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医师, 诊疗结束了吗?”

    茶几后站着的职员似乎察觉到了兰索用时过长,问道。

    兰索赶紧把兜帽戴上,恢复先前看不清脸的状态, 他面前的砂金眼睛一弯,看向职员:“结束了。”

    “那总监,我们就先离开了?翡翠女士还在等我们汇报。”

    “好。”

    兰索用灰雾捏了个与医师差不多高的人形,披上兜帽, 跟职员一起离开,灯走廊里的脚步声消失,他吭哧一下站起来,指挥替身使者们把被踹掉的门板重新安上。

    做完这一切, 兰索拉了把凳子坐下, 手肘搭着椅背, 歪头看砂金:“现在什么计划?”

    “这该问你吧, 猎手先生, 剧本没告诉你吗?”砂金道。

    “剧本没那么详细,按照现在的时间,流萤和星穹列车应该在前往匹诺康尼大剧院的路上,我过一会赶过去, 我有预感, 艾利欧追求的东西近在眼前了。”

    “真敬业呢。”

    “没你敬业, 顶着被黄泉一刀劈进来的后果还要完成公司的任务,我说, 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兰索嘟哝:“那可是黄泉, 和我这种凑数用的令使不是一个级别。”

    “呀, 你是在心疼我吗?”砂金微笑。

    兰索揉了揉耳根,半张脸埋在手臂里, 嘟哝:“至少得确保我新交的朋友别那么快死掉吧。”

    “放心,我运气一直很好。”

    “我知道。”

    “如先前所言,这段时间我会在流梦礁为公司收集匹诺康尼的消息。”

    “居然还要工作吗,我以为你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假期了,另外,需要混沌医师亲自来治疗的病情,肯定不是什么感冒发烧之类的小问题吧,我给你再抓一个混沌医师来?”

    “去哪抓,大街上掳吗?”

    “匹诺康尼人那么多,找一找总是有的,不然刚刚那个也行,我让使者弄晕了放在外面,还新鲜能用。”兰索朝门外指了指。

    砂金无声地笑了笑,“没关系,公司迟早会发现,能再派人来。”

    “你不是做噩梦吗,再拖下去严重了怎么办。”兰索无意识地啃指甲,“不然我叫黑天鹅来给你看看?不行,她会偷看你的记忆……”

    “兰索,比起这个,来聊聊庇尔波因特那件事吧,你对自己当天的行踪有什么另外的疑问吗?”砂金郑重道。

    兰索一怔,像一株精力尽失的植物,趴伏在椅背上,心虚地垂下眼,没说话。

    见此,砂金也低下头,捞起手里那段精神不振的灰雾,试探性地揉按。

    捏捏乐一样的灰雾团浑身一抖,迅速从委顿状态恢复过来,它颤巍巍地从身体里抻出一条,缠住砂金的手指,发出微不可察的哼唧声。

    兰索的脸色变得很奇怪,他把脸埋在手臂里,过了一会,见砂金不打算停下,只好伸手一招,勒令灰雾回来。

    砂金手指一圈,用力,抓住它的尾巴,拽着不让走。

    “砂金……”兰索坐立难安,黏糊糊地开口。

    砂金哼出一声疑问来,不为所动,看向兰索,他既不询问,又不催促,更不辩解,只等对方败下阵来。

    僵持了一会,兰索道:“我在梦里和你说过,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了那个蛋糕和纸条,我以为我又像往常一样在跃迁中昏迷了,就没太在意,对不起,破坏了你的晋升仪式。要说疑问的话,来匹诺康尼之前我拜托银狼帮我查了一下当天公司的内部记录,那天,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上报了病假申请。”

    “你和他打了一架?”

    砂金眼里有几分惊诧,但不多,他蹙眉回忆那天的细节,隐约想起有听到翡翠说到市场开拓部暂不回航的消息——实际上,这么久过去,他有几分类似的猜测。

    “可能?”兰索不太确定:“我确实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出息了,敢主动找主管打架。”砂金调侃道,捏着手里的灰雾,灰雾变成一长条,捋平了,像一只甘心翻过肚皮的猫。

    兰索看着砂金在灰雾中穿过的手指,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小声道:“你能不能把那个还给我。”

    “这个?”砂金捏起灰雾团的一角,道:“你和它不是没有共感的吗?之前喝噼咔白葡萄汽水的时候还让替身使者给你解决来着。”

    替身使者是主意识延伸向外的触角,感受到的信息会被原原本本地反馈给主意识,兰索有选择是否接受这些信息的权利,可以封闭感官,但目前,仍有一部分替身使者在外替他捕捉流梦礁内的变化,不可能隔绝得那么彻底。

    “没有是没有,但你……”兰索嗫嚅。

    “我?”砂金歪头。

    “……算了。”兰索在对方过于无辜的眼神里率先投降,挥了挥手。

    “有没有想过你找施耐德打架的原因?”砂金问。

    兰索沉默一会,抬眼看他:“如果你之前所说内容属实。”

    闻言,砂金表情立刻就不友善了,一阵杀气传来。

    兰索蹭一下坐直,双腿夹着凳子腿,连连摆手,飞速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现在什么都记不清,只能按你说的话来推导。”

    砂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在艾吉哈佐的梦里发现了施耐德的身影,我们以前见过他?”兰索问。

    “见过,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大体上与梦中的过程大差不差。”

    “祭祀殿的遗迹也是真实存在的?”

    “是。”

    “你在过去用过我的骰子吗?”

    “用过,第一次是骗到的,第二次是你主动借给我的,诡计可以骗过博识学会,但想骗过施耐德,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我主动借给你?看来我和施耐德的仇怨很大,一般而言,我不会把骰子到处乱借。”

    “你的骰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砂金问。

    他这个问题实际上有点个人隐私性质,但兰索想了想,坦白道:“阿哈说,是用来抵御虚无侵染的道具,可以延缓阴影追上我的时间,但如果力量不够,就会反向加速。”

    砂金挑了下眉,他确实有点惊讶了,“是一旦停药就会加速病情反扑的类型吗。”

    “可以这么认为,尤其是骰出ALL后是我最虚弱的时候,很容易被虚无趁虚而入,所以如果我愿意把骰子给你用的话,以你的幸运值,不知道我要承受比平时多多少倍的副作用。”

    兰索嘴角勾了勾。

    砂金眨了下眼,“谢谢。”

    “一句谢谢怎么够,得加一个‘兰索大人’,快说。”兰索笑嘻嘻道。

    “谢谢,兰索大人。”砂金说。

    兰索一怔,鼻子慢慢沉到臂弯里,眼睛像某种狡猾的动物,弯成两条缝隙。

    砂金手里的灰雾诚实地摇晃起来,软绵绵糯唧唧,拉着砂金的手指不放。

    “骰子的点数会受到环境影响吗?”砂金突然问。

    “会,但具体受影响的原因不确定,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完全参透这个东西。”兰索点点头,召出骰子,扔给砂金看。

    二十面骰尚在沉睡,表面颜色并不鲜艳,有点灰扑扑的,看不出特别之处。入手后,温凉的骰子内部升起热度,但只有一点,像燃尽后只有余温的煤炭。

    “会受到本身、状态、运气、心态影响,那对手的意愿呢?”砂金意有所指道。

    “别人或许没那么大作用,但你是母神眷顾的人,又被酒馆邀请过,阿哈对你曾有过关注,你在运气层面或许能改变什么,艾利欧说,运气也是既定命运的一部分。”

    兰索站起来,走到砂金身边,拿回骰子:“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谁也不能看清阿哈的想法。”

    砂金仰头看他,“说不定,面对我时,你只能骰出‘零’的原因比我先前想的要复杂很多。”

    兰索没说话,他垂落视线,由于浴袍领子开得很大,砂金脖子上那串商品编码无所遁形。

    “梦里,我不是故意摸你编码的,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他想起自己梦里对人家干的坏事。

    “这个?看来,你还是那么在意。”砂金平和地笑着。

    “还是?”兰索眨眨眼。

    砂金抬手,扣住兰索的手,放在颈侧,皮肤接触时有点痒。

    “摸摸看?”

    蓝紫色的眼睛上抬,专注地盯着兰索。

    兰索脑袋宕机了,漂浮在天花板、墙缝、阳台上的灰雾失去力气,啪嗒啪嗒往下掉,意义不明地扭曲着,场面一度十分惊悚。

    砂金隐晦地加深眼里的笑意,看着兰索的耳朵越来越红。

    “不不不,不用了。”兰索舌头打卷,连忙抽回手。

    很奇怪,明明在梦里摸卡卡瓦夏编码的时候兴致勃勃,几度在作死的边缘试探,这会对着砂金的眼睛,他却怎么也止不住心脏狂跳的频率,心虚和惊吓冲破头顶。

    太犯规了。

    “真的?”砂金靠着沙发,目光跟随着往厨房走的兰索:“唉,你去哪。”

    “我给你,烤蛋糕。”兰索背影蒸出一串串白烟,扶住厨房门框,“我之前让替身使者去买食材,这会应该到了。”

    正说着,高大的替身使者拎着一袋材料爬上阳台,礼貌地敲了敲阳台门。

    砂金走到阳台,开门,给对方迎进来。兰索完全没在意砂金是能开阳台门的,赶紧接过塑料袋,砰一下关厨房门,躲难一般着急。

    砂金轻笑出声,“好急呀,是不是?”他偏头看向那个手里还掐着找零的苜蓿币的懵逼使者。

    使者挠了挠头,无措地站在一旁,砂金向它摊开手掌,使者会意,把零钱放在了对方手心里。

    “做得很不错,去玩吧。”砂金摸了摸使者的头,鼓励道,说完,转身走向厨房。

    空旷的客厅里,替身使者独自站立,没过一会,它身上突然冒出蒸汽,呲一下干瘪下去,薄薄的外壳在地毯上反复打滚。

    明明是灰雾,却透着点红色。

    咿呀!

    他可真好看。

    ——

    咿呀。

    他可真好看。

    兰索娴熟地搅着蛋液,双眼放空,脑子里循环播放砂金抬头看他的那一幕。

    他好白,浴袍边缘的毛毛上搭着头发,比平时看起来更白。

    他皮肤好好,埃维金人皮肤都这么好吗,还是沐浴露效应?

    他在看着我,他说那些话什么意思,他问我骰子的效果——他是不是暗示我他很关心我……

    他关心我??

    兰索眼睛瞪大,握着打蛋器的手渐渐慢下来,面前,勉强算整洁的料理台上摆着各种做蛋糕的材料,然而,这位甜点师傅已经魂飞天外。

    他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瞥向门口,确定外头没动静后,召出自己的替身使者。

    使者们看起来精神状态都比较堪忧,有的在地上扭动爬行,有的趴在料理台上傻笑,还有的一头埋进面粉里,挺尸当场。

    兰索抓起身边最近的那个试图把称量勺吞进肚子里的家伙,道:“你有没有觉得,砂金其实很关注我。”

    替身使者斜眼看他,脸上硕大的两个空洞透出几分鄙视。

    兰索:……

    “干什么,我就不配被人关心吗,滚吖,下一个!”

    他气愤地把对方重新塞回称量勺堆,找另外一位埋头吃面粉的家伙,“你……”

    被面粉糊住脸的使者歪头看他。

    “……”兰索嫌弃地颤了下嘴角,默默把这位更厉害的兄弟也放了回去。

    他蹲下,一位坐在烤箱上思考的瘦小使者看起来很有哲学气息,他坐在那家伙面前,道:“你在想什么?”

    小使者指了指屁股底下的烤箱。

    兰索眼前一亮,“对啊,你说,流梦礁这么多房子,砂金却找了一个有烤箱的厨房,你说,他是不是等我给他烤蛋糕呢。”

    小使者拍了拍烤箱。

    “对吧!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先服软,故意提到生日的事情让我可怜他,故意让我摸他的编码,你说,我俩以前是不是真的睡一张床啊。”

    兰索蹙眉,兀自思索:“你觉得可能吗?我晚上睡觉可是会踢被子拆床板的,这事越想越不对,他不会诓我吧?喂,你说句话。”

    小使者在兰索说话期间,把头塞进烤箱里,在温暖的电器中流淌出甜蜜的哈喇子。

    “烦死了。”兰索磨了磨牙,起身,走到那个坐在桌子上,最喜欢绕着砂金转圈圈的小叛徒替身使者。

    “你说,砂金是不是故意的?”

    小叛徒使者晃了晃腿,拿起身边的两个空空如也的裱花袋,当作荧光棒,极有韵律地开始打碟。

    “你在干嘛。”兰索目瞪口呆,觉得他的所有使者都疯了。

    小叛徒张了张脸上的细缝。

    紧接着,听清意识中传里的信息后,兰索脸色爆红:“你你你,你不要乱说!他才不可能喜欢我。”

    小叛徒更剧烈地挥舞裱花袋。

    “他一直追着我是因为,额,愤怒!你想,身为朋友的家伙突然把你忘了,毁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还一直在你面前跳脚,你绝对忍不了,对吧?”

    兰索吓得声音颤颤巍巍,他抓住那两个摇动的裱花袋,打断施法,“快点,同意我!”

    小叛徒使者拼命摇头。

    “快点!!说他不会喜欢……”兰索掐着小叛徒的脖子乱晃。

    身后的滑动门一下被拉开,砂金的声音徐徐传来:“喜欢什么?”

    万籁俱寂。

    厨房里,掐脖子的、挥裱花袋的、吃面粉的、钻烤箱的、贴地爬行的、悬空装吊灯的、一切事物全都静止了,桌上,计时器发出叮一声清脆声响,像田径比赛发令枪的轰鸣。

    一瞬间,替身使者们同时起跑,几秒后,干净整洁的厨房里,兰索围着围裙,手里抱着打好的蛋液,冲门口的砂金微笑,一群替身使者围在他身边,齐齐点头。

    “没什么。”

    兰索露出一排小白牙。

    第52章 第52章

    “真的?”砂金靠在门边说。

    “真的。”兰索继续展示自己的小白牙。

    “需要我帮忙吗?”砂金试图走进厨房, 被兰索慌忙喝住了:“不用!”

    他一说话,背后的灰雾伸了出来,悄悄捡起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饼干模具, 丁零当啷地拖回阴影里。

    兰索满头尴尬。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记得叫我,千万别客气。”砂金装作没看见,礼貌地退回门边。

    兰索小鸡啄米般点头。

    砂金离开了,走前不忘带上门。

    兰索长舒一口气。

    蛋糕很快烤好了, 他端出烤盘,见砂金坐在沙发,在看文件一类的东西。

    “公司总监真忙,你的工作不是结束了吗?”兰索解开围裙挂在一旁, 随口道。

    “还剩一点没收尾。”砂金放下东西, 走到餐桌旁, 面对这个看不清图案的怪东西沉默几秒, 颇有些夸张地道:“看起来真不错。”

    “你的夸奖一点都不走心。”兰索鼓起腮帮子, 坐下,将莲花蜡烛插在特意留出的蛋糕表面,点火,蜡烛开始唱歌。

    “到许愿的时间了吗?”砂金问。

    兰索嗯哼一声, 用有点走调的声音唱生日歌, 一时间, 砂金竟分不清究竟是兰索的声音更魔性还是莲花蜡烛的声音更洗脑。

    他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 吹灭蜡烛。

    “尝尝。”兰索说

    砂金眼睛微弯, 坐在兰索对面, 拄着下巴,用叉子从侧面挑了点奶油, 尝了尝道:“嗯,好吃。”

    “奶油是现成的。”兰索悄悄翻了个白眼。

    砂金又偷了点蛋糕,“这个也好吃。”

    “你明明都没吃进嘴里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蛋糕放到叉子后面了。”

    兰索凑近,不太开心地嘟哝,见砂金偷偷笑他后,突然戳了一块奶油,往对方脸上一抹。

    砂金愣住了。

    奶油很甜,在唇角和鼻尖晕开,砂金能清晰地感受对方手指抹过来那种滑滑的触感。

    “生日快乐砂金。”兰索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搓着手指上多余的奶油,狡黠地笑道。

    “怎么了,很惊讶吗,这是我们星核猎手的传统,就连刃那种不爱说话的家伙都被我们折腾过的,还有卡芙卡。我和银狼还有流萤,一人抱着一盘蛋糕追着她跑,可惜,她动作实在太快了,还总用言灵硬控我们……你干嘛,把手里的盘子放下,那可是一整块蛋糕!”

    兰索惊恐地看着砂金,这个满脸笑容的家伙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攻击欲。

    “我看你刚才在厨房里偷偷藏了另一份对吧?”砂金说。

    兰索更惊恐了,“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

    对自己做蛋糕实力的不自信,兰索确实做了好几份备用,但他为了偷袭砂金,在藏蛋糕的时候特意派一个替身使者在门口守着,怎么会被发现呢?

    难道,又有坏家伙背叛他了???

    兰索一阵眩晕,他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碎碎念:‘收手吧阿sir,外面全是总监的眼线。’

    面对兰索的质问,砂金没说话,他只是微笑着接近兰索。

    一开始,他的确没发现兰索的心思,但当他从沙发上抬头,恰好与厨房门上方块玻璃背后瞪大空洞的替身使者对视后,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无他,这个欢愉令使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了……

    “你等等,这个不是你这么玩的。”发现砂金狡猾地拿走所有蛋糕,兰索心砰砰跳,他后退一步,召来替身使者挡在身前。

    “不来一场惊险刺激的对决吗,这样躲在替身使者身后可谈不上磊落。”

    “你说得好听,先给我一块蛋糕再说,没有武器我拿什么和你磊……呀!”

    兰索惊恐地偏头,躲过一块飞来的蛋糕,软绵绵的食物被投掷出雷霆万钧的气势,pia一下拍在墙上,蛋糕和奶油一起炸成一坨花。

    喂喂,这是想杀了他的力道吧?!

    兰索后退一步,惊吓之余,好胜心突飞猛涨,他偷偷在脑子里给替身使者下指令,一边闪避,一边等自己军火到账。

    但客厅并不宽敞,没有多余空间供追逐战发挥,闪躲间,兰索屡屡挂彩。

    终于,他的小快递员擎着一碟蛋糕跑了过来,他接过,跳到沙发上,与餐桌旁的砂金遥遥对视。

    蛋糕大战,二周目开始!

    ——

    “等等,砂金,要不停战吧。”

    被蛋糕糊满的小房间里,兰索像一条累死的咸鱼一样倒挂在沙发背上,看着坐在沙发柜上休息的砂金,气喘吁吁道。

    “我们已经打了一个系统时了,我饿了。”

    “我也有点。”砂金抹掉脸上的奶油,笑出一丝气声。

    “我烤了苏乐达口味的饼干,要不要吃?”兰索翻身坐起,脱掉被蹭满奶油的外套,折起衬衫袖子,露出小臂,走向厨房。

    “要。”

    兰索抬手,灰雾一扫,卷动风云,一瞬间,房间里凌乱的奶油痕迹消失不见,整洁如新。

    砂金低头看着拂过手心的灰雾——它们顺带也给他洗干净了。

    “我来帮你?”砂金起身,走向厨房。

    没过一会,餐桌上再度摆上蛋糕和曲奇饼干。

    兰索拉凳子过来,紧挨着砂金坐下,叉了一口蛋糕,味道只能说不差。

    “好吃吗?”他心虚地觑着砂金的表情,只见对方尝了一下,赞美他:“不错。”

    “是吧!我就说,我做蛋糕还是很有天分的。”兰索心里美滋滋。

    砂金又叉了一叉子,桌子底下爬上来两个替身使者,飘忽不定的脑袋扬起,仰着脸,期待地看向砂金。

    砂金一怔,低头,与对方空洞的眼窝对上,恍惚间,他有种被火热视线死死盯住的感觉。

    “下去,你们没味觉的,吃这个会拉肚子。”兰索一手拄着脸,在餐桌下踢了使者们一脚。

    他这么一说,浮在地面上的灰雾反倒躁动不安,一个又一个使者像笋苗一样冒出餐桌,站成一圈,密不透风地围拢起来。

    兰索:……?

    怎么了,最近大家是叛逆期到了?

    “它们可以吃吗?”砂金看着某只爬他腿上仰面枕着的替身使者,叉子一转,问道。

    兰索敲着盘子,嘟哝:“能是能,但我刚才做蛋糕的时候摁着它们头吃都爱搭不理的,现在看人家吃又馋,一看就没安好心,要我说,它们精着呢,就算你不给也……”

    他话音停了。

    砂金身边围着好几个替身使者,他用刀叉把蛋糕切成工整的小份,叉好,一个个投喂。灰雾们心满意足地舔着叉子,排队张嘴接蛋糕,吃完了往砂金身边一趴,雾气流淌的频率透露出相当愉悦的心情。

    “也什么?”砂金喂完了一大块蛋糕,看向兰索。

    兰索视线一别,脸埋在手肘里,用叉子反复戳起泡了的奶油,“没。”

    “吃了就吃了,也不能怎么样……”他嘟哝。

    半大个蛋糕和曲奇饼消失在砂金的投喂活动里,明明没吃多少,但替身使者们源源不断地本体输送饱腹感,兰索本人也受了影响,他懒散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砂金拿刀叉切蛋糕。

    他动作优雅,令人赏心悦目,手指起伏的弧度和青筋隆起的节奏像琴弦拨动。

    “兰索,关于艾卡亚什的遗迹,能告诉我一些详细信息吗?”砂金放下刀叉,看向兰索:“我曾经问过你,但你不愿意回答,我个人对那些遗迹很好奇,艾卡亚什,我印象里寰宇中没有这颗星球。”

    “你要写《总监艾卡亚什历史文学考》发SCII?”兰索逗他。

    “说不定呢,工作结束闲暇之余的话可以考虑。”砂金顺着他道。

    兰索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想了一会,“你还记得我在梦里为你翻译的那句碑文吗?‘崇高、无上、永恒的福音地,存在之边境,艾卡亚什。’,那是艾卡亚什每座祭祀殿都有的祷告文。”

    “‘存在’,是与‘虚无’有关的那个?”砂金微微蹙眉。

    “是,但不全是。艾卡亚什是一个短暂存在的辉煌文明的名字,坚信‘存在’是寰宇万物的根基,他们遵从自身的信仰体系,将‘存在’的阵线推至寰宇最遥远的边界,拱卫‘存在’,对抗‘虚无’,它的遗迹遍布星海。

    我的故乡星球是最后一次灾难阵线的战场,离IX最近的地方之一。

    关于艾卡亚什,迄今留存资料非常少,是受虚无的影响,大部分信息都被抹除了,天才俱乐部有学者专门研究,我看过他们的文章,一般。”

    兰索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讲述:“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生活在那颗星球上,那里闭锁,孤独,没有任何外来者,我一度坚信世界的大小就是那片土地和天空。

    后来,抚育我的人告诉我,艾卡亚什的痕迹散落在遥远诸星之外,他们各自有家乡,只是因为战线扩张才来到了这颗星球,并驻扎于此。”

    “我曾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去,但没得到答案,我萌生了替他们寻找离开方法的念头,后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被阿哈瞥视,成为令使,但最终,离开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在那时候认识了黄泉?”砂金若有所思。

    兰索诧异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之前有和黄泉聊过你,在艾迪恩公园。”

    兰索纠结一番,最终坦白:“我的确在那时候认识的黄泉,如果不是她在追寻第九机关的路上遇见我,我大概还没走出那颗星球就被虚无吞没了。”

    “听起来很复杂。”砂金道。

    “有点,陈年旧事,多说无益,至少我很感谢阿哈,要不是祂瞥视我,我或许连推开那扇门的机会都没有。”兰索笑了笑。

    砂金看着他故作轻松的神情,说:“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笑的。”

    兰索一怔,唇角提起的弧度落了下去。

    房间里非常安静,躁动的灰雾们像死了一样,凝固在房间各处,没有起伏,停止呼吸,如沉沉的黑水,浓重而压抑。

    砂金知道,面前的人很难过。

    厚重的、无法化开的哀伤和悔恨顺着灰雾流淌出来,无形中淹没了房间。

    过了一会,兰索起身,“突然想起来,我还泡了一壶水果茶没拿上来,居然忘记了。”

    椅子被拉开,在地面发出呲啦一声,他走进厨房,关门,遮住略显颓丧的背影。

    他一走,客厅里的灰雾瞬间倒下。

    砂金接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使者,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顺毛捋,斟酌语言想点能安慰人的办法,意外听见一阵奇怪的钟声在耳边回荡。

    钟声洪亮、邈远,透着一股无法参透的恢弘和神性。

    他神情恍惚,看向远方,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不可阻挡的事情发生了。

    下一秒,他身体一歪,靠在隆起的灰雾上,闭上了眼睛。

    ——

    兰索站在厨房前,他弯腰从橱柜中拿出杯子,洗干净,正要转身放进托盘,忽然感到不对劲。

    他环视四周,不知何时,他居然站在了一处营帐内。

    帐内灯光昏暗,绣有繁复花纹的深红祭祀毯铺在地面,浮灰如萤火,在暗光中飘动。

    具有异族风格的木质家具造型独特,卷帐的细绳用了相当罕见的编织法,结实又漂亮。洗干净的衣服收在角落,门口摆放的剑术图籍刚翻到第一页,上面签着一串波浪般的文字。

    一切皆如昨日那般清晰。

    兰索低头,看向手里捧着的陨铁长剑,他脑中空白了一瞬,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本能比思维更快,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挽了个剑花,习惯性将剑收进背后的剑鞘中。

    剑鞘就在背后。

    他走向镜子的位置,那里果然有一面抛光不太好的镜子,勉强照出他现在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艾卡亚什特有的长袖长衣,胸口和手臂处绑着固定带,背后,皮质剑鞘贯穿背部,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特别修长。

    他怔愣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过了一会,才走出营帐。

    帐外,火红色的黄昏在寂静中燃烧。

    兰索看向某个方向,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树木,叶片宽大,树枝茂密,在地上遮出一片片云朵般的阴影。

    如他所想,那里很快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提着竹筐,筐里装着甜果,她步伐轻盈地走到兰索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

    “兰索,你偷懒了吧?艾拉蒙德给你布置的剑术作业是不是又没做?”

    剑术作业?

    兰索看着女人,注视对方生动的表情、神采飞扬的姿态、干练有力的动作,久违地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遗憾。

    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压抑又苦涩,无法呼吸。

    见兰索满脸委屈和忧伤,她姣好的五官露出一点无奈,踮起脚,摸了摸兰索的脑袋。

    “行了,别撒娇了,你这家伙,多大人了。来吃东西,吃完了晚上跟我和艾拉蒙德一起巡夜,这次去你最想去的那片战场。”

    兰索看着她,没说话。

    “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女人眨眨眼,关切道。

    “没,你……。”兰索慢吞吞道。

    “你什么你,叫卡黛雅姐姐。”卡黛雅戳了下兰索的额头。

    “卡黛雅,姐姐。”兰索嘟哝。

    “对嘛,就算你现在长得比我高了,也是我弟弟,懂吗?赶紧过来,磨磨蹭蹭……啊!兰索,我让你洗的衣服你又没洗!”

    卡黛雅一如往常地尖叫起来。

    这种尖叫几乎充斥了兰索的童年。

    兰索回过神来,看着卡黛雅怒气冲冲的背影,终于从那种恍惚的状态缓过来,他上前一步,道:“姐姐,这里是哪里?”

    “哪里?当然是艾卡亚什了,你怎么了,睡糊涂了?”卡黛雅疑惑地望着兰索,展露一个相当明媚的笑容,“你小子,该不会是做噩梦了吧?”

    做噩梦了,或许吧。

    兰索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茫然到放松、欣喜,他终于被说服了。

    对,这里的确是艾卡亚什。

    他想。

    第53章 第53章

    吃完饭, 兰索跟着卡黛雅穿过部落聚居区。黄昏时,部落中有人在营帐外架起火炉,炉里煮着奶白色的浓汤, 香味随微风飘了很远。

    夕阳的渲染中,人们坐在削砍整齐的树木上聊天,农人整理耕具,牧民收拾新割下来的牧草, 悠闲又惬意。

    传统的石质建筑与防风营帐交错排列,向北走,人影逐渐稀少,结实的生活区围栏外, 一身腱子肉的艾拉蒙德等候多时。

    “老师。”

    兰索向这个教他多年的剑术家表达问候。

    艾拉蒙德看过来, 脸上的伤疤被笑容牵动, “很准时嘛。”

    “可不, 这家伙期待巡夜很久了, 说什么也要提前出发,明明最后一口浆果派还没吃完。”卡黛雅对兰索浪费食物的行径表达了抗议。

    “我已经吃饱了。”兰索为自己辩解,却被卡黛雅狠狠踢了一脚:“你分明是嫌弃我做的东西难吃!”

    “怎么可能。”

    “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精心准备的卡拉曼羔羊肉丁全拨到垃圾桶里了!”

    “谁家好人会用酸麻草做肉汁调味酱?说到底, 我还是觉得你的食谱跟正常人有许多不同。”

    “你……!”

    艾拉蒙德看着这两位几乎要互啃头皮的闹腾姐弟, 无奈上扬嘴角。

    年轻真好, 真精神。

    ——

    兰索举着马灯,随艾拉蒙德和卡黛雅穿行于风声呼啸的旷野。

    头顶, 一个破碎的银色星体高悬天际, 沉默地向大地投去微薄的光辉, 荒原一马平川,长势茂盛的植被在风吹下倒伏, 如同浪花。

    此处光源极其黯淡,如果不仔细察觉,兰索无法第一时间分辨出艾拉蒙德与卡黛雅的影子。

    一开始,脚下的土壤平坦干爽,走出去大概几公里后,土地里掺杂着砂石硬块。

    是废墟带。

    兰索将手里的马灯提得高一点,照亮眼前庞大的废墟群。

    断壁残垣在黑暗中伫立,曾经尖锐的断角在经年累月的风化中变得圆钝,斑驳创面几近平整,放眼眺望,不及膝盖高的建筑地基像被某种力量削平了,如同一个个墓碑。

    无论来多少次,兰索都无法习惯这里肃杀又阴森的气氛。

    “注意安全,老规矩,兰索向北,卡黛雅向南,‘时钟’频闪三次后在这里集合。”艾拉蒙德指了指高悬于众人头顶的那颗银色星体。

    兰索点头,向北走去。

    巡夜作为艾卡亚什的惯例,是战争时期沿用至今的警戒手段。自兰索有记忆起,部落中的战士们就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活动,即便这片土地早已没有了需要对抗的敌人。

    黎明时,巡夜归来的战士会带回一些从战场废墟中拣回的零件和物品,久而久之,巡夜在兰索心目中成了寻宝的不定时更新游乐项目。

    在艾卡亚什,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没有成体系的校准制度,唯一用来估算时间流逝的方法是参考天象。人们将头顶高悬的那颗破碎形体作为参照物,因为每隔一段时间,星体就会闪烁出比平时更强的光亮。

    兰索在荒原的废墟中踱步,冷风将困意驱赶,在看似危机四伏的黑夜中,兰索心里一片平静。

    艾拉蒙德,他的剑术老师曾对他说,这里曾是一片惨烈的战场。

    完全看不出来。

    兰索将口袋里的记录本拿出来,写下第一行记录文字,忽然听见一声脆响——像是什么金属掉在石壁上发出来的。

    他立刻警戒,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抬腿,无声地移动。

    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倒塌的废墟,十字形墙体高度及腰,算是北部废墟中少见的高建筑。

    兰索从背后抽出长剑,手腕一翻,雪亮的银锋对准前方。

    理论上,这片战场废墟已经不存在人类了,周围的大型生物被部落中的猎人们驱赶,目前在这里活动的只有某些啮齿类动物或昆虫,偶尔会有受伤的小哺乳动物在此处落脚,但一定无法发出类似金属落地质感的声音。

    奇怪。

    兰索蹙眉,接近那道矮墙时,忽然,头顶的‘时钟’发生频闪。

    天地骤然被刺眼的白光点亮,兰索能看清墙体裂缝的每一处细节,啃咬草叶的甲虫的花纹,土地龟裂时的纹路,以及……人类的影子。

    影子?!

    频闪结束,马灯的淡光坚持不懈地驱散从四周包围而来的黑暗。

    兰索瞪大眼睛,霎时精神紧绷,他握着长剑的手指些微出汗,他思绪电转,思考对策。

    要先撤退,联系卡黛雅和艾拉蒙德后从长计议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兰索迅速否定了自己。

    不行,频闪的光是从左侧照来的,哪怕只有一瞬,也不能保证对方没看到他的影子——最差的结果,那个人已经发现了他,只要移动,就会立刻从矮墙后发起袭击。

    必须一击即中,不能有片刻停顿或保留。

    艾拉蒙德教授的作战技巧在心里自动播放,兰索冷静下来,将马灯放在地上,紧握长剑,深呼吸一下后,眼神坚定。

    他做好准备,捡起一块石子摆在马灯的玻璃灯罩旁,高高跃起,由于蹬地时非常用力,石子在冲势的带动下撞击玻璃,发出哒的脆响。

    黑暗掩住兰索下落的身形,他动作快如雷霆。

    蹬地,起跳,下落,回身,斩击横扫,锐利的视线在转身时几乎拉出两道白光,他向前一步,剑刃冲着对方的脖子而去。

    然而,当他彻底看清对方时,心脏倏一下猛跳。

    那是个人——昏迷状态中的人。

    他当即停手,落空的剑刃发出一声铮鸣,剑锋在离对方脸侧几寸的地方停住,细小的风扫过发梢,带来轻微的晃动。

    兰索错愕地看着那个人。

    对方有一头即便在黑暗中也不显黯淡的金发,皮肤很白,衣着华丽,兰索从未在这里见过穿着如此奇怪的人,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他倚在矮墙后,眼睛紧闭,头颅微垂,呼吸一开始还很绵长,但当兰索落地后,鼻息的频率就短促了起来——他醒了。

    兰索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部落里的鸡舍中打滚,意外摸到一只浑身绒毛的小鸡崽,小心翼翼生怕一使劲把它捏死,只敢捧在手掌里小心放回原处的感觉。

    他连忙垂手,偏转刀刃,藏了个顺手又不至于吓到对方的角度,紧张兮兮地盯着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很快,对方醒了,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而后注意到投在脸上的影子,抬头,与兰索对视。

    一双有点迷茫的蓝紫色眼睛。

    兰索呼吸停滞了一瞬,他张了张嘴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男人脸上没有任何戒备或警惕,他环顾四周,手掌按在布满沙土的地上,声线动听:“兰索?我们这是在哪。”

    兰索一怔,理智回笼,剑刃翻转,看向这个陌生男人沉声道:“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面前人陷入沉默,他无视寒光乍现的冷兵器,环视四周,像是在确认什么,过了一会,他拍了拍手掌,尝试站起来,却被骤然出现在眼前的细剑止住了动作。

    细剑抵着男人的下颌,剑尖点在咽喉处,冷意传来,几秒后,执剑人手腕用力,强迫对方抬头。

    “告诉我你的名字,并解释我先前的疑问,一旦你有欺骗、反抗或逃走的意图,我会将你就地斩首。”兰索声色俱厉。

    男人抬起了那双对兰索有着极强吸引力的眼睛,“我叫砂金。”

    砂金,奇怪但熟悉的名字。

    无法形容的熟悉感从心里升起,仿佛很久之前听过,兰索蹙眉,追问:“你的来历,以及,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至于你的名字……我下意识这么觉得。”砂金说。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兰索眉头拧在一起,他第一次听到这么荒谬的答案:“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叫出我的名字,并出现在这里,你当我是傻瓜吗?”

    砂金坦荡地直视他:“我忘记了。”

    “你!”兰索额头青筋暴跳,剑尖往前一抵,对方咽喉处洇出血来。

    血是红的,那抹过于鲜艳的色彩刺伤了兰索,令他握剑的手不再稳——他不着痕迹地退离一点,将这个伤口当作第一次对砂金的威胁。

    “如果你再骗我,我不会留情。”

    “可我真的不记得了,即便你杀了我,我也无法给出另外的答案。”砂金说。

    兰索没辙了。

    他受到的教育中没有讯问这一条。

    他不能把砂金杀掉,如果他是族人们口中那些‘在星际中旅行的探险者’,意外流落到这颗星球上就糟了。

    兰索仔细审视砂金,从兜里掏出一块通讯用的水晶,向天伸直手臂,捏爆,扔上天空,片刻后,一团光球炸开。

    砂金仰头看着天空,目露好奇——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独特的通讯方式。

    不久,一男一女赶了过来。

    艾拉蒙德和卡黛雅提着马灯,在黑暗中找到兰索和砂金,他们面带紧张,在看清墙角靠着的砂金后,更是如此。

    一位外人。

    艾拉蒙德是这里经验最丰富,也最年长的人,听完兰索的汇报,示意他收起细剑,严肃看向砂金:“先生,你还能记起什么?”

    砂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回忆一无所获。

    艾拉蒙德乐观的脸上罕见流露凝重。

    没人能凭空出现在这座星球,更没人能穿过寰宇风暴带、穿过外面那层东西到达此处,除了被他们在战场废墟中挖出来的兰索,他们再没见过任何一个活人。

    但他又确实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脆弱的人类。

    兰索站在一旁,环抱前胸,打量着坐在地上的砂金,在艾拉蒙德思考期间,砂金抬头,看向了他。

    视线接触,兰索竟然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几分关切和疑惑。

    奇怪,真的很奇怪。

    兰索绞尽脑汁地思考这股熟悉感的来源,意外听艾拉蒙德道:“把他留在荒野上不是办法,收缴武器后带回部落里吧,兰索,你的巡夜结束了吗?”

    兰索一怔,他怀疑自己幻听了,当即道:“结束了,但带回去?可他的来历还没弄清。”

    “回去再查也不迟,如果他是从那里出来的人……遗忘是正常的。”艾拉蒙德嘟哝着,中间含糊的词兰索没听清。

    “什么?”兰索道。

    艾拉蒙德很深地看了他一眼,“兰索,带他回去吧。”

    “可是……”兰索吞吞吐吐。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期待天外来客吗,怎么这次遇见了反倒胆战心惊畏畏缩缩?”艾拉蒙德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孩子,勇敢点,他没有武器,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把他扔在后半夜的荒野上无异于谋杀。”

    艾拉蒙德无视兰索的纠结表情,吩咐道:“这位先生的脚受伤了,你背上他,我们回程,今晚频闪的频率有点高,后半夜可能会有急性寒潮,必须赶紧行动。”

    “我,背他?”兰索瞠目结舌。

    “辛苦你了,年轻人。”艾拉蒙德呵呵一笑,走了。

    卡黛雅捡起马灯,拍了拍兰索的肩膀,鼓励道:“辛苦你了,靠谱的成年男性。”

    兰索:???

    注视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冷风一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地上保持微笑的砂金,不情愿地磨牙,犹豫再三,还是走向砂金。

    背上多了个人,他起身,耳边被温暖的呼吸蹭了一下,他瞬间头皮发麻。

    “喂,你能不能别离我那么……”兰索侧过脸,嘟哝,结果被砂金搂了下脖子。

    “谢谢你,兰索。”砂金露出一个相当亲昵的笑容。

    “……”

    兰索僵硬地扭头,机械地往前迈步。

    啊,他的笑容实在该死的甜蜜。

    他难道是魅魔吗?

    第54章 第54章

    回程时, 天气突变,荒原上刮起飓风,温度骤降, 空中闪烁苍白色的火花,贯穿天际。

    是星磁暴,一种艾卡亚什星常有的天气异象,常在特定时段的后半夜出现。

    兰索抬头仰望天际, 众神怒吼般恐怖的天象昭示寒潮的到来,他加快脚步,终于在冰寒降临之前回到部落。

    到达外门,挂在营帐和石质建筑上的引路灯发出昏暗光芒, 如成群萤火, 守卫的瞭望员正提着篮子为灯芯添备用油, 以防在后半夜的袭击荒原的星磁暴中灭掉。

    艾拉蒙德拉上门闩, 在兰索期待的注视中开口:“你带这位先生回营帐, 等星磁暴过后,我和维利多主教来见你。”

    “好,需要把他锁起来吗,我还有上次捆小牛犊时留下的马拴, 很结实。”兰索脸色认真。

    背后, 某人用脚跟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大腿以示不满, 兰索不为所动。

    “如果他睡觉梦游的话,可以。”艾拉蒙德脸上年迈的皱纹在笑。

    “……”兰索扭头, 向背后那个不停乱动的沉重魅魔道:“你梦游吗?”

    “不。”魅魔说。

    “他说他梦游, 我申请采取限制措施。”兰索嗯了一声, 表情坚定地对艾拉蒙德说。

    砂金悄悄掐了兰索的腰一把。

    兰索猝然扭头,恶狠狠地瞪人。

    天际突发一道频闪, 冷风吹动高处沉重的铜钟,发出令人胆寒的当当声。

    寒潮要来了。

    “兰索,回去吧。”艾拉蒙德凝重地回头望向天际。

    兰索抿了下嘴唇,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由他撒娇或胡搅蛮缠。

    艾拉蒙德和卡黛雅向着部落中央高大的祭祀殿走去,身影逐渐融化在深邃黑暗中,他们在岔路口分开,兰索犹豫良久,直到天空亮起比先前更明亮的频闪后,身后的家伙动了动。

    “不回家吗,好冷。”砂金悄悄在兰索耳边道。

    兰索磨蹭一会,最终还是在冷风里走向自己的营帐。

    绕过矮墙,经过家门口的巨大树木,砂金手肘压着兰索的肩膀,挺直脊背,仰头看向巨伞一般的树冠。

    “这棵树好大,活了多久?”

    “不知道。”兰索说。

    他并非敷衍,或者不愿意回答砂金,自有记忆开始,维利多主教将他安置在这里的营帐时,那棵大树就一直伫立在这里,枝叶繁茂,树干斑驳结实,不曾变过。

    即使是此前无数次星磁暴过境,营帐前的空地都看不见一片落叶。

    一丝违和感掠过心头,但没有残留太久,兰索理所当然地向前迈步。

    砂金思索着沉默一秒,重新趴回对方后背。

    走进营帐,白天的余温已经散掉,兰索将砂金安置在高脚凳上,转身从门口的杂物筐中摸到打火石。

    嚓一下,红光亮起,在兰索手指的缝隙中跳跃,映出他下颌到鼻尖的轮廓。

    点燃运转器,营帐外部收起的骨架随之张开,在一连串卡卡声中,尖刺称重架抓地,确保营帐不会在接下来的飓风中被掀翻。

    做完所有应对极端天气的预防措施后,兰索看向砂金——那家伙居然在悠闲地转小圆凳。

    见兰索闲下来了,没有自知之明的陌生访客问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兰索冷哼一声,从门口的木筐里掏出两个卡黛雅下午带来的甜果,扔给对方:“只有这个。”

    “还有别的吗,吃不饱。”砂金接住,也没管干不干净,啃了一口,蹙眉。

    这果子味道寡淡,没有甜味,口感较软,根本无法果腹。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又不是小羊羔,别娇气。”兰索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墙上挂的牛皮锁:“我不用那个把你拴起来已经很仁慈了,不许对我提条件……”

    “兰索,这里好冷。”砂金没等兰索说完,立刻道。

    “……”兰索磨了磨牙。

    营帐外,鬼哭狼嚎的啸叫一阵阵传来,星磁暴的第一阶段是降温和狂风,预计十三次频闪后,温度断崖式下降,泼水成冰,没有全力运转的取暖设备根本无法存活。

    兰索看了眼砂金的穿着,薄薄的衬衫和大衣不同艾卡亚什风格的设计,根本无法在低温中保暖,脖子上那圈毛领倒是温暖,但绒毛稀疏,不够厚重——兰索想起自己在行走时脖子和耳根处若即若离的触感,猜测是这个东西。

    他转身离开。

    “兰索,你去哪。”砂金叫他。

    兰索像只气鼓鼓的河豚,没理他。

    营帐里安静片刻,砂金环顾四周,将各处装潢家具设备刻在脑子里后,看向角落里收拾整齐的床铺。

    垫了两层绒毯的单人床紧挨一排微红的金属,表面泛着黯淡光泽,或许是某种独特的取暖器,散发温暖的气息。

    没过一会,兰索拎了两件衣服回来,扔给砂金,“换上。”

    “在这里吗?”砂金抱着衣服,像小动物一样闻了一下,柔软的布料里沉淀着一股没闻过的清香。

    是植物萃取的柔顺剂的味道。

    “不然?”兰索进门时带进来一小股寒气,他从柜子里取出几大块水晶一般的矿石,走到营帐正中的一个滚圆的铁炉中,扔进去,按开开关,脚底的土地隐隐一颤,某种深藏于地底的仪器开始转动。

    没过一会,营帐内就暖和了起来。

    砂金换完衣服,袖子和裤腿都短,露出手腕脚腕,好在这里没有冷风,否则非得哆嗦。

    兰索瞥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转头,背对砂金悄悄翻了个白眼。

    坏家伙长得居然比他高。

    砂金将自己的外套叠好,自来熟地挂在衣柜旁边,和兰索的厚外套搁在一块,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拍拍手。“这是你的衣服吗?”

    “是又怎么样?”兰索倚在高脚柜旁,打量着砂金。

    “谢谢。”砂金说。

    “别以为说几句谢谢我就会对你放下戒心,我真搞不懂老师为什么会允许你进部落,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明明你浑身上下那么多可疑之处。”

    兰索蹙眉。

    单就砂金能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说出他的名字,就足以证明这个人来历诡异,更别说他的长相、着装与艾卡亚什的居民完全不同,至于天外来客……真的会有人能在星磁暴的扰动来临前抵达这颗星球吗?假使真这么简单,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任何一个星际旅者踏上这片土地?

    “可我的确不记得了。”砂金无奈地微笑。

    兰索注视着对方的笑容,沉声道:“我从未见过一个完全诚实的人会像你这样笑。”

    气氛一阵僵持。

    语言无法化解防备,交涉失败。

    砂金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木桌上的刻痕,思索什么后,拿起并不好吃的果子,沉默地咀嚼、吞咽。

    他确实饿了。

    兰索从对方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委屈,霎时,他坐立难安。

    他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相反,由于对方的相貌,即便他拿不准对方甜蜜的语调措辞和温柔的笑容背后藏着什么,却仍被莫名的愧疚感包围。他看了几秒,看不下去了——他知道这果子生吃有多没味道。

    “别吃了。”兰索三两步走上前,夺走砂金手里咬了一半的甜果。

    “你的报复是饿死我吗,或者,这是种独特的试探?”砂金仰头看他,眼里带点笑意。

    那笑意让兰索臊得慌,他捏住砂金的脸,“不许笑。”

    “不笑的话你能给我别的东西吃吗?”砂金收起笑容,面无表情时,眉眼里带的乖巧和无辜尽显无疑。

    天啊。

    兰索呼吸一窒,突然意识到对方不笑时候的杀伤力高到爆表。

    简直是对兰宝具。

    “我又不会任你饿死。”

    兰索松手,走到角落的矮柜,开门,门里飘出几缕冷气。他拿出一些陌生的食材,肉类用银色锡纸状材料包裹,还有些植物根茎,颜色鲜丽,像带剧毒的品种。

    砂金见好就收,没开口问询,只是视线追随兰索的背影,难掩好奇。

    兰索按了两下按钮,高处一个储物柜样式的门扇打开,几秒后变幻成一个厨具刀架,调料一应俱全。

    他将各种食材切成厚片,放在盘子里,某些肉类放置调料揉拌,有的直接端上来,没过一会,营帐中央的小炉子旁就摆了很多盘子。

    砂金略有吃惊——他再次感慨艾卡亚什科技的反常理和有趣。

    “过来帮忙。”兰索挽着袖子处理一块相当大的牛角状的骨头,对背后的砂金道。

    砂金连忙过去,走近,发现兰索正用勺子挖骨头里的物质。

    类似骨髓,深褐色,味道有点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砂金试探地问。

    “烤熟了能。”兰索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怼了下砂金,指向身后,“把壶里的水倒进那个锅里。”

    两人一阵忙活,没一会,营帐里飘起清甜香味。

    兰索往煮开的小锅里倾倒食材,从蔬菜到肉类,舀了一小碗递给砂金。

    砂金的表情很微妙,踌躇着不动。

    “又不饿了?”

    兰索吸溜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

    他本来不饿,但深夜煮火锅简直是犯罪,浪费食物更是罪上加罪——砂金一个人肯定没法吃完,哪怕是为了清理罪证以免之后卡黛雅找他算账,也得他搭把手。

    砂金瞄着兰索的神色,见没出问题后,放心往锅里下勺子,但捞食物的时候,他避开了那团揉成虾球一样的褐色物质。

    怎么想都觉得危险……

    两个人像啮齿动物一样,悉悉索索地吃了起来。

    营帐顶传来重物落下的声音,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外面的飓风鬼哭狼嚎,一道道贯穿天际的光芒几乎要撕裂营帐厚重的帷布。

    “这种天气经常会有吗?”砂金从碗里抬头,好奇道。

    这不是什么秘密,兰索想了想,“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星磁暴很常见,大家已经习惯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兰索疑惑地放下勺子,“从我有意识开始就有了,这奇怪吗?”

    “不奇怪。”砂金敷衍道。

    “喂,少糊弄我,说清楚再吃。”兰索不悦,抢走砂金的碗。

    正巧砂金吃差不多了,食物下肚,营帐内气温上来,身体暖了,力气比先前充足,他索性往墙上一靠,朝半碟切开但是没上烤架的甜果片努嘴。

    “那个怎么吃?”

    “刷蜂蜜上烤架,烤到泛黄。”兰索抽空回他一句,又接着逼问:“说清楚,哪里奇怪了。”

    砂金依言用小刷子沾蜂蜜涂上果肉,浓稠的金黄色物质有着诱人色泽,他煎了几片,在兰索眼巴巴的视线里把第一批烤好的甜果放到对方碗里。

    兰索无形的小尾巴翘了起来。

    “我对星磁暴有印象,一种行星引力场受寰宇风暴紊乱影响的极端天气,出现概率极低,无固定时段,且天气征兆不可预测,来临比这里的现象更恶劣。”砂金娓娓道来。

    兰索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他捏着叉子的手微微握紧,抬头,浅色眼珠里藏着点警惕和敌意。

    “你什么意思。”

    砂金若无其事地用夹子翻烤甜果片,装作没被兰索突如其来的戒备命中,“没什么,只是好奇,现在的天气不像星磁暴,实在古怪,不符合常识。”

    “常识?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怎么确定这是常识。”兰索盯着他,试图从砂金脸上找到任何一丝撒谎或蒙骗的神色。

    “意外想起来了,或许不是吧,别在意。”砂金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么突然?”兰索蹙眉。

    “嗯。”砂金说。

    兰索用叉子戳着甜果,戳成蜂窝状的孔洞,他心绪不宁,仿佛有某种隐藏着的东西被掀开了一角,背后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几欲钻出。

    忽然,一股轻飘飘的东西拂过了他的脊背。

    外头亮起一次频闪,世界恍惚了一瞬。

    下一秒,兰索重新坚定,他咬了一片甜果,说服自己一般道:“常识不代表宇宙定律,艾卡亚什是特别的,我知道。”

    砂金垂下眼,没反驳。

    第55章 第55章

    晚上怎么睡觉是个大问题。

    兰索营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 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则有点拥挤。

    他抱出很久不用的旧被褥,饶是有在卡黛雅的提醒下按时清洗, 布料表面却还是残留几分陈旧的气味,且塞进去的棉絮少,不够保暖,后半夜会给人冻醒。

    “兰索, 我睡那个第二天会感冒的。”砂金指着兰索手里的被子,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抗议。

    兰索幽怨地盯着金发的豌豆公主。

    金发豌豆公主托腮微笑。

    兰索:……

    兰索:“感冒又不会死。”

    “前往新世界的移民通常对陌生病毒没有抵抗力,小到感冒也可能引发肺炎和脑内疾病,最终导致急性衰竭, 暴毙而亡。”

    砂金随口胡诌, 说的有鼻子有眼, 兰索信了, 真情实感地开始担忧。

    最终, 他权衡再三,留了一床被子,关门,把单人床划成两半, 中间摆放卷好的旧衣服当分界线, 做完这一切, 别别扭扭道:“不许过界。”

    砂金眼睛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

    星磁暴结束后,艾拉蒙德和维利多主教会来找他们, 艾拉蒙德将砂金交给他看管, 他于情于理都得原样奉还, 这是任务,不能掺杂过多个人情绪, 不能太绝。

    另外,让这种像童话书上孔雀鸟一样的人睡旧被褥实在不合适,后半夜降温后,仅靠营帐地底热能动力的余温无法御寒,为了健康着想,还是得睡在床上。

    保险起见,他得在床头加条延长牛皮锁,以防对方偷袭。

    打定主意,兰索走向那面摆着牛皮锁的墙,刚走两步,听砂金在背后开口:“有外伤药吗,我腿疼。”

    兰索的步子立刻拐了九十度,在柜子里翻找出备用的外伤药剂和纱布,确认药效和保质期后,走到砂金面前撩起对方的裤脚。

    脚踝连着小腿的地方乌青了一大片,微微渗血,没有贯穿伤口,凭兰索浅薄的医学知识无法分清有没有伤及筋骨。

    今晚找医生来不及,部落中医术高明的小队住在和兰索家相反的方向,很远,请他们过来不现实,贸然暴露在星磁暴的辐射中会有难以预测的致病风险,得不偿失。

    “很痛吗?”兰索半跪在地上,拨开消毒药水的瓶塞,小心翼翼地涂抹。

    不痛,梦里怎么会痛,而且,这伤口是某人做梦时非要给他强加的设定呢。

    砂金心想,道:“不痛。”

    他说的是真话,可惜兰索不信。

    砂金眉眼耷拉着,有点惨兮兮的,像是在忍痛,喉结随棉签点按的动作小幅度上下滑动,头顶灯光一照,像一片轻飘飘的金色羽毛。

    这谁能信?

    兰索暗自嘟哝一会,缠纱布时候开口问道:“你醒来就在那?”

    “对。”砂金抠着小圆凳的边角。

    像看见了怪东西就好奇上去啄两口的鸟,兰索瞥了砂金动弹的手指一眼,“你醒来怎么叫我的名字?还问我这是在哪,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们在一颗繁华的盛会星球上,你做了蛋糕给我过生日,中途,你回厨房拿东西,转身后,我就昏迷了,再醒来就是这里。”砂金道。

    “真是离奇,盛会之星的人吃饭也用能源炉吗?”兰索开玩笑地指了指身后还有余温的‘烧烤架’。

    “皇帝锄地也用金锄头吗?”砂金学着兰索的口吻道。

    兰索眉头一挑,仗着对方腿不落地,飞快撤走包扎时垫脚跟的小凳子,拎走砂金的拖鞋,后退,站在最远的地方,得意地欣赏砂金找不到鞋的茫然表情。

    耶,赢了!

    “兰索,我怎么过去?”

    “你不是很厉害吗,飞过去咯。”兰索嚣张地做了个鬼脸,“编谎话是要自食恶果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砂金一脸无奈。

    兰索哼了一声,不打算再与对方争辩,钻进营帐内的小门,检查营帐内一切星磁暴的应对措施运转正常,许久后回来,拾掇完所有事情,砂金好整以暇坐在床尾等他。

    “要睡觉吗?”砂金拍了拍被子。

    为什么这家伙表现得一副主人做派?

    兰索钻进被窝,关灯,只留墙角一盏应急灯,困意上涌,他打了个呵欠,侧身,卷着被子,不太舒服地拱了拱下巴。

    帐外传来某种昆虫集群飞舞的嗡嗡声,磁暴的立场紊乱使它们雷达失灵,稍大体型的甲虫撞击营帐,发出砰砰声。

    帐内一片寂静,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却在不断增强,体温、呼吸、翻身时被子摩擦的细小声响、头发蹭着枕巾时柔软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细节在兰索的脑袋里勾勒、描绘,仿佛上帝视角俯瞰一切,清晰得吓人。

    在对方第四次翻身时,兰索倏然睁开眼睛,要不是不好意思,他绝对会按住对方的手脚,然而眼下只能言语威胁:“不许再制造噪音了。”

    “好。”

    短促的应声融化在浅浅的呼吸里,砂金果真不动了,并迅速入睡,没过一会,呼吸频率就变得平稳绵长。

    好吵。

    兰索抓着头发。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意识彻底被困意捕捉前,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把砂金捆上的吗?

    该死,完全忘记了!

    ——

    兰索睡着了。

    砂金睁开眼,完全清醒的视线在营帐中逡巡一圈,适应黑暗后,他坐了起来,越过兰索,披上外套。

    雷霆的轰鸣从远处滚滚而来,飞沙走石声不绝于耳。

    砂金掀开门帘,走出营帐,被眼前的景观震撼。

    暗沉的夜空被一道道白光劈碎,如同龟裂的玻璃,蜿蜒扭曲的裂缝纹路遍布苍穹,飘渺的暗光从其中渗出,如同烟雾,消散在频闪时爆发的白光里。

    有什么东西笼罩在穹顶,濒临破碎、岌岌可危,在暗光的冲击下不停崩解,又顽强地自我修复,这片大地则在这种保护下苟延残喘。

    天际飞过成群闪着萤光的昆虫,浩浩荡荡向北边飞去,它们升空,在达到目力不能及的高度后,黑压压的虫群影子忽然消失了。

    简直是凭空蒸发。

    砂金背后是温暖的营帐,他站在风雨飘摇的世界边缘,仰望这骇人的一幕。

    这绝不是星磁暴会有的现象。

    “这到底是……”砂金呢喃,凝重地回忆兰索在流梦礁对他说过的话。

    【艾卡亚什将‘存在’的阵线推至寰宇最遥远的边界,拱卫‘存在’,对抗‘虚无’。】

    【我的故乡星球是最后一次灾难阵线的战场,离IX最近的地方之一。】

    【如果不是她在追寻第九机关的路上遇见我,我大概还没走出那颗星球就被虚无吞没了。】

    虚无。

    离IX最近的地方。

    该不会……?

    砂金心中形成一个几近荒谬的猜测,他难以言喻地望向这片天空,一时哑然。

    为了印证猜测,他走出营帐,来到院子角落那棵巨树下。

    巨树茂盛,高耸入云的枝干在狂风中屹立,阔叶挤挤挨挨地团在一处,树下一片落叶都没有。

    是梦境的影响,还是这颗星球本身不受物理法则的限制?

    砂金踩着树干爬上树,坐在树干交叉处,抬手拨动枝叶,掐了一片叶子下来。

    很普通的叶子,叶脉走向清晰,叶片内的水分算不上饱满,但也不干瘪,符合在此种自然条件下的生长规律。

    正在他研究树叶时,脑中突然炸开一声地龙翻身般的巨响,尖锐的音轨刺痛神经,他捂住额头,下意识朝某处看去。

    掠过起伏不断的漆黑曲线,频闪爆发出的强光照亮远处连绵的山丘和森林,向着更遥远的地方投去视线。

    如同飞鸟掠过群山,急速拉近的视野中,一道蔚蓝的光芒冲天而起,如同立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苍穹屏障。

    光柱下,一个恢弘的巨殿屹立在荒漠中,塔台般稳固地镇守于此。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诉说:门。

    门?

    砂金一怔,他听不清耳边呢喃的音调究竟是什么,像醉者不清醒时囫囵的呓语,又或者某种诡谲不详的吟唱,无法控制的好奇心驱使他一探究竟。

    被迫竭力忍耐,几次频闪后,远处的蓝色光柱亮度减弱,脑中的呓语消退,他长舒一口气。

    他跳下巨树,走进营帐,随手将摘下的树叶放在一边,脱下外套,悄悄爬进床铺的最里侧,找地方躺下。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兰索把他的被子卷走了。

    这毕竟是张单人床,睡不下两个成年男性,睡前清醒时还能克制自己不翻身,但睡熟了意识涣散,谁都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些抢被子的举动,正如现在。

    不仅抢了被子,还占据了大半张床面的兰索像只展开的八爪鱼,砂金躺不下去,除非任由自己睡在兰索的胳膊上。

    怎么办呢?

    在梦里没有睡眠的概念,困意的产生不过是兰索在梦中对自己设下的自我暗示——遵循期望中的世界轨迹生活下去,活在没有忧愁的梦里,如此强烈的情绪催生意志,指引梦境发展,循环往复。

    但做梦就要有做梦的样子,不然多没意思,砂金想。

    最终,他努力地把自己塞进兰索和墙之间的缝隙里,阖目,等待对方醒来。

    ——

    很柔软,手感好得不像话,像钻进小鸟崽柔软的羽毛里打滚,不,比那个还要好。

    手心里的东西开始闹脾气,往后扯离,兰索赶紧抓住,手指套牢,整个抱上去,用脸颊蹭,很快,那东西偃旗息鼓,认命般不动了。

    赢了!

    兰索迷迷糊糊中燃起的胜负心回落至普通水平,外面不再吵闹,有清脆鸟叫和齿轮车碾压石板路的哒哒声,生物钟告诉兰索,星磁暴结束,该醒来了。

    但他被窝里特别暖和,久违的起床气包围着他,让他不愿睁眼。

    再等一会吧,他想。

    他打了个呵欠,正要抱着他新得到的抱枕眯个回笼觉,突然发现手感不太对——为什么他的球形抱枕下面还有一截……?

    嗯?

    兰索迟钝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朦胧地睁开眼,入眼的是一团浅金色的毛茸茸物质,好摸,耀眼,像艾卡亚什的晨光。

    晨光之下,一双蓝紫色的宝石般的眼睛望着他。

    兰索:……

    “睡得好吗?”眼睛的主人望着他。

    兰索呆呆地上下摇了摇下巴。

    “睡得不错的话,可以别搂我那么紧吗?发型会乱的。”眼睛的主人继续道。

    兰索呆呆地松开了手,然后,缓缓背过身去,蜷缩起来。

    营帐发出了一声九曲十八弯的尖叫。

    ——

    哎呀,一大清早的就这么精神呢。

    卡黛雅拎着一篮彩椒和汁水丰沛的果子,刚踏入兰索家的院子门就听见帐子里传来的活力满满的叫喊。她脚步一拐,站在树下,慢慢挑拣篮子里多余的叶片,等待兰索出门。

    叶片缝隙透出明亮的光斑,在地面投下鱼鳞般的轮廓,卡黛雅仰望树冠,偶然有种微妙的感觉——这棵树似乎一直这么挺拔、茂盛。

    不对。

    卡黛雅脑中多出了一点记忆,是一群身穿银铠的士兵围在树下,给刚过头顶的树苗浇水的场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好遥远,好模糊,有点记不清了……

    卡黛雅攥着一颗新鲜的彩椒,眉心紧蹙,手指用力,植物的汁水顺着破裂的缝隙流出,滴在地面。

    滴答。

    砰。

    一团银色的东西旋风般冲出营帐门,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旋转,跳起,发出哆哆嗦嗦的颤音。

    “别过来!”

    卡黛雅的思绪被打断,她惊愕地看向远处。

    门口,衣衫整齐的砂金倚在帘子后,柔和灿烂的日光照得他眉眼清俊。

    “抱过我还不肯承认吗,真叫人伤心,朋友。”

    “我那是不小心,你不能,不能……!”

    “好吧,我不能,我知道,我不追究,抱就抱吧,没关系,要再抱一次吗?”砂金大方地伸手。

    银色头发的小陀螺又在地上尖叫着旋转。

    卡黛雅欲言又止,只言片语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嘶,他弟弟的xp好独特哦。

    第56章 第56章

    在卡黛雅的指引下, 两人向部落最中央的祭祀殿走去。

    “兰索。”

    砂金走在队伍最后,压低嗓音叫了两声,伸手戳对方肩膀, 兰索像一只液体猫,灵巧地弯曲脊背,打了个s型弧度,躲过触碰, 回头。

    “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

    “你生气了?”砂金问他。

    “没有。”

    “那你怎么了?”

    兰索抿着嘴唇没说话,他飞速转过头去,只留下一点微红的耳朵尖在凌乱银发里若隐若现。

    “我们兰索从小只和动物一起睡, 还没有同龄朋友来家里玩过呢。”卡黛雅背着手, 步伐轻巧地向前, 话音飘了过来。

    细弱到嗡鸣的辩驳散在风里:“多嘴。”

    “真的?”砂金诧异地看了兰索一眼。

    “我有。”兰索努力捍卫自己的名誉。

    卡黛雅灿然一笑, 柔软狭长的眼眸里藏着些怜爱和担忧, 她给砂金递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别再问了。

    走出部落的主居住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恢弘的祭祀殿,规模比砂金在艾吉哈佐地下看到的更肃穆庄严, 每一根石柱上都散发着古老沉重的气息。

    它矗立在晴朗的天空下, 栩栩如生的浮雕描绘着各式壁画。

    “兰索, 艾拉蒙德在剑技场等你,他说训练结束, 会带着你一起过来。”卡黛雅说。

    兰索点头, 上午在剑技场的训练是每日雷打不动的任务, 但他看向与卡黛雅站在一起的砂金,不悦道:“他呢?”

    “维利多主教想先和他见一面。”

    “我不能在场?”兰索敏锐地察觉到事情的诡异之处。

    “不能。”卡黛雅歉然道。

    “好吧。”兰索点头, 脸上一副毫无顾虑的样子,转身走向剑技场。

    等他走远,卡黛雅看向砂金:“兰索像不像遇见危险就炸毛的银喉长尾山雀?听主教说,仙舟人热衷于饲养鸟类,现在也是吗?”

    “你说的这种山雀,在两个琥珀纪之前就灭绝了。”

    “是吗?”卡黛雅一怔,她脸上露出落寞又歉疚的笑容,“看来主教绘本上的百科已经过时很久了。”

    “你刚才说到兰索没有同龄朋友,是怎么回事?”砂金问。

    “你很关注他呀,听说你醒来的时候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这难道是某种心电感应吗?”卡黛雅玩味地弯了下眼睛,见砂金没回答,摆了摆手,“开玩笑啦。”

    “这颗星球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开赴遥远战线的士兵,战争结束后在这里定居。几年前,一支巡逻队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个受伤的小孩,大家都是刚成年的士兵,五大三粗,没有养小孩的经验,一人一顿饭地把他拉扯长大。那段日子,就连羊圈里的羊羔和鸡舍里的鸡崽子都不能幸免,整天被拉出来陪兰索玩。”

    砂金听着卡黛雅的讲述,自动在脑里描出对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成长画面。

    “兰索活泼,好奇心重,学东西很快却没有长性,学剑是艾拉蒙德硬逼着才保持练习的技能。从小到大,他和叔叔阿姨们关系亲近,唯一算得上童年玩伴的就是养在部落里的小动物,我的年龄差距和他算是最小的,饶是如此,我也整整比他大了……很多。”

    卡黛雅顿了一下,她在年龄的计算上遇到障碍,只能用一个粗略的词模糊过去。

    “他其实不是讨厌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同龄朋友相处,才显得有点别扭。”

    “我算是他的朋友吗?”砂金好奇道。

    “算呢,别看他这样,我了解他,他其实很喜欢你。”卡黛雅开朗地笑起来。

    梦中人露出温柔的神色,她拢着耳边的头发,低头时,眼里一瞬闪过的苦涩和无奈快到无法捕捉。

    她抿着嘴唇,转过身,头发挡住了眼睛,战士的强悍在此刻消失殆尽,她变成了一个纤瘦,柔韧的女人,如一株风吹就散的蒲公英。

    砂金望着这片天空,陷入沉思。

    他从卡黛雅的话里听出了太多漏洞——战争结束后定居于此的士兵没有离开这颗星球回到故乡的打算,更未曾繁衍出后代,这不符合常理;几年后才捡到废墟中的兰索,兰索是如何在这段时间里存活的?

    破绽百出,但这些明显的逻辑缺失在卡黛雅的叙述里不值一提,或许是梦中对逻辑的离奇校正扭曲了她的意志,再可能,是卡黛雅本身的问题。

    在什么情况下,对方会将这些漏洞认定为合乎逻辑的‘常理’?

    砂金心一沉,他无法避免地思考更多,关于兰索的出身,关于这个世界。

    “走吧,维利多主教也想和你单独聊聊,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卡黛雅眨了眨眼,恢复以往的轻松,带着砂金向前走。

    祭祀殿内部的格局与砂金在艾吉哈佐时看到的一样,四面石壁,并不阴暗,穹顶凹陷处镂空,光芒从孔隙中投下,像湖水面的粼粼波光。

    空洞的脚步声在偌大空间回荡,穿过走廊,来到一片开阔的祭祀台前,年迈的维利多主教站在不远处。

    他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穿着一身绣有琥珀纹路的雪白祭祀袍,周身没有老人的暮气,挺拔得像个正当壮年的士兵。

    祭祀台上没有神像,只有一个断裂的台柱,主教先生将手里的水壶放下,转身看来,身形挪开,砂金看见水壶下的一抹绿色——是一株在岩石缝中长出叶片的草类植物。

    卡黛雅自觉退下,把空间留给两位。

    维利多主教直视砂金:“你来了,途经「虚无」的客人。”

    砂金不动声色地与其对视。

    虚无的客人?

    这位祭祀好像搞错了什么。

    砂金没急于纠正对方的措辞,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从语调的重音判断,主教胸有成竹,自有一套逻辑,并足够自洽。

    他露出一个疑惑沉思的表情,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

    “不记得了?也是,穿过虚无战线的人都会像你一样遗忘什么,既然你还活着,而非被虚无吞噬,就意味着我们……总归是没有无功而返吧。”

    维利多主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浑浊的眼珠里沉淀着什么,他望向头顶天花板洒下光辉的坑洞,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邃。

    他看上去很疲惫,投下的光柱明明轻薄如纱,堆积在他的长袍上,却仿若有千斤重。

    主教大概是将他认成了穿越寰宇、意外迷失在这颗星球上的无辜旅人,砂金想,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无理由的沉重感。

    “我有个疑问,请问您能解答吗?”

    “说吧。”主教阖了眼,而后抬起眼皮,看向砂金。

    “我昨晚在北部荒原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蓝色光柱,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门。”主教说。

    “门?”砂金咀嚼着这个直白的字,这答案与他昨晚听到的内容完全一致,“我不理解。”

    “那是一扇通向外界的门。”

    “外界?”

    砂金并没有非常吃惊,他记得兰索曾对他说过的话,既然兰索顺利离开了这座星球,就意味着这里必然有可以离开的方法,虽然‘门’稍稍偏离了他对‘离开方式’的预测。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出现了:有门,为什么这些人不离开?

    他在兰索沉睡时简要考察了艾卡亚什的科技水平,排除了这里的士兵无法建造星舰和通讯设备的可能性。

    一支军队的前线不可能没有技术人员。

    “兰索告诉我,你们自从战争结束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既然有门,为什么不回到故乡去?”砂金问。

    维利多主教别过脸去,脊背略微弯曲,他没有回答砂金的话,而是提起水壶,重新浇灌那株在祭台裂缝中生长出叶片的草种。

    清水一滴滴流下,直到最后,它在壶嘴处干涸,打着旋转动,再流不出一点。

    “回不去了。”年迈的嗓音穿越了无数时空,听上去沙哑低沉:“故乡太过遥远,我们失去了航图,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且,这里的人还没做好准备……”

    “准备?”砂金想了想:“是指穿越「虚无」的准备吗?”

    主教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好半天,喉咙里鼓出一声笑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谁让你说我是穿越虚无而来的呢,反推一下,还是挺有道理的。”砂金眨了下单眼。

    主教被砂金缓解气氛的解释安慰到,神色稍微放松,他抚摸着水壶粗糙的表面,像在擦拭一把剑或一杆枪,缓慢道:

    “客人,还有其他疑问吗?”

    “有,昨晚,我看见了那片碎裂的天空,穹顶的裂缝中有源源不断的黑色流下,这反常的异象代表什么?”

    “反常?看来你已经找回属于自己的‘常识’了。”主教慈祥地笑着:“可惜,这是秘密,我不能向你解释。”

    “你们有很多秘密。”

    “是的,这片土地上最不缺少的就是秘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恳请你你,真相大白时,不要离开那孩子身边。”

    砂金神情微微动容:“兰索吗?”

    主教点了点头。

    “比起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更合适的托付对象。”砂金蹙眉,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但对方语焉不详,他缺少关键信息。

    这次,主教没回答,他越过砂金看向远处,门口走来三个人。

    艾拉蒙德,卡黛雅,兰索。

    “主教阁下。”兰索故意叫得大声,让这两位说悄悄话的人听见。

    “你来了,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和这位先生。”维利多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慈爱地注视着兰索,像一个开满太阳花的老头子。

    “拒绝打扫鸡棚给耕地牛修蹄子毛边以及任何收割搬运牧草去果园打果子削皮装罐清理发酵桶的工作。”兰索飞快道。

    “……”维利多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你也太好猜了吧老头子。”兰索觑他。

    “怎么和主教说话呢,没大没小。”卡黛雅狠狠敲了一下兰索的头。

    “没关系,习惯了,比起第一次给我们兰索换尿布的时候……”维利多慢悠悠道。

    “哇哇哇!胡说什么呢你捡到我的时候我都过了穿那个的时候了好吗???”兰索紧急吱哇乱叫。

    “但某个人还是因为怕黑不敢一个人待在营帐,钻进隔壁鸡窝里薅走三十多只小鸡崽藏在被子里点了一宿的兵吧?”维利多呵呵一笑。

    不知道谁家水壶烧开了,发出尖锐的抓狂爆鸣声。

    看来在兰索的人生中,他确实很少成为打嘴仗的赢家,砂金客观地作出判断。

    闹了一会,在卡黛雅的尖叫和兰索说不过还硬说的反驳声里,大获全胜的主教先生说出了任务:

    “这次不是让你干杂活,昨晚,艾拉蒙德告诉我,星磁暴来临前,他在古战场荒原处发现了一座以前没见过的祭祀殿遗迹,我们需要派遣经验丰富的探索者查看……”

    “我不去。”兰索突然强硬道。

    所有人皆是一怔,大殿静默一瞬,空气凝结。

    兰索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兰索,这是你晋升侦查官加入巡逻队的好机会,你确定要放弃吗?”卡黛雅焦急道。

    她不理解为什么一向热衷探险的弟弟会一反常态地拒绝如此重要的任务。

    “晚一点加入也可以,反正你们不会允许我一直游手好闲。”

    “可是……”卡黛雅又要说,被艾拉蒙德拦了下来,他严肃道:“兰索,你明白自己是在拒绝一个怎样的机会吗?”

    “我知道,没人规定加入巡逻队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吧?

    我还年轻,就算日常生活一成不变,早就被巡遍了的荒野掘地三尺也挖不出新鲜东西……但那对我来说也足够。”

    兰索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我没睡好,想回去补觉了。”

    “兰索见习巡逻官,站住。”艾拉蒙德第一次拿出军官的语气作派。

    兰索顿住了脚,他没等来命令,反倒是主教道:“兰索,你不是一直想去探索新遗迹吗?”

    兰索敛了下眼,指向站在一旁的砂金:“这个家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表情此刻恢复了平淡,但砂金看得出他的紧张和抗拒。

    “他一掉下来,星磁暴来了,没见过的神秘遗迹也出现了,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那里危机四伏,我远远谈不上经验丰富,再带上这个可疑的家伙,比起找到蛛丝马迹,全军覆没来得更快一些。”

    “我申请留守部落,顺便看管他,杜绝隐患,以上,是兰索见习巡逻官的报告,艾拉蒙德副司令官,维利多主教阁下,请慎重考虑。”

    “……”

    沉默在发酵。

    没得谈了。

    砂金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明白在场三位不可能逼迫兰索改变决定。

    兰索说完,没等待反馈,转身离开。

    在主教长长的叹息里,砂金追了上去,

    前后两道急促的脚步声在大厅中回响,砂金追上兰索的步伐,正欲捉住对方的手腕,突然,一阵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升起,驱使他回头去看。

    穹顶的辉光洒下,如同圣光,温和又轻灵。

    肃穆的广厅中,三团没有人形的、浅淡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灰雾披挂在三人背后,如同即将蒸发的晨露,缓慢地流动着。

    砂金一怔,他眨了一下眼睛,灰雾便消失了。

    兰索的替身使者?

    砂金惊讶一瞬,又迅速否定自己的猜测。

    不,不一定,在这里,兰索身上没有欢愉的伟力,他还是一个纯粹的人类,并未行于任何一条命途。

    那是什么?

    砂金收回视线,随兰索走出祭祀殿,回到阳光下。

    第57章 第57章(1/3)

    砂金知道主教与他谈话的用意——请求他作为一个说客, 说服兰索前往那座全新的遗迹,那并不容易。

    “你想跟我到什么时候?”

    砂金停止思考对策,看向一脸不愿的兰索。

    兰索:“说啊, 不要装哑巴,你也是来劝我去那里的吧?”

    “不是。”

    “少来。”

    “至少目前我没有这个想法。”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兰索狐疑地打量他。

    “不是你自己说要留守部落,看管我吗?我人就在这,你不管我了吗?”

    兰索被对方的厚脸皮震惊到了, “一般人不会主动请别人……等等,你根本是在取笑我吧?”

    “怎么会。”砂金露出他招牌的微笑。

    兰索抬手捏了下对方的脸,神情变得很危险:“不许笑。”

    他看出来了,这个恶劣的家伙分明对眼下匪夷所思的现状乐在其中, 并不断尝试做些他理解不了的危险事。

    偏偏他拿砂金没办法。

    “好吧。”砂金将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 只轻轻用手指勾了一下, 兰索就像触电一般飞速回缩。

    他装作镇定地在裤边一抹, 试图去掉皮肤接触时带来的亲密异样感, “总之,我现在要去帮部落里的长辈干活,你和我一起。”

    “做什么?”砂金跃跃欲试。

    “到了就知道了。”兰索瞥了眼对方修长的手指和看起来就没什么力气的体格,斟酌一秒, 向部落东边走去。

    经过居住区, 走几百米, 低矮结实的平房整齐排列,用木栏圈起的羊圈和牛圈散落在平坦的土地上, 闲散的动物在牧场内踱步, 不远处的平房中传来喧闹的叫声。

    兰索走到仓库门口, 洗刷空桶,填满饲料, 搅拌,清理牧场边缘的栅栏,将一部分饲料填入栏圈,提着剩下半桶走向平房。

    他动作娴熟流畅,速度飞快,仿佛做过无数遍。

    “看什么,跟上,最好别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无法保证里面那群家伙会怎么对你。”兰索警告道。

    砂金了然地点头,挽起衬衫袖子,反折几道后,帮兰索提起另一边的木桶。

    他用力时小臂绷紧,发力的肌肉勾勒出清晰凌厉的线条,看起来相当赏心悦目。

    还挺像样。

    兰索视线移开,推门,一大团黑影忽地扑了上来,他像是提前知道,立刻歪头,露出身后迟钝的砂金。

    砰!

    黑影如箭般撞进砂金怀里,像一枚蓄力发射的炮弹,顿时撞得人仰马翻。

    木桶里的水洒出三米高,兰索像一只独脚鸟,灵巧翻身,踩在内里的栅栏门上,小门嘎吱一声。

    圈里探出十几颗毛茸茸的鸟类脑袋,羽毛花花绿绿,猫一般狭长的瞳孔倏然变圆。

    它们用脑袋撑起兰索摇摇欲坠的身体,一个个冒出来,搁在他腿边、腰侧、腋下,肩上,好奇地转动头颅,看向角落里的砂金,喉间发出细碎又古怪的鸣叫。

    “说多少遍,你现在已经不是能扑到人家怀里还毫发无伤的体型了,又擅自跑出来……”兰索望着墙角那坨肥硕的东西。

    那是一只鸟类,不同于寰宇中常见的普通鸟类,它背覆厚厚羽毛,折隆起的翅膀鼓起,像座小山,有力的双爪紧紧抠在地面,轻易抓碎坚硬的石板,眼睛有着猫科动物的特性,古怪又诡异。

    听见兰索的牢骚,那只突进的‘小卡车’停止了蹭动的撒娇动作,它或许也发现了面前人气味不对,当即抬起毛茸茸的头颅,深棕色的眼珠细细凝视,在看见一头陌生的金发后,浑身一僵。

    紧接着,它做贼心虚地拎起爪子,慢慢往后退,脑袋埋到翅膀毛里,开始无意义地转圈圈。

    “还和以前一样脸皮薄得不行啊。”兰索唏嘘一声,他抻着脖子,换了个角度看被异种羽鸡掼进墙角的砂金。

    砂金看起来还好,也不知道身体是用什么做的,被激情撒娇的羽鸟全力一撞居然毫发无伤。他坐在冰冷的石板上,伸手,紧紧抓住了羽鸟还没来得及撤走的尾巴。

    叽!

    羽鸟发出惊慌失措的细弱叫声。

    哇,好夹,夹子鸟!

    兰索瞪大眼睛,这鸟以前求抱抱的时候可是咆哮着冲上来的。

    羽鸟的外部背毛会在猎捕与战斗时硬化成比陨铁更坚硬的铠甲,惬意放松时则会变得柔软,砂金摸到一手羽毛,颇有些震惊,那手感比公司出品的昂贵婴儿安抚玩偶还要优秀。

    砂金眨了眨眼,松手,瘫坐在地上,语气有些虚弱:“我也没离开你的视线吧,你这是报复吗?”

    “怎么会。”兰索露出一排小白牙,他身边的羽鸟意会,同时露出细密锋利排列整齐毫无缝隙的牙齿。

    砂金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兰索浑身发毛。

    他挠了挠脸,跳下小栅栏门,把手里的饲料倒进凹槽,羽鸟们瞬间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发出凿地般的轰鸣,那只总喜欢越狱的羽鸟被兰索拎着脖子拽走,没过多久,他回来,跪在砂金面前。

    “能站起来吗?”

    “有点疼。”砂金摇了摇头。

    兰索一怔,垂下眼,伸手轻碰砂金的腹部:“哪疼?”

    虽然那家伙撒娇的时候会放松羽毛,但肌肉密度是实打实的,一旦真撞坏了可不得了,兰索后悔自己开了个过分的玩笑。

    “这。”砂金拉着兰索的手,放在胸膛下边。

    “肋骨?”

    隔着衣服,兰索无法准确判断伤势,便解开纽扣,一处处摸过去,确定对方的肋骨不存在大问题,胸腹没有异样感,并排除撞击导致的内脏移位或骨骼断裂。

    “肋骨没问题,它应该记得收起角的,没有贯穿伤,还是太胖撞到你内脏了吗?唉,你躲什么。”

    兰索碎碎念地下诊断,还要往砂金腰侧摸,被躲开了。

    “痒。”砂金诚实道。

    “还笑得出来呢,骗子,我看你没有很疼吧?”兰索觑了他一眼,刚要起身离开,突然被砂金扣住了后脑勺,往前一带,踉跄了一下,跪坐在对方撑起的□□。

    “你干……”兰索烦躁地抬头,砂金的蓝紫色眼睛专注地望着他,眉眼间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很烫,很刺人,锐利得不容逃避。

    “的确没有很疼,只是骗你关心一下我而已。”

    砂金坦诚地弯起眼睛,那令人浑身战栗的笑意并未贬损分毫,反而,兰索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了的错觉。

    他不喜欢砂金的笑容,危险至极,滴水不漏,胜券在握,令人瞩目,但同时,他又不断被这个笑容吸引视线。

    好奇怪。

    兰索按下心中涌现出的异样,嘴角一抽搐,反手怼进人家腰际,掐了一把。

    砂金笑出声来,嗓音压得很低,听上去轻松愉快。

    “这就是主教说的鸡舍和小鸡崽?这么大的体格,已经和某些两足站立的大型蜥蜴一样了吧?”砂金捉住对方的手,神采飞扬道:“据说某个人小时候还要它们陪着?”

    兰索没觉得自己怕黑不敢睡觉是糗事,砂金这么一说,他反倒不自在,“名字叫得可爱点怎么你了,再说,它们的毛可软了,我一般用来塞枕头的。”

    圈里正津津有味吃东西的羽鸟们纷纷抬头,从尾巴上叼了几簇软毛,伸长了脖子递过来,敲敲兰索的肩膀。

    兰索接过,在砂金下巴上扫了一下。

    因为痒,砂金赶忙避开,露出了脖子上的那串商品编码。

    兰索啊了一声,动作停下,没了下文。

    好漂亮独特的纹路,是护身符吗,或者咒语、图腾一类的东西。

    很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怎么了?”砂金注意到他落在自己颈侧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问。

    兰索恍惚了一瞬,他像是在回忆、搜寻什么,徒劳无功后不断自我质问,显露出纠结的神情,等砂金再问时,他回过神来,摇头。

    “没事,起来,干活。”

    砂金点头,手指捋着掉落的绒毛,碾平再展开,逆着方向捋了一会后,手里的羽毛被拿走,兰索塞了一把梳子进来。

    “去给那只夹子鸟梳毛。”兰索命令道。

    砂金从善如流。

    微不足道的农活,砂金学什么都很快,两个人做事效率很高,给羽鸟梳完毛,洗刷完爪子后,兰索带砂金来到一个广袤空地边缘,指着围栏里头两米高的公牛们道:“下一个任务是放牧。”

    砂金眼看着两头小腿比人的腰还粗壮的公牛在场地里疯跑角力,背皮紧实,富有光泽,健壮的四肢在抓地时踩出坑洞般的凹陷,一脚下去能踩平人的胸骨。

    “这个品种的牛需要放牧吗?”砂金道。

    “当然需要,这里的牛种被认为驯化过,温顺,没有攻击性,捕猎欲望很低,如果不定期放牧,它们会饿死自己。”兰索说。

    “你确定?”砂金指着牛牛头顶快要擦出火星子的角,满脸质疑。

    “不要怀疑专家的话……”

    正说着,天上俯冲下一只秃鹫似的生物,它展开翅膀,钻进牛群外疏于防范的角落,镰刀般的钩爪抓向一头呆呆咀嚼的小牛犊。

    在爪子即将碰到猎物的刹那,那头品尝着什么的小牛犊突然抬头,四肢蹬地,癫痫一般跳了起来,头上的短角戳中秃鹫的咽喉,那只鸟抽搐着,很快不动了。

    小牛犊眼睛依然是木木的,没什么神采,它慢慢地咀嚼,直到嘴里的东西吃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害怕,嗷嗷叫着向自己的族群跑去。

    一串烟尘飘过。

    “这就是你说的,温顺?”砂金怀疑道。

    “以前这个品种的牛是战场急行军辎重运货坐骑,所以现在,它们确实温顺很多了。”兰索小声说。

    “你们有事故保险的概念吗,我或许需要一些额外的人身保障。”砂金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最多能给你套层工作服。”

    兰索说着,把一套厚重的亮银色盔甲套在了砂金身上。

    “真不是我说,你的工作都很有生命危险呀,朋友。”

    “还好吧,除了动不动被求偶好战的公牛创飞三里以外,还算轻松。”

    总体来说,放牧流程很简单。

    为领头的公牛指明一条通往草场的道路,在头领的指引下,大多数会自觉跟随大部队前进,需要防范的是某些好奇心重的小家伙,一旦离群,需要立即用充满威胁性和警告意味的口令呼唤它们回群。

    离开圈栏,在前往草场的路上,砂金见证了兰索一边嚎叫一边在牛群里上蹿下跳的全过程。

    等牛终于乖乖吃草了,兰索坐在砂金旁边,命没了半条。

    “看来你逃跑能力强不是意外。”砂金望着天空道。

    兰索摆了摆手,喘匀后道,“我才不是逃跑,这叫战略撤退,我们圈养的牛很聪明,长时间待在它们面前,会被看穿弱点。”

    他长舒一口气,躺在草坪上,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近郊荒野上,低矮植被还算茂密,高大的树木零星分布,微风拂面,牛群低头吃草,一望无际的绿色延伸至天边,天空洒下的光线无比柔和,令人昏昏欲睡。

    兰索慢慢阖上眼睛,感受着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砂金的存在感很强,没有威胁性,像一种无声的关注。

    兰索忽然萌生了一种‘就这样下去吧’的想法。

    生命安宁,沉静,他可以就这样在山坡上虚度光阴,只要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他慢慢睁眼,余光里,砂金的衣角搁在那里——那片衣角离他那么近,像在诱惑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兰索捉住了它,攥在掌心,迷迷糊糊地搁在脸边蹭了蹭。

    “兰索。”砂金声音低沉,轻缓,如从无边梦中传来,十分朦胧。

    兰索抬起眼皮看他,打了个呵欠,“干什么。”

    “不能再睡下去了。”对方说。

    奇怪,我才刚刚躺下不是吗,说什么睡不睡的,牛在吃草,我偷闲打个盹,不会怎么样。

    兰索眼皮松弛下来,手指却还紧紧攥着那片衣角。

    “兰索……”

    好吵。

    对方一直断断续续在他耳边说话,嗡鸣一般没有内容。不一会,他听见牛群骚动不安的声音,嵌了蹄铁的四肢在土坑中奋力深刨,它们发出焦虑恐惧的叫声,像有什么无法抵御的危机在逼近。

    兰索不得不醒来。

    他睁开眼,只见砂金仍坐在他身旁,担忧地向某处望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里盛着某个巨物的倒影,令兰索有些许不悦。

    “怎么了?”

    背靠坡地,被高坡阻挡,兰索无法第一时间看清发生了什么,他困意正浓,懒散地动手,扯了扯砂金的衣角。

    砂金终于愿意看他了。

    “衣服先动的手,我没拽。”兰索无辜地说。

    砂金没说什么,只是很轻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道:“它来了。”

    它?

    兰索坐起来,看向砂金手指的方向。

    平坦的斜坡下,本该是草场的土地被一座巨大的宫殿取代。

    它巍峨、宏伟、散发着某种邪恶神秘的气息,令人仅是看一眼就浑身战栗,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它背后展开,它伫立在那里,仿佛生来如此。

    兰索瞳孔震颤,不可控制地筛糠起来。

    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一瞬间,头顶晴朗的天空在无声中粉碎,荒原上的风变得凛冽刺骨,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手指抓进沙土,整个人站了起来,脊背绷紧如弓弦,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痕迹。

    不,或许应该说,它果然在这里。

    ——

    他得回去。

    当看到这座宫殿时,兰索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得回去,回到那片牛圈、那间鸡舍、那座营帐、部落中那个破旧的祭祀堂去。

    他攥紧搁在一旁的鞭子,手指圈起,捏成口哨的形状,摆在唇下,正欲吸气,却见远处的牛群集体向着部落的方向狂奔——它们逃走了。

    等等。

    兰索焦急地迈步,却被身后人用力拽住手腕。

    “兰索,冷静。”砂金说。

    “我得离开这里,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如果牛丢了,卡黛雅回来会说我的。”

    他焦急道,嘴角肌肉抽动,眼珠神经质地颤动,他几乎控制不了手掌,颇长的鞭子垂到地面,沾染了尘土。

    “兰索。”砂金唤他。

    “别叫我,别再叫我了!”

    兰索的声音拔高几度,他歇斯底里地愤怒起来,对砂金怒目而视。

    砂金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汪色彩明快的冷泉。

    兰索呼吸一窒。

    砂金大概是想诉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这神情有压迫感,促使兰索冷静下来——至少,冷静的愤怒和不安也算冷静。

    兰索没那么焦躁了。

    砂金看了眼还在被对方攥着的衣角,没说话。

    糟透了。

    兰索头疼得厉害,他和砂金站在山坡上,背对那座神殿,影子依偎在一起。

    许久后,兰索说:“我想回去。”

    砂金观察了几秒兰索的神情,点了点头,他牵着对方的手走下山坡,入手全是冷汗。

    一步,一步,一步,背后持续给予压力的巨型建筑消失在山坡后,那诡异的氛围却迟迟未曾从心头扫空,像一个无法返回的漩涡,不容置疑地将他卷入其中。

    快离开这片草地时,兰索感到肩膀上那压死人的重量终于消失了,然而,还没来得及清扫心中的阴霾,身后传来两声巨响,一道十字银光出现在上空。

    兰索条件反射地向空中看去,看清银光后,握着砂金的手骤然用力。

    那是巡逻队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发射的求救信号。

    第58章 第58章(2/3)

    去还是不去, 理论上,这不是一个值得犹豫的问题,但正是这种不假思索就能做出回答的问题, 困住了兰索的脚步。

    【不想去,不愿去,不能去。】

    他的意识清晰地向他诉说,给出绝对不容违反的论断,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来源于何,居然能压倒‘家人遇到危机’的恐惧和紧张感,使他进退两难。

    一旦那座宫殿里真有问题,艾拉蒙德、卡黛雅和更多的巡逻员都会遭遇危险。

    不, 冷静, 兰索。

    这颗星球上没人比艾拉蒙德更强, 卡黛雅的单兵作战能力和经验也比他更厉害, 如果连这两个人都无法解决里面的危机, 贸然进去也没有意义,遇袭后反倒会拖后退。

    等等。

    如果发射那个信号弹的只是误入其中的普通巡逻员呢?

    兰索,你糊涂了吗,不会有这种可能的。星磁暴过后大家都在部落里, 例行巡逻也会有得知异状的长官们安排, 不会出现有人单独脱离队伍。

    可是, 这颗信号弹的发射高度明显不足,不符合巡逻员手册中记述的正常发射效果的表现, 或许求救的那个人已经没力气完成这一切,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亲人在那座诡异宫殿中死去?

    兰索捂住额头, 各种纷乱的声音在脑海奏响,仿佛无数看客或冷静或讥诮的点评, 双脚像陷入泥潭一般,难以移动。

    说到底,那东西为什么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非要跟上来……?

    【该怎么办?】

    兰索听见自己的心灵在呼救,可惜,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他犹豫时,第二枚信号弹升天,炸开,他怔然地望向天空绽开的银光,沉默地阖了一下眼。

    砂金掌心里那只被牵住的手传来力度,像在抗衡什么,几秒后,兰索再度走向山坡,眺望遗迹。

    “我们去看一眼,就一眼。”他说。

    ——

    遗迹的正门比远远看上去还要高耸、巨大,在厚重巨石堆垒的台阶上,一名身穿防风斗篷的巡逻员倒在上面。

    兰索飞奔过去,从对方颤抖的手掌中挖出信号弹,拔出防爆栓,捏碎,扔向天空。

    爆鸣声里,巡逻员突然苍白,呼吸急促,被什么东西绞紧了喉咙,嘴唇微张,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兰索。

    喉咙被卡住了吗?

    兰索迅速判断症状,简短有效的急救后,巡逻员恢复了正常的呼吸频率。

    “我们遭遇了奇怪的袭击。”充满恐惧的嘶哑话语如是道。

    袭击?

    兰索看向宫殿内黑黢黢的通道口,心猛地跳空了一拍,他强迫自己冷静,握住巡逻员的手,“看清楚敌人是什么了吗?”

    “不知道,老大为了给我们争取撤退的时间,被留在里面了。”

    “其他人呢?”兰索环顾四周,没发现别人。

    “大家在出来的路上,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兰索,你快回去找主教阁下,请他来……”话还没说完,巡逻员的嗓音忽然消失不见了,明明嘴唇还在嗡动。

    察觉到自己失声,巡逻员眼里充满恐惧和绝望。

    他记得,队伍中第一个人遭遇袭击的表现就是失声,然后是失明、失忆,最终失去意识,如同被某种惊悚的东西窥探、引诱,他们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兰索克制住紧张,握住巡逻员的手,尽可能从力度上给予对方安慰,对砂金道:“能帮我照看他吗?”

    “可以,你要进去吗?”砂金看了眼幽深如黑洞的通道口。

    “还有很多人在里面,我不能放着不管,但我进去前,会发射紧急事态的信号,确保这里的信息能传达回去。”

    “如果你倒在里面了呢?”砂金看着他:“还是说,你觉得你特殊到能在这种异常态势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不知道,可能像你说的,我也会失去意识,变成搜救者的累赘。”兰索诚实道。

    他走向台阶下的空旷地带,取出腰间悬挂的口哨,尖锐嘹亮的哨音越过茫茫荒原,不一会,一只全副武装的羽鸟从地平线上飞奔而来,它健壮有力,跑起来时身后带尘。

    “好孩子,把这个带回去。”兰索将早就写好的简略报告折叠,塞进羽鸟脖子下的小信袋中,拍了拍对方厚厚的钢铠一般的羽毛,羽鸟再度狂奔。

    兰索取出随身携带的紧急事态的标志弹,送上天空,这次,信号弹的光效在天空中留存了几分钟之久,范围也比先前大很多。

    远方传来沉重钟声,如同凄苦的呜咽。

    有人收到信号了,很好。

    兰索走回遗迹门口,越过砂金时被对方拉住了手。

    “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吧,看起来还没想好对策的勇敢见习巡逻官先生?”

    “不要再动摇我的决心了,你再多说两句,我就要从这里逃走了。”兰索难为情地低下头。

    “要我陪你去吗?”砂金说。

    “我不会拖无辜的人涉险,虽然你很讨厌……”

    “真的很令人讨厌吗?”砂金看上去非常伤心,眉眼低垂,充满笑意的眼睛被敛住,兰索当即有种做错事的罪恶感。

    “也没有那么讨厌,至少脸还是好看的。”兰索超级小声地嘟哝,耳朵尖微微发红。

    砂金的眼睛顿时弯起来,他站起来,一扫先前的难过,眸子里乍然放晴:“我陪你一起去。”

    “那怎么行,先不说你走了谁照顾伤员,里面危机四伏,我没有信心能平安把你带出来,你要是死在里面……”

    “那你就当我运气不好吧。”

    “我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决定别人的生死?命又不是随手扔出去赌的筹码。”兰索大声道。

    “你见过筹码?”砂金微微一笑,问他。

    “当然了,这么大一个,圆的,上面有盾牌花纹,我经常见,见……”

    兰索比划了两下,一枚边缘泛着金色,雕刻奢华花纹的筹码出现在脑海里,每一处细节都足够清晰,仿佛他曾经在手里认真把玩过。

    然而,他话说到一半,却想不起后面的内容。

    奇怪,那不是艾卡亚什该有的东西,他是在哪见过的来着?

    突如其来的地震打乱了兰索的思绪,从地心而来的震感在草场中回荡,厚重结实的砖石发出沉闷声响,黑暗深处,有人在呼救。

    兰索顾不上其他,冲进漆黑的隧道中,砂金紧随其后。

    ——

    太黑了。

    兰索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跳跃的火苗没能驱散黑暗,这暗光形同活物,一反常态地反扑上来,光亮的照明范围急剧缩小,到最后,只能看见眼前一米距离的东西。

    能见度为什么会这么低?

    兰索谨慎地在墙角做标记,但这里如同迷宫,道路弯曲,时而上行,时而下降,没有参照物,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地上还是地下。

    这样不行,他和砂金会困死其中。

    他停住脚,思考对策,垂在一侧的手心突然被温热的东西摩擦了一下,紧接着,一只手抓了过来。

    兰索吓得立刻回头,火光在砂金的脸上跳跃,一双眼睛像色彩鲜丽的宝石。

    “干嘛?”兰索晃了晃手。

    “我害怕。”砂金说。

    兰索瞪大眼睛,“你?害怕?你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吗?”

    这人明明从容淡定得不得了,说谎也要有限度吧?

    “有东西在窥探我们,感觉到了吗?”砂金无视兰索对自己地控诉,“从我们进来开始就在。”

    的确,有东西。

    兰索想起那位受伤的巡逻员说的‘不知道的敌人’,心中猛地一沉,他与砂金背靠背,警惕地观察四周,靠手掌传递的热量确定身后人尚且存在。

    黑暗中传来细微到难以捕捉的气流,像是云雾缭绕时的感觉,终于,那东西动了。

    兰索扬起衣角,布料阻滞了第一次袭击,他动作飞快,迅速钳住落下的重压,但入手后,是空若无物的触感。

    一阵风吹来,布料落下,暗光中,一个漆黑的头颅垂在兰索面前。

    那是一个灰色的雾团,身体呈流动状,随时都会散去,没有五官,眼眶空洞,正虚幻地凝视着兰索。

    兰索反手勾拳,绞着布料重重一挥,那东西被拳风逼退,幽怨地退回黑暗中。

    另一边,一只流动着的小手勾上了砂金空着的另一只手。

    砂金低头,贴在地面上,指着自己头顶被兰索揍出来的凹陷,替身使者难过地快要哭出来。

    “小心,那家伙随时会再来。”

    身后,兰索声音发紧,提示般扯了下砂金的手。

    替身使者抱住砂金的腿,脸上的细缝开了又合,像是要说什么,但很快,它的身形消失了。

    如同得到指令,盘踞在通道内的黑暗同时退去,火苗异常的颤动不再持续,走廊显露出真正的模样。

    “兰索?”

    走廊尽头,一扇洞开的巨大石门中,手臂受伤的卡黛雅惊讶地望过来。

    ——

    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几十座古怪的无头石像散乱摆放,有的屹立,有的倒塌,一部分巡逻官坐在地上为彼此包扎,艾拉蒙德在尽头与情报员谈话,卡黛雅被兰索拽到角落,摁在石台上坐下。

    “真的是小伤,我没注意……嘶,出血了出血了。”卡黛雅疼得龇牙咧嘴。

    兰索嘴角紧绷,拿着消毒棒的手指死死捏着,一点点往伤口上压。

    “疼死你算了。”

    伤口不严重,不是贯穿伤,但这里空气浑浊,不好好包扎会发炎。

    “真可怕,我们兰索又生气了?”卡黛雅摸了摸兰索的脑袋:“看到你没事我很开心,虽然你不该贸然进来,外面的事处理好了吗?”

    “不进来眼睁睁看着你们困在这里吗?”兰索扁了扁嘴。

    “羽鸟和警戒弹把消息传回去了,离这里最近的巡逻员会赶来救治伤员,暂时没问题,我比较在意那名伤员的症状,他突然就说不出话了,你们有头绪吗?”

    “还没,但艾拉蒙德有线索了,可能是盘踞在遗迹中的无形生物在捣鬼。”

    无形生物?

    兰索想到自己先前见到的那个古怪的黑影,陷入沉思。

    坐在一旁的砂金也在思考,几秒后,他往角落里瞥了一眼。

    一个模糊的暗淡阴影在墙角流淌,注意到他的视线,阴影慢慢上浮,露出一个圆圆的黑色脑壳。

    替身使者举起自己稀薄到快要散去的胳膊,朝砂金招了招手。

    谁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那是一名一直未出现在此处的,兰索的替身使者。

    第59章 第59章(3/3)

    背后是休憩的巡逻员们, 兰索和卡黛雅在不远处说话,艾拉蒙德带人在大厅中巡逻,算不上安全的环境中, 替身使者要和他接头,怎么想都危险。

    砂金想了想,借着自己影子的遮挡,向后伸手。

    替身使者从墙角爬过来, 卡着视线死角,将自己的脑袋团成一小团,搁在砂金掌心。

    非常虚弱的替身使者,或许很快就要消散了, 砂金想。

    “砂金, 你在干什么?”兰索包扎好卡黛雅的胳膊, 走过来道。

    “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要看看吗?”砂金作势要把手从背后拿出来。

    替身使者被吓得一激灵, 它迅速从砂金的指缝流出,飞快黏在他后腰和衣服的缝隙,瑟瑟发抖的同时,泄愤一般咬住了砂金的衣角。

    “什么东西?”兰索探头, 在他看到砂金摊开的空空如也的掌心时陷入沉默, “骗我很有意思吗?快起来, 我们要出发了。”

    “去哪?”砂金站起来,替身使者像团黏着力极强的狗尾巴草, 吊在他衣角上, 随之移动。

    “艾拉蒙德说找到出口了。”兰索的表情并不轻松, 隐隐透出担忧。

    自灰雾退去,迷宫般的宫殿内能见度提高, 分辨方向的难度降低,巡逻员小队行进的速度变快,一路上,仍不断有人出现精神恍惚的症状,但不严重,不知多久后,他们找到了进来时做的标记。

    “我们在原地打转?”卡黛雅抚摸着墙角的刻痕,凝重地看向艾拉蒙德。

    “未必,按照现在的地图来看,快接近上层空间了。”艾拉蒙德拉长手绘的地图,确认坐标。

    砰。

    卡黛雅回头看去,小队中有人倒下,年轻力壮的队员将受伤者抬到一边,人群中,有人惊慌失措地呼喊。

    “怎么了?”卡黛雅拨开人群,来到昏迷的人身边,呼吸骤然一窒。

    “副队长,你快看,他、他为什么在消失……”医疗队员声音颤抖。

    原本健康的男人倒在地上,呼吸急促,雾蒙般的双眼紧盯着天花板,震颤的躯体末端如同玻璃上被擦除的水汽,从手指开始不断消失,像什么东西张大嘴不断吞吃一般。

    见状,砂金借着身形,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抓起悬挂在他衣角上的那个替身使者。

    番茄大小的灰雾团被锐利眼神逼问,连连摇头,顺带一个劲往砂金衣服里躲,生怕自己被这一大盆脏水泼头上。

    不是?

    兰索略微怔然,浅色瞳孔收缩,仔细观察,能发现他瞳中的恍惚和恐惧。

    “你怎么了?”砂金一拍兰索的肩膀,对方如梦初醒。

    “我。”兰索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吓到了吗?别怕。”

    砂金照顾小朋友一样,拍了拍兰索的脸。他本意是逗弄对方,毕竟兰索看起来像一个应激状态的炸毛鸟雀,然而,意料中这人嘴硬跳脚的情景没出现。只见兰索思虑了一秒,在他掌心蹭了蹭,像主动偎人的动物。

    砂金诧异地保持抬手的姿势,几秒后,他轻笑了一声。

    兰索瞥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卡黛雅正在全力急救,但收效甚微,这情况过于诡异,谁都没有应对经验,她做不了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消失无疑是痛苦的。

    “卡黛雅,用绳子把他肩膀扎起来,别让阴影漫过他的手臂!!”

    艾拉蒙德浑厚的嗓音将卡黛雅从不知所措中唤醒,在他说话期间,看不见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开。

    “能行动的人抬着不能动的,看得见的给看不见的人引路,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往前走!!”

    “我们去哪?”卡黛雅问。

    “去中继器旁边!”艾拉蒙德沉声道。

    人群传来惊讶的喧哗声,他们面面相觑,这个陌生的词汇一出现,就叩动了冰封已久的记忆。

    “中继器,等等,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头好疼。”

    “中继器?是那五台发射器之一的枢纽核心?那东西不是早就安装在地下了吗。”

    “你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中继器啊,我们来到这颗星球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铺设前线哨岗的吗,想起来没?要不是那五台机器,我们根本没法获得胜利。”

    “我们成功了吗?”

    “应该成功了吧,你看,我们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了不是吗,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不知道,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老大说去中继器旁边是什么意思?”

    “兰索,中继器是什么?”砂金问道。

    “是架设在这片星球上五座大型屏障发射器的统称,为了抵御敌人研发出来的,堡垒。很多士兵为了它们的启动和运转在战争中丧生,有了它们,这里就是永远安全的。”

    “永远安全?”

    “是。”兰索轻声吐字,眉眼敛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斩钉截铁地道:“永远。”

    艾拉蒙德号召所有人动起来,他收起地图,率领众人走向窄门,战士们扶起负伤的队友,坚韧地前行。

    “长官,您的意思是中继器出问题了吗?”走在艾拉蒙德身边的卡黛雅问道。

    “没错,第一眼见到这座神殿的时候我就有所感应,五座中继器都在地下,或许是最近过分频繁的星磁暴导致这片地区的岩层移动,导致它略微上浮。”

    “略微?不是我说,这上浮的幅度过大了。”

    卡黛雅显然记得这家伙露在地平线外面的庞大规模,战争时期,像她这个岁数的士兵并不负责最艰难的攻坚任务,她是一名南部侦察兵,没见过中继器堡垒落成和投入使用时的样子。

    “我们现在是要修理它?”

    “最坏的结果是这样,如果中继器损坏,我们其中没有专业的技术士兵,我勉强算一个,但没有工具,很难彻底修好,只能寄希望于那东西只是年久失修跳闸闭停吧。”

    “如果中继器关停的话,战争是不是就又要……”

    “不一定,我们有五座中继器,这只是其中一座,只要有一座正常运转就不会有问题。”

    听着艾拉蒙德的话,卡黛雅放松下来。

    他们继续向前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开阔的大殿,大殿中摆放着及膝高度的仪器,散发着萤萤蓝光,尽头,一扇门伫立在那里。

    门。

    所有人停下,望向那扇通往中继器所在的门。

    “艾拉蒙德长官,我们是否要去确认中继器的状态……长官!!”

    短暂寂静后,全副武装的小队队长看向艾拉蒙德,谁知他话还没说完,艾拉蒙德突然半跪在地上。

    他像一座沉重的巨石,崩塌时重重砸在地表。

    “叔叔!”

    卡黛雅尖叫一声,她用肩膀和后背用力撑起艾拉蒙德的身体,试图让对方站起来,但很快,她感到一阵窒息。

    声音!

    卡黛雅喉咙像被人掐住,力气流失,她同样跪倒在原地。

    看不见行踪的东西在不断侵蚀着她的身体,使她失去行动能力。

    谁来,谁来推开那扇门,查看中继器的情况。

    “来不及了,再不打开中继器……祂就要出来了。”

    艾拉蒙德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损风箱鼓噪的动静,听上去刺耳,他肌肉颤动,腰间别着的细剑在石板上刮动,像只被网黏住的昆虫,孱弱无力。

    还有谁,谁能……

    卡黛雅视线开始模糊,她用尽全力回头,然而,原本站着的士兵全部匍匐、倒地、扭曲、战栗,像被抽去筋骨的动物,尚且残存一口气的尸体,除了兰索和砂金。

    无需卡黛雅提醒,兰索狂奔起来,他畅行无阻地穿过大厅,承载着无数人的注视,来到门前,他抬手去推,却在即将接触时突然停了下来。

    几秒后,他垂下手,身形仿同凝固。

    “兰索?”

    砂金站在几米远的地方,沉默地盯着他。

    “兰索,推门!”

    艾拉蒙德抬头,变了调的吼声响彻大厅,紧随其后,还能说话的士兵艰难抬头,声音此起彼伏。

    “兰索,你在干什么!!”

    “快去检查中继器,别害怕。”

    “快点动起来,不然就来不及了,兰索!!”

    兰索后背紧绷,听着身后亲人的鼓励和催促,他反倒后退一步。

    “不行。”他呢喃道。

    “兰索!”艾拉蒙德喊他。

    “不行!!”兰索用更大的声音来回绝。

    艾拉蒙德还想再说什么,可当他看到对方垂在身边颤抖的手掌时,突然说不出话了,他眼里没有任何失望或责备,只是哀伤。

    “老师,我已经选错一次了,不能再、再让你们为我承担代价了。”

    兰索再度后退,他与门隔开一段距离,对里面的东西避之不及。

    “兰索,你没有做错过。”艾拉蒙德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用模糊的视线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虽然兰索不太成熟,少年心性,但是一个善良坚韧的人。

    “你是所有人的孩子,我们的希望。”

    “可是老师,我不能推开这扇门,我知道它背后是什么。”

    兰索望着那扇不算厚重的石门,表面平滑,其上有几道轻浅的刻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脑袋里多了一段记忆,那个人与我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热切地追寻着通往外界的方法,某次,他找到了一扇门,与这扇相差无几的门。”

    他语调平叙,仿佛只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如同对勇者的奖赏,一个面具从天上落下来,祂喜欢他的表演,欣赏他的精神,认可他的探求,愿意用人类所无法企及的伟力帮助他实现理想,祂告诉他,祂叫阿哈。”

    时空静默了一瞬。

    忽然,无数稀薄到快要淡去的灰雾在四周蔓延。

    它们从在场每一个人身上浮起,宛如脱胎新生,逐渐堆积、凝聚,化为一个个瘦小的人类形状,扭曲的面孔时聚时散。

    但毫无例外地,眼眶部分全部朝向兰索,无声地注视着他,像舞台之下目光炯炯的看客。

    “起初,阿哈并未施予他任何伟力,他无法推动那扇门,只好回去找信赖的长辈,他的老师和主教告诉他,那扇门……迟早会为他打开。”

    “事实的确如此,只不过,打开的方式与他想象中不同。”

    兰索抬起自己的手掌,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孩占据了他的躯体。

    他抬头,仰望着这扇高高大大的厚重石门,缓缓蹲了下来,像在山坡顶欣赏落日一般,他将脸埋进手臂里。

    “老师,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去寰宇旅行,到你们的故乡看看而已。”

    饱满的眼泪打湿了粗糙的布料,兰索抽噎起来。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呢?”

    记忆中看到的场景是如此可怖,随着门被推开,碎裂的天幕爬满苍白裂痕,最后一台屏障中继器损毁,无法捕捉的暗光从缝隙中涌出,虚无渗透着这个世界,将它吞没。

    士兵的身躯如风化消失的砂堡,皮肉枯萎,转瞬间蒸发殆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亲人化为灰雾,奔向从天涌入的阴影。

    唯一的神施予祂的伟力,灰雾塑成使者,将这个残存的生命围拢其中,在虚无的侵染下如同坚不可摧的城墙。

    “没有死去,我们永远与你同在,兰索。”

    艾拉蒙德的脸变得扭曲,他长叹一声,露出一个微笑。

    “骗子,我不相信。”兰索声音闷闷的,他道:“我永远不会再推开这扇门。”

    “孩子,这是一场梦,梦外还有人在战斗,你该回去了。”艾拉蒙德的嘴张张合合,声音却显得浑浊。

    砂金回头看去,只见无数看不清面容的替身使者从大厅的天花板压下来,它们手挽着手,腰腿交接的地方化成一片朦胧的雾气,脸上细缝微动,与此同时,那些巡逻队的士兵、卡黛雅、艾拉蒙德发出了声音。

    沧桑、沉重,仿佛从遥远时光传递而来,扭曲又朦胧。

    “无所谓,我喜欢这个梦,它很快乐,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

    兰索闭上眼睛,他像个被天鹅绒包裹的婴儿,眼角残留着泪痕,神态却变得平静、安详。

    “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分开……”

    远方传来飘渺的歌声。

    或许是圣歌?兰索想。

    他从未听过如此轻灵的歌声,仿佛洗涤着一路行来的所有尘霾和污浊,那令他心情平静,惬意,不想离开。

    然而,其中一个休止符落下时,他听见艾拉蒙德问他:

    “那砂金呢?”

    耳边的圣歌突兀地暂停了,像被掐断,不和谐的音程在意识中叫嚣。

    砂金。

    兰索眼皮动了动,像蝴蝶努力挣脱缠绕在身上的网。

    “你要砂金也永远陪你留在这里吗?孩子。”几乎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如是道。

    兰索的心传来一点钝痛,他睁开眼睛。

    砂金。

    “自私地、蛮不讲理地要砂金留下,留在这个永远没有未来的梦中,真的好吗?”

    那东西的音色逐渐变得熟悉,讥诮、讽刺、玩味、兴奋、悲伤、恼怒,充斥无数情感的祂趴在这具瘦小的身体上,嘴角向上勾翘。

    “一点都不好吧,毕竟……”阿哈伏在兰索的耳边,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道:“毕竟,你喜欢他嘛。”

    ——

    他无法回应,只看着那扇厚重的、如同天堑般横亘眼前的‘门’。

    不久,他回头,视线掠过无数雕像般亲人的身影,那些漂浮在虚空里注视着他的替身使者们眼含鼓励和期待,最后,他看向砂金的脸。

    无法忍耐了一般,他瞪大眼睛,眼泪在眼眶中蓄满,滚下两行痕迹。

    他身后,门开了。

    第60章 第60章

    艾卡亚什阵线III前列卫星V, 是这颗星球的名字。

    它不在任何一个星系版图内,无法被所有巡航信标捕捉,因为这条阵线在不知多少个琥珀纪前就被虚无吞噬了。

    可在他误以为找到了通往寰宇的路, 打开那扇门时,仅剩的一台蕴含星神伟力的屏障发动机停摆,天穹破碎,虚无的阴影笼罩了这最后一个苟延残喘的反抗者。

    兰索望向天际, 不愿醒来的梦终将破碎,如记忆中那般,艾卡亚什广阔的天空裂缝中投下无法躲避的阴影,没有更为恐怖的天象, 灾难悄然而至。

    天地在阴影中归于虚无, 目力所及之处皆为灰色。

    营帐前的巨树如同被燃烧的炬木, 叶片在顷刻间枯萎, 碎裂, 消散在风中。

    荒原中飞奔的羽鸟停下脚步,细长的瞳孔不断颤抖;栏圈里的牛群不安地扫动尾巴,发出低沉恐慌的吼叫。

    祭祀殿前,身着白袍的祭祀们双手合十, 主教阁下打扫神台, 他低垂着头, 注视着手中的幼苗慢慢枯萎。

    晾晒被子的女人、清洗猎物的猎人、正在训练的士兵、在荒原中飞驰救援的巡逻员,扛着铁枪的哨兵……人们同时望向天际, 短暂的茫然后, 他们停下动作, 无奈地相视一笑,拥抱彼此。

    紧接着, 生灵们灰飞烟灭。

    兰索跪在天幕倾颓的荒原,世界没有色彩,失去声音,只剩下虚无,忽然,有人按了一下他的头,手掌宽大,皮肤粗糙却温暖有力。

    他抬起头,踉跄地膝行向前,扑进维利多主教怀里,失声痛哭,嘴里只剩下‘对不起’三个字。

    维利多怜爱地垂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如此慈祥,和蔼,恍若真实。

    “如果我没有总想着离开这里的话,你们就不会……”

    兰索抓紧对方纯白的衣袖,肩膀因哭泣而耸动,他哽咽着,声音嘶哑,近乎失声。

    一道又一道替身使者在虚无中躬身站起,它们有着相同的本源,不同的形貌,空空如也的五官中流淌着哀恸,围拢在一起,造出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

    它们无声诉说着什么,竭尽全力渴望将话语传达给对方。

    “别哭了,眼泪可比羽鸟的水晶蛋还金贵呢,你都这么大了,多让人笑话。”一个替身使者伸出手指,在兰索眼下一抹。

    “我就说放这小子一个人去寰宇不行,说好的救兵人呢?”

    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道。

    “那个自灭者马上到了,本来提前能到的,结果她迷路了。”

    一个略微丧气的声音回答。

    “啊,自灭者?那就不奇怪了,救兵厨艺怎么样,能吃吗……啊!我给宝贝做的毛衣还在天台晾着,他带没带啊?”

    “你那毛衣织的都漏风,花纹样式还旧,我们兰索这么年轻帅气一小伙子,才不穿你那老太太被单。”

    “说谁老太太被单呢?是不是想打一架?”

    话音刚落,两个外层的替身使者扭打了起来。

    “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星神还剩几个,主教联系的这个阿哈靠谱吗,听说是欢愉来的,没听说过这个命途,副作用强不强啊?”年迈的声音担忧道。

    “不知道,但祂答应了会在虚无里保护兰索,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祂了……”

    “靠谱个屁,没看祂都把小兰索弄哭了吗,真气人,怎么当的星神,连哄小孩都不会。”脾气相当火爆的女声道。

    她一说话,周围的灰雾都噤声了,与此同时,一个强壮的替身使者抡圆了膀子,怒火中烧。

    “他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呢,对象是那个金发的小朋友吗,看上去脾气很不错,好想知道对方家里是干什么的,我们兰索家境殷实着呢,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十个令使干爹干妈!”兴奋的女声低低道。

    “干嘛,老毛病犯了又开始给人说媒?这年头时兴自由恋爱,可不是你老家。”

    “我知道呀,我就是八卦,那小孩看上去真好看,好想捏捏他的脸。”

    “那孩子叫砂金,有钱着呢,我们兰索嫁过去包吃包住,日子美滋滋,我穿越回来的,先告诉你一声。”

    “切,不就是仗着自己记忆比较清晰嘛,再多说两句,好听,爱听。”

    “谁还记得外面橡木家系的天环族放大读条呢,大战关头危机时刻你们怎么这么悠哉……啊,兰索又哭了!!是谁欺负我儿!!”

    “别咆哮了,还不是主教阁下又说重话了,我就说对小孩要温柔耐心,一群没养过崽子的别来质疑我的育儿经验。”一阵嗑瓜子的声音传来。

    “是是是,你厉害……”

    语气各异,声线迥然的音色直达脑海,灰雾组成的替身使者在身旁浮动,兰索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震惊地环顾四周。

    那些声音又消散了,仿佛被雾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主教阁下,我听见卡黛雅和卡瓦亚齐婆婆的声音了!还有其他人。”兰索焦急地向维利多求证。

    主教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他仰望天际,眼珠中倒影着从天际泼洒而下的、虚无的阴影。

    “兰索,那时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说清我们的死因。”

    提起死亡,他的语气并不沉重,反倒像是卸去了一切,神情轻松,笑容温和。

    “在那场被所有人认为是胜利的战役里,我们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建造并启用了五台以命途伟力驱动的屏障中继器发动机。按计划,艾卡亚什阵线III的所有前列卫星同时启动,将在整个星系内撑起一道足以抵挡虚无脚步的防火墙,但可惜,我们失败了。”

    “我们狂妄地认定自身有与虚无对抗的资本,结果就是,虚无依旧侵染了这颗星球。但艾拉蒙德,你的老师,在死前最后一秒按下了第五台中继器的启动开关,屏障立起,将这颗即将死去的星球隔离在了IX之外。”

    “中继器使得时空被拉锯得无比漫长,生命的进度趋近于零,或许你还没意识到,无论是你庭院前那棵巨树,还是我们,都维持着死前最后一秒的样子。”

    随着他语言的落下,维利多的皮肤变得干瘪、皱巴,像极速老去的树皮。

    兰索震惊地望着他,不仅惊讶于内容,更震撼于对方的‘死亡’,他抓着对方的袖子,眼泪又流出来。

    “我们不愿面对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我们坚信艾卡亚什是崇高、无上、永恒的福音地,而我们,终于找到了这座永恒不变的乐园。”

    “我们死去那天,一场罕见的星磁暴降临于此,导致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天空都会重复这罕见的天象。植被始终茂盛,生灵的数量永远无法增长,这片土地按部就班地上演末日时的景象,不可改变,不可动摇。”

    “人们总会偏执地追求美梦,下意识抗拒接受如此残酷的真相,即便有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但大家互相安慰,彼此蒙骗,渴望度过没有战争的、最宁静的生活,渐渐丧失了关于死亡的记忆,坚定认为自己只是凯旋的普通士兵,直到……我们找到了你。”

    维利多用力握着兰索的手,他的躯体被抽成灰雾丝线,向着高高的天幕飞去,又宛如始终惦念着什么的风筝,在虚无中挣扎着,不曾脱离兰索的视野。

    “或许是对虚无的执念催生了我们的意志,我们不清楚你的父母是谁,大概是在战争中死难的爱侣,他们将你安置在一个结实的山洞里,那时的你因饥饿即将夭折,在一次巡逻中,我们找到了你。”

    维利多望着他,依稀间,他回忆起自己越过山野时听见的风中残烛般生命的啼哭。

    “为什么我没在虚无中死去呢?”兰索哽咽着问他。

    “是啊,我曾经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孩子是幸运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我从阿哈的话语中得到了解惑——你的双亲应该有着令使的能力,他们对自己所行命途的体悟如此深刻,以至于在那几秒里,他们保护了你。”

    “再强大的普通人,在星神的伟力面前也渺小如虫孑,可凡者的荒诞与可畏都在于此。”维利多叹息一声。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你长大了,或许因为你还活着,又或许因为你是受庇护的、特殊的那一个。当你十几岁时,哪怕再自欺欺人,愚钝自私的我们也意识到……你该走了。”

    “我不想自己走,我想和你们一起走的!”

    兰索用力抓着维利多的手,竭尽全力地大喊,试图挽回。

    可对方的面容依然破碎,躯体形同枯槁,他悬在空中,无数替身使者向他伸手,在即将接触的一瞬间被隔绝。

    维利多心碎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声音幽幽递来。

    “我们恳求愿意帮助我们的星神瞥视,除了阿哈,没人愿意穿越虚无注视一颗死地之星,但只要屏障存续,祂就不能插手此间一切,最后,我们决定关停最后一台中继器。”

    “兰索,我们唯一的愧疚,就是当初私自干预了你的意志,利用你对探求寰宇的热情,暗示你打开了那扇门。”

    维利多的声音飘忽不定,他年迈浑浊的语调开始哽咽,淡薄得如同风。

    兰索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都抓不住他了。

    他突然回忆起过去,自己发现那扇门可能通往外界后兴致冲冲跑去告知主教时,主教脸上那抹鼓励又释怀的笑意。

    “实际上,我们并没有把握能在屏障破碎后保护你不受虚无的侵染,但我们和阿哈做了笔交易,祂答应我们,即便死亡,也会将我们安置在你身边,哪怕失去记忆,没有意识,我们仍是你的家人,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刻……”

    维利多的身影倏然破碎,他化作一缕灰雾,高高地飞向天际。

    “等等,等等!”

    “别走。”

    兰索猛地跪在地上,手掌颤抖地想要抱紧什么,最后,他只能抱紧自已,悲伤又哀恸地嚎啕大哭。

    “所以别哭了,打碎这片屏障,穿过虚无,去寰宇中,去更远的星穹吧,我们的孩子。”

    万千朦胧的音调在梦中回旋,汇入那片灰色的汪洋。

    梦在此刻终结。

    ——

    兰索在酒店大堂醒来,他醒来时,无数头挨着头的替身使者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见他苏醒,都高高抬起手臂,彼此庆祝。

    他怔怔地注视着这群没有思维的家伙,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些他以为是自己触感末端的本源衍生物里藏着的,原来是家人的灵魂吗?

    见他哭了,几个替身使者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和鼻涕,另外一些互相打架,搜寻场地,仿佛要找出是谁惹兰索难过了。

    不一会,没有独立生命的使者们就开始满地掐架打滚。

    兰索的眼泪又憋了回去,他吸了吸鼻子,心情复杂地盯着这群家伙。

    实际上,他在脱离太一之梦前,已经花了大量的、不可感知的漫长时光整理思绪和心情,可离开那样的美梦,还是心情沉重,怅然若失。

    他坐在地上,什么匹诺康尼、星核猎手都不想管了,他抱紧其中一只看起来最像卡黛雅的替身使者,委屈巴巴地抽鼻子。

    感知到兰索心情不好,诸位都不敢动了,在地上一坐,散了满地。

    不久后,姗姗来迟的公司高管绕过满地替身使者,走到兰索面前,蹲下,关切地曲起手指,蹭了下兰索的脸。

    “真哭了?”他道。

    兰索把自己的脸从灰雾里拔出来,象征性地咬了他一口,以示自己还活着。

    “星穹列车那边已经谋划着要怎么冲破太一之梦了,不去现场看看吗,大摄影师,工作不干了?”砂金说。

    兰索没反应,闷闷不乐地不说话,过了一会,才答非所问道:“他们不是我害死的。”

    砂金捋了下头发,“对,他们愿意为你走出虚假的幻梦,他们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他们只是英雄。”

    “可如果没有我……”兰索嗫嚅道。

    “听了那样诚恳的剖白和开解后,却还在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吗?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了选择,你的任务就是活下去,在未来的某处与他们重逢。”

    “你比看上去会开解人。”兰索吸了吸鼻子,拉着砂金的手,示意对方坐下。

    “我还以为你这种恨不得把命都赌出去的人,会说什么‘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我送你去见他们吗’的话。”

    “你对我的误解也太深了。”砂金无奈地挨着兰索坐下,俩人呆了一会,忽然道:“你在太一之梦里遇见的事,我都有记忆。”

    “嗯?”兰索单纯地疑惑。

    “比如你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喊着家人的名字打滚时候的样子。”砂金道。

    “……”兰索沉默了几秒,撇了撇嘴:“换成你只会比我哭的更厉害吧,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我的莽撞和无知害死了他们,贸然知道事实……我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某人为自己付出代价?”砂金的声音有些空泛,他望着酒店大堂的上空,像在回忆什么。

    说到底,见过那样的场面,经受如此别离,没人能不动容慨叹。

    “嗯。”兰索哼唧了两声,一头撞在砂金后背,额头抵着,找了个地方借力,“让我靠一会。”

    砂金没说话,他们靠在一起,像两只在寒风中依偎取暖的鸟类,过了很长时间,兰索终于收拾好了心情,不再那么悲伤,正要抬起头来,忽然被砂金拉住了。

    “我还听见了一个事情。”砂金说。

    兰索尾音往上挑了一点,表示疑问。

    “我听阿哈说……”砂金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突然探手来的替身使者层层叠得捂住了嘴。

    从迷茫、迟疑、不确定、笃定、震惊、羞耻、彻底炸毛,兰索只用了短短三秒,大喊道:“我没有!”

    喊完,他蹭地火箭发射般弹跳起来,在众多替身使者的簇拥下,光明正大地,逃走了。

    一、骑、绝、尘。

    砂金若有所思地看着兰索的背影,第一次一头雾水。

    关于阿哈说的,‘以后只要减少使用骰子的频率,尤其是投出ALL的频率就能最大限度减少副作用’这事,是什么很可怕的话题吗?

    没有?

    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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