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赌博

    裴少韫肩膀上有伤, 稍微一动,疼痛蔓延了全身,他毫不在意, 一步步往前,哪怕江絮雾的弓箭已经对准他。

    他义无反顾往前走, 漆黑的目光犹如深夜野兽般骇人。

    江絮雾的手掌充满了汗渍, 拉开弓箭,余光瞥向倒地死不瞑目的马匪,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后背的布料被汗渍浸染,可她的目光清澈,不假思索拉开了弓箭。

    但她错估了裴少韫的大胆。

    “你想杀了我?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又没有银子, 没有武功,甚至不能开口说话, 阿絮你觉得你能安安全全回到京州吗?”

    “况且你杀了朝廷官员, 你认为你的阿兄会不会受你的牵连出事。”

    裴少韫说得没错, 她身无分文, 又不会武功,连话都不能说, 要是真杀了裴少韫, 她的阿兄。

    可她不甘心,她都不想跟裴少韫在一起, 这是她唯一能逃走的机会。

    江絮雾拉开长长的弓箭, 箭在弦上, 她只要一拉,眼前的男人就会死在这里, 她可以伪装成马匪杀了裴少韫。

    之后只要她小心行事,大不了伪装乞丐回到京州,再寻求阿兄的帮助,能不能把她的嗓子恢复。

    江絮雾思绪转动,并不为他说得迟疑。

    弓箭拉长,在他发出急促笑声时候,箭“咻——”的一下子飞出去。

    在江絮雾动手一刹那,她发现裴少韫动了一下,她连忙再射出另一只箭,可裴少韫居然拾起没射中的箭,一个轻跃来到她的面前,在她再次动手一瞬,狠狠扎入马儿的身上。

    “吁——”

    马被刺伤,惊吓得扬起上半身,江絮雾拉紧缰绳,想要迅速逃离。

    可裴少韫拔出箭,直接将坐在马上的江絮雾强行抱下来。

    “你放开——”江絮雾面露苍白,拼命反抗,早知道她一开始就跑了。

    可裴少韫强制性将她抱下来,目光阴鸷,犹如看穿她心中所想,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要是想跑,也跑不掉,这匹马身上有特制的香味。”

    江絮雾面色煞白,难怪他会愿意放自己走。

    裴少韫搂紧挣扎不断的江絮雾,肩膀的伤势不断在流血。他依旧不在乎,在瞧见江絮雾哪怕被自己抓回来,还一脸愤愤不平,想到她之前不近人情的模样。

    他轻笑道:“这次给阿絮一个教训,如果想要一击猎物,就不要心慈手软,要一击毙命,不要拖泥带水。”

    裴少韫话毕,在江絮雾双目惊惧下,强行将她打晕带走。

    江絮雾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晕抄手抱在怀里,青衣和松江等人也都赶了过来,见到吴老大的尸体和裴少韫的肩膀的血迹。

    他们下意识都认为是裴少韫杀了吴老大。

    可青衣望着打晕被带回去的江絮雾,心生疑虑,再看裴少韫似笑非笑抱着她回去,目光却阴鸷看向怀里的人,总让她心生不安。

    不过应当是裴少韫担心江絮雾,才会这般吧?

    青衣深感不安,一路上惴惴不安。

    直到他们回去,裴少韫要回去前方禀告,将江絮雾交给青衣的时候,她亲眼看到裴少韫目光幽暗,不紧不慢道:“以后不要让她下车了。”

    青衣心头一惊,仰起头,见到裴少韫眼底深藏的怨恨,令她惊恐像是发现重大秘密,垂头不敢再看裴少韫的神色。

    裴少韫随后甩袖离去,青衣将江絮雾放回车舆,耐心守护在一侧。

    由于此次马匪突袭,人员伤亡并不算多,但是马匪怎么知道他们路过这里,见他们人多势众,果然是早有准备。

    严鞍号召官员,说他们一行人定有马匪的探子,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随后有人指出裴少韫在前头剿匪,后方的马匪闯入,他却第一个冲到后方,“实在是疑点重重。”

    此人名马乐,素日与江辞睢交好,见到严鞍质问手底下的人,第一个跳出来,直指裴少韫的不对。

    严鞍和在场的官员都将目光落在裴少韫身上。

    裴少韫浅笑:“下官忧心马匪他们声东击西,怕他们闯入后方是为了粮草,心急如焚,忘记转告严大人,就擅自去往后方,是下官擅离职守,还望严大人责罚。”

    裴少韫面色苍白,肩膀的伤势还是刚刚处理好,拱手时,伤势崩裂,血迹渗透出来,与裴少韫交好的曾九率先帮他说话。

    “裴大人忧国忧民,关心过切,还望严大人明察秋毫。”

    “我也听说裴大人斩杀了这批土匪的老大,俗话说,功过抵过。”

    ……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全都是帮裴少韫说话。

    江辞睢觑见这一幕,拱手站出来,“严大人,虽然裴大人是关心过重,可国有国法,若是其他人学着裴大人擅离职守,这往日的规矩要怎么立下。”

    严鞍捋了捋发白的胡子,在这场辩驳下,他下达了命令。

    裴少韫擅离职守,念在其有功,又有伤势,于是杖罚二十下,也算是给下面的人立威。

    责罚不轻不重,裴少韫又是受伤,其他人自是无话可说。

    事后,严鞍继续调查探子之事,而裴少韫去领了刑法。

    裴少韫脱光了上衣,肌肉扎实,倒与君子不匹,但他面不改色躺在长几上,肩膀上还有伤势。

    几声仗罚,连绵不断。

    一场刑法结束后,宋一连忙来搀扶他们大人。

    裴少韫挥挥手,穿好衣裳,除却脸白了些,与往日倒无区别,路上遇到了江辞睢。

    江辞睢作揖:“裴大人身体尚可。”

    “尚可。”

    江辞睢:“我还以为裴大人受不住,正想过去跟行刑的官差,让他们轻点。”

    裴少韫看他鬼话连篇的样子,哑然一笑,“多谢江大人关心。”

    江辞睢看他不痛不痒,怡然自得,看得恼火,没有继续找茬。

    裴少韫随口找了理由从他跟前路过,在路过时,江辞睢若有所思往后瞥了一眼裴长韫。

    “裴大人真的是关心粮草,还是为了担心某件事。”

    裴少韫闲庭雅步往前,不曾戳中心事,轻飘飘一句,“江大人若是有怀疑,自是可以找严大人商议一番,再来寻我的过错。”

    他撂下这话,淡定自若回到车舆,望着躺在被褥,还未苏醒的江絮雾。

    青衣见到他一来,便早早退下。

    车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少韫一身伤,望着安静的江絮雾,见她脸上的伪装不曾卸下,耳垂细腻的红痕预示她的女子身份,他轻轻俯身,修长的手,若在她白瓷脖颈。

    只需要轻轻扭断,伤他一身伤势的人,便不会在这个世上。

    不行,她是江絮雾,不能伤害她。

    可她不喜欢他。

    他陷入魔怔,车舆传来青衣的惊呼声,“大人。”

    这道声音犹如惊雷,把他从暴戾中惊醒过来。

    “何事。”

    青衣伫立在门外,云鬓处冒着冷汗,她也不知为何要忽然出声,只是冥冥之中察觉有不好的事发生。

    “无事,只是前方有石头。”

    裴少韫拢回手,知晓她的想法,“嗯。”了一声,而后俯身来到她的面前。

    两人近在咫尺,他能看到伪装下的皮囊藏着多么无情的心。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一声低语,犹如三月柳絮,飞入湖畔,化为浮萍,居无定所,不知所终-

    去往青州大约半月才到。中途也遇到几批马匪,有惊无险渡过。他们到达时,袁州府领着一干官员早早候着他们而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严鞍担心青州百姓,要先去看百姓,随行的官员自是为他为首,袁州府早有准备,笑脸相迎,迎他们去探望青州的百姓。

    江絮雾他们一干人到了青州后,青衣早早送她到准备好的宅院,一路上江絮雾无法说话,身上也被下了药,软绵绵,没有任何力气。

    “小娘子莫要生气,这药是大人怕你想逃跑,才下的,你放心这药是松江调的,并不会伤身,夜上三更药效便会解除。”

    青衣将不甘心的小娘子藏进了宅院,按照裴少韫一早的吩咐,筹谋了三间一样的厢房,将小娘子藏入其中一间,外头被松江放了机关,一切准备妥当。

    松江见青衣出来,还好奇道:“咱们大人为何大费周章要关夫人?”

    “这你别管了,跟在我们一路上的那几个人,你处理了吗?”

    “你放心处理好了。”

    “那就好,大人说了,若是小娘子出事,你跟我……”青衣露出警告的神色。

    松江明白。

    江絮雾被困在宅里,全身无力,耳畔传来走廊他们的对话,想要张嘴说,可她犹如哑巴,根本说不了话,万般无奈下,她躺在床榻,望着窗棂下方摆放的青瓷弘纹瓶插着几株月月红,娇嫩鲜红,却困在一狭小瓶,与她眼下有何区别。

    她心中怨念生气,却又只能望着这一屋子。困兽之斗,何能逃脱。

    江絮雾不知不觉中听到耳畔传来燕鷫鸟蹄声声,伴随着暖风,陷入了梦中。月光楼阁,人影绰绰,似乎有人乘月归来。

    “娘子。”

    江絮雾惊恐睁开双眸,却见一室静谧,窗棂半开,偶尔有野猫攀爬屋檐的声响。

    她松了松筋骨,发觉四肢力道恢复如初,她欣喜,张了张嘴,也能说话,江絮雾从床榻爬起,换上衣衫,想要走动几下,却听到大门推开的嘎吱声。

    她想缩回去,被裴少韫抓了正着,他许是刚沐浴完,腰带松松垮垮,腹部沟壑隐隐约约有水珠,往日芝兰玉树人模狗样的男人,今夜倒是多了几分慵懒。

    “你喝酒了。”江絮雾见他光脚踩在木板,落拓不羁,目光晦暗,素有放荡之气,与往日不一样,再嗅到沐浴完的清香和遮不住一丝酒气,想来是被同僚拉去应酬落得一身酒气。

    “你们不是赈灾,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喝酒。”

    江絮雾蹙眉,侧身想回去,可身后裴少韫不管不顾地走到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间,“你——”

    他的发丝缠绕她的脖颈,酥酥麻麻,江絮雾感到不适应,想要痛斥裴少韫,却见他疲倦蹭了蹭她的脸颊,“阿絮。”

    “你别装模作样。”江絮雾从来没见他露出这般疲倦的姿态。

    男人一身素白长衫,松松垮垮,一头发丝如绸缎散落在衣衫上,他生得高大,轻而易举从背后搂住小娘子,俊朗的面容阖眼,仿佛酣睡,可他又低喃轻喊她的名字,令人分不清是在发梦,还是醒着。

    江絮雾还以为醒来见到他会是发怒的样子,可男人慵懒醉酒,打的她措手不及,她想推开他,可他搂的很紧,月色从倾斜,他们的影子犹如燃烧的烛火,被一点点拖长。

    她侧眸望向靠在肩膀的男人,发觉他肩膀上的伤势又好像裂开了。

    “你松开我,你的身上裂开,你不怕疼吗?”

    男人一言不发。

    江絮雾站得脚疼,劝他松手。

    裴少韫动了动,江絮雾以为他要放开,可男人松开打横抄起她,在她惶恐的目光下,裴少韫将她放好后,轻声说了句。

    “睡吧。”

    他再无其他动作,江絮雾迷惘睁大杏仁的眼眸,见他双目阖眼,禁不住用手扯了扯他的发丝,毫无动静,再推。

    双手被他冰冷的手抓住。

    裴少韫依旧未睡,看起来今夜的他有点奇怪。

    要问他发生什么吗?

    可她为什么要关心他,江絮雾蹙眉,也便陷入了梦中。

    一连数日,裴少韫并未带其他动作,回来就搂着她的腰,但这次他回来,明显是着凉,烧着梨花香的厢房内,余下裴少韫轻咳的声音。

    江絮雾安静看书,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小叶紫檀屏风。

    她原以为裴少韫会事后跟他算账,但这几日,他都忙得脚不沾地,江絮雾放松警惕,心思活络,又想着如何逃出去,外面有机关还有青衣他们把守,除非能出去。

    她要怎么出去?

    在她苦思冥想时,江絮雾没注意到前面有一道阴影,待她回神,便听到裴少韫轻声道:“你想出去吗?”

    江絮雾一双清澈的明眸露出激动,仰起头见他,又看他噙着笑意,心里打鼓,他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她垂下头,裴少韫坐在她对面,温声道:“你被关在这里七天,不想出去走走。”  “你不怕我跑?”江絮雾蹙眉看他。

    这人才不会这么好心。

    “你跑不掉。”裴少韫笃定的话,令江絮雾冷笑不止。

    他还真是胸有成竹。

    不过他既然放她出去,江絮雾自是要出去,裴少韫听到她的答复,不出意料唤来门外的松江为她伪装一波,还是上次的男装和伤疤,但唯独描眉,裴少韫接过黛眉,为她添上几笔。

    江絮雾习惯他画眉,倒也没反对,只是他挨得很近,望着铜镜里两人,她恍若想起上辈子,其实裴少韫为她画过眉,是他落难被贬县令的那段时日,他心生好奇,江絮雾唯恐他画得难看,不允许他给自己画眉。

    如今见他给自己画眉,阴差阳错,世事无常。

    江絮雾压下心底纷纷所想,安静等他画完,随后换上男装跟着裴少韫出行。

    今日裴少韫要镇压落难的百姓,给他们施粥,江絮雾跟在他身后,看他放下身段为难民施粥。

    裴少韫换了素净的绿衣长衫,施粥会把长袖系好,弯着身子,一个个为他们舀粥,动作娴熟。

    江絮雾知他是为了笼络人心,可望着灾民骨瘦如柴,指望这一粥活下去时,她心想,装模作样也总比毫无作为的人好一点。

    但也仅此而已。

    远处的江辞睢知晓他自掏腰包,布棚施粥,身侧的金利来道:“这裴大人此举,倒是赚了博爱的名声,大人你说咱们也要不要……”

    “效仿他人做甚,不过是为了名声,不值得一提。”江辞睢看不惯他假仁假义,自是不愿意同流合污。

    他的目光落在跟在裴少韫身后的文弱书生上,明明相貌一般,可他心中悸动,冥冥之中,似曾相识。

    “那人的身份调查出来了吗?”

    江辞睢上次就见到“他”,心生疑虑,派人去调查,金利来回禀:“大人他……”

    一辆车舆缓缓路过,袁州府瞧见这一幕,直言,“这位裴大人倒是如传闻中一样,君子仁善。”

    严鞍这几日忙于赈灾,面容愁色,见到裴少韫的一举一动,目光悠远,不为所动,“官员分内之事,何须夸赞。”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令袁州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奉承下去。

    当晚,裴少韫受袁州府的邀约,严鞍和江辞睢都在场。

    严鞍先是夸赞近日官员们的尽心尽力,随后提到裴韫,直言他若是真有善心,不要为博名声。这一上来就给裴少韫扣一顶帽子,当面斥责,袁州府眼见气氛焦灼,立马为裴少韫说好话,酒过三巡。

    他们各自回客栈,可裴少韫被袁州府单独留下,美名其曰赏月。

    裴少韫应邀。

    隔日,严鞍收到裴少韫在青州被人告发收受贿赂一事,大发雷霆,将人请来,众目睽睽问罪,说罢要先将他关入大牢。

    袁州府看到这情景,连忙劝慰严鞍莫要动怒。

    好言相劝一番,又帮裴少韫翻案,原来是报官的人看错了人,误会一场,这才将此事压下,但经此一事,严鞍不再信任他,随行的官员见风使舵,怕引火烧身,也不敢接近裴少韫,就连之前帮裴少韫说话的曾九也不敢当面与他来往。

    裴少韫也不计较,直到三日后,青州大坝又发生坍塌,仓库里的粮食少了几百石,而镇守粮食自然是裴少韫。

    严鞍下令关押裴少韫,甚至还动用了私刑。

    梳洗。

    袁州府在自己的宅子喝茶听曲,与外头忙碌赈灾的画面截然相反,在听到裴少韫被打入大牢,还动用了私刑,他激动走来走去,“此事当真。”

    “此事绝对当真。”

    “那好,你跟我一起去大牢。”

    袁州府意味深长,“让我看看裴少韫到底能不能值得信任。”

    随从贺沥拱手道:“卑职亲眼看到裴少韫遭受酷刑,他也算人才,一声不哼,要知道梳洗这酷刑,可真无人能受得住。”

    “这严鞍到底是老眼昏花,还以为是个厉害的人,原来也是个迟暮老头子。”袁州府轻蔑一笑,立马去大牢“假模假样”关心裴少韫。

    见他后背全是血淋淋伤势,他心中一喜,明里暗里说严鞍目光短浅,怎么会认为裴大人监守自盗,而后又表明目的,欲要招揽他。

    裴少韫虚弱,眼见只剩一口气,听闻此事,也说不出话,只能断断续续道:“回……府……”

    袁州府一喜,知道他是应下,派人将他捞出去,送他暂时下榻的住宅。

    江絮雾看到被抬回来半条命的裴少韫,吓了一身冷汗,随后一行人在她居住的厢房就进进出出,从青衣他们的嘴里知道他是从大牢被放出来,遭受了梳洗的刑法。

    一听梳洗二字,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再看他伤成这般,江絮雾都不知道他怎么撑下去的。

    万幸在大夫的医术下,他保住了一条命,可裴少韫不肯喝药,于是青衣和松江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求小娘子帮忙喂药。”

    青衣率先跪下请求,“若是主子去了,我们手底下的人,难辞其咎,也会跟着主子一同去。”

    “你们倒是忠心。”

    眼见青衣就要磕头,江絮雾无奈之下,应下喂药的差事。

    还好裴少韫仿佛能感知她的气息,一旦是江絮雾喂药,跟长了天眼,张开嘴,看得她火气大。

    后来由于青衣他们的请求,江絮雾只能守在他的床边。

    半夜时分,她在打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见他裴少韫虚弱冲她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弄得一身伤,你可真有本事。”

    “苦肉计罢了。”

    “什么苦肉计。”她蹙眉,想要知道他葫芦里买什么药,裴少韫不藏着掖着,娓娓道来。

    听完全部的江絮雾,冷哼一声,“用这招,你也不怕把自己折腾死。”

    “我不怕,因为我都没死在你手里,怎么会死在别人手里。”裴少韫面色孱弱,一头乌黑发丝犹如绸缎全部散开,双眸是少有脆弱。

    “你对别人用苦肉计有用,对我来说可没用。”

    江絮雾不为所动,看穿他的想法,裴少韫禁不住一笑,“是吗?”

    “我给你一次机会好不好,阿絮。”

    江絮雾心中升起异样,侧眸看他,“什么机会。”

    “今晚,我放你离开,我也不会派人追你。床角有藏好的包裹,里面是你的盘缠。”

    见他这么好说话,算盘也不知打了多久,江絮雾狐疑,“你这么好?”

    裴少韫虚弱浅笑,“我眼下动都动不了,怎么会骗你。”

    “我只需要,你亲我一下。”

    裴少韫收敛了温柔的笑意,安安静静,躺在床榻,风卷动床帷。

    “这么简单。”她狐疑。

    “嗯。”

    “你不准说谎。”

    “我没必要撒这么小的谎言。”

    江絮雾也觉得对,不就是亲她一下,自己又不吃亏,于是她亲了下去,可裴少韫要她亲唇上。

    她心里怪异,遏制不对劲,亲了上去。

    “好了。”江絮雾亲完,便从他说的床角拉出一抽屉,果真找到回鼠灰色的包袱,拆开一看,银两和银票。

    “我走了。”

    临走之前的江絮雾跟他道别,见他虚弱甚至不能动,只能颔首,她心底升起怪异,好像裴少韫不应该是病弱,而是身居朝堂亦或者闲云野鹤间,游刃有余算计众人。

    江絮雾推开门,见到外面没有人,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虽心里怪异,但能逃离这里的想法,令她忘却疑虑,兴冲冲离开这里。

    待他离去,裴少韫忍不住地口吐鲜血。  宋一闯入进来,“大人。我们不去把小娘子追回来?”

    “不——派人跟着护安全就可。”裴少韫唇边的血止不住,宋一心急如焚,而他目光又眺望前方,仿佛在看谁。

    “我要跟她赌最后一次。”

    裴少韫惨白的手,抓紧床沿,唇角的笑拉长,颇像是在黄泉挣扎的恶鬼,试图跟阎王做最后一次赌注。

    “大人,你会输的。”

    江絮雾对他根本没有感情。

    宋一吩咐青衣赶紧去请大夫来,可裴少韫说:“这是最好的机会。”

    “若是输了,我就让她无法忘记我。”

    裴少韫露出渗人的微笑,可身上的血迹再次渗入,唇角的血溢出,滴落在木板下,一下又一下,晕染成乌黑干涸的血渍。

    要怎么,让江絮雾无法忘记他呢?

    很简单,给她一把刀,让其成为刽子手,亲手了结他。

    最好是在她以为远离了自己的那日,再亲手毁掉这一切。

    这样,她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裴少韫。

    他要她,生生死死,手上都是他裴少韫的血。

    第82章 输家

    薄暮暝暝, 东风撑起岸边杨柳枝条,几匹马从街巷跑出,惊起尘土。

    须臾间, 马匹停留深宅大院,坐在马上的人全都身穿官服, 腰间佩戴刀, 其中一人下马敲门。

    “开门,刑部办案子。”

    沈长安坐在马上, 腰间佩戴梨花浅白的香囊,思绪凝在前方桐木大门,眼见大门被推开,门房面容清瘦,打着哈欠, 一见到他们卑躬屈膝,讪笑道:“大人这是发生了何事?”

    “近日京州有几名官员的子嗣失踪, 本官奉旨调查, 尔等还不敞开房门, 令我们进去搜查一番。”

    门房闻言, 双腿打哆嗦,谄媚道:“大人们你们请进。”

    几名官兵走了进去, 沈长安捻着香囊, 走进去便在想,太顺利了。

    按照裴少韫的作风行事, 理当不会这么简单, 莫不有诈, 若是有炸,阿雾又在何方?

    沈长安不惜自贬官职, 引发天子震怒,是为了寻找江絮雾的下落。

    眼下他借京州案子,行调查之案,去求了曾经教书授德,现任官位是刑部权尚书的夫子。他才能调动刑部的人,虽只有几人,但沈长安知足,他只要能借着刑部的名义便可。

    可他今夜一行,深感不安,许是忧思过重?

    他不得而知,提醒前面几人小心行事,偌大的深宅,静悄悄,空无几人,屋檐下六角灯摇曳烛火在夜色。

    他们将宅院搜寻了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异样,直到沈长安途经垂花厅,余光瞥见粉墙有一道暗门,步履走动,轻轻一推,几道利箭飞来。

    沈长安手疾眼快往后避开,可身后几名官兵,躲闪不及,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门房,陡然站直了腰,转动手腕,笑容和煦道:“还以为沈大人,发现不了这里。不过沈大人既然发现了,也算你倒霉。”

    他话语落下,几道利箭从暗处飞来,沈长安侧身躲避,门房陡然飞扑过来,他心中一沉,往后一躲,竟然躲进了暗门内,还未来得及探查,却见门房冲他诡异一笑。

    随后暗门关上,沈长安被困在其中。

    门房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晕迷不醒的几名官差,躲在暗处的其他人走了出来。

    “将这些官差扔进医馆,至于沈长安,一时半会也死不掉。”

    裴少韫吩咐他们不要将沈长安弄死,他们也只能先关沈长安起来。

    被扔在医馆的官差们,不到几个时辰后醒来,就发觉沈长安不见,立马领着人马来到深宅大院。

    枯草野鸟,稀稀疏疏的枝头在晃动,翘角屋檐下的六角灯化为网丝成银。与他们之前所见的深宅大院截然不同。

    他们面面相觑,往里探查一番,却一无所获。

    殊不知,几十里的羊子陂,沈长安从湖水探出,浆洗发白的素衣湿漉漉。

    他从水中爬上来,并没有直回京州,辗转寻路一家农户,掷了银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要了一头驴,便骑驴往离京州几百里的青州而去。

    这几日他被困暗门内,一方案几摆着几日的食物,四周是湖水回廊,是庭院陈设。庭院内的楼阁大门上了青铜锁,他无钥匙,打不开。

    沈长安陷入困厄,没有方寸大乱,知道他们备好食物,是不想要自己的命,他坦然吃了几口,沉思起裴少韫的一举一动。

    若是深宅这消息是裴少韫自己泄露出去,所以他才早有准备,可他为什么只是关着他,不想闹大?亦或者是怕杀了自己,阿雾会跟他决裂,再无可能,可是……

    阿雾会被他藏在哪里?

    沈长安盘腿而坐,阖眼休整,想到若是自己是裴少韫,敢冒天下大不韪抢亲,那他会不会将阿絮藏在身边。

    他想到几日前收到江辞睢发来的信件,说是要调查一个出现在裴少韫身边的人。

    男子,文弱,脸上有疤。

    种种迹象,串联一起。

    沈长安须臾间睁开双眼,眼眸看向湖畔,一个计划从脑海中浮现,他不由分说直接跳入湖底,接下来他便顺顺利利逃出去,知道要是回去,定会惊扰裴少韫安排在京州的人。

    他干脆假装还被困住,实则奔赴青州,跋山涉水,定要寻回阿雾。

    沈长安已经失去了他的娘子两次,一次成亲当日,一次和离,这一次,他要觅回,他的娘子。

    风中掠过粗布一角,男人风尘仆仆,义无反顾闯过崇山险峻,去往青山绿水-

    青州。

    江絮雾冥冥之中望向北边的巷子,她心中陡然跳动不停,似乎有人要来了。

    她以为是裴少韫,加紧脚步往西边走去。

    江絮雾被放出来,第一想的事情便是去寻兄长,又怕人多眼杂,她把自己的脸涂抹黑了点,行迹匆忙,路上还向人打听,这群赈灾官员的住处,得知官员们大部分都住在客栈,她想去客栈寻阿兄。

    她来的不巧,官员们都去忙于青州堤坝的事情,都不在客栈,江絮雾便在对面的茶馆待了一天,临近傍晚才见他们回来。

    江絮雾见他们形色疲倦,一眼认出混迹其中的阿兄,惊喜地想要去找他。

    她一去,来晚了,阿兄他们已经进了客栈,门外的官差拦住她,质问她何人。

    “我与客栈内的江大人是旧相识,还望大人通融一下,回禀给江大人,就说门外有……”

    江絮雾低三下四,想要看守的官差将话转达,可话音未落,便听到身后嘈杂的声音。

    “严大人。”

    官差向归来的严鞍行礼。

    由于严鞍身后跟着几十人,她被挤到角落,等到他们人全部进去,她还想跟官差通融一下,谁知官差不耐烦赶她走。

    “你这样的人白天我也见过几十个,且不说大人都在忙赈灾,不会忘记每个百姓。你们也不要想着大人私自去接济,这不合规矩。”

    这么多天,难民知道有京州来的官员,一个个以为来了佛祖,天天跑来乞讨,若是平常一两次还行,毕竟是难民,可前方已经在赈灾发放粮食还不够,还有人妄图多要点粮食,来求官员。

    反正官员不可能见死不救。

    严鞍知道这件事后,严厉官员们私自救济难民,也禁止闲杂人等出入客栈。

    江絮雾不清楚个中缘由,被赶走,并不气馁,入住了不远的客栈,想着白日去偶遇江辞睢。

    但是在她入睡前,又疑心裴少韫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可不是好人,这么简单放她离去,必定有诈。

    见他一天都没有安排人抓她回去,江絮雾倒头就睡,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江絮雾今夜睡得格外香甜,也许是身边没有裴少韫的缘故。

    她起了一大早,去蹲守阿兄,却得知深夜堤坝再次坍陷,官员们连夜安排人修缮,彻夜未归,青州的青石板也有了潮湿氤氲。

    到了晌午,江絮雾察觉天色晦暝,今日未下雨,可地上有了积水,显然青州堤坝坍塌得厉害。

    她在想阿兄等人不会出事吧?

    江絮雾一想到这里,便想要去找阿兄,可当她赶去,途中下起大雨,路上出现官差,有人再说,“发大水了。”

    此话一出,人心惶恐不安。

    江絮雾见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百姓们和难民面色恐慌,全部回家拾掇包袱往城外走。

    她犹如风雨的浮萍,挤在人群中,她想往后去堤坝看看阿兄。

    百姓惶恐不安,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堤坝塌陷。”引得他们焦灼顾不上其他就往外逃跑。

    江絮雾被挤出人群外,几乎要摔在湿润的青石板上,索性有人先一步扶住她。

    “青衣?裴少韫不是说他要放过我吗?”

    江絮雾伫立站稳,见到是青衣贸然出现,脸色极其不安,青衣安抚她。

    “是大人吩咐我护送你一路平安,你不必担心,这也是我主动领的差事,抱梅还在等你。”

    “抱梅”一词将她的脸色缓和下来,见她说得真心实意,之前还帮抱梅偷偷给她送香囊。

    江絮雾放下戒备,目光望向远方。

    “我想去堤坝。”

    “堤坝危险,卑职的任务是护住小娘子。”青衣不由分说拦住江絮雾的去处,眼见四周百姓们混乱成一团,她也不管江絮雾的意愿,直接先将她送入到城外。

    “青衣,你放手。”

    江絮雾大声喊着青衣的名字,青衣全权当作没听到。

    将她安全护送到城外,青衣负荆请罪,直言,“若是小娘子出事,卑职对不起大人,也对不起抱梅。”

    “你什么时候跟抱梅这么亲近了?”

    江絮雾眼见青衣固执,不禁发问,青衣默不作声,一副任打任骂。

    她无奈,心里知道她有苦衷,不能全怪青衣,可阿兄要是出事,她要怎么办?

    江絮雾心急如焚,不断为阿兄祈福。

    隔日后,天色过晴,青州恢复秩序,逃到城外的百姓方才得知,是有人谎报说发大水,引起恐慌,万幸没有大事,而堤坝是有一处坍陷,但被发现及时,被堵住,没有酿下大祸。

    但该问的罪和该查的东西,都要逐一调查。

    几日后,青州袁州府被查贪赃枉法,堤坝建造时,偷用低贱木材,贪污受贿,一顶顶罪名压下去,袁州府已经被下放大牢,原本被压榨剥削的百姓们全部上书指认他的罪证,说他鱼肉百姓,为富不仁,横征暴赋,就连之前赈灾的粮食也吞并,与当地官商勾结,高价卖出……

    在一桩桩人证据证面前,袁州府还想抵赖,可严鞍面容严肃,不容置喙将他下放大牢,还查出这批官员有人被收受贿赂,其中官员名单有几位都是京州有头有脸的官员,甚至关于马匪突袭都是袁州府所为,混在官员之中,里应外合的人,是前几日遭受酷刑的裴少韫。

    严鞍暴怒将身受重伤的裴少韫打入牢房,随后吩咐江辞睢将这批贪赃枉法的官员全部押送到京州,交由圣上定夺,至于严鞍他还要安排青州剩余赈灾的事宜。

    江辞睢知晓这件事,皱眉沉思,据他所知,裴少韫怎么会轻易落下把柄,况且他有这么蠢吗?

    眼下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袁双私藏的私库钥匙。

    江辞睢不惜对袁双私下拷打,却问不出所以然。

    别看他收刮民脂,长得肥头大耳,可受苦起来,竟能抵住几天几夜的审讯。

    江辞睢也算是明白,难怪公主会和他合作,倒也算是人才,不过贪心不足,落下这种境地,也算是他罪有应得。

    为了不让他死得太早,后面问不出所以然。

    江辞睢有分寸,留了几分情面,毕竟来日方才,在押送他们去京州,他为了逼迫袁双供出私库所在之地,白日送他们回京州时,将他放在囚车里,故意羞辱曾经高高在上的袁州府,还在青州街头巷尾游街了一番。

    青州的百姓们见到压在他们心头的贪官落网,一个个振奋人心痛斥“狗贼。”

    也不知是谁扔了腐臭的烂叶子在袁双身上,原本肥头大耳的袁双已经被折磨得整个人瘦削一番,再看到曾经瞧不起的百姓,居然唾沫口水飞在他脸上,还往他身上扔菜叶。

    袁州想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可他眼下是阶下囚。

    袁双愤慨阖眼,打算闭耳不闻,可耳畔传来污秽之声,久久没有消散。

    在袁双愤怒又惊惧下,身后还跟着几辆囚车,百姓们知道他们也是贪官,照样不留余地痛斥一顿。

    那些官员被他们之前瞧不上觉得低贱的百姓这般羞辱,有几人当场想自戕,有几人则是苟且偷生垂下头。其中倒是有一人,落落大方,端坐在囚车,粗布麻衣囚服,哪怕双腿双手都有枷锁,脸上身上到处有污渍,却难掩他出众的气质,久而久之,有些百姓避开这辆囚车。

    江辞睢余光瞥见这一幕,冷哼一声,原本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趁机报仇,可看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像是阶下囚的身份,实在令人恼火。

    他低头吩咐了几句金利来,中途大家歇息。

    裴少韫面对馊掉的饭菜,再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江辞睢,知道他是故意报复,莫名想到倔强的江絮雾,他垂下头,脸上全无被羞辱的情绪,心如止水地食用眼前只有几片烂叶子的晚饭。

    跟在他们一行身后的江絮雾,混迹随行的官兵队伍里,身后还跟着伪装的青衣。

    她在听到阿兄要回京州,想方设法混进军队中,想要寻找机会去跟江辞睢相认,谁知会见到裴少韫被羞辱的画面。

    一向风光霁月的郎君,长年白衫,披着温润的皮囊,虽骨子是个疯子,可她也从未见过他狼狈的一面,况且他还受伤。

    她知道阿兄是故意帮她出气,才对裴少韫不客气,一时之间,她心情复杂,拉着身后的青衣道:“你们大人不是苦肉计吗?怎么还要装成这个地步。”

    青衣摇头,“卑职不知道。”

    江絮雾蹙眉,强行将眼前的画面忘记,目光追逐前方坐在马上江辞睢,见他面上沉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絮雾看得出来阿兄在苦恼一件事,很想上去找阿兄,可队伍纪律森严,她一往前走,几名官差凶神恶煞望着她,前面江辞睢似乎遇到棘手之事,骑马往前打头阵,两人的距离变得越发近。

    青衣悄无声息扯了扯她的袖子,江絮雾这才按兵不动。

    “你说我要是大喊兄长,他是不是会回头,我们能相认。”

    江絮雾兴致勃勃,想要与兄长相认,可青衣望了望她伪装男子的面容,清瘦,黝黑。

    “江大人要是认不出你来怎么办?”她指了指江絮雾的面容。

    “我兄长肯定能认出我。”

    江絮雾信誓旦旦,正想开口,前方冒出不知死活马匪,好死不死想抢劫囚车,难怪江辞睢忽然往前走。

    江絮雾眼睁睁感受到前方骚动,青衣为了她的安危一直护在她身后,一炷香的工夫,也不知有多少胆大包天的人来劫囚车。

    这一路上不安分,江絮雾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到了傍晚,驻地扎寨,江絮雾才找到机会,想去寻阿兄,可半道上,她听到裴少韫咳嗽的声音。

    江絮雾权当没听到,可她走了一圈都没有看到兄长,反而耳畔的咳嗽声音越发明显。

    她嫌这声音嘈杂,也有人跟他一样,这不江絮雾亲眼看到歇息下来的官差吃饱喝足,在打盹,听到裴少韫断断续续咳嗽声,抽起身上的皮鞭往他身上一抽。

    高高在上的裴少韫,竟会有朝一日落得这般下场。

    她甚至都看到裴少韫修长的手指骨节凸出,还强忍着咳嗽,蜷缩身体,任由鞭子的抽打。

    看得她眉头紧皱。

    裴少韫不应该是这样。

    江絮雾不在乎,耳畔却听到鞭子逐渐加重,一下又一下,当她走到不远处,回头发现那名官差还对裴少韫动手,可他依旧安分待在囚车。

    “他是你的主子,你不帮他一下吗?”

    江絮雾感受到青衣的接近,出声询问,青衣淡然瞥了一眼,“卑职眼下要保护小娘子。”言外之意,这事不归她管。

    可是听着耳畔的鞭子声,还有官差污言辱骂他的话,令她一直蹙眉,于是她捂住耳朵,佯装听不见。

    到了傍晚,她还没找到阿兄,犯困的她临时被人喊去巡逻,青衣被命令去别处。

    青衣悄悄地道:“我待会去找小娘子。”

    江絮雾颔首,两人就佯装官差,深夜到处巡逻。

    她没走几步,耳边又听到咳嗽声,江絮雾迟钝了一下,鬼使神差走到关押裴少韫囚车的地方,见到守着裴少韫的官差坐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打盹,她悄悄靠近。

    她这才发现裴少韫昏迷在囚车,走近时,有血腥味萦绕,他似乎察觉有人来,撑开了眼皮子,明明受伤严重,却在看到的江絮雾,还是露出了笑容。

    “阿絮。”

    话音落下,他又接着咳嗽,可又怕惊扰官差,他强忍痒意,身子半弓,身上的伤势却再次崩裂开。

    从江絮雾眼中,能看到他发白的骨节,还有孱弱的气息。

    “你不惊讶我在这里,还有你不是苦肉计,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江絮雾半蹲在他面前,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苦肉计。

    若是苦肉计,她瞥了一眼他后背迸裂开的伤势,这也太拼命了。

    “我为什么要惊讶。至于是不是苦肉计,当然是。”

    裴少韫说完,身子颤抖地咳嗽,唇角的笑意在她的眼里变成了强撑。

    她蹙眉道:“既然你是装的,我该去巡逻了。”

    裴少韫凌乱的散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但他依稀可见江絮雾身上穿着官差服。

    “嗯。”

    他不挽留,坦然颔首,令她心底更加疑惑,不过她还是走了,不近人情来过问一下,就走了。

    也不问他的伤势和近况。

    见她毫无留恋回去,留下裴少韫断断续续咳嗽。

    深夜的冷风瑟瑟,风中隐隐约约有裴少韫的咳嗽声,原本打盹的官差禁不住他的咳嗽,抽出鞭子,面色阴狠走了过去。

    “大晚上不睡觉?怎么你还当你是之前的大官,我告诉你,你现在是阶下囚,要听我的话,要是不听,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官差恶狠狠抽了他足足十下,见他疼得蜷缩身体,不敢再咳嗽。

    心底产生了一种满足。

    瞧,往日高高在上的大官,还不是有天被他们这种低贱的人踩在脚底下。

    官差见他身上的伤势全部裂开,还想再抽上几下,完全不在乎会不会把人弄死。

    裴少韫发梢全都是冷汗,余光中见到鞭子挥舞起来,他安静躺在囚车,感受骨骼抽疼和皮肉炸开的痛苦。

    但这鞭子迟迟没有抽下来。

    如今他身为阶下囚,狼狈浑身腥臭,还有浓重的血腥味,俊朗皮囊被污泥覆上,卑微如尘土随时可以被人踩死的虫子。

    裴少韫轻笑了几声,虚弱的四肢犹如断掉筋骨,无法撑起。

    直到,窸窸窣窣响声从耳畔响起。

    曾被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小娘子,穿着官服,腰间佩戴到刀剑,隔着栏杆,清明眸皓齿的面容藏在伪装下。一双秋水剪瞳的眸子,定定凝视他。

    “裴少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坚毅的小娘子在他面前撂下这话后,掷给他一瓶药膏。

    “我不会输。”

    裴少韫虚弱轻笑,眼眸认认真真打量面前的小娘子,胸腔处传来澎湃的鼓动,“是吗?”

    第83章 装弱

    风声萧瑟, 西风落叶,江絮雾吩咐青衣将欺负裴少韫的官差打晕,来到他的跟前, 告知他。

    他的所做一切,她都了如指掌。

    裴少韫轻笑, 似乎不在意, 乌黑的眸子看她时,明光烁亮, “阿絮,我不会输的。”

    “嗯。”

    江絮雾将涂抹的药膏送给他后,便想离去,裴少韫难掩饰心中妄念,在江絮雾瞧不见的角落里, 贪婪窥视她。

    “阿絮,既然你不想输, 为何要送我药膏?”

    江絮雾半点心虚的影子都没有, 侧身俯瞰, 见他仰起头, 露出被污渍覆盖的面容,“阿絮。”

    见他再三唤她, 江絮雾大大方方道:“因为我心善。”

    “你会对我心善?”

    他抚摸肩膀的伤口, 意图让她回想起曾经的所作所为。

    江絮雾半垂,颇有几分慈悲, 可话里的意思令他一怔。

    “我送你药, 你有何感受。”

    “裴少韫, 你会感动吗?”江絮雾嘲弄的语气,令他哑然一笑, “竟是这样,阿絮你真的很了解我。”

    他目光炯炯,一双乌黑的眸子亮起几分惊人的色彩,瘦削的手死死握紧囚车木杆,他眼眸流露贪婪的嗔念。

    “所以你是故意。”

    “你不也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苦肉计,我也知道我心软,所以我来了,你不开心吗?”

    曾几何时,上辈子心心念念的人,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人。

    眼下,她能厌恶如尘埃,也知,原来逗弄人,是这般有趣。

    她不喜欢这招。若是对付裴少韫,她倒是能用上几招,又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毫不留情撕碎眼前一幕。

    “其实这药膏是青衣帮我寻来,虽能治伤势,但作用极大,涂抹上去,苦不堪言。”

    “但我相信,裴少韫你最能吃苦了。”

    江絮雾很少对人百般心机,眼见裴少韫黑眸暗沉下去,双手从木杆落下,轻笑几声。

    “阿絮,你变恶劣了。”

    “我在跟你学的,裴少韫。我也警告你,你的苦肉计对我来说,并无作用,你哪怕是在我眼前死了,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江絮雾在他面前说清楚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留下裴少韫和青衣,青衣想起他的嘱托,嗫嚅道:“大人……”

    “你去吧。”

    裴少韫挥挥手,青衣领命离去。

    四周空荡荡,只余秋风萧瑟,他拾起青瓷小葫芦药瓶,倒出素白粘稠的药膏,丝毫不在意药膏带来疼痛的作用,扯下腰带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也不咬着布帛,硬生生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渗人寒意顿时涌入四肢百骸,他虚弱得额头冒出冷汗。

    江絮雾说得没错,这药确实很伤,令人苦不堪言。

    但他面不改色,接着用药膏。

    这可是阿絮头次给他的东西-

    江絮雾从裴少韫那边回来,她不知道裴少韫会不会用药膏,但是用了也能给她出口恶气。

    她心里解气,面上多了笑意,走着回去时,不想会遇到迎面而来的阿兄。

    江絮雾也不知他深夜从何而来,奇怪他身上怎么多了血腥味,但她神采奕奕,小跑到他的面前。

    江辞睢从私设的“刑场”押着袁双回来,面上烦躁,正想着这家伙再不招,要不上大刑,也不知他能不能受得住。

    他左思右想,却听到耳畔传来熟悉女声。

    “阿兄。”

    他以为是在做梦,桀骜的面上流露迷惘,引得江絮雾挥挥手,“阿兄,你不会认不出来我了吧。”

    江辞睢回神,一把搂住眼前伪装成男子的江絮雾。

    “疼疼疼……阿兄,你放轻点。”

    江絮雾被他抓得肩头生疼,脸色惨白。

    江辞睢快速放手,见到阿妹面容漆黑,一双秋水剪瞳的眸子泛起氤氲,他心疼用粗糙的指腹为她擦去眼尾莫须有的眼泪。

    月黑风高,四周偏僻,他一人走回驻扎的营地,再看阿妹装扮成这副鬼样子,身上还穿着官差的衣衫,江辞睢以为阿妹是被欺负,面色阴沉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被裴少韫逼迫?”

    “不是,是我逃出来,想要见阿兄,可是我一时半会接近不了阿兄,才会假扮官兵。”

    江絮雾扯着他的衣袖,娓娓道来近日发生的一切。

    江辞睢听完后,戾气消散了,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主动放你出来,但是他现在落在我手里了。阿妹,我这几日帮你出的气还不够多,刚好你来了,我让你亲自出气。”

    江辞睢一想到阿妹能亲自出口恶气,心满意足,拍着她的肩,倨傲道。

    她看阿兄一副胸有成竹,蹙眉道:“阿兄你在想什么。”

    他能想到什么,当然是要阿妹自己报仇。

    江辞睢想到这里抚摸她头,难得温柔地说:“过几日我们会路过山塘县,我会在那里整顿歇息两日。我把他单独关押,到时候你可以亲自上刑。”

    “我对裴少韫用刑?”江絮雾瞪大杏仁眼。

    江辞睢理所当然道:“嗯,你想怎么用刑怎么用,玩坏了,也没事。”

    “阿兄给你善后。”

    江辞睢完全不想要是押送的官员在他手上出事,会给他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要阿妹能出口气。

    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阿兄,我不会用刑。”江絮雾哭笑不得安抚兄长,她知道阿兄是为她好,可她从未用刑,而且是对裴少韫用刑法,她心底奇怪。

    她无法想象,裴少韫被自己上刑的一幕。

    诡异。

    她回绝阿兄的想法,可阿兄固执,非要帮她。

    在几日后,一行人还真的在山塘县歇下,江辞睢为了阿妹还租赁宅院,将裴少韫私自关押其中,犹如他之前对待阿妹一样,四周遍布看守的官差,脚腕和手腕都有枷锁。

    在江絮雾犹犹豫豫不敢去时,被阿兄一句,“他都那样伤害你,阿妹你难不成不想报复回去吗?”惊起心中愤怒。

    她想着不就是上刑,应该很容易,况且裴少韫之前还想她给他生子嗣。

    江絮雾一时激动,推开厢房门走进去,见厢房点燃了梨花香炉,四周空旷,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刑具,她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想到兄长说要亲自教她,被她拒绝,结果走进来,发现一个都不会用。

    她无奈之下,取出皮鞭,绷紧脊背,走向内室。

    内室陈设简陋除去一道山鸟屏风,空无一物。

    江絮雾同透过隐隐约约的山鸟屏风,猜测他在屏风内。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屏风内,她打算用皮鞭随便教训他一番,再向阿兄交差。

    可当她走进屏风内,见到之前满身污渍的男人,干干净净,想来沐浴过,可见他匍匐在地上,光洁的脊背伤痕累累。

    似乎探知有人来,裴少韫仰起头,浓郁的睫毛展开,上面还有沐浴的水珠,掀起眼皮子,少了往日的阴鸷,竟然多了楚楚可怜。

    江絮雾往后走,她并不是被他眼前的惺惺作态给吓到,而是——阿兄为什么不让他穿衣服???

    裴少韫颤动了睫毛,轻声道,“没关系,你兄长说你迟早要用刑。脱掉会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江絮雾的衣角,悄无声息将自己偷偷脱下的衣衫往外推。

    “所以,阿絮你想怎么用刑呢?”裴少韫轻笑道,眼眸流转了几分光彩和期待。

    江絮雾手抖,阿兄到底对他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怎么感觉眼前的人,如此不对劲。

    “你……”

    江絮雾拧着眉头,手里的皮鞭捏在掌心,洇出汗渍,竟不知怎么下手。

    裴少韫看穿她的窘迫,修长的指尖拨动她的衣角,身子慢慢起来,江絮雾看到他的沟壑和健壮身姿,眼眸不知道该往哪里看,薄怒道:“你别动。”

    “我不动,你要怎么行刑呢?”

    裴少韫轻笑了几下,眸光流转光采,明亮犹如锃亮的银两,江絮雾收紧手里的皮鞭。

    厢房外,江辞睢走在凉亭,见四方回廊下都有鲤鱼游荡,偶尔有野鹤飞来,他双手撑在朱红栏杆处,目光悠远,身侧的金利来从远处而来,低声道:“大人,袁州府还没有招。”

    “当了州府的人,骨头还真是硬邦邦。”

    江辞睢冷笑,若是他还没有问出来,公主那头他不好交差,皇帝那头他倒能糊弄过去。

    真麻烦。

    金利来看他心烦意乱,便主动提起江絮雾的事。

    “大人,我路上瞧见了小娘子进了厢房,卑职恐怕小娘子一个人去行刑,会有诸多困事。”

    “放心裴少韫被扔进厢房之前,我给他下了药,他根本使不上了力气,再说他之前侮辱我阿妹,这仇我一定要阿妹亲自报复回去。”

    “况且厢房外,我安排众人在外头守着,料定他插翅难飞。”

    江辞睢笃定,掌心重重拍在栏杆上,金利来见到他掌心都拍红了,拱手道:“卑职明白,但是大人不怕裴少韫事后回到京州受审,会告发大人的所作所为吗?”

    “他敢告发吗?这件事要是捅出来,皇上赐婚他抢婚,随后被皇后护着的事情,就会传出京州,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江辞睢一双锐利的眼眸犹如出鞘的剑刃,锋芒毕露,眺望远方,仿佛看到江絮雾亲手动刑的一幕。

    他教了阿妹如何用刑,也不知她动手怎么样,本来他想亲手教,奈何阿妹不允许。

    但她阿妹天资聪颖,定然知道要怎么做。

    江辞睢对江絮雾信任,殊不知,江絮雾在动手时,还不够狠。

    她竭力想要对裴少韫动刑,可一挥舞下去,他咳嗽得厉害,身体颤抖,看得她都怀疑是不是太过分。

    裴少韫身上还有伤,被上刑后,虽然在颤抖,但他仍然坦然道:“小娘子的力气似乎小了点。”

    赤裸裸的挑衅,引得江絮雾加重力道。

    可她还是头次干这种事情,见鞭子抽在他身上,伤势再次血淋淋的崩裂开,他一头犹如绸缎柔顺的黑发匍匐在地面上,双手攥紧,青筋凸起,被她抽时,目光贪婪仰望着她。

    好似这不是在受刑,而是在接受她的馈赠。

    江絮雾呵斥他,“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

    裴少韫温柔一笑,脖颈和手臂青筋都狰狞显起,目光好似剥光了她的衣裳,令她难堪蹙眉。

    是她不够凶吗?

    怎么他还敢用这种目光看她,从上到下,侵略性的视线,犹如曾在床榻时,他流露的欲念。

    “让你闭上就闭上。”江絮雾怒斥他,见他真的阖眼后,她犹豫要不要抽鞭子。

    见他脊背血流成河,狰狞的皮肉都要露出内里的骨头,再看他除之前的挑衅,其余隐忍不发,唇角都咬出了血,犹如她曾在江府后院,见到一只几乎要被奴仆打死的狸奴。

    狸奴身上的毛色暗沉,蜷缩成一团,无法挣扎,奄奄一息,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哼。

    后来那只狸奴被她救下,它窝在自己的手臂,小脑袋挨着她,一路上下起春雨,梨花落了满地。

    狸奴轻哼了几声,“喵。”

    她小心哄着它,一路抱回紫风院,小心翼翼照顾它,可狸奴还是死了。

    死前,它回光返照,居然用粉爪蹭了蹭她的手臂,虚弱喊了一声,“喵。”

    她知道他是在喊自己,惊喜之余,以为它活了下来,但狸奴死了。

    那日狸猫睡得格外香甜,江絮雾缄默,帮它梳毛,跟抱梅将它埋在杏花树下。

    如今看到裴少韫脆弱的模样,倒是令她想到狸奴,手上的鞭子下不去手。

    裴少韫仰头望向她,蹭了蹭她的衣角,恍若那日的狸奴。

    “阿絮,你消气了吗?”

    他扯了扯江絮雾衣袖,恍若那日的狸奴,虚弱,用一双明亮的眼瞳看她。

    “够了。”

    反正也抽了他十下,她勉强应付交差,转身不欲理会他。

    在她出门时,江絮雾听到身后他的急促笑声,莫名恼人。

    江絮雾走出厢房,大门紧闭,她踩在青石板砖上,步履轻慢,见到伫立在回廊下的阿兄,身边还有金利来。

    “阿兄。”

    江絮雾轻唤了他一声,江辞睢一眼注意到她,大步走到她的跟前。

    “你怎么就出来了。”

    江辞睢唯恐她出气出得不够厉害,想要她再去发泄一下,谁知江絮雾摇摇头,两兄妹走在回廊上,金利来早早退下,不打搅他们兄妹二人相处。

    “我不适合上刑来出气。”

    “你还是心太软。”

    江辞睢叹气,而后又振奋道:“没关系,阿兄会帮你出气。”

    “嗯。”江絮雾露出浅笑,两人相依而行,下方的鲤鱼四四方方散开。

    “明日我会启程,回到京州。至于阿妹你,你愿意回京州吗?”

    江辞睢不愿意阿妹远离他很远,但他担心这段时日的经历,令她不愿意回京州。

    “阿兄,我不想回京州,我想去长洲。听说那边地杰人灵,擅产花草,我想在那边静心,买下一宅院,购置几间铺子,三六月赏春,七九月湖面游船赏荷花,十二月听雪。”

    江絮雾将心中想法一并告知于阿兄。

    江辞睢沉思,“往后呢?”

    “往后之事再说。”江絮雾用手扯着他的衣袖,他一愣,见到一直疼爱的阿妹仰起头,眼眸似秋水盈盈,藏尽哀愁。

    “若是阿兄回到京州,帮我转告沈长安,说我对不起他。”

    她不想再拖累沈长安,她对沈长安是愧疚难安。

    江辞睢读懂她的想法,抚摸她的发髻道:“我明白,阿妹你再陪我好几日,我们在阜丰县再分离。”

    “嗯。”

    江絮雾话音落下,忽然心头涌起反胃,她难受想吐,江辞睢扶住她的腰,立马唤人请大夫来。

    大夫还未来,江辞睢急得踱步走几圈,心底想起曾经属下说他妻子有孕,整日吐酸水,身子都消瘦了不少。

    他狐疑将新心底猜忌说出口,“阿妹,你不是怀了吧?”

    江辞睢知道裴少韫那贼人碰过阿妹,一说出这话,又止不住杀意,想弄死裴少韫。

    江絮雾惊讶,“不可能,阿兄你别多想。”

    “我不管,如果你真的有孩子,我先杀了裴少韫,然后我给你养孩子。”

    江辞睢义正言辞,江絮雾无奈一笑,

    她可不认为自己真怀了,果不其然,大夫说她是体寒,需要喝药,这才打消江辞睢的杀意。

    但江辞睢可不是好惹,见阿妹没有出气,他就自己上手 ,将裴少韫押送到私设的刑场,给他单独用刑。

    一通折腾下来。

    裴少韫的发丝凌乱,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而后被扔回了囚车。

    囚车污泥脏乱,隐隐约约又怪味传出,他被扔进去少不了吃一顿苦楚,这几日他也习惯,强撑一身病体咳嗽不止。

    深夜,他听到不远处的囚车发出咳嗽声,有人将囚车推到他的隔壁,“该死的,一天到晚,硬骨头,死活不招,还发热症,一天到晚都在咳嗽,吵死人了,刚好给他凑一起。”

    官差捏着鼻子,满脸不耐烦将囚车推到他的身边,转身就走了,一脸嫌恶。

    裴少韫若有所思望过去,却闻到冲天的臭味,再看袁双皮肉松松垮垮,身上的伤疤狰狞可怕,再听他抽气的闷哼和气若游丝低语。

    “救救我,救救我。”

    裴少韫咳嗽好几声,吸引了袁双的注意力,他虚弱攀爬在囚车木栅栏前,耗尽最后力气道:“裴大人,你也在这里啊!”

    裴少韫温声道:“时运不好。”

    “唉。”

    袁双唉声叹气,靠在木栏回想这一生,不禁苦笑,“我少年中榜眼,年少有为,官运亨通,原以为锦绣前程会向我而来,可临到头,一言难尽。”

    裴少韫轻咳几声,身上的伤势疼起来,令他额头冷汗直冒,透过月色袁双见到他的惨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伤势。

    一时之间,两人相顾无言。

    之后几天便是赶车去京州。

    裴少韫发觉他每次晚上都要单独被拎出去审讯,每次回来宛如一条死狗,好几次他都感觉袁双要死了。

    可他命大,还苟延残喘。

    三日后,深夜,裴少韫咳得厉害,感觉都要咳出血,见到袁双被单独拎回来,他见怪不怪,可袁双这次却拖着残缺的病体,抵着囚车木杆,期盼喊了一声裴少韫。

    “怎么了?袁大人。”

    “事到如今,也只有你还喊我袁大人。”袁双悲从心来,拼尽全力道:“我感觉我要是活着回到京州,左右不过还是受折磨,所以特求裴少韫你帮我一件事。”

    “我年少愚笨,为了官运亨通,抛妻弃子,迎娶了朱大人之女,如今我自知去京州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所以特求裴少人若是安然无恙能从大牢走出来,帮我送白银一百两给京州李子糕点铺子的李二娘,告诉她,这是她当年的嫁妆。”

    “为了回报裴大人,我告诉裴大人关于我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私库藏在哪里,还有钥匙在哪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浑浊大半辈子眼珠,难得清醒,仰起头,呆愣不知看向何处。

    “你怎知我能走出大牢,袁大人,你这个请求恕难从命。”

    裴少韫轻声说,听到囚车里的袁双笑了几下,目光如炬,“我看人看了大半辈子,也知道你裴少韫是个本事的人。”

    “你不怕我将此事告知他人。”

    “不怕。”

    袁双惨笑:“因为我已经无路可走。”

    他这一辈子,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唯独愧疚的人,是他临到头,唯一想要弥补的人。

    裴少韫静静倾听他接下来告知私库的位置。

    隔日后,被送去审问的袁双迟迟没有回来。

    裴少韫病得昏昏欲睡,他知道袁双不会再回来。

    果不其然,他被江辞睢的人押送过去审讯,得知他咬舌自尽后,他哑然一笑,而后便彻底病倒了。

    原本江辞睢头疼袁双竟然在他手底下咬舌自尽,他要怎么上报给公主和皇上,后来听说这几晚裴少韫和他的囚车在一起,便想着审讯裴少韫,探出端倪。

    谁知裴少韫因这几日伤势没有处理,恶化严重,一病不起。

    江辞睢虽然恨不得他去死,可手底下的人怕连累,轮番劝说:“大人,眼下袁双已经咬舌自尽,要是押送的人再死一个,大人恐怕你难辞其咎。”

    “大人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江小娘子考虑。”

    江辞睢木青脸,将裴少韫送到大夫跟前治病,可昏睡的裴少韫死活不喝药,哪怕是灌,也灌不进去。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跪在他的面前。

    “大人,这裴少韫肯定是故意的,如果他一直不喝药,要是死了,大人你这罪就大了。”

    江辞睢冷笑:“他不喝药,还要怪我。”

    正逢江絮雾进来给他送茶,见偌大的书房跪了七八个人,再看江辞睢凶神恶煞的面容,她思忖一下,主动请缨。

    江辞睢大怒:“他什么货色,能让你喂药。”

    “阿兄,我就是试试。你别动怒。”

    在她的劝慰下,江辞睢才愿意放江絮雾去试一试。

    江絮雾被阿兄应允后,她端着汤药去了关押裴少韫的牢房。

    她近日跟在阿兄的身侧,湘叶罗裙,佩戴如意花纹的玉佩,走动间发簪与步摇轻撞,芙蓉秋水的相貌,引得好几个人不长眼一直盯着,随后被江辞睢统统敲打一遍,所有人对她规规矩矩,不敢冒犯她。

    就连守在牢房外的官差,也不敢见江絮雾。

    江絮雾一路来到关押他的牢房,这里是借了县里关押犯人的牢房,她走进去扑面而来血腥,令她用娟帕捂住口鼻,一路走进去,见他躺搭的草垛木板上,四周有叽叽喳喳声音,想来有老鼠出没。

    她半蹲下身子,将汤药放在一旁,轻轻拍动他的脸颊。

    “裴少韫。”

    见他昏迷不醒,江絮雾用汤勺舀了一下到他唇边,还以为他毫无反应,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乖乖地张嘴。

    “真的麻烦人。”

    江絮雾耐心给他舀汤药,见他喝完,又用绢帕帮他擦拭了唇角的污渍。

    难得见他温顺,没有往日笑意的模样,江絮雾多看了他几眼。

    俊朗出众,眉眼端正,紧抿的唇角,不似平常面上挂着似笑非笑。

    江絮雾沉思间隙,注意他修长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知道他醒了,起身要走,手腕被他扼住。

    “阿絮。”

    “放手。”江絮雾连冷脸呵斥他,裴少韫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瓷碗,挪开视线,咳嗽了好几声,不愿意放手。

    “我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你。”

    “哦。”

    “你是来喂我药?”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江絮雾蹙眉,听到他咳嗽不止,“我想多听听你说话。”

    “你听到了,我该走了。”

    “嗯。”

    这次他温顺像没有脾气的狸奴,收起爪子,安静躺地上,目光仰望时,静谧犹如春雨。

    江絮雾捏紧娟帕,他怎么近日愈发怪异,难道是生病才显得孱弱,任人欺?

    她再三揣测,又想到喂完药,何必再留下,也就不跟他多话。

    江絮雾以为他醒了,她不用去喂药,谁知裴少韫拒不喝,俨然要等她来喂药。

    江辞睢闻言要拔剑,手底下的人慌忙拦住他。

    为了不让阿兄动怒,也为了阿兄的前途,还是又去了一趟。

    依旧是逼仄的牢房,潮湿阴冷的气息犹如冰窟的寒冰,渗入骨头缝里。

    江絮雾走进来,依旧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这次与上次不同以往的便是裴少韫靠在墙壁,半坐着,身体隐于漆黑中,待江絮雾走进。

    他方才犹如从黑雾中走出。

    “阿絮。”

    他唇角含笑,好似等她很久了。

    江絮雾:“你既然醒了,就不需要旁人喂药。”说毕,搁下汤药就要走。

    裴少韫直言:“手上没力气。”

    没力气关她何事,江絮雾憋了一肚子气,想到阿兄,还是忍着脾气半蹲下给他喂药。

    裴少韫见她喂药,也不逗弄她了。

    牢房一时之间静悄悄。

    裴少韫注意到她今日穿着天青襦裙,半蹲下,坍陷一小块,腰肢细软,纤细如莲藕的手臂扬起,身子微微往前,鼓鼓当当地耸起,令他目光暗沉。

    江絮雾小心喂他喝汤药,用勺子舀时,发现他的笑意拢了,少了脆弱,多了几分危险。

    “裴少韫?”

    江絮雾沉声,却看到好好的人扭过脸,奇怪。

    喂完药后,裴少韫在她离开后,又一直咳嗽不停,捂着胸口,江絮雾听到后,担心他出事,吩咐官差去请大夫。

    大夫半盏茶的工夫才到,开了点药方就走了。

    江絮雾无奈,吩咐其他人将药材拿去煎,想着等下还要来喂药,也就守在这里,而且他身上还有枷锁,也不能做什么。

    只是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弓着身子,脸色苍白,狰狞蜿蜒的青筋凸起,他后面难受几乎倒在了草垛上。

    江絮雾甚至闻到了他受伤裂开血腥味。

    要上去帮忙吗?

    江絮雾隐隐约约动了恻隐之心,眼睁睁看他不求饶,因伤势蜷缩身子。

    往日胸有成竹的裴大人,如今成为了可怜被剃去利爪的狸奴,她蹙眉,裴少韫才不是狸奴,可他看起来实在狼狈。

    江絮雾蹙眉,纹丝不动坐在一旁。

    看他因伤势发作,蜷缩不敢动弹,见他被上方窗口倾斜一道的日光洒在苍白的脸颊,他面上好似蝉如薄翼的白纸,风一吹,飘在湖面。

    隐隐约约,她听到裴少韫低声道:“阿絮。”

    一声又一声。

    听得她心烦意乱。

    足足有三炷香的工夫,她才等到药端过来。

    江絮雾将药端到裴少韫面前,洒出来一点,烫到手背,她毫不知情,舀动勺,冷脸道:“张嘴。”

    裴少韫用力攥紧手,温顺张开了嘴。

    江絮雾以为他喝了药,身子会好一点,可碗底的汤药才舀了一半。

    裴少韫侧身,吐出来一口血。

    “什么?”江絮雾诧异站起身,就见他吐血不止,苍白的唇角溢出了血。

    江絮雾头辞看到他茫然张望她的模样,像碎掉的玉鸟佩,被人踩住,四四方方崩裂开。

    “不是我。”

    “来人。”

    江絮雾大声唤来门外的官差,慌张跟他解释说,“我没对你下药。”

    眼见他要晕倒,江絮雾顾不上其他抱住他,衣裳因此全都是裴少韫的血迹。

    她茫然无措等着阿兄的到来还有大夫的到来。

    事后,江辞睢调查出是药里被人下毒,来人想要裴少韫的命,此举分明是想要江辞睢官位不保。

    毕竟两位被押送京州的官员,全在他手上出事,那他要什么颜面。

    江辞睢面色凝重,派人彻查裴少韫中毒案子。

    正逢十月,朝宁公主寄信送到他跟前。

    江辞睢拆开信件,上下扫视一眼,面容变得晦暗阴沉-

    月上三更,江絮雾由于裴少韫出事,虽不是她干的,但他最后的目光,令她心中复杂,她彻夜难眠,依在窗棂,看了会月色才去入睡。

    翌日,一封来自京州的书信快马加鞭送来,送到了江辞睢的手里。

    他将信件阅完,便去了一趟江絮雾的厢房。

    彼时江絮雾在收拾包袱去长洲,身边跟着青衣,本来她不想青衣跟着她,江辞睢也不愿意裴少韫的人整日跟着她。

    青衣固执己见,见被拦着,也就暗中保护,眼下她出现在江絮雾的面前也是她吩咐青衣回到裴少韫的身边。

    正逢江辞睢个过来,青衣知道他看她不顺眼,悄无声息又藏在暗处。

    “阿兄。”江絮雾收拾衣裳,见到阿兄走来,站起身,看到阿兄坐在小紫叶檀扶手椅上,沉声道:“京州来信,说是皇上病危,同时太子来信说裴少韫的事情是误会,要我即刻放人。”

    “难怪阿兄你气闷。”江絮雾浅笑,安抚他道:“我知道阿兄你担忧什么,但你放心我去长洲待上几年,想来裴少韫那时应该会有新婚妻子。”

    “你怎么不确定,你一去长洲,他也会跟去。”

    “他之前答应过我。”江絮雾柔荑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蛾眉曼睩的眼眸落在他的面容上,语气坚毅道。

    “我总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到处躲躲藏藏。”

    “阿兄我也有自己生活,他不过是过客,何必在意。”

    前几日的恻隐之心,令她敲响了钟声,远离裴少韫,寻找自我的生活,才是她重生的意义,还有阿兄。

    “其实阿兄,我之前老是做梦梦到阿兄出事,那时我醒来担惊受怕。可眼下,我知道阿兄不会出事,以后行事小心,就当为了阿妹。”

    江絮雾薄弱的身子在颤动,面容是害怕过后的释然。  江辞睢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

    “嗯。”

    见阿妹笃定,江辞睢不再劝下去了。

    他与阿妹是骨肉相融的兄妹,哪怕短暂的分离,也分不开他们。

    江辞睢拂去她额前的碎发,轻喃道:“记得有事找阿兄。”

    “嗯。”

    兄妹两说了体己话,当夜江辞睢在她厢房打了地铺,美名其曰,想要跟她再待一晚上。

    江絮雾自是应允,当夜入睡后。

    江辞睢支撑着半只手,目光透过白纱糊成的屏风,见到屏风内,阿妹纤细的身姿。

    他看了阿妹一夜。

    隔日,又亲自去县外长亭送她一程。

    “此去一路顺风。”

    江辞睢给她安排了十几个护卫,还为她准备好了盘缠和包袱。

    伫立在凉亭的江絮雾自是颔首,此时云鸟飞跃,岸边湖面静谧。

    忽然有马蹄声从不远处赶来。

    江絮雾若有所思往那处瞥去,见到是负伤而来的裴少韫,独自一人,她面色的笑消失不见。

    江辞睢愤然不已,“他还敢来。”

    江絮雾拦住动怒的兄长宽慰道,“他如今官职恢复,阿兄不要给她落下把柄。”

    江辞睢这才脸色缓和,而裴少韫已经下马,面色苍白,走路踉踉跄跄。

    “阿絮。”

    江辞睢护住她在身后,沉声道:“裴大人有何贵干。”

    “你放心,我答应过阿絮,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知道她要走,我想跟阿絮道别。”

    他轻咳几声,虚弱的目光落在江絮雾的身上。

    江絮雾看他衣衫单薄,又独自一人而来,蹙眉对阿兄道:“阿兄我跟他聊聊。”

    “可。”

    “很快。”江絮雾摁住江辞睢的手臂,大大方方走到他的跟前。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至于你中毒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江絮雾跟他澄清后,见他眉眼孱弱,眼眸一直望着她,氤氲粘稠,颇为可怜,于心不忍,侧身看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哪怕是阿絮下毒,我也甘之如饴,只是我想来见见你,你放心你一去,我不会打搅你,我只愿你一世平安。”

    裴少韫哑然一笑,从衣袖翻出备好银两,全部塞在她掌心,浓长的睫毛敛下,“这些都是我眼下全部的盘缠,虽不多,但我很想给你。”

    江絮雾蹙眉,他怎么没钱还要给她,她想要将这些银两还给他。

    骤然间,她的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又熟悉的男声。

    “阿雾。”

    江絮雾回过神,看到风尘仆仆牵着毛驴赶来的沈长安。

    江辞睢皱眉,这个家伙不是在京州吗?

    裴少韫的笑意拢了一点。

    沈长安无视周围人各异的目光,他大步走到江絮雾的面前,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小娘子,随着走近,他竟羞赧不敢说话。

    他才走到江絮雾的面前,裴少韫令人生厌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

    沈长安不假思索推开他。

    但这一推开,耳畔传来的江絮雾惊讶的声音。

    “你没事吧?”

    沈长安拧着眉头,看到裴少韫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吐血,还能云淡风轻,安慰江絮雾,温声道:“我没事,只是……咳咳……沈大人不是故意的……”

    江絮雾看他吐血厉害,伸出纤细的手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老实巴交的沈长安不懂人心险恶,拧着眉头道:“我不是。”

    裴少韫被她搀扶站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了一下江絮雾的衣袖,唇角还溢出了血,俊朗的面容上流露无辜,轻声道:“沈大人不是故意的,是我身体还没养好,阿絮不要生他的气。”

    伫立在凉亭的江辞睢,围观这一幕,忽然被恶寒到。

    第84章 人心险恶

    东风拂来, 杨柳依依。

    裴少韫时不时发出轻咳,闻者心惊,令人深怕他就此咳出血。

    沈长安拱手作揖赔罪, “是我的不是,还请裴大人恕罪。”

    他一路上, 风尘仆仆赶来, 在通过私底下的派人调查,得知江絮雾的行踪后, 他便迅速过来,可谁知遇到裴少韫,还被倒打一耙。

    沈长安不善辩驳,行为举止诚恳大方,令人挑不出毛病。

    江絮雾见他诚恳, 想要安慰不是他的错。

    眼见江絮雾将心神落在沈长安身上,裴少韫轻咳了几声, 弱弱对她道:“阿絮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

    被裴少韫一提, 江絮雾想起要去长州, 江辞睢受不了眼前恶寒一幕, 从凉亭石阶下来,强行将裴少韫与阿妹分开, 沉声对沈长安道:“我令妹要去长州, 正好你们说会话,我也跟裴大人商议一些事。”

    说罢, 他强行将裴少韫从阿妹身边拘走。

    江絮雾眼睁睁望着阿兄凶神恶煞将裴少韫带到不远处, 面容严肃, 似乎在训斥他,裴少韫充耳不闻, 一副浅笑,余光还不忘瞥来,见到江絮雾的目光,垂眸敛下。

    江辞睢冷哼一声,双手抱胸,两人伫立在岸边,杨柳垂下,绿意盎然。

    “我知道你心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我阿妹不是你能肖想的,况且你也不用摆出令人作呕的姿态。”

    裴少韫轻笑,不置可否,余光一直落在江絮雾那处,指腹一直捻着腰间的香囊,“江大人对我颇有成见。”

    “你敢说,你是正人君子?”

    “这世上又有谁是正人君子。”

    裴少韫哑然一笑,惨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幽暗的眼眸落在他的脸上,“江大人是君子吗?”

    江辞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听闻这次江大人回京,由于袁双之死,江大人保不齐要被问罪,裴某在此为江大人祈福。”

    “托你的福气,但是我想问问裴大人,你这次真的诚心诚意放过我阿妹吗?”

    江辞睢面容严峻,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他,手里握紧腰间的佩刀,沉声道:“若是裴大人,照样心怀不轨,我定然宁愿背负杀人的罪名,也不会允许有人让我阿妹痛苦。”

    裴少韫捻着香囊,感受指腹布帛触感。

    “我说到做到。”出了意外,可别怪他。

    他们这边针锋相对,沈长安那头气氛温和。

    两人结伴来到凉亭阑干,凝望眼前湖面风景,秋风送来寒意,江絮雾腰间七彩宫彩线绦飘起。

    “沈大人,我今日要去长州,恐怕此去,再见不知几载。”

    江絮雾委婉告知他们之间不再有可能,沈长安淡然道:“我知道,我会等。”

    她听闻此话,鼻尖酸涩,仰头看他,“沈大人,你都不问问我吗?”

    问她为何有如此打算。

    沈长安坦然道:“我其实很想你跟我在一起,但我知道阿絮做每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我不愿打搅你的计划,我只想小娘子天高任鸟飞。”

    江絮雾被说好似吃了酸涩杏仁,一时之间,眼尾多了红晕。

    她就这般望着沈长安,他也静静凝视江絮雾,头一次僭越用指腹拂去她眼尾泪珠。

    “沈大人。”

    “阿雾。”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话。

    沈长安明白她的顾虑,可他更明白,阿雾更需要自由。

    若她能安好,为何他不能压抑欲念。

    风尘仆仆赶来的沈长安不是为了带她回京,而是专门来看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一眼,随后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他从途中看到的一株木芙蓉。

    不远万里,撷取路上的一株木芙蓉,为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戴在云鬓。

    “阿雾,此去一路,万事顺利。三年后,我可否能等你。”

    沈长安目光认真坦荡,以至于江絮雾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我会连累你。”

    “你从来没有连累我,阿雾,这些经历哪怕没有过,我往后也会遇到,人生讲究缘分和祸事,躲也躲不过,不如大大方方迎接。”

    沈长安这番话,犹如钟声在她心底重重敲响,心中的忧愁被推散,浅笑望着他说:“你……”

    还没有说完,裴少韫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阴沉的江辞睢,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了何事,但江絮雾听到他温温柔柔道:“阿絮。”

    这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裴少韫掠过她云鬓的木芙蓉,目光有一刹的晦暗,须臾间,温声道:“这天色不早了,阿絮你该上路了。”

    江辞睢皱眉:“确实不早了,你一小娘子远行还是要路上小心。”

    他知道裴少韫故意打搅她和沈长安的交谈,但是碍于时辰不早,他也只能助长裴少韫的气焰,让她先上车。  江絮雾看了一眼天色,时辰确实不早,也就歇了与沈长安借着闲聊的想法,与他简短叙旧后,匆匆忙忙上车。躲在暗处的青衣趁机跟了上去。

    眼见车舆从他们的面前消失不见,原本相安无事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便各自离去。

    回到京州的裴少韫,一身沉疴旧疾,时常夜夜咳嗽不止,太子见他为了得到私库的位置,如此一拼,自是对他嘉奖颇多。

    至于江辞睢,他从太子这里知道他被皇上贬低了官职,发配到凉州任职。

    凉州与长州挨得近,江辞睢算盘打得精光。

    裴少韫垂眸,知道恰逢长州的州府有空缺,他不动声色抿茶倾听。

    在太子这边足足待了三个时辰,茶水都换了四五次,他方才告退,等裴少韫告退后。

    周慎处理公务,手底下的娄逞从门外走进来,拱手道:“太子殿下,皇上病重,急需你入宫一趟。”

    他闻言搁下笔墨,匆匆忙忙来到皇宫,来到皇帝跟前侍候。

    这时皇后端来汤药,见他来伺候,将汤药交给他,自个坐在床榻揉着眉眼,苦恼道:“你父皇一直病重,时好时不好,本宫昨日去找了钦天监,他们说了一堆弯弯绕绕的话,最后说是皇上近日需要冲喜。本宫知道太子妃过世没多久,你无心后院,但是为了你父皇,你该纳新的正妃,恰逢今日遇到你的母妃,也赞同本宫的此举,你呢?”

    周慎垂头,寝内燃着龙涎香,门窗紧闭,他跪在皇上的跟前,手里端着汤药,毕恭毕敬道:“儿臣听母后的话。”

    皇后笑了笑,随即将缠绕在手腕的佛珠取下,身侧李嬷嬷主动接过。

    “既然你应允,那就好,明日本宫派裴少韫去办这件事。”皇后温柔一笑。

    周慎跪在地上,“多谢母后关心。”

    ……

    皇宫寝宫上演“母慈子孝”,殊不知太子的府邸,有一行人闯入,直接掳走了沉睡的程宜。

    程宜惊恐睁大眼眸,想要奋力反抗,却见领头的人取下面具,轻声咳了几声,“太子妃,多有得罪了。”

    “是你,裴——”

    程宜还未说完,就被打晕带走。

    奉命将她带走后,裴少韫骑马在街巷,忽途经一家糕点铺子,望着上面的“李子糕点铺子”

    他方才想起袁双临死前的遗言,翻身下马,来到李子铺糕,见到铺子只有一中年女子操持铺子,裴少韫走上前,要了几块梅子糕和桂花糕点。

    “我夫人爱吃。”

    裴少韫想到江絮雾,唇角上扬。;

    李二娘觑见,搓了搓手,笑道:“你跟你夫人真是恩爱,我这就给你包好。”

    她将几块梅子糕和桂花糕都包好,递给他,裴少韫接过后,便吩咐一直守在门外的宋一将备好的白银一百两交给她。

    李二娘惶恐:“大人这么多银子,我……”

    “拿着,就当我今日心情甚好。”

    裴少韫大步迈向外头,回到马上,将手里的糕点扔给了宋一,说实话,他还从未当过什么好人,这次帮袁双也是顺手。

    只是,他一人骑马,环顾热闹的集市小巷,心中空荡荡。

    裴少韫面上还是风轻云淡,手上的缰绳缠绕在指间,勒出几道红痕,宋一在底下跟着,不明所以,“大人你都用了苦肉计,江小娘子还不愿意原谅你的,是不是……”

    宋一一边说着,一边窥探他家主子的面容。

    他以为主子会阴沉脸,会不服输留有后招,可他家大人云淡风轻,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令他难以捉摸,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长州地杰人灵,街头巷尾都花团锦簇,江絮雾一路来到长州,先去官署找了当地的人牙,添置了一处宅院。

    宅院坐落在西街,地处幽静。住宅是按三合院构建,进门是垂花厅,四面各有缠金杏树,进入垂花厅则是种了海棠和枇杷的院落,正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再往后便是下人们居住的厢房和库房,衔接前面厢房的后院还有一水井。

    檐下房梁还雕刻着如意花和几只喜鹊图案。

    江絮雾心生欢喜,一眼就瞧上了这里的布局,便买了下来。

    转而又去添置了一些奴仆,去市面上买了文房四宝和家具等。

    大约三日后,小小的宅院多了一名干活伶俐婆子和刚及笄的奴婢。

    几日后江絮雾见青衣老是暗中保护她,劝她要不就住下,青衣犹豫几下,选择住下。

    期间,江絮雾在一次雨夜发现有一只落难的狸奴,光秃秃,不知身上的毛是被哪个顽劣孩童剃掉,尚有一丝气息,扔在了她家的后院小门口。

    江絮雾心生怜惜,便收养了狸奴,细心照顾,可狸奴生性野性难驯,养好伤就从窗口爬走,她为此惆怅了一天,转眼忙于购置铺子,去开香料铺子。

    她看中几间香铺,可掌柜哪怕宁愿继续亏欠,也不愿意将铺子租赁给外人。

    江絮雾这才知道,长州虽人杰地灵,可长州商户都是本地人,心性倔强,不愿意外人掺和其中跟他们抢生意。

    “这些人,冥顽不灵。”青衣见此,想要私底下去威胁那些不长眼的商家。

    被江絮雾拦下来。

    “这些是他们的规矩,我们来他们的地方自然是要按他们的规矩行事。”

    江絮雾耐心宽慰她,青衣皱眉:“他们就是不懂变通。”

    “不懂变通的人,最难缠。”江絮雾倒是不急,毕竟铺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开,这里不是京州,也不是琮阳县了,没有人给她撑腰,她自知路难走。

    但她也有招,隔日就领着青衣寻了本地的中间人,交付了银子,让他去商议,可掌柜咬死不同意。

    “你本人不是长州人,找个中间人,也不行。”

    “我不是长州人,但他是你们长州的人。再说金掌柜,我知道你女儿近日刚嫁出去,结果他席卷了你女儿的彩礼,还带着小妾跑了,以至于你女儿落下忧思,身子骨一病不起,你也因此大费周章花了不少银子,这个节骨眼,正是你缺钱。”

    “不如你将你的铺子租赁给我,但我照样聘你当掌柜如何。”

    江絮雾一番言论,令他动心,见他踌躇,她乘胜追击,“况且我也没有破坏长州商户之间的规矩,只要你不说谁知道你金家的铺子背后是我一个外人。”

    在她的连番劝解下,金掌柜终于松口了。

    这边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好办。

    江絮雾将香料铺子的事情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收到来自京州的信件。

    一封是兄长说他要在凉州任职,若是事事顺利,凉州距青州不远,骑马五个时辰便到,走水路大约得一个上午的时辰。

    江絮雾欣喜阿兄居然来凉州,但她转眼一想,阿兄这是不是被贬职了。

    伫立在走廊下的江絮雾笑意全无。

    而后拆开沈长安的信件,大约都是问候的信件,还有一些官僚的琐碎之务,上面提到七日后,他要远赴北漠送粮草。

    北漠要和鲜卑一族打战,需要粮草支援。

    皇上尚在病体,任命太子监国,沈长安去送粮草也是太子的命令。

    路上他们会歇停在长州过一夜,所以沈长安告知了江絮雾,想要见见她。

    江絮雾知晓后,脸上泛起笑意,妥帖收起放在黄花梨木的匣子。

    翌日,江絮雾在走廊下吩咐青衣她们在走廊檐下挂上湘妃竹卷,又购置了粉红石榴和的晚山茶,千叶茶梅等花。

    院落打理得花红柳绿,别有一番别致。

    江絮雾看得舒心,又去了香料铺子,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太子选妃,还有长州迎来新的州府大人,据说是从京州而来,下放到他们这。

    “有新的州府?”

    江絮雾想着这件事跟她无关,并没有放在心上,专心致志等着沈长安的来临。

    七日后,正逢十月十七,长州傍晚有灯会,家家户户和商铺都挂满了各色灯笼,江絮雾见附近几家都挂上了灯笼,她心血来潮,派人端来长杌,踩在上面,挂上了六角灯笼。

    她挂完后,心满意足回到书房,临帖静心。

    临摹没一会,她就听到窗棂有动静,疑心望去,见之前救下的狸奴嘴里叼着一只鸟,似乎要感谢她。

    正逢进来的婢女瞧见这一幕,吓得尖叫,狸奴被惊动,扔下死去的鸟跑了。

    青衣以为出大事,闯入进来,“发生何事。”

    “没事,去把鸟儿埋了吧。”

    她猜狸奴应当是感激她,才会送死去的鸟给她。

    果不其然,狸奴经常趁着她在书房,送一些死去的鸟儿或者虫子给它,婢女从一开始的惊吓到无动于衷。

    江絮雾则是扶额,趁着狸奴又爬起来,她轻声说:“这些我都不喜欢,不要再送来。”

    恢复如初的狸奴长出来一身金黄的毛色,赤色的大眼,迷惘地望着她,一副听不懂歪着头看她。

    江絮雾搁下羊毛毫笔,无奈一笑,狸奴却好似读懂,咬着死去的野鸟去了别处。

    她以为狸猫下次还会来,可一连三天都没有来,沈长安也失约,迟迟未来。

    江絮雾伫立在走廊下,望着醉日颓红的霞光,侧身想要回厢房,却发现狸猫从隔壁的宅院跳进来,直奔她面前,用爪子蹭蹭她的裙摆,张开牙齿,将偷来的“窃物”扔在她的面前,舔了舔毛发又跑了。

    “这是?”

    江絮雾拾起它偷来的窃物,发现是一对白玉雕花银镯,她目光落在隔壁宅子。她记得之前人牙说隔壁宅院没有住人。

    不管如何,江絮雾还是提裙迈出门槛和青衣去叩门。

    隔壁的宅子很快被推开,江絮雾正想开口过问,结果对上了宋一局促躲避的目光,她神色一变。

    “裴少韫也在这里?”

    “裴大人任职在长州。”

    宋一低声解释,江絮雾冷笑:“他以为我是傻子吗?他不是说不会再打扰我吗?会放过我?”

    江絮雾久违感受到烦躁涌入心底,正巧她听到咳嗽声还伴随屋檐下的铜铃。

    宋一闻言,往右边一走,让出一条路。

    江絮雾一眼就看到了踩着木板未穿鞋履的裴少韫。

    他一袭霜白长衫,腰间佩戴浅色碧青香囊,身形消瘦,面颊苍白,似沉疴病重多年,走路都站不直,甚至亲眼看到他鞋履都不穿,赤足踩青石子,向她迎面走来,血迹浸染了石头。

    江絮雾蹙眉,质问变成了,“你为什么不穿鞋。”

    裴少韫弯着腰,颇有慵懒的病态,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声道:“我急着想见见小娘子。”

    江絮雾见他眼眸含笑,升起无名烦躁,将手镯拿出来。

    “这是你的手镯吗?我家狸奴不知事,喜欢叼各种东西,还望裴大人海涵。”

    裴少韫瞥了一眼手镯,温声道:“是我买的手镯,不过是之前要送给小娘子,如今兜兜转转,倒是有缘分。”

    “我可不觉得这是缘分。”

    她蹙眉,将手镯还给他,裴少韫不接,两人陷入僵局。

    “宋一,收下。”还是裴少韫率先低头,轻声唤道。

    宋一连忙接下,江絮雾冷哼一声便走了,回到宅院,青衣给她端茶,“小娘子要不要换地方。”

    “你不帮你主子说话。”江絮雾稀奇小呷了一口茶水,青衣理所当然道:“我如今是小娘子的人。”

    江絮雾不置可否道:“你觉得我换到别处,他也不会换吗?”

    青衣想到主子偏激的性子,点了点头。

    “左右不过是邻居,我又不怕他。”

    江絮雾打定主意,不欲理会他,自然万事大吉,这日傍晚,她来到阁楼入睡。

    这阁楼是西边厢房的阁楼,长年经久未修,江絮雾看的时候未曾注意,等到移植海棠树才发现后面另有玄机。

    拆后又觉得阁楼房梁花卉图案精美,便觉得可惜,于是找人修缮,今日刚好上去入睡。

    阁楼不大,放下床榻和梨花茶几和屏风,还是绰绰有余。

    床榻放在支摘窗边,稍微将窗推开,能一览月色。

    江絮雾推开,正欣喜美景,却发现从这里能窥探到隔壁宅院的风景,正逢裴少韫在咳嗽,身子明明孱弱,还未痊愈,竟在院中沐浴。

    她亲眼见到裴少韫解下外衫,松松垮垮的腰带落下,精瘦的沟壑肌肉,还有本钱的……

    “唰——”江絮雾面红耳赤关上,怒骂她是故意的。

    原本宽衣解带的裴少韫,耳力极好,仰头看向关窗的阁楼,见隐隐约约烛火透亮,依稀可见一名小娘子似乎在动怒,叉腰怒骂。

    他哑然一笑,将衣衫穿好,他可没有露天沐浴习俗。

    裴少韫回到内室内沐浴完毕,来到宅院,宋一给他端茶倒水。

    “大人,茶。”

    裴少韫轻哼了一声,小抿了一口,手里拿着一本卷宗,余光一直瞥向亮着烛火的阁楼。

    宋一心领神会,陪他处理了一下政务,随后低声询问。

    “大人你来长州足足有三天了,你是想……”

    宋一知道大人来的长州任命州府是为了江絮雾,连州府的宅院都不愿意住,反而跑来这边住,原以为是为了小娘子,但这三天却什么都没做。

    完全不像是裴少韫的行事作风。

    而且大人上次用苦肉计,也没用成功。

    大人不是输了吗?为何没有其他激烈行为。

    宋一腹诽,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裴少韫泰然处之,抿了一口茶,低声道:“这次我想有耐心一点,况且……我梦到她不见了。”

    他那段受伤的日子里,竟然梦到江絮雾死了。

    向来对他避而不见,心狠的小娘子,怎么会骨瘦如柴,病死在床榻。

    他每每想到这里,都想到梦中无数人指责他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最后一眼。”

    “裴少韫,你为什么不放过我阿妹。”

    “大人,小娘子死前还惦念着你,你怎么就这般心狠。”

    种种梦境,令他醒来,手心皆是汗。

    原本想要采取强制手段,譬如,逼迫江絮雾杀了自己,要令她无法挣脱自己的想法,被桎梏住。

    裴少韫头次意识到,如果逼她太紧,她是不是会死。

    他后面又察觉到江絮雾上次面对受伤的他,有了心软的迹象,所以今日他刻意赤足踩在青石子上,狰狞凹凸的碎石踩得他皮肉出血。

    裴少韫本该疼,可望着江絮雾蹙眉的模样。

    他却在想,还不够狠,这点不足让她彻底心软。

    宋一听闻这话,低声道:“大人梦都是假的。”

    “你说得对,梦都是假的。”但那梦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放缓了对江絮雾的压迫。

    裴少韫想到这,凝视着窗棂,仿佛在与江絮雾对话。

    “阿絮,莫要,不然……不然。”裴少韫阖眼,遮住了眼底久违的阴鸷。

    宋一听到他莫名其妙一句话,侧眸看去,惊觉大人好似又变回去了,可刹那,裴少韫睁开双眼,身上的戾气消退,继续处理政务。

    他狐疑眼前一幕是他的错觉。

    风清月朗,江絮雾睡得浅,碎金晨曦落在她纤细的白玉手臂,青衣推开门,见到她还在睡,正想要小心翼翼走近,将支摘窗阖上,避免打搅她入睡。

    她刚动,垂落在床边的纤细柔荑的手动了动,而后江絮雾醒来。

    白日盥洗后,江絮雾借着香料铺子的事,出了宅院。

    与金掌柜商议了一下购沉香事宜,还有将香料融成香丸还有用香料做成一些体己贴身物,譬如花梨木香的香匣子,“把这些做得精美些,再对外宣称说是京州近日流行的样式,吸引一些富家太太和小娘子。”

    她来到长州,发现这里的香料买得单调,远不如京州的烦琐,什么香料做成案台雕花,还有香丸被模具压成梅花样式……

    诸如此类。

    她可以利用这点,吩咐金掌柜用这点做噱头,再去找工匠师傅去做模具,她料想这往后生意应当有赚头。

    江絮雾从金掌柜那头出来,听到街头巷尾在商议,新来的州府大人。

    “据说是从京州来的官员,一表人才,今个在官衙审案子,听说是审章家老爷的死。”

    围观百姓当即去看热闹。

    江絮雾懒得去看裴少韫和青衣回去的路上,遇到一行浩浩荡荡的车马,她侧身避开车马,却不想其中有一辆车欲掀开布帘,她还未来得及看,就见眼前一片花花绿绿,随后她被人抱了满怀。

    “小娘子。”

    抱梅哭哭啼啼抱着失而复得的主子,江絮雾惊讶,见她哭得伤心,用娟帕帮她擦拭眼泪,刚好沈长安从另一辆车舆下来。

    他依旧穿着浆洗发白的长衫,面容沉闷,不语。

    在见到她后,他僵硬的面上,露出歉意,“我来晚了。”

    江絮雾一怔,喃喃低语,“沈大人。”

    抱梅松开她,抽泣道:“小娘子你别怪沈大人,是我从沈大人那边知道小娘子你的下落,才来找小娘子的。”

    沈长安作揖解释道:“此事路上出了点意外,有了耽搁,我们只能在长州歇息半日,就要出发了。”

    “你辛苦了。”江絮雾见他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却僵硬得可笑,鼻尖酸涩,心底泛起心疼,“我能请沈大人喝杯茶吗?”

    “嗯。”

    两人相视一笑,抱梅悄悄走到青衣身侧,用胳膊肘顶她一下,“你还在我家小娘子身边。”

    青衣别扭看了她一眼,佯装嫌弃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还敢来找小娘子。”

    “你——”

    两人开始拌嘴。

    前面的沈长安和江絮雾来到茶馆,要了一间雅间,青衣和抱梅守在走廊。

    抱梅跟她吵完深感无趣后,就问起她家小娘子的近况,才知道裴少韫阴魂不散又追小娘子不放。

    抱梅愤愤不平,青衣瞥了她一眼,直言道:“你放心,你家小娘子眼下不会出事。”

    按照裴少韫行事风格,要是真的动手,怎么会允许小娘子来到长州,还能追到长州。

    抱梅想想也是这个理。

    “可是你家大人到底怎么想的,他不会想着死缠烂打,我家小娘子就会跟他在一起吧?”抱梅沉思。

    青衣若有所思,“我倒是希望裴大人这样想的。”

    她就怕裴少韫耐心失去,两人重蹈覆辙,闹得不可开交。

    再说,青衣有不好的预感,她怕江絮雾迟迟不愿意退步。

    他们会闹得你死我活的下场。

    青衣没敢将心底猜疑告诉抱梅,佯装烦躁道:“你不用管,反正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管,他要是再敢伤害我家小娘子,我一定会拼命。”抱梅气势汹汹道,随后从随身的包袱里翻出绣帕给青衣。

    “我又用不上。”青衣瞥了一眼,看得出是姨母绣的花。

    看样子是姨母让她带来的。

    抱梅没看出她的不情愿,拿出绣帕给她,还转达她姨母的意愿,“你姨母想让你多学点女儿姿态,就像我一样,以后你就能找个好人家……你怎么生气了,不要动手,我不说了还不成。”

    两人斗嘴的动静很小,旁人看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正好裴少韫从官衙出来,被长州的一些官员簇拥邀约一起来茶馆用茶,顺便想为章家这一案求情。

    “裴大人你刚来,有所不知,章家老爷的死,是跟他儿子有关系。两父子为了一个女人闹成人命,传出去名声多难听,而且章家又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其章母的娘家可是京州燕国公。人家不想闹大,干脆想要那女人顶罪,你看裴大人,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章家早就想孝敬你。”

    跟在裴少韫身侧的施大游苦口婆心劝说,偶尔有几人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声。

    裴少韫垂眸,轻咳几声,孱弱病态,似乎看起来好欺,眼见一个个都要恨不得要帮他签字画押盖官印。

    他嘲弄一笑,面上温温柔柔道:“这事本官是要按律法行事,各位大人,我们为官还是要讲本心。”

    况且章母背后的燕国公早就被皇帝厌弃,在京洲都没有权势,他有何畏惧。

    施大游见他油盐不进,朝身边的随从使了一个眼神,随从悄无声息后退,殊不知裴少韫身边的宋一跟了上去。

    裴少韫不动声色继续跟他们周旋,心下无趣,在想回去要怎么见江絮雾一面,他正想找借口,迎面对上,跟沈长安一起走出来的小娘子。

    今日的江絮雾一袭藕荷紫裙,面上未施粉黛,眉眼盈盈秋水,专心致志望着身侧的男子,连裴少韫走近,她都毫无察觉。

    裴少韫攥紧了腰间香囊,笑容拢起,身侧的施大游若有所思,又对另外随从说了一句话。

    他不知施大游的小动作,只因裴少韫此刻对上沈长安瞥来的目光,两人敌视一番,相互挪动。

    江絮雾心神全在沈长安,完全不知道这一幕的发生,跟着他一路来到茶馆外,江絮雾知道他要跟他们会合,想要送他过去,却见他心神不宁。

    “怎么了?”

    江絮雾疑惑问他,沈长安见她不清楚刚刚发生的事,也就没有提出来,“无事。”

    两人闲情雅致走在一起,身后的抱梅叽叽喳喳,“我感觉还是沈大人配小娘子。你看刚刚你大人都气得青筋冒出来,但沈大人纹丝不动,这定力。”

    “闭嘴。”

    青衣嫌她烦,呵斥她闭嘴。

    倏然,四周静谧下来,青衣心生不安,护在抱梅身前,抱梅拍着她的手,担惊受怕地大喊道:“快去救我家小娘子。”

    青天白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大摇大摆拿着刀从街巷闯出来,一瞧见江絮雾面露□□。

    “就是她。”

    一声令下,十几个粗实壮汉冲上来,四周的百姓看到忽如其来的一幕,都纷纷到处逃窜,“救命啊——有人——”

    几声尖叫,鸡犬不宁。

    江絮雾被沈长安护在身后,面颊发白,指尖颤抖,“沈大人……”

    “我在。”

    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贼人,沈长安还是义无反顾地护在江絮雾的面前。

    眼见即将刀光血影,她们的身后冒出低沉的冷笑,“光天化日之下,长州的治安这么不行吗?”

    裴少韫不知何时甩掉身边的一干长州的官员,独自一人闯入。

    领头的马来三见他衣着不凡,气宇轩昂,心里发怵,可转眼想到刚刚收下的银子,又听到眼前的男人咳嗽不止。

    马来三当即嘲讽大笑:“原来是个病秧子,兄弟们上——”

    随后一群人便冲了上来。

    别看裴少韫病弱,对付眼前的人绰绰有余。

    可他余光瞥见被沈长安护在身后的江絮雾,看到江絮雾满脸担忧沈长安,他心底一下子不爽了,正好眼前有人挥刀,裴少韫竟也不躲,唇角的笑有了一丝邪性,吓得来人手一歪,砍中他的手臂。

    他也不躲,任由手臂流血,皱眉嫌弃不够惨,再看向江絮雾,却发现她还在关心沈长安。

    江絮雾关心沈长安,完全没意识到裴少韫一直在看她。

    她眼睁睁看着沈长安为了她,手背被划伤出一道口子,她心疼都想叫沈长安放开自己,这样就不会拖他后腿。

    这时青衣已经参与混战,闯进去。

    宋一也带着一批官差赶来。

    原本还在恋战的马来三当场被抓获。

    江絮雾看到来了人,原本悬着的心瞬间放松下去,再看沈长安的衣衫褴褛被砍了好几下,万幸都没有伤到,但是右手还是遭到攻击,血流不止。

    “沈大人,我送你去医馆。”

    江絮雾心急如焚,想要送他去医馆,但她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脆弱的声音。

    “阿絮。”

    江絮雾这才意识到裴少韫也在,还以为他不会出什么事,当看到踉踉跄跄浑身是血人的裴少韫出现在她面前,她被吓到了。

    “裴少韫,你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他脸上都有几道血痕,这群贼人都这么凶狠的吗?

    江絮雾心惊胆战,眼见裴少韫走近,要摔倒在她面前,她只能先松开沈长安,接住倒在他面前的裴少韫。

    “裴少韫。”

    江絮雾接住他,都站不稳,丝毫没注意裴少韫的手掌落在她的腰间,也没有看到背对着她的裴少韫对着靠在墙面勉强没倒下去的沈长安,露出挑衅轻蔑地一笑。

    沈长安:“……”

    老实巴交的沈长安主动交代,他看到的一幕。

    “阿雾,我看到他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伤的。”

    他目光落向在场的旁人,这才发觉其他人都是裴少韫的人,他们都别过脸,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唯一知情看到的抱梅被青衣捂住嘴,挣扎得说不出话。

    沈长安:“……”

    他深刻感受人心险恶。

    更别提裴少韫刻意放缓的温柔声,“沈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我不顺眼,但是话不能乱说,我又不是有病,闲着没事捅自己几下。”

    说罢,他挑衅一笑。

    沈长安:“……”

    不是,他有病吧。

    裴少韫仿佛听不出他的腹诽,松开了江絮雾的腰,收敛了眼底的贪婪,捂着胸口,咳嗽不止,“阿絮我身上很疼,能不能送我去医馆。”

    “你……”

    她看了眼裴少韫的人,再看沉默的沈长安,“你的人在这里,让他们送你去医馆,我想送沈大人去医馆。”

    江絮雾说罢就要去沈长安那边,裴少韫轻笑一声:“正好我的人都在,他们会送沈长安去医馆。”

    这话一出,宋一立马召其他官差架着沈长安去医馆。

    沈长安还想说话,却被宋一捂着嘴。

    江絮雾担忧想要跟上去,可裴少韫明显伤势比他严重,一个劲咳嗽不止,也不愿松开她的衣袖。

    “你松开,光天化日之下,你好歹是州府,跟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江絮雾见他一个劲咳嗽不止,身上的伤势已经崩裂,狰狞皮肉渗出血,看得惨不忍睹,她无奈之下,只好应允,“我送你去医馆。”搀扶他起身,往医馆走去。

    裴少韫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为了不让她辛苦,收了力道,可越是靠近,她身上的梨花席卷他的心神。

    在江絮雾专心致志将人送去医馆的路上,浑然不知,依在肩膀的男人,用不知餍足,贪婪的目光迫切凝望她。

    第85章 疯子

    医馆内, 他们被安排到后院的小厢房,大夫先是给裴少韫看伤势,上药后, 吩咐药童去煎药,再去看了沈长安。

    江絮雾碍于男女之别, 上药一直在走廊, 耳畔传来野鸟在空中盘旋声,鼻间还有难闻苦涩药味, 犹如发霉的木料。

    待到大夫看完病后,江絮雾左右两边小厢房看了一眼,提裙去看望沈长安,毕竟他还有事。

    她来到沈长安暂时要上药的小厢房,见到他趴在床榻上, 换好衣裳,正欲起身往外走。

    “沈大人。”

    江絮雾走近, 跟他撞了满怀, 沈长安扶住她的盈盈一握的腰肢, 意识到僭越, 快速拢回手,“阿雾, 我还要去跟他们会合。”

    “恩。”江絮雾了然颔首, 从衣袖中翻出之前用银丝绣荷花样式的香囊递给他。

    “里面是我调的安息香。”江絮雾将香囊递给他后,又轻声道:“此去还望大人你一路平安, 事事如意。”

    “你也是。”

    “对了, 阿雾, 裴少韫受伤之事,我确实没骗你。”

    “你要提防他。”

    沈长安接过她送来的香囊, 系在腰间,想到裴少韫之前的行为举止,他深感不悦。

    江絮雾一愣,轻声道:“我明白。”

    “你不怕我骗你吗?”

    “不。”江絮雾摇头浅笑,仰起头时瓷白的脖颈扬长的,“你不会骗我,况且是我当时太焦虑,才会轻信于他。”

    想来裴少韫再怎么病重,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凶险。

    上辈子,他曾发热疹,在回京途中遇到刺客,都没有一个能伤他分毫。

    江絮雾指尖颤动,沈长安忧心她,他见江絮雾目光涣散,在追忆往事。

    他担忧她想起悲伤事。

    “我去北漠大约一月即可,回京途中,我会再来看你,阿雾。”

    “恩。”

    两人就此别过,江絮雾想送他回去,可沈长安摇头,“阿雾我可以再要你一只香囊吗?”

    “我在城外等你送来可好。”

    沈长安说辞温吞有礼,江絮雾疑心他的话奇怪,没有深究,“好。”

    他眼睁睁望着江絮雾回去,伫立在走廊下,而后他头也不回,来到裴少韫那边。

    裴少韫敷完药,正起身穿好衣裳,静等江絮雾来看他一眼。

    江絮雾没等到,反倒是等到了沈长安一拳头。

    “沈长安你敢殴打朝廷官员?”  裴少韫受伤,力气尚在,轻而易举拦下他的挥拳,迎面对上沈长安冷漠的一句:“你戏弄阿雾好玩吗?”

    他面色嘲弄,收回手道:“谁告诉你,我在戏弄她。”

    “你装模作样,佯装可怜,不是戏弄又是作何?你若是真心阿雾,就堂堂正正,何必用下三滥的手段,你越是这样,你越让她痛苦。”

    莫名其妙迎来沈长安的抨击,裴少韫支起身,冷嘲热讽道:“你倒是大方,你是想教我如何讨好阿絮吗?”

    “我不是教你,我只是想告诉你,阿雾不是靠欺骗才能得到,也不是你为了满足自身的私欲。”

    沈长安面容严肃,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冒出,他头次不顾君子风度,对他大打出手。

    他不明白,为何有人喜欢阿雾,却一而再三地伤害和欺骗。

    裴少韫见他伤势过重,还有事在身,不惜为了江絮雾对他动手,他嘲讽道:“是你不敢争,如今当好人在我面前指责。”

    见到他拳脚踢来,裴少韫闪身避开,完全不像是身受重伤的人。

    两人在狭小的厢房动手动脚,丝毫不顾及传出去的名声。

    “够了。”

    一道娇俏的女声呵斥他们的僭越行为。

    江絮雾原本要回去寻香囊,想起抱梅在医馆,不知去哪,一直没见到,想要寻抱梅一同回府。

    她才走一步,听到后院的动静,看到他们的争执。

    江絮雾呵斥他们,阻止他们的动手动脚。

    沈长安面色一僵,收回手,“阿雾。”

    裴少韫还想装作无辜,扶胸口,弱弱望向她。

    江絮雾视若无睹,对着眼前的沈长安道:“我送你走。”说罢,搁着衣袖,牵着他往外走。

    宋一从另一侧走廊过来,没有遇到江絮雾他们。

    “大人那些人已经抓进大牢,审讯后,已经交代背后的人。”宋一往里走,看到裴少韫扶着胸口,眼神阴鸷盯着门外。

    宋一脚步一顿,大人又是被小娘子招惹生气吗?

    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他踌躇往前,见裴少韫手松开又拢,一下一下的,宋一心慌,要往外走,裴少韫叫住他。

    “继续。”

    “大人你还好吗?”他小心翼翼过问,裴少韫来到四方楠木桌前,单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落在受伤最严重的肩膀道:“你见我哪里不好。”

    宋一心底嘀咕,你看起来就不太好。

    转眼见到他面色铁青,宋一改口道:“我看错了,大人,这背后的人跟章家有关系。刚刚刚章家的管家还送来银子,想要赠予大人你,被我言辞拒绝。”

    宋一娓娓道来章家的事。

    裴少韫倾听,目光直勾勾望着江絮雾和沈长安走的方向。

    江絮雾跟沈长安离去,正逢抱梅来寻她,抱梅正想张嘴,身后尾随来的青衣捂住嘴。

    “好了,我知道抱梅你要说什么的,青衣放开她。”

    在她的吩咐下青衣松开了她的嘴嘴,抱梅缓了口气,忙不迭说出的裴少韫往自己身上砍一刀的事情。

    出人意料,江絮雾道:“我知道。”

    抱梅瞪大双眼,还要说话,只见眼前的江絮雾毫不在乎跟着沈长安往外走。

    她抓耳挠腮,不懂眼前的小娘子怎么不在乎,青衣用胳膊肘顶撞她,“走了。”

    “你不好奇吗?”

    “有什么值得好奇。”

    ……

    江絮雾走在她们前面,身侧是沈长安,她嗅到沈长安一身的药味,想起他不顾伤势动手,低垂眼帘道:“沈大人,你没必要动手,你这样落人话柄。”

    “我知道。”

    沈长安的人生规规矩矩,循规蹈矩,头一次失控,不顾及后果,也是这一遭。

    江絮雾眼帘微下,两人往城外走,沈长安却停下脚步。

    “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阿雾。”

    江絮雾仰起头看他,沈长安长的高大,面容不及裴少韫出众,气质沉闷古板,松松垮垮犹如风中的残布帛。

    她明白,只需要她踮起脚尖,便能轻而易举撷取。

    东风掠起她腰间的线绦,她惝恍间嗅到药的气息,这药味如针刺在她心间,她整顿思绪道:“沈大人,一路小心。”原本她想要奋不顾身的勇气,消散在风中。

    她已经拒绝了沈长安,之前的三年之约也不过是口头之约。

    江絮雾清楚明白她想要什么,也知道她并不想连累沈长安。

    沈长安临走之前,看了她最后一眼,知道江絮雾的顾忌。

    他一路往前走,前路宽阔,目光愈发坚毅,他会清扫她的顾虑。

    沈长安义无反顾往前走,醉酒颓红的晚霞倾落浆洗发白的衣角上,湖面潋滟四方。

    江絮雾伫立在远方,久久未曾挪开视线,待到人不见了,抱梅走上前道:“小娘子。”

    “我们回去。”

    见沈长安离去,她压下了思绪,回到宅院,发觉狸奴又叼着玉镯,扔下就跑。

    这此江絮雾吩咐抱梅拾起,还给隔壁的人。

    抱梅起初还不知道何意,等到叩门见到熟人,方才恍然大悟-

    沈长安走后,江絮雾忙于香料铺子,闲来无事也听到裴少韫与章家的事。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在传,哪怕她不听,耳畔总会传来关于裴少韫的事,说是他凭一人之力查了官衙受贿的官员,还查出是章家受贿……

    章家为了前程,搬来了京州的燕国公的人来撑腰。

    “你们知道,裴大人怎么应对的吗?”

    “怎么应对的?”

    ……

    百姓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都在赌裴少韫会不会碍于章家的势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章家再不济也是长州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

    江絮雾还听说有人下赌注,便吩咐抱梅取下五十两银子,押裴少韫不会出事。

    “这?”抱梅摸不着头。

    “有钱不赚,为何不赚。”

    要知道裴少韫的手段还对付不了章家。

    江絮雾下了赌注,两人自从那次医馆那件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江絮雾的跟前。

    她落得清闲,这日从香料铺子出来后,她就去长州的寺庙烧香拜佛。

    寺庙唤“长福寺”门口有石碑刻着经文,四面竹叶,风一吹簌簌作响。

    江絮雾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火钱,诚信祈福,从僧人手里接过了一道红绸。

    说是系在后院杏花树会得偿所愿。

    江絮雾接过,步履轻慢来到后院,看到十几棵系上红绸缎的树木,一眼望去,绸缎犹如红叶,摇曳四起。

    “愿阿兄身体安康,也愿沈长安一路顺风。”

    江絮雾阖眼祈福,绑上红绸缎,又随抱梅在寺庙走了一圈。

    乘车舆回去时,下起狂风暴雨,他们没有油纸伞,抱梅和她只能跑回去,万幸巷子口离宅院很近。

    但她在回去的途中,路过裴少韫的院子,门栓未关,半掩着,血迹从门口随着雨水渗透出来。

    江絮雾攥紧了绢帕。

    “小娘子,怎么了?”抱梅招呼婆子和婢女去烧水,见她伫立在垂花厅,神色不一,疑惑上前叫了一声。

    “没事,青衣呢?”

    江絮雾想让青衣去隔壁看一眼,抱梅疑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她。”

    她心神不宁回到厢房,抱梅拿着帕子,要帮她绞干乌发,江絮雾坐在绣墩,坐立不安,心底浮现之前余光瞥见的血水。

    是不是出事了?

    万一是他的苦肉计?

    她陷入两难,直到雨水敲打窗棂,似风中有人哭泣般,江絮雾猛然一惊,对着身侧的抱梅道:“我们去隔壁院子看看。”

    抱梅惊慌,“小娘子这大雨天,你要出去?”

    “恩,你去唤护卫跟上,一同去隔壁院子瞧上一瞧。”江絮雾拿着梅子油伞,乌发散落,提着裙摆匆匆忙忙来到隔壁院子。

    身后的抱梅慌里慌张抄起青翠油纸伞,先去后院命护卫跟上她。

    再忙不迭跟上江絮雾的步伐,万幸小娘子走得不急,可江絮雾看到他们来了,仿佛有了倚靠,加快了步伐,连累身后的抱梅在大雨天担忧的唤道:“小娘子,你走慢点,别摔着。”

    下雨天,青石台阶滑得很,抱梅担忧她走得急,摔了可就不好,她后头小跑,想要追上她。

    江絮雾小跑到隔壁宅院,见门半掩,依稀可见血混迹在雨水中,她捏紧了手里油纸伞柄,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是空无一人的院子,还有敞开的大门。

    她一路往前走,翘头绣花履都被雨水浸透,渗入她的脚心,她毫无察觉,全身心向前方,一步步往前,临到门槛,她握紧手里临时藏在袖口的剪子,推开了房门。

    没有人。

    空荡荡大厅有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插屏,下方供奉着香炉,还有弥勒佛的白玉摆件,再往右侧看,是玉刻湖光三色屏风,上面的血,惊得她后退几步。

    身后的抱梅和护卫赶了过来。

    “小娘子。”

    抱梅和护卫们惊呼,其中胆子大的冲进屏风内,想要一探究竟,这时,有一只狰狞染血的修长手抓牢屏风木边。

    江絮雾认出这双手的主人,蹙眉间,见屏风内的男人扔出一具尸体,走了出来。

    男人一袭白衫,染着鲜红血,眼眸还染着戾气和杀气,右手提长剑,瘦削的面容牵扯笑意,睥睨地上死掉的尸体,再看向闯入的他们。

    在看到江絮雾,他微微一愣,扔掉手里的长剑,跌跌撞撞来到她的面前。

    哪怕她的面前有护卫和抱梅挡住,他依旧不知死活往前冲她一笑,唇角的血随着他的笑,拉长扭曲。

    “阿絮。”他说罢,明晃晃在她跟前晕倒下去。

    人群喧哗一时,不知所措。

    江絮雾沉着淡定道:“去报官,将他送到医馆。”

    她吩咐完后,几名护卫抬着晕倒的裴少韫去了医馆,由于大雨,行路艰难,护卫们大费周章送他去医馆。

    不多时,裴少韫受伤被行刺的消息传遍了长州大街小巷。

    众人纷纷猜忌,“是不是章家出手了。”

    “不可能,章家脑子再蠢,也不能对朝廷命官下手。”

    百姓们争论不休,话里话外都认为是章家所为。

    章家。

    往日繁荣昌盛,奴仆出门都要穿金戴银的盛况早已不见,眼下缩衣节食,人人自危。

    章老太太在听到长州城传来谣言,勃然大怒,身边布菜的婢女仓皇下跪。

    在跟前伺候的章老三搁下筷箸,惶恐不安道:“外面都是谣言,母亲你也知道,这个节骨眼,我们哪有多余的闲钱去请人刺杀。”

    “谅你们也不敢。”

    章老太太的手重重锤在桌面上,布满风霜的面容上露出少许的嘲讽,“怕是我们不做,也有人想让我们做。”

    “母亲,裴少韫油盐不进,此人不知好歹,京州的姨母真的不愿意帮我们吗?”

    他说罢,小心翼翼窥探母亲的神色。

    “京州……”章老太太心思复杂,想到如今自身难保的燕家,章老太太阖眼道:“这法子不行,你不是说裴少韫有心仪的女子吗?上次本来想让人好好请来,结果那群不长眼以为要绑人,害得我们章家被牵连。”

    “如今,老三你明天去备轿子,我亲自去求那位小娘子。”

    “母亲,这万万不可,听说那女人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娘子,还成亲又和离过,你怎么能屈尊降贵去求她。”

    章老三面上愤慨不平。

    章老太太:“你想救不救你大哥。”

    章老三没话说。

    翌日,章老太太乘车舆,来到江絮雾的宅院,身边伺候的郑嬷嬷叩门。

    “谁呀?”

    “我是章家的郑嬷嬷。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今日在家吗?”

    郑嬷嬷想到主人有所求,放低姿态,门房瞧都不瞧一眼,沉声道:“我家小娘子不在家。”说罢阖门。

    她心中憋气,往日她都是受人尊敬,如今章家没落,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下等人,倒是看不上她了。

    郑嬷嬷愤怒,不敢讲心底话出来,来到章老太太面前说她不在。

    章老太太则是若有所思望着江絮雾隔壁的宅院,“听说裴少韫也住这里。”

    她听说这名小娘子一来可是想在长州置入商铺,再看裴少韫住在她隔壁,个中缘由章老太太也打算盘,吩咐起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六角屋檐下挂着六角灯,正房的窗棂四面敞开,刺鼻的药味散在院子里。

    素日没有人伺候的裴少韫一个人躺在床榻,还有包扎半个胳膊的宋一,正央求江絮雾帮忙喂药。

    “你把我从院子掳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家大人喂药。”

    江絮雾揉了揉手腕,宋一下跪,“对不起小娘子,我是事出有因,我家大人昏迷,不肯张嘴喝药,说来每次神奇,只要是小娘子喂药,我家大人哪怕晕倒了还是会张嘴喝。”

    江絮雾:“……”

    真的不是你家大人故意的吗?

    见宋一迟迟不肯起身,又拦着她不走。

    江絮雾蹙眉:“你说的,我喂完药你就放我走。”

    “恩。”

    宋一颔首,江絮雾接过矮几的汤药,坐在他的床边喂他喝药,宋一见状退了下去,将门阖上。

    她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唇边,跟之前一样,配合地张嘴。

    江絮雾都不知道他何时有的毛病,每次都需要她喂药,心底多了气恼,手上力道加重的,想要快点喂完回去,省得抱梅焦心。

    人越是想什么,越容易出事。

    江絮雾一不小心,将一勺滚烫的汤药撒在他脖颈,一路往下滑,好像他的胸膛有伤势。

    她连忙用绢帕小心擦拭,擦着擦着,感受一缕发梢在手背。

    江絮雾仰起头,见到醒来裴少韫,将娟帕一甩,冷脸道:“你醒了,正好你自己喝药。”    “我手上有伤。”

    裴少韫虚弱一笑,在见到江絮雾蹙眉,俊朗的面颊轻轻蹭了一下她的下颌,惊得她几乎要将手里的汤药扔开。

    “你别装可怜。”

    江絮雾警告他,“你上次装可怜,陷害沈长安的事情,我都没找你算账的,你别想再用这一招。”

    “我没有陷害他,我只是说的话,可能容易被你误解。”他厚颜无耻轻笑了一声,却笑过头,引发伤势裂开,血腥味浓得让江絮雾痛骂一声,“活该。”

    江絮雾给他请了大夫,又给他喂药。

    临走之际,江絮雾瓷白的脸上流露郑重的意味,抬高了下颌。

    “你以后别用这招,我不会上当的,你死了跟我没关系。”

    江絮雾撂下狠话就走,裴少韫趴在床榻上,笑出了声,听得宋一心里心慌慌,大人这是疯了吗?

    当夜傍晚,江絮雾夜来听雨声,耳畔传来淅淅沥沥,右侧点了一盏莲花托底的蜡烛。

    烛火摇曳,她扶额看书。

    听到窗外发出不合时宜的惊呼声,“大人。”

    她蹙眉推窗,见到裴少韫坐在大雨喝茶,身边的宋一劝慰他进去。

    裴少韫听不进去,跟个疯子一样闲情雅致在雨中喝茶。

    江絮雾蹙眉,正好对上他回望来的目光,从容不迫,暗藏了几分晦暗。

    她当即明白他是故意的。

    可笑,他以为苦肉计能让她心软。

    江絮雾眼不见为净,将窗棂阖上,佯装耳畔没有恼人的声音,只有雨声。

    几个时辰后,烛火烧了一大半,耳畔的咳嗽声,格外恼人。

    江絮雾忍无可忍,抽出油纸伞,下了阁楼,深夜敲响了裴少韫的宅院。

    宋一正守着疯癫的主子,听到门外传来叩门声,他立马起身开门,迎面对上打着伞而来的江絮雾。

    江絮雾无视他错愣的目光,大摇大摆走进去,今夜的她是一袭象牙对襟褙子下身是襦裙,一双海棠绣花鞋履藏于裙摆,走动间,隐隐约约见银线走动。

    裴少韫没有撑伞,血迹从伤势中流出,白衫的布帛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在瞥见江絮雾到来,他并不意外,唇角上扬,温声道:“阿絮。”

    江絮雾望着眼前要拖她下水的水鬼,将掌心里的匕首掷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站在他的面前。

    “裴少韫你不是很喜欢苦肉计吗?这样,你要是用匕首对准心口,狠狠插进去,我就愿意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不能……”

    大雨滂沱,江絮雾纤细身子好似云边揉碎,隐于夜色中。

    她以为裴少韫的苦肉计演到如今,会收手。她摆出嘲弄的笑,不曾眼前的裴少韫眼眸露出贪婪,还有从喉咙里溢出的笑声。

    “阿絮,你该早说。”

    裴少韫话音落下,抽出匕首,亲眼刺伤胸口,见江絮雾仅仅是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满足上前,亲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亲手握着她的手。

    刺入皮肉的最深处。

    裴少韫露出餍足,不要命地接着往前。

    他做这一切,恍若真正的恶鬼,一眨不眨,欣赏着眼前小娘子濒临破碎宛如玉镜的面容,还有——独独为他落的泪。

    “你疯了,裴少韫。”

    “不——”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腔,不想当刽子手,她知道裴少韫真的要死在她手上。

    她会永远无法忘记裴少韫。

    裴少韫不容置喙,将她拉入万劫不复之地,唇角的笑意诡谲阴森,可望着她的泪,心底莫名空落落。

    第86章 傻子

    疾风骤雨, 松树的叶子摇曳不停,雨敲磐石,听得人心惶惶。

    深更半夜, 长州的常济馆北深,有人穿着蓑衣叩门。

    大夫整理药箱, 听闻后, 吩咐药童去开门。

    大门推开,身穿蓑衣的宋一迫不及待将大夫请去给裴少韫看病。

    大雨落了一夜, 江絮雾见大夫回来,就走了,回去时,神情恍惚,回到厢房, 抱梅还吓了一跳,见她白瓷的脸上有血迹, 衣衫上也有, 再看她神情不一走来。

    抱梅惊慌喊了一声, “小娘子。”

    她抓住了江絮雾的手臂, 再次出声才唤醒了江絮雾回神。

    “我没事,你去吩咐他们准备水, 我要沐浴更衣。”

    她衣裳和脸上都是裴少韫的血。从外走回来, 她绣花履渗了水,冰冰冷冷的寒意, 浸透心底。

    她也不知何时沐浴完, 回过神时, 她坐在绣墩上,依在窗棂, 身侧有一长几,窄而长,置上碧青瓶花,内里插了几株木芙蓉,身后是抱梅帮她绞发。

    “抱梅,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抱梅微微一愣,笑着道:“人死了,不就是黄土一捧。”

    “你说得对。”江絮雾捏紧了衣袖,想到裴少韫疯子般的行径,阖眼不欲再想,耳畔传来抱梅感叹一声。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小娘子救我,我恐怕不是黄土,而是尸骨无存。”

    腊月寒冬,她生了冻疮被人牙扔在巷尾,自生自灭,乘坐车舆的小娘子注意她,停下了车舆,救了她。

    抱梅一直铭记于心。

    眼下她主动提及此事,轻声道:“我对小娘子一直感恩怀德,但眼下我有事相求小娘子。”

    抱梅“扑腾”一下跪在她的跟前。

    江絮雾诧异,连忙搀扶她起身,“你想求我就求,为何还要下跪。”

    抱梅拦住她的手,仰起头露出央求的面容,“青衣这两天都不见,我去寻了宋一,软磨硬泡方才知道青衣去沛唐县报仇。宋一说她独自一人去,恐怕生死难料,但她还是去了,宋一他们都没有拦下她。我问宋一,她能回来吗?宋一摇头说不知道。”

    “我为了这件事愁眉苦脸,我答应过青衣的姨母要好好照顾她。”

    “请小娘子恕罪,原谅我这几日不会在你身边。”

    抱梅在他面前磕头请罪,泪眼蒙眬,显然这个想法她白天就有了。

    江絮素鼻尖酸涩,她怎么白天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你要去看她?”

    “我去看她一眼,若是她活着,我帮她收尸,埋在黄土之下,若是她还在,小娘子,我会把她带回来。”

    一向侍奉她的抱梅,头次露出恳求神色,跪在地上,依在她的膝上。

    抱梅犹如洁白的梅花,稚嫩,傲然,有自己的意愿。

    江絮雾不是拘于他人的人,可她担忧抱梅的安危,“你知道此去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我不怕,反正我是贱命一条,如果真的要死,我只会惋惜,不能再报答小娘子你的恩情了。”

    抱梅坚定地道。

    在大雨磅礴的夜晚中,她亲眼见到裴少韫疯癫的行径,也见到身边的抱梅赤忱的心。

    “好,我应允你去,但是你出行要带护卫,切记不能受伤。”

    江絮雾温柔抚摸她的发髻,见到抱梅露出激动的神色,水润如玉钩,皎洁清明。

    “多谢小娘子,我会早点回来伺候你。”

    “我不急着你伺候。”

    她因抱梅要走的事情,忘却了裴少韫的事。

    翌日,她亲自送抱梅上了车舆,又亲自给她挑了随行的护卫。

    两人挥手而别。

    莫名地,抱梅落下眼泪,望着伫立在门前,孑然一身,清瘦的小娘子。

    “小娘子,我会尽快回来。”

    江絮雾见她神情忽然激动挥手,不免露出浅笑,等眼前的车舆消失在眼前,她转身裙摆飞扬,宋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见到她就下跪拱手。

    “小娘子,求求你帮帮我们家大人。”

    一提裴少韫,她就想到昨晚他疯癫的模样,收敛了笑意到:“你家大人出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江絮雾往院落走去,昨夜的积雨蓄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身后的宋一固执地跟在她身后。

    她去哪里,宋一跟去哪里。

    江絮雾蹙眉:“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你不怕我过去你家大人再次发疯吗?”

    “我家大人不会发疯了,他现在醒来,不认人。只认小娘子你一个人,可长州事务繁忙,大人一直这样,卑职……”

    宋一再次下跪,江絮雾疑心是不是裴少韫的新招数。

    江絮雾不予理会,宋一连跟她一天,在她出门去街上,他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当着众人的面下跪,窘迫的江絮雾无脸以对周围诧异指指点点的目光,冷着脸道:“好了,我去看看。”

    看看裴少韫到底在搞什么主意。

    当江絮雾赶去,见到裴少韫竟破天荒穿了其他青色的衣衫,坐在游廊下,逗弄木笼里的鸟雀,衣衫松松垮垮,露出包扎好的纱布,脚腕上了锁链,拷在里头的厢房。

    见到有人来,裴少韫瞥来的目光清澈如山涧溪水,江絮雾一怔。

    裴少韫露出惊喜的笑容,“阿絮。”他欢快往前走,忘记脚上有锁链,等到他摔倒,茫然无措仰起头望着江絮雾,一刹那,她犹如见到曾经死掉的狸奴,用懵懂无知的目光看他。

    “大人醒来不肯上药,非要来见你,我怕出事就给大人锁住了。”

    宋一解释他脚腕的锁链由来。

    江絮雾恍然大悟,走在他的跟前,半蹲下,一向胸有成竹的裴少韫,眼下在她面前温顺得像只驯服的狸奴。

    “你还记得我。”江絮雾提着裙摆,见他憨笑道:“我认识你,阿絮,你是我的。”

    “那你知道你是谁吗?”

    裴少韫歪头看她,再看宋一,“我知道,他说我叫裴少韫。”他说罢,想要贴近她,可江絮雾往后一退。

    他茫然无措,双眼氤氲,委屈在想,她怎么不理我。

    不应该。

    裴少韫头痛欲裂,整个身子蜷缩,“啊啊啊啊啊——”手背和脖颈的青筋蜿蜒凸起。

    宋一惊慌,冲上前,扶住他,“大人。”

    江絮雾狐疑看眼前一幕,不是装的吗?

    算了,不管,江絮雾想要回去,可衣袖被他拉扯住,见疼痛不已的裴少韫,面色苍白,虚弱央求她。

    “能不能不要走,阿絮。”

    江絮雾半蹲在他面前,亲眼掰开他的手指道:“不能。”

    眼见他目光暗淡,江絮雾心中波澜不惊,可在她掰开他手指的间隙,裴少韫忽然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吓得江絮雾呵斥,“滚下来。”

    “不,你不要走。”

    江絮雾奋力推开他,耳畔传来惊呼声,“大人你的伤势裂开了。”

    随后宋一又去请了大夫。

    途中宋一为了他家大人,向她赔罪后,将他困住在这里,气得江絮雾走来走去,看昏迷在床榻的裴少韫都不顺利,于是她就一直在院子呆着。

    大夫很快赶来,例行看病上药,开药方就走了。

    宅院没有奴仆,煎药的活只能宋一去干。

    江絮雾一人坐在院子石凳上,石台上摆着宋一临时沏茶的茶。

    她看都没看一眼,满心满眼都是眼前那一扇上了锁的木门,再看墙高有八尺,她更为恼火。

    倏然耳畔传来宋一的惊呼声,“大人。”  江絮雾往后一瞥,见到昏迷的裴少韫,不知何时醒来,衣衫不整跑出厢房,蓬头赤脚,见到她,欣喜如狂踩着石子走来。

    她亲眼看到裴少韫不畏惧疼痛,踩着血脚印,冲到她的面前,死死拥抱她,嘴里不停念叨着:“阿絮,阿絮。”

    “够了。”江絮雾听得心烦意乱,见到宋一端来汤药,拍打他的肩膀道:“你该喝药了。”说罢,让他坐在石凳上。

    裴少韫坐立不安,还想抱着她,被她一顿训斥,他露出委屈的表情,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用脸颊贴了贴的手背,好似在讨好她。

    这般的诡异行为,令江絮雾浑身不安,想要推开他。

    裴少韫又用懵懂的目光望向她。一双黑绸的乌发垂落在身后,衣衫不整,俊朗的面容似稚子童真,令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病了。

    若是真的病了,那也只能说他装得本事厉害。

    江絮雾思忖,宋一已经走到她的身侧,小心翼翼递给她汤药,眼看宋一露出恳求又要下跪,她只好忍了一手,给他喂药。

    裴少韫喝药期间,温顺听话,除却一直盯着她,其他都安好。

    江絮雾喂完他药后,搁下汤碗对宋一道:“可以放我走了吧。”

    宋一还未说话,裴少韫闻言就扯着她的衣袖,茫然说:“阿絮,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江絮雾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心实意,蹙眉说完,站起身,却发现裴少韫跟在她身后。

    她走一步,裴少韫也走一步。

    江絮雾目光扫视宋一,宋一无奈站出来,“我送小娘子回去。”

    在亲眼见到大门敞开,能出去后,江絮雾步履轻快,甩掉身后的裴少韫,没走几步,听到身后重物摔倒的声音。

    隔着门槛,她回头望去。

    见到裴少韫摔在地上,茫然被宋一搀扶起来。

    他跑得急,胸膛的伤势裂开,血浸染了他身上的白纱布,可裴少韫忘记了疼痛,他迫切地站起身,脚上踩着血淋淋的石头,踉踉跄跄向江絮雾走来。

    江絮雾仅仅看了一眼,毫无留念地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无视了身后迷惘,痛苦的裴少韫。

    她为何要心疼裴少韫?

    江絮雾跑回院子,吩咐护卫将门栓紧,气喘吁吁回到厢房,想喝茶压压惊,可心总是不安。

    她望向窗棂,见窗棂上镶嵌的象牙雕刻的如意海棠花纹,透着金穗的霞光,刺眼得她阖眼。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院子挂上几盏五角灯,四面点灯,江絮雾扶额在案几上,手里翻着书卷。

    身边没有抱梅,她都感觉四周清静了不少。

    也不知道抱梅花眼下处境如何。

    江絮雾想到抱梅,就想到青衣,再然后,她便想到不该想的人,为了防止心乱,她想要早早歇息。

    倏然,有人深夜拜访,门房小跑过来,对着江絮雾道,“是章家的人。”  江絮雾想到近日长州闹得沸沸腾腾的谣言,心下奇怪,她又不认识章家的人,为何要找她。

    但她眼下无事,也就吩咐门房将人迎进来。

    她去大厅时,才发现来人是鹤发鸡皮的老太太,坐在黄花梨扶手椅,身边有个嬷嬷伺候。

    “这位是?”江絮雾见她年近七旬,又被身边人簇拥伺候,锦绣绸缎,心中有了猜测。

    她来时,换了雪青罗裙,未施粉黛,发髻仅仅戴着一只梅花小簪子,不知是错觉,江絮雾深感她踏入,她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息。

    “原来你就是江家娘子,长得真是清丽过人,容貌殊色。”

    章老太太笑道,身边的郑嬷嬷搀扶她起来,被江絮雾拦下。

    “你谬赞了,水郦来倒茶。”

    在江絮雾的吩咐下,穿着鹅黄色的水郦从走廊一侧端茶水走进来斟茶倒水。

    几人寒暄几句,兜兜转转,章老太太说出此行的想法。

    “老身在长州几十年,见惯了风风雨雨,也知道外来的人来长州做生意,难上加难,更何况你还是女人。但要是女人能在长州闯出一番天地,老身还是十分期许。”

    江絮雾倾听她的话,小呷了一口茶。

    “正巧章家近日落魄,老身也只能典当手里的铺子。”

    “章老太太是真心实意?”江絮雾从来都不信世上免费掉银子的事。

    果不其然,她听到章老太太含笑到:“听闻江娘子跟裴大人,素有交情,不知何否说句好话。”

    章老太太话音落下,郑嬷嬷吩咐一行的婢女,拿出了备好的匣子,一个个打开。

    江絮雾瞥了一眼,足足有七个匣子,被婢女们一个个捧着,大多都是金银珠宝,其中郑嬷嬷掀开了最后一个漆金匣子,露出了房契。

    她此举可谓是用心良苦。

    郑嬷嬷和章老太太不信有人会拒绝。

    她们笃定江絮雾一定会收下,谁知江絮雾温声道:“章老太太,我出身不起眼,可我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再说与虎谋皮,我倒是愿意,若是与快要饿死的豺狼谋划,岂不是不划算。”

    “大胆。”郑嬷嬷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踩章家,勃然大怒。

    要知道关于江絮雾的底细,他们可是查过,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小娘子,生母二嫁,嫁入了大户人家,可是这跟她又没有关系。

    如今攀附了裴少韫,看不上他们。

    郑嬷嬷恼羞成怒,鄙夷着她。

    章老太太则是早有预料,笑道:“是老身心急。让小娘子看了一场戏,不知小娘子可有想要的,我们章家虽不如之前,但有的东西,还是有。”

    “这就不用了,我要的东西,章老太太恐怕不能给。”

    眼见她油盐不进,章老太太长叹一声,“是老身打搅江娘子了。”

    章老太太等人浩浩荡荡来,走时,静悄悄。

    一心在家等候消息的章老三,在得知江絮雾不知好歹,愁容满面。

    他的夫人看得开,反正章家落魄,也不是活不下去,她哄着儿子,完全不顾及章老三的忧愁。

    倒是他手底下的人,悄悄在他耳根子说了一个秘密。

    “大人,我侄子是在医馆当药童,据说昨晚他的师父被裴少韫的属下请去看病,受了重伤,脑子都不太清醒,所以这两日他都没有去官署任职。”

    丁三是长州的地痞,素日仗着姐姐是章老三的妾室,作威作福,这不听到章老三忧心,又想到探听的隐秘事,一并告知了章老三。

    章老三沉思,“他受伤对我没用,如今谁不知道他跟我们章家有仇,要是他再出事,我们章家还要不要活下去。”再说谋杀朝廷官员,这可是抄九族的罪,谁敢贸然动手。

    丁三浑浊的眼睛露出精光,“大人咱们可以从那个江小娘子下手,不是听说裴少韫跟她有瓜葛,再说她今日不知死活婉拒老太太的好意,我们给她一个教训又能怎样,而且不小心弄死一个女人,哪怕事情被捅出去,又能怎么样,裴少韫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

    章老三被说得心动,拖着下颚思忖,“我再想想。”

    丁老三说得没错,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万一裴少韫并不在乎那个女人,他们绑来有什么用。

    章老三将心底话说出来,丁老三笑道:“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丁老三从章府小门出去,去了长州外的破庙寻了一个人,他低头吩咐几句,陆陆续续有几人来找他们。

    几人交头接耳一番。

    丁老三悄悄带人去江絮雾的宅院。

    此刻江絮雾正在头疼,裴少韫居然翻墙爬进来,被护卫抓着正着,护卫们认出他的身份,一个个不敢乱动,也不敢报官,请正要入睡的江絮雾来处理眼前的事。

    江絮雾看到蓬头赤脚,只会对她笑的裴少韫,十分头疼。

    见他不知道脚疼,踩出了血脚印。

    江絮雾蹙眉呵斥他,“站着不要动,曾戊你去隔壁敲门,叫人把他领回去,还有陈邶你看看你有没有新的鞋履拿来给他穿。”

    她有条不紊吩咐下去,护卫们三三两两散开。

    裴少韫伫立在原地不足几息,动了动身子,往她这边走来。

    “说了不要动。”江絮雾走到他的跟前,才发现他手腕有擦伤,血肉模糊,还有碎石,想必他是爬墙伤到的,再看他一见到自己,喜笑颜开,眼眸少了往日的阴鸷和假惺惺笑容,真挚得让她恍惚。

    “阿絮。”

    裴少韫好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赤忱的得她疑心,禁不住伸出手掐他的脸颊,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

    江絮雾指尖用力,都把他掐红了,眼前的裴少韫还是用一双真挚明亮的眼眸望着她。

    “算了,你属下怎么还没有发现你不见。”

    江絮雾看到他穿着单薄的寝衣,想必是趁着睡觉跑出来,宋一防备心也不知道去哪里,倒是每次求她,擅长下跪。

    她这般想着,发现眼前的裴少韫还在看她,“你怎么还在看我?”

    “阿絮好看。”裴少韫直白地说完,想要接近江絮雾,指尖拢了拢,想到阿絮不喜欢他动。

    他想阿絮。

    阿絮好好看。

    他为什么不能走近。

    裴少韫陷入两难,眉头拧起,犹如遇到疑难杂症。

    江絮雾想问他在想什么,倏然陈邶的声音从后院响起。

    “走水了。”

    江絮雾蹙眉,后院怎么会走水,她转身就要去后院看,谁知裴少韫扯住她的衣角,委屈道:“我听你话了,你怎么又要走。”

    “我去后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待着,千万不要乱跑。”

    江絮雾扔下这句话,见他不松手,匆匆忙忙取出腰间的香囊给他,“我给你香囊,记得不能弄丢了,好好守在这里,不准乱动。”她说罢,去了后院,才知道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扔了一把火在墙角的草垛上,万幸及时发现。

    当江絮雾在后院时。

    伫立在前院的裴少韫安安静静,俊朗的面容在月色下,矜贵得宛如世家子弟,可惜他此刻一边捏紧掌心的香囊,一边玩碎石子的举动,实在有碍观瞻。

    他要等阿絮,等她回来。

    他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疑惑望过去,正好对上爬墙跳下来的鬼鬼祟祟几人。

    裴少韫好奇望着他们。

    几人也没想到院子还有人,再看他的相貌好眼熟,这不是裴少韫,他身上还有伤,怎么也不喊人,只会好奇望着他们。

    他们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围住他。

    裴少韫捻着掌心的掌心,在想他要听话,不能动,于是他傻傻地站在原地。

    几人一步步往裴少韫身边走。

    江絮雾在后院,冥冥之中,心中不安,想到前院沈长安一个人,就带着两个护卫去前院看一下。

    也正是这一去,江絮雾看到前院多了几名歹人,竟殴打伫立原地的裴少韫。

    江絮雾冷着脸吩咐护卫去抓这群歹人,这几歹人听到风声不对劲,又看到的视眈眈的护卫冲上来,他们吓得一个个都赶紧跑了。

    “你们都给我去追。”

    江絮雾命令护卫们去追,而后来到被打蹲在地上,地面有几处血迹,她心烦意乱道:“你是傻子吗?”

    “不知道避开他们吗?”

    谁知,她怒斥的傻子茫然仰起头,额头被打上,流着血,修长的手背有被碾压过的肿胀红痕痕迹,不难想象,也许那群歹人想抢他的香囊,他不给,掌心被踩在脚底下。

    可这样狼狈的人,露出笑容,诚心诚意将藏在掌心的香囊呈给她。

    “你看,阿絮,我很听话。”

    第87章 不见了

    秋风瑟瑟, 激起竹叶簌簌,宋一接回裴少韫已是三更天,接回来时, 被他的伤势惊到,再看包扎在额头白纱布。

    他斟酌问:“大人, 你的伤势是大夫包扎的吗?”

    裴少韫这几日不同寻常, 他依旧把裴少韫当主子看待。

    从十岁被父亲带到裴少韫面前,宋一知道他忠诚的人是谁, 如今主子出事,他没有懈怠。

    他眼见大人被送回来一言不发,凝视掌心的梨花香囊,他也歇了过问的想法,想要送裴少韫回床榻歇息。

    将人送回去后。

    宋一头疼望着垒在案几上的公文。这些公文都是官署送来给他批阅过目, 裴少韫如今出事,哪里能处理公事。

    他期盼裴少韫早点清醒, 为此又去找医馆想要裴少韫早点恢复过来。

    人算不如天算。

    一连几日, 裴少韫都没有恢复正常, 三更半夜还会爬墙去找小娘子。

    这举动宋令心底对裴少韫对大人, 是不是装的仅存一丝期盼,彻底磨灭。

    江絮雾面对他整日爬墙的行为不齿, 每日吩咐护卫都无济于事。

    裴少韫每次来, 还会摘花,长春花、木芙蓉……见到江絮雾不喜, 也不知从哪翻出金银珠宝, 每每捧着梅花漆金的匣子来, 献宝一样呈给江絮雾。

    初始江絮雾拒绝,他就会一直望着她, 委屈地抿嘴,饭也不吃,宋一知晓后,又是老一套下跪求人。

    江絮雾无奈,接下他送的各种东西,对于他的接近也默许了。

    护卫们也熟悉,在外人眼里风光霁月的州府大人,会是眼前喜欢爬墙,就为找他们的主人。

    久而久之,见到他也不稀奇了。

    可裴少韫再怎么傻,也要写公文处理公务,裴少韫每每被宋一抓回去写,都坐立不安,老是跑到江絮雾那边,黏着她。

    宋一万般无奈之下,去求了江絮雾。

    “卑职求求小娘子,帮帮大人好不好,卑职对外宣称大人要养病,可养病这些公务都要处理,但大人变成这个样子,卑职实在是怕大人变傻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宋一苦口婆心。

    裴少韫绷紧俊朗的面容,严肃看他,“你才是傻子。”

    “……”

    江絮雾头疼扶额,她也不想整日看到裴少韫变成另外一个人黏着她。

    如今看宋一为难,江絮雾轻声道:“我可以帮你,其余不管成不成都跟我没关系,但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宋一拱手道,“只要不是伤害大人的事情,我上刀山下火海。”

    “嗯。”江絮雾应允后。

    宋一将全部的公文送来,拱手道:“公文全部在这里。卑职也不知道大人是否还会处理公文,还望小娘子能……”

    他言尽于此,江絮雾心知肚明,抱着试试的想法,吩咐他坐在书案几前。

    裴少韫坐立不安,一点都不安分,江絮雾一句:“你若是不安安分分,明日你就别来,我也不想看到你。”

    他听到这话,一动不动,只会用清澈的眼眸望着江絮雾。

    “不。”他扯着江絮雾的衣袖,抿着唇,难得有了怒气。

    他这点生气,完全跟之前的裴少韫动怒,无法匹及。

    江絮雾无动于衷,冷眼看他,两人对视,俊朗的郎君垂下头,不情愿翻起公文。

    万幸他脑子不清醒,处理公文倒是还会,若是遇到不懂,宋一在旁边指了几句。

    江絮雾在身侧小呷茶水,眉眼温和。

    一室静谧,屋檐下的铜铃簌簌作响。

    高大的男人席地而坐,面前是案几和垒起的公文,右侧是宋一磨墨,屋内燃着鎏金六角香炉,淡淡梨花香萦绕厢房,最东侧靠窗的窗棂摆着瓶花,江絮雾在翻书,窗外的芭蕉舒展身姿,闲来无事,她会瞥去看裴少韫。

    见他面色端正,闲来还会偷吃水郦送来的梅子糕。

    她收回目光。

    裴少韫正巧瞥来目光。

    四目相对,江絮雾见他唇角还有梅子糕的粉末,笑得不忍直视,她别过脸,不动声色喝茶看书。

    时辰在指尖流逝,裴少韫处理公务,天色暗淡,一轮金钩挂天边。

    水郦端来晚饭,玉井饭、羊四软、脂麻辣菜……还配了姜橘皮汤,放在四方矮几上。

    她们用完食后,江絮雾就吩咐宋一将他送走,裴少韫死活不肯,扯着她的袖子,闷闷道:“我今天一直在听话。”

    “所以你现在想不听话。”

    裴少韫抿唇,江絮雾坚决命人将他送走。

    月下,六角灯笼摇曳。

    裴少韫一步三回头,望着伫立在屋檐下的小娘子,他不懂,阿絮为什么不愿意留下他。

    他都很听话。

    他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娘子,见东风乘起她的裙摆,鹅黄披帛飞起,面色无悲无喜,恍若天上仙子。

    裴少韫去后,抿唇问宋一。

    “我以前是很坏的人吗?为什么我感觉阿絮对我很抵触。”

    裴少韫心底空落落,他明明记得江絮雾跟他很恩爱。

    她们是恩爱的夫妻,为什么,这么多天的相处,裴少韫觉得她们之间隔着云雾,拨弄不开。

    宋一闻言,想到裴少韫之前的所作所为,低声道:“也许是大人做错过事。”

    “我很坏吗?”

    裴少韫道。

    宋一:“很坏。”

    残风卷槐树,簌簌作响。

    “既然我对她坏,那我赔罪,她会不会原谅我。”

    宋一望着脑子不清醒的裴少韫,踌躇道:“大人,你要是一直这样或许小娘子会原谅你。”

    以前的大人,宋一想就打寒颤-

    翌日。

    江絮雾尚且起得早,盥洗完毕,听到外头的嘈杂声,她还以为又是裴少韫过来爬墙。

    水郦慌慌张张走进来道:“小娘子,你快出去看看。”

    “怎么了?”

    江絮雾被说得疑心四起,提起裙摆往外走,看到奴仆都伫立在庭院中,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什么,她疑心,提裙摆绕过众人。

    看到不请自来的裴少韫穿着寝衣,背着荆条,堂而皇之跪在她之前伺候的花景边上,见到她的到来,裴少韫神采奕奕道:“阿絮,我来赔罪了。”

    裴少韫年轻郎君的长相,可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风发惊到江絮雾,她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对上翻墙伫立在墙面,似乎觉得眼前一面丢人,踌躇要回去的宋一。

    江絮雾难得生气,对着丢人现眼的裴少韫怒斥,“你在干什么吗?”

    围观的仆人见到她来,四下散开,各自忙自己的事。

    裴少韫大大方方道,冲她露出笑意。

    “我是来赔罪的。”说罢,侧身露出身上的荆条。

    “我不需要你的赔罪,还有你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且你还是长州的州府,此等行径传出去,丢人现眼的人可是你。”

    江絮雾原以为这番话会令他知道自己的过错。

    裴少韫坦荡道:“他们知道又如何,是我做错事,我不需要赔罪吗?”

    江絮雾听到他说的做错事,沉默道:“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了吗?”

    裴少韫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但我要赔罪。因为你讨厌我。”

    江絮雾看他直白的话,目光瞥向装木头的宋一。

    “我还有事。”宋一立刻离开,留下他们两个人。

    江絮雾见人都走光了,他还跪在地上,她冷哼道:“赔罪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来赔罪,算什么。”

    她每一次想到上辈子的恩恩怨怨,想到裴少韫这一世的各种手段,还有之前疯狂的举动,心底泛起戾气,见他不知,还一个劲凑自己跟前,也就生了怨恨。

    “你要是真心赔罪,就在这里跪着几个时辰。”

    江絮雾不信他真的能跪在这里等很久。

    转身回去,完全不理睬身后的裴少韫。

    她回到厢房,制作了香料,不把前院的裴少韫当回事,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落下 ,江絮雾脖颈僵硬酸涩,揉着脖颈,见外头风雨晦暝,令人将湘妃竹卷收起。

    水郦收起湘妃竹卷,从外头走廊进来,弯着身子道。

    “小娘子,裴大人还在外头。”

    “他还在?”

    江絮雾还以为他走了,没承想人还在,遥想他不是曾经的裴少韫,心思如飞絮飘起,心也静不下来。

    她干脆起身打着油纸伞,去看看裴少韫。

    风雨中,郎君身姿高大,身上背负重荷的荆条,几乎要将他整个背压下去,外加风雨,裴少韫时不时咳了几声,令听者揪心,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伤势。

    江絮雾面色冷漠,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脚踩着双色芙蓉绣履,走到他的跟前,见到他仰起头,面容苍白地一笑。

    “阿絮。”

    他骨节惨白,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纯粹带着少年的赤忱,毫无保留。

    “外头下雨,你出来会着凉。”

    “你为什么要一直跪着。”

    江絮雾居高临下问他,他憨笑道:“因为我之前做错事,自然要受到惩罚。”    “可是我要是一直不原谅你呢?你要跪一辈子吗?”

    江絮雾蹙眉怒斥。

    裴少韫咳了好几声,身上发热,令他面颊滚烫,“为什么不可以呢?你生气,不应该我赔罪吗?”

    “我想要阿絮,开心。”

    裴少韫攥紧江絮雾的衣袖,仰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跟之前裴少韫似笑非笑的模样,截然相反,“阿絮。”

    江絮雾屏住一息,面不改色扯开他的手,碰到了炙热的触感。

    “你……”

    江絮雾还想装作若无其实,却又面对他滚烫,灿烂的笑容,心中隐隐约约动了恻隐之心。

    要不帮帮他,不行,他再怎么样也是裴少韫。

    她的心里烦躁不安,冷着脸道:“我铁石心肠,你做这些没有。”说罢,她侧身就走。

    身后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她见到裴少韫不堪病重,倒在地上,薄薄的唇地上下蠕动,等到她小跑到裴少韫的跟前,方才听清楚。

    “阿絮。”

    一时之间,江絮雾心头涌现复杂。

    裴少韫这一病,足足七日见好,与江絮雾之前的关系稍微融洽点,毕竟江絮雾不让爬墙,允许他可以走正门进来。

    宋一知晓这件事,心神一动,感叹大人真是因祸得福。

    不过明天章家的案子就要提审,这样的大人可以在公堂审讯吗?

    宋一忧心忡忡地间隙。

    裴少韫没心没肺,一天腻歪江絮雾身边,在听下人说晚上有庙会,会有寺庙烧夜灯,家家户户去庙会上香祭祀先祖。

    他就迫不及待拉着江絮雾去庙会。

    江絮雾看他病重想要去玩,也就应允了他,两个来到庙会,身后没有人带护卫和宋一,他们各自带着面具,游走在街头巷尾。

    庙会里里外外都点灯,但庙门紧闭,庙前空了一块,说是留有烧灯之地,在庙门两座狮子镇守的侧边各有僧人备好的花灯,上面还有题词。

    说是选一个,交给僧人,一起烧香,来年必回心愿。

    江絮雾觉得稀罕,买了两个,不贪多,一个兔子灯和一盏花灯,上面要的题词无非是家人身体安康,顺便还帮沈长安求了一个。

    裴少韫脑子不清醒,不知道沈长安是谁,见她认认真真选题词,缠着她也要帮他挑一个。

    江絮雾拗不过他,帮他选了一副题词。

    “福暖四季,风禾尽起。”

    裴少韫满足她的选词,亲自送到僧人的面前,还故作镇定道:“这是我夫人给我选的。”

    “我知道你们僧人不能娶亲,所以……”

    江絮雾面颊生粉,恼羞成怒捂住他的唇,局促将他拉出来,狠狠训斥了一遍。

    裴少韫仗着理所当然,听不进去,甚至还在江絮雾动怒时,不忘牵住她的手腕。

    “阿絮,你要是生气,可以打我。”

    裴少韫摘下面具,露出俊朗的面容,不似之前她厌恶的从容笑容,而是眼前笑容真心实意,携少年的意气,露出半边脸,主动握住江絮雾纤细的手腕,对着自己的脸。

    他笑得花灯都不及他眼眸的明亮。

    江絮雾扭过脸,不欲理会,可脸颊传来湿润的触感,她侧身想要怒斥裴少韫,刚巧对上他的笑容,“阿絮。”

    裴少韫心“砰砰”直跳,眼眸清澈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垢。

    “怎么了。”

    江絮雾往后一退,被路过的百姓们碰到,裴少韫搂住她的腰肢。

    裴少韫忽然手脚不知道放哪里,抿着唇,耳根子红透,“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

    江絮雾颔首,两人一起走去庙会前看烧花灯,各色的花灯全部堆在一起,一把火,火光冲天,孩童的惊呼声和四周的喧吵,闹得沸沸腾腾,百姓一窝蜂挤进来。

    她几乎要被挤到不知哪里去,裴少韫这时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地牵着她往外走。

    百姓人多,江絮雾被挤得绣花履都掉了一只,她扯住裴少韫的衣袖道:“我鞋子没了。”

    她因少了一只鞋履,局促不安,万幸有裙摆遮掩,看不出大碍。

    江絮雾说完,却惊呼一声,因裴少韫下腰背着她往前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吓坏了她。

    “你放我下来。”

    “不要,放你下来,你能走吗?”

    身强力壮的裴少韫不愿意放她下来,一路上背着她往前走。

    江絮雾见他油盐不进,冷哼一声,也就任由他背着回去,还好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江絮雾为了名声,算了,她都和离了,名声早被抢亲当晚没了,她要什么名声,她漫不经心想着,眼皮子这时打架,她将下颚抵在他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一路上,静谧只有风声。

    裴少韫从未感受到如此喜悦,一想到阿絮在他身边,他禁不住喊着她的名字。

    “阿絮。”

    “阿絮。”

    “闭嘴。”江絮雾支起眼皮子,怒斥了几声,听到他更起劲喊自己,她觉得烦躁,捂住耳垂,可那一句“阿絮。”钻进了心间。静谧波光粼粼的湖面,迎来几只鲤鱼和一艘游船。

    两人回到宅院,奴仆们心照不宣,端水、木桶给她准备沐浴。

    江絮雾沐浴完毕,还以为他走了,结果这厮在她厢房,无辜睁大眼眸。

    “谁放你进来的。”

    江絮雾头疼,不会是他们见裴少韫日日来,误会了什么,也就放他进来。

    她转身就要去吩咐下人送他走,裴少韫从身后走来,不谙世事道:“我都沐浴好了,我可以伺候你。”

    “你知道伺候什么意思吗?”

    江絮雾蹙眉,看到他从袖子翻出画册,呈给她看,她瞥了一脸,双颊绯红,恶狠狠剐他一眼,“谁允许你看这种。”

    她想要抢走,裴少韫一脸无辜道:“画册有我的字迹,有写你喜欢。”

    “谁喜欢了。”裴少韫以前是这么无耻的吗?

    江絮雾恼羞成怒,咬唇伸出手,想抢走,裴少韫却温顺主动交给她。

    在她想着裴少韫怎么这么听话,谁知他竟然一把抱住她,将她抵在案几上,义正词严道:“画册说你喜欢这样的。”

    “谁喜欢这样了!”

    江絮雾恼怒要捶他,谁知他无动于衷,解下她的如意花卉腰带看,在她羞赧的目光下,主动蹲下身。

    她一下子抓紧案几上的书卷,低喘缱绻,连绵不绝。

    洇湿布帛,几声吞咽。

    并蒂莲花托底的烛火,在厢房内摇曳。

    江絮雾从一开挣扎,到无力起身不过转眼的工夫。

    一炷香过后,裴少韫傻呵呵帮她清洗,迎面受到江絮雾的一巴掌。

    他下意识避开,头上撞到屏风,心底有什么闪过,还未想清楚,看到眼前的江絮雾不胜娇弱,衣衫不整,玉软香肌,须臾间,他情难自禁蹭在江絮雾的玉颈。

    “阿絮。”

    “阿絮。”

    江絮雾还未清醒,以为他跟之前一样黏人,双手搭在他肩上道,“我要睡了。”

    见他迟迟不回应,江絮雾支起眼皮,却感受身体一轻,被他抱起放在床榻上,盖上被褥。

    江絮雾困倦,感觉他还没有走,这几日习惯他的黏人,倒也没有赶他走。

    殊不知,在她跌入梦中,裴少韫看了他一夜。

    若是有旁人闯入,定然会被吓一跳。

    只见温润如玉的郎君,捻起她云鬓的一绺青丝把玩,半张面容隐入床幔间。

    “原来你喜欢蠢货。”

    “既然这样。”

    窗棂被狂风敲打,并蒂莲花烛火摇曳不歇,他孤身一人坐在床边。

    他面容和煦,神色阴鸷,回想这段时日他的所作所为。

    裴少韫以局外人的目光,看出江絮雾对他的松动。

    “明明是同一个人,你却对他心软了,阿絮。”

    裴少韫以为他死了,可是不甘心令他爬上来,想着死也要带阿絮走。

    凭什么,要留他一个人受苦。

    裴少韫无一不带恶念想着,但见到她白瓷的小脸,安安静静,见她毫无防备睡在床榻上。

    他又舍不得。

    胸腔的欲念和舍不得交缠。

    裴少韫微微俯下身,在她眉间落下颤抖的一吻。

    “我可以装一辈子,只要你愿意看我一眼。”

    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裴少韫轻笑了一声,打定主意往后便装作那个蠢样。

    可他一个心如蛇蝎的人,怎么能装得出赤忱少年-

    翌日,江絮雾听闻裴少韫去了官署,她不当一回事,待到末时,她方才等到裴少韫匆匆忙忙回来,扬着笑意,又是送金银珠宝,又是聊今日在衙门发生的事情。

    燕国公在京州落败,其背后还有其他权势,这不卖弄人情请来了朝中阁老,一起参与此案子。

    但裴少韫眼下神志不清,自是不理睬人情,这可气坏了章家的人,还有被章家请来的阁老。

    “你这番得罪人,不怕出事?”

    江絮雾搁下手中书卷蹙眉道。

    裴少韫无所谓道:“我为什么要怕他们。”

    见裴少韫神志不清,行事都大胆,她摇摇头,劝慰了几句不想再说,可裴少韫过问起她今日的行踪,一句又一句。

    “我好想你,阿絮,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多好。”

    “阿絮。”

    “阿絮。”

    江絮雾被吵得头痛欲裂,见他又跟往常一样靠近,她不当一回事,没注意他靠近来,目光愉悦。

    水郦怕她看书饿,特意拿来梅子糕和桂花糕,用一碟青瓷盛着,置入案几,屋外的芭蕉病怏怏地垂下。

    待到裴少韫恋恋不舍又被宋一带走后。

    江絮雾收起脸上的浅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再看一口未动的梅子糕点,阖眼睁开,吩咐水郦,“下次不要端来梅子糕。”

    喜欢梅子糕的人,已经不见了。

    第88章 兄长提剑

    侵晓雾霭沉沉, 一人从官道上策马奔腾,腰间的金穗梨花香囊。

    几个时辰后,风尘仆仆的江辞睢从凉州赶来长州, 直奔江絮雾居住的宅院而去。

    彼时,江絮雾在看屋檐下的奴仆们晒花椒和晒花。

    江絮雾想用花引用香料之中, 唯恐不行, 又心心念念,终究还是派奴仆们在宅院摘花晒花, 至于花椒是前不久掌柜送她的一点心意。

    江絮雾不是看礼重的人,浅笑接下,给了点银子给他家,听说他的女儿又病了,于是给了银子又说自己正好缺花椒。

    掌柜何尝不知, 江娘子哪里缺花椒,感激涕零的道谢了一番。

    之后, 便有了这一幕。

    她靠窗支着下颌, 耳垂的翠玉银杏叶耳环摇动。

    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粉墙。

    她想到这几日会恢复正常的裴少韫被章家绊住脚, 不能常来, 倒是给她松了一口气的想法,江絮雾怕她忍不住戳穿他。

    如今相安无事也好。

    江絮雾思绪万千, 眼前浮现, 之前在她面前笑得灿烂,黏着她, 拥有一腔赤忱的裴少韫。

    可他已经变回曾经的裴少韫。

    江絮雾遏住心中的恻隐之心, 耳畔这时传来几声鸟声, 伴随而来的是门房匆匆忙忙跑进来。

    “江娘子,门外有人自称江辞睢, 是江娘子的兄长。”

    “快快迎进来。”

    江絮雾欣喜,走的时候发簪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兄。”

    她眼见阿兄一身玄色长衫,头戴黑纱帽,身形高大,桀骜的阴沉面容对上她,扯出笑容。

    “阿妹。”

    多日未见的兄妹俩,各自有说不完的话。

    江絮雾吩咐水郦端茶倒水,将人迎进正厅,又吩咐下人备点糕点吃食。

    “阿兄来的匆忙,一定饿了。”

    “等阿兄用完这些,再去沐浴更衣。”江絮雾将一切都打点好,就听到坐在她面前的兄长顾不上茗茶,大口灌了一口,似回过神,方才沉声道:“不急,我来是想看看你,见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裴少韫上下打量阿妹见她肤如凝脂,香腮含春,心底的顾虑逐渐放下。

    江絮雾温声道:“阿兄放心,我在这里过得自在,闲来无事赏花弄香料,日子也算快活。”

    “裴少韫呢?”

    见江辞睢皱眉,对他一副不满,江絮雾隐去他之前疯子的行径和那不清醒的时日,轻声道:“尚可。”

    “倒是阿兄在凉洲如何。”

    见阿妹关心起他,江辞睢忘却裴少韫这厮,转而说他的近况。

    原来阿兄被贬到凉州做起录事参军,官职前途远不如在京州,但他也心安。

    “眼下皇上病重,迟迟不拟定圣旨,宣太子继位,皇后前几日找到民间遗留的皇子,此子竟跟皇帝年轻时一模一样,皇上见到后,就封他为十皇子,宣他在殿前侍奉。”

    “朝堂上也因此事,一时之间动荡不安,太子又在大婚当夜被行刺。这京州万幸我没有在其中,不然少不了要被掺和进去。”

    江辞睢直言京州近日风波,江絮雾倾听,直到听到他聊起江母的事。

    “你母亲因父亲再娶小妾,闹得不可开交。”

    “父亲风流多情,母亲她不是从不闹吗?”

    听到关于母亲的事,她又一瞬愣神,转而平静过问。

    “父亲再娶的是你母亲身边信赖的婢女,原本是要把她指给府里管事的儿子,谁知道被大房的人捉奸,事情闹大,父亲就娶了她,而且在你父母争执间,你弟弟忽闯入进来,被磕破了头,前几日才醒,成了傻子。”

    江絮雾没承想短短数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江辞睢看她脸色平静,接着道:“如今大房和三房都不比之前繁荣,大伯昨日由于帮太子在朝堂说话,被贬去西北之地,大房正闹着和离,二房由于二伯前些日子不小心摔断腿,官职被革掉,只能在太府寺当主仆。”

    江絮雾没想到江家几房都落得远不如之前,不过跟上辈子也没多大区别,但是母亲至少在她死之前都过得好好。

    如今出这事,她惆怅了一息,便不再多想。毕竟上辈子母亲在她死前还撺掇她,想裴韫娶她的堂妹。

    江辞睢之前担心告知阿妹出这样的事情,她会为江母难过,见她面不改色,江辞睢更为放心。

    他不动声色小呷一口茶水,江辞睢没告诉阿妹,大房和二房出事都是他掺和其中。

    还有她母亲和弟弟都一起出事。

    要怪,就怪他们活该。

    在他不在的时候欺负阿妹。

    江辞睢垂眸遮住眼底的暴怒,又跟她闲聊几句,随后沐浴更衣,换上苍葭圆领长衫,身高挺拔,走动间,栖息在屋檐下的狸奴忽叫声不断。

    “你养狸奴了”

    江辞睢的发根还未绞干,末端有湿润的水珠滴下,听到屋檐上的声响,他想起以前事情。

    “我记得你之前收养一只狸奴,可惜他没福气,走得早,你也哭得伤心,我那时候说要亲手送你一只,当时你说:万物皆不同,送来一个又不是同一个。”

    江辞睢提及往事,两人心照不宣一笑。

    她接过水郦手里的干帕,吩咐阿兄坐在窗棂外的圆凳上,她趁着天色较好,为他绞干乌发。

    江辞睢安安静静,双手放在膝上,窗棂的铜铃发出簌簌作响。

    屋内的梨花香从青花香炉四四方方散开,案几的木芙蓉舒展身姿,几只燕隼叽叽喳喳飞到屋檐下的房梁。

    万籁俱寂。

    几柱香的工夫,天色昏暗,金月坠浩天。

    江絮雾为他拾掇出东边的厢房,两人闲聊了几句,她转身回到各自厢房。

    途经院子,见到不请自来的裴少韫爬墙进入。

    看他佯装灿烂的假笑,江絮雾很想说他别装了,可又顾忌阿兄也在,深怕会打搅阿兄。

    “你进来。”

    江絮雾低声招呼他来走廊。

    裴少韫轻笑,却又感觉不妥,换上蠢兮兮的笑容,来到她的面前。

    这几日官署公务繁忙,章家的事情他也刚忙完。

    他这才得空来寻江絮雾,步伐稳健走上前,垂下的眼帘遮住贪婪,“阿絮。”

    江絮雾不知为何,好似对他冷淡了一些,轻声:“嗯。”了一声。

    裴少韫想起他的兄长在这里,尚且了然,自顾自想要凑近,可江絮雾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焦灼。

    裴少韫掩饰心底升起的戾气,掀起眼皮子时,似在盘算什么。

    “我兄长在这里,我怕你打搅我阿兄,你也知道我阿兄不喜欢你。”

    江絮雾攥紧娟帕,轻声澄清。

    人影微动,风声鹤唳。

    他们静静伫立在走廊下,秋风卷起她衣袂,湘妃竹的卷帘今夜没收起,随风摇曳。

    “阿絮,你在说什么?你阿兄?”

    江絮雾看他还要装下去,她也懒得现在揭穿他,低声说了一些他们之前发生过往。

    还以为他会继续纠缠不休。

    谁知听完她的话,裴少韫明眸微微暗淡,“我明白了。”

    “我先回去。”

    江絮雾闻言仰起头见他,就见他忽扬起笑容,恍惚间,她又见到大雨负荆请罪的裴少韫,还有在庙会要她提词的裴少韫。

    意气风发,犹如少年的裴少韫,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一步,用力掐紧了掌心,她竟有一时分不清他和之前的裴少韫有何区别。

    裴少韫毫无察觉,“阿絮,我明晚来看你。”

    两人犹如深夜私会的情人,眼前的裴少韫在撂下这话,转身爬墙回去,在明月高悬,仅一墙之隔。

    江絮雾看到他唇角扯出真心实意的笑。

    又是骗她的吗?

    江絮雾分不清眼前的真真切切,只觉眼前犹如镜花水月,难以深思。

    殊不知,江辞睢伫立在窗棂,亲眼见到这一幕,面色晦暗,用力攥紧了骨节-

    隔日,江絮雾发觉阿兄一大早出去,也不知道去忙什么。

    但今日她收到了抱梅来信,信上字迹刚毅,笔锋有力,想来是托人书写,想到抱梅不怎么会写字,她了然于心,急匆匆翻阅书信,方才得知她一切安好。

    信中所明,青衣幼时被卖掉烟花之地,自己逃了出来,辗转几次,被人骗去做童养媳,那个人还是个傻子。

    青衣被磋磨几年,那个人生了一场大病,死了。

    她原以为苦尽甘来,可是那家人逼着她自缢,要冥婚。

    青衣不堪欺辱,跳入湖中自缢,被宋一救了起来,这几年青衣都不敢回想往事,近日听闻有那户人家的消息,她听说那户人家又生了一个傻子儿子。

    他们给傻子儿子娶了媳妇,可报应来得快,他们的傻子儿子又病死了。

    这户人家又要重蹈覆辙,逼着娶来的媳妇自缢,配冥婚。

    青衣知晓这件事,不顾吩咐,擅自行事,想要报当年的仇,也想救下那个女人。

    ……

    江絮雾看完来龙去脉,默默将新信件留下,她不知青衣竟遭遇这般过往,看到信件里,抱梅义愤填膺地说,“小娘子我一定会保护好青衣。”

    她不免失笑,又心中不安,思索片刻。

    江絮雾敲响了隔壁宅院的大门,找上了宋一。

    “你还记得我曾经让你答应过我的一件事情吗?”

    宋一诧异江絮雾的到来,在听到事情原委,他拧着眉头道:“小娘子你要我去保护抱梅吗?”

    江絮雾颔首,“我担心她们。”

    宋一踌躇。

    江絮雾看穿他的纠缠,低声道:“我知道裴少韫已经清醒了。”

    宋一诧异望着眼前的小娘子,惊讶道:“小娘子你何时知道的。”

    “那日他来,没有吃梅子糕,我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何不揭穿大人。”宋一疑惑。

    “你觉得我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同,万一我揭穿后,他又逼我杀了他,你说我该怎么办?”

    宋一缄默,他也料到之后裴少韫和江絮雾之间很难收场。

    “卑职明白。”

    见他应允,她也算是了却心头不安。

    江絮雾随后回来,发觉阿兄匆匆忙忙回来,身上还有一股血腥味。她蹙眉过问,“阿兄你去哪里了?”

    她嗅了嗅阿兄身上的气味,深感不安,走来走去,峨眉紧蹙。

    “你放心,阿兄是去见了一个人,你也知道,阿兄做心疼你,也知道你心疼阿兄,若是阿兄出事,定然也会让你心疼,可我怎么会允许我阿妹捧着担忧的心。”

    见他促狭一笑,江絮雾冷声嗔道。

    江辞睢爽朗一笑,说是他想逛逛长州城内,江絮雾了解他的意思,陪他在城内走了一圈,游船、进食、赏花、看戏……

    一天下来,江絮雾坐在车舆,犯困靠在江辞睢的肩膀上。

    江辞睢静静将她一绺发丝垂在耳根,露出温柔一面。

    倏然,车舆路过石子,江絮雾被惊醒过来,她慌张睁开双眼,恰巧青灰色布帘被风吹开,她见到扶着肩膀从医馆走出来的裴少韫。

    她一愣,裴少韫原本还含着笑,目光戾气难掩,却怎么也想不到江絮雾会这么巧出现,伪装的笑意立马转换成蠢货一样的笑。拉长唇角,目光清澈。

    江絮雾:……

    她该怎么说,其实他装得漏洞百出。

    出奇意料的是她没有揭穿,假装没有看到这回事,可裴少韫一直跟在身后走。

    江辞睢察觉车舆身后有人跟着,掀开布帘,发觉是裴少韫,他冷笑一声,吩咐车夫驾快点。

    少顷,待到江絮雾想去看一眼,发现他的身影早早甩在身后,犹如一粒米,毫不起眼,也令她蹙眉,耳畔传来江辞睢的一句:“不自量力。”

    她方才回神,望着阿兄直言道:“阿兄你身上的气味跟裴少韫有关系吗?”

    “你为何这样问。”

    “我不想阿兄瞒着我,阿兄你也别想瞒着我,我了解你。”

    江絮雾一句了解他,令他冷哼一声,不情愿道:“我早上看那小子不顺眼,就去痛殴了他一顿。这小子想揍回来,我说你会心疼我,他倒是不敢下手。”

    江辞睢说罢,见她蹙眉,不免心生怀疑,“你在担心他?”

    “兄长你多虑了。”

    江絮雾垂下眼帘,“他那样的人,我为何要担心。”

    话是这般说,江辞睢莫名生出恐慌,紧紧攥紧她的手,“你别骗我。”

    “我何时骗过阿兄。”

    江絮雾见到阿兄即将动怒,拍拍他的手背,秋水剪瞳映衬担忧,江辞睢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控,赔罪道:“是我忧心过头。”

    “我明白阿兄是为了我着想。”

    兄妹冰释前嫌,回到了宅院。

    傍晚时分,月上三更,秋风瑟瑟。

    江絮雾在看书,一灯如豆,身上披着外衫吗,纤细的身子在夜色似乎风一吹就要飞走。

    “阿絮。”

    她正看得聚精会神,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江絮雾惊得站起身,腰肢被人搂住。

    不请自来的人,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轻声道:“阿絮,你肩膀好疼。”

    “松开,热。”江絮雾用书拍打他的手背,余光瞥见窗棂大开。

    这厮不会是爬墙又爬窗?

    装腔作势的裴少韫,温顺松开手,毫不廉耻解开腰间的玉腰带。

    “你干嘛?”

    江絮雾眉头紧皱,想要怒斥他,裴少韫无辜道:“我给阿絮看伤势。”

    正逢厢房的门被叩响,“阿妹。”

    一股不好的预感令她不假思索将人推进床榻间,又将床帷解下。  “你不想被我阿兄打死,就不要出去。”

    这才急匆匆走去厢房外推门。

    裴少韫深感眼前一幕很熟悉,上一次貌似是他把江絮雾藏入床帷,如今倒是被她藏进来。

    他深感物是人非,可闻着床榻的梨花香,还有叠放的被褥,修长的指尖轻轻捻着,眼前浮现了小娘子躺在床榻的画面。

    裴少韫修长蜿蜒着青筋的手,攥紧了被褥,舒展开,拢紧,情不自禁俯身,轻笑道:“阿絮。”

    江絮雾将门推开,见到阿兄神色慌张跑来,她不动声色拉着阿兄坐在八仙桌面前,为他斟茶倒水,“阿兄怎么了?”

    “我路过院子看到有黑影,怕你出事。”

    “阿兄是不是看错了,我来这里几乎一个多月,还养着护卫,哪个小毛贼敢来我这里。”

    江絮雾浅笑,江辞睢皱眉,“我的眼睛不会出问题,我已经吩咐你府上的护卫去查。”

    “好。”江絮雾怕他发现藏在床上的裴少韫,挡住他的目光。

    江辞睢瞥见她指尖不断颤抖,目光凌厉,顿时要站起身。

    江絮雾赶紧拦下他,话锋一转道:“阿兄你什么时候回凉州。”

    “大概三日后。”

    “这么快,我还想跟阿兄再多待几日。”

    见阿妹心神全在他身上,心里狐疑消退,变成了阿妹对自己真好,阿妹是心疼他的。

    江辞睢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江絮雾,“我也想继续陪着你,但凉州还有事情,我需要去处理一下。”

    “这几日你也小心点。”

    自从他被贬,公主迟迟不回信件。

    他也不清楚,公主是不是避嫌,亦或者放弃他这枚棋子。

    不管如何,上了这艘船,他还是小心行事。  不仅是为了他,更多是为了阿妹。

    他伸出手,捻着她散落身后犹如绸缎柔顺的乌发,两人挨得很近,灯光下透在屏风。

    倏然,一阵秋风席卷而来,他站起身,挡在阿妹的面前,见到窗棂打开,他再上前阖上。

    “你晚上入眠都不阖窗?”

    江辞睢深感不对,皱眉阖窗,侧身见到碧翠床帷遮住的床榻。

    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暴怒,大步冲上前,想要掀开,江絮雾觑见这一幕,暗道不好,冲上前道:“阿兄——”

    在她阻拦的间隙,江辞睢掀开了床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阿——”江絮雾正想绞尽脑汁解释,走进发现床上空无一人。

    他人去哪里了?

    江絮雾压抑心底的疑问,不动声色道:“阿兄天色晚了,你要不早点歇息。”

    “不,我去外头巡逻。”

    江辞睢不信他看错,说罢出去又要巡查外头。

    “阿兄,你——”江絮雾追到门口,见到他背影溶于黑夜,侧身看向从屏风内走出来的人。

    “阿絮。”裴少韫衣衫不整走出来,俊朗的眉眼无辜垂下,令她看得头疼,“你刚刚躲去哪里了。”

    “我躲在柜子里,阿絮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又不怕他。”裴少韫走近,衣衫不整,肩头绑着白纱布,放荡不羁配上无辜的眸子。

    江絮雾深呼一口,也没了跟他继续周旋下去的想法。

    “裴少韫,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恢复正常。”江絮雾坦言,目光平静。

    裴少韫停顿,拉长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

    “几天前。”江絮雾见他往前走,她往后退。

    裴少韫不免笑了笑,乌黑的眸子多了认真,“所以你知道我清醒了,却还佯装不知情。”

    “我怕揭穿,你又会跟上次一样。”江絮雾并不藏着掖着心里的想法。

    她头次用严肃的口吻与他对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厌恶你吗?”

    裴少韫脚步一顿,两人近在咫尺,他能清晰看到江絮雾穿着浅粉外衫,也能看到她说这些话时,面容坚毅,几乎令他挪不开视线。

    “为何。”

    “因为你从来都只在乎自己。”

    裴少韫拢了拢手,青筋蜿蜒在手背,他恶念升起。

    他若是真的不在乎阿絮,不会刻意隐忍到如今,甚至还装一个蠢货。

    裴少韫不懂,为何眼前的人说他只在乎自己,胸腔似乎有无形的大手攥紧他,捏得他喘不过气,满腔愤恨升起。

    可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浇灭他一腔怨恨。

    “你知道,喜欢什么吗?”

    江絮雾主动往前走,她的身形瘦弱,明明之前恐惧厌恶他的接近,如今她坚定走到他的面前。

    “你喜欢香料,你喜欢赏花,喜欢看书……”裴少韫指出她的各种欢喜,努力扼住扭曲的面容,想要心平气和跟往常一般。

    江絮雾不给他机会,走到他的面前,从容淡定。

    “我喜欢的一直都是自由,你在约束我。可你从不承认,自以为是喜欢我,就要我温顺像只鸟,被你拿捏在掌心吗?”

    “裴少韫,你自以为是,像只有手段的可怜虫。”

    江絮雾说这番,用尽全身的力气,哪怕眼眶止不住的泪水流出来,身子在颤抖,可她依然双眼饱含泪水,不屈服,犹如宁折不弯竹子,沉声道。

    “裴少韫,你真的喜欢我吗?”

    ……

    他在江絮雾的质问下,说出了心中所念,“爱。”

    “既然爱我,为何不敬重我。”

    一向巧舌如簧的裴少韫被逼得哑然。

    直到他走出来,四肢百骸犹如灌入了寒冰,来到院子,他见到阴沉面容的江辞睢,提着剑,恭候多时的江辞睢。

    “是谁允许你,伤害我的阿妹。”

    第89章 卑微

    长州下了三天的大雨, 江絮雾送兄长出行是烟雨天,她一袭鹅黄色褙子,衣襟是花卉刺绣, 走动间,宝相花纹锦鞋踩在水洼, 浸湿了一片, 裙摆都洇染了。

    看得江辞睢心疼不已。

    “说了你不用你送我,这大雨天, 你要是风寒着凉怎么办?”

    江辞睢面容严肃,江絮雾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我想送阿兄。”

    他见她固执,伸出手拂她的发髻,“过一段时日, 阿兄想办法来长州任职。”

    “阿兄,你别因为耽误你的前程。”江絮雾想也不想反对。

    “可我的前程是你。”

    江辞睢安抚她不安, 低声道:“我有分寸, 你莫要担心。”

    见到兄长笃定的目光, 江絮雾这才颔首, 眼睁睁看他上车舆,渐行渐远。

    待在车舆的江辞睢, 看到阿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搁下布帘,他席地而坐, 撩起衣袖露出用白纱包裹受伤的手臂。

    他露出厌恶的神色。

    想到昨晚两人为了避免打搅江絮雾, 去了不远处楠子郊外, 几个回合下来,弄得双方都有伤势。

    江辞睢是存了杀心, 来到阿妹的厢房,就已经知道不对劲。但他护妹心切,并未揭穿,回到厢房提剑,守在院子,他耳力极好,听到厢房里的动静,却相隔甚远,大致知道眼前裴少韫惹他阿妹在哭。

    杀心陡然上升。

    他的阿妹,怎么能被人伤害成这样。

    江辞睢对裴少韫动起手来,自是不留余地。

    裴少韫碍于江絮雾的关系倒也不敢下狠手。

    他把握时机重伤了裴少韫,还想再下死手,奈何他身边还有其他下属。

    江辞睢每每想到这里,杀意止不住,想要毁掉眼前一幕。

    不过他想到后续算计好的计谋,江辞睢这才收起全身的杀意,吩咐车夫换官道。

    与此同时,皇帝病重,奄奄一息,太子遭刺杀,人心惶惶,十皇子又在御前伺候皇帝。

    朝堂人心惶惶。

    朝宁公主借着看望父皇的由头,私下进京州。

    她还未进宫,跟在她母后跟前的吴侍卫,将她堵在宫门口。

    “大胆,本宫要进宫看望父皇,岂非你等拦本宫。”朝宁公主大怒,妩媚狭长的眉眼上挑,不怒自威的气势,令在场的人全部低垂下头。

    吴侍卫往前一站,拿出皇后的命牌。

    朝宁脸色忽变,纤细手死死掐住掌心的肉。

    她不明白,母后明知道她野心,为何一再阻拦,她不甘心啊!

    几只燕隼从宫墙外飞入深宫,伫立在树梢,静静望着走在夹道的宫女们成群往宫内寝殿内走。

    寝殿内,燃着龙涎香,皇后雍容华贵坐在床榻,看着年纪十六的少年跪在地上,御前伺候,正陷入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这番孝心被起居郎一并记下。

    这时,皇后身边多了一名宫女,低头耳语几番,皇后神色不变,起身往外走,随身的嬷嬷帮她掀起珠帘。

    “将公主送回去,吩咐张沉,不得让公主出入京州。”

    皇后嘱咐下去后,听到耳畔传来鸟声,循声望去,见到两只鸟儿一大一小依偎。

    她忽阖眼,肃穆庄严的脸上浮现几分疲倦,身侧的嬷嬷扶助她的臂弯,轻声道:“皇后。”

    这句话令她深感刺耳,睁开双眼,眼底有了深沉的痛恨。

    “你书信一封送到长洲,我让裴少韫去了长州,也是该命他回来。”

    皇后眺望远方,遥想这一生,被人往前推,不得回头,甚至所嫁非人,世人不知荣华富贵,不知其中心酸。

    她遥记得昔日在水榭庭院,身着粉衣赏花的少女在她耳畔温笑,“意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意姐姐,我要嫁给裴长遂了。”

    “意姐姐,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

    婉儿昔日的声音还传在她的耳畔,物是人非,婉儿死了,她的孩子,也要被她利用。

    皇后后悔吗?

    并不后悔。

    皇后目光坚定,大有扫破眼前障碍的睥睨之势。

    皇宫内下起大雨,这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裴少韫被召回京州那日,从官署回来,途经江絮雾的院落,肩膀和后背隐隐约约作疼,但抵不住他胸腔蔓延的酸涩。

    从江絮雾亲口在他面前说出那番话后,他缄默不语,之后江辞睢找他算账的事情,他也没放在心上。

    他在沉思。

    他真的做错了吗?

    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裴少韫总梦到江絮雾。

    不同于这辈子,江絮雾病入膏肓,躺在病床上,身形憔悴,不断轻声咳嗽,“大人,回来了吗?”

    她瘦得骨瘦伶仃,只听到下人说,“大人并没有回来。”

    江絮雾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随之而来,裴少韫的胸腔似被人狠狠捏紧,疼得他跪倒不起。

    他透过床幔人奴仆,亲眼看到江絮雾不甘心伸出手,却最后无力垂下手臂的一幕。

    醒来的裴少韫说不上来的揪心,迫切想要去看江絮雾。

    又想到她之前的那番话。

    久久不能回神。

    裴少韫这次又收到回京州的书信,还有太子幕僚同时送来的信。

    上面的字迹无一不在提醒他,此去京州一去不复返。

    但他不得不去。

    裴少韫沉思,狭长的眉眼多了道不明幽暗。

    江絮雾恰巧走出来,想去铺子看一眼,独自一人撑伞,身后跟着几名护卫。

    两两相望,江絮雾行礼,“裴大人。”

    无悲无喜,似是陌生人。

    裴少韫攥紧了伞柄,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阿絮。”

    江絮雾佯装没有听见,上了车舆,车咕噜转动,她扶额在窗边,能感受身后视线一直没有消失。

    她要回头吗?

    不——

    江絮雾阖眼,好似曾经的恻隐之心尽数藏在心间,消散在雨中。

    近日铺子的生意尚可,江絮雾看了一眼账本,又例行看了几块新到的香料,差不多后,又在铺子里呷了一口茶。

    走的时候遇到了张媒婆。

    张媒婆是长州城内方圆百里有名的媒婆,她曾放话,长州城内,没有她做不成的亲事。

    江絮雾本身不跟她打交道,可这人每次她一来,张媒婆后脚跟上来,美名其曰买香料和香囊。

    随后见到江絮雾一顿猛夸,她看出张媒婆所图,也就懒得应付,可她孜孜不倦,三番两次来。

    这次也先是抓着她一顿猛夸,转而说起城南有一户人家。

    张媒婆还没有说完,江絮雾温声道:“拖张媒婆好意,我眼下不想成亲。”

    “江娘子,这人要是不成亲吗,没有知冷知暖的人,互相搀扶,往后来生,多寂寞。”

    张媒婆知江絮雾心思,可她只当江娘子年纪尚小,不懂其中冷暖,还想劝慰下去,江絮雾已经领着护卫上了车舆。

    她慌里慌张追出去,人影都没了。

    周遭看热闹地笑话她,“张媒婆,你这次可是做不成媒了。”

    张媒婆叉腰,骄傲扬起下颚,“有我张媒婆在,怎么可能有做不成的媒婆。”她可是收了城南华家的银子。

    华家家境殷实,有三儿,其中有个不学无术的儿子,见江娘子生得貌美,起了心思,托张媒婆来办这件事。

    本来张媒婆不想办这件事,毕竟他名声难听,要是这媒做不成,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

    奈何他给的银子多。

    人呢,都是为了几两银子折腰。

    张媒婆不免俗,收了银子,便来说请,但这江娘子还真是难缠。

    她气喘吁吁追出巷子,正想不追了,余光瞥见居然有一伙人跟上江絮雾的车舆,见识多广的张媒婆,心生不安。

    秉承着不管事就不会出事。

    张媒婆转身就走,想要当作没这回事,转眼又觉得昧良心。

    她踌躇几下,还是去报官了。

    期盼江娘子没事,还能借机说下这门亲事,张媒婆忧心忡忡-

    江絮雾坐在车舆,疲倦靠在车壁,少顷,她感受到四周安静,心里隐约不安,她掀起布帘,正巧护卫们全部挡在她的面前。

    她依稀可见前面是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彪形大汉,手里还拿着刀,来势汹汹。

    四周刚好是一处陌巷,鲜少有人路过。

    江絮雾攥紧了娟帕,这群人分明是故意,可她来长州也没得罪过人。

    “你们是何人,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江絮雾在想他们是不是来劫财,出乎意料,开口的是站在男彪形大汉身后一个瘦弱的男人。

    丁老三气势汹汹走出来,面容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这是他负隅抵抗官差留下的伤势。

    同时也让他耿耿于怀,若不是裴少韫跟他姐夫作对,跟章家作对,他也不至于落得人财两空的下场,几乎就要坐牢,万幸他身手敏捷,躲过一劫。

    但他因此没了章家当后背,手上没钱。

    于是他找回曾经的兄弟,几杯酒下肚子,他们商议去劫财,几人一拍即合。

    至于为何不去找裴少韫报仇,他又不是傻子,且不说裴少韫的手段,人家好歹是朝廷命官。

    今天正巧,遇到了江絮雾。

    丁老三小心思浮动,新仇旧恨全部落在了江絮雾身上,对付不了裴少韫,对付一个女人总可以吧。

    再说这几日他也看出来门道。

    裴少韫跟这小娘子一点都不像是有关系的样子,若她是外室,也不可能。

    如今他又见她只带了五个护卫,想他们的人可有十个。

    丁老三信心十足,领着兄弟来劫财,不过这江娘子生得真貌美,他心里一阵垂涎。

    江絮雾看到他目光淫晦打量她,心生厌恶将布帘搁下,隔绝令人厌恶的神色,拆了发髻上的簪子,攥紧在掌心。

    顷刻间,江絮雾听到车外打斗声,不免心惊胆战,想要看一眼外头的情况。

    车舆外一阵阵刀剑还伴随污言秽语的声音,实属难听。

    “兄弟们,快上,他们人少。”

    “抢了他们的财,再把车上的女人带走,带回去搞什么鱼水之欢,揉搓一番,哈哈哈……”

    ……

    江絮雾听得恼火,想要撕烂那群恶心人的嘴,又怕拖护卫的后腿。

    可她这样下去也不行。

    江絮雾蹙眉,直至掌心的簪子要穿刺皮肉,她方才回神,这时车舆外,她听到令人生厌的声音和嬉笑。

    “小娘子,我来了……”

    江絮雾眼见车帘被掀开,她强忍恶心,屏住呼吸,悄无声息来到布帘面前。

    只有那个人,敢进来。

    她一定要刺穿对方的眼睛。

    阿兄说过,男女力气悬殊,若是有朝一日遇险,一定要挑痛处。

    江絮雾铭记阿兄的话,直到布帘被掀开一角,她阖眼想也不想刺入来人的眼睛,却不想来人是裴少韫,可她来不及收回,瞪大双眼,眼睁睁望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裴少韫侧身躲避,却还是划伤了手臂。

    “你没事吧?”

    江絮雾收回带血的簪子,面上溅上他的血迹。

    她还未来得及在想他怎么会来,眼前的裴少韫捂着受伤的手臂,俊朗面容牵扯一抹笑。

    “我没事,阿絮你先在车舆待着没,千万不要出来。”

    裴少韫话音落下,露出温柔一笑,转身搁下布帘,江絮雾一愣,随即小心翼翼掀开帘子一角。

    她亲眼瞧见,几个彪形大汉被裴少韫带来的人捆绑在地上,而后便是裴少韫那句。

    “把舌头都扒了。”

    裴少韫抚着受伤的右臂,面上苍白,居高临下俯瞰他们的目光是充满睥睨,强势的气势令几个彪形大汉颤颤巍巍。

    “救命,我们不是——”

    他们还妄想脱罪,裴少韫看都不看一眼,狭长眉眼上挑,“怎么还敢不承认。”

    裴少韫靴子踩上其中一人的手背,剧烈的疼痛令他脊背弯下,额头冒着冷汗。

    “求求,大人不是我们,是丁老三他……”

    他声音颤颤抖抖,没一会,抖落出背后的人是丁老三。

    丁老三还想乘人不备,趁此机会逃走,听闻心都凉了半截,因为他看到裴少韫走到他的跟前,手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一支笔。

    一袭白衣的裴少韫,在人前是芝兰玉树,正人君子的典范,可眼下他犹如判官,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书卷,上面的书卷记载了他平日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种种罪证。

    “不不不,大人那些都是姐夫逼着我干的。”他知道危险来临,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身边的彪形大汉,瞧见这一幕,瑟瑟发抖,在看裴少韫唇角噙的笑。

    颤抖得更加厉害。

    可无论丁老三如何求饶,他还是亲眼看到裴少韫,轻笑一下,用毛笔发现没有笔墨,身边的人抽出刀,直接砍向他的手指。

    “啊啊啊啊——”

    丁老三恐惧地倒在地上,□□里都渗出骚味,他此刻捂着断掉的一只手,哀嚎痛苦。

    裴少韫视若无睹,用毛笔沾血,将他的名字划掉。

    秋风卷起他宽大衣袖,裴少韫恍若置身刑场,审判罪名累累的犯人,然后风轻云淡,眼睁睁见他们死在自己的面前。

    江絮雾围观这一切,胃里翻腾,趴在车舆要呕吐。

    裴少韫听到江絮雾那边的动静,收起了满身的戾气,朝手底下的人使了眼神,将人全部带走,他便回到了江絮雾身边。

    算他们走运。

    要不是怕江絮雾害怕,他会亲手将这群人做成人彘,一遍遍给他们上刑。

    可他不能,当着江絮雾的面这样做,会吓坏她。

    裴少韫遮住眼底的阴鸷,含笑来到她的身边,轻声过问,“阿絮,我想去医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他将受伤的手臂呈现给江絮雾,上面的血刺眼,令她脸色惨白。

    裴少韫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方才让她好受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絮雾恢复如初,平淡地过问。

    “张媒婆来报官。”

    她居然帮自己,这一点江絮雾没有想到,转眼想到刚刚见到的一幕,面色又白了。

    “你是在害怕吗?”

    裴少韫看出她的害怕,温柔道,“是我没收敛我的性子,让你担惊受怕。我只是担心要是我来晚了,你受伤了怎么办?”

    他说这话,目光一直赤裸裸望着江絮雾。

    江絮雾从他眼中居然看到真诚,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裴少韫坐在她的对面,手臂上的伤势还在流血,他撕下了袖子随意包扎,轻声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  “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

    “但是,阿絮你能不能愿意看我一眼。”

    江絮雾眼皮子颤动,瞥见之前还云淡风轻,沾着人血划一笔的裴少韫,如今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乌黑的眸子在静静望着她。

    两人相隔不远,却如隔山水。

    江絮雾忽别过来脸,无视了他的目光,也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来到医馆,大夫都看裴少韫看眼熟,长叹一声,“这位大人,你不要仗着身体好,肆意妄为,这一天天旧的伤还没有去,新的伤就来了。”

    大夫忧心忡忡,对着一言不发的江絮雾道,“这位小娘子,你也劝劝他。”

    江絮雾蹙眉:“我跟他不熟。”

    “老夫记得上次小娘子也在。”

    大夫捋着胡子,说起上次她陪着沈长安和裴少韫来的事。

    江絮雾一时哑口无言,裴少韫禁不住笑了一下。

    她难得生出恼意,剐了他一眼,见他挑眉笑得愉悦,江絮雾攥紧娟帕,生气别过脸。

    上完药膏,大约一炷香。

    两人齐齐走出医馆,由于只有一辆车舆,两人上了同一辆。

    她猛然想起自己的护卫,顿时坐立不安,裴少韫轻声道:“你的护卫已经被我安排去别处的医馆,估摸没什么大事。”

    江絮雾闻言悬着的心放下,松开娟帕,见到裴少韫坐在跟前,面容和煦,右臂的伤势格外惹眼。

    车舆传来秋风,她坐得端正,身穿一袭碧翠对襟花卉褙子,臂弯是湘叶披帛,腰间是如意纹的玉佩,一晃一晃,裴少韫多看了几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这是他们头一次心平气和坐在一块。

    没有争吵,也没有胁迫,难得的宁静,令她放松下来,多了困倦之意。

    待到两人下车,江絮雾先走了下去,而后是裴少韫。

    风雨停下,两人间隔不过三尺,裴少韫望着纤细的江絮雾背影出神,见她一步步往前走。

    好似要永远走出他的面前。

    裴少韫心有不甘喊住了江絮雾。

    江絮雾狐疑侧过身,见到裴少韫神色不一凝视她,唇角牵出一抹笑。

    不再是胸有成竹地笑,而是小心翼翼,讨好,挤出来的笑。

    “阿絮,我明日会回京州。”

    江絮雾一愣,明白他是告别,接着听到他垂下眼帘,残风席卷他的衣袖,遥似飞走。

    “此去我不知能否活着来见你。”

    江絮雾蹙眉,攥了一下娟帕,想说,“活不活都不关她的事情。”

    裴少韫仰起头,认真凝视她道,“如果这次我一去不返,还会牵连性命之忧。”

    “阿絮,你能否在我坟前上一株芙蓉花。”

    江絮雾鬼使神差应下。

    也许是他的神色悲哀,亦或者是他看起来像碎掉的妆奁,无法拾起。

    江絮雾还是答应他这个请求,见到他展颜一笑,心底莫名有一丝的触动,转眼又消失不见-

    裴少韫离去那日,大雨连绵,江絮雾没有去送他一程。

    他在巷子口撑着伞,足足等了五个时辰,直到属下催促说时辰快到,城门要关门。

    裴少韫眼眸垂下,侧身离去,车舆隐于烟雨人间。

    水郦闪身回到厢房,对着刺绣的江絮雾道,“小娘子,裴大人走了。”

    江絮雾正在刺一幅山鸟花卉图,闻言收了一下针,望着窗棂外被风雨敲打的芭蕉,轻声道:“我知道了。”

    她这次有不安的预感,认为裴少韫真的会出事,可他怎么出事?他心机叵测,谁能算计了他。

    况且,上辈子他不也是好好的吗?

    江絮雾将莫须有念想甩出去,继续刺绣。

    几日后,她收到从京州传来的信件,是金利来寄来的,说是江辞睢出事。

    江絮雾打翻了茶壶,顾不上被烫伤,连夜赶去京州。

    怎么阿兄还是出事了?

    阿兄不是在凉州任职吗?

    诸多狐疑,令她不安地赶回京州,可她才刚到京州,阿兄却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絮雾上下打量阿兄,发现他憔悴了不少,眼底乌青,身上还有血腥味道,她满腹疑问,“阿兄你没事?”

    对此,江辞睢面容复杂,冷哼一声,“裴少韫以为他帮我顶罪,不惜落得流放,我就当真不会继续弄死他吗?”

    “裴少韫被流放?”江絮雾捏紧了娟帕。

    第90章 释然

    江辞睢出事那日, 圣上清醒过来,见到床头诚惶诚恐的十皇子,还有起居郎和一干太监说十皇子这段时日衣不解带地照顾, 此等孝顺可谓感天动地。

    岂料十皇子忽然跪地不起,磕头行礼, “儿臣只想尽孝心, 承担不起。”

    皇帝被搀扶起身,他老了身体也不行了, 可他的心却没有老,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一心的儿子。

    他命令十皇子抬起头,见他抬起头,跟他年轻时的模样生得一模一样。

    难怪皇后能有恃无恐,藏了这么久, 见他走不动道,想要算计他了吗?

    他可是真龙天子, 皇后她不过是个女人。

    皇帝浑浊的目光流露威严, 沉声道:“好孩子, 父皇知道你用心良苦, 李公公送十皇子回去。”

    李公公伺候在皇帝身边,闻言便将十皇子带走。

    待人走后, 皇帝强撑病体, 吩咐其他太监搀扶他起身。

    其余的太监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动。

    皇帝冷笑, “怎么你们都要去效忠皇后了吗?”

    “朕的话, 一个个都不听了吗?”

    正逢殿前指挥使徐宁腰间佩刀走来下跪,“臣拜见圣上。”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感觉到不安, 全部都跪下,惶恐不安。

    见到徐宁的到来,皇帝爽朗一笑,眼神阴郁道:“徐大人,朕命令你,即日动用中书省的人。皇后想要对朕下手,朕也要亲手割了她心尖的肉。”

    皇帝阴沉一笑,而后命令徐宁搀扶他起身。

    他来到青玉案前,亲手写下圣旨,边写的时候,身子都止不住颤抖,徐宁觑见,仍然垂眸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写完圣旨后,他便当着徐宁的面,拿出国玺盖章上去。

    而后,他将圣旨交给了徐宁吗,面色严肃,“此事,你必须要亲自去办。”

    “臣明白。”

    徐宁拱手示意,在他离开之前,皇帝指着跪在地上一干瑟瑟发抖的太监和宫女道,“这些都是皇后收买的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一句话,引发太监们和宫女齐齐求饶磕头,“皇上,我们……”

    他们都还没有求饶完,徐宁带来的是侍卫将跪地求饶的太监和宫女拖出去。

    徐宁长得端正,行事周正到不近人情。

    很快皇宫传来接连起伏的哀嚎声,血浸染了青石阶,一直盘旋在深宫的野鸟们,被惊得飞来飞去。

    深居后宫的皇后,得知了皇帝醒来发生的一切事情。

    身边的嬷嬷告诉她,“皇上御前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全部都被赐死,足足有一百人,全都是徐大人亲手执行。”

    皇后转动佛珠,早有预料,低声吩咐,“给他们死后立长生牌,还有塞点银子体恤他们家里人,若是没有家人,就请人每年给他们上香。”

    “还有朝宁那边,已经送她回去了吗?”

    “驸马已经赶来,中途把公主接走了。”

    皇后露出欣慰的笑容,“还算他有良心,也不枉朝宁当初捞他出来。”

    “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皇后娘娘。”安嬷嬷替她捶肩膀,而她继续转动佛珠,阖眼道:“等。”

    一句等。

    今夜血雨腥风,徐宁奉命抄家。

    寝殿内,皇帝咳嗽不止,明黄的衣裳空荡荡,他佝偻着后背,在青玉案上写着几行字。

    李公公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官员的字一个个被划掉,心头一跳,不敢回望。

    皇帝喃喃自语,“朕原本打算给周慎那孩子挑磨刀石,可惜其他孩子都不中用,唯一一个中用的,结果被皇后撺掇,就轻易了结自己的性命。”

    提起自刎在他面前的前太子,皇帝握紧羊毛毫,骨瘦嶙峋的手看得人触目惊心。

    “朕走后,将那孩子的坟墓迁回皇陵。”

    李公公垂头,不敢揣测皇帝的想法。

    “周慎这孩子,当太子还是尚可,若是当天子,还是少了心狠,原本朕是想着为他留两个官员。一个是裴少韫,一个沈长安,互相牵制在朝堂前,他做事也能顺畅,但眼下,朕又怕他拿捏不住臣子。”

    “所以朕必须要让他心狠一下。”

    “待朕走后,陪葬的人加上他的母妃。”

    皇帝一番喃喃自语,听得李公公几乎要抹汗,要知道天子这番话,多少人会死在其中。

    可他不敢吱声,默默像个木头桩子。

    皇帝在名单上一个个划去陪葬的官员名单,又添上几个可以重用的官员。

    随后他停留在皇后的名字上,微眯着眼道,“她这人从小心性高,朕与她初见,她才十岁,敢一人骑马,直言,为何我是女人,就不能骑马射箭。我偏要骑马射箭,游历山川。”

    “朕当时一眼便相中了她,可她偏生要跟朕的兄长成亲,在她及笄那年,朕捧着一颗真心在她面前,她不屑一顾,朕就觉得,她是不是只想嫁给太子,于是朕就弑兄夺位,把她娶了回来。她依旧对朕不冷不热,直到朕软磨硬泡,她方才愿意接纳朕。”

    “朕当时以为朕是全天下最辛福的人,可谁知朕心心念念得到的妻子,竟跟兄长有过孩子,于是朕想杀了她。”

    李公公听到这些皇家秘闻,心惊胆战,就差跪着求皇帝不要再说,他知道皇帝敢在他面前吐露真相,必定是不要他的命。

    皇帝陷入魔障,想到那日发现真相,恨不得掐死皇后时。

    皇后被掐得喘不过气,目光却含着恨意,“你……杀了……我的……夫……”

    她竟知道这些,甚至还让他赶紧掐死她。

    她要去见曾经的夫君。

    皇帝当然不允许,他心心念念得到的人,怎么能让她如愿以偿。

    “朕没有掐死皇后,但朕要让她生不如死,于是朕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女儿,原本还想再弄死她的儿子,可她先下手为强,不惜让他断腿,断绝了皇位,甚至第一次央求朕放过他。”

    “朕第一次看到她臣服,温顺跪在朕的膝上,于是朕放过了她的儿子,后来怜惜她失去幼女,从其他妃嫔手里接过其女,送给她,让她当作亲生女儿,一直养在膝下。”

    “朕原以为,她会一直温顺下去,谁知她竟是装模作样,半点屈服都没有。”

    “朕不甘心,朕是天命之子,她怎么能不屈服于朕。”

    皇帝遥想跟皇后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如今他不禁怨恨,在圣旨上加上了皇后的名字。

    在诡谲的烛火下,皇帝的面容狰狞可怕。

    李公公几乎要彻底跪下,但在皇帝娓娓道来全部后,他听到了这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如今朕快死了,你也跟朕身边几十年,朕允许你陪葬。”

    李公公面如死灰,却还是跪下谢恩。

    “多谢圣上恩典。”

    大雨滂沱,血浸染了整个京州的石阶,今夜有谁能彻夜入眠。

    据史书记载,此案有一百多官员死于非命,另有五十名官员要么被流放,要么被当夜自缢。

    江辞睢也在名单之上,但他用了一个手段,给裴少韫书信一封。

    是让裴少韫帮他?

    不是,是想拉他下水。

    江辞睢想他去死,知道他对阿妹贼心不死,故意书信一封,在殿前司的人到来之前,寄了出去。

    原本是想试探一波的,若是不成,那又如何,只是苦了阿妹,不过他这些年积攒的银子够阿妹一辈子衣食无忧。

    谁料聪明一世的裴少韫竟然上当了。

    愿意出手,不惜求了皇后。

    随后他替代名单上即将要陪葬的江辞睢,死罪虽逃过一劫,但流放还是要去。

    西北之地,荒凉偏僻,去了至少要脱一层皮,甚至有可能都会死在流放之地。

    偏偏裴少韫甘愿受罚。

    江辞睢心情复杂,一是没想到他真的能为阿妹做到如此地步,二是他又期盼裴少韫去死。

    面对裴少韫这一手决策。

    皇帝的名单划掉了裴少韫的名字,添上了江辞睢的名字。

    在经历大换血后,皇帝确信朝堂在他走后,至少能风平浪静一段时日。

    皇帝搁下笔,一边咳嗽,一边望着名单的名字,看到皇后的名字,他用指腹摩挲,露出阴狠神色。

    “朕,不会放过你的。”-

    周慎在听闻母妃要被陪葬,几乎要站不住。

    跪在地上的李公公,为了将来的命,求到了他的面前。

    “求太子能保住贱奴这条命。”

    周慎在理清来龙去脉,强撑住心中波澜,这时他收到手下幕僚送来的书信。

    他拆开一看,原来是裴少韫在关进大牢之前,托人写下的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两字,“皇后。”

    周慎捏紧了信件,想到生母,又想到这段时日兄长的死,还有程宜被人带走,种种过往,令他深陷困厄。

    父皇,你何苦逼迫儿臣呢?

    周慎阖眼,良久,他睁开了眼眸,坚毅的目光不再纠结。

    “绍浏备车,孤要去皇宫。”-

    深宫内。

    皇帝身子疲倦,早早歇下,起夜时,发现寝宫点了一盏烛火,四面窗棂大开,他禁不住咳嗽,“大胆,来人。”

    谁半夜不关窗,皇帝勃然大怒,起身时,才惊觉四周不对,安静得过分,犹如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见。

    皇帝疑心四起,抽出龙床的佩剑,大声怒吼,“谁,徐宁人呢?”

    在他的大喊大叫,身穿皇后宫服的皇后走了出来,皇帝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她贸然出现,而是皇后手中有一把剑。‘

    长剑锐利,一路划在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敢——”

    “我为何不敢,你知道我等这一年多久了吗?”

    皇后意气风发,犹如昔日惊艳地,坐在马背上,潇洒的女童。

    “你杀了我的夫君,还剥削我娘家的势力,这些我都能忍,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杀了我的女儿,你明明知道女儿也是你的。”

    皇后握紧了剑柄,牵扯出讥讽地一笑。

    皇帝震怒,“若不是你背弃朕,朕怎么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有错是你。”

    皇后提起手里的长剑,一步步往前,眉眼的愤恨变成了平静。

    “你总是这样,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这一切就让我来终究,你也别想我陪你。”

    “你敢——”皇帝意识到李公公背叛,勃然大怒。

    却抵不过她一句。

    “我叫徐长青,不是你的皇后,也不是天下人的皇后,我是我娘亲和父亲的孩子。”

    昔日徐家被皇权逼迫打压,父亲唯靠自缢保全了徐家,母亲也殉情而去,独留下她夜夜孤枕难眠,痛不欲生,把自己关在宫殿。

    殊不知,三日后,他亲眼逼迫她,亲眼看见女儿死在自己面前。

    女儿才一岁,连娘都不会说,只会咿咿呀呀,她被宫女们压着四肢,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对着皇帝说,“我错了,求求你放过她好不好,她也是你的孩子。”

    “你要我放过她,那你怎么还偷偷生下我兄长的孩子。你婚前失贞,朕忍了,可你胆敢私下生他的孩子,徐长青,你有没有把朕当回事。”

    “你要怪我?是你弑兄强行在皇帝面前娶我,我也告诉过你,我早就是你兄长的人,是你纠缠不休,何苦怪我,还要怪孩子。”

    徐长青愤怒不已,可被压着的她看女儿即将要被闷死,护女心切的她央求他放过女儿。

    可男人铁了心要给她一个教训。

    他可是连弑兄杀弟都能做得到,再说,徐长青往后还可以再生。

    皇帝不近人情,杀死了他们之间的女儿。

    压在她心底最后一根稻草被抽走,铺天盖地的疼痛,令她悲哀到竟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抱着襁褓的女儿,在风雪交加的夜色,赤足埋下了女儿,随后为了另一个孩子的安危,隔日她不惜设计让亲生儿子断腿,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命,以防万一,她主动温顺出现在他的面前,强忍羞辱。

    “我错了。”

    满腔的愤怒,藏于心间。

    眼下望着日益年老的皇帝,徐长青笑着道:“你知道你这几年身体为何不好吗?”

    “你以为天下任何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认定了继承人是谁,便会为他铺路,不惜用所有人当磨刀石。”

    “可你不知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徐长青提剑一步步走向他,见他面色大怒,“太子跟你一起?”

    “不止呢?”

    徐长青提起长剑打掉他手里的长剑,架在他脖子上,温声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跟你的兄长,也就是前太子生的孩子,并没有被弄死。”

    “怎么会!!徐宁他——”皇帝意识到不对,徐长青已经挥剑,银光闪烁,一声惊雷响起。

    徐宁独自一人守在寝宫外,哪怕下着雨,他都不曾离开。

    直到官门推开,提剑走出来的皇后一身血,脸上还有血迹,手上多了一枚国玺。

    大雨冲刷她身上的血迹,徐长青踉踉跄跄走到徐宁的面前,对着徐宁道。

    “阿宁,我把他杀了,我给穗穗报仇了,也给父母和他报仇了。”穗穗是她被掐死的女儿小名。

    这迟来的一天,终究令她又哭又笑,瘫软坐在地上,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

    徐宁跪着为她擦拭泪水,“恭喜小娘子。”

    一句小娘子,她悲痛欲绝,大雨浸染了他们的衣衫,徐宁背着徐长青,宛如昔日他作为一个奴仆,献出脊背,要让站在天边的小娘子踩上去。

    后来,宛如明月的主子找上他,“你跟我弟弟长得很像,他死了。我给你一次往上爬的机会,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给我爬。”

    为奴者,一生忠于主子。

    徐宁被赐予了名字,哪怕是她弟弟的名字。

    可他将永远忠于徐长青。

    他们是主仆,不得僭越,不得背叛,永生忠于她-

    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十皇子被封信王去往并州,一直长居长春宫的二皇子被封王去往的仁州。

    皇后由于皇帝驾崩,受到打击,一病不起,七日后,长逝坤宁宫。

    继位的天子,颁布圣旨,京州城内吃斋念佛七日,他则为已故先皇和先皇后去护国寺沐浴更衣祈福半月,此举儒生津津乐道,说当今圣上仁善孝顺。

    几天前令人心惊胆战的众多官员被抄家一事,渐渐被人忘记。

    京州的大牢里,成为天子的周慎,吩咐身边的幕僚,想要赦免他的罪行,放他出来,却得知他不愿意。

    传话的幕僚道,“他说他这是在赎罪。”

    周慎身为天子,没有恼怒,反而认为他性情中人,打算流放他几年,再把人召回来。

    毕竟裴少韫能周旋皇帝,皇后还有他之间,为官几年,甚少被人拿捏把柄,难怪父皇想把裴少韫留给他。

    如今他想恕罪,压压他的性子。

    周慎想的开,转而在想新的科举,由于先帝临死之前,想帮他横扫障碍,血流成河,心情复杂。

    若说先皇对他看重,却步步想逼,若不看重也不会帮他扫清障碍。

    他左思右想,最终想到先皇其实更爱他自己。

    不过人死了,周慎多想无益,剩余的官员左挑右选,最后看到先皇留下的另一位官员。

    沈长安。

    他左思右想,重点圈住沈长安的名字,打算先磨炼一番,再重用。

    京州大牢内。

    江絮雾不明白她是怀揣什么复杂的想法来看他。

    来都来了,看他一眼吧。

    这是她之前安慰自己的话。

    当她拖阿兄的关系,来到大牢,物是人非的恍惚感,令她惴惴不安,如坠云端,不知是否是梦。

    要知道,上辈子流放的是她阿兄。

    眼下却是裴长韫。

    江絮雾心中复杂,跟着狱卒走进关押裴少韫的牢房,身侧是阿兄护着她。

    江辞睢不懂阿妹为何会来,是不是愧疚?看阿妹也不是因愧疚才来。

    不管如何,裴少韫是板上钉钉要被流放,江辞睢轻哼一声,别扭地将她送来。

    “阿兄,你能不能在牢房外等我,我想有话问他。”

    在临近走到关押裴少韫的牢房,江絮雾忽停下脚步,对着身侧的江辞随道。

    江辞睢拧着眉头,在江絮雾央求下,还是应允,江絮雾露出浅笑。

    她走近,看到向来整洁的裴少韫蓬头垢面,身上的白衫早换成囚服,端坐地上,四肢都上了枷锁。

    裴少韫正阖眼,察觉耳畔有异样,他睁开眼,见到身穿靛蓝襦裙的小娘子,未施粉黛,面色平和。

    “阿絮。”裴少韫轻笑,怡然自得,完全没有阶下囚的风范。

    江絮雾了解他,走到他的跟前,发觉他身形瘦削,双手都瘦得骨瘦如柴,似注意她的目光,将手藏进衣袖。

    “我看到了。”

    江絮雾的话打断他藏着掖着的想法,令他局促,他并不想被江絮雾看到狼狈的一面。

    她了然于胸,半蹲下身子问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裴少韫从容不迫回视她,目光多了贪婪,意识不对的他,掐住掌心,才勉强压抑触碰她的念想。

    “你别装腔作势,我来的时候,阿兄都告诉我了,你是在帮他顶罪,才会被流放。”

    “你心疼?”

    裴少韫含笑望着她。

    江絮雾没好气道,“你想多了,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小娘子不是心知肚明吗?”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原谅你。”

    江絮雾沉着冷静凝视他,“你也不想再用苦肉计。”

    裴少韫笑出声,眼眸的光彩黯淡了点。

    “你以为这次我是苦肉计吗?”

    江絮雾对上他乌黑的眸子,亲眼看到他的指尖在颤抖,听到他脆弱的一句。

    “阿絮,这次我没有使用苦肉计。”

    裴少韫哪怕如今狼藉,周身的气度依旧与旁人不一,在他说完这话时,江絮雾看到他眼眸的认真,也看到的他脖颈和额头青筋蜿蜒。

    江絮雾忽别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牢房外的江辞睢捶了一下牢房,轻声道:“阿妹,时辰差不多了。”说罢,恶狠狠剐了他一眼。

    裴少韫视若无睹,眼中全都是眼前的小娘子,直至江絮雾离去,他才收回了藏着贪婪的目光。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流放。

    要是江絮雾知道是一个梦的缘由,她一定很奇怪。

    梦中的裴少韫,忙于繁事,甚少关心后院的江絮雾,一心想要掌权,在知道妻子的兄长出事,到处哀求,他也只是保住了江辞睢的命,随后他被流放。

    也因此,江絮雾一病不起。

    他每每深夜回来,瞧见她,都发觉她瘦骨嶙峋,哪怕大补都于事无补,所以裴少韫到处寻名医。

    大夫说是心病。

    裴少韫不懂,她好好的,怎么会有心病。

    在局外人的裴少韫眼里,其实他猜到江絮雾是因兄长才会有心病。

    梦里的他也许知道,自欺欺人罢了。

    裴少韫从梦中醒来,三番五次又找了大师解惑,大师神神秘秘说因果。

    他从不信因果,认为大师胡说八道,可眼下被流放,真当不是因果吗?-

    从牢房出来的江絮雾忘记怎么跟阿兄回去,反倒是被阿兄误会,彻夜找她谈话,大抵不过是他自作自受。

    “不必为这样的人担心。”

    江絮雾何尝不自晓,“我明白,阿兄。”

    “明白就好,对了你身边的抱梅呢?”

    他记得沈长安把抱梅带去长州,怎么见她一直不在阿妹身边,江辞睢深感奇怪。

    江絮雾将来龙去脉一并告知,随后轻声道:“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抱梅另一边正在回长州,她们几人不知道江絮雾去了京州。

    “谁让你来的。”

    青衣受了重伤,伤势严重,固执追问抱梅。

    抱梅没好气道,“要不是我来,你都死在人家家里陷阱里了,话说你明知道,她们一家是做机关的高手,还要去报仇,也不知道再谨慎一点。”

    青衣手指颤抖,抿唇道:“我还以为你怪我去报仇。”

    “我为何要怪你,如果不是你,那个小娘子就毁掉。”

    抱梅一想到,为了防止女人逃跑,将她捆绑在笼子里,当成畜生一样被关押起来的女人,心里不免痛惜。

    还好被她们救出来,给了银子,将她送到了姑姑家里,据说她姑姑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在大户人家家里当厨娘。

    将她送走后。

    她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路,只是路上青衣的伤势变得严重,青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青衣知道她的关心,但青衣更担心她的安危,同时她也问起充当车夫的宋一,怎么会过来,是裴少韫应允的吗?

    “那可不是,是小娘子关心我,找人请让他来保护我们一路回去。”抱梅一提这一茬,无比自豪,“全天下能对我一个奴婢这么好的人,也就只有小娘子一人。”

    青衣内心触动,遮下眼眸,“你家小娘子当真是好人。”

    “所以我要永远伺候我家小娘子,你以后也要一起伺候小娘子,不,我伺候就好了,你不准跟我抢,你呢,就老老实实充当我家小娘子的护卫,保护她的安危。”

    抱梅神色激动,眉飞色舞。

    青衣别过脸,低声说了句,“谁跟你抢小娘子。”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心底就只有小娘子吗?”

    青衣问了抱梅一句,抱梅理所当然道:“我心底当然还有小娘子。”

    “那你以后要是有了夫君怎么办?”

    “夫君?”抱梅花冷笑,想到小娘子被裴少韫欺负,自认为看破男人的她,豪言壮语,“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玩意。”

    青衣莫名一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玩意。”

    车外的宋一听到里面的对话,无奈收紧缰绳。

    她们几人赶车,在下榻驿站,竟遇到了回京州的沈长安,她们几人叙旧,打算一起去长州。

    回到长州,她们才发现扑了一场空,方才得知江絮雾去了京州。

    她们又折返去了京州,但是青衣受伤需要人照顾,宋一提议,“我去帮你们看小娘子,抱梅你还是留下照看青衣。”

    “可是我想去找小娘子。”

    宋一对上青衣杀意的眼睛,退让一步说,“要不一起。”

    几人达成商议,沈长安心心念念都是江絮雾,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幕。

    几人长途跋涉来到京州,沈长安还没有歇息一下就被新皇召入宫中。

    抱梅他们则是找到了江絮雾。

    江絮雾也没料到抱梅会找到她,正露出笑容,抱梅先一步冲到她的身边屈膝行礼,“小娘子。”眼眸止不住的激动,江絮雾看得心一软。

    随后江絮雾在京州待了两天,发觉青衣一直跟在她身后。

    “你怎么一直跟在我身后。”江絮雾一愣,在想是裴少韫的缘由吗?

    青衣看穿她的想法,跪地行了大礼,“我家大人出事,大人放我们走。我想着小娘子身上应当缺一个女护卫,想要跟在小娘子身边,从今往后,我的主子是小娘子,而且我不会要薪俸。只要小娘子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即可,这样我能报之前的救命之恩。”

    青衣说得言辞诚恳,仰起头看她的目光认真,不像是说假话。

    江絮雾想到的自己身边是缺个女护卫,青衣若是跟她,对她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该给的薪俸还是要给。

    江絮雾思忖,而后便知晓明日裴少韫要去西北之地。

    厢房内点了一夜的烛火,江絮雾一夜未睡,思绪万千。

    翌日。

    她还是一个人来到要被流放的途经巷子口,在囚车路过时,她跟了上去,在过城关卡时,江絮雾见囚车停下,她想拎着裙摆回去,这时坐在囚车的裴少韫侧眸。

    四目相对。

    江絮雾纠结了一下,还是亲自走到囚车面前,塞给官差银子,换取了说话的间隙。

    “祝你一路平安。”

    她也不知为何要来送给裴少韫,但是她已经来了,送就送。

    裴少韫死寂的眼眸多了亮光,勾唇想笑,却又怕她不喜欢,压抑躁动的想法。

    “阿絮。”    “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来看你一眼,往后我们不会再有任何纠葛。”

    裴少韫闻言没有任何失望,只知全神贯注望着她。

    江絮雾被看得别过脸,却听到裴少韫一句。

    “阿絮你能不能等我几年。”

    “我不会等你。”

    “没关系,若是我有一天回来,你成亲了,我可以当你的情夫。”

    江絮雾脸颊生粉,痛斥他,“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裴少韫勾唇一笑,真心实意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不介意当情夫。”

    万幸城门关卡通过,江絮雾终于不用听他的羞耻话。

    待到一行人走出城内,江絮雾这才侧身,日薄西山,她看到抱梅兴高采烈从车舆下来找她,身侧跟着的是稳稳当当的青衣,她正拉着抱梅,让她小心走路,不要急躁。

    抱梅怒斥她,“我走路十几年,哪里会摔倒。”

    两人斗嘴。

    车舆内坐着的是阿兄。

    江辞睢走下来,秋风卷起他的衣袖,高大的男人对着他的阿妹道,“我带你回家。”

    重生后,一切都变了。

    江絮雾嫣然一笑,藏在心底的惆怅,尽数藏于这秋风。

    几日后。

    江絮雾再次遇见沈长安,这次沈长安被安排到陕州任职当州府,据说那里地处偏僻,常有悍匪出没。

    皇上竟派遣他去。

    江絮雾满心担忧,在为他践行的一日,眉头都从未松开。

    两人伫立在阁楼,几只野鸟停留在阑干,不远处传来钟声响动,吓得野鸟扑腾扑腾的飞走,江絮雾不免会心一笑,随后看向身侧的沈长安。

    “沈大人,听说陕州地处偏僻荒凉,又有土匪,你一去……”

    江絮雾到底不忍心,想要知道他所想,沈长安低声道:“我明白,正因为明白,我才需要去一趟。”

    “陕州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我都不愿意去,谁能帮他们呢?”

    沈长安是个好官,为国为民,这样的官员,是大雍百姓们爱戴的官员。

    她又为何要劝他真的要去吗?

    江絮雾放下心中忧虑,展颜一笑,“是我愚昧。”

    沈长安俯身看她,却见小娘子认认真真对他道:“我不能以一人所想,要沈大人放弃为官之道,我知道沈大人是好官。”

    “百姓有沈大人这样的好官,是他们的福气。”

    沈长安是天下人的沈大人,不是她一个人的沈大人。

    江絮雾原本的念想,彻底断绝,她看到沈长安神色波动,似要再说什么,她心知肚明一笑,用娟帕堵住他的唇,一字一句,“沈大人,我知道你有济世安民之道。”

    “请你永远往前走,我知道百姓需要你,需要沈大人。”

    上辈子,大雍只出了他一个好官,只有他一人为了百姓,不惜杀了贪官五十名,被贬县令,兢兢业业在当县令几年不惜倾家荡产治大水,还为了县里的百姓,亲自领着一百人,去上山剿匪一千人。

    此等一心一意为民的人,却一直在被贬和升官再贬,他从不有怨言。

    所以这样的沈大人,百姓都在等你。

    江絮雾松开手帕,眼里氤氲一片,“愿大人,乘长风,破万里浪。”

    沈长安深深凝视她,僭越为她擦拭眼尾的泪。

    他这次去陕州,恐怕没有四五年,难以回京,他想携江絮雾一同去,可他不想小娘子受苦。

    如今小娘子这番说辞,他心中被触动。

    她懂他。

    这样的小娘子,他为什么要放手,可是他不能耽误小娘子,她花信年华,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他前程不定的人。

    沈长安想贪心一次,想恳求江絮雾,“四年后,若是我没回来,能否……”

    话到唇边,他一言不发,抚摸她的发髻。

    沈长安你怎么能耽误她。

    两人一言不发,静静伫立在高阁,秋风掠起他们的衣袂,连绵起伏的小雨渐渐落下。

    隔日。

    沈长安领圣旨去陕州。

    皇上任命江辞睢为太常寺少卿,留在了京州。

    江絮雾则是回到长州,来着铺子,闲来无事看抱梅和青衣斗嘴。

    有时还要应付张媒婆。

    自从上次张媒婆通风报信救了江絮雾,她用银子还了人情,张媒婆却隔三差五上门拜访,势必要帮她说亲。

    第一年,张媒婆来了七十回,被抱梅赶跑了四十回,其中三十回架不住她没脸没皮。

    第二年,张媒婆来了三十回,被抱梅赶跑。

    第三年,张媒婆没来,据说是想给她说亲的人家,耗不起,娶了别人。

    江絮雾落得清静,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整顿宅院,她今年要回京州去阿兄那,不承想张媒婆不请自来,笑容和煦,见到抱梅就发怵,但她强撑着一把老骨头,好声好气道。

    “小娘子,你看你都二十,一直不嫁人,这年纪大了,不好挑……”自从在江絮雾这里落了灰。

    她的名声在长州就不如之前,张媒婆不甘心啊!

    媒婆她都当了几年,就不信有她说不好的媒。

    奈何江絮雾油盐不进,朝抱梅使眼色,抱梅抄起放在门槛的棒槌,正想动手。

    张媒婆大惊失色,“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野蛮,小心没人要。”

    青衣默默走出来,拔出剑,笑得渗人,“你再说一遍。”

    张媒婆再也不敢待下去,冲到巷子口,用绣帕捂住胸口道,“这户人家也真是稀奇,全都是女人做主,还都不嫁人。”

    她正抱怨,却听到耳畔传来温温柔柔的声音,“请问你说的是哪家。”

    “我说的是哪家?还不是整日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也不知道谁有哪个男人要……”

    她话音还未落,余光瞥见男人修长的手指,再往上看,好眼熟的俊俏郎君,等等。

    张媒婆还未说完,男人轻声说:“原来是个长舌妇,要不割掉的,省得扰人清静。”

    他话音落下,身侧的随从抽出长剑,张媒婆吓得跪地求饶,不断抽自己耳刮子。

    “算了,这几年我不恶人很久了,明日我要你登门拜访赔罪,还要去慈安院,捐钱给那里收留孤儿的师太们。”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张媒婆跪地求饶连说几声好,才被放走。

    随后,江絮雾听到叩门声,抱梅还以为张媒婆又来上门说亲,“让我去。”

    抱梅抄起棒槌,愤愤不平推开门,一见到来人,吓得魂飞魄散。

    “啊——”

    青衣还以为抱梅出事,冲了出去,江絮雾也担心出事,跟了上去。

    这一眼,江絮雾哑然。

    只见面前的郎君芝兰玉树,眉宇见多了沉淀,面容依旧如沐春风。

    “阿絮。”他温声轻叹一声。

    江絮雾蹙眉,问他,“你这些年经历什么?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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