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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饭菜意外的可口,祝今夏连吃两碗。


    顿珠被镇住了,“可以啊祝老师,你这食量,看体型完全看不出来。”


    “……”祝今夏尴尬地放下碗,“我平常真没这么能吃……”


    一定是一路折腾,耗费太多体力。


    顿珠笑:“没事,多交点伙食费就行。”


    时序一个眼神看过来,“伙食费?”


    顿珠点头,“对啊,吃饭不用交伙食费吗?”


    “那你为什么不交?”


    “咳咳——”顿珠被米饭呛到了,暗搓搓朝时序使眼色,“那不是因为你答应旺叔要照顾我吗?况且我还帮忙做饭。”


    他心道时序这傻逼,自家人不交伙食费就算了,难道外面来个老师也吃他的喝他的?


    结果时序还真是个傻逼,明明祝今夏都表示伙食费是应该交的了,就是不收。


    顿珠在旁边又是戳,又是用脚踩的,时序只当不知道。


    最后顿珠终于急了,也顾不得祝今夏就在对面,“时序你是不是傻,该收得收啊!”


    “行了。”


    “那是钱,又不是屎,你跟钱有仇吗?”


    “顿珠!”时序放下碗,力道稍重,碰在桌沿发出一声闷响,“吃饱了撑的就去把碗洗了。”


    他的眼神里有浓重的警告意味,顿珠迟疑了。


    看得出,积威难犯。


    但他也积怨已久好吗。


    顿珠憋了憋,没憋回去,还是接着说:“我说错了吗?这学校又不是你的,成天自掏腰包,哦,就你无私,就你伟大,衬得其他人都抠抠搜搜。


    “上半年你垫付的电费,现在到你手上了吗?


    “春节前还给学生买冬装,人手一件,你出门前照镜子了吗,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破烂衣服。


    “知道的你就一穷光蛋,不知道的以为你打哪来的慈善家,亿万富翁——”


    顿珠一顿输出,时序冷不防一脚踢在凳子腿上,差点没给他栽个养马叉。


    “说够了没有?”时序盯着他,眼神很冷。


    屋里霎时安静。


    祝今夏端着空碗假装喝汤,恨不能把脸埋进碗里。


    事情最后以顿珠红着眼,一边嚷着“我告诉旺叔去”,一边跑出宿舍收尾,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几秒钟后,就听见窗外传来“小孩”气势汹汹的怒吼:“你们几个干嘛呢?躲这抄作业?想死得慌啊,啊?!”


    在真正的小孩面前,顿珠又变成了大人。


    祝今夏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对面的时序冷不丁抬头,“空气好喝吗?”


    她默默放下空碗。


    “再添一碗?”


    摇头。


    趁时序收碗的空档,她低声说:“伙食费我会交的,你让顿珠放心。”


    时序手未停,“我说过不会收的。”


    “还是收吧,我一不会做饭,二不洗碗——”祝今夏试图缓和气氛,“我从小就不爱干家务,我祖母经常说我这么大人了还洗不干净碗。”


    “你来支教,没有连饭都不管的道理。”


    拉锯战以时序坚决不收钱告终。


    他手脚利索,三两下将碗筷都收进塑料盆里,端盆走到了门边。


    “走吧。”


    祝今夏一愣,“去哪?”


    “教你洗碗。”


    “……”


    重新走出教师宿舍,天已经黑透了。


    山里气温低,入夜尤甚,夜风带来一阵寒意。


    时序让她回去加衣服。


    “不用了,不是要教我洗碗吗?”祝今夏嘀咕,“也就说点场面话让你安心收伙食费,还当谁真不会洗碗了?”


    时序把盆放进水槽里,退后一步,“那你表演。”


    祝今夏翻了个白眼,拧开水龙头,颇有架势,姿态娴熟拿海绵,挤洗洁精,却在接触到水的时候,一个激灵。碗哐当一声掉在水槽里,好险没砸坏。


    一声轻笑,时序拿过她手里的海绵,“表演结束。”


    “……”


    祝今夏面红耳赤,反复强调说水太冰了,最后也只夺回擦碗的权力。


    三个人的晚饭,十只碗。从时序手里接过最后一只盘子时,借着头顶昏黄的光,她看见他冻得通红的十指。


    “……明天我来洗吧。”


    “不用了。”时序把碗收进盆子里,特意挑出刚才她摔的那一只,指了指边沿的缺口,“人力诚可贵,餐具价更高。”


    祝今夏:“……”


    她又问:“江水一直都这么凉吗?”


    “冬天会更凉。”


    “我以为夏天气温高,会暖和一些。”


    “那你中午掉进去的时候,觉得它暖和吗?”


    “……”


    这天聊不下去了。


    走进宿舍,祝今夏将洗洁精重重放回厨房柜台上,无语地往外走,不料又被时序叫住。


    “等等。”


    他推开卧室门,从书桌抽屉里拿了只旧手机出来。


    “先用着吧。”


    祝今夏一愣。


    “周中我一般不能离校,只能等到周末载你去县城修手机。”时序顿了顿,说,“笔记本也是。”


    这人怎么回事啊,一个巴掌一个枣的?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甚至,在窗口看见她出来打水,时序还亲自替她把水拎回了小楼。


    那一桶她把勒得掌心发红的水,到他手里轻若无物。


    她推拒说,总不能事事要你帮吧。


    时序头也不回,“你帮我讲课,我帮你打杂,扯平了。”


    祝今夏一时无言,回头,孩子们已经排起队来,一个个打水,然后端着摇摇欲坠的盆子,蹲在操场上洗脸洗脚。


    一旁有老师监督,“专心洗!”


    “都给我洗干净点!”


    “谁再被举报说脚臭,害得一整个宿舍遭殃睡不着,就给我睡操场!”


    祝今夏哑然失笑,再回头,看见近在咫尺的小楼,楼体是明黄色,藏式小窗色彩斑斓。


    ……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又是一怔。


    一线天狭窄细长,两面都是山。在这有限的夜空里,星辰却无限闪耀。


    察觉到身后的人脚步停了,时序回头,“怎么了?”


    她还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你看。”


    时序抬头,不解,“看什么?”


    “你没看到……”


    祝今夏顿了顿,这才意识到,生活在这里的人大概早已习惯山里的苦,山里的穷,还有山里这不值一提的浪漫。


    “没什么。”


    殊不知对她而言,一切都新奇又美丽。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在宿舍门口与时序告别。


    时序又讲了次日的安排,最后的结束语难得没有再气人,“希望你会喜欢这里。”


    祝今夏笑起来,真心诚意说:“会的。”


    她回到宿舍,整理湿漉漉的行李箱,挂起大部分衣物,又烧水为自己简单擦洗了一遍。


    你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样的乐观一直持续到她膀胱一紧,不得不打着手电去厕所。以最快速度冲进去又冲出来后,祝今夏收回了之前的乐观。


    好的,世上真的还是有一些有心人也解决不了的难事。


    比如,如何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把人体废料排放出来,以及,如何努力不把晚饭吃进去的食物全部吐出来。


    ——


    早晨七点半,祝今夏被闹钟叫醒。


    她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按理说不应该,毕竟窗外是奔腾的江水,又身处陌生的环境,再怎么也该失眠一下,以示尊重。


    人家童话里的公主,垫个十层八层棉絮,都能被床板上的豆子硌得腰酸背痛、彻夜难眠,她祝今夏虽然不是公主,好歹是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


    怎么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这不科学=_=、


    在等电水壶烧开的过程中,祝今夏迟疑着拿起昨天时序给的手机。


    大概是他以前用过的,前些年的老型号了,牌子很亲民。


    虽是旧手机,但很干净,要不是型号旧,乍一看几乎以为是新的。充满电,开机后,原有的东西都还在,并未恢复出厂设置。


    和他本人一样,手机里也干净利落,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东西。


    电充满了,闹钟也订了,但她并没有插卡进去。


    和卫城出状况后,每天都活在信息轰炸里,不管是好友的慰问,还是亲人的质询,都叫她疲于应对。


    于是索性不插卡。


    说起来,这一觉睡得这么好,也许要归功于无人打扰。


    祝今夏长叹一声,还是从自己的手机里拔出卡来,插进了时序这只。


    人总要回归现实,昨天是报到日,一天一夜没消息,大家该急坏了。


    果不其然,一有信号,手机就一顿狂响。


    无数信息涌入,二十几通未接。


    “奶奶”,“袁风”。


    ——这是出现最多的。


    “卫城妈妈”。


    ——三通,这是每日例行公事,打来辩论游说的。


    微信一登录,更是恐怖,未读高达99+。


    袁风:“到了吗?”


    袁风:“怎么不回消息?”


    袁风:“人呢?”


    ……


    袁风的消息断断续续,从起初的轻松,佯装愤怒,到最后的心急火燎,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触目惊心。


    “祝今夏,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你是去山里支教还是被人绑架了?”


    “人呢???”


    “人呢????????”


    “再不接电话我报警了啊!!!”


    “妈的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报警,这他妈谁立的规矩啊?!”


    “你知不知道你奶奶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找不着你她都快急死了!”


    祝今夏赶紧回复:“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本以为袁风会晚些时候再回复,毕竟他是搞行政的,不用上课,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睡懒觉。


    没想到对面几乎是秒回。


    袁风:“哟,这是还没死呢,还是死了还魂了?”


    没等她回复,他反手一通电话拨进来。


    “能怎么说?我敢说你听我建议去支教了,她老人家就敢来学校手撕了我!”


    “那你说什么了?”


    “说你手机没电了呗,这几天忙坏了,估计回家倒头就睡了,醒来肯定会回。”


    祝今夏笑了。


    袁风一听,更气了,“还笑?祝今夏,你他妈要吓死谁啊?支教这事是老子怂恿你去的,你他妈黄鹤一去不复返,外加人间蒸发鸟无音讯,你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房贷车贷吗?!”


    窗外是欢快的江水,树上有啁啁鸟鸣,高原的日光从窗帘隙缝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溜晃动的金斑。


    祝今夏的笑声越来越欢快。


    袁风拔高了嗓音,“笑?你还笑?祝今夏,你他妈有没有心?再笑一个试试?”


    赶在袁风被气出脑血栓之前,祝今夏赶紧说明原委。


    袁风原本还骂骂咧咧的,听说她坠江了,又开始担心,关心和糟心混在一起,最后变成没好气的哼哼:“看你这会儿中气十足的,只能说祸害遗千年,命不该绝。”


    祝今夏从善如流,说是是是,咱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也是长命百岁的料。


    袁风说:“你是看不见,老子这会儿在路上风中凌乱,抖如筛糠,刚才还有路人以为我癫痫发作,想打120送我上医院。”


    他傲娇地发了一通气,最后的落点依然是,学校好不好,你好不好。


    祝今夏报喜不报忧,说都好。


    简单聊了几句,她看看时间,“我赶着去上课,下课再说。”


    挂电话前,还是没忍住。


    “袁风啊。”


    “啊?”


    “‘你奶奶’和‘的’不能连用,不然一口一句‘你奶奶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


    “还有,那个词叫杳无音讯,不叫鸟无音讯。你才是鸟,你全家都是鸟。”


    “……”


    “最后,以我俩的关系,我继承不了你的贷款——”


    “你还是继续失踪吧。挂了。”袁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祝今夏感慨,想她好好一个文化人,怎么发小偏偏是个文盲。


    没想到的是,教室里还有一群货真价实的“文盲”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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