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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一个故事(九)


    好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苏景秋不解。但他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好人”二字就是一道横线,把人彻底隔离在远处了。


    “我好难受啊。”他对顾峻川说:“司明明说我是好人。”


    “她说你是混蛋你就好受了?至少她认同你的人品呢。”


    “是吗?”


    “不是吗?”


    这对话真是毫无意义。


    苏景秋也不知道什么有意义,他什么都做不下去。顾峻川邀请他去公司试试新衣服, 说他现在这张丧脸跟高沛文这个新系列的设计理念很搭。顾峻川还说他找了一些模特, 装出来的丧一看就不是真丧,而苏景秋真是丧到家了。


    苏景秋有心反驳他几句, 但照了照镜子,发现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丧的人了。原本俊朗的相貌现在丧眉耷拉眼,没有个笑模样。他故意笑笑, 还不如不笑。


    顾峻川扯着他出门,想起他之前说司明明一年之中就秋天最好看,因为夏天太晒冬天太冷春天风大,就故意嘴欠:“你老婆最美的时候要到了。可惜,要成为你前妻了。”


    苏景秋恨恨瞪他一眼,坐在他车上看到街边的树的时候, 就想起了司明明。她在做什么呢?还在生气吗?这个点她应该去上班了。她说她最近的工作很痛苦, 正在度过一个艰难的时期。


    苏景秋这才想起本该到了司明明最漂亮的时候,但她的气色很差、喜欢的包臀正装裙没有找出来、高跟鞋也被她放了起来、她很少戴耳饰, 也不再执着于做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原本该注意这些的, 但他满脑子都是别的。司明明也是凡人, 她在经历低谷。他却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 让她变得歇斯底里。


    “你先陪我回趟家。”苏景秋对顾峻川说。顾峻川哼一声,调转车头, 往他家的方向开,期间一句都没多问。


    进了门就看到苏景秋直奔司明明卧室, 打开衣柜,看到里面的衣服还在, 他站在那片刻,缓缓舒了口气。又转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储藏柜里拿出很多东西,洗洗涮涮、乒乒乓乓、动作流畅,提前就想好了该作什么。


    苏景秋在准备半成品。他知道司明明爱吃什么,那些干净的、清淡的、葆有本味的食物,但偶尔也要来一顿不一样的。


    “不想让你准前妻挨饿啊?”顾峻川斜靠在门口,嘲笑着他:“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就说你不想离婚。”


    “我想离婚。”苏景秋说:“我必须要离婚。我想离婚跟我不希望司明明挨饿没有本质的联系。至少我们现在还没离呢,她的健康还与我有直接的关系。”


    “嘴硬能让你心里好受点吗?”顾峻川忍不住问。


    苏景秋没回答他,仍旧忙活着,直到把冰箱里塞满,才跟着顾峻川走了。那衣服果然很丧,他穿上的一瞬间就觉得:完蛋了,人生完蛋了。


    他瘫倒在椅子上,都不用刻意摆姿势,就是高沛文想要的那种感觉。高沛文的设计初衷是:当下好像越来越多的人突然都陷入了困境,但每天仍旧强行打起精神来出门,去面对日复一日并不顺心的生活。好像忽然之间,日子就不好过了似的。她认为,有时人该勇于承认自己不好、不开心、在迷茫,也有权利在某一天偷懒、摆烂、暂时停止奋斗。


    顾峻川认同她这一次的设计理念,但又觉得或许这样并不符合主旋律,于是他们决定传递一些积极的信息,比如虽然当下不快乐,但早晚有一天,阳光会来的。所以在苏景秋瘫倒在椅子上,脖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的时候,有一缕光打在他的脸上。意味着光明。


    苏景秋真的很适合这份工作。顾峻川想。


    在他们二十左右年纪的时候,去王府井玩,总有星探拦住他们问他们要不要实现明星梦。他们都不想当明星,苏景秋的原因是:当明星不行啊,恋爱都不能光明正大谈。


    他这样的人,满脑子都是恋爱。司明明说得对,在她担忧自己的工作、人生、满怀期待他能一起走过这段岁月的时候,他却怀疑她对情感不忠。


    “我好像真的做错了。”他莫名说了这样一句。


    而那边的司明明,已经不想追究对错。这一天早上,当她走进公司的一瞬间,就察觉到她早早就进行的心理建设一瞬间土崩瓦解了。那种感觉就像辛苦垒一个墙壁,但是只下了一阵毛毛雨,那墙就倒了。


    她的案头放着很多很多东西。


    办公室并不隔音,那个小小的挑高层的办公室,能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电话声。她的下属将一些需要审流程的授权交还给她,并给她汇报近日的工作情况。特别指出,老板又要降底薪。


    “我知道了。”司明明说:“谢谢你。”


    “老板说降底薪,是全员降。”下属有意提醒司明明。


    司明明就点点头。这个当口降底薪算什么大事呢?很多人已经保不住工作了。从前失业时大多数人会有充分准备的,而现在,很可能上午还在开会,下午工作权限就被关了。


    司明明登陆自己的系统,发现密码怎么输入都不对。第四遍的时候她明白了,老板的矛头已经指向了她。在老板看来,司明明不够听话,又拿着高薪,哪怕她一手梳理了这里的配套流程,助力业务跑起来,老板都觉得她是眼中钉。最重要的是,老板在记恨司明明没有成为他和施一楠的桥梁,这触犯了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人就是这样现实。


    司明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她的情绪已经波动过了,好像第二波很难再来了。


    她不去找老板,老板反倒找上了她。看到她气色不好,以为是自己下令关她权限起了作用。创业老板想让司明明懂得一个道理:不管她从前干什么的、有什么样的背景,现在他在他公司,就是要听他的。不然她日子不会好过。


    他再次提出想让司明明组个私人饭局,让他请施一楠吃个饭。


    “为什么你觉得我这种水平的人能请到施总吃饭呢?”司明明问。创业公司老板嘴角扬了下,那抹笑容颇具深意。司明明懂了,他对传言全然相信,觉得她跟施一楠有不干不净的关系。所以他才让她出面组私人饭局。他把她当成了自己公司的诱饵。


    且不需要单独付出任何成本的诱饵。


    “我请不来。”她直接拒绝。


    “这对你来说不难。公司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公司好了你套现了,员工要裁了失业了,很有可能烂摊子要我收拾。你真的以为我不懂吗?”司明明眉头皱起,她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又强势:“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真的想找一个好买家,不如好好经营产品,不要盲目扩张、把业务再做精些。以我对施总的了解,他负责的投资并购那部分业务,更倾向于长期主义。”


    “如果司老师有这样的本事,那今天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是你。”被欲望吞噬的自大的创业者,眼里已经容不下任何比他位低的人。就像他时不时在办公室辱骂下属:“不能干就他妈给我滚蛋!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有脑子吗?”这样一看,他对司明明还算“尊重”。


    “我没这样的本事,所以我也不会大包大揽,比如请施总吃饭这件事。事实上我清楚我自己几斤几两,我还不配在私下场合里跟施总坐一张餐桌。”言外之意,你不配。


    老板抬腿走了,司明明打开自己的私人手机,在备忘录里着手准备辞职信。她隐隐感觉自己将遭遇一场空前的职场霸凌,她不想跟这样的人缠斗,只想尽快撤退。


    她意识到这份工作已经开始蚕食她的心灵和灵性,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工作感到厌烦。她从前总对下属说:做好工作的第一要义就是真心喜欢。不然只能做到及格而非出众。因为喜欢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下午六点半,她背起包准时出了公司,多一分钟时间都没待。当她回到家里,一进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苏景秋回来过。打开冰箱果然看到他准备的吃的。


    司明明有点饿了,但冰箱里的东西她碰都没碰,她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拿起手机随便订了份餐,就去换衣服。早上走的时候柜门夹着一个衣摆,她因为着急并没整理,这会儿衣摆不见了。苏景秋应该打开过衣柜。


    他关心她是不是吃好饭,也关心她是否离开了家。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会感动的。但现在她没有。他是一个好人,他对谁都是如此,她并没有什么特别。


    司明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认知。


    她有些悻悻然,浑身都没有力气,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总之整个人都不对。饭到的时候,她也只是吃了几口,打起精神想出门走走,却发现她哪也不想去。


    偏巧陆曼曼要过生日,嚷嚷着让她和张乐乐出去喝酒,她想了想,终于决定去散散心。陆曼曼的局里势必有很多美男子,这一天请来的都不轻浮,坐在那各有各的姿态。


    张乐乐悄悄对司明明说:“不是要你怎么着,聊聊天也开心。”


    “我不擅长闲聊。”司明明说。


    “但你擅长看手相啊!”陆曼曼说:“给我挨个看!必须看!”


    张乐乐在一边捂嘴笑。她闲暇时每天带一一,已经很久没出来玩过。这一天她有些跃跃欲试,对好朋友说:“我准备试试我的魅力。”


    离异的姑娘经历生活的重创后又对很多事重拾了兴趣,与从前不同的是,现在她学会了听从自己的内心,不允许自己受任何委屈。


    “你很有魅力。”司明明说:“你看你的脸,粉粉嫩嫩。”


    “之前陆曼曼说我形容枯槁。”


    “那早已是过去的事。”司明明拉着张乐乐的手说:“乐乐你回头给我传授一些经验,我想知道人离婚后需要经历哪些心理阶段,应该做哪些准备?”


    “好的。明明。”张乐乐拍拍胸脯:“这个我很有经验。”


    他们在唱歌,司明明觉得吵闹,始终游离在热闹以外,像一个很遥远的人。切了蛋糕陆曼曼就将她赶走,对她说:“去吧!受伤的燕子,飞回你的老家疗伤吧!”


    在座的男人真的很好,但司明明没有多看任何一眼。她想:不能因为苏景秋怀疑我不忠,我就真的不忠。我不能跟人调情,这不对。我可以在离婚后再找些乐子,如果到时还能有乐子的话。


    她在路上接到了苏景秋的电话,于是关掉了电台。她现在不听那个奇怪的电台了,因为她自己遇到的事就足够离奇,不需要其他的故事帮她拓宽眼界了。


    “对不起。”苏景秋在接通电话的一瞬间就这样说,它的声音有点忧伤,执意要为自己说出的话道歉。


    司明明突然心酸,她其实已经原谅了苏景秋,因为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没错,但她心里有一件事不要太理解。她没有掩藏自己的想法,而是直接对苏景秋坦诚:“我接受你的道歉,也的确对你感到抱歉。昨天我仔细想了想,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的爱人。如果我们两个都能像最开始一样,一个爱着别人,一个不爱任何人,那么我们或许会相安无事。但我们都忽略了人是情感的动物,只要有情感,就会有变量。你所体会的到的种种,确实是我不对。”


    “不是。”苏景秋打断她:“我其实只是在生气。”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司明明冷静地说:“虽然现在问这个毫无意义,但我认为这个问题会帮我们都看清自己。我可以问吗?”


    “你问。”


    “你有对你曾经真心喜欢的人说过那样的重话吗?比如申京京。我不是说吵架,而是污蔑,和对人品的质疑。你有那样说过话吗?你那样说的时候,是忍心的吗?”司明明梗住了一下,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你应该没有过,因为你看起来不是那种人。那么,你为什么能对我说出那些话呢?”


    苏景秋在电话那头很安静。司明明问出了他自己都困惑的问题,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对司明明说那么狠的话。他跟司明明的前男友没有不同,而曾经他对那些人嗤之以鼻。


    “我理解的是,真正的爱是会心疼的。只有不爱,才会毫不顾忌。所以苏景秋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真诚地对你道歉。但是我们是必须要离婚的。后天一早,我们在民政局门口见吧。”


    “那我也把这个问题丢回给你,如果你跟你那些糟糕的前男友都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又为什么能对我说呢?依据你的道理,你就是对我没有感情的对吗?”苏景秋问。


    “是的。你没说错。所以我说对不起。”司明明率先挂断了电话。


    司明明准备逐步清理自己有点混乱的生活,离婚和辞职都是她的紧急待办事项。两天后她早早就去了民政局门口,准备跟苏景秋进去首次“报备”离婚。


    她捂得严严实实站在那里等,企图逃避紫外线对她的攻击。一直等到快要中午,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陆续开始放牌休息,苏景秋还不来。期间她给苏景秋发消息,他没回。打电话,他也不接。


    “请停止你的恶作剧,尽快出现。”她说。


    而那头,苏景秋拿着电话,请求顾峻川帮他个忙


    “你就跟司明明说,我被拉去隔离了。电话被忘在你这了。求你了。”


    第82章 一个故事(十)


    顾峻川偏不肯帮苏景秋这个忙, 他对苏景秋说:“今天你就是叫我爸爸我也不会助纣为虐。你有事不自己说,偏要躲着,你能躲到哪里去?躲天上去吗?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吗?”


    此时司明明又发来一条消息:“我先找地方吃饭, 你忙完了就过来。不然重新预约又要等几天。”


    顾峻川身体向前看了眼苏景秋手机, 怂恿他:“去啊!那么想离婚,今天怎么怂了?”


    苏景秋站起身就向外走, 走到门口又转悠回来了。他想起顾峻川之前对他说:不要吹牛逼,拿到离婚证才算数。他以为自己离婚的意志很坚定,这个婚一定会离。现在好了, 顾峻川说的没错,他就是在吹牛逼。


    “我从开始就知道,冲动之下说的离婚压根不算数。”顾峻川嘿嘿一笑:“真想离婚的人,谁会满世界吆喝?”


    苏景秋用手指指了他一下,无奈走了。


    躲着不是办法,不是大丈夫所为。以司明明的性格, 会在民政局门口死等, 他不去她不走。司明明较劲就没输过。更何况这一次不是较劲呢。


    他到的时候司明明的饭已经吃到一半。


    防晒衣脱了搭在一边的凳子上,手边是一杯温水。吃饭细嚼慢咽, 偶尔喝口水顺一下。苏景秋坐在她对面也不影响她的节奏, 距离民政局下午上班还有点时间, 出去也是晒着。


    “你不吃?”她问苏景秋。态度像回到最初, 但仔细品咂还是有一些不同-更生疏了。


    “我吃过了。”苏景秋答。事实上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他昨天又悄悄回了趟家里,看到冰箱的东西一动不动, 客厅、餐厅的东西都恢复了他一个人住的时候的摆设。刚好阿姨还没走,苏景秋就问阿姨:“怎么摆回去了?”


    阿姨说是司明明让的。理由是觉得原来那么摆的确方便。


    司明明在为撤退做准备, 这让苏景秋焦虑起来。他昨天晚上吃不下,上午也吃不下, 食欲一下就消失了似的。


    苏景秋总说“民以食为天”,他是无论遇到什么大事都要好好吃饭的人的。食欲的消失大概意味着他的人生进入到新的里程,他的身体和心灵都被再造。无坚不摧变成了过去,畏惧和惶恐注入了他的血液。


    司明明一边吃饭一边说:“还好今天下午没约满,我去找工作人员,又临时帮忙处理了一下。”


    “现在都懒得结婚,也懒得离婚。”苏景秋说。


    司明明将身体靠向椅背,看着苏景秋。透视一样的目光又回到她脸上,将他整个人扫视了一遍:“你上午为什么不来?”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我以为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我没有困难。我不想离婚了。”


    苏景秋太直接了。这令司明明震惊。他说离婚的时候很坚决,现在说不想离婚也很坚决。好像离不离都随着他自己的心意,而她只要听从摆布就好了似的。


    “你确定不想离婚了是吗?也就是说无论今天怎么说,你都不会走进民政局。如果我想离婚,只能走起诉是吗?“司明明问。


    “对。”苏景秋点头。


    “你可真能给我找事。”


    司明明被苏景秋气笑了,桌下的腿突然抬起来踢了他一脚。骤然的疼痛让苏景秋弯身去看,等他看完司明明已经站起来穿防晒衣了。


    她还是夏天那套流程。


    长防晒衣的拉链到脖子下面,戴上防晒口罩和墨镜,整个人就隐藏了起来。但苏景秋能感觉到她的眼睛正在墨镜之后看着他。


    他很不自在。


    有点紧张。


    并且非常不愿承认,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他在等司明明说话。


    司明明慢吞吞的:“那你就等我起诉你吧。”


    司明明没有心情起诉他,但还是吓唬了他这一句。她焦头烂额,没有精力再去打一场离婚官司。苏景秋就庆幸她现在流年不利吧。不然她一定会给他展示一下她离婚的决心的。


    “你有个屁决心啊?”在她开车破车回家的路上,陆曼曼发起语音通话,跟张乐乐一起问她离婚是否顺利的事。司明明如实说了,陆曼曼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司明明我第一天认识你啊?你要真想离婚,你那个烂工作绝不会成为你的借口。现在哪怕你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你也是一定要离的。承认不想离婚丢人吗?这点你就要向苏景秋学习了,那种不要脸的精神简直很厉害。”陆曼曼想什么说什么,事实上司明明离婚不顺利,她还偷偷松了口气。


    “我是想离婚的。”司明明为自己辩白。


    “别嘴硬了!你俩夫妻一对嘴硬,接吻的时候不硌牙吗?”陆曼曼没正形,打趣了一句。张乐乐就在那头笑了起来。


    “张乐乐你别捡乐,你现在跟我说一下我生日那天晚上来接你的男的究竟是谁啊?”陆曼曼问:“天太黑,我没看清。”


    “哪个男的?”司明明问。


    “就我生日那天,一个高个子男的开车把她接走了。我还以为是白杨呢,刚想上前打丫一顿,结果一看又不像。”


    陆曼曼态度这么激进,张乐乐只得坦白:“你们还记得在游乐园见过的那个爸爸吗?照顾小孩照顾很好的那个。”


    “啊?”司张二人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陆曼曼张开的血盆大口。


    说来话长。张乐乐慢条斯理娓娓道来。


    她两个月前又接了一个线上的工作,是负责帮忙翻译一些基础的文献,报价不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要进行线下面试。这世界真的太巧了,当她拿到地址的时候,发现是在她离婚后工作的那家公司的办公楼里。等她到了,面试完,在他们的小会客室外面碰到了那个爸爸。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爸爸还记得她。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张乐乐获得了那份工作,交稿很出色,负责管理兼职的人就喊她参加部门的聚餐,于是他们再一次碰到了。


    张乐乐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男女之情失去了兴趣,她只想好好带一一、好好赚钱,把工作摆弄得明明白白。事实上她做到了。她慢慢从离婚的失意中走出来,用很长时间重建自己,慢慢地一切都好了起来。


    因为是依靠自己重建了生活,这让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那个爸爸看到了她的光芒,又因为奇妙的缘分,就私下约张乐乐吃了一顿饭。


    他们聊得很开心,并开始了约会。


    “约会不意味着开始谈恋爱啊。”张乐乐给好朋友们吃一颗定心丸:“我很清醒,约会只是考察和了解,并且我也会在恋爱前跟他说清楚,我不准备再婚了。”


    在张乐乐看来,婚姻大多有一种程式,再一次踏入婚姻,不过是再走一次程式。谈一场好的恋爱很必要,但不再给自己太多负累更为必要。


    “不结婚很正常,尤其你们这种情况,各自有孩子。基本没有繁衍的需求了。结婚多了一种义务关系,但相对的,也会被剥夺很多权利。”说到不结婚陆曼曼可是非常有心得,她举双手双脚赞同张乐乐的决定。


    “明明呢?怎么想?”陆曼曼问。


    “不结婚是对的,因为离婚很麻烦。”司明明由衷地说。


    她的破车空调还没有修,太阳毒辣,饶是不爱出汗的她,此刻也汗津津了。看了眼时间,还早,于是决定去修一下空调。


    这个空调坏了很久了。


    司明明总是懒得修,有时去保养,别人问她修不修,她也总是说不修。她从前总说“心静自然凉”,但现在每天像被架在火上烤。心没法静,车里又很热。


    修空调的时候她听到那员工说:“这车年纪比我都大。”


    司明明这才想起,可不么,十几岁的车了。这车没事儿就出点小毛病,司明明都会忽略,有时攒到一起去修个大的。


    车么,总归是用来代步的。她从来都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虚物。这会儿看着修理工在那修理,倒是冒出一个念头:该退休的都让它退休。但心里又舍不得,别看它有些小毛病,但她真的开得很顺手。说到底,司明明是一个长情的人。


    聂如霜打电话让她回家吃饭,说做了手擀面,老腰要累折了。进家门看到王庆芳竟然也在,原来是两个老江湖去雍和宫求子,出来后就一拍即合想吃顿面条。


    司明明明知故问:“虽然有点不礼貌,但您们的年纪现在还能生吗?”


    聂如霜闻言啪啪拍了司明明几巴掌:“还不是为了你们!”


    司明明心想,那佛祖没跟你们说我们要离婚吗?受了这几个巴掌后就老实了,任由老人给她戴上了一个手串。说是特意请了开光的。


    司明明的白净细手腕挂上那么一条手串还挺好看,就举起来对着夕阳晃了晃。玻璃珠子流光溢彩,跟小时的玩的玻璃弹珠还挺像。


    她知道既然王庆芳来了,那苏景秋肯定也要来的。聂如霜疼女婿,私下没少叫苏景秋回家吃好吃的。只是司明明有点好奇,苏景秋会跟老人坦白他们离婚的事吗?


    他进门后聂如霜端了盘西瓜给他,让他坐在沙发上歇着。苏景秋一边啃西瓜一边觑司明明,一眼就发现了她手腕上的手串。


    那手串他挺眼熟,健康餐厅迎来送往的女食客里不乏有人戴。有一天涛涛还问了其中一位食客哪里买的,食客说雍和宫请的,可准了。


    “手串真好看。”苏景秋果断夸了一句:“谁买的啊?眼光这么好。”


    要么说他讨老人喜欢,进门就开始拍马屁。


    司明明玩笑似地说:“妈妈们给你请的,让你下次结婚早生贵子。”


    别人都当她玩笑,只有苏景秋瞪她。聂如霜又去拍打她,让她呸呸呸。司明明就不肯呸,凭什么苏景秋一有事就告状,她也要告。


    司明明拼命回忆小时候打小报告的男同学的鬼样子,上来就喊:老师,司明明打我。


    于是她一边躲过聂如霜的拍打,一边大声说:“苏景秋要跟我离婚!”


    大家都愣住了。


    包括苏景秋。


    他真的没想到那么骄傲冷静的司明明会用这样的方式告他的状,他还没反应过来呢,王庆芳已经抄起扫把打在了他后背上。


    她打,苏景秋躲。


    她让苏景秋背家训,苏景秋不背。


    “让你随便提离婚!”王庆芳是知道自己的儿子的,容易热血上头,提离婚的事肯定是真的,小两口闹别扭,他一激动就说了离婚。


    但无论谈恋爱还是结婚,都很忌讳把分手离婚挂在嘴边。有事儿你就说事儿,逞一时口快干什么!


    “今天你老娘就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聂如霜心疼女婿,上前拦着,苏景秋流窜到司明明身后,把她往前一送:“你打!你打!”


    这场面太滑稽了,司明天在一边捡乐,过了半天都冷静了,司明天就把苏景秋叫走了,让他陪他下楼买点啤酒。


    王庆芳见他们走了,问司明明:“他为什么闹离婚?”


    司明明说:“开玩笑的。他老嘴欠,我想看他挨揍。”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聂如霜在一边抚着心口:“要把我们吓死了。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还闹起离婚了呢?”


    “不管真的假的,我告诉你们,不要冲动。离婚哪那么容易?离了再找个可心的更难。”聂如霜教育司明明:“你看我们合唱队的,多少阿姨儿女离婚了,闹心着呢!复杂着呢!”


    “我知道了。”司明明说:“下次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乐观的老人是生活的调味剂,好吃的手擀面也是。苏景秋一整天没吃东西,挨了王庆芳一顿揍,倒是把他的食欲揍出来了。狼吞虎咽地吃着。


    聂如霜在一边夸他:“小苏真讨人喜欢,吃饭跟小狼似的,真上食。”


    “你原来跟我说你女婿像小狗似的,脸一进盆饭就没了。”司明明在一边提醒聂如霜。企图离间丈母娘女婿的深厚感情。


    “妈是夸我吃饭香,你不懂。”苏景秋说。连日阴沉的心情终于有点转晴。吃过饭从聂如霜家走,苏景秋跟在司明明身后说要搭她的车回家。


    “回哪个家?”司明明问他。


    “回咱们家。”苏景秋说。


    司明明没有拒绝苏景秋,让他上了车。苏景秋懂车,上车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修了空调:“不容易啊司明明,你那空调坏了多少年,终于舍得修了。”


    “如果坏了还能修,就修一修;修不好,就不要了。”也不知是说车还是说什么。


    奇怪的是,她明明修好了空调,苏景秋上了车,原本的温度却让她感觉到热。于是又调低了一度。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想离婚了?”苏景秋说:“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不关心这个问题。我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离婚、为什么不离了,你好像都不太关心。”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了?”司明明问。


    “因为我还喜欢你。”


    “停止说这种话,否则就下车。”司明明踩了脚刹车为自己的话助力:“我觉得我们都客观一点吧。我不怀疑你喜欢我,但喜欢的程度有没有那么深,你自己清楚。我也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也喜欢你,但现在你的表白让我心里不舒服。”


    “司明明……


    “如果你还是要指责我,那我请你不要说了。”


    “好好好,我闭嘴。”苏景秋举起手投降,转而笑了:“犟骨头。”


    司明明知道他没说错,回到家后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婚离不成了,她也的确如陆曼曼说的那样:离婚的意愿并不坚决。她承认,喜欢一个人并不容易斩断,她也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刚硬。


    张乐乐在群里发了一张穿搭照,问她们是否好看。她要去约会了。在经历人生的低谷后,终于努力爬出了那个沟壑,昂扬起了斗志。


    总算是有好事发生。


    司明明总结了一下,不管是欲扬先抑、还是先扬后抑,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人生。


    外面苏景秋在敲她门,问她是否想吃点夜宵。她想了想,把衣扣系严实,走了出去。


    第83章 一个故事(十一)


    苏景秋在阳台上摆了一张桌子, 上头摆着几样吃食,还有两杯调好的酒。两杯酒不一样,司明明猜测苏景秋自己的那杯度数高一些烈一点, 她的那杯甜一些柔一点。


    “怎么跟摆贡供品似的。”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是想用这顿酒把我送走吗?”


    “用这顿酒殉情。”苏景秋说。


    司明明敷衍地笑了一下。她敷衍人的时候看起来很有礼貌, 嘴角微微扬扯一下,转眼就落回去。苏景秋跟司明明相处这么久, 她一颦一笑他都能看懂。知她虽然允许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但心里实在是膈应他。


    苏景秋想起司明明在老人家里告他那一状,恨恨说道:“要么说你这人蔫坏, 我妈打我一顿你高兴了吗?”


    “不高兴。打太轻。”司明明比划一下:“应该将你腿打折。”


    “打折你就解恨了吗?不生气了吗?打折你会照顾我吗?”苏景秋问她。


    “不解恨,还生气,照顾你。让你躺在病床上吃喝拉撒,顺便看我跟别人亲亲我我。别枉费你给我扣上一顶不忠的帽子。”司明明拿起那杯酒喝了一口,太过辛辣,忍不住咳了两声, 快将肺咳出来了。怎么回事?苏景秋怎么调了一杯这么辣的酒给她?


    咳完了瞪着苏景秋, 后者则爽朗一笑,是在报复她白天告状。手段无伤大雅, 但此时的心眼也就针鼻大。


    苏景秋笑完了对司明明说:“你还生气吗?”


    司明明摇头:“不生气了。”


    不生气, 但心里对苏景秋有了距离。吵这一架把司明明对苏景秋的感觉吵回了初相识, 不远不近的他、让她内心波澜不惊的他。


    司明明其实最过不去的是歇斯底里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 她被迫脱掉了文明的外衣,用她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方式跟苏景秋进行了一场较量。痛快是痛快的, 只是事后想起觉得自己那时应该很丑陋、很绝望,即便言语上痛快了, 但内心的骄傲没了。


    司明明很喜欢施一楠的爱人。


    那时施一楠在深圳宴请她去家里吃家宴,他的爱人带着她侍弄小花园。那花花草草长得好, 似乎寓意了身居高位的施一楠身边的莺莺燕燕。女子灵巧的手一触一剪,残枝败叶枯草就收拾干净。她轻声细语说:“年轻时真是热情刚硬,到了这个年纪呀,才学会不动声色。”


    司明明记住了不动声色。她自己原本就是很冷清的人,做到不动声色好像并不难。但苏景秋让她发狂,她其实讨厌那样的自己。


    “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好吗?我再次跟你道歉。”苏景秋打断她的思绪。


    司明明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我性格实在不算好,也知道自己有明显的缺陷。我无意刻意修正,绝非源于傲慢。”司明明说:“我真的不傲慢、我只是觉得想用自己舒服的方式活着,那要好过抽筋断骨委曲求全。”


    “其实跟你结婚后有一段时间我很快乐,我以为我遇到了一个真正了解我的人,了解我性格的瑕疵、接受我的执拗和固执,信任我的良知和道德底线。我觉得虽然我们结婚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我们相处的过程很单纯。”


    “可是那天吵架让我意识到,我想错了。好像这段关系里,你只看到了我的瑕疵并以此攻击我,而忘记了或许我也在包容着你的。你也不是可着我心意长的爱人,但我一直不断在你身上发现你的闪光点,除了对你个人身体健康无益的,我对你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


    “或许我们都错了。”


    司明明身处一个高速发展的行业,产品日新月异,有时候前一晚无事发生,第二天睁眼就有新的产品问世。但这样的产品往往会面临很多问题,所以在上线后需要不停地修复bug、迭代、再创新;一旦经过了测试周期,运营数据不理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很像他们的婚姻。


    匆匆上线、不断报错、不断修复、不断升级,这都没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产品的发明者对此根本没有信心,会有匆匆砍掉的念头。


    就像苏景秋冲动之下提出的离婚。本质上是:他不信任这款产品,也不想长久地维护。


    司明明并不想把过错都推到苏景秋身上,她在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问题,她太过理想化了,以为上天丢给她一个完全契合的半圆。


    现在她不指望苏景秋包容她了,而当她想到她要被塑造成一个失却自我的她方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时,她退缩了。就这样吧。她想。


    反正离婚也很难,维持下去也不容易,就先让它自生自灭吧。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这样的事了。


    两个人各自喝了一杯酒,表面上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至少司明明不准备再提。而她的话给了苏景秋极大的触动,他也失却了激进,意识到或许生活本该是一件细水长流的事,他应该给生活这棵树以更多时间,让它开花、结果。


    喝完了司明明感谢他调的酒,他说:“嗨!这点小事,没喝够再调。”


    “那再来一杯不这么辣的吧。”司明明提出要求。


    “等着。”


    苏景秋去到酒柜前,突然对司明明说:“我准备再加一个柜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这里你做主。”


    言外之意这是你的房子,当然要你做主。


    “那你回头陪我去定制?”苏景秋又问。


    “没问题。”司明明说。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她的小房子了,于是第二天下班后抽空回去了一趟。屋子里有很多灰尘,她决定简单打扫下。好像打扫干净,她就有了撤退的阵地了一样。


    陆曼曼听说后果断前来帮忙,司明明知道她肯定是为了躲避小男友。果然,她进门后就叹气,对司明明抱怨:“我再也不游戏人间了,再遇到一个要死要活的小弟弟,我真的要崩溃了。”


    “甩不掉了是吧?”司明明问。


    “让我负责任呢!说他的青春也是青春,对我也付出了真心,我不能不要他,除非给他钱。”陆曼曼学小男生的样子,时而痛苦时而激进,可谓惟妙惟肖。


    这男孩转变这么快,也超出了司明明的想象。毕竟她见那男生有限的几次面里,他都阳光晴朗,看起来很单纯。


    “你被勒索了?你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司明明问。


    “我能有什么把柄?我又不拍裸照、不拍激情视频。”陆曼曼拍拍胸脯对司明明说:“你还不了解我吗?谨慎着呢!”


    “他跟你要多少钱?”司明明又问。


    “20万。”陆曼曼说起这个被气笑了:“他当自己卖身呢!”


    事实上小男友还说了别的:比如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跟你在一起没嫌弃过吧?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或者说当初那么多二十岁的姑娘喜欢我,我选择你这个岁数大的,你得为我负责。


    陆曼曼之前总说弟弟真好,哪成想弟弟们已经被社会驯化成为了蛇蝎心肠。


    “这世上还有单纯洒脱的人吗?”她问。


    司明明想了想,摇头。苏景秋单纯吗?她不知道。


    她陪了陆曼曼一会儿,在此期间再三与她确认她跟小男友相处的细节。她隐隐担心会有问题,但又说不出哪里会有问题。


    等她到家,已经十点多了。苏景秋没去酒吧,而是在研究他的新酒柜。


    他的酒吧最终没有出售,这要感谢他有一个殷实的家底。王庆芳女士有偿借给自己儿子两百余万,让他打了欠条,相当于放了一个“高利贷”。她的说法是:我儿不偷不抢,有这么个爱好。从前经营得不错,无奈赶上了天灾。既然如此,我助他一把,兴许往后有大回报。


    “你都算计到你儿子头上了。”苏景秋爸爸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算计谁不是算计?”王庆芳理直气壮。


    苏景秋的酒吧得以维持下来,他也是被逼急了,在酒吧里搞起了外卖。外卖鸡尾酒,首先要保证它出杯的美感和口感,这对配送和制酒的要求都很高,苏景秋着实认真研究了很久。


    他又对丑的东西过敏,对外卖包装和容器吹毛求疵。好在他有一个审美绝佳的设计师好友高沛文,每天被他缠着设计包装,总算是上路了。


    每天外卖30余杯酒,于他的酒吧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但有聊胜于无,他也微微满足。


    余下的功夫就是折腾他的酒品公司,每天去聊渠道,如果听说谁在哪里担任采购,恨不能给人跪下。


    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他怕自己成为狗熊,失却一个做丈夫的威严,于是奋发图强,点灯熬油,久战矣。所以他在家捣腾酒柜,算是给自己放假。


    也是为跟司明明多待一会儿。


    白天时候好朋友们要他交代跟司明明的进度,他说:“婚不离了,但司明明应该是不爱我了。她觉得我跟她的前男友们没什么两样。她也的确没说错。”


    好在还有蔺雨落为他解惑。


    她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没有感情基础和信任基础,现在纯粹是信任坍塌。不如别急,从最初开始相处,就像认识一个新的人,不要带任何预设的观点去相处。”


    “果然是有经验。”苏景秋嘴欠。


    顾峻川就不许蔺雨落再搭理他,让他自生自灭。但蔺雨落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出于对朋友负责的角度又补充一句:“慢慢来嘛。当然,你说你家司总爱好养生,那不如介绍来我这里办个卡怎么样呀?”


    好人归好人,事业也是真想搞。苏景秋对蔺顾二人的做派相当清楚,于是就胡乱应付下来。


    慢下来。


    苏景秋闲来无事琢磨这个“慢”字,渐渐就品出一个道理来:太快容易摔狗啃屎。转而呸自己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悟出的道理都这么粗浅。


    他虽然很擅长宽慰自己,但想到司明明跟他掏心掏肺说的那些话,仍感到心痛。


    顾峻川就说,心痛算什么?好歹没跟别人在一起。等你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才知道难受是什么。趁着婚没离,人还在你这,努力吧。都没有原则错误,就你俩那点事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你也不必较真了。


    苏景秋一边忙活一边偷听司明明的动静,她可真安静,进到她的卧室里就悄无声息了。再过一会儿,有人来敲门,他去开门,看到蓬头垢面的陆曼曼。


    “让人揍了?”苏景秋很是诧异。


    “司明明!”陆曼曼往司明明的房间冲,一边跑一边喊:“你给我找律师!你说你们公司有个法务专家,专打名誉侵权的!”


    苏景秋隐约看到她头顶要冒烟了一样,就默默为她倒了一杯水。陆曼曼仰头灌下,一抹嘴角,对司明明说:“小垃圾跟我玩脏的!”


    起因是陆曼曼工作室的一个年轻小姑娘给陆曼曼发了一个链接。陆曼曼上去一看,这是什么脏东西!


    有人在匿名论坛里发陆曼曼照片,说她是骗人钱财的拜金女,还让一众不认识的男人给她打分。那其中的污言秽语真的令人作呕。发帖人不断发她的照片,因为她气质实在野性独特,帖子就变成了热帖,越来越多的猥琐男人蜂拥而至。


    “你怎么知道是小垃圾发的?”苏景秋问。


    “有一张照片是我俩在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拍的。”陆曼曼答。


    “有私密照吗?”司明明又问。


    “没有。”


    “我上去看看啊!”苏景秋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论坛呢?”


    司明明幽幽看他一眼,他闭了嘴。


    “不能让我爸妈知道。”陆曼曼对司明明说:“走法律流程。”


    “我支持你。”司明明说着就去打电话咨询,苏景秋想着安慰陆曼曼几句,就问:“现在的小男人玩这么花呢?”


    “你真不知道这论坛?”陆曼曼不肯相信,她本来就觉得很多男人都坏,现在更坚定了男人心海底针的念头。


    “我上哪知道去。都是自卑的傻逼上去发泄吧?”他想了想,对,就是这样。龌龊恶心至极。


    陆曼曼叹了口气:“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么想,得不到就毁掉?”


    “别你们男的,不包括我。”


    “现在找个正常人谈恋爱真难。”


    司明明为她请好律师,她转身就走了,风风火火不知要去干什么。司明明有些担心,她还没发话苏景秋拎起外套就追出去了,关门时候说:“别担心,交给我。”


    第84章 一个故事(十二)


    苏景秋跟在陆曼曼身后, 也不知她要去干什么。


    “不用你跟着。”陆曼曼赶苏景秋回家,她看起来大咧咧,但大事上有分寸。绝不会拉着闺蜜老公陪自己干仗, 这要出点什么事以后还跟司明明做不做朋友了?


    “我去看热闹。”苏景秋说:“我不去司明明肯定就要去。你俩女的勇闯天涯我不放心。毕竟司明明瘦得跟小鸡仔似的。”


    “司明明一个能打你俩。”陆曼曼哼一声:“她打架下狠手。”


    “可把她厉害坏了, 那是没碰到不要命的。”苏景秋跟陆曼曼东扯西扯,让她忘了赶他回家的事。


    两个人到了地方, 陆曼曼问苏景秋:“你知道要干什么吗?”


    “知道。”


    苏景秋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又将手机放回口袋。陆曼曼就知道苏景秋胆大心细、必要时候是有脑子的,这男人不白给。对他竖起拇指:“我知道司明明为啥喜欢你了。”


    “为啥?”


    “你自己琢磨。”


    陆曼曼重整旗鼓, 推门的一瞬间真是带着女王的感觉,耳朵上的夸张耳饰甩来甩去,把一屋子人要晃瞎了一样。


    她走之前刚暴揍了小垃圾一顿,不出两个小时又杀了个回马枪。小垃圾下意识缩了脖子,向后退了一步。再看她身后跟了个不输他健壮的男的,尤其男的挽起衣袖, 露出一根花臂, 挺唬人的。


    小垃圾才混社会多久,对这种男的很害怕。觉得苏景秋面熟, 偷看好几眼, 想起是陆曼曼去那家酒吧的老板, 老板是陆曼曼好朋友的老公。


    陆曼曼身边的人都不好惹。


    “你怎么又来了?给我送钱来了吗?”小垃圾的朋友挑衅地问。


    陆曼曼绕过那男的直奔小垃圾, 有人拦着她,苏景秋上前一把握住人手腕, 向后一甩,那人就踉跄一下。其他人就要上前, 苏景秋则平静地说:“人家男女朋友聊天,咱们都别掺合。”拉过一把凳子面对着他们坐下去、拦住了去路。


    陆曼曼心里尖叫一声:真牛逼, 真克制!真不添麻烦!


    她自己则上前扯住小垃圾的手,把他按到沙发上坐下,对他说:“不打架,我就问你点事。”


    “什么事?”


    “你为什么往那论坛发照片啊?你就这么恨我啊。”


    “你说我发的你有证据吗?”小垃圾切一声:“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陆曼曼拍拍他脸蛋,对他说:“我给你普一下法啊。你也上过大学,理解起来应该不难。就发那些信息的人,只要给网站发个函,实名信息立马就吊出来。你可以说不是你发的,可能是那几个发的。今天我把话撂这,我不管谁发的,那帐号是谁的我就告谁。你们是不是要找工作?我看看谁背着官司好找工作。”


    被苏景秋拦着的男生面面相觑,脸上开始有不安。


    小垃圾则哧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苏景秋在一边敲边鼓:“能不能大事化了啊?”


    “能啊。谁先给我举证我撤销告谁。”


    他们两个人对付20出头的毛头小子们富富有余,陆曼曼逞凶斗狠的形象非常深刻,她带着苏景秋像带着打手。小垃圾想拉着陆曼曼单谈,苏景秋腿一拦,说:“你俩回去坐会儿,我出去抽根烟。”又看向那几个小伙子:“你们也都出去。别人男女朋友吵架,你们在这都不好说话。人多都不想服软,懂不懂啊!”


    说完率先出去了。


    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支着耳朵听那头的动静。那几个出来的人原本站了会儿,后来就散了。苏景秋笑了,心想:来吧!


    果然,几分钟后,有人鬼鬼祟祟到他面前,说:“……不是故意……帮我想想办……


    脆弱的友情在前程面前算什么?起初只是想为自己的好朋友出口气,凭什么要被那老姑娘甩?接着听说有钱拿,头脑就发烧了。也不顾虑后果,办了一些傻事。


    苏景秋听完了把烟头一扔,拍拍那男的肩膀问:“行,这个忙哥帮你了。”


    那头陆曼曼取证顺利,背着包出来了。看到苏景秋就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里应外合,把事情搞个清清楚楚。


    陆曼曼挺感谢苏景秋。


    他粗中有细、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真是少见。在跟苏景秋分开后就对司明明说:虽然在这个时候夸苏景秋有倒戈的嫌疑,但你老公真的靠谱。我觉得他之所以愿意陪我走这一趟,大概是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而他不想担心。


    “他一向是好人。”司明明回她。


    “不,这不一样。”陆曼曼说:“总之,你没离婚,我替你高兴。这年头能跟一个正常的男人结婚,也不容易。”


    司明明当然知道。


    苏景秋这一次没有邀功,他回家后只是对司明明说:“解决了,陆曼曼没事,放心。”


    “谢谢。”司明明说。


    “客气什么。”苏景秋强忍着犯欠说一句“以身相许”的冲动,怕司明明不理他。


    司明明则说:“你辛苦了,明天请你吃饭吧。”


    ……给我做啊?”


    “你别得寸进尺。”


    “那我给你做,你买食材,给我打个下手。”


    苏景秋的心眼一下活泛起来,想到那个小厨房里,无所事事的司明明跟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他的心就痒了一下。怕司明明拒绝,他又加了一句:“外面的东西不好吃。”


    司明明嗯了声,算作是同意。


    第二天就真的叫了一些天价食物来,苏景秋一边拆包装一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明总买个菜都够我一周伙食费了。


    “陆曼曼买的。对你表示感谢。”陆曼曼要花这个钱,司明明当然不会拦着。但陆曼曼这一次不准备做电灯泡,只是买了菜,人并没来。


    苏景秋对陆曼曼这种行为表示了肯定,认为虽然她看着像有病似的,但个别时候人还是很靠谱的,值得深交。


    拉着司明明去了厨房,把需要洗的青菜一股脑堆给她,用这种方式让她留在厨房里。司明明自然懂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清理那些菜,也慢条斯理地说:“我待会儿有两个朋友要来,多做点吧。”


    “什么朋友啊?”苏景秋问。


    “都是你见过的。叶惊秋,和我从前的同事艾兰。”


    苏景秋片鱼的手停下来,将刀放回刀架,叉着腰看司明明。事出突然,他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那个烦人的叶惊秋竟然要来他家里吗?


    “行吗?”司明明问:“如果你不同意,我去外面请他们吃饭。”


    “有什么不行的?”苏景秋又拿起刀,这一刀切重了,落在菜板上的声音有些许大了。他也没有刻意掩饰,于是后面每一声都大。


    司明明上前按住了他手腕,对他说:“你可以不同意,不用勉强。我之所以想邀请叶惊秋来家里,是因为你之前怀疑我们两个有问题。我虽然不必自证,但我也不想偷偷摸摸见他,更不会因为你的怀疑就与他断绝联系。”


    “行。你好歹通知我了。我谢谢你。”苏景秋说:“现在你放开我的手,我必须给叶惊秋这个神棍展示一下我高超的厨艺!”


    苏景秋说完哼了一声,想起在桂林被叶惊秋“勒索”了几百块钱,就说:“他不仅是神棍,还是个骗子。他回北京干什么来了?怎么就舍得回北京了?”


    “一是为工作,一是为他自己。”司明明说:“如果他待会儿自己愿意说的话,他会告诉你的。事关他刀隐私,我不能跟你说。”


    “那我还跟你说过顾峻川的隐私呢!”苏景秋说。


    “哪一件?他爸爸有私生子的隐私吗?还是蔺雨落抛弃过他的事?还是他的妈妈找了个小男友的事?”司明明问。


    这些苏景秋只说过蔺雨落的事,他很震惊,这才想起自己的母亲王庆芳女士是个大嘴巴,兴许闲聊的时候都跟司明明说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别影响我发挥,你出去吧!”苏景秋下了“逐客令”,准备在这厨房里搞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发誓要在神棍叶惊秋面前长脸。


    一边做菜一边回忆与叶惊秋的简短一面,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双跟司明明很像的眼睛。苏景秋知道自己不该把叶惊秋当作情敌,他不停奉劝着自己:要心胸开阔,要大度,要信任司明明。


    刀一歪,不小心切到了手,他咝一声,转身去处理。司明明却推门进来,抱歉地说:“忘记说了,叶惊秋今天吃素。”


    目光向下,看到苏景秋手上的伤,忙转身去拿碘伏棉签纱布回来,拉过他的手。


    “擦擦就……苏景秋想说擦擦就行了,哪有那么矫情。但垂首看到司明明的小鼻尖儿又改了主意,哼哼一声:“哎呀、好疼,轻点儿!”


    手指在流血,司明明自然听不出他的心机,动作轻一点,愈发心无旁骛。


    “你因为叶惊秋走神了?”她问。


    “那当然不是。”苏景秋自然不肯承认,但心虚的语气出卖了他。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嗨!我是走神了。”


    司明明缠完故意用力捏了下他手指,伤口疼得他缩一下肩膀。


    “走神可以,轻易的怀疑不可以。”司明明说。她倒是很希望叶惊秋和苏景秋正式认识一下,由苏景秋自愿地在意识中刨掉怀疑的种子。司明明又在下意识解决问题了。


    尽管,尽管她说对这段婚姻不再报以情感,但她又在解决问题了。


    陆曼曼听说叶惊秋要来,也拉着张乐乐来凑热闹。一一进门就去抱苏景秋大腿,让他抱她。


    张乐乐小声说:“一一现在好像格外亲近爸爸一样的人。”


    “白杨不去看她吗?”司明明问:“不是说一周看两三次吗?”


    张乐乐摇头撇嘴:“白杨跟那女同事谈恋爱了应该,一个月能看一次一一。”


    “功成身退了是吧?操,要么说男的心狠,自己的孩子都能转眼忘了。”陆曼曼又骂白杨,枪头一转,也骂起了小垃圾:“还有人得不到就毁掉。”


    苏景秋现在对陆曼曼这种态度习以为常,要搁从前肯定要暗暗反驳几句的:我好着呢!现在不反驳了,没有底气。


    一一在他脸上亲亲,留下小小的口水印,他心里很别扭,强忍着粗暴擦掉的动作,逗一一笑。但而后起了一排小疙瘩。


    司明明看到了,知晓他洁癖发作了,就上前抱一一:“走,带你找玩具去!”


    苏景秋小声对她说谢谢,司明明对他眨一下眼,不管怎样,夫妻间的默契已然形成了。


    叶惊秋进门的时候发间埋了片叶子,他穿了一件黑褂子、一条束腿裤,头发剃成圆寸,像一个武僧。见到苏景秋就对他弯身:“我见过你,在广西。”


    叶惊秋有令人震惊的记人能力,何况在那家小青旅,苏景秋和他的朋友出现得实在有点蹊跷。言谈之间有来自家乡的亲切感,也让叶惊秋感觉到恐惧。


    “你小子溜挺快。”苏景秋说。


    “不是故意的。”


    张乐乐一直在看叶惊秋,甚至忘记了合上嘴。老同学在多年之后仍旧带给她震撼。反倒是一一,抱着玩具到叶惊秋面前,张开手臂说抱一下。


    叶惊秋看看一一,再看看张乐乐,说:“张乐乐果然生了一个好看的女儿。”


    张乐乐有些害羞地笑了。高中时候她说我要结婚生女儿,生个漂亮的女儿。叶惊秋不知哪里冒出来,丢下一句:你能。陆曼曼骂叶惊秋:鬼啊!走路没声音!


    “艾兰呢?”司明明问。


    “她去一个慈善基金会了。让我转告你她来不了。”叶惊秋说。


    叶惊秋回他自己家里转了一圈,房子保持很好,被人租了出去。他站在窗外看了会儿,也没什么感觉。那也不是他的家了。现在他的家在香格里拉,家里有七八个孩子。不,十个了。


    苏景秋招呼着落座,他总忍不住看叶惊秋。


    如果说人是水,那么苏景秋是沸腾的,叶惊秋是沉静的。他好像就是为了轻飘飘来这世上走一遭,跟个别有缘人相遇再分开。并不期待有很深的羁绊。


    可能他人生中算是羁绊深的人都在这张餐桌上了。


    “你怀疑我跟司明明。”叶惊秋忽然对苏景秋说:“我感受到了。”他阴险地笑了下:“你怀疑的没错!”


    第85章 一个故事(十三)


    叶惊秋跟司明明一样, 一下就能戳到苏景秋软肋。


    叶惊秋其实并不知道什么,但他从小就会察言观色。从他进门起苏景秋的种种反应都像一个故意在装大度,但内心里却拼命排斥、怀疑的人。


    叶惊秋认定苏景秋是一个单纯的人, 他并不十分擅长掩藏情绪和心事。他想:司明明为了对抗那个“诅咒”一样的占卜, 把自己投入了一场她自己都十分陌生的婚姻。好在她的结婚对象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叶惊秋当然记得他骗了苏景秋的画像钱,现在也明白了他出现在广西并非偶然。他看看苏景秋, 再看看司明明,笑了。


    “笑什么?”陆曼曼问:“你也发现他们夫妻面和心不和了吗?没事儿,这很正常, 他们吵架了,在假装和好。过几天就和了。”


    “他们只是在吵架,不是离婚了。”张乐乐认真解释。


    “他们是想离婚,但临时变卦了。”陆曼曼又说。


    司明明知道苏景秋不会因为玩笑生气,但他一直不太说话,应该是对叶惊秋那句玩笑话介怀了。只是他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苏景秋学会忍气吞声了。


    司明明于心不忍。


    这张桌上的关系分几份, 每个人都有她要捍卫的地方,但苏景秋既然成为了那个有苦难言的受气包, 她就忍不住要站出来为他正名。


    于是她说:“谈恋爱闹分手、结婚闹离婚那都是极其正常的事。闹得大的都不会离不会分, 悄无声息的才最致命。是吧老公?”


    苏景秋正抱着一一喂水, 他动作停下, 而一一还张着嘴着急喝,对他停下不满, 索性用小手托着杯底,小嘴猛嘬了下吸管, 发出了咕咚声。


    “问你呢,老公。”司明明说完掐他胳膊一下, 让他回应:“是不是?”


    苏景秋点头:“是。”


    叶惊秋在一边笑,他一直看着苏景秋,手指在动,过一会儿转身去他的大包里找出纸笔写字。陆曼曼跟过去,他迅速用手盖住:“你不能看。”神秘兮兮。


    “叶惊秋你不要给老娘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陆曼曼气哼哼地说。


    叶惊秋则摇头:“我不怕你打我。”


    陆曼曼拿他没办法,在他身边直跺脚。她看叶惊秋,就像看她人到暮年得了痴呆症的姥姥,总觉得她偶尔会冒几句胡话,而她好心疼。


    司明明隐约猜出叶惊秋要干什么,所以在他将那张纸折叠好往苏景秋面前送的时候,她起身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别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司明明何时这样敏捷了?


    说真的,司明明不想让叶惊秋那所谓的天命“荼毒”苏景秋。她心里是清楚的,叶惊秋为她占卜的卦,每一步都踩到了对的点上,除了结婚。她知道那张纸对她的影响,而她不希望苏景秋接收到这样的心理暗示。


    她虽然喜欢一成不变,那会让她觉得安稳。但有的人就是要享用充满冒险和惊喜的人生,那于他而言才算最棒的体验。


    “那是什么?”苏景秋终于主动说话:“你为什么抢走?”


    “什么都不是。是叶惊秋的恶作剧。”司明明说。


    她站起身来,示意叶惊秋跟她走,她准备单独跟叶惊秋谈谈,让他不要给苏景秋带去困扰。她意识到一件事,尽管她还在因为苏景秋对她的不信任而失望或生气,但她却还是下意识选择保护他。


    当她跟叶惊秋站在书房里的时候,叶惊秋第一句话说的就是:“你打开看看。”


    “什么?”


    “你自己心里有困惑,没法解惑,很多事过不去,就选择耗着。以为耗着耗着这个问题就会过去,事实上问题还在。”叶惊秋有他自己的哲人智慧,他对司明明了然一笑:“打开看看,再想想你下意识的反应。”


    司明明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叶惊秋胡乱划的毫无疑义的字。而她却以为那是叶惊秋算出的苏景秋的“天命”。


    “想想你的反应,很多事就有了答案。”


    叶惊秋说完就走了出去。事实上这么多年来,他都不太喜欢热闹的聚会,他的内心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他有时对人又有慈悲心肠,在他能看懂的有限的世界里,试图陪人一程。


    他挺喜欢苏景秋。


    在广西潮湿的夜晚里,苏景秋和他朋友的出现,让叶惊秋找到了久违的故乡的感觉。他骗他也是出于喜欢,叶惊秋就是这么奇怪,会欺骗自己内心里喜欢的人。司明明也是。


    所以他们像同一个人,但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却不一样。叶惊秋用生命之中最原始的眼光去看,而司明明则用她经过训练和培养的刻意修正过的眼光去看。


    司明明站在那,看着那张内容杂乱无章的纸。她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抢过这张纸,为什么下意识为苏景秋挡住可能面临的烦恼呢?哪怕在苏景秋对她的怀疑已经让她觉得伤心以后?


    当叶惊秋走出去以后,外面意外热闹了起来。


    司明明听到苏景秋在忽悠叶惊秋喝酒。他那一套酒吧里练就的本领可太强了,劝酒本事炉火纯青。他对叶惊秋说:“你喝过全世界的酒,我也喝过全世界的酒,你承认不承认酒要跟好朋友一起喝?“


    “你要报复我。”叶惊秋说:“你打不过司明明,所以要报复我。我是无辜的。”


    “放屁!”苏景秋说:“喝酒归喝酒,你可以不跟我喝,但你不能不跟你的好朋友们喝!”


    陆曼曼在一边起哄:“喝!在香格里拉能喝,在北京就不能喝吗?”


    “那是不对。”张乐乐也举杯:“今天我也要喝。”


    她们都希望叶惊秋喝醉。


    想起高中时候叶惊秋的鬼样子,就想好好灌他一顿酒。也或许都想找个理由喝醉,反正都有烦心事。


    他们就真的喝起酒来。这下轮到苏景秋观察叶惊秋。


    他看叶惊秋就像看司明明的B面,设想他在过的是司明明内心真正渴求的生活。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叶惊秋的心里或许真的没有那些旖旎的情感,他对人都一样,只是偶尔会有恶作剧的念头。你看他喝酒,躲一杯喝一口,全凭他自己的心情。还有,他喝着喝着竟然说:我在一个酒庄打过工,在那赚了五瓶酒,我送给你吧。


    苏景秋懂酒。


    那个酒庄的酒可不是谁都能搞来,哪怕一瓶也珍贵,何况五瓶?他觉得叶惊秋在吹牛,谁知他从身上翻出一个不知是几手的破手机,又去他的包里翻找出一个小本,找出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去。


    他说你好啊我的朋友,我来要我的酒。请你帮我寄到这个地址。一句废话没有,就送了苏景秋几瓶天价的酒。


    苏景秋受之有愧,叶惊秋说:“那你就卖个好价,分我一半。钱我自有用处。”又翻找小本,找出一个账号给苏景秋:“卖出去你就打到这个账号上。”


    陆曼曼伸脖子看一眼,那个账号名字是香格里拉藏民朋友的。叶惊秋可真是过路财神,不,那钱都没过他的账户上,不算过路。有钱不自己花,要养活藏民的小孩。好像那些孩子是他的一样。这个人可真奇怪。


    苏景秋好像不讨厌叶惊秋了。


    他做事风格跟司明明可真像,这让他怎么讨厌起来呢?苏景秋在这一刻真正的羞愧了。为对司明明和叶惊秋关系的怀疑羞愧,也为自己内心里面对司明明时隐隐的自卑和怀疑羞愧。


    司明明安静看他们喝酒,怀里抱着小一一。苏景秋观察叶惊秋,她观察苏景秋。她在苏景秋脸上看到了动容。他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转向她,目光里满是真正的抱歉。


    司明明就对他笑笑,抱着睡着的小一一去卧室,让小朋友远离吵闹,好好睡一觉。放下小一一,亲了口她的小脸,就听到有走路的动静。司明明当然能分辨,那是苏景秋的脚步声。


    她站直身体,听到他走到她身后,站了片刻,而后手臂环上她的腰,将他搂向她。司明明没有抵抗,她怕有声音吵到一一。那种感觉很怪异,她摒住呼吸,察觉到苏景秋的手臂越来越紧,终于握住她肩膀,让她转过身体,把她彻底抱进了怀中。


    他的拥抱很用力,司明明推都推不开。她压低着声音,一整张脸红到发烫:“苏景秋,你放开。”


    “对不起,司明明。”苏景秋在她耳边说。他声音极低,话语穿透她的耳朵一直流向她的身体。她偏开头,躲避他的气息,艰难地说:“好,我知道了。”


    “我想请你原谅我。真正原谅我。”苏景秋又轻轻地说。


    “好,我原谅你。”


    “你在敷衍我。”


    “你再没完没了我真要动手了。”


    司明明没有猎奇的心理,身后是小朋友、外面是好朋友,她并没有心思跟他在这里搂搂抱抱解决“陈年夙愿”。推开苏景秋扯着他衣袖将他带了出去。


    张乐乐已经喝趴了,陆曼曼在跟叶惊秋喋喋不休她那个甩不掉的小垃圾,叶惊秋呢,在点头应和她。家里这乱七八糟的盛况当属空前,司明明应付不来,转身又回去陪一一睡觉。


    外面再怎么样她都不出去,都交给苏景秋应付。她听到苏景秋一会儿揪着喝多的陆曼曼去卫生间,一会儿把叶惊秋带去阳台透气,一会儿陪陆曼曼骂她那个脏心烂肺的小垃圾。


    她的家里充斥着这样真实的声音,听到苏景秋跟好朋友们打成一团,用心地照顾着他们。她就觉得有什么事是一定要去计较的呢?


    这世界上可曾有一个满分的人吗?


    可曾有不吵架始终甜蜜的恋人吗?


    可曾有过没有任何一次想要放弃的情感吗?


    如果有,那一定是了不起的事。


    可她遇到的人就是这样的,她的情感就是这样的。她遭遇了一次怀疑就想让所有的情感归零,这未免太过武断了。


    外面的热闹映照她内心的安宁,一一的睡颜真好看,也让司明明觉得快乐。陆曼曼终于没有动静了,叶惊秋也在吐了三次后安静下去。


    苏景秋的洁癖发作了,尽管人是微醺状,但看着歪倒的酒瓶和满桌的狼藉开始觉得焦虑。不行,我得打扫干净。我真是太喜欢劳动了。


    一骨碌从地板上爬起来,开始了劳作。酒杯碗筷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从餐厅到厨房。一个不稳,肩膀撞门上,哎呦我操一声。一个人就能演一个小品,明明没说话,但每一个动作都是令人“振聋发聩”的台词。


    司明明叹口气,无奈地走出去,准备帮他一把。


    苏景秋听到动静,回过头,突然低吼一声:“站住!别动!”


    司明明一愣:“怎么了?”


    他转而笑了:“怎么能让明总干这种粗活呢!你边呆着去吧!”


    “没事。我可以帮你把碗放洗碗机。”


    “可以吗?”苏景秋问。


    “不可以吗?”司明明反问。


    苏景秋就笑了。


    他酒后会有一点点的鼻音,嗓音也不似平常朗润,听起来有点黏糊,又像小孩在撒娇、小狗在摇尾巴:“辛苦司明明了。辛苦了。”他说:“你要是累了,就停下,不用你。”


    司明明罕见伸手拍了拍他头顶,说:“不辛苦。”


    “你摸狗呢?”苏景秋问。


    “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


    苏景秋就撇撇嘴:“我就算是狗,也是一条凶狠的藏獒,让别人闻风丧胆。”说完拍拍心口,将那个酒嗝拍下去。他发现似乎久不饮酒,他已经不胜酒力。这点酒就让他头晕目眩。


    然而司明明说的话让这种状况更加重几分。


    “如果你下次再轻易说离婚,那我们就真的离了吧。”司明明一边放碗一边平静地说:“我是奔着长久经营感情去的,如果你总把离婚挂嘴边,我会倍受打击。”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没看他,却还是呆呆地点头。


    “还有,我希望你信任我,像我信任你一样。有时遇事不吵不闹并非因为不在乎,一是因为信任,一是因为修养。”


    “好。”


    “别光说好。”


    “好的。”


    …


    司明明瞪他一眼,转而笑了。话说出口的感觉很好,坦坦荡荡不扭捏的感觉很好,推倒心墙的感觉很好,向前看的感觉更好。


    司明明想她之所以有时会疲惫,大概源于她对自我不断增加的要求。这也促使着她对别人的要求也不断增加。所以在她身边的人好像都大气不敢出。


    “自在一点。”她又说了一句,不知是对苏景秋说,还是对自己说。


    “好的,我们都自在一点。”苏景秋说:“你自在了,我就自在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司明明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心里的委屈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就是这么没出息,司明明给他一个笑脸,他就如云雨初霁茅塞顿开。他好想抱抱她。


    他们吵了这么久,一个心甘情愿的拥抱于他而言太重要了。


    外面只有轻轻的鼾声,他说话的感觉像在低声祈求:“抱一下。就一下。”接着就把司明明拉进了怀里。瘦瘦的司明明填满了苏景秋的心间,让他不由将她抱更紧。


    司明明别别扭扭,竖起耳朵听,生怕谁醒了。手始终在两个人身体之间横拦着。苏景秋不满足,就拉住她的手,让她环住他腰间。


    舒服了。终于。


    他想亲亲她,但想到他喝了酒,于是唇只落到她唇边,重重的,狠狠的。捧着她的脸,看她心不在焉,还在担心被人撞到,就故意逗她。手拉开她的格子睡衣衣摆,缓而上行,她吓得低声叫:“苏景秋!”


    他在她耳边笑出声。


    司明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夸张了,脸红了,也笑了。


    “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哭了。”苏景秋正色道:“我再也不会让你情绪崩溃了。”


    他自然是知道的。司明明这样的人,让她发疯一次,也就等同于毁了她的体面。她鼻尖上的那滴晶莹的泪,还有她对他歇斯底里说出的那些话,都让苏景秋觉得自己把一个体面的人逼急了。


    他可真不是东西。


    婚姻当然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他们这才哪到哪呢?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吧!


    “好的,谢谢你。”司明明说。


    “别,谢谢你让着我。”苏景秋说:“话说回来,你知道你自己那张嘴很是厉害吗?”


    “我不知道。”


    “你……了,不提也罢。”


    过去的事不再提,夫妻二人趁着别人睡觉,终于将家里打扫干净。就像打扫他们生活中的坏情绪、偶尔的风波一样,一切都干干净净了。


    他们的心经历了长时间的紧绷,这一天放松下来,紧接着疲惫袭来,匆匆入睡。第二天当司明明醒来,发现朋友们已经走了,昨天的热闹像一场梦。


    苏景秋也走了。


    但桌子上留着他做好的早饭。是司明明喜欢的清粥小菜干净饮食,保温杯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许剩!司明明听话地吃光。


    生活回归正轨了。


    包括司明明的工作,她也想将它推向正轨。


    她正式递交了辞职信,准备开始自己的离职流程。然而过程并不顺利,原因出在胡润奇和她的新老板身上。


    从某种原因来说,现在司明明所在的公司备受瞩目。司明明作为该公司的高管的离开,会引发业内一定的猜想。这影响新老板后面的布局。


    新老板是个聪明人,拿到司明明的辞职信后第一时间就对她说:“之前因为急切想跟一楠老板吃个饭,给你施加了一些额外的压力,我跟你道歉。”他想稳住司明明,以帮助他平稳度过这段时间。司明明的能力他是清楚的,但做老板的人,最忌惮下面的人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司明明明显看不上他的处事风格、也对他的急功近利嗤之以鼻。哪怕他开出再优越的条件,她都不愿贡献出她和施一楠的私交。


    “是我个人的原因。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司明明说。


    “挂职也能休息。”


    “我坚定离职。”


    老板担心司明明的离职引起一些负面的消息,影响他将公司卖个好价。所以转手就打给了胡润奇。把司明明这个烫手的山芋转交了出去。按他的原话说:公司估价高,对资方也有好处。反之,将是一个大难题。你们的人你们自己处理吧,当初安顿到我这,我选择接收也是为了好办事。谁知她不识好歹。


    “我以为她做到这个职位会很聪明,谁知她一点脸色都不会看。还不如底下的实习生。”新老板这样说。


    胡润奇约司明明吃午饭。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司明明,这次的这一面令他有些许的震惊。他眼中的司明明,哪怕在二十出头的时候,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与天斗的气势,她的目光永远清亮,各式的正装犹如焊在身上一样。哪怕她到了这家公司,每天点灯熬油到深夜,几乎全年无休,整个人带着一些疲态,但那股子劲头都没有散。


    而这一天的她,好像突然将那一切都挥散去了。


    她随便穿着一件拉链帽衫,穿着一条运动裤,一双老爹鞋,头发挽在脑后,好像着急去健身。


    胡润奇以为自己认错了,对着司明明摊开双手,耸着的肩膀久久没放下,就差问她:你被夺舍了吗?


    司明明坐在他对面,督促他点菜:“点吧,点完了再说。”


    胡润奇就点了菜。


    “我不懂,A总提出的条件不错。让你挂职,薪水照拿。他现在至少在接触三家公司。”胡润奇叫司明明新老板A总,而司明明从来不加前缀,只叫他老板。在司明明眼中,这个人是千千万万老板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她不愿给他冠任何名头。


    “我听说了,他只卖产品和核心人员,其余人都要遣散。”司明明皱了皱眉头,用手指拨开面前的杯子,好像那是很脏的东西:“你只跟我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跟我有关的你是一点都不说啊。胡润奇,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你留下,把遣散工作做完,你擅长这个,别人做会有很多麻烦。而你获得的报酬也是丰厚的。”


    “别跟我谈利益。”司明明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现在在极速扩张,一千多号人的遣散、失业,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考虑呢?”


    “他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你如果要走得更远,就要将你的思维方式进行改进,你要站得更高才行。”


    啪一声,司明明突然拍了一下桌子。


    在这家安静的餐厅,这一声响略显突兀,隔壁桌回头看他们,见女人面色平静而男人面带震惊,就多看了一眼。


    倘若在从前,司明明会为这样的注视感到尴尬。但现在,她察觉到了“撒泼”的快感。苏景秋有些办法是真的管用,不必对所有人文明。有些人你对他文明,只会加重他的不文明。


    他会用你的文明绑架你,再用他的不文明强压你。比如现在,极力说服司明明的胡润奇,正在上演这个把戏。司明明对此表现出了不耐烦。她理解胡润奇的立场,但不代表她接受。


    “你们之间有利益往来吗?你在代表资本玩游戏还是代表公司在操控方向?你们为什么执意让我来处理这个工作?一楠老板知道你们的想法吗?”司明明接连发问:“你这样处理这个问题,合理吗?你从前是这样的手段吗?”


    “司明明,你要冷静下来,不要意气用事。将这个烂摊子收拾完,对你只有好处。背点骂名有什么关系?你应付不来吗?”


    “我应付不来。你心里清楚,这种大规模遣散要面临多少突发情况,情绪的崩溃、自杀、跳楼、拉条幅、仲裁,因为特殊情况太多了。怀孕的、重疾的、家庭高负债的。你心里清楚,这是多难的事。但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人的就业安置非常重要。你们脑子里只有钱。”


    不是没有好的案例在前面。


    在三年前,施一楠就主导过一次全资收购,对方的老板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年人,他强势要求施一楠方全部接收团队,而他自己则无所谓。他要去做新的产品。他是有技术理想和道德底线的人。宁愿放弃自己的权益,也要给他的团队交代。


    司明明参与了那次接收,她知道这其中的种种。


    “我很遗憾。”胡润奇说:“你开始婆婆妈妈了。”这代表司明明的女强人的翅膀被斩断了,开始被那些无用的东西束缚,她的职业生涯到顶了。


    “吃饭吧。”司明明拿起筷子:“不要试图定义、指导任何人的人生。”


    胡润奇也想拍桌子。是不是一个女人一旦结婚了,就开始失却事业的野心?开始被生活的琐碎负累,最后没有任何灵性,泯然于众人了?就连职场女王司明明都难逃这样的命运,这简直太悲哀!


    “你老公有两把刷子。”胡润奇说。


    “什么刷子?”司明明径直问。


    “你被他控制了吗?”


    “所以你自大地认为,我的思维转变是被婚姻束缚了、被男人控制了,而不是出于我个人意识上的成长是吗?”司明明不想与他做毫无意义的争辩:“你说得对,你真是有一双慧眼,能看透人生百态。”


    “被精神控制的人都不觉得自己被控制了。但外人能看出来。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吧。”


    “好的。谢谢。”


    司明明不想与他多说,只顾低头安静吃饭。出了餐厅,她给施一楠发了条消息。她说:“一楠老板,好久不见,您在北京吗?我想拜访您。”


    施一楠很快回复她:“我下周到北京,星期一下午七点,来我办公室就好。我让秘书预留时间。来看秋天的夕阳。”


    “好的。”


    司明明不迷恋施一楠办公室的夕阳了,但她却迫切想跟施一楠聊一聊。从前的司明明也不太会做这样的事,她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遇到问题自己消化,并不寄希望于任何人。她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认清自己的边界和弱点,也是她慢慢习得的领悟。


    她跟陆曼曼和张乐乐说起胡润奇认为婚姻消磨了她的灵性的话,问她们:“你们也这样想吗?”


    “别人有可能,你没有。”张乐乐直言不讳:“让那个装逼犯去死。”彻底被苏景秋同化了。


    司明明突然想去苏景秋的酒吧坐坐。


    她满脑子是离职后该做些什么,喝点小酒似乎不错。真奇怪,司明明现在好像有点喜欢喝酒了。她甚至为自己喜欢小酌找到了说辞:一点点酒,可以促进身体的代谢,令身体发热,是养生。


    将车停好向酒吧走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回顾当时的热闹景象,为此时的清冷做一个预设对比。而这一天她还没进去,就看到有人远远地在排队。她顺着队伍一直向前走,竟然是苏景秋的酒吧。


    她问:“是排队入内吗?“


    “不是,排队买衣服。”


    “买什么衣服?”


    “丧点好。”


    丧点好,是什么东西?当她走到队伍前面,这才看到苏景秋和他的好朋友顾峻川正站在那里当模特,展示“丧服”。这种“自杀式”的宣传司明明也是第一次见,就隐藏在人群后看了会儿。


    他们两个展现了平常不太明显的事业心,正站在那里展示顾峻川本季的新款。那衣服真挺丧的,但又用了一点跳色,大概是绝望之中蕴藏生机的意思。司明明对时尚了解不多,只是觉得他们穿上挺好看的。


    再仔细观察,所谓排队买衣服,是一元一件的品牌宣传。很多自媒体人在拍照留念写稿子,苏景秋的酒吧里坐满了人。


    这样的跨界也就他们能想出来,所谓抱团取暖也大概如此了。虽然场面很滑稽,但司明明竟然共情了他们的艰难处境。想了想,决定去队伍后面排队买一件,再按照流程去店里喝杯酒。


    排到她的时候,苏景秋困得眯起来的眼睛骤然睁大,紧接着卧槽一声,担心自己在司明明面前并不光明的形象彻底坍塌。


    顾峻川见状对他说:“别怕,破产了更没尊严。”说完推了苏景秋一把,让他上前帮帮司明明挑款式。


    司明明就问:“第一件一元?”


    苏景秋不知怎地,有点做不下这生意,硬着头皮说:“是。”


    “第二件半价,也就是五毛?”司明明明知故问,给苏景秋出难题。


    “第二件半价,是原价的半价。”


    “你不说清楚,就是在欺骗消费者。”司明明严肃说道。


    “你不买给我放下!”苏景秋被她说急了,故意凶她。


    司明明又说:“你这样做生意,态度可不算好。”


    苏景秋吃了瘪,恨不能掐死司明明,无奈生计要紧,只得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我错了。”


    “那我就挑几件吧!”


    司明明选了几件,她现在觉得这样的风格好。她自己本来就带死不活,再穿上这种“丧服”,那可真是由内而外的舒适。


    “你别勉强啊。”苏景秋说:“你平时也不怎么穿这些。”


    司明明也不解释,拎着袋子进了酒吧。调酒师识人无数,记忆力超群,加之司明明气质实在独特,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小声对别人嗡嗡:老板娘来了,小心招待着。


    司明明并不知自己在这里已悄然有了特权,所以第一杯调酒上来的时候还以为苏景秋的酒吧为了配合营销搞起了赠酒。于是心安理得喝起来。


    只是那调酒师很奇怪,一眼一眼看她,看完还不时拿起手机跟谁说着什么。司明明直勾勾看他,那调酒师悻悻放下手机,还对她笑上一笑。


    他认识我。


    司明明想。


    老板娘声名远播,决定利用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好好在这酒吧里喝点酒,于是去吧台拿起酒单,点了四杯酒。


    “四杯?”调酒师震惊。


    “四杯。”司明明点头:“喝多了别管我。”


    “嫂子疯了,要四杯。”调酒师对苏景秋告密。


    “给她!让她喝!”苏景秋高兴起来:“我老婆在自己家酒吧喝酒还不管够吗?!管!够!”


    苏景秋突如其来的兴奋,感染到了外面的人。他对着排队的人群呲着大牙笑,一点都不丧了。竟然还有兴致放起了音乐,带着排队的人群蹦迪。虽然转眼就被举报扰民,但快乐持续了十五分钟之久。


    大家都需要一次释放,哪怕只有十几分钟。在漫长的人生之旅之中不过是一个暴烈的瞬间,但那快乐如烟花般绚烂。


    司明明站在那看着年轻人欢快地笑,他们都短暂地忘却了烦恼,她也是、苏景秋是、被前男友纠缠的陆曼曼是、开心新恋情的张乐乐是、即将启程的叶惊秋也是。


    司明明有点醉了。


    当众扯着苏景秋衣领说:走,老公,回家。


    苏景秋哪里管那么多,拉起司明明就跑。顾峻川在身后指责他不负责任要结束跟他的跨界合作,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他们把笑声甩在身后,苏景秋说:“老婆,从前种种都不作数,从今天开始,你看我的!”


    第86章 一个故事(十四)


    四杯酒的后劲儿, 该怎么形容呢?说它不大,但它一丝一缕在身体里蔓延,一直到头顶。说它小, 当它到了头顶后, 人就变得轻飘起来。轻飘又开心,好像心里那点糟糕的东西都顺着酒意散了似的。那感觉堪称奇妙。


    司明明跑了几步就开始头晕, 抱着酒吧街街头的那棵树不动了。


    “我想歇歇。”她含糊道。脸贴在树上,树皮粗糙,好像在对她的皮肤进行打磨。一只虫子向下爬, 她也看不到。苏景秋提醒她抬头,她抬头看了眼,只是“哦”一声,还夸那虫子爬起来很可爱。


    “你今天不对劲。”苏景秋无奈把虫子捏起来丢掉,心里犯起一阵阵恶心,差点就吐了。忍住吐意, 问司明明:“你故意把自己灌醉的?遇到什么事儿了?”


    “你是不是企图驯化我?精神控制我?”司明明喝多了还不忘吓唬苏景秋, 非常会给他添堵。后者就差跳起来自证了,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我?我驯化你?我精神控制你?我就差对你摇尾巴了我说。”


    “不对, 我已经摇了。”


    司明明额头贴在树上, 呵呵笑了。苏景秋可真好玩, 他虽然没有尾巴, 但她好像看到了他在摇尾巴拼命示好。这让她对他有了怜惜,腾出一只手拉着他衣袖, 声音含糊唤他名字:“苏景秋……景秋……


    她想跟苏景秋撒撒娇,说点贴心的话, 但一时之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好像这样就代表了倾诉一样。她的情绪感染到了苏景秋, 让他也模仿起她来:“明明……明……多了就回家吧,你抱着这棵树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树上那么多虫子,太恶心了。”


    说完将她环着树干的手臂扯下来搭在自己肩膀上,只需用一点力气,就抱起了她。司明明可真瘦啊,她到底能不能长点肉呢?司明明可不想跟苏景秋上演这种令人尴尬的戏码,理智犹存挣扎着下去,对他说:“你偶像剧看多了!”


    “那你自己走两步。”苏景秋抱着肩膀,怂恿司明明走两步。


    “走就走。”


    司明明甩开他,试图证明自己还清醒。一步、两步、三步,抬头跟他显摆:“你看,稳不稳?”紧接着人踉跄一下,又急走两步抱住了树。那憨态可掬的模样苏景秋也没见过。


    司明明抱着树想:还是植物好。植物不会说话不会狗叫放屁,不会揣度别人算计别人,也不会看轻别人。在植物面前,人人平等。除了有大虫子。大虫子已经爬到我眼前了。虽然它软骨头看起来挺可爱,但它爬到我身上,也的确是很脏。


    “你就是遇到烦心事了。”苏景秋叹了口气,扶着她肩膀带着她向前走:“破工作不想做就不做,你那么厉害,随便施展一下才华就能赚钱。你也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你自己累得要死要活受尽委屈,别人还以为你是坏人。随别人去!好过你每天焦虑。”


    司明明靠在他肩膀,安静听他念叨,苏景秋说得不无道理,他的那套江湖哲学多少管用。他对司明明说:“谁欺负你你就干他,谁冒犯你你就冒犯回去。你不要想着时时刻刻有修养,有些人就不值当。”


    司明明想说那你去弄死胡润奇吧,他说你对我精神控制。但她忍住了。她怕苏景秋忍不住真去打胡润奇,虽然胡一身薄肌肉,但他其实是个令人厌恶的花架子,大概只能受苏景秋两拳。


    司明明也从来不指望别人替她出头,虽然那种感觉应该不错。她喝多了,思维却格外活跃,从这里想到那里,最后她说:“等我离职了,我要休息半年。”


    “休息吧。你需要休息。”苏景秋心疼司明明,认识她以后他发现,有些钱就得别人赚。单让他生那些闲气就能要了他小命。


    后来司明明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不记得了,她在车里睡着了。到家以后又醒了,揪着苏景秋衣领让他给她唱歌。苏景秋刚唱一句,她又啪一声拍他屁股,说他唱得不对!


    这一把屁股拍得苏景秋傻眼了。


    他站在那捂着自己的屁股震惊地看着醉了酒的司明明,此刻她身上套着一件“丧服”,那上头印着一个小人儿瘪着嘴不太高兴,像极了对一切很难满意的司明明。还有她的头发,因为几经折腾而蓬乱着。


    拉过司明明的手,不肯相信她那双端正的手做出这样孟浪的动作来。


    “要么你再拍一下?”他转过身体,想看看司明明的态度。后者非常有态度,又拍了他一下。


    苏景秋庆幸自己没拦着她喝四杯酒,甚至后悔应该再加一杯。这会儿拉着司明明去冲澡,将喝多了的她从头到尾脱干净。其中偶带轻浮之举,被司明明一再躲过。浴室太热,苏景秋又乱动,她透不过气,人就开始暴躁。


    司明明骂苏景秋趁人之危,他却说:“我都不嫌照顾你累,你真是不识好歹!”


    她站都站不稳,他并不敢在那里太过招惹她,速速照顾她梳洗干净,接着把她捞到床上去。


    想起身给她倒杯水,却被司明明的脚勾住了。


    她平躺在那里,脚趾尖勾着他脚脖子,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喝水。”


    “你不喝我喝。我忙活一晚上都没正经喝口水,我渴死了。”苏景秋故意逗她,身体向后一立,想站直,却不知司明明哪来的那么大劲儿,膝盖一弯,腿上移,小腿一勾,他就半推半就似地倒了下去。


    苏景秋不想表现得太猴急,好像他欺负她似的。别看她这会儿火急火燎主动出击,很可能第二天一睁眼就怪他趁人之危不是真君子。跟司明明做夫妻,这点心眼儿还是要有的。何况两人刚和好,苏景秋心态还紧绷着、战战兢兢着,生怕哪里不对,司明明跟他翻脸。


    于是他关了灯,摸索着打开手机的录音。这一天司明明的脚格外灵活,他的录制键刚按,自己就先哼了声。


    头沉下去,说话声音有点颤颤的、急急的:“司明明,你想干什么?”


    “你进来。”司明明咬他脸颊一口:“进来。”


    “你等会儿。”


    “等个屁!”司明明推了他一把。黑暗之中床铺发出声音,惹人遐想。还不及他思考,她已经翻身居于其上。


    工作和生活都憋闷久了,这反倒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她有点急,送进的一瞬间她就觉得一切都对了。原始的东西很能解救人后天产生的情绪,所以动物的烦恼远远少于人。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造作了就去造作。


    她就是太文明了。


    跟苏景秋不文明解救了她。


    苏景秋第一次见她这么急,这反倒吓到了他。他一直安抚她:“慢点,慢点。”


    她慢不下来,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意索取。当没有了文明的束缚,逃离了理智的困囿,她自己本身反而变得具体。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而苏景秋也获得了别样的快乐。


    他是那样的被需要,被司明明需要,她的急迫加深了这样的感官,而感官又作用于心理,并行的轨道相交在一起,一切瞬间通了。


    他忍不住喘了出来,黑暗中摸索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感受她的手指用力攥紧他的手,并微微抖着。


    这也给了他自信,让他误以为司明明接受了一切,所以当她放空的时候,他没完没了翻过了她,又一把拉起她。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他咬了她一口。


    司明明的臀部很好看。当她秋天穿着包臀正装裙的时候,漂亮的弧度每每令他失神。他不羞愧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劣根性,甚至还为自己开解:我自己的老婆,我有点脏念头怎么了?


    他咬了她一口,那种怪异的感觉抓住了她的心头,让她整个人都顿在那里。


    他又咬她一口,她叫出了声。


    苏景秋又膨胀了,既已至此,就无退路。埋首进去,伸出舌尖。


    就那么一下。


    一下而已。


    司明明似乎被吓到,一脚踹向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将苏景秋踹下了床。


    苏景秋摔在了地上,人都摔懵了。大叫一声:“司明明!”


    “无耻!”司明明的酒彻底醒了,咬紧牙关骂了他这一句:“……流!”


    “变态!”


    “怪癖!”


    “我怎么你了!我!”苏景秋很委屈,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洁癖,想跟司明明更进一步,她却说他是变态。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取悦她而已!


    “你走开!”


    司明明赶他走,还说:“你是不是还有不可告人的怪癖!你!”


    她气急败坏,苏景秋也好不到哪去,简直憋屈极了,一跺脚,离家出走了。


    无处可去,只得去顾峻川家里委屈一宿。顾峻川见到他很是震惊,走的时候兴高采烈,现在又耷拉着脑袋。一问:让人从床上踢下来了。


    “为哪般啊?”顾峻川问:“你不举了啊?”


    苏景秋有苦难言,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好歹是夫妻房事,再好的兄弟也不能说。就这么出了个哑巴亏。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你侬我侬的时候哪里顾得上那许多,司明明却踢他下床,赶他走。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苏景秋越想越气,决心第二天跟司明明好好掰扯掰扯。天不亮就从顾峻川家里走,一进家门看到司明明整个人蓬头垢面,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你为什………那里!你说!”司明明为这个苦恼一整夜,她说不出那种怪异的感觉,以及那一瞬间带给她的震撼。


    “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有洁癖吗?”


    “那我怎么知道我跟你就没有了!”苏景秋一屁股坐司明明旁边,觉得自己纵然有十张嘴,也是解释不清这件事了。现在好了,好像他的洁癖是装的一样。


    “那……司明明说:“你下次能不能别太突然?”


    “还有下次?”苏景秋抱怨:“好家伙,你那一脚,差点把我踹西天去!你怎么那么大劲儿啊,你知不知道你踹死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啊?”说完握住司明明脚脖子仔细观察:“让我看看这是人脚吗?你别是老虎变的吧!”


    司明明被他夸张的表现逗笑了,抽回自己的脚,再拿起毛毯盖上,人缩在那,把苏景秋当成洪水猛兽一样。但仔细想想,他的举动似乎也并不出格,只是她自己见识太少。如今司明明的心态很开放包容了,她想了想,对苏景秋说:“我觉得如果有新的尝试,那你可以慢慢来。你别突飞猛进,你给我一点适应的过程。”


    “哦。这样你就不会踹我下床了吗?”


    “我不敢保证。”司明明抱歉地说。


    “再试一次?”苏景秋眉头一扬,多少有些不怕死了。还不待司明明反应,他就扑了上去,司明明故意踹他,两个人打闹起来。


    这样的光景在他们家实在少见,司明明竟然学会了打打闹闹。只是她力气实在是大,根本没有别人打闹的旖旎,她倒像是真要跟他干架,一下是一下。苏景秋哎呦呦地叫:“司明明!你给我等着!”


    一个虎啸扑上去,将她彻底压制住。这哪里是打闹,这是格斗!打闹可以输,格斗不能输!苏景秋锁住她,问她服不服。


    司明明不服,还企图偷袭他,最后两个人竟然都急眼了。司明明一口咬住苏景秋手指,要将他咬断了似的。苏景秋没有她心狠手辣,败下阵来,哎呦呦求饶:“我服了!”


    司明明终于放过他,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就大笑出声。她觉得她昨天感受到的压力彻底都消失了,胡润奇真的在放狗臭屁,她没有被驯化,她只是获得了另一种滋养。她朝苏景秋伸出手臂:“抱抱。”


    苏景秋戒备地抱胸:“你别想再欺负我。”


    “抱抱。”司明明执着地要一个拥抱,苏景秋终于上前,将她压在沙发里,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她。


    抱着抱着,苏景秋的坏心眼儿又犯了,他伸出手指故意戳了司明明屁股一下。


    “你是不是想让我打死你?”司明明在他颈窝里说。


    苏景秋就坏笑起来。


    第87章 一个故事(十五)


    司明明见到施一楠那天并没有刻意打扮。按照以往习惯, 她定会以一个极其专业的形象出现在老板面前,但现在她抛弃了这种惯性。


    她穿着一件帽衫,内里是印着“我不想工作”的长袖T恤, 到了施一楠办公室就脱掉帽衫。


    “我不想工作”几个字实在是惹眼, 就连施一楠都很意外能在司明明身上看到这样的状态。


    “再次回到这里,感觉怎么样?”施一楠问。


    “其实挺怪异。从前刷工卡就能进, 现在却要提供预约码,走访客通道。彻底变成局外人了。”司明明说:“刚刚还遇到了几个老同事,寒暄了几句。”


    老同事都包括谁呢?


    郑良。


    生过小孩的郑良变了模样。脸蛋变圆一些, 虽然有些疲态,但有母性的光辉。看人的时候很温柔,讲话比从前慢一点。看到司明明的一瞬间很意外,却向她小跑了几步。郑良还是叫司明明明总,她对司明明表示了感谢。


    她说:“之前并不太知道,这一年多陆陆续续听说很多事, 感谢明总之前帮助我。”


    司明明则摇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状态真好。”


    郑良的小孩还小, 需要她投入大量的精力。在经历很多事以后,她对工作渐渐失却了一些兴趣, 主动调岗到一个略微清闲的岗位, 远离风暴中心, 为自己赢得一些休憩的时间。如果放在从前, 她一定不会接受这样的自己。但现在反倒想开了。


    郑良还是第一次见到司明明穿“便装”。明总常年正装在身,那是她的铠甲战袍, 脱掉了好像意味着缴械。


    可明总会缴械吗?


    司明明看出了郑良的困惑,她对郑良笑了笑, 与其道别。


    她重新出现在这里,自然会被很多人看到。虽然她离开一年有余, 但关于她的传说还在这栋楼里流传。真奇怪,这里明明是一个快速迭代的地方,但司明明却还是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她知道自己此番回来会引起一些猜测,毕竟这是“多事之秋”,


    她像从前一样忽略这些异样的目光,从他们面前经过。


    她把这次的到来定义为故地重游,甚至给施一楠描绘了她内心的真正感受:想到自己的青春与这里有关,就觉得很亲切。从前的她是断然不会在施一楠面前说这样的“废话”的。施一楠掌管两条业务,并没时间听她说这些。


    但这一天,她说了,施一楠认真听了。


    施一楠作为身居高位者,其实对“人”很感兴趣。司明明离职后他曾假设过会有几种情形,比如她来请他帮忙让她回来、或者她重新做一个项目让他投资、再不济做当前她老板和自己之间的桥梁,从而实现真正的财务自由。但司明明都没选。


    施一楠听闻她的艰难和拼命,在业务汇报上看到她搭建的卓有成效的管理体系,也几次三番听说她和现任老板面和心不和。尽管如此,司明明都没来找过他。


    施一楠喜欢司明明这样有原则、有分寸的人。从不过分利用关系、也不过分消耗信任,她一向特立独行,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所以她是很适合“开疆辟土”的战神。


    “你比从前健谈。”施一楠说,又指了指她的衣服:“开朗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


    司明明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字,笑了:“一个朋友设计的衣服,很舒适。”


    “公司里很多人穿。”施一楠说。作为一个高层老板,无论在深圳、成都、上海还是北京的办公楼里,他总能看到这个“我不想上班”、“我想大睡三天”、“别惹我我会打你”、“我不喜欢你”等等的衣服,都有割裂的感觉。他自然明白当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着巨大的压力,也急需心灵的释放。但他仍旧担忧这种“丧”文化席卷企业,从而降低产能。


    “老板别担心,大家只是在表达叛逆,但睁眼还是要工作的。”司明明一边说一边掏出电脑,比如现在。


    施一楠并不意外司明明此举,她当然不会单纯找他叙旧,她定是有事前来。


    “一个小时够用吗?”施一楠说:“我晚上有应酬。”


    “我只需要四十五分钟。像从前一样。”司明明说。


    施一楠让秘书关上他办公室的门,并推掉所有电话和临时来访,认真聆听司明明的汇报。


    在这间办公室里,施一楠曾听取过很多次司明明的汇报。从前他认可她的专业、敏捷和聪明,这一天,他对司明明有了新的看法。


    他办公室的夕阳很好看,当司明明说完最后一句,抬头恰巧看到天边的云霞。哇。她哇了一声。


    施一楠就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喜欢,可以考虑回来。”


    “谢谢老板。不了。”


    “等离开了想做什么?”施一楠问。


    “还没想好,但我想先歇歇。”


    “我今天下午茶吃到了一款蛋糕,秘书跟我说是你爱人的餐厅做的。味道很不错。”施一楠说:“婚姻或许改变了你。我是说:我感受到了你在体验一种不同的人生。推翻自己,重建自己。”


    “有人说婚姻让我变平庸。”


    “听你自己的。”


    施一楠起身送司明明至电梯间,这在他所有的来访中实属级别很高的送别了。秘书早早站在那里,按着电梯开门键。司明明从前也没有这种待遇,着实有点意外。施一楠这一天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


    “谢谢您,老板。”


    此老板非彼老板,司明明对施一楠是真正的尊重。他能给她四十五分钟时间,已经代表了在过去近十年的汇报关系中,他对她的高度认可。司明明是有些感动的。


    出了公司后,她又回头看了眼那栋熟悉的办公楼。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多的感慨了,她内心很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对的选择、又或者她是否有能力推动施一楠做一些决策,但现在这也不太重要了,她努力过了,可以静待结果。


    A老板已经得知了她去见施一楠,此刻给她拨了个电话,但司明明没有接,也没有挂,而是将它丢进衣服口袋,任由它响着。


    这里距离苏景秋的健康餐厅不远,司明明决定去接自己的老公下班。主要是她有点饿了,性价比最高的方案就是去他餐厅混口吃的。


    她进门的时候,涛涛显然有点意外。他的神情很容易让人误会苏景秋是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司明明觉得苏景秋身边的人也真是像他,看起来都没什么脑子的样子。但其实又有点东西。


    司明明径直走到他面前,问:“你老板呢?”


    涛涛指指外面:“老板出去了。”


    “你老板出去了,你心虚什么?”


    “我不是心虚,我就是有点怕你。”涛涛嘿嘿一笑。


    “你为什么怕我?”司明明故意板起脸:“我凶过你吗?”


    “没有没有。”


    涛涛忙摆手,心想老板怎么还不回来呢,你知道你难缠的老婆缠上我了吗?苏景秋回不来,他出车祸了。


    他好不容易想出门走走,看看秋天的风景,给司明明捡几片叶子。是的,他想捡几片叶子做成标本,放到书房里,帮司明明记录一下这个难熬的秋天。当他蹲下的时候,一个骑快速车的少年将车骑向了行人道,车轱辘撞上了蹲着的苏景秋的后腰。


    力道太大,他整个人被撞倒,脸擦到了地上。而他的腰,出现了一阵锐痛。


    我操。


    我要瘫痪了。


    苏景秋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我要高位截瘫了。


    他是会吓唬自己的,骑车的小少年被吓傻了。下了车把着自行车愣愣地看他。


    “看什么看!还不给我叫救护车!”苏景秋脸上是大滴的汗珠,伸手去摸自己手机,却看到手机已经被他甩出去了。小少年的父母跑了上来,叫了救护车。


    苏景秋想起给司明明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拍完片子了。可怜巴巴地窝在临时租来的移动床上,腰好像没那么疼了,但被他误以为自己要失去知觉了。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还挺委屈,对司明明说:“老婆,完了,我这个倒霉蛋以后走不了路了。”


    司明明头嗡地一声,厉声制止他的废话,问他现在在哪。苏景秋给了她一个定位,司明明放下筷子就走。


    涛涛在身后追着她问:“老板娘,是不是不可口啊?”


    司明明回:“对,你还需要努力。”


    她还没到医院就收到新老板的消息,让她上线上会。司明明回:“家人车祸,无法参加,先请假。”


    但新老板的电话打了进来,她心烦意乱地接起,听到他说:“事关公司的未来,你必须上线。”


    司明明说:“家人车祸,伤势不明,无法参加。”


    “我们要对财报。”


    “财报我看过了,已经反馈了。”


    “你线上说一下。”


    对方没问任何一句你家谁出车祸了、伤情如何,连假惺惺的问候都没有。司明明不愿意与他废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到医院的时候,看到平躺在移动床上的苏景秋好可怜,脸上有严重的挫伤痕迹。她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小少年的家属很有修养和礼貌,上前跟司明明道歉,说了事故经过,并表示一定会负责到底。小少年蹲在苏景秋的床边照顾他。


    苏景秋也没省着小少年的力气,一会儿指使他给他接水,一会儿让他帮忙擦嘴。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嬉皮笑脸。


    怕司明明担心,所以隐藏了自己的坏情绪。


    好在他的腰只是软组织挫伤,但仍需住院观察。这真是天大的幸运了,那样的撞击力,竟然没撞断?苏景秋是这么问出口的,司明明让他赶紧呸呸。


    办理好入院手续后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司明明进了病房,就不允许出去了。她也可以选择出去,但很难再进来了。


    万万没想到,两个人竟然有被关在医院的一天。


    苏景秋首先想到的就是司明明那个闹心的工作,正处于一个胶着对峙的阶段,结果她去不了公司了。


    “对不起啊。”他对司明明说:“如果我留下后遗症,你也别管我了。我支持离婚后你再找一个。”


    “表现得大义凛然,有助于塑造你的光辉形象吗?”司明明捏他没受伤的那半边脸,恨不能捏死他。苏景秋也太恨人了,他受伤后能倒出功夫的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联系她!


    司明明不太懂他的心态,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的半脸好脸已经肿得老高,人很是滑稽。


    “我担心你最大的后遗症是毁容。”司明明吓唬他:“毁容我就不要你了。我喜欢好看的男人。”


    …


    “你真肤浅。”苏景秋说,而后咝一声,脸好疼。


    “我看到郑良了。”司明明想多跟苏景秋说一下郑良的情况,但她的电话一直在响,她接起,把自己的情况跟A老板说了。那头沉默半晌,对她说:“明总果然高明。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你还想在行业里混吗?”


    “你在威胁我吗?”


    第88章 一个故事(十六)


    司明明是不惧威胁的。


    她的反问强迫A老板冷静了下来, 他尚无法判断司明明跟施一楠之间真正的关系,怕彻底得罪司明明,会让后面的事难办。


    但司明明软硬不吃, 这让他觉得非常棘手。


    他开始后悔一年多前接下司明明这个烫手的山芋, 在当时以为她是可以利用的,毕竟人对金钱权利的渴求是一个无底洞。而司明明在原单位做到那个位置, 渴求自然会比别人强烈。但司明明这种怪人他是没见过的。


    他希望胡润奇帮忙了解一下,但胡润奇也不理他了。这真离奇。


    胡润奇此刻正在跟施一楠在一起。


    施一楠对他说想重新评估一下这家公司的情况,主要是人员结构和单人产能。胡润奇多聪明, 一下就意识到了施一楠改主意了。


    他联系了司明明,直接问她:“你跟一楠老板单独见面了?”


    “嗯哼。”


    “聊什么了?”


    “无可奉告。”


    胡润奇说:“我来猜一下,你希望老板能以前两年对待那个团队的的方式全资收购,并接收团队。对吗?”


    司明明没回答他。


    胡润奇嘲讽她:“你太天真了。你知道现在的市场情况,做这样的决策有多难吗?它意味着要推翻一楠老板原来的策略。”


    司明明仍旧不说话。


    胡润奇急了,这就代表她的汇报多少对施一楠产生了影响。以她对施一楠的了解, 他应该是在第一时间给胡润奇下了新的目标。


    这就是司明明的厉害之处。


    她去见施一楠, 完全摒弃了从前做他下属的姿态,以另一个风貌前去, 让他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人。更像是一个寻求投资和合作的人。施一楠常年泡在这样的环境里, 对于创业者的关注和对下属的关注是不同的。


    司明明为了见施一楠做那么多的准备, 如今看来, 是略有成效的。现在她想对任何人都保持沉默。这是她的策略。


    按兵不动。


    静观其变。


    拒绝上蹿下跳,要让施一楠坚信她在他办公室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历了深刻的思考的, 让他知道她的笃定。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但在特殊的时刻, 个人又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胡润奇对司明明强势输出,他甚至找到了当年对司明明进行就业指导的感觉。他劝司明明保持聪明, 不要与别人逆行。司明明就只是听着,有时嗯一声当作回应。等胡润奇的话都说完了,她礼貌挂断电话。


    司明明知道这件事事关上千人的就业,这于她而言是一件大事。她真的在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事实上司明明有点感谢苏景秋在这个时候住院的。她实在是不太想跟公司那些人打照面,也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来进行思考。当下的病房里再合适不过了。除了一直在关注她情绪的苏景秋。司明明甚至想请苏景秋出院,这个院由她来替他住。


    苏景秋总觉得抱歉,担心自己突然的受伤影响司明明的工作。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觉得那不过是对他的宽容。而他也在担心自己从此失却了一张好脸。他的脸真的太疼了。


    担心自己毁容的苏景秋,一直到当天凌晨,照了不下二十次“镜子”。司明明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在乎自己外貌的男人竟然到了这般田地。他手机里的相机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一面镜子。


    他不时拿出手机来,打开相机,调到前置模式,看着他逐渐肿起来的脸。另半边脸也有些肿了,浓眉大眼快要变成肥头大耳。他前后左右地看,不放过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判断它完全痊愈的时间。


    他有些自怨自艾,说:“我再胖100斤估计就这样。”


    “不。再胖一百斤,至少你五官清楚。毁容了就真的是毁容了。”司明明吓唬他,见他很是紧张,又不忍心:“你到底为什么蹲下?”


    “我想捡几片叶子做标本。”


    “为什么?”


    “因为我闲的。”


    “因为你觉得我喜欢。”


    “那你喜欢吗?”


    “挺喜欢的。如果你不受伤的话就更喜欢了。”


    医院不比家里,就那一个小小的病房,两个人没有各自的地方,只能在一起大眼瞪小眼。苏景秋向床边费力移了一下,邀请司明明上床休息。司明明摇头拒绝。


    有一张小行军床可以睡觉,也可以睡在空着的那张病床上,但司明明总觉得怪异,怕给护士添麻烦,不肯睡。病房对面就是护士台,她们一直在忙碌,真的太辛苦了。苏景秋这点“小伤”俨然不算什么,司明明劝他宽心,不要太过在意了,疼痛是人体对世界的感受之一,让他好好与疼痛建立链接。


    苏景秋听不出这是安慰还是嘲讽,但他觉得司明明在他身边照顾他,没有说出什么抱怨的话,甚至还给他说几句冷笑话,这让他感觉很窝心。他从前就想倘若人老了,病床前,有一个人陪着,那这一辈子也算值了。现在他早早体验了。于是心里又升出一种自豪感来,同甘容易、共苦难,我随便找的老婆能跟我同甘共苦。这得让多少人羡慕!


    楼道里关了灯,病房里的灯也关了。司明明坐在小床上,人靠在墙壁上昏昏欲睡。这种强烈的困倦感可真迷人。她甚至找到了当年读书时上历史课的感觉。置身之外,又身临其境。


    苏景秋不困,他腰疼,脸也火辣辣的,有时会哼一声。他说:“老婆。”


    司明明听到了,但她不想抽离,所以没有回应他。


    司明明的手机一直在响,新老板已经在发疯边缘。


    司明明是理解他的心态的,他想掌控司明明,又好奇她跟施一楠究竟谈了些什么,他要知道司明明跟施一楠的谈话会不会影响公司未来的方向。但司明明呈现了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她似乎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可以接电话,不会吵到我。”苏景秋说。


    “我不接。”司明明将手机调到静音:“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脸疼。”


    “腰不疼吗?”


    “也疼。”


    苏景秋哼哼一声当作撒娇。这会儿想起自己受伤的事还没有跟自己的母亲王庆芳说。他有点害怕王庆芳大惊小怪,她进不来探望,自然要搞电话轰炸,轰炸完他轰炸司明明,谁都别想跑。天下大乱了!


    “你说是就咱俩今年倒霉,还是大家都倒霉?”苏景秋有些许困惑。就连顾峻川都要去他酒吧门口搞跨界吸引年轻人了,这生意得多难做呢?他们顺风顺水那几年可谓是躺着赚钱的。如今到了这般田地,日甚一日地差。


    “我不知道。”司明明说:“我可真困啊。我打会儿坐吧。”


    “你别打坐了。你来我床上坐吧。”苏景秋开了个玩笑,翻身的时候哎呦一声。他很是懂撒娇,觉得自己这样八成会惹司明明怜爱。殊不知司明明多少想把他按在那里暴揍一顿。


    司明明现在总想揍人。


    有时在公司,看到那几个利益熏心的人的丑陋嘴脸,她就会幻想把他们几个关在会议室里,而她则放出几个大连招,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这样的想象能给司明明解压。每每此时,她的脸愈发波澜不惊,别人只当她漠视一切。


    他们背地里说她惹人厌,说她挡人财路,说她自己以色谋权失败了,就嫉妒即将跨越阶层的人。


    阶层这个词其实很讽刺。


    大家每天喊着“人人平等”的口号,却暗暗准备跨越阶层,时刻做好高人一等、把别人踩在脚下的准备。


    “我好奇啊。”苏景秋见司明明半天没有动静,开口打破了安静:“我从跟你结婚第一天就好奇了:你打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司明明想了想:“其实按道理说,打坐的时候应该排空自己的大脑。但我有时候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


    “比如我刚刚在头脑里把你暴揍了一顿。”


    ……。苏景秋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问,他很震惊,司明明竟然想揍他?他想坐起来跟她理论一番,但紧接着人就哎呦一声倒回去。


    司明明两步到他面前查看他的伤势,被他握住了手:“你来床上躺会儿。那个破行军床不舒服。”


    “不。”


    “快。”


    两个人拉拉扯扯,最终司明明力气不敌苏景秋,在他旁边借了个小位置躺下。幸而她瘦,不然这张小小病床真的会将她挤吐。


    “我口口声声说要照顾你,结果是我自己先进了医院,让你照顾我。连觉都睡不好。”苏景秋说:“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我好像有点倒霉体质。”


    “你是被动受伤的。”司明明说:“如果你因为喝酒打架、骑摩托受伤、吸……会把你送进医院,但我不会管你。”


    “这么绝情啊?”


    “我不是圣人。我有原则的。”


    “我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如果我是那样的人,我支持你对我无情点。但如果是你,我不会那么对你。”苏景秋拍拍司明明:“我会一直照顾你。”


    苏景秋对司明明的爱是无条件的,而司明明的爱呢,是有原则的。他们在这个小病房里讨论着虚无缥缈的爱情,只说这几句就被现实生活拉了回来。


    因为酒吧调酒师给苏景秋打电话,说有人在酒吧里打起来了,受了重伤,警察来了,酒吧关门了。倘若苏景秋在,或许事情不会到这个地步。但很遗憾,他受伤了躺在医院里。


    这真是个多事之秋。


    “你们没受伤吧?”苏景秋问。


    “小蓝手受伤了,去医院了。”


    苏景秋这下彻底睡不着了,打给顾峻川、让他帮忙去看看什么情况。顾峻川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他这才支吾说了自己受伤的事。好朋友顾峻川说:“看到你比我还倒霉,我就放心了。”挂了电话就去帮苏景秋收拾烂摊子。


    这烂摊子显然不小,顾峻川到了以后看到满地的狼藉,玻璃上还有血,警察正在现场收集证据录口供,酒吧外面围满了人。


    受伤的人已经拉去医院抢救,调酒师正在接受安全教育。小伙子折腾到这会儿,拉架又耗了半身力气,此刻人已经接近崩溃了。


    顾峻川上前跟警察同志说明情况,警察就问他:“你能全部代理?罚款能代理?赔偿能代理吗?你让老板自己来。”


    “老板受伤了在医院。”顾峻川说。


    附近派出所的人对苏景秋有印象,知道他是一个仗义的好人,所以就多问了一句:“怎么受伤的?”


    “让小朋友骑自行车撞了。”


    警察同志做笔录的手停了一下,心想这年轻人可真倒霉。


    顾峻川在一边适时说道:“哎,他可真倒霉。”


    他把情况跟苏景秋说了,让苏景秋做好三两个月没法开业的准……这紧要关口,聚众本来就有风险,这又闹这么大,一些处罚是免不了的。


    苏景秋嗯嗯啊啊的,心再大,这下也走心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叨念到。


    司明明抱了他一下,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拍拍他后背,安慰他:“我有点庆幸打架时候你不在。不然你上前拉架,很有可能就不是被自行车撞伤那么简单了。”


    叶惊秋临走时怎么叮嘱司明明来着?赚钱多少无所谓。我说的是你老公的酒吧。叶惊秋的破嘴!


    “你说那小朋友在帮我避谶呢?他撞我反倒救了我一命?”司明明可真会安慰人,这下好了,苏景秋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老命。现在他觉得自己那破了相的脸不疼了、酸胀疼痛的腰也轻松了。他甚至现在就能出院,去扫他酒吧的满地碎玻璃了。


    司明明就笑了。


    苏景秋脑子很乱,他没法睡觉,一直在问酒吧的事。手受伤的小蓝说是玻璃扎进了手背,要留好长的疤。小蓝的手细细嫩嫩的,不输女孩的手。苏景秋闻言一阵心痛。给小蓝转了一万块钱,让他别担心钱,并保证会管到底。


    老板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可以了。苏景秋的财力快要兜不住他的良心了。这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惨的老板吗?还有人的秋天比他更倒霉吗?


    司明明见他转账不手软,就称赞道:“你比我现在的老板强多了。他不顾别人死活的,一心想要套现滚蛋。他自己的产品就像街边捡来的孩子,一点看不出爱惜。”


    “所以你拒绝做他的刽子手。”苏景秋给司明明看小蓝受伤的手的照片,这让司明明有点晕血。她慌忙闭上眼睛,说:“你拿走,我不想看。”


    “那如果今天受重伤的是我,这算主动找事还是被动受伤?”苏景秋问。


    “我不知道。这很难界定。”


    苏景秋忧心忡忡,叹了口气。再叹几口,天就亮了。护士推开门,看到这小夫妻俩一宿很安静,似乎都没睡觉。他们一定经历了一个难熬的夜晚。老公的脸已经肿到看不出美貌,老婆的脸也有点浮肿,神情还有些呆滞。这种情形护士见得多,但还是善良地鼓励他们:“没事儿啊,再观察两天就出院了。回家消肿养着,吃点好的。”


    “午饭晚饭能不能单点啊?”苏景秋说:“想吃点肉。”


    “可以。你辛辣油腻不能吃,其他的可以点。”护士问:“这就馋啦?”


    苏景秋就嘿一声。一会儿悲观一会儿乐观,不管怎样,世俗的欲望总能把人从烦恼的泥淖拉出来。简单的最快乐。


    司明明推着他去做常规检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不太确定的声音:“苏景秋?”


    声音闷在口罩里,变了音色,一时之间也并不出是谁。苏景秋只以为在医院碰到了哪个不太熟的人,将轮椅掉头,看到了一身白大褂戴着护目镜和口罩……京京。


    这世界也太小了。


    苏景秋这才想起这是申京京工作的医院。


    “是你吗苏景秋?”申京京笑着上前,盯着苏景秋那张狼狈不堪的脸。实在没忍住,笑了声。


    “我老婆司明明。”苏景秋不理会她的嘲笑,将司明明拉到自己面前。


    “申京京。”苏景秋仰起脸对司明明说。他仔细端详着司明明的神情,怕申京京的出现给她带来不快。


    “你好。“司明明淡淡一笑,想跟申京京握手,但看着她戴着手套,在犹豫要不要摘掉,就缩回自己的手:“见过当握过。申医生别摘手套了,待会儿又要洗手重新戴,太麻烦。”


    申京京护目镜后面的眼睛笑了一下:“感谢理解。你们怎么在这?苏景秋打架了?”


    “不是。他被小朋友的自行车撞了。”司明明简单做了个动作,模仿了一下苏景秋的惨状:“好在人没事。”


    “是吧?”申京京想了想:“这倒是苏景秋能遇到的倒霉事。”她不是有意嘲笑苏景秋,只是他从前就是这样,生活总是充满戏剧性,什么曲折离奇的事到他身上都不奇怪。她身体微微前倾,指指苏景秋的腰向司明明征求意见:“我看看?”


    “可以啊。辛苦申医生。”


    反倒苏景秋不自在,身体向轮椅紧紧靠过去,拒绝申京京的查看:“医生都看过了。”


    他这样,申京京就知道他在避嫌,于是又大大方方站起来,叹口气:“好好养着吧。我还有事,晚点我下班前去病房看望你们。”


    她看向司明明,被口罩遮着大半张脸看不出模样,可那双眼睛虽然有疲态,但却是极亮、极敏锐的。申京京曾对司明明略有耳闻,今日真正见面,就察觉到了这是一个厉害角色。


    或许苏景秋这一辈子只会对这样的人死心塌地。


    司明明一直友好地看着申京京,她工作应该很辛苦,后背微微塌着,一缕头发从帽子下落下来她也无暇顾及。走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好像很着急,小跑起来,说:“我马上回去。”


    匆匆忙忙,披星戴月。


    一直到检查完回到病房,司明明都没主动提起这次与申京京的见面。苏景秋以为她生气了,就思忖着想要开口解释:首先,这家医院不是他选的,是那小朋友父母拉着来的,他不是故意的;其次,他对申京京真的没有波澜,请她不要多想;最后…


    “那……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


    “要说申医生吗?”司明明打断他:“申医生不用说了,我没多想、没生气,也不好奇。”


    “哦。真的?”


    “真的。”


    “你不好奇她是不是还是一个人?”


    司明明听他这样说就来了兴致:“我为什么好奇她的情感状态?”


    “……果她不是一个人,就少了些隐患?”苏景秋说的是人之常情,但他忘了司明明“不是人”。


    “所以你觉得我的安全感来自于申京京是否谈恋爱了?”司明明问。


    她这一问,把苏景秋问住了。司明明的脑回路永远在他的思想之外,他跟不上。好在司明明脾气好,很快为他解惑:“我的安全感来自于我自己,甚至跟你都没有多大关系。”


    “什么意思?”


    “我的安全感应该来自于我拥有多少以及我能创造多少。有了这样的安全感,一份情感在我面前就不会患得患失,因为我关注的是我自己。我知道这很复杂,我一时之间也很难解释清楚。”


    “我听懂了,在你面前我是X,X任何数可代。”苏景秋做出捶胸顿足状:“我心痛啊!”


    司明明被他逗笑了。


    一个电话打断了她和苏景秋的谈话,竟然是施一楠。司明明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在按起接听键的瞬间,她的手心一瞬间就覆上一层汗。


    “老板好。”司明明说。


    “你现在方便吗?我给你个地址。”施一楠说。


    司明明看了看“森严”的病房,为难地说:“对不起老板,我爱人受伤了,我现在在医院陪护。”


    “这样……施一楠略作沉吟:“伤得严重吗?哪家医院?需要帮助吗?智慧医疗那边跟很多医院有合作。”


    “不用,谢谢老板。他还行,是被自行车撞到了腰,后天就能出院。只是现在入院陪同就不能离开了,所……


    “没事。”施一楠又问:“你大概什么时候方便?线上。”


    “医院晚上十点后安静。”


    “可以。”施一楠说:“我仔细考虑了你那天的建议,但为了避免武断,请我的顾问团队一起评估一下。”


    司明明察觉到呼吸被堵在喉咙口,那种真实的窒息感将她攫住,但紧接着,那口气慢慢吐出来,途经胸腔、喉咙、口腔,最终到它的体外。


    那是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气。她竟不知这口气对她的影响这么大,以至于在这个瞬间,她才发觉,那种窒息的感觉其实很要命,只是她一直以来刻意忽略了。


    她的脸也因为一瞬间到来的轻松而变红。


    “谢谢老板。”她说:“谢谢。”


    “不客气。这不是在帮你,而是换一种思路还做业务。”


    司明明挂断电话后将手心放在膝盖擦了擦,后又长舒一口气。


    整个过程苏景秋都看在眼里,尽管司明明刻意表现得很平静,但苏景秋知道,她在做一件大事。越是大事,越不声不响。这是司明明的特质。


    “你知道别人遇到好事怎么庆祝吗?”苏景秋边给自己的肿脸喷喷雾边问。


    “怎么庆祝?”司明明问。


    苏景秋将喷雾放倒一边,两只手举到胸前,脸挤出一个夸张的兴奋的笑脸,无比激动的模样。对司明明说:“这样。”又比了一个“耶”:“也可以这样。”


    司明明模仿他,感觉很怪异,撇撇嘴。上前拥抱他一样:“不如这样,与你分享。”


    这招真受用,苏景秋笑了。


    顾峻川的电话打断了他临时的快乐:“通知下来了啊,今年估计开不了业了。”


    “操。”苏景秋骂了声。


    “别骂了。没出人命你就庆幸吧。”


    “我知道。”


    苏景秋也没法再叹世道不公,只是认清了现实,那就是:当你以为自己很倒霉的时候,总有更倒霉的事在等着你。


    “你帮我问问有没有想接手酒吧,找一个懂酒的爱酒的,不毁牌子的。”苏景秋说。


    “真想卖?”


    “卖了吧。”


    决定是一瞬间做下的。刚开始生意不好的时候,他几次三番动摇过,出兑的牌子也挂出去过,后来都觉得还能咬牙坚持坚持。坚持了这么久,一场打斗彻底击碎了苏景秋的坚持。酒吧这个东西,开得越久越香,开酒吧的男人,年纪越大越吃得开。从前苏景秋觉得开到五六十岁,甚至七十岁,一个有纹身的开一辈子酒吧的酷老头,说出去多牛逼。现在呢,他不觉得牛逼了。


    脸疼,腰也疼,这一下下地疼提醒着他,他也是一个怕死的人呢。


    “你要真想卖,可以问问商会的老大哥们。之前不是有人想买吗?还开过价。”顾峻川说:“不再琢磨琢磨?”


    “如果不卖,我就干别的。还是在那地方,彻底改头换面。”


    “我觉得也行。刚好你在住院,仔细琢磨琢磨吧。”顾峻川安慰他:“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行还有你老婆。”


    “你多少押点韵,我都能觉得你真诚。”


    顾峻川哈哈大笑着挂断了电话。苏景秋呢,把电话丢到一边,长叹一声:“造化~弄人啊~”还带着戏腔。


    第89章 一个故事(十七)


    外面有护士在打招呼:“申医生好啊。”


    忙碌的申京京竟真的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 来看看她狼狈至极的前男友。这令人始料不及,原本都以为那不过是他们的客套寒暄。谁愿意当着现任的面见前任啊!稍微不慎就会有事故的!


    苏景秋的现任司明明立刻兴奋起来。


    她的兴奋展现在她的眼睛里。原本透着疲惫的眼睛,突然闪了一道精光, 饶有兴致地对苏景秋笑了一下。


    苏景秋立即坐了起来, 想给司明明铺垫一二、解释一二,这真的不在他的意料中。司明明看出他的意思, 就让他打住,说:“待会儿她进来,我给你腾地儿。”


    “这叫什么事儿?你什么意思?你是不……苏景秋跟司明明急一半, 申京京已经进来了,手里拎着几个苹果。他的话被打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自己祸不单行,在医院里惹司明明生气。


    “特殊时期,我两天没回家了, 一楼的水果店今天也没新鲜的了。有点寒碜, 别介意。”申京京说着把袋子递给司明明,顺道对她笑了下。


    “那我去洗一下。”司明明说着就向外走, 病房里有卫生间她不洗, 偏偏躲了出去。


    苏景秋哎哎地叫她她也装听不见, 溜得比兔子还快。


    申京京见状笑了, 站在距离病床两步的地方,看着苏景秋那张丑脸说:“你老婆挺好玩, 挺大方,沉得住气, 也有修养。你有福气。”


    苏景秋有些得意,嘴角都翘起来:“那是。”


    “东西收到了吗?”申京京问。


    “早扔了。”苏景秋说:“我老婆让我留下, 我给扔了。没意义的事。”


    “放我那也占地儿。”申京京说:“我看着也烦,谈了几次恋爱,前男友们看着都烦。之前要还你,怕你趁机跟我来劲。”


    “我是那种人吗?”苏景秋立着眼睛问。


    “毕竟有你自杀在先。”申京京故意逗他,见他要急,就举起手:“现在知道了,一场误会。”


    苏景秋的眼睛一直瞟向门口。他脑子里满是被害妄想,如果这时申京京犯坏突然要亲他,那他哪怕折了老腰也要给她一脚。他顾忌至此,令申京京很意外。二十岁的苏景秋可不会这样,有女孩联系他,申京京指责他不忠,他一副“爱信不信、随便你”的模样。


    到底是时间和阅历改变了他,还是司明明改变了他?答案不得而知。


    申京京护目镜后的眼睛一直盯着苏景秋,他的脸虽然狼狈,但眼神仍旧如昨。她也不知道还该跟苏景秋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好好过吧。”申京京说:“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什么?我还羡慕你呢,从小到大,都能任性。”苏景秋摆摆手:“不用羡慕啊!个人有个人的命!”


    “我羡慕你这种人,运气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心想事成。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申京京看了眼手表,她该走了:“当然,我也不差。以后路上碰见不用躲着我,别弄的我跟洪水猛兽似的,我又不会吃了你。和解吧,我们。”


    苏景秋谨言慎行,不做回复。眼睛向外一瞧,看到门口露出一个脑袋-司明明回来了,但没进来。


    苏景秋就对她摆手:“你给我进来。”


    司明明走了进来,在他二人的目光下放下暖水瓶和水果。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就连对这种事不敏感的司明明都察觉到了异样。


    申京京要走,只匆匆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司明明直觉申京京是个坦荡的人。苏景秋口中的申京京也不是全部,那只是他看到的她,而非全部的她。从少女时代起就没有安全感的申京京,在这个年纪拥有安全感了吗?她渴望的那些成熟的爱,得到了吗?


    司明明竟然在想这个问题,现实却也不容她想太久。紧接着就拿出了电脑,又开始整理资料、打电话、敲电脑。


    施一楠的顾问团队是业内顶尖的,当他们想搞清楚一款产品或一个问题,要连皮带骨拆掉一切的。司明明做好了应战准备,她预见到这或许是她未来五年、十年,也可能是更长的时间里,在职场上打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战了。在这以后,她应该会沉寂很久,去寻找她想要的其他的东西。


    这一战是为了她自己,又不全是。


    那一天在施一楠的办公室,作为他的“老下属”,司明明跟他讲了很多真心话。除却职场上发生的,但被她的生活稀释的种种,还有她内心的一些困惑和不解。以及她的“野心”。


    她知道施一楠只想在她现在所在的公司这里赚点钱。施一楠主管的投资部门业务领域涉及很广,而在当下而言,他更关注具有前沿科技性的东西。教育,只是为了扩大他的投资版图而已。


    司明明清楚。


    但她想的是,成年教育是与终身学习息息相关的。为想学习的成年人提供一个学习的平台,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她把在这家公司一年多的洞察讲给施一楠听,也讲了她的思考。


    “目前市场上的线上教育产品都属于垂类产品,的确做得很好,聚合平台的优势是提高效率、解决查找存档以及跨平台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数据如此飞速地成长。但也会有相应的问题,那就是知识的严谨性、逻辑的连贯性、内容的深度和广度,是否高度契合用户,这也是一条难走的路。对此,我与公司的产品经理深入地聊过,有一些解决方案是可行的。”


    施一楠一直在听司明明说,他的确那么想的,他覆盖的业务版图足够大,这个产品赚点钱,足矣。司明明当然知道到了施一楠这个阶段,必须关注利益,于是她把利益说给施一楠听。


    这里,司明明要感谢胡润奇。


    胡润奇这个人随着在职场的飞速发展,花里胡哨的动作越来越多。在上个月的业务汇报上,他花大价钱让他原公司的人做了一套市场洞察。那数字他只是在会上吹了十分钟牛逼,司明明找他要全部报告,胡润奇竟然真的给她了。


    司明明用那份报告的预估,反推了未来十年,在成人教育领域深耕的收益,比起施一楠主导的其他项目,数字虽然不至于吓人,但仍旧可观。


    施一楠在这里是点了头的,他认可司明明的推论。


    最后的最后,司明明给施一楠讲述了她认为一个主导教育产品的学习型团队,可能会为现有的团队带来哪些收益。她甚至构想了团队并入后,新的团队可以为组织架构的支撑做哪些服务、内外部资源如何打通。她借用了艾兰的方法,以沉浸式的、假设已经存在的方式,来描绘场景。


    施一楠听进去了,所以才有了晚上他顾问团队的谈话。


    司明明做这一切的时候都不动声色。她刚刚三十岁出头,就有了老僧入定的情致和心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把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处理得“静水流深”。


    而起初,她真的只是不想为了服务某一个人的利益而大规模地暴力裁员了。直到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穿越她内心里真正的思考路径,终于找到了这款产品的价值。这个时候,就是水到渠成了。


    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他们看似是与外界彻底隔绝了,但又的确是建立了另一种链接。


    “我真的没法同共情你、支持你。你就给自己找事,而且到最后没有人会念你的好。”陆曼曼对司明明的这种行为很是不忿:“你不顾自己的利益,要为别人谋生路。你知道事成之后会发生什么吗?他们会说你那个傻逼老板有情怀,为了员工的生计放弃自己的利益,是一个好人。最后他换个好名声,而你们公司的人提起你都说你是资本家的走狗。”


    陆曼曼越说越生气,每每提到司明明这个A老板,她都要臭骂一顿。


    “重要吗?”司明明问。


    “什么?”


    “被骂是资本家的狗,这件事重要吗?”


    司明明把陆曼曼问住了。陆曼曼知道自己这个好朋友犟起来是油盐不进的,于是就打住,不劝她了。司明明呢,相较于“资本家走狗”这样的标签而言,显然承受了更多难以入耳的恶言,她习惯了,无所谓。


    她并不想活在别人的口中。


    她坦荡地活在自己的良心里。


    她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对自己的收益不多而放弃,她想做就去做,以后还要不要在圈里混、还要不要吃这碗饭,那并不太重要。


    从前她喜欢安稳,喜欢一成不变。她喜欢吃的东西就那些、喜欢的习惯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一辈子到现在,只服务过一家公司、工作内容只涉及那一个领域。她的生活也有风浪,但整体来看,趋近于平缓。她不知道别人的二十多岁是否都是这样过的,她想去试试不一样的三十多岁。


    苏景秋呢,一直处于一种很“先进”的生活状态中,冒险过、野过、不羁过,到了现在,因为捡一片叶子进了医院而不是因为打架斗殴进医院,这倒也是很离奇。


    他躺在床上哼唧一会儿,于深夜发了条类似于公告的消息,正式决定出售酒吧,或寻求合作。总之,酒吧彻底不干了。


    “我被你传染了。”他发完了放下手机,在黑暗中对司明明说:“平静一定是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疾病。出售酒吧这么大的事,我竟然内心毫无波澜。”


    “你不是被我传染了。你只是被迫做了一个你想做很久但没有做的决定。你是在了却一件旧事。你对此已经想象了无数次,对这件事有了很高的接受度,所以你现在非常平静。”司明明认真分析苏景秋的心理,却听他一声叹息:“司明明,你真……会安慰………别说……”


    毫无波澜是假话。


    酒吧经营了那么多年,自然是有感情的。酒吧是他的心理状态在生活中的映射,是他对自由生活的另类的向往。现在要关了,别的且不说,他的指尖是冰凉的。跟挨了一场大冻似的。


    司明明坐在床边,手伸进被子摸索他的手,轻轻盖在他指尖上,为他传递微薄的热量。


    “苏景秋。”


    “嗯?”


    “别想了。反正你酒吧也不赚钱,留条老……


    “司明月。”


    “嗯?”


    “别说了。”


    司明明咬住嘴唇,半晌后憋不住笑了一声。她真的不太会在生活中安慰人,她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是完全独立的,她现在正在努力打通,让她的工作有点烟火气,让她的生活有点工作中的前瞻性。


    “苏景秋,我跟你说过我人生第一次商业演讲吗?”司明明问。


    “没有。我一定不配听,不然你都很少跟我说你的工作。”


    “你闭嘴。”


    司明明捏住他的嘴巴,让他停止阴阳怪气。而后缓缓说起她第一次的商业演讲。那是在一场峰会上,她当时的老板日程冲突,就让她代替出席。她当时的title是:人力资源高级总监。


    那时的司明明看着那个title真心慌,虽然知道公司对外的商务活动职级都要抬一到两级,但她内心里是觉得太过夸张了。在跟会议组织方探讨演讲内容的时候,她非常想从一些实在的角度分享工作,但对方要求战略层面的分享。


    战略层面的分享都是假大空。


    司明明不想讲,但最后也上去了。


    那天她很紧张,在总论坛上,下面坐着两千余号观众,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同行们。她上台前一直给自己加油,期冀能对得起这抬高两个职级的头衔,别给公司丢脸。她很希望自己分享的内容能给别人带去一些启发,或引起一些思考。


    当她走上舞台,看到台下的人都拿起手机拍照,刚问了声好,就有半数以上的人低下头去看手机。那一瞬间她明白,绝大多数人都不在乎她讲了什么。他们要么是被公司赶鸭子上架、要么是借这个机会出来放风、要么是希望通过这个场合扩大自己的人脉,没有人真的期望能从这里学到知识。她一瞬间就放松了。


    那天她发挥得很好,风貌很棒、气场很强,会后的新闻稿件照片非常得体。她内心里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骄傲,不论怎样,那是她职业生涯的一次小小的闪光时刻。


    那以后她面对了很多更大的场合、更多的人,但都没有当时的心境了。


    “我以后不需要商业演讲了,应该也不会被推到那么多人面前了。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起这个,是因为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都跟过去某一部分的自己做了告别。”


    “没人在乎我讲了什么,也没人在乎我们以后会过怎样的生活。在别人面前,我们没有多重要。所以我们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管它呢!”


    司明明蹲在那,将头贴在苏景秋胳膊上,真是用心安慰了他。苏景秋又开始感叹:我老婆内心真的很强大。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为这种事自怨自艾,而我的老婆,已经默默思考过,准备开始下一段人生了。我老婆真了不起。


    这个院住得真是厉害。


    出院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有点舍不得。


    “要么再住两天?”苏景秋玩笑着说。


    “别浪费资源了!”司明明推着轮椅向外走。医生说要多养着,且要再恢复几天。于是年纪轻轻的苏景秋出院时候姿态很是滑稽。


    到底是没躲过母亲王庆芳的关爱,在医院门口就拍打他一顿。王庆芳这独特的关爱方式令司明明很是兴奋,在一边轻轻鼓掌、理性提醒:“别打腰。那腰快不行了。”


    苏景秋一愣,要起面子来,对王庆芳说:“我腰好着呢!”


    即便这样,苏景秋在上车前,仍旧费劲地弯身捡了一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夹在出院病历中间,对司明明说:“可不能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住院的。”


    一片秋叶,到底是捡起来了。


    亲朋们为了庆祝苏景秋“大难不死”,纷纷送了礼物。王庆芳和聂如霜都给他们钱,说小两口日子挺“艰难”,允许他们啃老。朋友们送的礼物就都不太能上台面,尤其顾峻川,送了张按摩卡,说让他以后好好保护自己的腰。


    重获自由的苏景秋对顾峻川的嘲讽不以为然,当天晚上就试图鸿图大展。非常可惜的是,他的腰轻轻一扭就疼,还来不及连续输出,就被司明明按了回去。他武力值空前地弱,只能委屈巴巴看着司明明,但毫无还手之力。


    东西朝天支着,很是尴尬,也很是难受。艰难开口:“老………”


    司明明一把按住他的嘴:“你给我闭嘴。”


    “哦。”


    就这样被硬生生打断了。


    回落的过程很艰难,苏景秋想了很多倒胃口的东西,但都不能叫自己的兄弟听话。显然他的脑子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兄弟也有。他太想让司明明帮个忙了,可惜司明明出去接她那个傻冒老板的电话,接了很久。他头脑里把恶心的东西想了个遍,方才成功。


    身体和生理遭受了双重的考验,这与出售酒吧一起,并列成为他这一年最难的三件事。


    好在这一年马上要走完四分之三,这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司明明接的那个电话是她职业生涯中最严重的一次撕破脸。司明明不怕跟人撕破脸,但过程那么难看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人能骂出那么脏的话来,好像他读过的书、吃过的东西都在他的食道返流成了粪便,最终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


    司明明皱着眉头,听他骂她:“不是东西!忘恩负义!你忘了你灰溜溜从原公司走,是谁收留了你!你以为你是谁?你算老几?你卖过几次身就以为自己能摆弄我了?我告诉你,你别痴心妄想。”这些话只是皮毛,言语的肮脏和暴力远超人的想象。


    司明明的内心翻涌起巨大的恶心。


    她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但像他这样的贪婪的人她真的是第一次见。他的姿态就是卷一笔走人,要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不去管任何人的死活。司明明跟施一楠提出的方案是对公司和员工可持续发展的最优方案,他到手的钱不会少特别多,千八百万对他来说不过是短期的损失而已。


    她非常生气。


    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


    但她什么都没说,任他越骂越厉害。他骂得越凶,越暴露更多的缺点和弱点。都走到今天了,他的心性修为竟完全不匹配他的才能。这让司明明怀疑,市面上的传闻是真的,这家公司或许真的是他的前妻主导的。而他最后踢走了前妻。


    当然他的风言风语与司明明无关。


    此时此刻,司明明只想干死他。她想把此刻的录音一股脑发给资方们,让他们看看他的丑陋嘴脸。但她瞬间就想明白了,难道资方的大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目的吗?他们知道,且认可。他们是一丘之貉。


    她也想发给施一楠。但想到施一楠的品行,会因为他自己个人低下的质素,而压低筹码。那么她提出的打包整合方案就会继续被压价。她最初的目标,合理化保住那些人的工作岗位的目标,就会一定程度的错失。


    司明明明白,她不能冲动,不能泄私愤,她要做正确的事。虽然做正确的事很难。


    这通泄愤的电话结果就是老板要求司明明放假,并减去她当年奖金的百分之五十,理由是她在管理岗位上有重大失误。


    司明明只是说好。


    账早晚要算的,但不是现在。


    休假也是好的,她早就想休假了。她对上班产生了很严重的厌恶情绪,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又逢苏景秋受伤了,她虽然干活不太利索,但也能勉强照顾他。这让苏景秋很感激,以为司明明为了他放弃了工作,几次拉着司明明的手感谢道:“老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司明明也懒得解释,就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当然你如果一定要报答,我也拦不住你。你攒攒钱,明年给我换辆代步车吧。”


    “那不用等明年,现在就换!”


    苏景秋的豪言壮语令司明明头疼。她不管苏景秋怎么想,对于她来说,过日子若是没有点余粮,她就没有安全感。于是忙按住兴奋起来的苏景秋,让他冷静下来。而她推着他,去看看他那个”破酒吧”。


    真的是破酒吧。


    经历了一场打架,里面一片狼籍,走进去都扎脚,像失窃了似的。苏景秋想到失窃,忙扶着轮椅站起来,双手撑着自己的腰,往自己存酒的房间去。酒柜里空空如也,苏景秋傻眼了。


    “我酒呢?我操,我酒丢了!”


    这简直要了他的命,那酒可比酒吧值钱多了。其中不乏老客存的昂贵的酒,就连那个垃圾胡润奇还有二十万的酒没喝完。


    他拿起电话要报警,刚按了个1想起没事儿就偷他酒的顾峻川。于是打给他,好朋友在电话那头要笑岔气了,最后说:“你那监控什么的都坏了,怕你丢,我和蔺雨落费了好大劲折腾到我这了。看你吓的!”


    “我差点以为我要破产了!”苏景秋说:“我真谢谢你,我现在就要去看看我那些宝贵的酒。”


    “你自己来啊?”顾峻川问:“你能行吗?你那腰。”


    “司明明推我去。”苏景秋说:“多亏了有我老婆。”


    他嘴太甜了,司明明在一边听得直皱眉。心想跟苏景秋生活在一起,可要时刻注意降糖。这男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太会说。


    到了顾峻川家里,苏景秋就直奔他的宝贝。顾峻川可真好,在他的大平层里专门做了一间“酒窖”。苏景秋的酒一瓶瓶躺在他的酒柜里,算是得以安息。


    那都是他跑遍全世界搞来的好酒,在北京,没有酒吧比他酒吧的酒更好更真。有些酒苏景秋都舍不得喝,放在那里熬年份。每当他馋了,他就算一笔账,算完了就说:什么贱嘴配喝五十万的酒。


    这会儿他站在那逐瓶回忆,心中感慨万千。但看在蔺雨落和司明明眼里则是有点滑稽。


    “他一直这样吗?”司明明问蔺雨落。


    “呃,也不是。有时候更疯。”蔺雨落想跟司明明说说苏景秋那张没有把门的嘴,又怕他死相过于凄惨,生生忍住了。


    苏景秋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脆弱,开始洋洋得意显摆自己的酒来。他一显摆,顾峻川就说:“现在还不是在我这?送我得了。”


    “你没少拿我的酒,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苏景秋这样说着,抱起一瓶酒,指甲“当”一下敲在瓶身,玻璃发出一声脆响。真好听。


    蔺雨落留他们吃饭,顾峻川亲自下厨展示厨艺,苏景秋也跟进去。厨房大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俩大号男人在里面一点不挤,画面甚至有点赏心悦目。


    但他们聊天的内容却很残酷。


    “餐厅又关门了。”苏景秋说:“酒吧卖了,餐厅关门了,实体经济太难做了。”


    “看着那些酒,我心里可真难受。但我又不想当着司明明面表现出来,好像我一个爷们儿还不如她坚强。当然,我的确不如她。”苏景秋有点沮丧,那种感觉是很难讲述的。反正顾峻川见过他所有他难堪的样子,跟他说起倒是自然。


    “那倒是。你们家司明明确实是厉害角色,不声不响干大事那种。”顾峻川嫌苏景秋碍事,拍了一下他的“残疾腰”,让他一边坐着,别碍事了。


    “老天爷是不是想让我停下啊?”苏景秋问。然后自言自语:“我不用管管老天爷怎么想,应该看我自己怎么想。”


    “那你怎么想?”顾峻川往油锅里丢辣椒,辛辣的味道瞬间就出来了。他们同时打了个喷嚏。咳了几声。


    “我想停下来。前些年太顺利了,现在事儿都赶到一起了,该停下来了。”


    “停下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跟司明明泡酒店。她反正爱泡酒店。”


    “你俩还有钱泡司明明喜欢的那些天价酒店呢?”顾峻川故意逗他:“奔着倾家荡产玩呢?当自己二十岁呢?”


    “我卖酒吧的钱留着干什么?花了它!”苏景秋挠了把头,骂了一句:“去他大爷的!花了!从头再来!”


    顾峻川是那种觉得人生怎么选都不太会错的人,他自己也有些野性在,所以并没劝苏景秋收起冲动,像一个真正的“中年人”一样去思考生活。相反,他支持苏景秋。钱财身外物,快乐无价。与其困在当下的围城里,不如推倒那面墙走出去。看看他日还有没有能力再造一座城!


    外面的蔺雨落正在给司明明教练瑜伽体式。


    司明明有一些功底,蔺雨落又教练得好,两个人很快就入了佳境。


    司明明在蔺雨落温柔的声音里闭上眼睛,冥想的时候睡着了。


    是的,司明明练瑜伽,练睡着了。


    在医院那几天是高压的几天,她和苏景秋各自为自己的事战斗,没有一个人能睡安稳。熬了几天,人就要散架,全凭那一口气吊着。


    她没想到蔺雨落有这样的魔力,短短十几分钟就让她睡着了。蔺雨落并没吵她,而是轻轻站起身找了条毛毯为她盖上,去厨房提醒里面的二人声音小一点。


    等司明明睡醒,饭刚好上桌,是她平常不太吃的川菜。她之前有所耳闻,顾峻川特意去学的。吃了几口饭以后,她就问蔺雨落:上门瑜伽怎么收费?蔺雨落给她报了一个不菲的数字,已经是她们店里的内部价了。司明明眼都不眨,对她说:“我先买30节可以吗?”说完故意问苏景秋:“可以吗?”


    “话都说出去了你倒是想起问我了,你不觉得太晚了吗?”苏景秋哼一声:“你花钱不眨眼,还问我干什么?”


    “那能办吗?”司明明问。


    “办!我给你办!”苏景秋说:“今天这个钱我必须花。”这是苏景秋为司明明花的第一笔大钱,在这样特殊的时候。两个人好像都不太想好好过日子了,过穷了算!


    回去的路上苏景秋又去看了一眼酒吧,他以后可能很少来这里了,这会儿又难过起来,想做一个告别。


    司明明看着被打碎的窗子,想起里面曾经响着的音乐和小声,还有空气里弥散的酒味香水味,以及那天人群里突然爆发的跳舞的快乐。一瞬间就觉得有点可惜。


    属于苏景秋的酒吧要结束了,但他们的生活总该有新的开始吧?


    “我准备买下你的酒吧。”司明明说。


    苏景秋震惊极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这是在内循环吗?你?”


    “我想买下你的酒吧。”司明明说:“别废话了。我自有用处。”


    第90章 一个故事(十八)


    司明明喜欢酒吧街这个位置。


    她准备在这里搞一些小型沙龙、读书会等等。喝茶、品酒、分享、共创, 这感觉很不错。她之所以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因为她由她人生第一次演讲展开的联想,好像这之中有着微妙的关系。


    也因为在这样的时期, 人好像格外想与外界建立联系, 各种意义上的。她当然知道自己这纯粹是兵行险招,但怕什么呢, 险就险了。已经没有完全安全的工作了。人失业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说来随时就来。


    司明明脑子里也只是有大概的轮廓,但她反正也要找地方, 恐怕没有比苏景秋的酒吧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已经开始构想:她与酒吧街的气氛背道而驰,开始做白天的生意。那是她擅长的、喜欢的,仍旧去解决“人”的问题的。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厉害,但她的魄力却仍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扶着自己的腰,讷讷道:“老婆,你认真的吗?”


    “叫我明总。”司明明坐在酒吧前那把长椅上, 秋风吹起她柔顺的头发, 显得她那样的不羁:“司明明虽然即将失去工作,但明总永远在。”她自嘲一句。


    她不喜欢“明总”这个称呼, 当下只是借用, 这个称呼也一并还给她匆忙而奋进的职业生涯吧!以后的她要换一种活法了。


    苏景秋看出她不是玩笑了, 就豪气地说:“那你还买什么买!直接拿去用!”


    “我可以吗?”司明明问:“那可是不小的一笔费用, 或许是几十辆代步车、几千节瑜伽课的费……舍得吗?”


    “我跟我老婆不舍得?”苏景秋捂着心口真是痛心疾首:“在你心里,我竟然是那种对老婆不舍得的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抠搜了!哪只!”


    “那倒没有。但几万块的舍得和几百万的舍得, 不是一种舍得。”


    “在我看来都一样,我要跟一个人过一辈子, 就不会在乎那些东西。只要你喜欢,就都拿去。我再赚就是。当然, 如果我赚不到,那你就养我。我不要面子,我爱吃软饭,我还想软饭硬吃呢!”他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让司明明放心:“你脑子好使,家里大事听你的。小事我来办,我反正不爱动脑、没有能………”他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司明明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吗?选择正确的团队,也是一种能力。”


    ……苏景秋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司明明是在自夸。他大笑出声,说:“好好好,我有能力,我慧眼识英雄,我选择了正确的团队。”


    司明明不逗他了,提醒他:“那你把出售的内容删了吧,它有主了,不需要被出售了。”


    司明明在第二天就卖出了自己原公司的股票,不准备再持有。陆曼曼被她惊到,提醒她:“你没事吧?现在可是高点,说是要再涨两百后拆分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我不等了。我卖了,它涨再高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就当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


    “你现在这么鲁莽?”陆曼曼说。


    “鲁莽点好。鲁莽点快乐。”司明明压低声音说:“你看苏景秋,是不是很快乐?”


    电话那头的陆曼曼和张乐乐同时沉默,而后都笑了。算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在乎明天发生什么呢!那股价看着到了历史高点,可能还会再涨,问题是市场变幻莫测,即将发生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张乐乐上一个阶段的线上工作结束了,已经交工了,这几天在家里休息;陆曼曼仍旧吊儿郎当做败家的创业富二代,这一天也没事;司明明有突如其来的假期,在家里做废物。很多年了,三个人都很难凑出一个都同时不工作的轻松环境来。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年实现了。


    司明明有点感慨。


    也有点发愁。


    股票卖了,代表着真的一刀两断了。施一楠那边已经在准备收购方案了,能不能谈下来她并不知道。但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她轻飘飘的,连搭桥人都不算,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做总比不做强。


    这是很漫长的一件事。


    当年施一楠收购的那个产品和团队,用时两年多时间才完成流程及人员的安置。所以司明明的无限期休假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结束。她的辞职申请一直被A总压着,当他觉得司明明彻底没用的时候,大概也就会批了。


    小两口真是没什么事儿了。苏景秋时刻关注他的腰。好像男的对“腰”都很执着。他们之间开玩笑也总会说“腰好”、“腰不行”这样的话。司明明觉得莫名其妙。更何况苏景秋没事就要缠着司明明想试试他的腰,一天要挨司明明八百个巴掌,要把司明明搞疯了。


    照顾人没疯,被人缠疯了。


    这一天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司明明在客厅练习瑜伽体式,苏景秋半躺在沙发上养腰。他实在无聊,就看司明明。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心真的很脏,好好的瑜伽动作被他看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


    正在上犬式的司明明,察觉到后背上有点热,回过头看到苏景秋不知何时坐在她瑜伽垫子下方,掌心贴住了她的后背。司明明好生烦恼,挥了一下手,像挥苍蝇:“你给我回沙发上去!”


    苏景秋也不说话,人贴上去,手绕到她身前。


    司明明胸一缩,来了气:“医生让你养,你偏偏每天闹八百次!”


    “我可以躺着不动。”苏景秋比划一下:“就是你辛苦点。”


    司明明心里的小人儿在吼叫了,她好想打苏景秋一顿!但她还是忍住了,轻声细语对苏景秋说:“你是腰受伤了,不是阉割了,你在急于证明什么呢?”


    这一问把苏景秋问住了,人就有些尴尬。


    司明明又继续说:“据我观察,你的朋友没有问题,你大可不必这样。好好休息,万一哪下动作不当酿成大祸,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就是烦我。”苏景秋故意抱怨:“你就是不喜欢我。”


    “你就是蛮不讲理。”司明明捏住他耳朵,有点想给他拧下来。她现在怎么那么喜欢打人呢!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冲动,跟他商量:“要么,你回妈那住几天?我琢磨着,是不是我不在你面前晃,你就没这么多邪念了?”


    “我不回!我要呆在家里。”


    司明明打断他:“那你能不能保证离我两米远?”


    苏景秋委屈巴巴地说:“好的,两米远。”


    “不要靠近我。不要给我捣乱。不要打扰我。我要私人空间。”司明明说出“三不一要”,看到苏景秋的神情又缓和下来:“但你有事可以叫我,比如你渴了、饿了,需要照顾,我都会在。”


    “哦,好。”


    苏景秋怕司明明真把他送走,于是乖乖回到沙发上,保持安静。司明明又回到瑜伽垫上,刚盘腿坐下,看到苏景秋看她的幽幽目光,就一阵不自在。站起身卷着瑜伽垫走了。远离苏景秋保平安。


    司明明喜欢独处。尽管瑜伽练不下去了,但总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拿出一本书趴在那翻。耳朵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怕苏景秋出什么幺蛾子。


    聂如霜给她发消息,说:这事儿妈本来不该多问,毕竟不太好张口。……苏的腰没真坏吧?


    这句话太双关,司明明一阵头疼,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总要把腰跟性隐秘地联系在一起。用苏景秋的话说:腰坏了,还能躺着不动不是么!


    “没坏。”司明明也不好解释太多,只得这样回答。


    “试过了?”老江湖聂如霜又问。


    “妈!”


    “不问了不问了。”


    聂如霜虽然是开明的妈妈,但有时难免也有些传统的想法:比如给司明明看孩子。她对此真是跃跃欲试,经常与人夸耀:我这套教育水平很可以,我能养出我们明月这样的女儿,也能再养出我的小外孙外孙女。别人对她说老聂啊,人跟人不一样、孩子跟孩子也不一样。


    聂如霜则不服气:那有什么不一样?我女婿基因也很好,我外外只能更好。


    她牛已经吹了出去,此后只管摩拳擦掌。原本以为司明明离开了单位,刚好有时间造个小人儿出来,哪里想到女婿这时偏偏伤了腰!老人对腰很是看重,这几日夜不能寐,唉声叹气,怕女婿身体就此废了。那可真是苦了自己女儿了!


    实在忍不住问一句,看司明明这态度心想:坏了,那腰指定是不好了。


    司明明并没想到聂如霜这些弯弯绕,她已经开始琢磨起苏景秋酒吧的装修。准备找陆曼曼好好帮她看看。


    外面苏景秋一直没动静,司明明蹑手蹑脚出去看:这位心大的苏先生,已经沉沉入睡了。


    他也几天没睡好,要担忧的事情太多,被司明明立了规矩后躺在那不敢动,躺着躺着竟睡过去了。苏景秋睡得很香,鼻子发出咻咻的声响,怀里抱着一个抱枕,看着真像长不大的孩子。司明明蹲在那看了他一会儿。


    她之前很少这样看苏景秋。


    这会儿看到他抿着嘴唇说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眉眼紧闭也敛去了进攻性的眼神,看着很是顺眼。果然男人只有“闭眼”的时候最听话。


    想起他大手一挥豪气地说:管它几百万几十万,拿去用!就觉得有些感动。司明明是不期冀能在婚姻之中占别人便宜的。人人平等,在婚姻中的利益也不该折损。她自己有些钱,就更不期待哪个男人能给她想要的生活。苏景秋那种反应与她恰恰相反:他愿意利益折损,愿意把司明明当自己人,甚至不觉得自己吃亏了。


    他真是一个好人。


    司明明从苏景秋身上获取了很多养分,他真的给了她很多很多的惊喜。从医院出来时捡起的那片叶子已经被他处理过,现在正在风干中,他准备制成书签送给司明明,让她纪念这个特别的秋天。


    司明明越看他越顺眼,心思也飘来飘去,眼睛落在他饱满的嘴唇上,忍不住亲了一下。


    苏景秋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嘿嘿一笑:“就知道你忍不住!”


    司明明的手快速盖住他眼睛:“赶紧给我睡觉!”


    苏景秋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老婆。”


    “谢什么?”


    “谢谢你像个女霸总一样,留住了我的酒吧。”


    苏景秋的感激是真的。酒吧卖给谁他都心疼,唯有到了司明明手里,他觉得她配。司明明后续装修转型要花很多很多钱,这他都知道。她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但她没选。


    苏景秋知道司明明面冷心热,她自始至终都说自己占了他便宜,给他一个台阶下,也给足了他面子。


    王庆芳听说这件事后沉吟半晌,生意人见多识广、看人也很准,她对苏景秋说:“明明做出这个决定,是把你当一家人了。”


    一家人。俩人怪怀鬼胎领证那天,哪里会想到竟真的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一家人呢!


    “女霸总什么样?”司明明问。


    “就你这样。”


    “就我这烦人样吗?”司明明笑着说:“女霸总都像我这样不讨喜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讨喜干什么?为什么要讨喜?你就按照你自己的心意活着,别人的喜欢重要吗?都去!他!大!爷!的!”苏景秋一字一句,为司明明叫屈。在很久以前,他也讨厌司明明这种人,觉得很事儿逼、很装、工于心计、不简单,但当他真接触了,他才知道:司明明根本不是别人看到的那样。她很真实,优点明显、缺点明显,但只要是个人,就有优缺点。相处久了,喜欢愈发深刻了,她的缺点在他眼中都成了优点了。


    司明明见苏景秋义愤填膺起来,忙捂住他嘴:“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停止上纲上线!”


    苏景秋掌心贴在她手背上,含糊地说:“你要不要试试我的腰?”


    司明明抬起手就打他嘴巴,瞪他一眼,起身准备晚饭去了。


    两个人这下是真正意义上的每天都在一起了,那吃喝拉撒就成了大事。过日子么,鸡飞狗跳、鸡零狗碎,在别人家里是平常,在他们家里简直就是灾难。


    苏景秋有洁癖,司明明突然开始喜欢摊东西。每天阿姨走后一个小时,客厅的地面上就开始有东西。司明明把她的东西摊在地板上,盘腿坐那翻翻这个翻翻那个。苏景秋扶着腰跟在司明明屁股后头收拾,却是敢怒不敢言。


    司明明不上班后像换了个人,好像比从前爱笑了。每每苏景秋假装生气,她都会对他笑笑。一笑,酒窝就出来了,很是可爱。


    苏景秋招架不住,对她说:“别笑啊!笑什么笑!”


    与此同时,要磨合的还有吃饭。


    苏景秋会做饭,司明明不会,但会做饭的苏景秋做不了饭,那么不会做的司明明自告奋勇顶上。她问苏景秋想吃什么,苏景秋说吃条鱼吧。司明明就说好,打开手机下单了一盒半成品。收到后省去煎鱼的过程,直接烧开水,把鱼和制好的调料一起下锅。拍拍手掌:“成了!”


    苏景秋扶额:“哪怕您炒点葱姜呢!”


    “下次,下次。”


    那鱼真是不算好吃,但也能下咽,司明明这种人自有她糊弄事的方法。你跟她没法发火,因为她态度好。苏景秋一说,她就好好好,下次一定注意。下次呢,仍旧我行我素。她还很有道理,对苏景秋说:“咱家有一个人会做饭就够了,你说对吗?”


    “那我不在家呢?你吃地沟油外卖?预制菜?”


    “我刚好可以清肠。”


    “你快别气我了司明明!”


    她在家里“摆摊”他可以忍受,但吃不能将就!于是苏景秋板着一张俊脸,庞大的身躯将司明明堵在厨房里,逼她学习做简单的饭菜。他鲜少这么坚持,司明明也不反抗,做就做呗。


    她不喜欢油烟。做大油的菜,脸上感觉像糊了一层东西,很不舒服。于是找来一个塑料袋,抠出两个鼻孔、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套在头上。苏景秋要笑死了,强行给她拍了张照片,分享给两个妈妈。


    在苏景秋的坚持下,吃总算是能吃上正常点的饭菜,小日子就有了许多满足。


    吃过饭就邀请司明明陪他打游戏。


    司明明有天赋,三局吃透一个角色,转身就跟他开黑杀人。司明明悟透了,这打游戏就像团队协作:别人有事要及时支援、不团战时就扫清障碍培养能力、打团战时要有效配合,让合适的人做适合的事。总之她一边打一边教育苏景秋:你这样可有点问题啊,这时你就不要逞一时之勇了。


    苏景秋算是见识了一个连打游戏都能总结方法论的女人,忍不住对她竖拇指:你真牛,你不当明总谁当明总?


    “嘿嘿。”司明明学他嘿嘿。


    苏景秋凑到她面前,吓得她向后一躲:“你干嘛?”


    “司明明你不上班以后变可爱了。”苏景秋扯了下嘴角:“爱笑了、温柔了、可爱了。”


    “我的心情的确在变好。”司明明说:“离开那个坏磁场,我整个人都好了。”


    这是十余年来的第一次,司明明认为工作毫无价值、不愿投入一点精力,全身心地体验生活。


    体验了,才发现生活的有趣。


    原来没有秩序地摆放东西有趣、在厨房里满头大汗也有趣(如果没有油烟就好了)、打游戏有趣、跟苏景秋斗智斗勇有趣,甚至妈妈们的唠叨也有趣。这样有趣的生活卸掉了司明明一身铠甲。


    是的,她不需要铠甲了。工作时需要,但回到生活里,真的不需要了。


    她自在起来。有时她摆弄自己的小东西,会不由哼起歌。苏景秋听不出什么调子,就在一边听歌识曲。厉害了,司明明哼的歌,算法都识别不出来。


    他们就这样平淡相处,也是有滋有味。


    苏景秋腰好一点的时候,就回到餐厅上班。他在餐厅里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专座,就是从前司明明坐的那个。因为不能久站,忙一会儿就坐过去,打开电脑。对,苏景秋给自己备了一个电脑,变成了他不理解的在咖啡厅开电脑工作的那种人。他也工作起来。


    他的酒企步入正轨,第一款酒马上就要问世了。那是一款很美味的气泡酒,他自己对此赞不绝口。他打开电脑要做什么呢?很多工作,合作流程、渠道分配、定价,好歹学商业出身,过去十多年没动的脑子,这一朝起都动上了。当然,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弱,加上司明明那就是强中强。司明明在大公司里浸润着,对这些东西非常熟悉,之前总能一眼就发现问题。


    当苏景秋认真起来,坐在那个位置上,初冬的阳光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凶了。他认真地看资料、开会,这样的神态把涛涛看呆了。在他休息的时候,涛涛跑到他面前,忍不住夸赞:“老大,你看我给你拍的工作照片!我要打印出来当咱们店的宣传照!”


    苏景秋一看,嘿,我可真帅,忙让涛涛发给他。而他转身就发给司明明:“老婆,你快看,你老公好帅。”


    司明明仍旧不习惯叫他老公,但照片又属实好看,不分享说不过去,转手发到了好朋友的小群里。


    这时候陆曼曼就不服输了。她终于成功给小男友上了一课后,转身喜欢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这也算开了陆曼曼交友的先河,男人不婚、多金、自由,陆曼曼也不婚、多金、自由,寻常的烦恼困不住他们。当他们见面,那就是一场纯粹的互相欣赏。此刻,陆曼曼也甩出男人在雪山脚下喝茶的照片,墨镜遮住了眼睛,但真是好看啊。


    张乐乐也不服气。她的“单身奶爸”男友也经过验证,很合她心意。平常低调,今天气氛烘托到位,就将二人的合照发出来,并配文:我好喜欢他。


    苏景秋的照片引起了连锁反应,倒不如说是大家经历了长时间的不顺利,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小日子呀,这样一看都挺好。


    也很甜蜜。


    除了腰。


    苏景秋一直在惦记他的腰。


    当他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前后左右给医生扭、站起来坐下去展示,甚至想来个后空翻,以证明自己完全恢复了。医生呢,认真查看片子、检查他的腰,最后说:“虽然痊愈了,还是要注意。”


    苏景秋扭头对司明明说:“听见了吗?我好了!”那神态很骄傲也很挑衅。


    司明明扭过脸去,红着脸说一句:“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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