入迷,待到烛火黯淡了些,江絮雾余光一瞥,原来是她看得久,蜡烛都快烧光了。
她正站起来,却发现有一盆昙花竟然要盛开了。
惊喜过望的她,忘记阿兄不在身边,“阿兄你快看。”
回过神,发现这里只剩下她自己,江絮雾惆怅了几息,便情不自禁地俯身,见到昙花慢慢地开,她极为有耐心地见昙花盛开的模样。
不知不觉江絮雾脚麻了,没有丝毫痛感,杏仁的眼眸满眼都是眼前的昙花,直到昙花彻底含苞绽放,江絮雾这才惊喜地一笑。
许是见到昙花,江絮雾心情尤为喜悦,在亲眼见到昙花下转瞬即逝,她也并没有遗憾的想法,心里想着逃出去后,她要养喜欢的梨花,还有几盆昙花,闲来赏花看书,忙时调香。
江絮雾心情甚好,见蜡烛的烛火都快烧干净,她便回去入睡,可余光觑见窗棂没有关,她正想关着,却瞥见外头有人站在一直在看她。
她被吓到,定睛一看是裴少韫。
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看了多少。
“小娘子。”裴少韫似笑非笑地看她。
今夜的裴少韫一袭素白长衫,腰间白玉如意腰带,长身玉立,面容俊朗,唇角噙的笑意,令她厌烦,匆匆忙忙将窗棂关上。
原以为裴少韫会消停几天。
可出了那件事,裴少韫动辄就来她这边,严防死守的模样,令江絮雾心情尤为烦躁。
所幸后面他忙于政务,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来,江絮雾担心是他的陷阱,这几日没有做什么小动作,只是近日傍晚喜欢在湖边游船,小酌几杯。
每逢去游船,她身边都要守着三四个婢女跟着。
江絮雾习以为常,近日六月,荷花三三两两盛开,正是赏荷花的好时节,她坐在游船上,面前是红酸枝木的矮几,因饮酒伤身,她也不能喝烈酒,每次都只能喝梅子酒和青梅酒一些果酒。
她饮了几口,闲来无事枕在的红酸枝木矮几上,感受到冰冰冷冷的冷意,身边跟着的名唤落青的婢女,用团扇帮她驱蚊虫。
“这湖可真大,也不知湖底通向何处。”江絮雾脸颊酡红,心醉神迷,看起来应当是醉了。
落青是待在这里久一点的婢女,毕恭毕敬地道:“这里的湖水是通向城外东郊。”见江絮雾痴笑了一下,便跟另一名婢女说小娘子喝醉了,吩咐岸上的人备好醒酒汤。
几名婢女们听从她的安排,四四散开。
江絮雾继续枕在矮几上,不一会,有不速之客。
“大人。”
婢女们见到裴少韫过来,一个个起身行礼,他挥挥手,衣袂飘飘。
“你们都下去。”
“是。”
几名婢女下去,裴少韫见她喝得酩酊大醉,眉眼轻佻地来到她的跟前,见她面颊绯红,不似装模作样。
裴少韫不免凑近,来到她的跟前,捏紧她的下颌,轻笑道:“你怎么爱喝酒?”
见江絮雾温顺地没有挣扎,眼底惺忪一片,裴少韫凑近,闻到梅子酒香和梨花的香气,哑然一笑,“还真以为你又开始骗我了。”
前几日躲着他不放,任凭他哄着她。这几日小酌游船,诗情画意,故作萌态,实在是令他猜不懂,江絮雾是真的放弃逃跑,还是继续想要蒙蔽他。
江絮雾困乏,眼底朦胧,“你是……”
裴少韫将人拢进自己的怀里,把玩她额前一缕青丝,“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躲不掉。”
他失笑几声,见怀里的少女好似醉得不省人事,只会憨憨一笑,修长的指尖点在她的眉眼,在一笔笔地临摹,随后停留在玉颈处,情难自控。
湖面掀起涟漪,岸上的人早已离去,游船早已来到荷花深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撷取一株荷花,别在云香高耸,几起几落。
裴少韫情深深处抵在她耳边轻笑,“小娘子给我生个孩子可好。”
少女无力地躺在他怀里,浑身上下香汗淋漓,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而裴少韫把玩她的双手。
在裴少韫没有看到的地方。
江絮雾一双迷雾的眼眸早已一片清明-
六月中旬酷暑,江絮雾身子又弱下来。
正值严热,唯独她的厢房门窗紧闭,婢女们鱼贯而出,江絮雾这次发病又是着凉,可这天气炎热,怎么会动辄着凉受寒。
大夫却道:“夫人身子常年体虚,禁不住一点折腾。”
裴少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明明时节正热,她还需要盖着一层被褥,面颊瘦削,眉眼多出来哀愁之意。
将人送走后,他隔着屏风,一个个过问起婢女们,“小娘子前几日不是身体正好吗?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
婢女们齐刷刷地下跪,江絮雾隔着屏风咳嗽,“你……”
裴少韫听她咳嗽得厉害,心知她是帮她们说话,也就放过她们,随后走进屏风内,见她越发瘦弱的身子,实在刺眼。
“我身体本就不好……你……怎么迁怒在她们身上。”江絮雾趴俯在床边,青丝全部散落,唇角发白,瞥了一眼裴少韫,眼眸带着问罪和脆弱。
裴少韫自诩从未有担忧的事情,可唯独在江絮雾身上一次又一次地担心。
“民间的大夫都治不了你,我去宫里寻太医帮你看看。”裴少韫下定决心,扶着她躺进去。
江絮雾眼眸半垂,他居然要请太医帮她看病,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本身是装病故意装病,外加每晚都会特意在夜深人静爬起来,在窗外吹半个时辰的冷风。
她做这一切是为了防患未然,毕竟裴少韫竟敢让她有他的孩子。
上辈子她因裴少韫,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
这辈子,她能生育,他却想要孩子。
眼下裴少韫还要去皇宫要帮她寻太医,江絮雾深怕被太医发现她装病的端倪,“我不需要。”
裴少韫狭长的眉眼上挑,敏锐地道:“为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江絮雾心一慌张,冷笑道:“你是想让人来看我被你困住的样子吗?”
裴少韫见她动怒,压下疑虑,轻笑道:“我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江絮雾再次咳嗽起来,裴少韫怕她气血攻心,也不再多说,小心地安抚她。
待到一个时辰后,江絮雾昏昏入睡。
裴少韫大步走了出去,他还是准备去皇宫寻下太医来一趟。
可裴少韫走后没多久,江絮雾却从床上醒来,小呷了几口药,从青芹那边知道裴少韫皇宫给她请太医来。
江絮雾一阵恐慌,指尖泛白,不过眨眼间,她看到窗棂边的昙花,攥紧锦被的手松开,旋即她说要去云阁待上一会。 婢女们说裴大人不让她见风。
江絮雾:“他不在,你们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婢女们夹在两边,左右为难,江絮雾神情缓和下来,“那我不开窗户,制香便可。”
婢女们这才放江絮雾去云阁。
一路上江絮雾淡定自若,还吩咐婢女给她准备糕点。
随后来到云阁,婢女们将支摘窗全部关上,点点光斑透过的支摘窗镶嵌的象牙渗透进来。
江絮雾坐在靠窗的位置,吩咐婢女们将她之前调制的香料送来。
婢女们得了吩咐,尽心尽力地照做。
须臾间,云阁的另一张案几上铺满了糕点果脯,而江絮雾一边咳嗽一边制作香料,许是有人在身侧伺候,江絮雾不悦地道:“你们都下去。”
这引得几名婢女们恐慌,可江絮雾眼眸一瞥,几个婢女又不敢吱声。
反正前段时日,她们都自爱楼下伺候,应当没事。
随后她们犹豫下下楼了,江絮雾见她们在楼下,不假思索地拿出一早碾压好的药材,目光落在了糕点上。
不多时,江絮雾喊她们上来说这些糕点吃不下,赏给她们吃。
几名婢女们面面相窥,江絮雾淡定地道:“你们不听我的吩咐吗?”
迫于江絮雾压力,婢女们端着糕点在楼下用食。
楼上的江絮雾掐好时辰,小心翼翼地下楼,果不其然发现晕倒的婢女们,她随后替换了一个跟自己身形几乎一样的婢女身上的衣裳,将人搬到云阁,做完这一切,江絮雾来到山庄停靠的游船上。
因天色酷热,山庄平日里的护卫都在里头伺候,江絮雾这几日,借着赏荷花的名义,吩咐婢女们每日末时去采摘荷花,送到她的跟前。
正逢时辰接近,江絮雾独自乘坐游船,几乎无人发觉,应是日头正热,大多者夏困。
被江絮雾钻了空子,她独自乘船来到荷花深处,四下打探,发觉无人后,江絮雾摸了摸腰间藏的一些首饰头面,这些都是裴少韫赠予她的,被她搁在云阁。
如今逃跑,身上无银两傍身,正好拿来抵挡盘缠。
江絮雾思忖后,再看湖面绿波,莲叶繁茂,她深呼一口气,一跃湖底,万幸她会洇水。
这些也算她阿兄功劳,教过她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母亲还明里暗里说他一个莽夫,一个女孩子家家学这个,往后一点都没用。
如今,却帮了她一把。
六月的湖底被日头照着,竟一点冷意都没有,可等江絮雾不断往前游泳,渗人的冷意开始侵蚀她的四肢,可她咬紧牙关继续往前游。
东郊羊子岭。
有一垂暮之年的老人手里牵着黄牛,黄牛上面坐着牧童。
“爷爷,哪里有人!”牧童瞧见某处有人,惊讶地大喊大叫,老人老眼昏花,走上前隐隐约约可见是位肤白貌美的小娘子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来。
几盏茶的工夫,江絮雾借着自己被一个大腹便便的乡绅看上,想强娶她,她自是不肯才会跳河自尽,不承想命大,幸得老天眷顾。
老人和牧童都是实诚人,见江絮雾说得楚楚可怜,自是相信,在江絮雾借口要去江陵投靠舅舅,老人担心她一介弱女子会出事,给了江絮雾一套男装换上,“这是我儿子的衣裳,他个子不高,跟你一样瘦小,可惜他命不好。”
江絮雾拒绝不了他的好意,换上后,本想给老人一些首饰,这样能抵一些钱,可她又怕这会引来祸端,打算等到找到地方久居,再来报答老人。
她想到这一点,在离去时,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跪下,行了叩拜之礼。
老人惊呼,直言:“你这孩子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此礼是我尚且不能先回礼,心生愧疚,还望此去一别,多多珍重。”
这一拜也算是她与前程往事了却,老人见她诚心诚意,对他更是百般感叹,“我叹你一片赤子之心,愿小娘子山高水远,此去一帆风顺。”
老人说到这里,吩咐牧童去他床头木枕下拿一样东西过来。
牧童不明所以,但还是听爷爷的吩咐。
“我知你一介女子落水逃亡,身上没有带路引,这是我儿的路引,你到时候把脸摸黑点切记出门在外,务必小心谨慎。”
明明两人素未相识,但江絮雾从未想过会得到如此妥帖的帮助,更是鞠躬道谢。
“多谢。”
江絮雾收下路引后,便转身往前方的高山流水而去。
从此天高水远,各别一宽。
只愿她未来如《观雨》中的那句,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红墙宫闱,裴少韫以自己的名义去会见了皇后。
皇后听到他来,只是为了借太医,转动佛珠的手一顿,她抬眸见眼前塑造了金身的菩萨正含笑看她。
往事的罪孽,犹如此笑。
她阖眸压下思绪纷纷,隔着身后的那黄纱帷幕,她低语道:“你想借太医,是有了担心的人吗?”
“我想给我夫人看病。”
佛珠继续转动,皇后悲天悯人地道:“本宫不知你有夫人。”
“是我喜欢的夫人。”裴少韫想到被他强夺回来的小娘子,唇角上扬,眉眼多了愉悦。
皇后垂眸,眼角的褶皱流转了岁月的痕迹,“徐嬷嬷去跟裴大人走一趟。”
随后皇后身边的贴身嬷嬷领着他去了太医院。
路上恰巧遇到朝宁公主,裴少韫对她行礼,朝宁淡笑,“裴大人。”
两人寒暄几句,裴少韫便借着有事离去,朝宁讳莫如深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下,而后来到皇后居住的宫殿,知道母后又在烧香拜佛,朝宁径直走了过去。
来到佛龛前,望着潜心拜佛的母后,朝宁不禁反问。
“母后近日不问朝中事,甚至连后宫政务都分出去,可母后为何近日召裴少韫进宫。”
皇后阖眸,对于女儿的僭越,她甚不在意。
朝宁:“我知道裴少韫是母后你尚在闺阁里手帕之交的儿子,可你多年前不管不问,现在怎么开始掺和他的事情,十几天前母后你还亲自带人去捞他。”
“我跟阿兄在母后眼皮底下十几年,也没见母后你这般维护。”
面对朝宁的指责,她依旧潜心修佛,不予辩驳。
见到母后这般人淡如菊,朝宁实在恼怒,不过转眼想到自己的谋划,朝宁还是沉声道:“我不求母后仁爱,毕竟我已经长大,但是有些东西我需要自己夺回来。今日我想问问母后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想要什么?”
一直沉默寡言的皇后,终于开了口。
“我想要兵部权侍郎的位置。”
“驸马?”
“不,是给江辞睢。”
朝宁面色沉静,下跪磕头,“求母后成全。”
皇后叹息一声,眼眸睁开,悲天悯人的眼眸里波澜不惊。
“你不用这么急的朝宁。”
朝宁固持己见,颇有不允许,便不站起来。
窗外的野鸟在宫闱内四四飞散,翱翔天边,随意穿梭在偌大的深宫里。
裴少韫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去,只见红墙宫闱,深不见底。
他轻笑道:“是错觉吗?”
总觉得有什么不安的事情悄无声息地发生,可他来不及想明白,宋一匆匆忙忙地赶来。
“大人,夫人不见了。”
刹那野鸟惊叫,裴少韫捏紧了腰间的香囊,似笑非笑地道:“你再说一遍。”骨节用力惨白,犹如被涂抹铅白。
第67章 逃跑
在得知江絮雾逃走后, 裴少韫第一时间回到山庄,见到众人支支吾吾,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过去, “再不说实话,是想我动刑吗?”
原本踌躇的众人, 顿时不敢吱声, 而后宋一将江絮雾的婢女们全部带过来。
婢女们见到裴少韫齐刷刷地跪下,落青率先讲出事先的原委, 裴少韫坐在黄花木梨扶手,静静地听来龙去脉,在知道江絮雾赏赐给她们糕点后,她们昏迷不醒。
裴少韫嗤笑,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摔在案几上, “她怎么会有药迷晕你们。”
除非……
想到她这几日的病一直不见好,反反复复地受寒, 又趁着他请太医跑走。
裴少韫阖眼, 再次睁开眼, 命她们一五一十地将江絮雾近日的一举一动全部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几名婢女们跪在地上, 遂看向青芹。
青芹见主子看不过,心一横, 老老实实地说出了江絮雾平日里都干了什么。
在听到青芹说她命人晌午过后, 去摘荷花,又想到前几日她一直在游船喝酒, 须臾间, 他大步站起身, 去到湖岸,命人去搜搜有没有少一艘游船。
奴仆们发现江絮雾失踪很晚, 在焦急通禀给裴少韫,他们都没来得看一眼湖面。
毕竟谁也没想到小娘子会乘船,要知道山庄乘船也出不去。
可裴少韫当机立断,派人去看看湖岸有没有少船,不一会,护卫惊讶跑来回禀说,“游船确实少了一艘,大人。”
“你等去派人看游船在不在荷花深处。”
裴少韫的温柔的笑意被披上了阴鸷可怕的笑,“我记得这湖底是通向的东郊。”
宋一:“东郊羊子陂,不过大人你怀疑小娘子会洇水逃出去吗?”
要知道小娘子里鲜少有人会洇水。
裴少韫轻笑,目光悠远地道:“她怎么不会呢?”
想到初见在街巷的一面,她胆识过人,后面遭遇行刺后,一起逃亡,原本以为她心中有他,可事实上是他自作多情,还要亲眼见到她嫁人。
如今被他抢回来,却一而再三地逃跑,欺骗他,送她昙花,金银财宝,却也换不到她任何心软。
裴少韫阖眼,用力攥紧手,在护卫们探查回来,“大人,荷花深处确实有一艘游船。”
他在众目睽睽下,忽地睁开眼,迅速地抽身,大步往山庄外走。
宋一一愣,旋即跟上去。
裴少韫出山庄,骑着马来到羊子陂,冷眼扫视风平浪静的湖面,而后对着身后护卫说:“去搜查这一带,顺便看看有没有村民见过小娘子的下落。”
“遵命。”
跟上来的护卫们整装待发,须臾间,裴少韫得知方圆百里,仅仅只有一户农家。
他便亲自带人去农户家中,却发现家中仅仅只有一位老人和不足五岁的孩童。
在他们进来之前,裴少韫注意到老人在编竹编,四面茅屋,窗棂隐隐约约有缝隙透风,草垛垫在木板当床睡,屋檐挂着农具和斗笠。
裴少韫扫视一眼,孩童却被吓到躲在老人的身后。
老人眼神不好,转过身,看到门口挤了几人,虽看不清大致相貌,但也知道来者不善,他将孩童抱入怀中。
“你们是谁?”
“老人家你别担心,我们只是过来想找一人,我的夫人不慎落入湖中,我寻着湖面一路往下,来到这里,不知道老人家你可见过一小娘子。”
裴少韫温润如玉,翩翩君子,老人浑浊的目光看不清。
老人却感觉怀里的孩童要说什么,立马掐住他没多少肉的腰,孩童顿时哑巴了,委屈地低着头。
裴少韫观此情形,收起来了笑意,“看样子老人家是知道什么,不方便告知。”
他挥挥手,身边的护卫齐刷刷地走近。
“你们要干什么?”
……
裴少韫从农户那边出来后,便令人放了孩童,哭得不成人样的孩童立即紧张兮兮地跑到爷爷的身后。
须臾,裴少韫便吩咐人去各个城门去询问有没有一位手拿路引,名叫“付逞”的人路过的关卡。
“对了,容貌黝黑,男子打扮。”裴少韫嘱咐了几句,便准备带人去东边的城池看看。
待人走后,老人将大门关上,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带孩童离开。
孩童不足五岁,平常老人喊他六子,见爷爷急不可耐地要走。
六子慌张地抓住爷爷的手,“爷爷,我们要去哪里?是那群人让我们走吗?”
“我们去奚水,至于为什么要走。”
老人撒了一个谎,说江絮雾往东去,那名看似温和实际上是心狠手辣的贵人,估摸等下会回来找他算账,于是老人携着六儿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所幸东西不多,他们收拾好后,老人便牵着后院的黄牛,带着六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殊不知,他走后,青衣从身后冒出来,瞧见他们走后,便转身回到裴少韫的身边。
裴少韫留了一手,听到老人带着孩子走,就知道他撒谎了。
“去派人跟着他们。”
青衣领命去吩咐其他人,宋一走上前,“大人,我们还要过去吗?”
“嗯。”
裴少韫居高临下地坐在马背上,他目光悠远,笑意浅淡,“无论她在哪里,总要挨个搜遍。”
“还有你去打探老人家的儿子是否叫付逞,还有京州里里外外你都要搜寻一遍。”
宋一惊讶地仰起头看裴少韫,“大人,你是说小娘子有可能在京州。”
“她这般狡猾,你觉得她能不能留在京州呢?待到风声没了,再离开京州。”
裴少韫深谙她的性子,再说她这般担心兄长,指不定留在京州还是为了想见见阿兄一面,裴少韫想到这点,眼眸深沉。
“你去派人在江府和公主府盯着。”
宋一闻言,拱手领命。
裴少韫吩咐完,便勒紧缰绳,往前方而去-
京州北街,江絮雾感觉背后有人在惦念着她,鸡皮疙瘩都起来,她感觉是裴少韫正在找自己。
如裴少韫猜想的一样,江絮雾并没有急着离开,她虽然很感谢老人的倾囊相助,可她这次逃出来,用路引出城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怕裴少韫多疑,会查到老人家这边,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江絮雾不急着出城,反而是在京州留下,为了先跟阿兄说清楚,她特意先去将腰间携带的头面换了一些银两当盘缠,随后托付街头写信为生的书生帮她写了一封家书,随后找到街头的乞丐,给了他三十文钱,让他去帮忙送信。
送信后。
江絮雾便去瓦舍租赁了一只毛驴,坐在毛驴上,来到京州最偏僻的尼姑庙里。
起初太师见到她男人打扮,便不想留下她,可江絮雾一开嗓子,娇嫩的小娘子声音令太师一愣。
“妾身名柳三娘,丈夫早死,家中产业被小叔子他们觊觎,逼得妾身不得不来京州寻亲,还望太师能够帮妾身一下。”江絮雾往太师掌心里塞银子。
太师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又给银子,想到尼姑庵贫寒,香火都没几个,犹豫再三下,还是应允了。
江絮雾混入了尼姑庵,又向她们要了一套尼姑穿得衣裳,说是进尼姑庵穿着便服不甚好。
太师虽觉得古怪,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给了她一套衣服,可谁知半夜小娘子忽闯入她的厢房,泪流满面地说梦到了死去的夫君,想要即刻离去,便过来与太师告别。
她刚想说着小娘子午夜离去,出门唯恐生出事端,可江絮雾强行要离去。
还为太师留了一锭银子。 太师被银子晃了眼,心神不宁,激动地点了点头,就见小娘子泪眼婆娑地离去。
两柱香的工夫,尼姑庵有人叩门。
太师被人从被褥里抓起来,她都还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何事,只听到耳畔传来悦耳的男声。
“你今天收留的小娘子住在哪间厢房。”
“什么小娘子。”太师想要装蠢,可那道悦耳的男声宛如催命符一样,轻笑地说:“你要是再不说什么,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话音落下,太师的手被青衣抓起,直接扼住,一用力,直接将手腕折掉。
“啊啊啊啊——”
“你是谁?我要报官。”太师哀嚎不已,余光中见到烛火中,芝兰玉树的郎君,笑得渗人,手里还拿着折子,翻阅了一下,他轻笑道:“陶氏五十有余,曾嫁过三位夫君,前两位莫名暴毙,后一位被人报官,浑身是血地跑来说你想要谋害亲夫。”
太师脸色煞白,她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到底还是被揭穿了。
可眼前的男子醉温之意不在酒,温声道:“若是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本官,今日入住的小娘住在哪间,别让我一间间去搜,否则大理寺的刑法可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我说我说,她刚走不远,大约两个时辰刚走,求求大人放过我,那些案子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诚心拜佛多年,求求大人放过我。”太师贪生怕死,将小娘子今日到来一举一动,全部告知,再说到小娘,说夫君惨死的借口时。
太师听到上方的郎君冷笑了一声。
太师心里打鼓,说完全部后,跪地求饶。
裴少韫吩咐手底下的人去追,随后睨了一眼她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青衣给本官送她去牢房。”
“不要,求求你大人……”太师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裴少韫一个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反而吩咐青一去搜寻城中各个尼姑庵,看有没有暂住的尼姑师太。
还有其他离京州不远的县城。
青衣疑惑地看向他,裴少韫目光深沉,唇角的笑意未曾消失过。
“你检查看看师太的度牒还在吗?”
青衣恍然大悟,这时宋一从外面赶回来,拱手道:“大人,三皇子出事,特意派人来请你。”
裴少韫暂时吩咐手底下的人,自己先去三皇子府上。
但是他在离开之前,对青衣和宋一冷声道:“一有消息,立马禀告给我。”
在离尼姑庵不远处,江絮雾将尼姑的衣裳和度牒全部藏在泥土里。
她大费周章地算计一切,是为了以防万一裴少韫查到这里,于是兜兜转转将他的目光转到尼姑身上。
其余的江絮雾则打算去瓦舍看看有没有帮忙造假路引。
她记得以前在裴府,她在书房听说过裴少韫曾派人去瓦舍抓造假的人,其中有人私自造路引,当时她听着纳罕,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愿意去干。
不过这也给了江絮雾一个机会。
江絮雾一路上心跳鼓动,这还是她头次遇到这种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她一边思忖,一边走得更急,可她没注意身后有人跟着她。
直到一个巷子口,她陡然被人拉进巷子口,用编织空篓藏住了他们身形,江絮雾近乎要挣扎喊出声,却听到稚嫩的孩童声音。
“闭嘴。”
江絮雾一愣,听到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呢?”显然是追着她的人。
她顿时手心发汗,没承想身后居然一直有人跟踪她,到底是她疏忽大意。
江絮雾深感自己大意,察觉帮她的人没有恶意,便起身,发现是齿白唇红孩童,而他一双翠青的眼眸,令她倍感熟悉。
“是你。”江絮雾刚出声,阿木尔盯着她腰间鼓鼓的荷包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最好不要在这里出现。”
说罢,阿尔木牵着她的手,一路往东而去。
江絮雾一愣,想要甩开,毕竟两人素不相识,上次他还擅闯自己的院子。
阿木尔并不松开她的手腕,疑惑地看她:“你想走,没有我帮你,你在瓦舍容易被盯上。”
“你为什么帮我?”
“我认出你来了,而且你给我吃的。”
“你怎么认出来我的?”江絮雾狐疑地看他,再细细看自己身上有没有穿帮,阿尔木道:“你身上的气味。”
江絮雾又嗅了几下,没有什么味道?他是不是骗人,但她瞥到阿尔木认真的样子,换了一套说辞,“可是你之前来我院子对我动手,现在还要帮我,你当我傻子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
江絮雾见他理直气壮,气梗,转眼想到若不是他帮自己,恐怕就要被贼人盯上抢走盘缠了。
对此江絮雾暂时放下心里的戒备跟他一起出去,瓦舍大部分的人大多都是京州一些卖艺人和租赁车舆的地方,上次她是跟着红娘一同来着,也没感受到有贼人,这次阿木尔指了指她腰间,江絮雾才发觉有些人的目光都盯着她鼓鼓的腰间。
她这才惊醒,懊恼自己带太多头面首饰,不过也不知阿木尔是什么身份,那些人看到他,都没有一个上前。
犹记第一次相见,他不过是个乞丐,眼下看他虽穿麻布,可待遇与之前截然不同。
但是这跟她没有关系,江絮雾想到自己来瓦舍是为了假路引,于是低声问了他可以在哪里办。
阿尔木没有过问她要假路引去哪,反而说:“你要离开京州为何不乘船。”
“乘船?”江絮雾忘记这一茬,而阿木尔牵着她的手,见她涉世未深,就领着她来到的瓦舍某个狭小逼仄的小巷子口,悄悄地叩了狭小的小门。
小门打开探出一个长相黑黝黝的年老者。
“主子。”
江絮雾蹙眉,怎么他看起来大有来头,而且年老者看她的目光凶神恶煞,充满敌意。
所幸年老老者瞥了一眼江絮雾,得知他们来历后,便合小门,须臾间。
江絮雾得到了路引,阿木尔见她腰间鼓鼓,提出帮她换成银两。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怀疑你的用意了?”江絮雾觉得眼前的小孩,人小鬼大,一副沉稳的大人模样,令她狐疑。
“我需要你分一半银子给我。”阿尔木狮子大开口,不过江絮雾见他是为了银子,倒也松了口气。
她随后跟着阿木尔去换掉银两,当时江絮雾深怕他另有打算,可真换好银子,他向自己要银子后,江絮雾见并无其他端倪,给了一小部分。
他也不恼,送她离开瓦舍后,江絮雾犹豫再三还是去走水路。
两人分别,江絮雾感觉身后的小孩一直没走,她疑惑地往后走,却见小孩一动不动,犹如木头,真奇怪。
江絮雾压下心里的疑惑,先赶紧离开这里。
她一路来到码头,将自己的路引给了管事,随便捏造了一个由头说要去探亲,全程她都淡定自若,可手心全都是汗,见到五大三粗的管事一直看着的路引了,她深怕出事。
还好管事看了几下,就放她过去。
江絮雾收好路引,往码头深处走,刚好看到一艘停靠在码头,打听一番知道这艘船是运输京州绸缎到并州,还有一个时辰这艘船启程,江絮雾塞了银子给船夫,船夫眉开眼笑,见她出手阔绰,身子又瘦瘦小小,看起来敦厚老实,便允她上船,让人在舱室给她收拾出能临时住的地方。
她千恩万谢,临上船,走在甲板上,来到临时居住的地方,一眼望去一湖青翠,一直压在心头的梦魇,终于彻底放下。
临时居住的舱室墙上镶嵌着油蜡烛,中间摆着一张乌黑矮几,古朴简单,往前便是窗棂推开,江絮雾走近,心神澎湃,也许是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
江絮雾不顾甲板的脏乱,坐在草垛堆砌的临时床上,松了一口气,想要小憩。
可船一时半会不开,她心底还是放松不下。
江絮雾睁开眼眸,想要在船上走动走动。
可她才走动几下,她就听到甲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急促地仿佛要抓谁。
江絮雾惶恐,是裴少韫这么快就找到她了吗?不可能?
她听到外头船夫一口一口喊着,“大人,我们的船上没有私藏逃犯。”
“大胆,有人说你的船上多了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
一声呵斥,江絮雾左顾右盼,咬紧下唇,望着四处都没有可躲避的地方,她便咬牙想从窗棂处跳下去。
可随着她往窗外走去,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在片刻之间,江絮雾要跳下去的刹那,腰间被人紧紧困住,强烈的呼吸声音,引得江絮雾心头一跳。
“阿兄。”
这些天的担忧,全都化为委屈。
小娘子将自己化成男子,肤色都涂黑,可身上馥郁的梨花香气还有他的身形,都被江辞睢一眼就看出来。
江辞睢顾不上怎么解释找到的她,立马要抱她下来,刚抱下来,身后的随从拱手道:“大人,裴少韫那边带人过来了。”
“他怎么过来了,阿兄你身体还好吗?”江辞睢抓紧江絮雾的手腕,对她郑重地说:“阿兄对不住你,晚点跟你解释,你先帮阿兄一个忙。”
江絮雾还没有问到底发生什么,阿兄带她登上了另一艘花船。
花船绸缎飘逸,隐隐约约有琴师的琴声传来,江絮雾被江辞睢带下到另一艘花船时,听到身后阿兄严禁任何人提及这事。
随后,江絮雾便看到了花娘,还未惊喜地问:“花娘你……”转眼花娘就将她带进内阁。
“阿兄……”江絮雾心慌意乱地想要离开,江辞睢安抚她,“我来得匆忙,想带你走,可裴少韫那厮狡诈,一直派人跟着我,而我今日找的借口是约同僚赏湖。”
江辞睢一解释,江絮雾尚能理解,便跟着花娘进了内室。
花娘见到她展颜一笑,“你别怕,大人是怕裴少韫会遇见小娘子,认出你,所以让我来帮你伪装一下。”花娘放出袖子里的毒蝎子,吓得江絮雾一跳,花娘见状笑道:“小娘子别担心,我的宝贝已吃饱喝足。来,小娘子,你坐这里来。”
江絮雾见毒蝎子并没有爬过来,心里放下后,就被拉在妆奁前。
内室窗棂半开,湖面上夏风吹拂,铜盆摆放在地上,盛满了冰水,带来阵阵凉意,原本一路逃跑就汲取了她全身的力气,如今被人伺候换装。
她乏累地阖眼,任人摆布,待到花娘娇笑道:“好了。”
江絮雾睁开眼,花娘递过来铜镜,“小娘子看看。”她定睛一看,铜镜里的女人妩媚柔情,眉眼弯挑,胭脂抹红唇上,与她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花娘为了怕她不适应,还给她戴上面纱。
“好了,小娘子你歇在这里便可,若是有人来寻你,问你是谁,你就说你是大人的妾室,在这里小憩一番。”花娘指了指靠在窗棂的美人榻,榻上还垫了一层锦被,俨然为她备好。
江絮雾温顺地半躺在这,花娘见四下无人留了一直毒蝎给她作伴,说去外头看一眼,为了她担心,还善意地说:“我家蝎子不会乱咬人。”
她放下心来,打算藏在这里,等到裴少韫走,阿兄送她出去。
江絮雾心还没彻底换下去,谁知花娘又转道回来,愁眉苦脸地说:“我们这里又没有私藏人,大人你不要擅自乱闯,这里可是江大人外室小憩的地方。”
“近日三皇子遭遇刺客,我等奉命行事。”宋一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江絮雾迅速起身披上面纱,刚走到门口,她就看到花娘挤眉弄眼让她小心。
身后则是宋一那张死人脸。
“大胆,你是谁?”江絮雾五指掐入掌心,嗓子多了几分娇滴滴。
宋一狐疑地走近,刚想用手中长剑挑起。
“裴大人若是怀疑我私藏刺客,请拿出证据,莫要惊扰我的人。”江辞睢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片刻间,江辞睢夺过宋一的剑,将佯装受惊的小娘子拥入怀里。
这时,裴少韫也走了过来。
再次相见,江絮雾佯装受惊,躲在阿兄的怀里,瑟瑟发抖,小声呢喃,“夫君。”江辞睢将她搂得更紧。
裴少韫温笑地观看这一幕,“不知裴大人可否让怀里的小娘子,露出面容让我等一看,确定一下是否是刺客。”
“裴少韫,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邀约同僚小酌一杯,你却带人闯入我的花船,还吓唬我的妾室。”
江絮雾听到他们对峙,深怕裴少韫会发现自己,躲在阿兄的怀里更是不敢露面。
可在眨眼间,一声惊呼响起。
“大人。”
“大人。”
几声此起彼伏的叫喊,令江絮雾不敢探头,只是耳畔的刀剑声,格外刺眼。
须臾,她听到裴少韫赔罪的声音,“是我冲突,还望江大人原谅。”
江辞睢冷笑一声,握住江絮雾的软腰更紧。
随后裴少韫主动建议去花船前面喝酒赔罪,不过说起喝酒赔罪,裴少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怀里的人。
江絮雾害怕,不敢露面,可江辞睢沉声:“好。”
他们一行人来到席台上,阿兄坐在主位,江絮雾在想自己是不是要坐在阿兄身侧,却感受那道恶意的窥探,慌张之余,直接坐在阿兄的怀里。
她能明显地感受到阿兄身体一僵,还有下方酒杯被捏碎的声音。
吓得她不知所措,所幸阿兄为她解围,命人舞乐奏起,随后阿兄端着酒杯在她面前,低声道:“喝一口。”
她哑然仰头看向阿兄,见到阿兄笃定的眼眸。
明白脸上已经被花娘换了模样,他肯定认不出来自己,与其躲避,还不如大大方方。
江絮雾想到这里,解下了面纱。
下方的裴少韫捏紧了手中茶盏,笑意不曾消失,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男人怀里的小娘子。
那模样好似盘旋树梢上的毒蛇,露出了尖锐的獠牙,但凡猎物出现,顷刻撕碎。
第68章 躲藏
湖边翠青一方景, 岸上杨柳飘飘,几缕暖风送湖面,惊起一片涟漪。
花船内红绸缎摇摇欲坠, 近乎要跌落湖面中,可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注意到这点。
江絮雾将面纱摘下来, 露出的妩媚面容, 与素日芙蓉出水般清丽的小娘子的大庭相径,她接过江辞睢递过来的酒, 小呷了一口,清楚地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已经消散,她后背的冷汗不知不觉已经洇透了后背。
“你下去吧。”
江辞睢感受她的局促,便吩咐她下去。
所幸花娘的手艺高超,江絮雾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人收敛的目光, 余光瞥去,见到男人正在喝闷酒, 一时心情畅快, 快走到花娘身边。
花娘原本被宋一拦着, 见到小娘子来到她跟前, 展颜一笑:“柳娘子,你跟我来。”
宋一没有收到裴少韫的吩咐, 并未拦下她们, 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往里走。
他拧着眉头,再看向独自喝酒的大人, 再看坐在高席上冷笑不已的江辞睢, 他垂下头。
江辞睢沉声道:“裴大人, 你贸然闯入我这边,还冒犯我的妾室了, 如今裴大人该怎么跟我赔罪。”他将青瓷酒杯重重地摔在案几上,剩余的酒全部倾洒出来,浓郁的醇香酒气萦绕了整个花船,气氛剑拔弩张。
宋一几乎要拔刀。
裴少韫小酌几杯酒,瞥去的目光里含着冷冽。
“我还未问清楚江大人不近女色,怎么凭空冒出一个妾室。”
“裴大人不是也不近女色,怎么凭空多出一位夫人。”
裴少韫摇曳手中的官绿酒杯,“我夫人是我的。怎么从江大人嘴里听出埋怨之词。”
“裴大人心里有数。既然我这里没有裴大人要找的人,还请裴大人辞去,莫要耽误我等与同僚一聚。”
“不急,我想江大人的同僚估计要稍微晚一点来。”
裴少韫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江辞睢目光锐利,与之对视。
“原来裴大人,早有准备。”
“彼此,彼此。”
两人在互相周旋,江絮雾那边回到内室,花娘让她盘腿坐在妆奁前,江絮雾疑惑地坐过去,原来是喝酒,唇色的绛红淡了些,花娘给她添了颜色,又用眉黛为她描了下眉。两人贴得很近,江絮雾余光瞥见她胸前柔雪,羞红了脸颊,睫毛忽闪了几下。
花娘被逗笑。
江絮雾羞涩地别过脸,原本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淡掉了不少。
“小娘子衣裳都贴在身上,要不换一套。”
花娘眼观八方,知道她之前害怕,加上这日头炎热,内里的衣衫估计要换掉,于是见她放松下来,提议换一套衣裳,江絮雾这才发觉贴在后背的衣衫都湿了一些。
江絮雾颔首,花娘就去帮她寻了一套衣裳,在花娘转身,江絮雾发现花娘随身携带的毒蝎子钻了出来。
蝎子大约才掌心大小,全身通黑,尾巴勾勾,正往她这里爬,由于红娘说过它很乖,江絮雾忍着惧怕,任由它爬过来,眼睁睁看它顺着袖口的梅花刺绣爬上来,她在想要不要赶它下去。
花娘见身后没动静,疑心地转身,见到江絮雾和她的宝贝在相处,面上犹豫不决,她不免戏谑道:“小娘子不要怕,我的宝贝不会随便咬人,而且我之前训练过它,它闻得出你的气味,不会咬你。”
在花娘的安抚下,江絮雾也便壮了胆子,任由毒蝎子爬来。
不过蝎子长得好吓人。
江絮雾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时内室突兀地传来铜铃声,她仰起头,花娘脸色一变,立马侧身捞起她,“有人来了。”
在花娘说话间,有人从窗棂贸然闯入进来。
江絮雾还未有防备,眨眼间,花娘就将她推出去,避免她遭受危险。
她在被推出来去,见到来人竟然是青衣,立马想到裴少韫,咬紧牙关想要回到阿兄的身边,可是阿兄身边有裴少韫。
正当她踟蹰不安,却感觉身后有人,江絮雾不假思索地想跑,可前面是花娘和青衣。
江絮雾捏紧裙摆,咬紧唇,见到花船的走廊靠窗有一盆景摆件,她不假思索地抄起摆件,而身后的人已经跟上她。
在她聚精会神拼力一搏,谁知身后的人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江絮雾慌张地睁开眼睛,发现来人身着黑衣,面容忠厚,长相大约中年。这般年纪的人,却被蝎子一口咬住脖子,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江絮雾攥紧手,花娘这个毒蝎子还真有用,她想趁机离开,毒蝎子见到她离开,松开了咬人的獠牙,爬在江絮雾的身后,俨然一副要保护她的模样。
“算了,你要不爬上来,不能咬我知道吗?”江絮雾看它乖巧,想到这是花娘的宝贝,想来之前跟它相处这么多时辰,应当不会贸然咬它,于是伸出手,把它一起带走。
毒蝎子果然像花娘说的乖巧,趴在她的袖子,任由江絮雾带走。
江絮雾一路往花船的前舱走,那里阿兄和裴少韫都在。
她想要告诉阿兄后面出事,若是遇到裴少韫,江絮雾挺起脊背,小声地对趴在袖子里的毒蝎子说:“你记得要是有人敢伤害我,你就咬他。”
也许是毒蝎子之前帮她过,江絮雾少了惧怕的心思,一路小跑到前面,遇到守在门口的宋一。
“夫君,后面有贼人。”
江絮雾不假思索地开口,趁着宋一愣住,毫无防备,她一边喊着,一边跑进去,躲进阿兄的怀里,扯了扯他的袖子。
江辞睢反应过来,冷笑一声:“谁敢在我的船上闹事,纪北,你去带人看看。”
江絮雾听到纪北两个字,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个人,这人站出来浑然像个影子,高高瘦瘦,看不清容貌。
当她看得聚精会神,察觉有人在看她,江絮雾瞥过去,对上裴少韫的怀里,佯装柔弱地躲在江辞睢的怀里,不肯出来。
“既然我花船出了事情,还望裴大人能避退三舍。”
在江辞睢再三“送客”的要求下。
裴少韫云淡风轻,唇角噙着笑:“既然江大人想送客,我等告退,对了江大人的妾室生得貌美,江大人可要好好地照顾一番,万一出事,人不见了,江大人岂不很伤心。” 芝兰玉树的郎君用最温柔的话,说着威胁十足的话。
江辞睢也不是吃素,冷笑道:“是吗?那可惜了,不会有这么一天。”
江絮雾缩在阿兄的怀里,耳畔听着他们的针锋相对,江絮雾默不作声,直到耳根子安静下来,她才探出头。
“好了,他们走了。”
江絮雾从阿兄怀里钻出来,发现阿兄脸色阴沉,她刚想安慰阿兄,就见纪北从里侧的走廊走过来。
“大人,花娘不见了。”
纪北拱手,江辞睢脸色更难看。
“阿兄,花娘是被裴少韫的人带走了。”江絮雾想到是青衣闯入,率先告诉阿兄。
江辞睢:“声东击西他倒是玩得很快,索性你没有被他带走。”他随后抚摸她的发髻,认真地道:“我不清楚裴少韫有没有认出你,但此地不宜久留。”
“阿兄要送我去哪里?”
江絮雾原以为自己辛辛苦苦逃出来,会被阿兄送离京州,可阿兄不这么想。
“裴少韫的人还在盯着我,若是将你送出京州,他定然会发现你的踪迹。”
江辞睢慎重地道。
江絮雾蹙眉,“他胆子这么大,我的婚事都是皇上赐婚,他也不怕这件事捅到皇帝的面前。”
“他身后有人护着,顶多被贬,可这件事要是闹出去,只怕你的名声跟他真的闹不清楚。”
“那大不了我终身不嫁好了,这事本来就是他的错。”江絮雾想到被他关在山庄的这段时日,笼中鸟一样没有自由,如今他却像个没事人,自己还要千躲万躲。
花船里的琴师早已被江辞睢派人送走,其余闲杂人等也一并离开。
花船内静谧,只有寥寥青烟升腾,梨花香味萦绕在其中,江辞睢凝望着恼怒的阿妹。
阿妹身穿薄衫罗裙,峨眉细长,眉宇间点上嫣红的红钿,唇上胭红,艳红的装扮下,千娇百媚,尤为艳丽夺目。
“你别担心,阿兄会帮你报仇。”江辞睢将她湘叶披帛撩上去,为她保证。
江絮雾闻言,看了一眼江辞睢颔首道:“我信阿兄的话。”
“那阿兄要把我送哪里去,还有花娘怎么办?”
江絮雾想起不见的花娘,尤为担心,一双美目流露担忧,江辞睢大掌落在她的发髻上,沉声道:“她会没事的。我会送你去公主府。”
“送我去公主府?阿兄你怎么跟公主交情甚笃。”
江絮雾将埋藏心底的话,问出了口。
“我是公主手底下的人,她定然会帮我。”
湖畔湖面上,静悄悄,江絮雾蹙眉道:“阿兄不是太子的人吗?对了阿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我的行踪泄露了什么吗?”
江辞睢避重就轻,双手落在她的肩头,慎重地道:“这件事阿兄暂且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江絮雾蹙眉,半开玩笑道:“阿兄,你怎么会有事情瞒着我。”
见阿兄避而不谈,江絮雾心情沉闷,是因为两人长大了吗?阿兄也有私事了。
江辞睢看到阿妹垂下头,露出莹白的脖颈,细腻柔软,像示弱的白鹅,他低沉道:“阿兄暂时不告诉你,是阿兄怕你受伤,你要相信,我是你阿兄,你要是出事,我绝对不放过自己。”
“嗯。”江絮雾颔首,虽然心底有诸多疑虑,但她还是相信阿兄了。
江辞睢见到阿妹露出笑容,自己也禁不住一笑,“我送你去公主府。”
“好。”
兄妹两人在船上闲聊了一会,不多时,江絮雾犯困,江辞睢便让她枕在自己膝上睡。
江絮雾伸了懒腰,慵困地道:“不太好……”可眼见眼皮打架得厉害,在昏睡下去时,似乎有人接住了她。
暖日的东风透过湖面,惊起一方涟漪,水波纹路四起,伫立在花船外的纪北收到信鸽传信。
他匆匆忙忙地走进,见花船内撒在甲板的酒已经干涸,而坐在席位上的高大男人,端坐在席台上,认真地凝视躺在他膝上的小娘子,粗糙的指腹捻着小娘子的一绺青丝。
这场景,纪北垂下头,不敢直视。
江辞睢察觉有人进来,瞥了他一眼,接过信件,掠过一眼便道:“太子搬出已故先母的身份,又去求了皇后,皇上心软,又想要封他为太子。”
公主知道后,已经进宫去找皇后,至于三皇子还是按兵不动。
江辞睢知晓后,就命底下的将信传出去。
纪北接受命令后,江辞睢便吩咐去寻个大夫来。
须臾间,在江絮雾睡得昏昏沉沉间,大夫在给她把脉,“小娘子身体尚弱,需要好好调息。”
一直守在江絮雾身边的他颔首,吩咐人送大夫出去,随后又寻了几个美貌的婢女们好生照顾江絮雾。
他则是用屏风隔绝了一切的窥探,解下了腰间和上衣,露出了背后密密麻麻的伤势,得了命令来上药的金利来,看到他这副样子,立即放下手里的皮鞭下跪。
“大人你都伤成这样,还要给自己上刑吗?”
江辞睢阖眼,双手捏紧。
“只有这样,我才会记住愚蠢。”
金利来见到大人如此执着,叹息一声,咬牙地道:“那大人,你忍住。”
屏风内血腥味弥漫,屏风外的婢女们听到动静,个个都不敢吱声,温顺地待在江絮雾的身边,小心地用团扇为她驱热,若是她发梦魇说:“渴。”
婢女们争先恐后地喂她喝水。
这一切,江絮雾全然不知,待她醒来时,身边只剩下阿兄,而周深晃动,令她坐不住,万幸阿兄扶住她的软腰。
“阿兄?”江絮雾嗅到阿兄身上有很重的药味,正想询问阿兄发生了什么,却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都换了素净的男子衣裳。
“这是?”江絮雾不懂阿兄给她换了什么身份。
“从今日起,你就是公主新的男宠。”
江辞睢耐心解释,江絮雾一怔,“男宠?我?”
“嗯。”
江絮雾想到上次见到妩媚的公主,磕磕绊绊道:“公主……她?”
“你别担心,这是公主提议的。”江辞睢本身是反对,可公主却认为在弄死裴少韫之前,先将她用男宠的方式藏在她的后院是万全之策。
江辞睢思索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命人给江絮雾收拾了一番,眉眼面容都画得英气点,随后给她换上了男装,江辞睢看完后,觉得勉勉强强,毕竟众所周知公主爱好不同的郎君,荒淫无度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京州。
送江絮雾入公主府的时候,江辞睢还给她留了一婢女。
“她天生哑巴,擅长武功。”江辞睢为她一切准备好后,又为江絮雾解释道:“忍一段时日,阿兄会把你接出来。”
“嗯。”江絮雾对他一笑,随后与江辞睢告别。
江絮雾来到公主府,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香凝过来接她,两人穿过重嶂叠翠,折西而行,来到庭院深深,径直往前走,来到一处庭院,雕栏玉砌,琼台玉阁之所,江絮雾走进还能看到屋檐下画栋飞甍,雕梁画栋。
她进来才发现这云阁做两层,一层是闲来无事行书赏花,第二层是阁楼入睡之地,上面的摆设有黄花梨木雕刻的香柜,往右边看去窗棂下是长几,摆着景色靓丽的瓶花,身侧还有一张珊瑚园椅,往旁便是束腰高花几,放了一盆君子兰,再往西边,黑漆牙雕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
想来这间阁楼的床,应被屏风挡着。
江絮雾扫了一眼,随后香凝说阁楼左右各有一间挟屋,她明白是婢女们住的。
而后香凝借故离去,留下江絮雾和阿兄安排的婢女白素。
江絮雾来了陌生地,便四处闲逛,身边的白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原以为初来这里,公主会来看她,但一连好几日,公主都没有来,江絮雾乐得清闲,不过阿兄曾经趁夜色浓重,来看过她好几次。
不知是她的疑心重,每次阿兄来,她都能感受到阿兄身上浓浓的血腥味。
“阿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江絮雾禁不住心中疑问,在阿兄来时,问出来心底的疑问。
江辞睢揉了揉她的发髻,沉声道:“我没事,你要放心,只是最近朝堂动荡不安。”
“有人想让废太子重新登上太子的位子,有人认为不妥,提议立三皇子当太子。可近日三皇子遭遇刺杀,有人把矛头指在废太子身上。”
“谁知废太子自缢在护国寺,留下血书,万幸皇后去护国寺烧香,撞见这一幕,救下了废太子,还将废太子的血书递交给皇上。血书字字真情,诉说自己被冤枉,皇上动容,将血书呈给每个官员,想要重立太子,可太子一旦被废,怎么能重新再立,百官在朝堂上吵得不停,皇上病倒,公主去殿前侍候。”
江辞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描绘了前朝近日的血雨腥风,江絮雾忧心忡忡地道“阿兄,你千万不要有事。”
“我不会有事,只是近日你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出府。”
江辞睢再三警告。
江絮雾连忙颔首。
兄妹两寒嘘问暖一番后,江辞睢便忙于其他事离去,江絮雾无事就看了会书。
不过她看书时,身侧案几上有毒蝎子爬着,起初江絮雾都快忘了这只毒蝎子,结果发现毒蝎子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来到这里,见到它乖巧也不咬人,她便留着毒蝎子,想等到花娘出现,把毒蝎子还给花娘。
说起来,阿兄说花娘已经脱险,她都忘记把毒蝎子托付给阿兄了,也不知道花娘眼下如何。
被江絮雾惦记的花娘子,正在医馆上药。
“嘶……该死的裴少韫……杀千刀的……我一定要将他喂给我‘宝贝’。”红娘骂骂咧咧,一边吩咐大夫小心点。
可大夫望着她被上了刑具,断掉的十指,摇摇头道:“你伤势太重,轻点没有成效。”
花娘闻言更骂骂咧咧,痛斥裴少韫心狠手辣,更是骂他身边的青衣下手毒辣,害得她辛辛苦苦废了一双手,才能逃出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想到那个和煦的郎君,一面笑着,一面说给她上刑。
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实在是令她这辈子记忆犹新,忍不住恐惧。
花娘一想到这里,摇头不再多想,从医馆里上完药回去,总感觉身后一直有人在跟踪她,回头却无人,她以为自己多心,回到自己在京州郊外的小院子,发现自己的最疼爱的毒蝎子不知道去哪里。
毒蝎子可是她费尽心思养大,眼下花娘非常痛心,但想到自己豢养的一条蛇。
花娘神色一激动,忍着全身的疼痛,将私藏在笼子里,碧绿的蛇给放出来,给它嗅了嗅藏在木柜里的手帕,碧绿的蛇扭动身躯,往外爬了。
她立马跟上去,夜深露重,花娘小心翼翼地跟上去,发觉小蛇爬行的地方眼熟。
花娘往前一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公主府,想到近日江辞睢说把小娘子藏起来,并未告知她将小娘子藏在哪里,又想到毒蝎子之前是在跟小娘子待在一块,而且毒蝎子受过她的调教,不会轻易咬人,更不会咬小娘子,她理清思绪,将小蛇召回,打算回去试探一下江辞睢。
可当她召回小蛇回来,一只靴子踩住小蛇。
花娘脸色煞白,拔腿就跑,可身后的人早已恭候多时。
温润如玉的郎君,依旧是一袭素白的长衫,看她的目光透露着一种嘲弄,花娘慌张地摸了摸受伤的十指,眨眼间,跟在他身侧的宋一直接动手。
一道惊雷划破天上,大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江絮雾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似乎有什么在压着她,令她无法动弹,直至雷声,她被惊吓醒,张了张嘴喊:“白素。”
话音落下,江絮雾忽然睁大眼睛,只见面前有一张恐怖如鬼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平常俊朗的郎君,脸上露出扭曲的笑意,俯身靠近,窗外的雨水敲击不停,余光中,江絮雾看到厢房里满地都是鲜血。
她惊慌地睁大双眼,而男人捏住她的下颚,强硬地命令江絮雾只能看他,动作轻佻,犹如恶鬼低语,“原来你躲在这里,还真是让我好找。”
“小娘子。”
“不——”
第69章 宫里
一道惊雷闪过, 江絮雾被惊醒,听到动静的白素从屏风外的小榻爬起来,点上一蜡烛, 绕过屏风,因不能说话, 只能走近, 见到她满脸汗水,想必她是梦魇, 将巾帕从备好铜盆里的水打湿,拧干,来到江絮雾的身边。
江絮雾感受到额间的湿润,看到白素在尽心照顾自己,她方才回身。
“我梦魇了, 白素你留下陪我吧。”
江絮雾将一侧留给了白素,她怕裴少韫真的找到这里, 白素碍于规矩, 便将屏风隔开一点, 她将小榻挪到屏风内, 两人隔着三尺。
她旋即放下心头顾虑,不过醒后她便睡不着, 窗外的雨水敲打院子, 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古铜色的铜铃遥遥悬挂在屋檐下, 鸟儿栖居在其中, 有人似乎推开了大门, 闲庭雅步,腰间的绛红香囊分外明显。
江絮雾睁开双眼, 坐起来,见白素被自己弄得也睡不着,轻叹一声,“我睡不着,你先睡,若是有事,我会喊你。”
白素颔首。
江絮雾起床,绕到屏风外,点上蜡烛,用牡丹托底的漆黑托底,拿着蜡烛和白日未看完的《拾遗录》。
她从小爱看杂书,阿兄有空就会帮她搜集杂书和志怪的书籍,而这本是阿兄怕她闲来无事,托人带来的书,江絮雾瞧见,爱不释手,有空便一览。
眼下正睡不着,江絮雾支手在窗边的紫檀案几上,一灯如豆,风雨萧瑟,她一人独坐其中,逐渐心静下来,方才的梦魇,退散到云边,不知去向。
隔日,江絮雾看书看得晚,醒来已是晌午,白素已经拎着黄花梨的提盒来,将荤菜和素菜全部放出来,江絮雾心情不甚好,吃了几口,便没有食欲。
白素将这些撤下后,江絮雾本来想要小憩一番,可朝宁公主的贴身侍女跑到江絮雾的跟前道:“公主说府内来了客,你莫要出去走动。”
香凝传话给江絮雾,而她蹙眉,疑心来人莫不是裴少韫,不过听到香凝这番话,江絮雾表示了然,等到香凝走后。
江絮雾一脸凝重,看了自己的面容和一身装束,便命白素帮她脸上画得更像男子一些。
白素颔首,用眉黛帮她描眉,再帮她束胸。
收拾完后,江絮雾就让白素将院子锁上,再将门窗紧闭。
她这般慎重,为的就是防备裴少韫,特别是想到昨晚骇人的一幕,江絮雾死死抓紧紫檀案几的边沿,几乎要将指甲硬生生剥落-
前院内。
朝宁这几日忙于跟前伺候父皇,还为了废太子的事情去找母亲。
“我知母亲的心慈手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你分明知道我所图何事,却为何要帮他。”
朝宁公主捏紧了手帕,回想这几日发生的点点滴滴,再看跪在蒲团,面对菩萨问心无愧的母后,朝宁公主甩袖而去,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可她刚从皇宫出来,半道上遇到了裴少韫。
裴少韫先是恭喜朝宁,原本怒气收敛的朝宁,恢复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模样。
“裴大人为何恭喜本宫。”
“听说今日江大人去了兵部当了权侍郎。”
两人隔着车舆,四目相对,朝宁对着眼前皮囊极佳的裴少韫没有任何好感。
可朝宁爱美人,但裴少韫是让她一碰,就要被毒死的人,外加裴少韫近日的所作所为,朝宁对他愈发不满,若不是碍于母妃跟他有点关系。
朝宁绝对不放过他。
但眼下又听他暗示,朝宁笑道:“裴大人在说什么,本宫可听不懂。”
“公主殿下听不懂,臣等也不含糊,但下官有一事,想来朝宁公主很感兴趣。”
朝宁轻嗤:“裴大人莫不是想多了,本宫除了闲来无事找几个好看的伺候本宫,还能对什么感兴趣。”
“殿前司。”
朝宁看到他无声地吐露这两字,似笑非笑,她顿时有了兴趣。
众所周知殿前司指挥使是皇上的红人,也是她母妃的弟弟,可这么多年,殿前司指挥使当年为了效忠殿下,亲自与母后娘家割裂,成为了皇帝的人。
朝宁曾经也动过拉拢他的想法,毕竟她不信殿前指挥使,真的能割舍亲人宗族,可此人迂腐,当真是无情无义之人,断不肯收受贿赂,一心效忠皇上,她见他不识好歹,也就歇下这心思,可如今听到裴大人再度提起此事。
她确实动了心思,可偏偏裴少韫轻笑道:“不知道可否能去公主府商议此事。”
刹那间,朝宁明白了他的想法,想到府邸藏着江絮雾,她捂着口笑道:“当然可以。”随后目光瞥了身边的侍女。
香凝一眼就瞧出她的想法,主仆两人做的小动作很隐蔽,无人能察觉。
裴少韫若有所思地瞥过去,哑然一笑,无动于衷地在车舆下棋,而车舆内有个戴着面具的人,若是细看,便能看到戴着面具的人双手被上了枷锁,只不过被肥大的宽袖子遮挡。
可戴着面具的人,听到外头的动静,甚至发现要去公主府。
面具之下的花娘,花容失色,原以为从虎口逃生,结果到头来是被故意放出来。
花娘每每想到这点,对眼前闲情雅赋下棋的裴少韫,冷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可她如今深陷困厄,只盼小娘子莫要上当。
莫要……
花娘想到这里,蜷缩着身子,为江絮雾期盼。
裴少韫目光一点都没有落在花娘的身上,他修长的手犹如未被雕琢的白玉,捻着白棋,唇角噙着笑意,目光淡定从容。
车舆轱辘滚动。
公主府。
管事的早早奉上茶水,几名侍女们鱼贯而入,伺候在她们的跟前。
在进府中之前,朝宁注意到他身后跟着戴面具的人,颇为好奇地看了一眼。
裴少韫轻描淡写地道:她是我身边的婢女,前几日脸上有伤,就一直戴着面具。
朝宁公主笑道:“是吗?还真是可怜人。”她边说着,就吩咐向香凝好生盯着戴面具的人。
她心底总是有种不安,担心裴少韫来是为了江絮雾。
朝宁可是在江辞睢的面前,笃定地说不会有人带走他的阿妹,若是真的带走了,岂不是打她的脸。
她思忖到这里,就听到裴少韫进入正题。
“公主可知道殿前司指挥使徐大人,虽然脱离皇后的宗族,可其妻子是皇后宗族的人,两人是青梅竹马表兄妹,可惜其妻子早年病亡,留下了一子,甚为疼爱。”
这点朝宁听说过,可徐大人将儿子看得很重,从不显于人前,她也找不到徐大人及其儿子的下落,当年也不得了之。
朝宁想到这里,抿了一口茶水道:“裴大人知道徐大人儿子的下落。”
裴少韫轻笑:“看公主想要给臣什么。”
两人都是聪明人,可朝宁一时犹豫,在想这人胆大包天,敢抢走皇上赐婚的小娘子,如今又来与她做交易。
是为了情,还是为了权。
朝宁拿捏不定,面上淡定自若,“裴大人想要什么,人还是权势。”
“听闻枢密院近日缺个差事。”
朝宁闻言,心道原来是为了权利,这好办。
她抿了口茶道在:“这样子。”余光却瞥见的跟在裴少韫的身侧戴着面具还有一袭青衣的婢女不见了。
朝宁捏紧了茶盏,见身侧的香凝也不见了。
她放下心来,想来香凝应当是去监视她们了,料想到这里,再看温润如玉的裴少韫唇角的笑意,朝宁不自觉也露出来笑意。
“裴大人觉得这茶怎样。”
……
公主府的后院里,花娘被青衣牵着走,她原本还想反抗,可青衣一句,“你要是挣扎一下,你的手又要断一次。”
花娘想到蚀骨的疼痛,咬牙切齿,放弃要趁此机会逃走的想法,不过两人来到廊檐下,四处无人,偶尔有野鸟啼叫声。
青衣将她的面具摘下来。
花娘:“你们为什么给我戴面具,又摘下来。”
青衣:“戴上自然是怕你的面容会被你家大人的人发现你在这里。”将面具摘下后,青衣又解开她的镣铐。
花娘眉头一皱,“你们辛辛苦苦抓我,又要在这里将我放出去。”
青衣一言不发,将她的镣铐全部解开后,她这才慢吞吞地道:“把你放开,是想跟你打个赌。”
花娘的手被打断重新续上,本想乘其不备逃走,又听到青衣这番说辞,心中暗道不好。
“你想要跟我赌什么?”
青衣往后一退,露出跟裴少韫一样的笑容。
恍惚间,花娘被恶寒地拔腿就想要走,可青衣直言:“很简单,我陪你去公主府的后院,去看看那个门窗紧闭的院子,需要你去敲。”
花娘一愣,指着自己道:“我?”
青衣收敛笑,“当然是你。”
这是裴少韫吩咐,命她带着花娘看看是哪个院落门窗紧逼,就吩咐花娘去敲门,当时青衣疑心,却听裴少韫捻棋一笑。
“青天白日,闭户关门,你觉得是在躲谁呢?”
裴少韫将白棋子落下,她也瞬间明悟过来。
于是便有了这一幕,花娘起初不明白要她去敲门是何意,可真要去敲院落的大门,她才恍然大悟。
上次小蛇停下这里,说明毒蝎和小娘子有可能在这里,裴少韫不知道小娘子的去处,把她当成鱼饵。
花娘细思极恐,敲门的动作都轻了些。
她心道,小娘子莫要出来啊。
楼阁之上,江絮雾犯困,又想着裴少韫在公主府,唯恐出现其他变故,她强撑困意,继续看着书,只是窗棂外的鸟叫声急促,好似有人捣毁它们的巢。
若是往常江絮雾必然要去看一眼,但她门窗已关,不想在这件事上生出端倪。
须臾间,楼下的院子门突兀地传出叩门声。
江絮雾疑虑地搁下书,“是公主的人吗?”
为了以防万一,江絮雾吩咐白素去看一眼,而她悄悄来到窗棂,掀起一角,暗自观察下方的一举一动。
只见白素推开门,有人对白素说了些什么,白素一直摇头,可外头的人貌似要进来,白素挡在其中。
江絮雾暗道不好,这肯定不是公主府的人,她一脸凝重地关上窗棂,却见角落里钻出的毒蝎子,好似感知到谁的存在,想要爬出去。
她顾不得门外的情形,将毒蝎子放回笼子里,下方陡然传来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犹如恶鬼的催命符。
江絮雾脸色惨白,抓紧关押毒蝎子的笼子,在想要不要放它出去。
在她凝重地正要解开笼子,下方忽然传来想香凝严肃的声音。
“大胆,你们不知道这是公主的后院,岂非你等能擅自闯入的地方。”香凝这句话,把正在要殊死一搏的江絮雾解救出来。
也让被青衣挟持的红娘,舒坦了一口气。
青衣被遏制,并不气馁,若有所思地瞥向上面的阁楼,而白素已经从袖子中拿出软鞭,打算青衣真的要强闯上去,必定给她刻骨铭心的教训。
但香凝来得快,白素便收起袖子里的软鞭,对上了红娘一双的美目,白素皱眉,没想到红娘被抓逃出来,又被抓了。
红娘佯装不认识她,心里早已泪流满面,她也不想被抓。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唯独香凝松了口气,若是辜负公主的嘱托,她这侍女也白当了,想到这里她脊背挺直,命令身后的一干护卫送她们出去。
可青衣并不急着走,神态淡定地问香凝楼上居住的人是谁。
香凝鄙夷道:“这后院住的人当然是我们公主的男宠,怎么你是裴大人身边的婢女,不会是觊觎我们公主的男宠吧?”
青衣闻言没有恼怒,反而颔首,乖乖地跟着她的护卫走了出去。
香凝见她配合,轻哼一声,将人送出去。
待这场闹剧结束,白素察觉到挟持红娘的一袭青衣的女子走之前,瞥了一眼过来,四目相对,她匆匆忙忙垂下头。
后来见人都走光了,白素这才着急地上楼,发现相安无事的小娘子后,她这才心安。
后院内,青衣跟在香凝的身后,红娘则跟在青衣的身后,她其实想跑,可人多眼杂,双手的伤势还未痊愈,她不能冒然行动。
只能蛰伏,等到来日时机
红娘暗自思忖,随后她们一行人回到前院,各司其主。
裴少韫和朝宁看着一行人回来,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朝宁了然的同时,不禁暗骂他狡猾,人和权利他竟然都想要。
万幸,香凝是给力的,朝宁强压怒火,云淡风轻地跟他聊起茶道。
在日光颓红之时,裴少韫识趣地告退。
他回到车舆,青衣掀开灰色布帘下跪,“大人,事情没有办妥,请求责罚。”
“不必自责,我早猜到了。”
青衣垂头,将之前发生的一举一动全都交付出来。
裴少韫耐心地倾听,在知道江絮雾身边多了疑似会武功的婢女,他嗤笑道:“她的兄长还真是关心她,将她藏得这般深,还安排人保护她。”
他说罢,手里捻着的棋子化为齑粉,青衣头低得更低。
“无妨,你将抓到的花娘好生看管着,眼下已经知道小娘子在这里,剩下的便有机会了。”
车舆缓缓行驶在夜色中,端坐在车舆的郎君,唇角弯起,竹节般高挑的背影,逐渐没入了漆黑的阴影中,身边的随从连忙点上了一盏蜡烛,灯火笼罩车舆,男人的阴影在烛火扭动下,狰狞,扭曲-
公主府内,朝宁通过香凝的口述,沉思片刻去了一趟江絮雾的住处。
她去时,江絮雾刚用完食,见到朝宁的到来,她想要行礼,被朝宁公主拦住,“你别紧张,本宫对待美人都会宽容。”
朝宁说着命她一同坐在红酸枝美人榻上。
“你既然是被你兄长托付给本宫,就应该知道本宫不是食言的人,如今本宫见裴少韫今日来,怕是想试探你在本宫这里,明日你可否跟随本宫进宫里。”
江絮雾哑然,踌躇不已。
朝宁看出她的担忧,安抚她,“近日本宫父皇病重,本宫经常出入皇宫,你跟在本宫身后,本宫带你去见见母后,让她应予开长春殿的门,将你送进去。”
江絮雾听到长春殿,想起当今皇后孕育一子一女,其中二皇子因幼年瘸腿,自甘堕落,将自个困住长春殿,不愿意见任何人。
每年也只有皇后能见上几面。
“本宫的兄长虽瘸腿,但生性仁厚,能让你藏一段时日,待到江大人夺掉裴少韫手中的权势,你自是不怕。”
本来朝宁想着要不给她安排婚事,嫁出京州,可想到裴少韫连抢婚的事情都能干出来,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说来可笑,她堂堂公主,却还畏惧官员身后的势力,不能擅自处理此事,实在是憋屈,若是太子和三皇子双双告发裴少韫,哪里会让他这么得意。
到底是手中权力不够大。
朝宁攥紧榻上的矮几,狰狞的青筋浮现出来,江絮雾余光瞥见,朝宁自知自己的失态,松开手道:“你放心我的兄长性情虽古怪,但他不是大恶之人,本宫也时常会去见你。”
“这件事我阿兄知道吗?若是阿兄应允,我愿意去长春殿。”江絮雾露出浅笑,不得不说,江絮雾的皮相生得不错,扮起男装有点像文弱书生,若是高点,嗓子粗哑点,定然会受京州其他小娘子追捧。
朝宁想着,又听到她凡事以兄长为主,朝宁莞尔一笑,“这是自然。”
江辞睢可是她养了六年的棋子,她往后还要重用对方。
江絮雾听到她这般说辞,心下的犹豫也散去,若是阿兄同意,她便去长春殿下待一段时日。
而后与公主闲聊了几句后,江絮雾送公主出院子,见她们一行人走在走廊,公主被簇拥在中间,身侧两边的婢女提着宫灯,夜风拂来,江絮雾腰间翠丽的线绦飞起。
她蹙眉低语,“公主跟传闻中的人,完全不一样。”
不过阿兄眼下跟公主交情笃深,江絮雾还是期盼公主和阿兄无论筹谋何事,都不要出事。
江絮雾怀揣这样的想法,转身回到院子里。
翌日,江絮雾换上侍女们的衣裳,随后跟在朝宁公主的身侧,香凝知道内情,低声告诫她,“进了宫,小娘子谨慎行事,尚且无事。”
“嗯。”
江絮雾随后跟公主进了皇宫。
皇墙宫闱,门禁森严,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侍卫们虽习惯公主每日进宫,但是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但看在公主的面上,侍卫例行检查也是草草了事。
江絮雾等人很快被放进去,再踩上青石砖上,江絮雾想到上辈子她来过几次,但都因身体不适,草草被裴少韫吩咐的人送回去,而后她就再也没有进过宫。
相反倒是有次,裴少韫进宫后是被抬着出来。
那时她才知道皇宫发生宫变,裴少韫被牵连其中,万幸捡回一条命,可其余在场的官员可没有好的下场,大部分都被抄家,革去官帽性命。
她不知道那场具体宫变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事情发生几天,天子的位置换了人,裴少韫也登上了枢密使的位置,身居高位,一个个地全都跑来巴结他。
江絮雾没有参与朝堂之事,大部分时日都是浑浑噩噩地喝药,所以她竟也记不清是谁当上了帝王,但唯独记得那场宫变传来的谣言。
说是,天子逼死了儿子。
江絮雾想到这里,胸口被谁锤了一下,身边的香凝见她脸色不对,还以为她身子不适,“小娘子忍忍,皇宫地大。”
“嗯。”江絮雾颔首,原本窒闷的刹那,早已消散,她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按道理,上辈子她与皇家没有牵连,为何会胸口一疼,好似宫变那日,她也在场。
江絮雾摇头,上辈子与这辈子皆有不同,往事不可追忆。
前方的轿舆还在往前,江絮雾从回忆中回笼,面色恢复如常。
她们不断往前走,轿舆先停在了皇帝居住的寝宫,她见公主下轿舆,去了宫殿,江絮雾还以为自己也要去,可是香凝拉扯她的袖子说:“小娘子不用去。”
“那就好。”
江絮雾待在了原地,可公主这一去有点久,大约三个时辰,江絮雾站得脚疼,公主终于从寝宫出来,可看她的面色不虞,身边的侍女不敢吱声。
她安混在其中,感觉脚上磨泡,一炷香的时辰,她们到了坤宁宫。
这才朝宁下轿舆,香凝拉着她一同去公主身边伺候着。
江絮雾跟在香凝的身侧,眼观六方,深怕出什么错,万幸一路上没遇到沈其他事,倒是走到宫内,知道皇后在的坤香宫拜佛,朝宁便单独吩咐香凝和江絮雾一同前去。
路上青砖错落有致,还有海棠纹路和三角纹路的铺石,江絮雾看得入神了,忘记了脚疼,跟着她们来到坤香宫,进到宫里的院子里,江絮雾和香凝都被拦了下来。
“皇后在烧香,闲杂人等,还望在院子里候着。”
守在外头的北莲低声道。
朝宁闻言蹙眉:“你们在外头候着。”说罢掀起布帘走了进去。
江絮雾闻到里头的沉香和檀香气味不断散出来,耐心地跟香凝在外头候着,可候着候着,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耳畔响起。
“裴大人。”
原本昏昏沉沉的江絮雾立马仰起头,看到从坤香宫中出来的裴少韫还有沈长安还有几名其他官员。
她一下子攥紧了手,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他们汇聚在一起,再看他们身上的官袍,想来有事,一同禀告皇后。
据闻皇后蕙质兰心,其父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太傅,皇后从出生就沿袭其父的聪慧,灵敏,太傅有次酒后失言,还妄断说自己的女儿若是男子,那便无人能胜
皇后在成年后被选为太子妃,可太子一朝被废,昔日还是三皇子的皇上便娶了皇后,让皇后一同处理政务,这事闻所未闻,还被百官弹劾。
几年时间,皇后处理上上下下的政务,不输于身为皇子的三皇子。
三皇子也不恼怒,认为自己比不过女子,相反直言他娶到了这世间的珍宝,一时惹人艳羡,人人都道,他们是天作之合。
随后在三皇子上位成为皇帝后,一些政务都会交给皇后处理,正当民间歌颂帝后感情,皇后却因生下一子,其儿不慎摔断了腿,她郁郁寡欢,推掉了政务,甚至在有了公主后,便长居坤宁宫,不问世俗。
皇帝无奈,几年后,后宫广纳新人,曾经的帝后爱情,终究烟消云散。
江絮雾对于这些内幕,还是阿兄跟她提过。
可眼下这么多官员,齐聚在坤香殿,实属罕见。
但江絮雾悄无声息地将身子往后挪动,头低得更下,她怕被认出来。
这位官员正巧路过她们这边,江絮雾恰巧听到一句,“皇上虽然病重,但也不至于糊涂地命皇后处理政务,毕竟皇后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想当年皇后手腕可……”
资历过老的官员自知说错话,闭口不言。
江絮雾听到这些话,才明白原委,正想着见到他们的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紧绷的身子松懈下去。
跟着远去的沈长安,却若有所思地回头,江絮雾正巧仰起头,原以为他们走了,可抬眼见到了沈长安。
诸多心里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遥遥相望,江絮雾看他露出僵硬的笑,暗自笑他,不怎么会笑,就不要笑啊,沈大人。 她鼻尖发酸,可裴少韫那道温柔从不远处传来,犹如撕碎这一切的恶鬼,似笑非笑地道:“沈大人在看什么?”
江絮雾仓皇地垂下头,沈长安也迅速地拢起笑意。
“裴大人。”
沈长安脸色恢复正常,朝他行礼,佯装无事的样子,踱步跟上前面离去的官员。
裴少韫笑意淡了些,若有所思地往江絮雾这边看去。
江絮雾早就垂下头,纤细的身子无处可藏。
裴少韫的笑意陡然加深,双手攥紧,若有所思,步步往前,江絮雾心底跳动如鼓声。
这家伙发现她了?
原本香凝本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身侧,敏锐感觉到事态不对,正要拦住走进的裴少韫。
江絮雾看到香凝动了动,在千钧一发之际,朝宁公主从坤香殿走出来的,注意这一幕,眼皮子一跳,轻声道:“裴大人怎么还在坤香宫这里?”
朝宁公主挡在江絮雾的面前,见他慢条斯理地笑着道:“下官只是见到故人。”
“哦,坤香宫还有裴大人的故人可真是稀奇?”朝宁公主戏谑地道,随后对着发愣和一直低头的江絮雾道:“本宫母后有些乏了,你们还不去将本宫送进宫里的茶端去给母后品尝。”
江絮雾还未有动作,香凝就拉着她赶紧进坤香殿里,直到进入殿里,江絮雾这才气喘吁吁地对着香凝道:“多谢。”
香凝看她跑得汗都出来,想来是被吓到,她轻哼着,“奴婢是为了公主,不过小娘子不必客气。”说罢还给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江絮雾浅笑地看她,死里逃脱的窒息恐惧消失后,其余的便是跟着香凝一同去殿内的一侧玉兰鹦鹉屏风内去泡茶。
香凝因她跟自己不同,打算自己动手,可江絮雾感激之前的相助,一同帮忙,香凝拦不住她,两人泡好几盏茶。
“小娘子你在这好生待着,我送茶回来就寻你。”
“好。”
江絮雾连连应下,见她用梅花样式的托盘端着茶盏往前走,闲来无事的江絮雾待在原地,余光瞥见了大殿内的各个摆设。
大殿四方雕凤红柱,江絮雾探出头,见大殿中间是嵌黄杨木雕八仙人物挂屏,左右各摆着一对红木攒拐子禅椅和一张紫檀木香案,右侧有一面的黄花梨木的三横柜,陈设了一些各色玉石的摆件和几只香炉。大殿设置左右两个小门,皆由绛红帘子挡着,其中香凝就端着茶走进了北边的帘子里。
想来皇后应当在其中。
但香凝去时,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有两位嬷嬷大殿正门进来,见到江絮雾还以为她是哪个宫里新来的宫女,见她不干活,便要问罪,江絮雾连忙说自己是公主府的人。
江絮雾以为自己搬出公主的名声,这些人会放过自己,可其中一个嬷嬷听到她说是公主府的人,面面相窥。
她意识不对,刚要迈出去,却被其中一个面肥园润的嬷嬷捂着嘴,往屏风内的一道暗门走去。
江絮雾才知自己身后有一道暗门,忙不迭地挣扎,可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挣脱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
在被送出暗门,江絮雾还在挣扎,嬷嬷们却苦心劝导,“小娘子你别挣扎,万一伤到你,可不就好了。”
江絮雾哪里顾得其他,更加用力拼搏,在知道她们不敢伤害自己,她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掌,想也不想地往前跑。
“啊啊——快抓住她,别让人发现了。”
江絮雾见她们追得紧,脚步更加快了点,她尽量往有人的方向跑,正好她看到有人过来。
她想也不想地冲过去。
“大胆。”江絮雾撞上领路的太监,而身后的嬷嬷那行人,瞬间不敢再追。
“奴婢该死。”江絮雾屈膝行礼,慌慌张张地点头,压根不知道碰撞了谁。
“既然该死,不如现在就死。”被人群簇拥的男人,阴沉地道,此话一出,江絮雾鬓角的汗都洇出,怎么办?
正当她手足无措,想起朝宁公主,刚要开口说自己是公主的人,可这时,另一个温润低沉的男声笑道:“兄长何苦跟一个奴婢过不去。”
“三弟你倒是宅心仁厚。”
江絮雾听到他们的对话,猜到一个是名声暴戾在外,已经成为废太子大皇子,另一个则是民间传颂谦恭仁厚的三皇子。
她心里平静了下来,听闻三皇子菩萨心肠,应该会帮她一把。
果不其然,被三皇子横插一脚,大皇子便拂袖而去,俨然不想与其辩驳,惹得名声再添一桩恶名。
江絮雾低垂着头,见到大皇子走后,就剩下三皇子,江絮雾屈膝行礼道:“多谢三皇子。”
“你是哪宫里的人。”三皇子见她一直垂头,以为是胆怯弱小的宫女,便随意过问了一下。
“奴婢是朝宁公主的人。”
“原来是朝宁的人,说起来还几日没有见到朝宁,我也要去看看她了。”三皇子感叹,见她矗立不动,就吩咐她可以回去了。
江絮雾却怕再遇到那两名嬷嬷,便壮着胆子道:“朝宁公主在坤香宫,奴婢恰巧要过去,能否跟着殿下身后的宫女后面。”
“大胆。”三皇子身旁的太监呵斥她的出格。
三皇子听她笃定的话,心想,以为是胆小的人,没承想是个有主见的人。
“嗯。”三皇子心情甚好,便应下她的话,允许她跟着。
江絮雾心道,三皇子果然跟传闻中的性子一模一样。
她也顺理成章跟在三皇子的宫女和太监身后。
正当她以为今天险境已经渡过去,谁知一道含着笑意的男声出现在她耳畔。
“下官参见三皇子。”
“裴大人有礼了。”
两人在前头寒暄,江絮雾都怀疑裴少韫是不是知道她在这里,怎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她想默默从后面逃走,又怕她被两人发现,只能按兵不动。
几乎在她以为两人要聊天南地北,随行的宫女们和太监又开始走动,江絮雾激动地跟上,以为一直垂着头,在路过裴少韫身侧时,并不会被发现。
倏然,那道温柔的声音,似乎蕴藏着戏谑和难掩的逗弄。
“等下,这侍女好生眼熟。”
裴少韫的话令她后退几步,前面的三皇子听到后方的动静,疑惑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无事,只是下官认出这名奴婢原本是下官的人,可惜前几日入了公主的法眼,再次见面,下官忍不住看了几眼。”
江絮雾不敢颔首,听到三皇子温声道:“原来是这样。”
“打扰了殿下的雅兴,实属下官的过错,不过下官跟她有旧主之缘,想着今日有缘,与她寒暄几句。”
三皇子皱眉:“可她要回朝宁公主那边。”
“臣会送她回去。”
江絮雾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要落入他的手里,当即出声,“奴婢与眼前大人并无相识,是裴大人认错人了。”
三皇子眉头拧得更深,是吗?
正当江絮雾继续要为自己开解,裴少韫似笑非笑,用两人才听到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你我已是夫妻,我知道你耳根有痣,也知道……”他欲言又止。
江絮雾脸色煞白,止不住地颤抖,想狠狠瞪他。
可裴少韫笑容温和看她,见她不敢吱声,他这才轻笑地对着三皇子说道:“殿下,是她说错了吗?”
在裴少韫的威逼利诱下,江絮雾冷着脸,不情愿地说:“是奴婢说错话了。”
“既然这样,臣不打搅殿下的事。”裴少韫谦谦有礼地恭送他。
三皇子心中有疑虑,却想到天色快晚,还是决定去看朝宁。
也就没有管身后的异样,只是半道上遇到临时被云贵妃喊去叙旧的朝宁,当他提起这件怪事,谁知朝宁气得脸色难看,吩咐贴身的侍女玉柔拿着她的贴身腰牌回府,寻禁军去追人。
“追什么?”三皇子看朝宁急急忙忙模样,心生困惑。
朝宁不想将此事闹大,毕竟为了一名小娘子闹成这样,指不定皇帝对江絮雾不满,万一出事,江辞睢绝对不受她控制。
所以她匆匆忙忙给三皇子随便找了理由,着急忙慌地出宫。
宫门外,裴少韫用她身边人威胁她,江絮雾无奈之下,压着要逃跑的冲动,跟他一路来到宫外的车舆上。
她一上车舆,还未离他远远的,看到他拿出了熟悉的锁链,在看他似笑非笑,眼眸早已阴鸷,江絮雾害怕地要跑出车舆,可裴少韫扼住她的手腕,轻笑道:“再跑,小娘子的腿,不用再走了。”
“你敢——”江絮雾面色苍白,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裴少韫将锁链递给她的面前,“我开玩笑的,虽然我恨你逃走的时候,天天会梦到你的腿不能走。但那只是梦,不过——”
他话锋一转,温柔又不容置喙地说:“你自己戴上,还是我给你戴上。”
“否则,谁也不知道梦中之事会成真。”裴少韫指腹捻起她湿透的发鬓,温柔抚摸,再一步步用手困住了她的腰肢,缱绻缠人道。
第70章 离开京州
车舆内摆放了紫檀矮几和两对蒲团, 东角有香炉袅袅升起,一道锁链连接在矮几柱里,另一边锁在了江絮雾的脚踝, 而她的手腕有专门单独的锁链。
锁链长又沉,犹如要困住她生生世世, 不允她随意走动。
江絮雾被邀请坐在蒲团上, 面色难看,相反对面的裴少韫气定神闲, 帮她斟茶,“这几天是不是过得很开心。”
“你不是知道吗?”江絮雾垂下眼眸,双手紧握,想到被抓回去,要怎逃走。
可手腕沉重的锁链和一动脚腕锁链和地板的摩擦声, 令江絮雾止不住的心烦,明明已经逃出去, 为什么还要被抓回去。
江絮雾心情凝重, 余光瞥见他递过来的茶水, 上面的茶末子已经沉淀下去, 她一口都不想喝,接都不接。
“放心茶水我没添什么。”裴少韫温柔浅笑, 修长的手指将瓷白的茶盏搁在一边, 见他还是防备自己,又掀起了青灰布帘, “天色已晚, 正好你应该饿了, 我已经命人备好你喜欢的桂花糕和一点吃食,对了你喜欢书, 我特意给你挪出一间书房:你喜欢花草,我也吩咐手底下的人添了很多盆景花草:你若喜欢酌酒,我也备了酒窖:你喜欢的秋千,我也为你备好。”
裴少韫难得说这么长的话,再说这些话,面上的笑意并未消退,温柔的声音犹如潺潺溪水,清耳悦心。
江絮雾不为所动,仰起头看他道:“你说这些话什么意思?要将我拘束在你身边一辈子吗?”
“不可以吗?”裴少韫轻笑,他用褐色的火折子续了火,明黄的烛火令他的面容愈发和煦。
“那你这辈子不娶妻,不纳妾?守在我一个人身边吗?”江絮雾难掩怒火地看他。
裴少韫续上烛火,将火折子合上,掷在一旁道:“我不会娶任何人,小娘子,我们可是要一辈子纠缠在一起的。”
他说着话,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江絮雾。
犹如粘稠爬行的毒蛇从矮几爬到江絮雾的脸上,用最温柔的声音道:“这样你跟我就会永远在一起。”
“滚——”江絮雾往后退却,咬牙想要避开他的接近,可车舆狭小,裴少韫绣着如意纹的长袖垂落在矮几和木板,两人贴得很近,烛火在慢慢燃烧。
“小娘子让我滚,可我们是夫妻。”裴少韫轻笑,目光咄咄逼人,“这几日你在外头一定担心受怕,身子都瘦了些。”他拢了拢江絮雾的腰侧,见到她瑟缩地露出厌恶。
裴少韫冰冷的指腹替她将锁链挪开,视线里笼罩着阴郁的暴怒。
有人暴怒,会踹案几,会摔花瓶,动辄打骂他人来发泄。
裴少韫不一样,他喜欢用痛苦加在他人身上,譬如,他慢条斯理地为她整理好衣衫,淡笑道:“你讨厌我,没关系,我们有大把时间相处。”
“除了我,你无处可去。”
江絮雾听着他胸有成竹的话,如坠冰窟,双手攥紧,无法接受地看他,“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为何重生了还不放过她。
他对自己无情,死前看一眼都没有来看她,如今明知道她不爱他,有喜欢的人,却为何还要跟自己纠缠在一起。
裴少韫到底要怎么放过自己。
恍惚间,江絮雾余光瞥见烛火,一个大胆的想法涌入心头,若是裴少韫真的不放过自己,那就跟他鱼死网破。
江絮雾遏制不住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蜡烛,可她才动一下,窸窸窣窣的锁链声,刺耳得很。
她才动一下,裴少韫已经抓住她的手腕,眉眼轻佻,拎起她的细腕。
“你要做什么?”
江絮雾惊慌回神,她在想什么,为了裴少韫献祭一条自己的命,那阿兄呢?
她有关心她的人,凭什么因为裴少韫,选择这条路。
江絮雾五指拢紧,别过脸道:“我都被你找到了,我能做什么?”
冥冥之中裴少韫,察觉不对,正要说些什么,车舆外,车夫慌里慌张地说道:“大人,有人追来了。”
裴少韫是在措手不及才接回见江絮雾,身边的人安排没多少,听到车夫的话不,他面色收敛笑意,后退掀起灰青帘子,看了一眼外头追上来的人。
他嗤笑道:“公主还是真的在乎你。”动用了禁军来寻她,看这架势,裴少韫狐疑江辞睢也会得到消息赶来,事不宜迟,他吩咐的车夫快马加鞭。
车舆加快,江絮雾听到他们的对话,心底升起了期盼,但裴少韫似乎看穿她的想法,拎起困在她手腕上的锁链。
“没有钥匙,无法打开。”
江絮雾知道他又在威胁她,但她这次默不作声,反正她相信公主的人会救她,于是身子放松下来,坦坦荡荡。
却没有料到她举动却像是戳到他的心窝子,攥着沉痛的锁链,她犹如失去翅膀的黄莺,跌跌撞撞地双臂撑在地板,仰起头,怒斥他,结果对上一双阴鸷的双眸。
“你怎么不说话。”
“你有病。”江絮雾支起身,想了诸多骂他,临在唇边,只能憋出这句话,来指责他。
原以为裴少韫会反驳,亦或者动怒,可他宛如被夸奖一般,大大方方地承认,“嗯。”
江絮雾被噎住,不再搭理他。
倏然,车舆一个紧急停下,江絮雾猝不及防踉跄倒下,可她发现腰间被人扶住,她抬眸,不出所料看到是裴少韫搂住她,又见他眼眸落在外头道:“若不是我带的人不够多,也不至于被追到这种地步。”
他喃喃自语,江絮雾以为公主的人快要追上来,心跳鼓动,想要推开他,却发现烛台摔下地上,燃起大火。
“裴少韫。”
江絮雾大喊,裴少韫听到,侧眸望去,“正好。”
他什么意思?江絮雾还没有揣测他是何意思,转眼裴少韫从长袖翻出钥匙,解开江絮雾脚腕锁链,但手腕的锁链没有解开,他不管车舆失火,便带着她从车上跳下去。
凌厉的风声,伴随着银白的月光,江絮雾没想到裴少韫弃车逃走,还不忘记带她走。
江絮雾本想挣扎,裴少韫轻飘飘来一句:“若是小娘子乱折腾,我会打晕小娘子,后面的事就很难说了。”
他一番威逼利诱,令江絮雾暂时打消了拖累他的想法,不过伴随着逃跑,江絮雾感觉身后的那伙人追得更紧,反观裴少韫,依旧淡定自若。
江絮雾看得蹙眉,感觉他是不是留了后手,她想到这里,两人来到一处竹林,风中有野鸟被打搅的尖锐叫声。
一路上,江絮雾跑得气喘吁吁,反观裴少韫跟个没事人一样,令她羡慕,正当她思忖的间隙。
“谁。”裴少韫敏锐挡在江絮雾的身前,只见眼前的竹林有一行人走出来。
江絮雾看到被簇拥中间的人,难以遏制地出声:“阿兄——”只见阿兄一身戎装满脸肃杀,身边跟着白素,右侧是江絮雾不认识的人,但是他手里拿着弓弩。
这一幕江絮雾莫名地感觉到很熟悉。
但江絮雾想要回到阿兄的面前,可裴少韫伫立在她的面前,侧身低语道:“你要学会安分点,小娘子。”
江絮雾才不管她,他就一个人,但兄长可是好几个人,江絮雾不假思索地推搡他,与此同时,江辞睢往前想要带走江絮雾。
在眨眼的工夫间,竹林深处冒出几个人来。
江絮雾望着赶来的青衣对着裴少韫拱手,“大人。”见他们一个个整装待发,面色正常,一个猜想涌入她的心中。
“你是故意弃车?”可是他怎么今天知道自己在皇宫,又是怎么安排手底下的人,江絮雾觉得不可能。
裴少韫为她解惑,“我确实不知道你在皇宫,但是刚巧我属下今日在竹林附近办事。”
江絮雾瞬间明白,耳畔传来阿兄的声音:“阿妹。”
她回过神,见阿兄往这里走,赶忙劝慰阿兄回去。
江辞睢自是注意到青衣等人的突然出现,原本想要接阿妹回去,见到裴少韫早有准备,他也不甘示弱,挥挥手,江絮雾注意到那名手拿弓弩的男人,将箭对准了裴少韫。
这一幕何其眼熟,江絮雾想到上次也是这样。
不过是在溪水,弓弩手对准的是阿兄,如今对准的却是裴少韫,真是世事难料。
裴少韫注意到这点,也是想到这一点,轻笑道:“江大人想要报上次的仇?”
说起来,上次的箭可不是他放的。
但他知道江辞睢不会相信,懒得解释,身后的青衣的听他开口,正欲往前走。
弓弩手全身紧绷。
江絮雾感受到形势僵硬,她想趁其不备,跑走,可她没走几步,裴少韫就发现她的小动作,将她手腕藏着的锁链拉回身侧。
江辞睢看到江絮雾跟个犯人一样,皙白细腕居然有锁链,他脸色阴沉,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身后的弓弩也发出弓箭,须臾间,白素也往前冲。
这场混战下,江絮雾一直被裴少韫护在身后,凌厉的弓箭声穿透风声,好几次江絮雾都看到弓箭穿过裴少韫的右侧。
但这些她并不在意,她悄悄地想要往阿兄的那边跑去,可每次一跑裴少韫总能挡住她的面前,而她亲眼看到阿兄手持长剑。
靠着一身蛮力往前冲,江絮雾发现阿兄的眼眸全都是杀气,心疼地都想要跑到阿兄的身边,可眼见裴少韫宁愿多一个累赘,也不放过他。
江絮雾的心情凝重,远在一侧的弓弩手对准着裴少韫,奈何他身边有江絮雾,想到大人下的死命令,说不准伤害她,弓弩手束手束脚,畏畏缩缩,眼见一个都没射中,弓弩手心一狠,直接对着裴少韫侧身,射过去,但正巧江絮雾往前走了一步。 “阿妹——”江辞睢脸上有血迹,原以为这道弓箭是射在裴少韫身上,偏偏江絮雾往前,他戾气横生,手中长剑直取青衣的脖颈。
青衣被惊到,匆匆忙忙后退一步。
余光也瞥见这一幕,正要用长剑掷过去,挡住来势汹汹的弓箭。
在众人猝不及防下,江絮雾也察觉危险,可弓箭来的迅速,她才动一下,弓箭近在咫尺,忽然异变横生。
江絮雾的面前是裴少韫的俊朗面容,她仓皇地看往下见到他肩膀有一只弓箭穿透,居然是帮她挡下来了吗?
在裴少韫轻咳几声下,江絮雾忽然走进,他愿意她是在心疼自己,他刚要安抚江絮雾几句。
江絮雾竟然用手抓住他肩膀的弓箭,毫不留情地刺入得更深。
这么骇人的场景,一直躲避江辞睢的青衣都怔住了。
就连帮她挡下弓箭的裴少韫也都怔住了。
裴少韫一直浮现在面容上的笑容,终于散去,满脸阴霾,细看的居然还有几分迷惘。
他不懂。
江絮雾用力刺穿他的肩膀后,便狠狠地推开他,在场的人无一都被惊住,待回过神,江絮雾已经跑回到江辞睢的身边。
“阿兄。”江絮雾目光含泪,满手都是裴少韫身上的血。
江辞睢见到阿妹过来神情缓和,“嗯。”
随后他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惊讶,吩咐弓弩手将弓弩递过来,交给了江絮雾。
江絮雾一愣,江辞睢掷地有声地道:“他敢伤害你,阿妹你亲手来解决他。而且你会弓弩,还是我教过你的。” 在江辞睢的言语下,江絮雾看向后面,看到被不知何时跑回去的青衣搀扶的裴少韫,霜白的脸上,流露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当真要动手吗?小娘子你敢吗?”他用左手捂着肩膀一处,刺骨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出来,她怎么这般狠心。
为什么?
如今他又见到她的阿兄劝她动手,他不禁发笑,甚至在说完这句话后,裴少韫还在挑衅江絮雾。
“你敢吗?”
他在赌,赌她是否对他一丝真情都无。
可游刃有余,喜欢操控权利的裴少韫,唯独不知道他会败在人心上面。
他亲眼见到江絮雾拉开了弓箭,昔日梦中云鬓厮磨,实际街头一见,酒楼,遇险,逃亡……种种经历,再到山庄囚困。
如今好似大梦一场,梦醒了,云散了。
眼前的小娘子不沾泥带水,在拉开弓弩后,完全不有任何犹豫,无声地对他说:“再见了。”
青衣面色凝重,想要带裴少韫远离危险,可裴少韫推开青衣,踉踉跄跄地抬眸看江絮雾。
此时,白衣君子的郎君,浑身狼藉,身子都站不直,另一只手还抓住穿入肩膀的弓箭,月色笼在他的身上,衣袂飘飘,东风吹动了地上的竹叶。
他就这般深深地凝望着江絮雾,唇角的笑意拉长:“小娘子,你大可试试。”他笑得肆意妄为,手背青筋蜿蜒爬起。
或许连他都不知道,眼下的他正像条疯狗一样望着江絮雾,眼里的期盼,流露几分央求,脆弱,又强撑着笃定。
江絮雾静静地观这一幕,手上的弓箭毫不留情射出去。
“我们该结束了。”
这一箭,就当我们从未有过关系,也当她报了上辈子的恨。
江絮雾松开手,弓箭直直地穿入他的心口,没有任何犹豫和手抖。
裴少韫终究禁不住胸口的血腥味,吐出来一口血,身侧的青衣担忧地搀扶起他,可他挥挥手,仰起头看着江絮雾将弓箭还给了江辞睢,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再也不见。”
随后她跟着江辞睢离去。
“大人——你的血——”
裴少韫吐了一口的血,止不住,令青衣面色严肃,连忙吩咐其他人将他送走,但裴少韫不愿意走,一双狭长的眉眼,死死地盯着江絮雾的背影,手掌被他掐得血肉模糊,唇边的血流的更多。
青衣不忍直视,“大人,小娘子她本就不爱你,你不要强求。”
“不——”
裴少韫面容扭曲,笑容肆意,“她就是我的。”梦里是他的,现在也是她的。
他要江絮雾,生生世世都要跟自己纠缠一辈子,不死不休。
竹叶在地面打旋,东风萧瑟,竹子颤颤巍巍,狂风暴雨降临人间,石阶被雨水敲打,一双云履一步步往前走。
“阿兄,下雨了。”江絮雾与江辞睢一同离开这片竹林,仰起头,用沾满裴少韫血迹的手,去感受这雨夜的触感。
江辞睢若有所思地颔首:“下雨了。”
“阿兄,我们回家。”
江絮雾见到掌心都是血迹的手被冲刷干干净净,不自觉地露出释然的笑容。
她这番举动,彻底跟他断绝关系。
也断掉了过往的恩恩怨怨。
她只愿往后,世上再无裴少韫这人,也愿,过去一刀两断。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江絮雾上了车舆时,眼尾划下一道泪珠,目光里尽是释然-
在江絮雾以为往事已经消退,从今起柳暗花明,事事顺利,谁知当晚她就受寒发高烧不止。
婢女们鱼贯而入,端着铜盆和汤药进进出出。
江絮雾耳畔听着这些吵杂的声音,莫名地生出烦闷,但她身子弱不能说话,只能不断咳嗽,任由婢女们摆弄,用湿润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在晕晕沉沉间,她似乎听到了抱梅的声音,“小娘子又发热了,帕子递过来,还有药……”
江絮雾惊讶过后剩下满心欢喜,抱梅怎么也在,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头脑发胀,根本撑不开眼皮子,只能默默感受被抱梅,细心照顾。
待她终于清醒,便是在一声鸟叫声中醒来,她还以为回到了山庄,惶恐不安爬起来,发现面前是玉刻湖光山色屏风,挡住了她目光,再往侧边是梅花样式的窗棂,一眼望过去,入眼绿意盎然。
江絮雾后知后觉,山庄没有这样的景色,回忆顿时涌上心头,江絮雾想到昨日发生的点点滴滴,这才想起,她回到阿兄的身边。
一想到阿兄,她迫不及待地下床,想要绕过屏风,耳畔传来外头争执的声音。
“你想让我阿妹跟你一去琮阳县,那里地处偏僻,我阿妹跟你去岂不是受苦受累。”
江絮雾心生好奇,阿兄这是在跟谁说话,她披上外衫来到门边,继续听着走廊里的对话。
走廊外,湘竹卷帘半垂着,点点碎金拢在其中,颇有别样雅致。
但站在廊檐下的两人,并无欣赏之意。
古板沉闷的沈长安,依旧一袭浆洗发白的素衣长衫,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露出郑重的表情。
在江絮雾当夜回到江辞睢的身边,他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可江辞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江絮雾。
沈长安知道后,并不气馁,日日来拜访。
前几日他被言官弹劾,皇上近日的政务都交给了皇后,皇后得知此事,派人调查一番,最后贬他去偏远的地方当县令。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被流放,前途尽无,前面还溜须拍马的人,眨眼间,他又是孤家寡人。
所以江辞睢想不到,这样没有前途的人,为何敢来凑到阿妹的面前。
江辞睢无法理解,但他同时明白裴少韫有皇后撑腰,指不定这次贬他去当县令,是裴少韫的主意。
可惜阿妹那日应该多射箭几次,让他最好死在那天,而不是掉了半条命,在裴府养病,还折腾这些事。
江辞睢想到裴少韫,面上流露不满,原以为裴少韫身后的人是皇帝,所以之前他不敢贸然对裴少韫动手,只能压着阿妹被他抢走的消息,眼下知道他是皇后的人,那剩下的他就不用束手束脚。
他一定要裴少韫的性命,帮阿妹报仇。
江辞睢想得深,见他还杵在面前,不走,心下更不满,“沈大人,你也知道我阿妹前些日子的遭遇,所以你还愿意吗?”
“小娘子遭遇的一切,都是我保护不周,是我的错,我一心弥补,为何要在意。”
他面色坦荡,脊背犹如竹节挺拔,目光坚毅。
“哪怕我阿妹已是妇人。”江辞睢在之前带回阿妹就知道阿妹那段时间的遭遇,痛心疾首后更加憎恶裴少韫。
沈长安负手而立,枯燥,从不流露人前情绪的郎君,割裂出身上枯燥四方烟台的一角,露出凹凸不平一面,再次郑重地拱手。
“她是我的妻,我只有珍爱,若是有嫌弃万分,便是畜生都不如。”
江辞睢见他说得快,想到琮阳县地处偏僻,他正要拒绝。
谁知大门敞开,他们一愣。
江絮雾披着长衫走了出来,面色温和地道:“阿兄,我愿意跟沈大人一同去。”
她话音落下,眼眸看向了伫立在廊檐下的沈长安。
沈长安瞥来漆黑的眸子,见到江絮雾身着不妥,他迅速别过脸,耳垂似熏红。
江辞睢闻言,却不肯同意。
“你是我的阿妹,我不会允许你去偏远地方。”
江辞睢固执己见,两人因此第一次有了争执,在沈长安离去,她还想找阿兄商议,可阿兄避而不见,处处躲着她。
江絮雾见阿兄这般行径,她心知阿兄的倔强。
于是在湖边窗棂,吹了几天的冷风,又把自己熬得病倒,需要大夫来看病。
江辞睢忍无可忍,在夜幕落下时,来到她的院子。
他将江絮雾带回来,担忧半死不活的裴少韫还有闲心思抢走阿妹,便将阿妹藏在公主名义下的宅院里。
可这几日,见江絮雾心里都挂念那个穷酸官员,甚至要跟他一起离开,他对沈长安诸多不满。
他开始避而不见她。
但江絮雾竟然为了沈长安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江辞睢更加恼怒,可他拿江絮雾没有办法,这是他的阿妹。
当他绕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见到阿妹瘦削的小脸,心疼涌入了心间。
他望着阿妹苍白的小脸,粗糙的指腹捻了一下,将江絮雾从梦境中惊醒。
“阿兄。”她支撑起身子,看到江辞睢坐在床边,知道他来的意图,挤出温顺的笑容。
“你别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为了沈长安。”他冷哼一声,江絮雾莞尔一笑,“他是个好人,值得我托付终身。再说阿兄你也希望我能嫁给对我好的人吧。”
江絮雾知道阿兄是关心她,才会反对她离去。
“我希望你嫁给对你好的人,可是你们成亲,他居然护不住你,还被抢亲,废物。”江辞睢提及此事就来火。
江絮雾耐心地安抚他,“那是他猝不及防,谁也不知道裴少韫视若无睹,面对皇帝的赐婚,还敢抢亲。”
“那他也还是废物。”
原本裴少韫是他心里最厌恶的人,如今一定要加上沈长安。
“阿兄。”
“你不用为他说好话,你想想要是你跟他走了,我呢?阿兄只有你这一个妹妹。”
江辞睢倔强地说,眼眸只有江絮雾一个人。
厢房内燃烧着梨花香薰,伴随着窗棂外的暖风,几只野鸟正在树枝搭建的巢里伸懒腰。
江絮雾缄默了一下,轻声地说:“我会一直跟阿兄书信往来,况且我跟他一起去又不是不回来。”
她犹如幼年般,窝在阿兄怀里,而阿兄为她挡风避雨。
可他们都大了,曾经懵懂被人用一根糖葫芦就强行拐走的女童,如今从他的庇护下往外折腾。
“我想要你留下来。”
他们分明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啊。
江辞睢抓住江絮雾手指,两人面对面相见,风中隐隐约约有铜铃的声音。
“阿妹,你宁愿跟他走,也不愿意继续待在我身边吗?”
“阿兄,我不能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江絮雾无奈地看他,伸出手捧起他的脸道:“我不想当阿兄的累赘,也想见见外面的世界。”
“那我愿意辞官陪你游览天下。”江辞睢桀骜的面容上,流露几许激动。
“这不一样,阿兄。我要阿兄在朝堂翱翔,施展抱负,而不是被我用绳子牵住你的脖子,令阿兄每每都要回头看我一眼,深怕我不见了。”
江絮雾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可目光温柔得宛如一汪春水。
“阿兄你不愿意我离开你,我何尝不是。”
上辈子锥心之痛,历历在目,她其实知道自己身子越来越差劲,是因为阿兄出事,忧心所致。
但眼下不一样。
江絮雾明白她要迟早离开阿兄,她不能一直躲在阿兄的羽翼下。
江辞睢攥紧了江絮雾柔荑的手,他不懂阿妹为何忽然哀伤,仿佛透过他的目光在看另外一个人。
透过他,在看谁呢?
江辞睢莫名地在意,将心中的话问出来,可江絮雾避而不谈。
令他更加恼火,难以遏制地道:“我们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为何你还藏着秘密不告诉我。”
见阿兄陡然被激怒,她连连安抚江辞睢,但他一门心思都在江絮雾的身上。
“告诉我阿妹,我们才是世上最亲的兄妹,你怎么能有事瞒着我。”
“阿兄,我没有瞒着你,我只是在想,假如,假如我没有跟沈长安在一起,我成为了裴少韫的妻子,可你却在官朝遭受波折,甚至还被流放,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救你。”
江絮雾的泪水止不住,江辞睢的怒火一下子熄灭,小心翼翼地用她的娟帕为她擦拭眼泪。
“不可能有这一天的。”
“万一呢?”江絮雾的青丝全部散下,未施粉黛,苍白瘦削的小脸多了几分忧愁之美,江辞睢轻轻地为她抹去泪水,闻言冷笑:“我才不会这么废物,让你担心我。”
江絮雾挤出牵强的笑容。
江辞睢看得心烦意乱,还是禁不住她的请求,沉闷地道:“我应允你跟沈长安离开京州。”
“嗯。”
“但是你每日记得寄家书给我,还有若是你过得不好,必须要回来,我江辞睢的阿妹,不需要委曲求全。”
江辞睢将她的泪水擦拭干净后,便扶着她睡下。
“你如今身子不好,好好养病,过几日,阿兄会为你备好出行的东西。还有裴少韫那边,他虽然还没死,还剩半条命,听闻昨日裴少韫的父亲还特意进宫求了皇后找太医来看病,想来伤势惨重,这几日,他没有其余心思来找你,你放心去,还有白素我会让她继续跟着你,抱梅是你的贴身婢女,你自己看看她愿不愿意陪你一同去那边受苦。”
江辞睢娓娓道来,江絮雾枕在玉檀枕上,静静地倾听,窗棂外的野鸟不再叽叽喳喳,只有微弱的风声飘动。
须臾,江絮雾悠然睡下,江辞睢并没有急着离去,安安静静地端详她沉睡的模样,白素从外头绕过屏风走进来。
“大人。”
江辞睢揭开了她递上来的书信,见到皇上居然强硬要恢复废太子的身份,以章太傅为首的官员连夜进宫,跪在皇帝寝宫外,请皇帝三思。
“皇上还真是对太子……”他停顿了一下,便不再多言,又看起了安插在裴少韫府邸的探子。
在知道裴少韫尚在病中,被太医断言不能活过三年。
江辞睢心道,竟然还能活这么久。
看完了白素送来的书信,他吩咐白素退下,又守了江絮雾几个时辰,期间指腹摩挲了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他想到两人的第一次相见。
江辞睢自小生母因父亲风流,郁郁寡欢,对他的关怀甚少,他从小没见过几回父亲,三岁之前原以为是没有父亲,直到三岁母亲不堪夫君的风流,自缢在房梁上。
他当时正巧被嬷嬷领着去见母亲,嬷嬷说他长得快,需要裁剪新的衣裳,需要跟她母亲说声,推开门,谁知瞧见了母亲自缢的画面。
江辞睢第一次知道,人可以上吊自缢。
他听到了下人们悲戚哀嚎,还有人事不关己地说,“三夫人死了,会不会闹鬼”
后来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是被小厮从勾栏里抬回来,在知道母亲的死讯,父亲也只是假模假样抹泪,随后他被嬷嬷领到父亲的跟前。
“老爷你看看,这是你大儿子。”
“哟,长得一点都不白白净净,还没勾栏里的娇娘……”
“老爷……”他放荡的话被嬷嬷制止了。
他也是第一次明白,父亲是这样的人。
伤心吗?痛恨吗?
不,他什么都没有。
才三岁,他根本不懂。
待到稍微大一点,他才明白,原来他不受宠,父母都不爱他,他是个可怜虫。
这些都是私塾的学子偷偷背地里说的话。
他这才明白,自己在外人眼里这么可怜,所以身为外人眼里可怜虫的他,那年干了一件蠢事。
九岁的江辞睢,没有坐上自家的车舆,而是徒步走回家,不让父亲担心。
他不懂世俗艰辛,直到被人以家中嬷嬷的名义绑在车舆,他才明白知道有多蠢。
在看到几个孩童挤在一堆,被人牙子驱赶下车舆,遇到了最后一个慢吞吞下车舆的女童。
她很小,大约才三四岁,门牙就没长齐,四肢短小,手里是被碾压的糖葫芦,她懵懵懂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被人牙子驱赶下车,她因矮小不知道怎么下去,委屈得要哭死。
人牙不耐烦,吩咐他作为这被拐孩子年纪最大的一位,将她抱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还是个女童,而且她还不知道会发生险恶事情,被他抱下来后,还会乖乖地喊他。
“谢谢阿兄。”
“我不是你的兄长。”
“可你比我高。”女童踮起脚尖,也不知道是谁教她比她高的人就是她的兄长。
江辞睢冷面想着,她真蠢。
可在之后,他发现女童要被买到烟花之地,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他知道父亲经常去这个地方,嬷嬷说里面是个不好地方,男的不好,女的可怜。
他望着天天挤在他身边睡觉的女童,忍不住掐她的脸颊。
她被养的肥肥白白,她家里人一定很心疼她。
江辞睢悄悄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因为他长得不是出众,又大,会记事,所以人牙子觉得他难以脱手,一直留着他。
正因如此,他望着一起来的孩童就剩他和女童,加上又偷听到女童要被卖到烟花之地,他不想要女童变成可怜人。
所以他冒出逃跑的想法,可是他们两个小孩要怎么跑?
但他有办法,打翻烛台,背着女童一路往前走。
身后是熊熊大火,还有男女的咒骂。
女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揉了揉眼睛,趴在他的后背说:“阿兄,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不是你阿兄。”
他纠正女童的称呼,随后兴高采烈地说:“我带你回家,你家在哪里?”
“家?”
万幸她不知事,却还记得家在江陵。
年仅九岁的他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女童,一路问路,最后两个人都变成了乞丐,流落到一个荒村。
荒村里有几户人家,一直扎根在这里,不愿意离去。
他们流落到荒废的寺庙,寒冬腊月,因一路背着女童,他早已疲惫不堪,在寺庙当晚,他终于倒下了。
他在昏倒前,强撑着不要睡,他怕自己睡着了,没人送她回去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执着送她回江陵,他也不知道。
但他晕倒了,晕倒在饥寒交迫的夜晚,睡在了四面漏风的寺庙里,耳畔似乎传来女童的痛哭声:“阿兄,兄兄,阿阿,兄兄……”
这是他昏睡前最后的回忆,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寒冬的夜晚,女童没了自己的照顾,会不会也会死在这里。
在他思绪散开后,不知不觉陷入了昏迷。
再次醒来,他看到面色苍白的女童,看到她露出夸张的笑容,着急忙慌地往他唇边递上热乎乎的肉汤。
他没来得及问女童哪里来的汤,就因为饥饿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事后。
知道三岁的女童为了救她,跑去荒村里找那些疯疯癫癫的大人求助,最后,他看见了女童鲜血淋漓的小腿。
“为什么?”
“他们说阿兄要死了,阿兄你不要死,我的腿好疼,你快好起来。”女童茫然无措,哭着杏眼都红肿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被人哄骗,剔肉之痛,却只是为了救他。
他痛不欲生地干呕了三天三夜。
再后来,他背着女童,跋山涉水,穿过饥寒的山坡,一路往江陵的方向走。
期间,女童因为腿上伤势严重,还好路上遇到好心的郎中,帮忙医治,而后郎中邀请他们回家住几天,想要帮可怜的他们一把。
可他不需要。
他需要用刺骨的寒冷永远记住这一切,后来,背着她往前,发现她饿得晕倒。
江辞睢知道,这世上不能只有他一个人疯掉了。
“你想让我当你阿兄吗?”
女童懵懵懂懂躺在他的怀里,乖巧地点头。
江辞睢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为她递去了一碗热乎乎的汤,再递过去时,小拇指已经空荡荡。
“喝吧,喝了我们就是骨肉相融的兄妹。”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们兄妹更亲。”
从此,江辞睢多了一个阿妹。
一个与他担负人伦常纲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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