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许提着东西站在门口,脸色沉沉,面对这扇门,它不但没打开,门里的人还迟疑了一下,立马传出拒绝的声音:“你拿回去吧,我吃过了。”
他过来的目的根本不是吃饭,是想和她两个人在一起,无论是吃饭也许,还是看看她,看她吃自己带过来的食物,吃得香,他觉得幸福,觉得满足,即便她吃饱了,难道他就不能进屋看看她吗?
她到底怎么了?
江见许心里一紧,将手放到门上,只要他一用力门就能推开,可他盯着门两秒,最后还是将手放下,回头望了眼大杂院的人,如果他就这么走了,这些人不知道会怎么背后胡说是非……
他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嗯一声正色道:“……先开下门,你三哥的事得跟你聊一下。”
果然还是亲人好用,门板里的人犹豫几秒,终于打开了,江见许脸色笑容早就没有了,他推开门走进去,先观察了下屋子里。
没有什么异样,脱下来的衣服又没洗,堆在箱架旁边箱子里。
然后他目光看向屋里人,她穿着青色绸裤,白色棉衣,用棉衣包裹自己,也不看他,披散着一头刚洗完的乌亮长发,棉衣穿得匆忙,头发有一半掖在棉衣领里。
见到她头发不整齐,江见许手动了下,想帮她捋一捋,但她态度冷淡,也不跟自己说话,他手动了一下,还是放下了,门他没有关,他隐约察觉到她对自己有种莫名防备,他不知道这防备从哪儿来,明明昨天还依偎在他怀里,看见他会像小鸟一样飞奔过来,江见特别喜欢。
可现在, 竟然离他几步远,隐隐在躲着她……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一向很热情,热情的他不知所措,现在突然冷淡下来,依旧让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能谨慎地未关门,将门半开着,在门口停了下,才慢步走到柜子前,将手里的饭盒轻放到桌上,一个饭盒里装着满满的白切肉,一路上包在他棉衣里,还热腾腾的,另一个饭盒里装得是国营饭店买的米饭和菜,沉甸甸放在桌上。
这是两个人晚上的伙食,是他冒着寒风,骑着自行车从南穿到北一路带过来的。
来之前满心欢喜,来之后如浇冷水。
他没说话,视线数次看向韩舒樱,韩舒樱也没说话,只是坐在凳子上,拢着棉衣低着头望着墙角一处在看。
一头顺滑的发披散下来,显得她一张脸巴掌大小,看着有些苍白,樱红的唇点缀其中,就算这样冷淡,但在江见许眼里,她惹人怜爱,有那么一瞬间,江见许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也是窝在长椅上,这样防备地用手包裹自己,低头脸色苍白的坐着。那时候他理解她心中的彷徨和恐惧。
但现在明明他们已经安全了,面对他,她为什么还会露出防备,一如初见他时的模样。
“……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这次火车上病倒不少人,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他听说今天鹿城医院没有床位了。
江见许尽量让自己语气温和些,在她对面凳子上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她太近,他能感觉到那种微妙的排斥,亲密的人之间的感觉本就敏.感,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基本只是声音,都知道对方是高兴还是沮丧,是亲近还是疏远。
韩舒樱盯着地面,听他问起,过了会才回:“没有,我很好。”
见她说话了,江见许轻“嗯”一声,他道:“我买了白切肉,买了菜,都在饭盒里,待会在炉子上煮个汤,晚上就不用饭了,对了,炉子……”他俩都不在家,炉子这么久没捅,应该灭了,还得去邻居那里借块火炭点炉子。
他没有说完,韩舒樱抿了下唇打断他。
“你刚才说三哥,他什么事?”韩舒樱想梳理自己内心和感情,没有心力想其它事,但江见许既然提曾祖父,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这个时候曾祖父可千万不要出事了。
江见许脸上明显一滞,仅仅一秒就又恢复正常,但英俊的脸上已经一点笑容也没有了,他反复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他道:“你三哥杨弘杉用不了多久就能出来了,等他离开采石场,我会通知你们见面。”
原来是好事,韩舒樱心里是感激江见许的,她点了点头,双手在棉衣里握在一起,低头对他说:“谢谢。”
可谢谢两个字,过于客气的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拉得更远,原本面对面,却仿若千山万水。
江见许放在膝上的手张开,又握紧,他内心也很忧虑,望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突然产生这种变化,一声谢谢过后,屋子里半天没声音。
半天江见许动了下薄唇,面沉如水,开口道:“……我们之前聊过,虽然他是你三哥,但身份特殊又是劳改人员,你现在姓韩,不姓杨,和他还是不要有太多接触,我会帮你把户籍方面首尾扫清,以后不会有人从户籍上面调查到你原本家庭……”
“另外有一些东西,也要销毁,如果被有心人发现……比如你身上戴的银锁,还有里面的照片……”这些证明身份的证据,还有些留着蛛丝马迹的物件,像信之类的,都不能留着。
话落,就见对面韩舒樱伸手干脆利落地将脖子上的银锁取下来,交给江见许:“谢谢你帮我,我都听你的,这个东西交给你处置吧,我相信你。”韩舒樱拿出礼貌的笑容。
可江见许却怔怔地看着她,心头没有一丝喜悦,他伸手将银锁接过来,她捏着链,他接着锁,两人的手没有碰触一下,远远隔开。
她在上方,他在下面,只有一道银链相连。
她放手,银锁啪地一下,落到他掌间。
他以为跟她讨要这个她会不舍得,毕竟天天宝贝一样戴在身上,是她身份唯一证明,以为会费些口舌说服她,没想到她毫无留恋地给他了。
江见许将东西接过来,沉默地握在手中,身份可以轻易舍弃,那么感情呢。
韩舒樱当然不会留恋银锁,因为这个东西在后世她就没见过,可能早就毁掉了,何况里面相片里的人也不是她,是她曾祖姑母,她有心想给曾祖姑母留下一份回忆,但如果这个东西有危险的话,她也不会执着。这本就是剧本世界, 里面的人是不是真实的,她都不知道呢。
一时间,屋子里又没声音了,她将垂下来遮住视线的头发向后撩过,无意看了眼对面,却发现对面的人一直在怔然痴痴地看着她。
目光相触那一刻,江见许眼晴一亮,她却飞快地移开视线,见他失望的眼神,心里一痛,她垂眸拼命告诉自己不能有感觉,她得出戏啊,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就彻底陷进去了,生死之间的真爱,刻骨铭心,一生都找不到另一个了,原本一开始,她只想找个男人玩一玩,可眼前的男人他不能玩一玩,他是认真的,是豁出生命的那种认真。
她害怕了,她愧疚,她知道,他们注定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她真的怕,怕她自己出不了戏,一旦回到现实,六十年后的他已经不在了……
那种痛苦,她怕她接受不了……
她捏着自己的手,控制自己,在一片沉默中,她挣扎地开口道:“天不早了,你回去吧,要不然看不清路。”
说完这句话,她也没敢抬头,不知道多久,对面的人才站起来,声音低沉道:“好,你休息吧,我走了。”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柜上的饭盒没有拿,韩舒樱急忙起身将柜子上东西拿起来,她甚至在饭盒包里看到了一只粉色的镜子。
她眼圈一下红了,他还记得那个摔碎的镜子。
他又给她买了一个。
但她急忙眨眨眼睛,将泪意憋了回去,连同那镜子一起将饭盒塞给他:“我一点都不饿,你带回去吧, 你带回去吧。”
江见许紧紧攥着饭盒饭,他望着她,语气极度压抑地站在门口反复问她:“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哪里做的不好?你说,有错我改……”
最后饭盒他没有拿走,镜子也没有拿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最后放下东西,一个人出了门,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大杂院。
人一离开,屋子里空落落的,韩舒樱一下子坐在凳子上,她不知道这种情况她该怎么办,她也是第一次谈,她反复打开剧本,从第一场初识,到十五场情笃意诚。
眼看这个剧本快完成了,以前的兴奋感荡然无存,结局就在眼前,她不知道还有几场戏,但她知道,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已经不多了。
她是要延缓剧本,还是要加快剧本,她是要逼自己出戏,还是要继续投入演完这场戏,她是要他现在痛苦,还是要将痛苦留给以后的自己……
韩舒樱坐在那里目光游移,她想自己可能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演员,因为她演过五六部戏了,从来没有一部戏像现在这样入过戏,像现在这样难出戏……
演到现在,她甚至分不清,这倒底是一场戏,还是真的人生。
……
江见许回到宿舍,将帽子挂在门边衣架上,宿舍里寂静无声,只有楼下传来的吵闹打球的声音,他走到窗口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来,望着窗外县委大院那棵皂角树,看了许久。
直到天色昏暗下来,才收回视线,伸手按了按额头,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从车站载着她回来,她就变了。
老张总说女人心,海底针,他第一次体会到,明明以前是一眼能望穿心思的人,现在竟然看不透了,难道她还生分手的气,可火车上明明已经原谅他了,两人相处融洽,他懂得她珍贵,她知道他的照抚,还是,她不想和他处对象了……
江见许沉沉如水的眼神,直到宿舍里也一片漆黑,他才想到什么,从兜里取出那条温润的银锁,被戴得久了,银子越发白亮,他手指一拨,银锁弹开,露出里面的小像,他盯着小像看了很久。
最后从里面取出来,从抽屉里拿出火柴擦着火,在黑暗的光线里,叹气后,慢慢将小像点着,纸燃了起来发出幽绿的光,连同像片里的人影和名字,最后落在桌面上,变成一点灰。
这个东西绝不能留,他就是通相片和后面的名字猜出她的身份,留在她手里非常危险,必须销毁,接着他看向手里的银锁,里面相片已经没有了,只剩下锁壳,他将银锁慢慢关上,握在手里,抿了抿唇,银锁上面仿佛还留着她的体温,这个锁也不能留,也要销毁……
他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锁面……
……
第二日一早,江见许去了公安局将韩舒樱在鹿城的档案调出来,户口是他亲手办的,从锦阳县转到鹿城,看过后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鹿城现在,就只剩下杨弘杉这个人知道韩舒樱的身份……
江见许的计划很快奏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劳改人员救了受伤的孩子,孩子父母不闻不问,但如果有钱拿,第二天家属就带着一群人闹到矿上,闹到派出所,大声质问救了孩子的恩人在哪里,要为恩人讨回公道,采石场祸害人命,面对伤患见死不救等等。
这么一闹,江见许当天顺理成章地与同事进入采石场,进行案件了解调查,走访协商。
三天时间,江见许为了这件事东奔西走,跑得腿都快断了,他答应的事一向说到做到,哪怕韩舒樱不和他处对象了,哪怕两人分开,他亦遵守承诺,重视自己的承诺。
不但调解说服采石场将劳改人员杨弘杉送至医院养伤,伤在腿上行走不便,提起因伤调离这件事,没想到格外顺利,只要鹿桥市有单位接纳劳改人员,采石场那边没有意见,毕竟工作单位有限,只有像采石场,背粪工这种又辛苦又脏累的工种,能用这些人,其它好单位,轮不到他们。
杨弘杉有救人事迹,江见许又暗下操作,让被救的孩子家属给公安局送锦旗,给领导戴高帽,一番恭维感谢后运作后,江见许“适当” 地在其中说了几句话,杨弘杉的劳改场地就成功由采石场换到了城西的废品场,废品场最近也缺人手,那边的活儿不轻松,但废品场要比其它两个改造场好得多,那边有“书”可丰富时间,生活环境也要好一些,毕竟废品场可利用的东西较多。
事情办成后,江见许去了趟医院。
杨弘杉腿伤得到医院良好救治,没有伤到骨头,修养半个月就能好。
江见许来到医院时,杨弘杉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人瘦得厉害,看起来很狼狈,与以前他见到的杨弘杉判若两人,那个戴着眼镜风度翩翩诗人一样浪漫的人物,登门时,他也曾高看一眼。
现在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劳改人员。
躺在白色病床上,医院白墙绿围,走廊吵吵嚷嚷,本来平静的杨弘杉,在见到江见许走进来,立马激动起来,挣扎着腿要坐起来。
江见许走过去,按住他,冲他点点头,让他安静下来,然后在他床前坐下。
他将帽子摘下放到旁边柜子上,眼神冷峻地望着面前这个辜负他妹妹的混蛋,在知道他所有经历后,对这个人是又可怜又可恨,一生都活在自己亲手造成的悲剧中。
他人品没有问题,他是脑子出了问题。
江见许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想尽办法和手段去救这个负了妹妹的混蛋。
他叹气,回头还不知道怎么跟婷婷交待。
谁让他会和这个人的妹妹有了感情,以前他差点成为杨弘杉的大舅哥,而现在,完全反了过来。
见到这个人,他无话可说。
两个人沉默几秒后,杨弘杉倚在病床上,下定决心,抖着唇道:“……江见许同志,当年是我辜负了你妹妹,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婷婷……”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他不爱听。
但这并没有阻止杨弘杉“不,你听我说……我实在没办法,我知道,我背着资本家成分配不上婷婷,分开时我想不如让婷婷找个更好的人……我的身份只能拖累她, 拖累她的家人。
至于孩子的事,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名声,甚至生命,可是江同志,为了姝姝,我不得不说出来,那孩子其实,其实……根本不是我的,是我死去二哥的遗腹子,她也不是我妻子,她是我的二嫂,我二哥逃亡时被炸伤了眼睛,一直被二嫂照顾着,两人日久生情,二哥一年后病重,没来得跟二嫂结婚,她肚子里的孩子显怀后找到我……不得已,我没有办法……我并没有脚踏两只船,实在是,家里的事让我难以启齿……”
“求求江公安,你放过我妹妹,我妹妹她是无辜的……都是被我连累了,江同志……”
这一切在调查过方秀云后,江见许猜也猜出来了,两人没有任何交集,哪来的孩子,隔空授.精吗?
江见许瞥了眼瘦骨嶙峋的杨弘杉,他还在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江见许伸手按住他肩膀:“不要再折腾了,你知道你妹妹付出了什么来救你?你现在照顾好自己才能对得起她。”
“姝姝她……”杨弘杉震惊。
“你放心,我不是你,不会辜负你妹妹,我会对她负责,以后我会照顾她的。”哪怕在一起,或不在一起,这都是他欠她的。
杨弘杉安静下来,他似乎懂了江见许说的是什么,“你……”
江见许起身,最后告诫他:“如果你真为你妹妹好,记得,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说出她的身份,她姓韩,懂了吗?”
杨弘杉:……“还有,你身上还留有妹妹的东西吧?相片,衣服,手饰之类,全部销毁,不能让任何人通过物件联想到她是你的妹妹,你懂吗?”江见许之所以这么严谨,是因为他的职业,有些蛛丝马迹连在一起,一眼就能找到真相,这世界总有聪明人,比如,通过一个银锁找到了杨弘杉,像这种事最好彻底杜绝。
杨弘杉忍了半天,介于彼此复杂的关系,都有个妹妹,又都处过对象,他最终呐呐地出声道:“……她小时候走丢才六岁,只留了一张照片,不过那张照片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跟韩舒樱似的,丢三落四,粗心大意,那么大张照片还能不见了!江见许眉头一皱,“丢在哪儿了?”
“不清楚,本来一直随身携带,可能装行李的时候从衣服口袋掉出去,一直没找到。”
江见许冷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靠谱,妹妹能丢,照片也能丢,废物!
当然,废物两个字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但表情已经完美表达,杨弘杉在他的目光下,低了头。
江见许丢下一句:“伤好后你会转到废品厂劳动改造,那边虽然活累了些,但相对自由些…”
见人要走了,杨弘杉赶紧问道:“江同志,我知道你家人都是好人,我信任你,我如今没有能力保护姝姝,请你,请你一定要善待她……”不能打她骂她,或者报复他欺负他妹妹,他几乎在哀求了。
江见许心头丝丝烦躁,气闷于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出去了。天天求他善待她, 能不能让他求求妹妹,让她善待善待江见许。
已经三天了,一直在躲着他,这女同志的心真狠啊……能不能请她善待善待他。
……
韩舒樱回去上班第一天就送了礼,送了何主任一块粉色羊驼绒布料,虽然说送何主任,但其实就是给何主任媳妇的,因为当天何主任媳妇就跑过来跟韩舒樱说了一通话,可热情了。
这礼送的何主任高兴,媳妇满意,她也没什么损失,布料每天都有一块。
还有什么比和领导搞好关系更让人舒心的事吗?平日里她在不在柜台,何主任都是不管她,直接就让王梅帮看着。
王梅:……
这小韩,混得比她还好。
可惜事业得意,情场失意,韩舒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拿捏和江见许之间的关系,感情这种东西又不是布料,想拿就拿,想丢就丢。
她只能先躲一躲,希望时间能让她想到办法,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日中午,准备回一趟大杂院,结果门口遇到熟人。
“小韩同志。”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同志,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叫住她。
韩舒樱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呵呵,你不认识我了?”那个男同志推车走到她面前,激动道:“我们在火车上,我叫文逸春……”
“哦。”韩舒樱想起来了:“你是文科员?哦不对,你是文科长。”她记得当时自我介绍时,这位男同志特意强调自己马上要升副科长了, 让她记忆深刻。
“呵呵。”文逸春尴尬地笑了笑:“还没升,快了快了……”他赶紧转移话题:“你在国营商场上班?”
“对啊?”韩舒樱转身回大杂院,往那边走,文逸春自然而然地推着车跟着她。
“你,你户口问题解决了?”文逸春一脸惊讶道,一方面他远远见到人就记起她了,毕竟这么漂亮的姑娘见过很难忘记,而且,他觉得,这姑娘比当初在火车上见到时,还要光彩照人,一身粉衣长裤,实在太吸引人了,自从火车一面后,就再没见过比这姑娘更漂亮的了,他不由自主地过来打招呼,心里也诧异,她怎么在鹿城。
“我户口转到鹿城了。”
文逸春脸色惊讶,怪不得能找到国营商场的工作,一般农村姑娘户口转到城市都是通过结婚关系转进来,他有点不自在问:“那你现在已经结婚了?”
韩舒樱道:“那倒没有……”
文逸春眼睛一亮,还没结婚,又是城市户口,长得又漂亮,各方面都符合他理想伴侣的条件了,他现在年纪不小,因为对女方要求高些,一直没处对象,相了两个都没成,都是他看不上人家。
年轻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遇见了就是一辈子的错过,如今再碰到,那就是缘份,他几乎不顾回家的路跟韩舒樱走的方向南辕北辙,一路跟着韩舒樱推着车,撒谎说跟她同路,与她一边走一边聊。
正好被骑车回所里的老钱看到了,离得远老钱没打招呼,等回到所里见到小江,他才凑近道:“小江,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江见许看着卷宗,拿起搪瓷缸喝水,“谁?”
“我看到你对象,小韩同志,她路上跟一个男同志并肩走着,那男同志看着像县委的,不知道是哪个部门,两人走了一路,聊得挺好。”老钱骑出很远,再回头望,两人还一起走着呢,跟处对象一样,他就有点不放心了,毕竟是自己所里的同志,小江的对象长得又……太招人了,他得提醒提醒小江,可别马虎,这长得漂亮的女同志,就像那盘里的肉,谁不想吃一口尝尝味儿,可别因为小江平日工作太忙把人忽视了,对象再被人抢走了。
听到话江见许拿桌上的杯子手指一顿,然后握了下手柄,结果握了个空,再握才握在手里,若无其事地拿起来喝了一口:“没事……能有什么事,就是跟认识的人说几句话。”
老钱:……
这都没事呢?可真大方,他可看着那男的一直围着小江对象转悠呢,这可不像普通朋友,像追求女同志的样子,毕竟他是过来人,男同志什么心思,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江对象又那么漂亮,不看着点,让人拐跑了……
“你有数就行。”老钱摇了摇头,回了自己办公桌。
江见许放下搪瓷缸,看着半天卷宗也没看进去,想从兜里摸烟。
外面传来声音,“小江,有你的电报。”
电报?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看过来,电报按字收费,很贵,所以发电报的一般都是急事。
很多百姓害怕接电报, 因为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家人病危……
江见许愣了下,他家有事打个电话就行,倒也不必发电话,不过还是起身出去,从大门口电报邮递员手中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不是江家发来的,是韩兴昌家的电报,他们不知道韩舒樱具体地址,就把电报发到派出所来了,上面写着转交韩舒樱,父病危。
病危?
江见许轻轻皱眉,韩兴昌病危,不过很快放松下来,手捏着纸匆匆返回所里,说了下情况后直接到国营商场找韩舒樱。
韩舒樱下午闲着在柜台外面区域来回走动,时不时跟附近几个营业员说话,见江见许过来,她还慌了下,怎么班都不上过来了,这也不是江见许的套路啊。
不过在得知韩兴昌病危时,她安静下来,犹豫着。
她对韩家人可以说完全当作陌生人相处,一点感情也没有,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养父母,病危这种事不回去不好,还是得回去。
江见许见她拿着电报,犹豫不决,他小心在旁边温声道:“正好我也要回省城一趟,顺路陪你回家看看。”如果韩兴昌真的病危,韩舒樱是韩家长女,下面小弟小,二妹又没满十八岁,她肯定要回去张罗,就算装样子都得装成韩家大女儿,这是必要的身份掩饰。
“不用了。”韩舒樱听说他要陪自己回家,她立即委婉地拒绝:“你工作忙,我自己回去。”
江见许沉沉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躲避的眼神,最终还是按捺下来:“没事,领导给了假,我随时可以回家。”
韩舒樱:……
没法再拒绝了,当天她请假后,回大杂院装了些衣物在包里,匆匆地与江见许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车。
托江见许的福,这次依然是卧票,也不知道江见许哪有那么在能耐,普通人买个卧铺难上加难,他次次都能搞到。
要说做火车没有阴影,那是骗人的,好在天气很好,没有下雨的样子,上了火车两人很安静。
跟上次一样,还是上下铺,对面也是两位去省城的旅客。
区别是上次回省城,火车上韩舒樱一直挨着江见许坐,平时就坐在他下铺床上,是她靠近,江见许躲,但这次反过来了,江见许挨着她坐,没一会她就起身离开,去对面下铺坐着,之后再也没回来,因为对面也是位女同志,她几句就聊熟了,两人干脆坐那边聊天。
江见许见她离得他远远的,身体十分明显的抗拒他,他抿了抿嘴,眼底积聚起风暴,但不知怎么最终隐忍下来。
晚上吃饭江见许特意给她买饭,她却坚决要把买饭的钱还给他,还有车票钱,说是自己有工资,也有钱了,不能再花他的。
手里拿着她塞过来的钱,有那么一刻,他全身紧绷,脸色难看到隔壁卧铺的人都看出来了,最后他紧紧抿了下嘴,转身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觉才回到下铺。
韩舒樱也早早爬上去,在上铺躺下来。
她在上他在下,两个人都没有睡,江见许安静地望着上面的床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他一心为她着想,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她的疏远,女同志为什么会这么狠心,什么话都不说,这样对自己。
韩舒樱则睡不着,翻了下身侧躺,应该怎么办呢,是要继续完成剧本让两人无可自拔地沉浸在这场恋爱中,还是避免以后沦落到痛苦尴尬的境地而收收心,其实拒绝江见许的碰触,拒绝他给自己花钱,拒绝他的好意,这都让她心里很难过,可她心里纠结,行为就纠结,结果伤害他,也在伤害自己……
她心里也并不好受,是要以真实的韩舒樱观对他,还是继续“演”这个年代的韩舒樱欺骗他。
一夜时间就在这样反复纠结的睡梦里过去了。
次日早晨,两人在锦阳县下车,坐公车到达玉板沟樱桃大队,江见许帮她拎着包,她本来不想让他拎,但他拿在手里,她怎么抢也抢不到,就算了。
一路上她在前面走,他在后沉默地跟着,不时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有些受伤,路上她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了吗?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等到两人到了韩兴昌家。
院子还依旧那个样子,一进午门,她发现韩兴昌除了神色萎靡,脸色白了些,能走能说话,不像病危的样子。
韩舒樱一进屋,韩兴昌就笑着从堂屋起身:“……舒樱啊,回来啦?客人等你一早上了,你看看,谁来看你了。”顺着他的手,韩舒樱见到里屋走出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她认识,是曾祖姑母的高中同学,她还和他一起坐车去过省城,叫叶俊茂。另一个三十来岁, 脸瘦长,见到她时眼前突地一亮,站起来大方打招呼:“小韩同志,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吧,我叫李伟,我们见过面,还订过亲,后来你家将订亲礼送回,说你想工作,暂时不想结婚,但我能等,我可以在锦阳县给你找一份正式工的工作,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韩舒樱:……
这是什么情况?
另一边叶俊茂急了,也站起来:“小韩同学,我们上次去省城玩过,我觉得志同道合才是伴侣的最佳选择,我肯定尊重你的意见……”
韩舒樱穿着灰呢列宁装,里面浅粉色羊驼绒衣,浅粉色只露出一个边,衬得她整个人像个花骨朵一样娇嫩,看一眼就喜欢上了。
两个男同志见到她,都很激动。
但她面对这种情况,却激动不起来,“不是电报里说父病危吗?你们……”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以死骗女儿回家相亲?
韩兴昌道:“我要不发电报叫你回来,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姑娘家家的找工作离家里那么远,家里人怎么能放心呢,还是回家吧,回到锦阳县,若出什么事,有家人在还能有个照应,今天日子也好,登门的都是贵客,你们相看相看……”
相看相看?
她目光下意识地往回望,发现江见许没进来,她心里一慌乱,目光四处找他。
旁边养母李绢见到大女儿才离开家不到三个月,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跟那钻出水面的莲花苞似的,整个人娇嫩得很,惹人怜爱。别说她了,家里这两个男同志见到她,眼睛都直了,漂亮姑娘谁看了不喜欢。
李绢不由腹诽,这大闺女养了十几年,出去后,几个月没音信,看样子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是不管家里人死活了,亏得韩兴昌还拿她当个宝,给她张罗着相亲,自己亲闺女都没见这么上心过,相看的还都是条件好的,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难道现在城里户口不值钱了?一通知巴巴的跑来,没见哪个农村姑娘这么吃香,两个城市户口男同志上门来抢。
李绢心里嘀咕着。
另一边韩香娣见到大姐更是两眼放光,感觉大姐出门后回来看着都不一样了,全身放着光,美得跟梦一样,好似被滋润的花朵,娇艳欲滴,再看看她身上穿得衣服,她见都没见过,这得好多钱吧……
她咽了下口水,眼睛滴溜溜地转。
韩舒樱连江见许一个人都难以招架,现在又来了两个,他要知道这两个陌生男人……
她毫不犹豫道:“我请假回来,不是回来相亲的,你有病我看一眼,没病我走了。”过分。
“胡闹,相对象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叫你回来相看,就是相看对象,今天就得定下来,定下来后就找个日子嫁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看看村里哪个姑娘不是这样……”韩兴昌见她说完真要走,脸色一□□。
反了她的,自从户口调走后,这大闺女越发的不受管教了,还是得赶紧让她结婚,在家附近结了,绝对不能再让她回鹿城了。
韩舒樱望着屋子里的人, 她最后对那两位男同志道:“抱歉,你们回去吧。”
“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我已经有对象了,再跟你们处那是犯法的。”她记得江公安说过有个什么流氓罪,她也没注意听,反正在这个时代,同时处两个是犯法的。
两个男同志听罢脸色当即不好看,大早上被叫到韩家来,结果发现相亲对象不止一个,本来就不爽,但想到韩家大闺女长相,方圆百里都找到那么俊俏的,好女人都是被人哄抢的,也就忍下来,本以为今天至少能定下一个,结果人回来就说有对象了。
人家都这么说了等于送客,两人想留也不好意思,起身打算走。
韩兴昌赶紧拉住他们,各种摆手安抚着:“没有的事,她是我大闺女,她有没有对象我还能不知道,今儿是我说的算,我说让她相看,就得相看你们,坐,坐下,中午留在这儿吃饭……”
韩舒樱趁着韩兴昌两口子安抚客人,她焦急地转身出了门,下意识地四处寻找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房子院墙见到人,正背对着她在墙拐角抽烟,背影看起来很是寂寥。
走近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两根烟头了,估计刚才屋里的话他都听见了。
韩舒樱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江见许,我真不知道,他们……”
江见许闻声站直身体,将挟着的烟头扔到墙角泥土坑里。
“……你是不是一早就是这样打算的,根本不想和我结婚,只是利用我救你三哥出来,你不喜欢我,疏远也好,离开也好,相看别人也行,只要跟我说一声,我不会纠缠你……”
他说这些时没回头,声音也很平静,可韩舒樱小心走到他身边,透过墙角阳光,看到他的眼睛微红,似隔着晨曦般的雾气……
“江见许,我没有,没有利用你。”她心里莫名一慌,见到他难受,她心里也很难受,但又不知道哪里难受,她急忙道:“我回来才知道他们弄这些……”
江见许转身盯着她:“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共度一生,若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也尊重你,不勉强。”说完他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句话仿佛诀别,背影都蓄满了忧伤,落在韩舒樱眼里,他甚至脚步有些蹒跚……
他伤心了……
韩舒樱想到列车上他处处护着自己,心里一疼,急忙从身后抱住他,不让他走,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衣服上还留有淡淡的烟草清凉气味……
“不是这样的,江见许,我真的,只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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