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9:00-PM (2)
许沐子明白“换个地方”的意思。
不是换个地方聊天叙旧, 而是要继续刚才那个被打扰的吻。
她点头。
心跳扑通扑通,比砸在玻璃窗上的雨点还要密集似的,任由他牵着她的手, 带她离开。
走几步发现,是往和鸭掌木相反的角落更深处方向。
许沐子还没来得及疑惑, 邓昀已经推开了一扇暗门, 里面被更浓重的黑暗笼罩着。
邓昀举着香薰蜡烛先迈进去,提醒许沐子小心脚下门槛。
借着烛光依稀可见,门里是类似消防通道空旷的空间, 两侧空间不算宽敞, 是一条狭窄的、没有窗子的密闭长廊。
“这里是”
“没什么用处,勉强算是员工通道吧。”
他们秉烛夜行,在昏暗里慢慢走着, 仍然能听见些公共区域的吵闹。
好像是邢彭杰在为自己游戏中的某个行为大声辩白, 声音听起来比窦娥还冤枉:“我那是战术!”
这种背开所有热闹的单独行动, 过去也有过,且经常发生。
和这次最像的,就是在邓昀第一次折纸蝴蝶给她的那天晚上。
那晚, 邓昀问许沐子“要不要跟我走”,楼下客厅里是他们双方的家长和经常碰面的其他长辈, 酒过三巡,沸反盈天。
他却说不用翻窗, 可以走侧门。
许沐子在自己家里尚且还要偷偷摸摸,远不如邓昀那样从容不迫, 全程屏着气随邓昀走到楼下侧门前。
稍有点风吹草动, 就要僵一下肩颈。
正准备打开侧门,邓昀忽然抬手, 用食指的指背关节轻叩她鼻尖。
突如其来的动静差点没把她吓死,心脏都跟着一紧。
他却气定神闲,问她:“怎么不呼吸?”
许沐子妈妈指使她爸爸拿酒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犹如近在咫尺。
许沐子肺活量并不好,憋不住,开始喘气,声音小小的,像是蚊子在嗡嗡:“我怕我太激动,犯那个呼吸性碱中毒的毛病”
邓昀笑一声,替她按下侧门把手:“所以你就打算不呼吸了,要把自己憋死?”
思及过往,没想到一千多天的时间,没有令许沐子在这种方面有所长进。
幽闭空间里充斥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她走在邓昀斜后方,还是屏息凝神,紧张兮兮。
紧张之余,还有一连串的疑问和担心:“员工通道不许外人进的吧?我们要是在这里做什么,被客栈的工作人员知道,会生气吧?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安装监控”
邓昀端着烛火,忽然轻笑出声,气息冲得火光更加摇晃。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乱舞,他打趣她:“想法还挺野,打算在这儿继续?”
“你说换个地方,不是要在这里啊。”
“想多了不是?”
“哦,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公共区域呢?”
邓昀一路和许沐子十指相扣,牵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握她一下,说:“你不想让夏夏看见,我又不想松开,只能换条路了。”
许沐子方位感不好,凭感觉判断,他们应该是绕过了餐厅。
邓昀的手机响过一声,屏幕在他裤子口袋里亮起微光。
想到邓昀之前在电脑上敲出来的一行行代码,许沐子盯着他的背影,问:“邓昀,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怎么,想管账?”
这句话好暧昧。
许沐子噎住,挺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戳邓昀,在他肩膀后面指指点点:“我在和你说正经的呢。”
“和两个朋友一起做软件开发。”
“那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挺喜欢的。”
邓昀说他本来也打算做这个,只不过最初没有经济压力,也不着急,想着先读研,读研以后再慢慢开始试水。
家里投资失败,算是促使他把创业提前了。
许沐子对软件类工作完全没有了解,只是想问问邓昀工作是否开心。
听他说喜欢现在的工作,她心里也跟着高兴了一下。
“那你身高到底是186cm,还是189cm?”
“这数据哪里听来的?”
“186cm是以前听我妈妈说的,说你看着没有我叔父高。189cm是你妈妈说的。”
“没一个是对的,我187cm。”
都知道各自家长谎报数据的目的,也都无法理解那或多或少的一厘米带来的虚荣,又感慨家长们竟然相像到连数据都只有一厘米的谎报。
两个人边走边笑。
但这地方笑起来有回音,阴森森的,许沐子说吓人,让邓昀憋着,不准笑了。
“不能笑,话也不让说?”
“嗯,别说了,快走快走,好瘆人。”
结果忍不住想说话的是许沐子:“你以前戴着装乖的黑框眼镜,有度数么?”
“没度数,防蓝光的。”
绞尽脑汁努力想想,她又问:“那你是不是最喜欢黑色?”
邓昀又在笑:“在这儿跟我练习相亲呢?”
他笑完,像早有预判,往旁边躲了一下。
所以她的手没戳到他的肩膀,反而被他拉着手腕往怀里带。
“练什么练,哪壶不开提哪壶!”
场面一度混乱,许沐子在邓昀怀里挣扎,额头撞到他下颌,捂着脑袋也不肯吃亏,还是打到他一下。
他们这么折腾,动作幅度又大,香薰蜡烛上顶着的小小火苗忽然熄灭了。
一缕植物清香飘过,空间里完全陷入黑暗。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几秒,开始笑。
许沐子推着邓昀的肩:“快走吧,现在可更瘆人了,总感觉背后有东西要钻出来了。”
其实那些问题——
许沐子多少有点“一朝被蛇咬”的后怕。
以前他们太容易见面,太容易就有机会厮混到一起。
很多事情哪怕一次见面忘记问,也总是还会再有下次;下次见面忘记问,还会有下下次
就是因为什么都太容易,所以戛然而止后,想起邓昀这个人,她才发现,真正了解的只有爸妈在餐桌上说过的那些成绩。
这次有经验了,要把想知道的都先问好。
但邓昀拉着许沐子在黑暗里慢悠悠走着,忽然说了句“不用着急”。
起初她以为,他是不着急出去。可他说,现在他们家里都是小本生意,经历过磨难,谁都不敢草率投资,也算是比以前稳定很多,不会再有意外。
“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着问。”
有的是时间么?
也对。
走在“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昏暗空间里,许沐子总觉得心跳每一下都蹦到嗓子眼,不通风,空气溽热。
和叛逆期那阵子、夜里偷溜出去做刺激事时的悸动大抵相同,又比那时更令人心潮起伏。
长廊有尽头,“吱嘎——”,邓昀推开暗门。
刚刚吃过新鲜番茄的甜润感消失了,跟着门音,许沐子喉咙一紧。
门外有一扇映着应急灯光的玻璃窗,总比密闭空间光线好些,空气也更清透。
许沐子往四周看,惊讶地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绕过前台和公共区域的热闹,到了楼梯这边。
他们走上楼梯,在二楼与三楼交界处有了意见上的分歧。
邓昀继续往三楼走,许沐子没跟上。
三楼能有什么,不就是放映室、游戏室那些地方吗?
许沐子不情不愿,也不想去。
她是很想跟着他回房间的,心直口快:“我们为什么不回房间。”
邓昀站在更高几阶的楼梯上,回眸,垂着视线看向她。
光线幽暗,香薰蜡烛早已经在出通道时,就被他随手放在一处窗台上。
这个人无论在哪里,总有种如同在自己家里的松弛感。
只不过,他此刻目光里糅合着某种思考。
许沐子也在思考。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邓昀身边时,脑子会更好用些,竟然想出这样的理由:“之前,你带回来的那朵伦敦眼不是说送我么,我忘记带走,还在你房间里。”
邓昀有点不解风情,把事情挑明了说。
“许沐子,我本来是想带你回我房间的。”
他往楼下方向侧额,意有所指,“但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可爱,我可能克制不住,真跟着我回去,就不只是接吻那么简单了。”
许沐子有点倔。
她想,邓昀不是说喜欢她么?多巧呀,她也挺喜欢邓昀的。
既然互相喜欢,发乎于情,为什么要克制?
两个人对视着,僵持片刻。
邓昀懂许沐子。
一看这姑娘闷不吭声的样子,就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碰见她,他就没克制成功过,现在对方满脸无辜纵容,他快疯了。
邓昀肩宽,身高本来就高她很多,又站在上面的楼梯上。
他往下走的每一步都很有压迫感,也很撩人。
许沐子看着邓昀一步步靠近。
也听见他几乎叹息着,无奈地说:“你这种性格,遇见坏人很容易吃亏。”
“你是坏人么?”
“不算特别好,但应该也不坏吧。”
邓昀这样评价着自己,然后彻底放弃了去三楼的打算。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房卡,夹在指间把玩。
在路过她身旁时,他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往二楼走,直接略过她的房间,到他房间门口,把房卡贴在感应锁上。
“嘀——”,房门打开。
邓昀拉着许沐子进门,把她堵在玄关的墙边,捏着她的下颌的手稍带了些力道,示意她张嘴,然后偏头吻住她。
第42章 10:00-PM (1)
黑暗里, 许沐子背靠玄关墙壁,在邓昀的唇缓缓覆盖下来的那一刻,隐隐听见楼下传来的音乐钟报时的声音——
节奏舒缓的《Silent Night》。
音乐被闭合的房门夹断, 变得模糊不清。
邓昀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干净, 清爽。
气息闯入, 唇舌激烈地纠缠,脑海里像腾起蒙蒙雾霭,却又明澈地知道自己想要更多。
这种“想要”, 过去就存在。
在背着长辈在他房间里脱掉高领毛衣的时候、在琴房里感受着他吮吻的时候、在她期盼着他到国外读研的时候。
还有很多个夜晚, 她披散着长发,趴在宿舍床上不肯睡,在黑暗里, 眼睛发亮地和他发信息的时候
在这场连绵不绝的雨里, 漫长的舌吻点燃了所有之前积攒起来的贪求, 引人沉沦。
邓昀双手捧着许沐子的脸,她仰着头,被吻得节节后退。
一步步从玄关退到房间更幽暗的深处, 也许碰掉过什么东西,有金属落地的清脆声
吻游走到脖颈, 邓昀索性拉开许沐子连衣裙背后的拉链。
像刚才在楼下剥开巧克力糖的玻璃糖纸那样,把她从连衣裙里剥离出来。
她的舌吻是跟他学的。
到后面动作有点乱了, 咬到他。
邓昀抚摸许沐子的疤痕,问她:“知道我要做什么么?”
许沐子点头。
乖得像那年她穿好羽绒服, 准备跟着他逃出家门时的样子。
许沐子被邓昀抱到床上。
床上依然是番茄藤的味道, 让人思维混乱,分不清此刻的时间, 仿佛回到一千多天前在他卧室睡醒的清晨。
过去和现在的心动交织在一起,进门的借口早已经抛诸脑后。
哪还能记得那朵伦敦眼。
邓昀拆掉许沐子绑着头发的发绳,在她长发散落的时候,把手臂撑在枕侧。
她睫毛颤动,呼吸混乱,但眼睛已经适应昏暗的环境,在胸腔剧烈起伏中,担忧地看过他肩侧的白色纱布。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邓昀的吻重新落下来,吮住她未出口的关心。
许沐子努力保持冷静。
尽管邓昀掌心温暖,所有动作都十分温柔,唇比雨滴更轻地吻在她紧紧闭着的眼皮上、鼻尖上。
她还是抖得厉害,连牙齿都在哆嗦。
他很有耐心,没有丝毫急躁或者不耐烦的情绪。
哄她放松的声音就在她耳侧,带着极力忍耐、克制的哑,压住本能的冲动。
没有电力供应,空调和换气都停止工作,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很闷。
汗湿透了许沐子脖颈,发丝粘在颈侧。他们尝试良久,还是不行。
她很急,眼睫湿润,甚至都带了些哭腔,决绝地说她可以。
邓昀什么都没说,沉默着用手指揉磨,强制性地分掉她的心神。
他送给许沐子一份刻骨铭心的战栗。
在她涣散失神时,他用指腹抹掉她碎发里藏着的潮湿汗意,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许沐子紧紧抱着邓昀的脖子,感受着他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埋头缓了很久。
之前她在心里偏执地反驳,不明白两情相悦为什么要克制。
现在懂了。
她忧闷地往他怀里钻:“可是,你怎么办”
邓昀气息不稳。
他额角分明紧绷着,但还是那句话:“别勾我,我缓缓就好。”
夜里十点三十七分,客栈还在停电。
许沐子穿着邓昀刚才脱掉的那件短袖,坐在床上摸索手机,声音迷茫地问:“香薰蜡烛去哪了?”
邓昀在喝一瓶冰镇过的矿泉水,喝完才回答,声音不像刚才那么哑:“忘了。”
他那么聪明,一向没有什么事情是搞不定的,现在竟然和她一样健忘。
也许能够说明,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自若。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邓昀的电脑屏幕,借着淡蓝色的微弱光线,许沐子跪坐在床上给邓昀换手臂上的纱布。
邓昀立了个枕头在床头,赤着上半身靠在枕头上面。
血渗透好几层纱布,许沐子担心,嘴上也就有些埋怨:“你怎么不小心些”
“怎么小心?”
回想起刚才的动作,自己整个人都攀附在人家身上,让邓昀一个人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
许沐子不吭声了,闷头把纱布一层层往邓昀胳膊上缠。
一不留神缠多了几圈,被他调侃,问她是包扎伤口还是包粽子。
客栈的大药箱里什么都有,许沐子把纱布和医用胶布都放回去,感慨着客栈的经营模式,说这地方周到得像是家里。
邓昀靠在床头,侧目,问:“不觉得熟悉?”
完全不觉得啊。
许沐子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住过这种类型的客栈。
连她说的“家”也是形容词,她家里还不如客栈这边细致入微。
她爸妈实在是两个马虎的人。过去有阿姨帮忙照料还好,破产之后,夫妻俩半斤八两,每次许沐子从国外回家,总能在冰箱里发现过期的酱料和罐头。
想起早餐时,自己是打算过要给客栈写一份好评的,她从地上堆着的一团连衣裙布料里抖落出手机,点开客栈的订单。
真正到评价时,又后悔出去采蘑菇没有多拍些照片。现在手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漫画版指南的照片,另一张是凌晨驱寒的糖水热饮。
连九宫格都凑不够。
论起来,这事还是要怪邓昀的。
她脑子里总想着关于他的事情,辜负了客栈老板的用心经营和夏夏的悉心照顾。
要是没有邓昀在这里让她分心,自己肯定是会拍很多照片的,不至于没得可用。
于是她转头,去问始作俑者,有没有存过客栈的照片,要他将功补过。
这样问着,手也往邓昀的裤子上摸。
她暂时处于身心满足的状态里,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知道他的手机放在裤子口袋,想着自己去拿。
手被捉住,邓昀让她老实点,也让她别胡闹。
许沐子反应过来,收回手:“那你有照片么”
邓昀把手机拿出来,说可能有。
结果手机电量不足,才点进相册就自动关机了。
凑不够照片,许沐子又不想敷衍了事,只能把评论的事情往后延,想着等恢复供电后,从邓昀那边拿到照片再说。
其实充电宝在她的房间,走一遭去拿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但她身上只穿着邓昀的短袖上衣,腿是软的,人有点犯懒。
靠在床上没动,点进评论区,也就想起早晨没看完的那条长长评论。
她往下翻着,说有东西给他看。
早晨大概看到这里,“听说,这家客栈本来是老板准备送人的礼物”
许沐子继续往下看——
“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没能成功送出,这里才改成了客栈。
工作人员说,这里有一间琴房。
琴房不对外开放,别说看见了,我和朋友找了好几圈,连门在哪里都没发现,倒是意外地发现一条‘密道’。
问过才知道,是客栈老板设计失误,留下来一段利用不上的废空间。莫名觉得老板很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沐子喃喃细语,看见什么就实时对邓昀转述什么:“这里还有琴房?刚才我们走过的地方,好像真的没什么用处”
她的眼睛还在瞅着手机屏幕。
评论最后一段是在祝福,说感觉客栈老板有一段爱而不得的故事,因此祝老板生意蒸蒸日上,感情顺利。
这世界上好像总有很多遗憾。
而像他们这样可以久别重逢,大抵是很少数人才能有的幸运。
邓昀又在喝冰过的矿泉水,塑料水瓶发出的声音在黑暗里特别明显。
许沐子心里一动,转头,看见他滑动的喉结。
在和其他人相处时,许沐子并没有这么多冒险精神。
连家里人放烟花爆竹,问她要不要试试自己点燃引线,她都会后退到三米外的地方去。
在酒店兼职钢琴师,她遇见过一个相貌算不错的男人。
男人把房卡插在一束鲜花里,放在她身旁。
许沐子不觉得刺激,也完全没有兴趣,结束兼职后,把鲜花和房卡一同丢进酒店大堂的垃圾桶。
和邓昀在一起不一样。
他在那边沉默地缓和情绪,她这边却又腾起些勇敢。好像喜欢一个人,身体会更先知道,会期待着更多接触。
刚才紧张成那样,许沐子心有不甘。
她自己拿了主意,慢吞吞下床,往冰箱那边摸索着走过去。
邓昀问:“想找什么?”
“我们去采蘑菇时,你喝过红酒吧?”
“你想喝?”
“嗯,酒还有吗?”
红酒还剩半瓶。
许沐子不讲究口感,也不介意自己牛嚼牡丹,连品牌年份都没仔细看过,拔掉瓶塞,找了个大玻璃杯给自己倒满。
黑暗里看不清,差点满溢撒出来。
她小心地凑近,沿着玻璃杯沿抿了两口。
本来想要问邓昀喝不喝,房间里的落地灯却忽然亮起来。
空调“嘀”一身,恢复工作。
摸黑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恢复电力,隔着门板都能听见外面其他住客们鬼叫着的欢呼声,快赶上以前长辈们聚会喝酒的场面了。
许沐子在光亮里兴冲冲转头。
她脸颊还铺着一层没完全消退的晚霞色,举着红酒瓶,唇缝上沾着红酒。
唇红齿白,对着邓昀笑:“邓昀,来电了!”
落地灯的角度刚好是偏向床那边的,邓昀被晃得眯了下眼睛。
他起身,去调整灯光。
路过她身边,他揉一下她的头发,眼里都是温和的无奈:“都说了别勾我,还冲我乐呢?”
许沐子在心里高高兴兴地想:
没准儿等她喝完酒,她又行了呢?
她把酒杯端到床头,趴在床上催促邓昀给手机充电。
邓昀发给许沐子的几张照片,有偷拿走果盘里水果的松鼠,有落在野莓上的蜻蜓,也有顶着露珠的铃兰
这拍得也太好了,能当宣传照用。
她想起他以前录她的视频,随口说:“你要是不做软件开发工作,去做摄影师,一定也能赚到钱。”
“你打算给多少?”
“什么”
“用摄影师的照片,打算给多少钱?”
“我只是想夸你技术好。”
邓昀笑着:“哪方面的技术?”
许沐子竟然听懂了,把枕头砸进邓昀怀里,说他不正经。
他接住枕头,瞥她一眼。
有种看透、不说透的感觉,像对她的小心思了如指掌。
的确,沉思细想,不正经的人好像也不只是他。
是她要跟着他回房间的。
现在借红酒缓解紧张,跃跃欲试想着下次的,还是她。
许沐子自知理亏,不再说话,把邓昀的几张照片放在评论图片里,喝了一大口红酒,含在嘴里,慢慢咽下,编辑评论。
之前还觉得那条早期评论能写那么多字数,实在太厉害了,没想到轮到她写,也是越写越多,有些收不住。
她写客栈像能收留疲惫的家,写夏夏的热情和细心,写其他住客的可爱,也写到客栈老板的用心经营。
来客栈这件事,是好运的开端。
所以她也认认真真写下来,说自己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和事。
为了这份好运气,许沐子毫不吝啬夸赞。她把之前当着邓昀的面夸过的话,又夸了一遍,噼里啪啦打字,通通写在评论里。
她说客栈老板用心又细致,审美在线,还很有格调
最后一句也是祝福,“祝老板财源滚滚”,然后按了发送键。
邓昀也在看手机。
不知道他看到什么,眼里噙着一抹笑。
许沐子评论写完,红酒也喝掉半杯。
自我判断了一下,觉得晕乎乎的程度刚刚好,于是把手机丢到一旁,心痒痒地从床上坐起来,戳了戳邓昀的手臂。
邓昀在打字。
感受到触碰,抬眼看她。
她听见自己手机响了两声,没有理会,有点害羞地捂着脸,轻声说:“我准备好了,我们要再试试吗?”
不管不顾说出口,好像打断了他的什么事情?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邓昀看许沐子半天。
眼里一种完全拿她这个姑娘没办法的、认栽的情绪。
他把手机扣放在床边柜上面,单臂搂住许沐子的腰,利落地抱起她,把她抱到他身上,揉捏她的耳垂:“用心又细致?”
许沐子痒得缩了下肩,疑惑地发声:“嗯?”
他继续抚着她的耳朵,也继续问:“审美在线,还很有格调?”
这几句话许沐子很熟,在两、三分钟前,都出自她手。
但她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单单以为他是去看了客栈的评价。
“你是在吃醋么?”
邓昀眼里闪过笑意,去吻他抚过的地方:“没有,我在代表我的客栈,感谢住客夸奖。”
第43章 11:00-PM (1)
许沐子慢一拍地反应着邓昀说的那句话, 刚开始思忖“我的客栈”的意思,他的吻就落在耳侧、脖颈
特别坏,完全不肯留给她思考的余地。
之前没能成功的尝试, 像彩排,这次很轻易就接受了触碰带来的欢愉。
也会有些发抖, 尤其是当邓昀扶在她手肘的那只手游走开, 摸进衣摆,手臂箍住她的腰。
还好,不像刚刚那么严重, 只是睫毛轻轻颤着。
他脱掉了她身上的短袖, 埋头下去,她脑袋里弥漫着的、轻飘飘的微醺醉意轰然炸开
她还小声地问过他,从床头抽屉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塑料包装被撕开。
他们没关灯, 许沐子想要低头看, 被邓昀吻着唇阻碍了她的视线。
许沐子没有办法在上面, 她不会,最终还是躺下来。
长发散在枕头上,他帮她理到一旁, 手肘撑在她耳侧,很认真地亲吻她。
接吻的感觉真好。
犹如在冷雨天的饥肠辘辘里, 遇见一盅小火煨着的汤。
所有难耐的贪心都能在激吻中得到餍足,然后又从身体里窜起更多的“想要”。
爱欲和贪欲交汇, 涓涓流淌在胸腔里。
他太耐心,完全在考量着她能承受的程度, 按照这个掌握节奏。
这样的体恤, 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她感受到他额头落下来的汗, 温暖地砸在胸口。
许沐子在邓昀安抚的亲吻中,舒缓掉紧张,连睫毛都不再颤了。
手被按得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面,适应着,额头沁出汗意,皮肤蹭在舒适的床单面料上。
许沐子把呢喃压在喉中,紧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出声,昏头昏脑地想:
刚刚忘记提醒邓昀,把空调暖风关掉了。
邓昀这个人好讲究,出门还自己带了床品四件套吗?
哦不对这好像是邓昀的客栈
等等,邓昀的客栈?
掌心湿浸浸地紧握着,心潮随动作缓慢起伏,就像潮汐被月亮牵引,淹没仅剩的一点考虑。
邓昀也有失控的时候。
他的温柔、克制、隐忍,这些都在许沐子皱着眉却压抑不住、闷哼出声的时候瞬间失效。
许沐子可能说过让邓昀轻一点,在最后关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胡乱摇头,蜷着身体,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叫了声“邓昀”
夜雨绵绵,落地灯静静亮着。
那朵粉橘色的伦敦眼绽放,露出淡绿色的纽扣花心;之前在黑暗里碰掉的打火机,依然躺在地板上。
许沐子被拥着,安静地把汗津津的下颌歇在邓昀肩上,慢慢平复心跳。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失重滋味消失,五感逐渐恢复。重新听到雨声,是在夜里十一点多。
许沐子浑身乏力。
小时候不好好练琴,扒着门缝偷偷看家里的电视机,不知道是在电影还是电视剧里,听到过一种武功,叫做化骨绵掌。
也许中招后就该是她现在这种样子,每根骨头都变成棉花糖,软软的,眼皮也打架,最终疲惫地睡着。
可能神经太过兴奋,睡得并不太沉,身体偶尔痉挛,总有某些片段入梦而来。
比如,邓昀的手臂托起她腰部的瞬间、他们下颌紧蹭着接吻的瞬间、结束后在浴室里扶着邓昀的手腕被温水淋湿的瞬间。
又或者,一切开始之前,他那句“我的客栈”。
许沐子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儿,醒时,电脑上显示的时间不到十二点钟。
落地灯光被调到最低亮度,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就看见邓昀近在咫尺的下颌。
意识不算清醒,许沐子回味着邓昀皱眉发力的模样,又在惺忪渐消的过程里,捡回理智,把之前忽略掉的蛛丝马迹和被撞散的思绪,拼拼凑凑重新组装起来——
原来邓昀就是客栈老板。
这样对照着想来,竟然毫无违和感,他的确像是能够搞出这样一间神秘又舒适的客栈的人。
难怪夏夏在停电后来敲他的房门,而不是去找更活跃的邢彭杰他们;
难怪他会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
难怪他只是来住了一个星期,房间里却是物品齐全,可她连行李箱都没看见
思维混沌地发散出去,甚至想到过去很随意的一段对话:
那大概是她离家回学校前?
是了,是她在他的卧室里脱掉高领毛衣、给他看她背后的烫伤疤痕的夜晚。
那天晚上,离开前,邓昀帮许沐子穿好毛衣。
她的脑袋从紧密的针织领口里钻出来,头发乱七八糟,看见被逗笑的他,她羞愤地跑开,去照镜子整理。
镜面映出邓昀的面容,他坐电脑椅里,垂着头在看手机。
窗户开着缝隙,他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让风把烟味带走。
那是在他们经常见面之后,邓昀第一次在她面前抽烟。他神情怪严肃的,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
许沐子理好头发,和邓昀说话。
他若有所思地把烟头沉进可乐罐里,没听见,她于是凑过去,打了个没成功的、哑声的响指,问他在想什么。
邓昀抬起头,笑容意气风发。
他说放在手上的闲钱有些多,正在考虑怎么用。
许沐子只懂古典钢琴曲,对那些问题实在是不在行。
她以为他在筹谋理财问题,没有多问过。
后来她在国外和他通话,倒是提起过一次,问他钱的事情解决好没有。
他好像找到了很称心的理财方式,声音也透露着好心情,轻笑着答,“解决好了。”
那时候邓昀所说的解决
就是做了这间客栈吗?
所以,那位网名叫Creampuffs0319的住客,才会在早期的长评里说,客栈是老板亲自设计的。
所以,夏夏在聊起老板的经历时,才说老板是顶尖大学的保研生,因为家里负债,放弃了保研机会
她严重睡眠不足,脑海里堆积了太多信息,一时间感到思维凝滞。
想要快速想清楚,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总觉得没有想到最该想通的核心关节。
要再去看看那些客栈评价吗?
手机就在枕头下面。
本来是被她随便丢在床上的,但刚刚过程中许沐子被手机硌到,是邓昀帮忙放在枕下的。
许沐子去摸手机,稍动了动身体,感到每一寸筋骨都酸软无力。
邓昀没醒,只是感觉到动静,放在她腰际的手臂收紧了些。
他的睡相很好看。
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鼻梁高挺,嘴唇看起来很好亲。
脖颈处的细细的一道瘀血痕迹,是她在他最初挤入时,仓皇失措,不小心用指甲抓到的。
看着那道浅红色的痕迹,她忽然想通了些。
评论里提到过,这家客栈本来是老板准备送人的礼物。
而客栈老板,曾亲手栽种过花语是初恋的玫瑰。
客栈里有一间神秘的琴房,不对外开放。
所以,这间客栈,其实是打算送给她的吗?
她可以这样揣测吗?
如果可以,他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准备送给她的呢?
总不会是在断掉联系之后。
也许这样的揣测,太过自恋。
可是
手机握在手里,屏幕触碰到皮肤,亮起来。
两条未读信息,是在他们做之前收到的。
信息来自她没来得及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她点开来看,是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陌生的琴房。
琴房很漂亮,复古风格的实木色。墙壁边的高矮桌柜上摆满了水晶花瓶,鲜花盛开,隔着屏幕都能嗅得到馥郁芬芳。
第二张,是盛放的玫瑰花丛。
阳光明媚,粉橘色的伦敦眼开了好大一片,漂亮得像一幅油画。草木葳蕤,角落里有只橘色的猫蹲在客栈窗台上。
既然照片发给她
客栈打算送给谁,答案昭然若揭。
眼前睡着的人,性子很傲,从来不肯诉苦,那年许沐子认定邓昀把她的生日忘记。
他没有辩解。
她以为她的生日礼物,只有昂贵的礼服裙,却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里。
几小时前,他们在这间房间里谈心。
邓昀也只是简简单单地说过,“那时候很想抱你一下,但不能。”
但不能。
就这么利落的、云淡风轻的三个字,邓昀揭过了他自己的用心斟酌和准备。
许沐子比邓昀动心晚,或者说,她比他糊涂。
分开时,她只是被迫地掐断了一截刚刚萌芽的情愫,却也会耿耿于怀到不敢再想起。
那邓昀呢?
他有过更多关于他们的规划,有过更多用心和在意。被突然打断时,他心情如何?
许沐子眼眶一下就热了。
有点哽咽,又怕吵醒邓昀,紧紧攥着手机,压抑着情绪吸了吸鼻子。
她想抬手去触碰他的鼻骨。
指尖突然被攥住。
邓昀睁开眼睛,声音温柔得要命:“怎么哭了?”
总觉得这个人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和她说过。
许沐子眼泪止不住地流:“邓昀,你给我讲讲这个客栈”
邓昀把许沐子往怀里抱紧。
他帮她擦眼泪:“哭什么。喜欢你,也想要追求你,哪能一点准备都不做?”
第44章 11:00-PM (2)
许沐子哭得很凶, 眼泪比窗外的雨还要汹涌。
自从家里出事后,经常苦中作乐——
她安慰自己:
如果没有这些挫折,可能她现在还困在不能成为天才钢琴家的憋闷里, 揪着一点点失落和不甘心不放。
来来回回,如同鬼打墙地撞着, 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成长。
也安慰爸妈:
如果一切都过分顺利, 他们也改不掉之前的那些恶习。四体不勤、喝酒、熬夜,搞不好已经折腾成酒精肝或者高血压。
起码现在身体好,健健康康, 平平安安。
整天给自己洗脑, 乐观地用孟子激励自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可是现在, 许沐子已经不敢去想, 如果没有投资失败后的破产、负债,原本她的二十岁生日应该有多么令人欣喜。
也不敢想,他们到底错过了怎样一种有可能的人生。
“邓昀, 你有没有很失望过?”
“有。”
一腔自己的委屈和替邓昀生出来的委屈,混合在一起, 像生着刺的玫瑰花茎在胸腔里乱搅,难过得要命, 又无处发泄。
怎么能释怀呢?
最终她只能举起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埋头往他身上打, 问他当时为什么不说。
邓昀没拦着, 挨下许沐子的拳头。
他这次没有揉她的头发,只是抱紧她, 吻掉她的哽咽声和眼泪:“当时那种情况,不方便说吧。”
睡前他们从浴室回来,是穿过衣服的。
那时候淋浴过的水汽弥漫开,房间里更闷了。雨势不大,星星点点,所以开了扇窗户来透风。
山里气温低,又是阴雨天,担心她着凉,邓昀从衣柜里拿了套面料柔软的睡衣出来。
短袖上衣套在她身上,长裤他自己穿着。
短暂的睡眠里,许沐子可能因为身体酸软和偶尔的痉挛,不安地活动过,总之睡姿不够老实,衣摆已经快要卷到肋骨了。
现在被邓昀拥在怀里,亳无遮挡可言,皮肤亲昵地触碰着,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身体有记忆。
被亲吻着,她很快软下去,刚沉静下去的敏感又被勾起来一些。
他们就这样一下下地接吻,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沐子眼泪终于止住了。
邓昀用手探了探,逗她:“想什么坏事,心跳这么快?”
许沐子不承认。
她喉咙干巴巴,有点缺水,极不好意思地推掉邓昀的手,说渴,想喝水。
邓昀起身,去帮许沐子拿矿泉水。
她看着他赤着的上身,看着他手臂上的纱布,在他走到冰箱前躬身拉冰箱门的时候,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想喝冰的。”
邓昀声音里带着笑,评价她:“挺难伺候。”
这么说着,也还是有求必应。
冰箱里的冰块之前给玫瑰花换水用光了,他随手套了件短袖出门,三、四分钟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一小桶冰。
许沐子捧着一杯加过冰的矿泉水,慢慢抿着,听邓昀讲这间客栈的来历。
客栈是准备送给许沐子的礼物。
但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经营,只是觉得这地方景色宜人,远离闹市,能看日出日落,也看漫天星辰。
以后再遇见许沐子情绪低落的情况,开车几个小时,就能带她来散心。
他知道她热爱钢琴,哪怕再灰心时,都没放弃过练琴。
思量再三,觉得散心的地儿也不能少了给她练琴的设备,所以又开始研究钢琴的品牌和型号。
那时候邓昀要兼顾学业和其他事情,准备生日礼物的时间并不算宽裕。
其他房间都是空的,只来得及布置好一间琴房,种下一片玫瑰花田,想着,其他的有时间再慢慢来
后来家里投资出现问题,负债数目不小。
情况艰难,和许沐子家一样,稍值点钱的东西都卖掉了。
不但奶奶在老家的房产没能留住,连邓昀手里的健身房年卡、整套外星人台式机装备都走二手交易平台出掉了。
这个地方能留存下来,是因为当初只是一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还没有人想过要把它做成客栈经营。
对外人来说,没商机,所以并不值什么钱。
许沐子捧着水杯,难以苟同:“可是这里的装修,还有那间琴房,一看就很贵啊”
邓昀说,装修风格这种东西,见仁见智。有人喜欢极简主义,有人喜欢法式浪漫琴房装修花费再大,普通人留着也没用处。
没用处,也就一文不值。
倒是也有买家来看过几次,不合拍,没谈拢。
而邓昀私心里又比较想把它留下,最后干脆借了些钱,把这里改成客栈。
刚才在照片里,许沐子看见过客栈最早期时的样子,除了那片伦敦眼,房子的确是没有现在看着精致。
她眼睫挂着湿意,仍然偏执地忿忿不平,不讲理地战他的队:“怎么会一文不值呢,肯定是那些买家眼光不好!”
邓昀就笑着听许沐子喋喋不休,听她为了帮他说话,并不十分擅长言辞的性子,也像个能吃到回扣的销售人员,说这里多么多么好,那里多么多么吸引人。
还说买家们不够高瞻远瞩,这钱就该是他赚。
越说越义愤填膺,冰水喝着也没消掉怒意,脸都红了。
邓昀怕真把许沐子给气着。
他往她唇上亲一下,挡了挡她的火气,说这地方的房价就明摆在这儿呢,又不是旅游景区,当地人不肯出高价也是正常的。
“那还是他们眼光不好,不懂投资,我就非常喜欢呢。”
“不一样。”
许沐子下意识反驳:“有什么不一样”
手里的冰水杯返潮,有霜汽凝结成水珠,掉落在床上。
在深色床单上留下一滴水痕。
小动静分了心神,她看向水痕,脑袋呈现出另一桩事,所以没听见邓昀后面说的那句,“本来就是按照你的喜好来的。”
她在想的事情是——
客栈是邓昀的。
不难猜测,楼下书架里的书,真的是他在什么比赛里赢得了大额购书卡,才一口气买回来的。
而那张被水沾湿过的、皱皱巴巴的古典音乐节的票根
许沐子猛然抬头:“邓昀,你去看过我吧?”
邓昀轻轻地“啊”了一声,眼睛里的笑像狐狸,他说去看过,还看见她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外国男生在校园里追逐打闹、吃披萨。
“那只是我的同学。”
“知道。”
“你没想过要叫住我么?”
“想过。”
邓昀还是那句话,但不能。
倒不是说,因为她和别的男生走在一起,赌了气才不能叫住她。
醋是多多少少吃过一点的,毕竟那天她的笑容真的很美。
只是大事上,他还不至于那么幼稚。
不能叫住许沐子,最重要的原因是:
那时候他和朋友的创业还没什么水花,正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
每个人都穷得叮当响,整天窝在出租房里,没日没夜地敲代码。
他们几个既然敢创业、敢做软件开发,肯定是对正在做的事情有信心。
但世事难料,谁也说不准这件事什么时候能有收获、具体能有多大收获。
去看古典音乐节的机票是省吃俭用凑出来的,在邓昀看来,当时叫住许沐子没有任何意义。
他家负债更多。他可以吃泡面、可以熬夜,但不能连累她一起。
创业已经是借钱在做了,恋爱不能借钱谈。
也许换作是别人,还能说出“有情饮水饱”“真正喜欢的人是不会分开的”这类天真的埋怨。
许沐子却说不出口。
他们拥有相同的经历。
她太能理解他当时的感受。
许沐子自己也曾有过一个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的想法,暗室私心——
如果她在更早的时间收到他送的那件礼服,家里债没还完,她可能会因为缺钱,选择把它卖掉换钱。
但并不表示,自己不够喜欢邓昀。
都是些人穷志短时,面包与爱情不可兼得的迫不得已而已。
这个话题多少有些沉重。
许沐子咬着玻璃杯沿,甚至不敢开口问邓昀,那间琴房,还在不在。
他察觉到什么,看过来,她就捡了个轻松的问题搪塞,问他这间客栈现在是不是很抢手。
“还好。”
是有人来谈过转让和收购,出价还算不错。
如果许沐子真有交往稳定的男朋友,在这几年里和别人把婚礼给办了,邓昀心灰意冷,真有可能选择把客栈卖掉。
不过,邓昀没提这个。
他足够了解她,看她一眼:“许沐子,你不是想问这个吧?”
其实在看照片的时候,许沐子就已经认出来,琴房里的那架钢琴是名牌。
钢琴价格不菲,她猜测,在情况最困难的时候,它应该已经被卖掉了。
就像那片曾经盛开的伦敦眼花田,现在也不再种植了。只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根系,还会生出新枝、还会开花。
它们存在过,就已经很令她感动了。
这种事情,问出口对邓昀来说是一种打击,像在揭人伤疤。
可能会伤到他。
无论邓昀怎么盯着她看,许沐子都打定主意把问题烂在肚子里,不肯说实话。
遗憾还是有的。
她怀着满腔遗憾,往嘴里喝进一块冰。
许沐子平时很少吃冷饮,冰块一入口,人就已经后悔了,含着它哼哼一声,浅浅蹙眉。
不想嚼碎,又不好当着邓昀的面吐回去。
冰块缓缓溶化着,渗出丝丝凉气
邓昀托起许沐子的下颌,把食指探进她口腔,勾出那块冰。
冰块掉下来,落在她的小腿皮肤上,冷得人一个激灵,又滚落在床上。
他的手指还在,被她轻轻咬了一下。
她感觉到他沉沉的视线,心跳瞬间加速。他的指尖不怀好意地搅压两下,才肯离开她的唇。
敞开的窗口吹来一阵清爽的、带着潮湿土壤气息的夜风,头脑却不清明。
邓昀拿开许沐子手里的水杯,勾着她的脖颈,吻下来。
早就说过,这个人非常坏。
无论她是不是在叛逆期,论带给她刺激的程度,没人能比得过他。
很深的吻。
在许沐子几乎失神的时候,邓昀偏偏退开了,用食指的手背帮她抹掉唇边的水痕,笑着问:“想不想去看看你的琴房?”
第45章 00:00-AM (1)
床单上有冰块融化的水痕, 邓昀动作利索,把整套床品给撤掉,换了新的。
许沐子没有回自己房间重新拿衣服, 在邓昀换床单的时候,她换上连衣裙。
连衣裙是夏装, 透气的奶油色棉麻面料, 两条细细的肩带挂在消瘦的肩上,在夜里出门恐怕没有那么保暖。
可是,折腾一晚上, 早已经忘记夏夏拿给她的厚浴袍究竟被她放到哪里去了。
许沐子倒也有办法, 不客气地从邓昀衣柜里选了件外套,披上。
之前贴在脚踝伤口上的创可贴,在去浴室清理时沾湿了。
她粗心, 自己没留意到伤口被溻着。还是邓昀调亮灯光, 从药箱里拿了新的创可贴。
许沐子坐在床边, 邓昀坐在电脑椅上,握着她的脚踝。看见她身上的深色外套,他调侃道:“不是和我不熟么?”
“我和夏夏说话, 你听见了?”
“嗯。”
许沐子晃了晃腿,说:“你吻技还可以, 算是熟了一点点。”
邓昀撕开创可贴包装,懒懒地“哦”了一声:“只是吻技?”
脑海里浮想出一堆画面。
许沐子抿唇, 不好意思了,把脚往回收, 又被邓昀紧紧握住。
他把创可贴中间的海绵对准伤口, 指腹暧昧地在布面上轻轻一抚,贴完, 起身:“走吧。”
他们走出房间时,是夜里十二点钟。
细雨几乎停歇,暗夜里腾起些雾气。走廊里静悄悄的,估摸着楼下公共区域里玩狼人杀的那群人也散了。
几扇窗都以内倒的形式开着缝隙,清新湿润的风闲游在幽暗的空间里。
客栈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许沐子随口说:“这个时间了,不知道夏夏会不会还守在楼下。”
竟然得到回复:“她下班了。”
差点忘了,身边的人是老板,所有事情都知晓。
外套的长袖布料堆叠在手腕,许沐子的手从里面伸出来,被邓昀牵着,跟着他上楼。
他们穿过环形走廊,走进三楼的放映室里。
放映室已经被清理过。
小酌局堆放的零食、酒水已经不见了,蘑菇造型抱枕也整齐地排放在沙发上,浅绿色矿物扩香石散着柠檬草的味道。
和她凌晨四点钟第一次走进来时一样,整洁又温馨。
“放映室就是以前的琴房吗?”
“不是。”
“那我们”
许沐子正想问,看见邓昀绕过茶几,按了墙壁上的密码。
之前在这儿参加小酌局,有人喝过酒,也把墙上的密码锁当成灯的开关按过。
那时候他们还以为,密码锁里面是普通的储物空间或者什么。
八位数的密码。
许沐子看见邓昀在输入她出生的年份,接着是她生日的月份,06。
再然后,是她已经能猜到最后两个数字,08。
六月八日。
她曾经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和著名的德国音乐家罗伯特·舒曼同天生日。
邓昀输完密码,侧目,笑着看向许沐子。
是和过去他考虑闲钱用处时极其相似的笑容,意气风发。
不会那么简单
他好像不会在深夜里带着她来看一间已经卖空掉的琴房。
许沐子胸口起伏,心里冒出一些荒谬的猜测,慌慌张张去看邓昀。
他知道她眼里的疑问,拉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掌覆在暗门上。
门板光滑、微凉。
她预感到惊喜,紧张到不能呼吸,只能紧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情绪。
视觉通道关闭,在一片黑暗里,许沐子感受到背后属于邓昀的体温。
他扶她的肩,大概是垂着头的,呼吸声落在她耳侧,带领着她推开掌心下的暗门。
他说,为了防止她失望,要提前和她说一下,照片里那架钢琴,在某种情况下已经被他转手卖出去了。
“现在里面摆放的钢琴,没有那个贵。”
可许沐子仍然心跳不止。
说不上原因,总觉得事情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
琴房应该是很久没有人来过,推开门后,神秘的密闭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木制物品的味道。
暗门在身后轻声关闭——
邓昀的手短暂离开她的肩膀,“咔哒”,许沐子感应到灯光,慢慢地睁开眼睛。
好美的琴房。
哪怕没有照片上那些鲜花,也是美的。
琴房空间宽敞、宁静。
打过蜡的实木地板铺着一层柔和的反光,明窗净几,高高矮矮的几十个桶型空水晶花瓶也是亮晶晶的
还是没有三角钢琴的黑色抛光漆体耀眼。
许沐子几乎一眼认出它,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邓昀。
她跑过去,伸出手。
指尖有些发抖,足足顿了十几秒钟,才深呼吸着掀开键盘盖子,把指尖落在琴键上。
是它。
许沐子曾经拥有过两架钢琴。
第一架钢琴,是她三岁多的时候,在商场里看见别人演奏钢琴,看得入迷,非要学钢琴,爸妈给买的。
最开始他们什么都不懂,家里生意也没好到变成暴发户的地步。
一家三口门外汉,听琴行的人介绍几句,捡了一架价格适中的立式钢琴买回家里。
到许沐子上小学的时候,她在钢琴上的刻苦令她展现出不错的成绩,受到钢琴老师的赏识和爸妈的重视。
钢琴老师说,许沐子的旧琴声音发闷,有条件可以换一换。
那时候家里生意已经有起色,钢琴老师惜才,愿意把一架闲置的三角钢琴以十分划算的价格出售给许沐子。
三角钢琴真的很美。
琴身线条优雅,漆体锃亮。许沐子放学回家第一次看见那架琴,高兴得跳起来,丢掉书包冲过去抚摸琴键。
而现在的许沐子,也坐下来,抚摸着琴键。
她第一次遇见它时,弹了一段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那时候,她还不能行云流水地完成那首曲子,弹到中段的降D大调,转过头,高兴地咧着嘴冲着爸妈傻乐。
久别重逢。
许沐子依然弹了这首曲子。
她把左手缓缓落在琴键上,感受着琴键带动琴内精巧的弦锤、琴弦,也感受着它的音色,鼻子隐隐发酸。
闭眼,陶醉地弹完这支曲子尾声的低音部,许沐子含着眼泪转头。
邓昀依然是深色系穿搭,黑色短袖,抱臂靠在装了隔音材料的暗门上。
他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指背抵在鼻尖,眼里盛着灯光,笑问:“开心么?”
许沐子重重点头。
这架钢琴陪伴她最久。
它陪她度过了十几年每天埋头苦练的时光,见证过她指下每一支钢琴曲的生疏到熟练,见证过她的进步,也见证她的郁闷崩溃
她曾经练琴到指甲受伤,在琴键上留下血色;
也曾趴在琴盖上失声痛哭。
它陪伴许沐子走过太多的路。
决定卖掉它的那天,她却只能忍着不舍,麻木懂事地对爸妈说:
没关系,以后再要练琴,她还可以去外面找按小时收费的琴房。
买下许沐子这架钢琴的人,是许沐子的钢琴老师正在带的新学生。
是女孩,比她小很多,大概就是许沐子换新钢琴的年纪,也是刚崭露头角,正是需要一架趁手好钢琴的时候。
女孩家人不做生意,不介意许家是否破产。
听说许沐子如愿考上了有名的音乐学院、钢琴又是保养得当的名牌,很愿意买下来。
后来许沐子听老师说,女孩在比赛中拿了不错的成绩,觉得那架钢琴能带来好运,很爱惜。
学乐器的人都比较念旧。除非情不得已,或者有能力购置更高段位的乐器,不然不会换掉最珍视的伙伴。
这一切都发生在断联之后。
邓昀是怎么知道?
也许因为他妈妈给他买过一架钢琴,也在负债后转二手卖掉,他又很聪明,所以很轻易能联想到她家的情况,知道她守不住自己心爱的物品。
可是
他又是怎么说服那家人,把钢琴买回来的?
从来没想过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许沐子眼眶红红的:“你怎么找到它的,他们不可能愿意卖掉”
邓昀出了更高的价格,足够让人买下更好的、全新的钢琴。
交涉过好几次,女孩家长最终同意把琴让给他。
具体如何交涉,邓昀没说。
琴房安静得没有丝毫杂音,他只说:“凡事心诚则灵吧。”
“你是因为它,才卖掉了之前放在这里的钢琴?”
“差不多。”
许沐子又不傻,知道邓昀有所保留,不认同地摇摇头。
她眸子里潋滟两汪眼泪,嘴上埋怨着,说他一定在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冤枉钱,也一定为此大费周章过。
邓昀还是那个问题:“看见它,高兴么?”
钢琴静静立在琴房中央。
许沐子看看它,抚摸着琴键,由衷答:“高兴。”
他轻松一哂:“那就值了。”
许沐子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落在邓昀的外套上。
她用衣袖去抹,越抹越多,干脆捂住。
邓昀走过来,拉下她捂在眼睛上的两只手:“别哭。”
他逗她,问,就这么几个小时里,她都已经哭过几次了?怎么这么爱哭?
她心直口快地回答,说在床上那次不能算。
那次是生理性流泪,不是真的在哭。
说这话时,许沐子睫毛挂着泪,一副楚楚可怜又过分可爱的模样。
邓昀滑了下喉结,眸色微敛,到底没在这种时候占便宜。
他把她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擦掉,问她,要是再哭一会儿,眼睛肯定要肿。几个小时后,肿着眼睛回家,怎么和爸妈交代?
两家长辈的关系具体恢复到什么程度,许沐子还不知道,肯定不能冒然提起邓昀。
要是把他们做过的事情都抖落出来,得把她妈妈吓出心脏病
想到回家,就要想到那个“大好消息”。
许沐子吸着鼻子,腹诽:
觉得自己多哭一哭再回家也是好的,到时候眼皮水肿,颜值下降,她爸妈嫌她拿不出手,可能就不会给她介绍新的相亲对象了。
邓昀点了点许沐子泛红的鼻尖,问她眨巴着眼睛想什么呢。
她说:“可能我回家,今年的第四个相亲对象就坐在家里等我呢。”
邓昀低声一笑,本来要去帮忙擦眼泪的手指换了个方向,蜷起指关节,往她额头上一叩:“还惦记你那相亲对象呢?”
第46章 00:00-AM (2)
当然惦记啊。
耿耿于怀呢, 要不是因为这些事,也不会跑来客栈散心。
提起相亲对象,许沐子颇有微词, 不明白长辈们怎么会认定,这样牵强的安排就能让她遇到好的缘分。
而且堂姐报信说, 这次的第四位, 还是她爸妈知根知底的人。
很可能是老朋友家的孩子。
以前在小别墅住着,家里又生意兴隆,爸妈和老朋友们走动得频繁。哪怕许沐子练琴再忙, 那些长辈, 她也或多或少见过几面。
至于那些长辈家的孩子
过去许沐子和他们勉强算是点头之交吧。
长辈们在时,见面打个招呼;
长辈不在时,街上遇见, 面对面走过去, 他们也会当没看见的。
而且她家破产后, 还和爸妈有联系的长辈只有那么一两位。
记忆里那两位长辈家的孩子,一家是已婚的大哥哥,一家是刚上大学的小妹妹。
许沐子一蹙眉。
心想, 该不会又是像去年才把邓昀送的礼服交给她的那男生一家人一样,断交好久, 听说她家生意有起色,才说着“有好事可得想着我们”的谄媚话, 恢复了和她爸妈的来往
上梁不正,下梁也容易歪。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同辈, 人能好到哪去?
何况还有个事事优秀的邓昀在眼前作比较, 嘁,还说是什么“大好消息”。
邓昀去外面放映室拿了抽纸盒回来, 许沐子自己擦掉眼泪和鼻子。
她的手流连地抚摸在钢琴琴键上,随意按动几组旋律,把相亲这事详细和他说了。
“感觉没有我爸妈说得那么好,搞不好你也见过。”
许沐子眼皮还有点红,苦着一张脸,“不会是以前长辈们聚餐时,头挨着头,总凑在一起打游戏的那几个男生吧?”
看样子,邓昀根本没有印象。
琴房里只有两张进口的头层牛皮钢琴椅,他坐在她对面,眯眼思考几秒钟:“哪几个?”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聚会,饭店包厢里摆放了围棋盘,有几个男生坐在一起打手机游戏,后来因为游戏闹别扭,互相推搡,把围棋盘都给撞撒了”
“不记得。”
“奇怪,你怎么记性这么差?”
手机响了一声。
邓昀滑开屏幕,垂头看了看,边打字边说,他们两个能同时出现的饭局,他多半是为了见她才特地去的。
“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对别人没印象也正常吧?”
许沐子张了张嘴,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反而因为邓昀的直接,有点脸红。
邓昀打完字,把话题拉回来:“是他们的话,你想怎么办?”
“就说不合适呗。”
“这么干脆?”
“对以前的相亲对象,我也是这样的态度啊。”
“拉小提琴的那个?”
“哦,那个啊那个是稍微联系得多些。”
拉小提琴的那位相亲对象,最开始见面是在长辈们攒局介绍的餐桌上。
席间和许沐子聊过几句古典音乐,被长辈们撺掇着加好友,也没提感情上的事情。
她想着也许双方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那还挺不错的,又都是学乐器,当个普通朋友也行。
结果
她练琴,几个小时信息不回复,对面就说她不礼貌。
打电话约她出去,她既没空,也没兴趣,委婉拒绝,对面就破防,在电话里起争执不说,还要告状到许沐子家长那边去。
所以许沐子对相亲这事,印象更差,都快有应激反应了。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无论见谁,联系方式都不打算留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
许沐子抬手拍了拍额头,为难地想,她爸妈这次生意有转机,是遇见了贵人帮忙的,第四位相亲对象要是那位贵人家的晚辈
邓昀不知道在和谁联系,手机在他手里拿着,响过几声。
他看起来像是在回信息,打字速度飞快。
打完字,邓昀把钢琴椅挪到许沐子身边,手搭在钢琴上,竟然弹出一段节奏。
许沐子太熟了,稍听听就知道邓昀弹的是柴可夫斯基。
《四季》钢琴组曲里的《四月-雪松草》。
这首曲子,许沐子第一次给邓昀演奏钢琴时弹过的。
邓昀弹得很业余,用专业眼光来看,是有些生硬的。
后面估计是忘掉了,只弹出十几个小节。
许沐子还是感到意外,把相亲对象的事都给抛到脑后去。
他以前不是说对钢琴没兴趣,家里那么贵的钢琴都只当摆设,只有她被妈妈带着去弹过一次,恐怕之后再没人碰过。
“你学琴了?”
邓昀说他只会弹这么一首,算是死记硬背才练会的,还勾着她的指尖,说让许沐子老师给点评点评。
许沐子老师端起派头,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她不提节奏问题,摇摇头,像个大音乐家,只说邓昀这株雪松草不够鲜嫩,还有点欠修剪,忒杂乱
都把自己说乐了。
点评完,许沐子问:“你这曲子练了很久吗?”
“想你的时候就练练。”
至于为什么要练钢琴,都不需要再问,邓昀就轻轻笑着,带着醋味调侃许沐子,说是羡慕人家学乐器的和她有共同语言。
“那你应该学小提琴。”
然后听见邓昀轻轻地“嘶”了一声。
许沐子刚哭完就被邓昀给逗笑了。
他好像不喜欢她沉浸在感动或者感激这类的情绪里,更喜欢她把这些当成平常事。
这间琴房真的很舒适。
许沐子看着那些空空的、干净的水晶花瓶,想象着它们装满鲜花的样子。
照片里的花布置得很美,她没带手机出来,戳了邓昀一下,要他翻出照片给她看。
手机递过来。
许沐子挨坐邓昀身边,趴在钢琴盖子上,看那张照片。
大飞燕、绣球花、玫瑰还有很多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花。
像把莫奈的油画搬进琴房。
这么美的布置,都能开一场音乐会了。
手机屏幕上方跳出消息栏,与此同时,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
邓昀收到一条新消息。
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你先看消息吧。”
邓昀看几眼,打字回复。
许沐子依然趴在钢琴上,她身体懒懒的,腰肢酸软,胸腔里却填满愉悦。
她懒洋洋地讲述着,说她曾有过一点点期待,期待能在未来某天里和他不期而遇。
最好是在古典钢琴音乐会上,舞台布置很美,就像照片里那样,被鲜花包围。
邓昀无意间买到音乐会的票,去看演出。
最好是他因故耽误,去迟了,没有来得及细看入场时发的目录手册,灯光就已经暗下来。
“演奏开始,你才惊讶地发现,台上把曲目弹奏得清晰、灵动、富有情感的人,是我。”
许沐子眼睛很亮。
笑容是从小拍照片、泡在各种比赛里练出来的模样。
露八齿,很美,是个柔嘉维则的姑娘。
即便是在憧憬重逢,也不忘记加一点小聪明在里面,用想要被夸的语气,试图不着痕迹地彰显自己的进步。
邓昀停下打字的动作,目光柔和地看着许沐子,听她继续说——
演出顺利结束后,观众们应该会非常热情。
而希望encore的热烈掌声里,也有他一份。
许沐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过去还以为,也许我们会是这样重逢的。”
说到这句,刚好看见邓昀垂下握着手机的手。
直觉他的表情像有话要说,她眨了下眼睛,准备洗耳恭听。
阴谋家上线。
邓昀的目光饱含深意,看了许沐子片刻,却含笑摇头。
兀自否定,什么都没说。
许沐子十分纳闷,揪着不放,问他,刚刚是准备要说什么?
明显感觉邓昀换了个话题:“想不想看月亮?”
“下雨天怎么会有”
许沐子转头,窗外零星小雨,竟然真的有一轮皎月挂在云间,明亮得像灯盏。
邓昀说,这叫月亮雨。
琴房角落里有个特别大的黑色箱子,样式和体积陌生,许沐子倒是留意过,却也没猜到是什么物品。
见邓昀把箱子提着,也差不多明白,里面大概是天文望远镜。
邓昀说琴房窗户有树枝遮挡,拉着许沐子的手带她回房间。
房间的露台视野果然更开阔。
许沐子不懂调试方法,坐在沙发里,拿着天文望远镜的说明书研究。
她还没分清那些什么赤经轴、赤纬轴,邓昀已经把三脚架和各种微调杆都组装好了。
房檐嘀嗒,偶尔落下几滴雨。
露台地板是潮湿的,花盆里土壤泥泞,那些种植在露台的花枝淋过雨,叶片翠绿,却有些垂头丧气。
许沐子看着邓昀动作熟练地把望远镜筒连接在托架上,心想,他这间房间真的好宽敞啊,比她那边面积大太多了。
在订客栈的软件上,根本没有看到过他这种房型的展示图片。
许沐子收起说明书,说他这个老板好糊涂。
要是能把这个房型挂出去,再多加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做成家庭房,肯定是抢手的,应该能赚到更多钱。
他没回头:“喜欢这种房型?”
“喜欢啊,比较宽敞嘛,露台也大”
“别回去了,留下睡吧。”
许沐子握着说明书的手一紧。
虽说,离五点钟也没几个小时了,想到要和邓昀一起睡,还是感到心悸。
邓昀换了合适的目镜,用红点寻星镜找到月亮。
他眼睛还看在镜头上,背对着她,勾手。
许沐子凑过去,邓昀把位置让出来,让她去看月亮。
就像那个冬天,他们连夜爬山,最终在山顶看清了月亮的面容。
月亮亘古不变。
她还记得他那年冬天讲给她的那些,环形山和月海,哥白尼坑和第谷;
也记得她那天亲眼看清月亮后,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和他面对面,距离不过寸许,呼吸间的白色霜气混碰在一起。
他们也没有变过。
雨夜的空气微凉,许沐子找到哥白尼坑的大概位置,转头,心潮涌动地对上邓昀的目光。
明月皎皎,夜风湿冷。
风掀起许沐子的发丝、吹鼓她身上的外套,他们在露台边安静地接吻。
第47章 01:00-AM (1)
这次没有借助任何外力, 连红酒也不需要。
许沐子完全清醒,清醒地心跳加速、清醒地被邓昀亲吻、清醒地配合他脱掉身上那件宽大的男士外套和面料透气的连衣裙
通往露台的推拉门关了,窗帘透着巴掌宽的一条缝隙, 月光犹在。
许沐子趴在新换的床单上,身体是软的, 呼吸是乱的, 侧着头,安静地看着邓昀跪在床上,单手扯着衣摆把身上的短袖脱掉。
他们没说话, 他始终在看着她。
俯身帮她把乱在颈侧的长发理开, 然后吻上来。
漫长的接吻,唇舌不急不缓地吮吻、咬噬,缱绻地纠缠着, 久到外面几乎歇下的阵雨, 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天文望远镜静立在露台门边, 窗帘与窗帘之间的缝隙里,划过一道紫红色的闪电。
雷声闷闷,月亮躲去云层后面, 一场新的雨水落下来。
许沐子也像处身于一场雾气蒙蒙的雨中,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商量的情话。
汗水沁湿了床单和枕套, 头发粘在背上。
她脸颊很烫,承受着某种力道, 灵魂如露台上的花茎,摇摇晃晃。
许沐子声音很虚, 问邓昀:“凌晨三点钟, 你在楼下用白菊花煮茶,真的是在等蛇麻花开么?”
“不是, 我是在等你来。”
前天晚上,许沐子刚提交过订单信息,夏夏就在后台看到了。
夏夏期期艾艾地跑到楼上敲响邓昀的房门,把许沐子的名字报给邓昀听。
盛夏暑热,来山里避暑的人不在少数,这阵子客栈一直房满。
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上山不便,有人临时取消订单,才在前晚空出那么一两间余房。
但许沐子提交订单已经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多,邓昀也知道,山雨倾盆,她恐怕要折腾到昨天凌晨才能抵达客栈。
如果许沐子在凌晨抵达,那间房她只能用到中午十二点钟,就必须退房。
后面已经有其他住客订过了。
按照常理,夏夏打电话给许沐子,是该劝她申请退订的
是邓昀亲自打电话给那位预订房间的住客,答应赔付三倍房钱,争取来的。
这场重逢,有一部分天意缘分。
也有人为。
进占得太深了
许沐子猝不及防,蹙眉,眼泪顺着眼角滑进被汗水打湿的鬓间发根,她紧攥住枕头一角,闷声与邓昀交颈。
感知觉占了上风,只能把刚才的话题拖延到这场运动结束
他们缠绵的时候,外面大雨滂沱。
走进浴室的时候,外面雷霆闪电。
许沐子坐在浴缸边沿。
她披了一条宽大柔软的浴巾,等着邓昀把水温调好,清凉的水溅落在她脚上,她抬头冲他笑。
他好笑地叩一下她的额头:“睡完我,高兴了?”
她把浴巾往上移,像戴帽子那样盖着自己的眼睛和鼻子,仰起头,只露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嘴在外面,点点头:“嗯,高兴。”
折腾到凌晨,两个严重缺乏睡眠的人相拥着躺在床上。
风声雨声里,困意一阵阵袭来,许沐子总惦记着自己要离开,不肯轻易入睡,身上半点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地嘀咕:“我没来的时候你就想着拉我做坏事了么?”
邓昀说:“倒也不是,你没来之前,我还是有些理智和道德的。”
最开始知道许沐子有男朋友,也是想着要保持些距离的。
只是想亲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邓昀的掌心滚烫,握着许沐子的手腕,手腕上不知道是没擦干净的水还是汗,湿浸浸的,他吻她的指尖:“看见你,就克制不住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许沐子在困意里挣扎着:“琴房我很喜欢,以后归我了。”
邓昀在笑,没能迅速回答,被许沐子催一句,问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乐意。
“我想想要怎么说。许沐子老师能看得上,是琴房和我的荣幸。”
“那你不能反悔。”
“嗯,不反悔。”
许沐子的额头碰到邓昀下颌,有点像午后课堂上的犯困,有一阵没一阵的清醒,隐隐约约听见邓昀的话。
他说,不止琴房,这客栈以后也归她。
等她忙完过两天的演出,随时可以再来住着,以后客栈想要怎么经营,或者说,想不想再继续对外经营,都是她说了算。
许沐子没有那么大野心。
她最多贪念一点这地方的景色,脑海里浮现那三只小流浪猫,彻底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她问他,等她再来,“来财”“源源”和“滚滚”是不是已经从宠物医院接回来
没等到答案,也许是自己连问题都没说完,许沐子沉入睡眠。
这个雨天里发生太多,梦里也有过与邓昀相关的场景。
那时候许沐子在国外上学,要早起练琴。
早晨起床后的时间总是非常紧张,她匆忙地洗漱过、穿戴整齐,拿上装乐谱的包。
跑到门口刚蹬上一只鞋,又单腿跳着折返,叼了一片吐司才出门。
在路上接到邓昀打来的电话。
她那边是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则在国内刚刚忙过整个下午,已经入夜了,连完饭还没吃。
忘记是聊到什么话题,他笑她胆子小,调侃她那么丁点的小胆子,还总想着去当飙车族。
许沐子人走在去琴房的路上,没想那么多,随口就把心里话往外冒——
“我不去了,飙车还没有”
还没有和他在琴房接吻刺激,后面的话,堪堪收住,差点咬到舌尖。
邓昀却听懂了。
他声音倦倦的,调子慵懒,问她想没想过比接吻更刺激的事情。
吐司已经吃完,她心跳怦然,举着手机顾左右而言他,强扯话题,和他聊路边种植的、不知名的白色花朵。
其实心里无比慌乱、紧张,因为
她的确有过那方面的想象。
后来断掉联系,许沐子再路过那片白色花丛,看着花瓣上孔雀尾羽般漂亮的斑块图案,已经不再惦记着知晓花朵的名字,只觉得胸腔里淤堵着驱不尽的酸涩惆怅。
那些过去没来得及实现的情感,都在这个雨夜发生过了。
许沐子懒懒摊摊地睡着,不知道是在几点钟的时候,她醒过一次,房间昏暗,睁开眼先看到窗帘缝隙里的闪电。
雨越下越大,有昨天下午停电后的趋势。
许沐子已经习惯性地转到了右侧卧的方向,而邓昀在她身后,手臂环在她身上。
许沐子并不十分清醒。
只是乍一从梦里脱身,心酸伤神的感觉还没有散去,她想起来,在断开联系之后,对他也有过想念。
而这份想念,自己还没来得及认真地对邓昀表达过。
她怕吵醒他,动作很轻地把手探进枕头下面,摸出手机。
又悄悄按亮了屏幕,想要去翻微博。
她在里面发过仅自己可见的动态。
想找出来给他看。
屏幕停留在聊天软件的界面,最上面的几个对话框分别是乐团同事、堂姐、妈妈
许沐子没多看,在屏幕光线的刺激里眯着眼,退出聊天软件。
太久不用微博,要重新下载和登录。
屏幕长亮,邓昀也醒了。
他下意识地收手臂,把许沐子揽得更紧,用鼻尖蹭她的后颈,发出表示疑惑的声音:“嗯?”
他这个懒洋洋的声音,惹得她颈后一痒,肩也跟着缩紧。
许沐子在邓昀怀里翻了个身,握着手机和他面对面:“你睡吧,我只是想找个东西”
邓昀睁开眼睛,看许沐子一眼,吻她汗津津的额头:“热了?”
外面雨太大,没办法开窗子,是有点闷的。
许沐子把脖颈处粘着的头发往后理,轻轻地在黑暗里“嗯”了一声。
邓昀起身去玄关,找到墙壁上的开关,把空调打开。
清爽的冷气习习吹过。
再躺回来时,邓昀把手臂穿过许沐子颈侧的长发下面,勾她入怀:“眼睛都熬红了,你要找的东西,睡醒再弄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
邓昀抽走许沐子手里的手机,撑起身子,把手机放到她身后的床边矮几上:“再睡会儿。”
对话只有这么简单几句,两个人又相拥着沉入睡眠。
但怎么睡也睡不安稳,再次醒来,是因为口渴。
邓昀帮忙去倒了水,许沐子撑着床坐起来些,没接玻璃杯,直接埋头喝,喝完也不擦嘴,晕乎乎地卷着被子往床里倒。
邓昀轻声在笑,在许沐子湿漉漉的嘴唇上抹了一下。
天昏地暗的,也没人看时间。
重新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回来,她反而没那么困了,头脑短暂地恢复了些清明。
之前堂姐追问,她自己也什么都没理清楚,不方便多说,只能保证没有接触到坏人,让堂姐不要担心。
如果这次回家,爸妈硬要把贵人家的同辈当成第四个相亲对象介绍给她,她是打算提一提和邓昀之间的事情的。
许沐子翻身,手臂撑着床垫,趴起来,问:“邓昀,你现在,算不算是在追我?”
邓昀手背挡在眼睛上,唇角勾着笑意。
他连思考都没有,反问:“你说呢?老板娘,你现在,算不算是睡完不想给名分的意思?”
第48章 另一个雨天(1)
窗外是朦胧的暗蓝色。
这两天睡眠太少, 许沐子其实就是有点犯懒,什么都不愿意思考,得到邓昀一句无奈又宠溺的反问, 她揪着被子,埋头偷笑。
这一点点轻微的笑声, 把懒洋洋挡着眼睛、准备睡觉的人给惊动了。
许沐子被邓昀卷在被子里亲。
她的手都压在蚕丝夏被里, 笑着,身体往左又往右,像蚕蛹, 扭来扭去, 怎么也躲不开。
好不容易挣出一只手臂,原本想要去推他,手落到他身上, 眼睛对上他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松了力道, 反而环上他的脖子和他接吻。
亲这几下,她算主动,也被叫过老板娘, 却对名分这件事情绝口不提。
许沐子怀着一点故意使坏的心理,带一着点小傲娇的高兴, 在噼里啪啦的热闹雨声里,钻在邓昀怀里又睡了一觉。
这次睡得有点沉了, 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许沐子迷迷瞪瞪,凭借肌肉记忆, 没睁开眼睛就按掉闹钟。
她顺手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 人再往邓昀怀里拱拱,秒睡。
邓昀醒着, 但多少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也没有多认真叫她起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调侃着问她:“老板娘,还回不回家了?”
凌晨四点零七分。
许沐子一个激灵,瞬间从床上坐起来。
和司机师傅约的是五点钟山下见,她身上穿着他的短袖,慌慌张张地把他的手臂连同被子一起推开,跳下床。
“完了完了,邓昀,我要迟到了!”
邓昀坐起来,帮忙按亮几盏主灯光,笑着:“只多睡七分钟,别慌。”
许沐子在邓昀的房间里直转圈圈——
把连衣裙从沙发里捞起来;
捡起掉在地毯里的发绳;
又从枕头下面摸呀摸,拿出手机
她跑去浴室换衣服,忘记拿内衣,又折返。
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转眼就瞧见邓昀神清气爽地坐在床边,连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
邓昀一定起得比她早,许沐子钻进浴室,边换衣服边问:“你是几点起的?”
“三点半。”
许沐子一只手臂背在身后,捂着连衣裙敞开的拉链口,跑过去打他:“你起来怎么不叫我。”
“看你困,想让你多睡会儿。”
“那我”
邓昀帮许沐子转了个身,抚开遮在她背后的那些长发,把连衣裙的拉链提上来:“来得及。”
邓昀这边没几样许沐子的东西,他陪着她回她的房间,让她先洗漱,他来帮她整理行李箱。
还真是来得及。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行李箱扣好、锁好,才刚刚到四点半。
许沐子的房间,门窗紧闭地空了一夜。
室内闷着属于她的甜扁桃味道,床单上几乎没有褶皱,放在床上漫画版指南也还是崭新的。
走出房间,她的语气有些可惜:
早知道是这样,不如把房间留给其他住客了,还能多赚一点钱。
许沐子说完,在邓昀噙着笑的眸光里发觉,自己这语气真的有点“老板娘”。
往他背上打一下,不好意思地闭上嘴,任凭他怎么逗她,都不肯再讲话。
雨还在下。
雨势不小,估计又是一下一整天的状态,暗沉沉的天色叫人打不起精神来。
时间太早,客栈的公共区域里很安静。
昨天邢彭杰他们玩过狼人杀的身份纸牌还放在茶几上,没来得及清理;
垃圾桶里塞满了饮料瓶和零食包装;
书籍和摆件静静立在书架里,有一本书躺在最上面,书页里露出一截音乐会票根。
气温较低,许沐子穿着邓昀的外套,把头发拢起来,用发绳绾住。
她素着一张脸,坐在行李箱上发呆。
手机里有司机师傅发来的短信,提醒她,要在五点钟准时到山下。
昨天的一切都匆匆而过,只剩下雨声连绵,潮湿地布满耳畔
她心里突然生出许多不舍得,很想再回邓昀房间里睡一会儿。
邓昀人在前台,操作电脑,给许沐子办理退房手续。
身后传来一道不算清醒的声音:“许小姐,您好早啊。”
许沐子转头,看见夏夏披着薄毛毯从走廊尽头走出来:“早啊,夏夏。”
“不好意思,久等了,还以为您要临近五点钟才下楼,怎么下来没叫我”
夏夏大概也是惦记着许沐子退房的事情,看见邓昀和许沐子都在,顿了顿。
眼睛又往许沐子身上那件袖口堆在手腕、明显宽大很多的外套上多看了两眼,夏夏脸红了。
“老嗯,那个,邓欸?”
在夏夏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邓昀站在电脑前淡定地开口:“正常说,她知道了。”
“哦,那老板,我来吧。”
许沐子脸也有点红。
昨晚听邓昀那些话的意思,夏夏是知道她的名字的,甚至,在她抵达客栈之前就知道她。
她还在人家面前装不熟
邓昀把开发票的工作交给夏夏,带着许沐子去了餐厅。
冰箱里的披萨几乎被住客们吃光,保鲜盒里只剩下两块金枪鱼虾仁的。
她过敏,不能吃。
新的补给食物还没送到,只有些简单的食材,邓昀取了鸡蛋和培根,煎好装进餐盘。
“你不吃么?”
邓昀摇头:“我等七点半。”
也是,他又不走,可以等到客栈早餐时间,和其他住客一起用餐。
许沐子自己独享着煎蛋和培根。
其实邓昀手艺不错,煎蛋蛋黄不是溏心,也不是熟过头的噎人状态,熟度刚好。
只是她食欲并不好。
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又起得太早,也可能是因为马上要离开。
她话不多,人也闷闷的。
夏夏把开好的发票送过来,还带来一个小小的帆布袋子。
袋子里装着新鲜的番茄。
夏夏红着脸,说是感觉她挺喜欢的,带给她在路上吃。
许沐子这才开口,对夏夏的番茄表示感谢,也感谢夏夏的照顾。
“哪里哪里,应该的”
时间还早,夏夏隐忍地打了个哈气,说了几句期待许沐子有空再来的话,很有眼色地把空间留给他们,回房间睡回笼觉去了。
夏夏走后,客栈里安静下来。
他们依然坐在被鸭掌木遮挡着的这方空间,帆布袋里的番茄散出阵阵清香,两个人的腿在桌下触碰着。
邓昀倒了杯果汁,放到许沐子面前的餐桌上,收回手前,敲了敲她的手背:“心情不好?”
许沐子知道邓昀走不开。
客栈的管理前台事物的工作人员原本不止有夏夏一位,另一位家里有老人过世,刚好邓昀在,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
极端天气突发情况比较多,比如昨天的停电、住客临时退订或者预约、下山接送
夏夏就算忙成陀螺也分身乏术,邓昀总要留下来盯着客栈的事情。
小小的煎蛋只吃掉一半,蛋黄边沿还留着许沐子的牙印。
她放下筷子,不答邓昀的问题,人萎靡地往餐桌上趴。
邓昀没再问,只说:“这两天不太方便,大后天吧,我就能回去了。”
许沐子反应一下,眼睛亮了,直起身子:“大后天你大概几点能到?”
“下午。”
她像泄了气的皮球,又软塌塌地趴回餐桌:“我是上午演出,看来你赶不上了”
想一想,又觉得算了。
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这是她到乐团工作后的第一场大型演出,爸妈老早就买了票,还送给过几位他们走动比较频繁的朋友。
估计现场熟人挺多的。
就算邓昀去了,也不方便表现得太亲密,可能想独处聊聊天都难。
堂姐也说过,她爸妈想在演出结束,让她见一位老朋友家的孩子。
许沐子这边愁云惨淡,十分看不惯邓昀云淡风轻的平静。
她有点挑衅,清清嗓子,不看他,装模作样地把玩笑开得一本正经。
“你回去那么晚,名分的事情可能要有变化。”
邓昀手机往餐桌上一撂:“什么意思?”
许沐子怀揣着小心思,又对邓昀提起她那素未谋面的第四位相亲对象,说,也不知道她爸妈到底安排她在哪天见人家。
小表情里透露着:
要是人家比你高,比你帅,比你优秀,比你讨人喜欢
你,可要,小心喽~
邓昀竟然像看不懂,气定神闲地说:“见见吧。”
这句话把许沐子给惹生气了,表情收敛,低头一言不发地喝起果汁。
心里吐槽一万句。
听见邓昀笑着问,“跟心里骂我呢?”
“对!”
乌云滚滚,窗外的紫罗兰花瓣落尽,几乎变成光杆司令。
雨滴没完没了地砸在玻璃窗上,惹人心烦。
可当许沐子瞪向邓昀,却发现邓昀眉眼间也漫着极度不爽的情绪。
他一向沉稳,不像她这么明显。
在这个阴雨阵阵的凌晨,却也皱眉看着窗外,黯然地叹过这样一句:“怎么二十几个小时过得这么快。”
许沐子心里那点焦躁的火气,忽然就消失了。
原来有人和自己一样不舍得。
邓昀问:“等大后天我回去,去约会么?”
“看情况吧。”
他逗她:“怎么,有了相亲对象,约你得排队?”
她食欲又好了一点点,果汁喝光,抽了纸巾抹抹嘴:“是呀是呀。”
许沐子把早餐吃光,有点不过瘾,从旁边的南瓜造型玻璃罐子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糖。
特地避开昨晚吃过的糖纸颜色,剥开放进嘴里。
“不嫌苦了?”
“换了其他颜色的,也苦么?”
“嗯,这糖只有一种味道。”
许沐子含着巧克力糖,批评眼前的老板:“那你为什么非要选这种”
这块巧克力糖的苦味夹心许沐子没吃到,因为糖被邓昀吻走了。
温存也只到这个吻。
音乐钟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四点四十几分,该下山了。
邓昀站在门边撑开一把雨伞,另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许沐子沉重的行李箱。
许沐子迈出门槛,最后回头看了客栈空旷、安静的公共区域一眼。
她钻进伞下,和邓昀一起走入雨中。
天空浸满水的暗蓝色海绵,雾霭氤氲。
路灯照亮每一个积雨的小水坑,落叶和落花贴在石阶侧的青苔上
一派引人忧郁的景象。
到山下正好是四点五十五分,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五分钟。本来以为要等一等,但司机师傅也提前到了。
他们刚找到合适的地方站好,一辆出租车就停在面前。
司机师傅降下车窗,用当地口音询问:“您是不是姓许?”
许沐子仓皇点头,报了手机尾号。
司机师傅确定过,打开后备箱,邓昀把许沐子的行李箱放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
离别在即,她坐进出租车里。
他们都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过于亲密,所以她只是降下车窗,干巴巴地说:“那我走了啊”
“手机给我。”
“我的吗?”
“嗯。”
许沐子不明所以,把手机递过去,看邓昀在她手机上迅速打字。
手机再递回来时,停留在通讯录界面,那串陌生的号码有了备注,“邓昀”。
她以为他只是做这个,没多想,握着手机看他。
邓昀撑着黑色的雨伞,抬手,用指背碰了碰许沐子的脸颊。
他手指微凉,声音温柔:“路上睡会儿。”
司机师傅发动了车子。
出租车沿着公路行驶,邓昀撑着伞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一片聒噪雨声里。
这两天许沐子严重缺觉,下午还要去彩排。
其实是该按邓昀说的,趁着路程遥远,在车上睡一会儿的。
何况司机师傅很安静,车里开着暖风空调,环境也适合补眠。
可是她强迫自己闭眼好久,根本睡不着。
许沐子盯着车窗外的雨幕发呆,忍了好半天,还是摸出耳机戴上,把电话打给邓昀。
邓昀接得挺快。
忙音只响了两声,他的声音就清晰地传入她耳朵里:“没睡?”
“嗯,你已经睡了么?”
“没有,睡不着。”
许沐子终于笑了一下,声音小小的:“我也是,根本睡不着,你回房间了吗?”
“嗯,回了。你的手部按摩器落下了,等我回去带给你。”
邓昀这样说,许沐子突然就觉得,下次见面的时间也不远了。
不开心的情绪散掉不少。
她趁机提出来:“你那个糖纸折的小蝴蝶,我忘记拿走了。”
“在哪儿?”
“好像是玄关,我不知道”
“回头我找找,一起带给你?”
“嗯。”
和邓昀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好像更安心些,也更催眠些。
说了十几分钟,渐渐起了困意。
对环境的熟悉,让她很轻易能想象到他此刻的样子。
雨这么大,邓昀房间里一定没有开窗。
他大概会脱掉送她下山的那套着装,只穿着宽松柔软的黑色睡裤,立起一个枕头靠在床头,举着手机和她讲电话。
想到那张床
许沐子隐约记起来,之前她在夜里醒来,翻自己手机,好像是想找过什么东西发给他看?
对了,是微博。
她说:“邓昀,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发给你。”
耳机里传来一声:“嗯。”
带着慵懒的腔调,很撩人。
许沐子下意识抬手,搓了搓耳朵,才把下载好的微博APP点开。
昨晚点过下载后,邓昀就醒了,她没登录过,但一进去就顺利进入到动态页面。
最开始,许沐子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听着邓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拇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划了两下。
后面才感到不对劲
她点到用户信息,发现正在登录的根本不是她的账号。
头像是浅灰色背景、白色人形轮廓的初始头像。
ID名字是一串数字,却也不算陌生。
好像是在她粉丝列表里躺过很久的僵尸号,还给她发过客栈的广告。
许沐子身边只有过邓昀,今早碰过她手机的,也只有他了。
哪怕她并不算十分机敏,又已经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也能猜想到,这个账号究竟是谁登录的。
只是
许沐子点开私信记录,里面只有发给她的那条客栈广告。
她想起自己和他说过这件事,还说过她和客栈特别有缘分。
原来她以为的缘分里,不止机缘巧合,也有几分是邓昀的念念不忘。
许沐子睡意全无,心潮起伏地确认:“邓昀,这个微博账号是你的吗?”
第49章 另一个雨天(2)
邓昀笑着承认了, 说账号是他的。
许沐子清晰地听见耳机里传来的、他笑时忽然加重的一声呼吸,心脏也跟着飘忽一瞬。
他这样突然承认,她反而有些糊涂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微博的?”
“你给我看过。”
许沐子艰难地回忆着, 完全想不起来自己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如同树洞般, 藏满胡言乱语的微博主动拿给谁看。
她很纠结:“什么时候的事”
“以前, 你喝多的时候。”
许沐子在外面几乎滴酒不沾,只有在邓昀面前可以放心地喝一点点。
但那次之后,她对自己的酒量也是有数的, 总不会是昨天喝多的时候, 所以,是呼吸性碱中毒去了医院的那次吗?
果然,邓昀提示说:“第一次喝酒”
就知道是那次!
许沐子亏心, 马上出声, 语速飞快地打断:“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
邓昀的笑声入耳,许沐子敏感地威胁人家,让他不准笑, 随后又问起,他为什么不换头像, 也不改个ID名称。
“懒得弄。”
邓昀以前没有微博账号,是在看见许沐子的微博之后, 才下载注册的。
至于私信
也是他不死心,明知道不可能、不应该, 还是联系她了。
那条客栈广告的私信, 其实已经发过很久,是去年的事情了。
只不过许沐子今年才看到而已。
她就说嘛, 发广告的僵尸号怎么有些奇怪?
别的账号都是关注列表里一大堆人,无论负责宣传哪方面的广告内容,为了引流,也是要频繁发布的。
怎么会如此冷清干净,完全没有动态。
关注列表里也是个位数,除了一些官方相关的账号,就是她的账号。
家里破产之后,又忙又没有心情,许沐子也没怎么登录过。
以前她每天很多动态,尤其是低谷期失眠的那段时间,接连发个十几条、二十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又仗着没有熟人关注,很多发泄都是没有隐藏成仅自己可见的。
许沐子深感自己的账号拿不出手:“我的动态你都看过了?”
“嗯。”
她不死心底追问:“那么多呢你都看了?”
“差不多。”
但邓昀并没有提及许沐子那些脆弱的宣泄,也没有提及她看起来提歇斯底里的文字。
这个人没有揭短的打算,只问她,路程遥远,睡不着的话,想不想听一听客栈的灵感来源,用来打发时间。
闷沉的云层间闪过一道细细的青色,雨刷不断摆动,刮掉风挡玻璃上的雨痕。
下雨声噼里啪啦有点吵。
许沐子把耳机声音调大,简短地“嗯”了一声。
这两天邓昀睡得比许沐子还少,事情多,正处于节能状态,说话带着些懒洋洋的倦音,很像凌晨某场运动结束后、入睡前的样子。
她做贼心虚地瞥一眼驾驶位上的背影,又默默调小一格音量。
他说,在最初打定主意做客栈后,其实他并没有太多关于客栈的构思,对这方面事情也不足够了解。
也和朋友协商过。他们都知道,想做事,得有自己的想法;想赚钱,得有自己的特色。
怎么装修、怎么布置,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
最开始有蓝图,是因为邓昀在失眠的时候,叼着烟,翻看了许沐子的微博。
邓昀不擅长经营客栈。
但如果想要送给她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他的确会用心琢磨。
路上有水坑,出租车颠簸两下。
许沐子抬手抓住车窗上方的吊环把手,勉强稳住身形,把从腿上滑到座椅上的手机捞回来:“你的意思是?”
“客栈的灵感,全部来自于你的微博。”
许沐子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发过能启发邓昀经营客栈的动态?她这么高深的吗?
明明记得那些动态的内容都不怎么样,不是发一串“啊”,就是发一串“丢脸”“许沐子傻子”,再不然就是失眠时的絮絮叨叨
毫无营养可言。
总觉得邓昀是在哄她。
她嘟囔:“我怎么不记得发过那样的动态?”
“去看看。”
“那你要挂断电话了么?”
邓昀问,充电宝和手机电量是否够用。
许沐子翻出来看,估摸着还能充两次多,坚持到家还是很充足的。
“够用。”
他说:“不挂,打着吧。”
道路两侧都是田地。
雨水模糊了窗外景象,闷沉昏暗的底色下,翠绿的农作物在许沐子的余光里一闪而过。
许沐子心里感到熨帖。
邓昀做决定,总会先为她考虑。就像刚刚要不要挂断电话这件事,他的考虑是,她的手机电量是否足够,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分别时的不舍得和不舒服,得到安慰。
“那我要开始看了?”
“看吧。”
“你呢,你要做什么?”
“敲代码,等你看完。”
许沐子找到邓昀的关注列表,很轻易看见她自己的账号ID。是她的英文名字,Shirley。
头像是很普通的乐谱和琴键的照片,点进去,最先看见的是自己两年前的最后一条动态。
大概是遇到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了吧,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只有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这条动态,他的账号点过赞。
她有上几千条动态,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所以求助他:“你说的灵感来源,大概在哪一年呢?”
“每年都有。”
“这也太多了,我到家都看不完”
“偏早期些吧。”
她仍然一头雾水:“哦。”
许沐子按照时间来查,先去看了她注册微博的那一年。
她不是个时髦的姑娘,没有浏览过论坛和贴吧这些,游戏也不玩,最早使用这个社交软件,也已经是软件流行起来很多年之后了。
初次接触,应该是她上高中的时候。
许沐子滑动年份选项,随口和邓昀说起来,好像还是无意间听见几个雅思班里的同学讨论,感到好奇,才下载的。
邓昀在电话里颇有深意地“啊”了一声。
许沐子完全没反应过来:“你啊什么呢?”
“下载微博的契机,是暗恋过的男同学?”
好像还真是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朋友,挺好。”
感觉邓昀要是在,会给她比个大拇指。
许沐子抱着装了番茄的帆布袋,笑起来,故意嗅几下空气:“已经闻到醋味啦。”
又聊过几句,许沐子才继续看。
她从注册账号伊始看起,错愕地瞧见,自己第一条动态居然是这样的——
Shirley:大家好,我是未来的钢琴家许沐子。
脑子里瞬间“嗡”了一声。
这也太羞耻了吧!
甚至都有些怀疑,邓昀是不是故意诓她,想看她尴尬才那样说的。
强忍着尴尬和好笑看下去,却逐渐看得入神。
像是背井离乡的人,在回家路上遇见曾经熟悉的道路、房屋。
平时不会想起,冷不防看见却又觉得有种半生半熟的怀念感。
刚注册那阵子,运用不熟练。
动态里都是些吐槽李斯特的曲子太难练的话,以及,偶遇的小猫、小狗的照片。
许沐子点开照片:“我真是喜欢小动物啊。”
邓昀显然对她那些动态内容十分清楚,完全不需要思考,就能轻而易举地接住她的话:“你经常拍到的那只拉布拉多,叫饼干。”
“你认识它?”
“认识它主人。它很亲人,喜欢社交。”
她看着拉布拉多蹲在家门口、爱搭不理地吐着舌头的照片,表示疑惑:“是吗?”
邓昀那边有清脆的键盘敲击声,他说那只拉布拉多经常蹲在门外,他路过时,它就会摇着尾巴找他摸头。
许沐子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有点嫉妒,感叹自己果然是没有小动物缘。
“因为药油。”
“什么?”
邓昀说,它们不是不喜欢她,是不喜欢她身上含有薄荷或者红花成分的药油味道。
许沐子恍然。
她练琴时间久,经常要在手部关节和肩颈涂一些药油缓解疼痛。
难怪昨天洗完澡之后,三只小猫反常地对她那么亲近。
心情好了一瞬,语气也有些期待:“那我下次再去客栈,不涂药油,就可以和小猫们玩了。”
邓昀就在这时候忽然问了一句:“下次是什么时候?”
许沐子卖着官司:“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他们就这样通着电话,偶尔聊一句。
大多数时间里,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动态翻到注册账号的第三、四个月,内容越来越多了。许沐子也开始回忆几乎被遗忘的、几年前自己的样子。
那时候她还真是多愁善感、内心戏十足啊——
Shirley:跟着老师去参加比赛了,耶咦!
Shirley:比赛结束,可惜是第二名,唉。
Shirley:被老师带着去看了画展。
在这条文字的下一条动态,就是画展照片的九宫格。
现在点开来看,许沐子竟然惊讶地发现,她发的九张照片里面,足足有六张都是克劳德·莫奈的油画作品。
有非常出名的睡莲画作,也有花园、日本桥和白杨树
也许是听许沐子有一会儿没有说过话,邓昀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来。
他问她,看到哪里了。
她带着新奇的心情回答:“好神奇啊,原来我还喜欢过莫奈的吗?”
许沐子不懂美术方面的事情,当年跟着老师去看画展,也是图新鲜,随便看看。
可能有过“真高雅”“好有艺术氛围”的感叹,但她其实并不了解那些画家和作品,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现在看来,审美倒是没有变化。
不懂莫奈的光和影,一眼看过去,潜意识里却还是最喜欢莫奈的颜色。温柔的,有种烟雾笼罩的柔和感,看起来十分舒心。
也喜欢莫奈画里郁郁葱葱的花园。
盯着被放大的照片,许沐子灵光乍现。
一个多小时前,她不是还待在绿树成荫、繁花盛开的山里么?
客栈外植被茂密的小径、浆果园外蓝色的木制围栏、墙根处的大面积种植的各种花卉
甚至邓昀那张琴房照片里的鲜花色彩,都和莫奈的画作何其相似。
许沐子惊呼:“是莫奈!”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出租车里,她匆忙抬眼,看着后视镜里司机师傅的目光,抱歉地摆摆手,又压低声音:“你看到我发的画展照片了,是不是?”
“看到了,也参考过。”
邓昀所说的灵感太笼统,千头万绪。
可许沐子沿着蛛丝马迹找到其中一丝后,也渐渐地摸到门路。
原来这样的线索真的有很多——
Shirley:今天去郊区看以前的钢琴老师了。老师自己在院子里种了瓜果蔬菜,琴房外山清水秀,景色真好。
Shirley:等我退休,我也要像老师这样归隐山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竟然幻想过山居生活吗?
Shirley:和爸爸妈妈回奶奶家过年。
Shirley:爸爸妈妈好像不喜欢奶奶家,偷偷丢掉很多奶奶的东西,还有奶奶攒的纸袋和广告单。
Shirley:其实我觉得奶奶家里挺好的,很多小时候常见的旧物都还在,挤在不算大的房子里,像是时光被按了暂停键,很温馨。
Shirley:小时候就喜欢奶奶家的糖罐子,像百宝箱,总有各种糖可以吃。
Shirley:翻到几种喜欢的糖,开心开心开心。
Shirley:白兔奶糖好像过期了
Shirley:找到小时候的玩具啦,真开心。
Shirley:我好恋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Shirley:喜欢看起来有年代感的旧东西。
Shirley:奶奶做排骨用了炸虾的油,又过敏了,哭。
这条动态里,还包括一张皮肤起红疹的照片。
看到这里,许沐子对自己感到无语。
觉得自己这个唠唠叨叨的碎嘴程度,快要赶超昨晚被住客们评为“客栈第一话痨”的邢彭杰了。
Shirley:堂姐带来的漫画书好像很有意思,想看想看想看想看想看!
Shirley:算了,今天还是练琴十小时,加油。
Shirley:阿姨每天都会给琴房里的鲜花剪枝和换水,鲜花和透明花瓶真是绝配。
Shirley:练琴停下,就能看见花朵盛开,玻璃瓶里的水清澈地包裹着花枝,好漂亮。
Shirley:要是有一座能够躲开一切的无人岛就好了。
Shirley:泉水的白噪音加上安神香薰,好像可以缓解失眠和神经疼痛。
Shirley:试过了,没用,唉。
Shirley: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世外桃源。
Shirley:最好环境宜人,能遇见对我友善的陌生人,不用再听别人谈论我天赋到底好不好,以后能不能当钢琴家
Shirley:希望我的钢琴能够陪我到九十九岁!
Shirley:如果我能活到九十九岁的话。
Shirley:beef!beef!beef!超级喜欢牛肉!
Shirley:羡慕像小太阳一样总是笑着的女生,不像我笨嘴拙舌,想和这样的女生做朋友。
Shirley:在墨伽洛斯的商店里看见一个好漂亮的音乐钟,像古董。
Shirley:据说整点报时是音乐,赶航班,没等到,有点小遗憾
许沐子慢慢翻看着这些,经常遇见一连好几条动态都是单一的“啊”单字排列,一“啊”就是激动的十几行。
她自己翻起来都有些没耐心,像在绿豆里面挑芝麻。
无法想象,邓昀是怎么在一堆疯狂又吵闹的文字动态里,留意到占比如此小的这些内容的。
但邓昀说的灵感,没诓人。
客栈里的细枝末节,处处有迹可循。
明明是在看自己的旧动态,许沐子却看到眼眶湿润。
一滴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被她慌忙擦掉。
她曾有过关于电影的遗憾。
为此连着发了好几条动态,说同学们都约着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了。课间她听到讨论,感觉电影挺有意思的。可是自己要上钢琴课,下课要回家练琴,不能去。
当时是有些难以释怀吧,勉强乐观地给自己画了几张大饼——
Shirley:等以后功成名就,我要在电影院里看一整天的电影。
Shirley:不对,要看一整个星期的电影!
邓昀的客栈里,恰好就有一间放映室。
她在国外发过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白色的不知名花朵。
配文是吐槽。
Shirley:为什么不能给花花草草们都挂上名牌呢?
而现在,邓昀的客栈里,每一样植物都挂着小巧的金属名牌
难怪他的账号发给她广告时,她只是随便点进去看一看照片,就觉得客栈的风格特别合眼缘,总在心里惦记。
难怪客栈门外悬着的复古铜门铃,都令她格外喜欢。
难怪坐在鸭掌木后的餐桌时,会觉得像到了亲戚家,那么亲切。
有人揣摩着她的喜好,把她随手打下的牢骚和感慨,变成了实物。
胸腔里像被温暖的水流填满。
可是
许沐子转头看窗外,出租车翻山越岭,马上就要驶出高速公路进入市区。
距离客栈已经十分遥远。
幸好耳机里的键盘敲击声始终没有停过,许沐子若有所失地轻轻唤了一声:“邓昀?”
“在呢,别哭啊。”
她不肯说实话,只答:“我看完了。”
高速出口汇聚着车流,红色的尾灯在细语中时亮时暗。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亲密耳语。
邓昀这样说:
服务行业不太好做,讨人欢心的事情他也实在没什么经验。
好在,在能够取悦她的事情上,他还算上心。
索性就当成她早晚会来,客栈就是这么慢慢做起来的。
许沐子听着,吸了吸鼻子。
邓昀大概是听见了。
他总有法子逗她,说,你看,信你也没错,客栈生意兴隆,下次软件开发那边再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叫他们请你吃饭,就当是拜关公了。
许沐子想到关公的影视形象:“你才关公,我哪有那么黑。”
“关公不黑,人那是枣红色。”
“那我也不像!”
远处有几块绿色的路标,标示着抵达市区的公里数。
邓昀当然不在身边,但许沐子有种感觉,好像灵魂在耳鬓厮磨,亲密,欢愉。
也总有点想落泪。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进入市区,这一路好几个小时的时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已经快要十一点钟。
手机一直插着充电宝的线,保持通话,又被她翻看着,机身发烫,也还是不想挂断。
下雨天的周末,市区堵车。
出租车走走停停,许沐子手机里进了妈妈打来的电话,邓昀也要离开房间去帮夏夏,通话便没有再继续。
许沐子妈妈知道许沐子提前回家,问她车子走到哪里了,也问她想不想出去吃火锅。
这种凉飕飕的天气,在沸腾的滚水里烫新鲜的牛肉片最,好吃了。
可她有些心不在焉,说,还是不出去了。
许沐子妈妈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哼着歌:“那就不吃火锅了,在家里吃吧,妈妈给你煮粉丝丸子汤。”
挂断电话过后,许沐子依然无法平静。
趁着出租车驶入相对通畅的路段,她登录了自己的账号,找到一些设置过仅自己可见的动态。
许沐子发过冰箱贴的照片,也发过两支药膏的合影。
一支是她在墨伽洛斯时收到的,一支是智齿发炎时收到。
冰箱贴和两支药膏,都是邓昀给的。
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邓昀在许沐子生活里的存在感逐渐增加。
她想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动态里就有他的存在了。
后面还有一条动态,是许沐子凌晨就想找给邓昀看的。
动态在他们断掉联系之后,依然是国外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照片。
花瓣上有特别的色彩斑块,像孔雀尾羽。
其他的那些她都记不清了,只有拍下那朵花时的心情,她记得清清楚楚。
明明在心里想着某个人,遗憾着某段突然终止的情愫,配文却非常简单。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啊”来“啊”去的,只是平静地说——
“还是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
许沐子把这两条动态截图,保存。
这个时候,司机师傅开口问:“快到了,家住西区几号楼?”
租住的房子在市区挨着学校的老居民区,没有地下车库,很多私家车都停放在楼下路边,导致小区里过道拥挤。
许沐子说里面不方便掉头,很难走,没让司机师傅开进去,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给对方看微博账号这件事,他们两个属于是思想“撞衫”了。
和他的一比,她的想念,好像略逊一筹,有点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但感情里没有输赢。
只有在意不在意。
下车前,许沐子把截图发给了邓昀,然后扫码支付费用。
这边的雨没有山里大,滴滴点点,连雨伞都不用打。
许沐子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进小区。
快到楼下时,接到邓昀的电话。
他应该是在客栈楼下的公共区域里,她能听见周遭熟悉的热闹声:
Cigarettes After Sex慵懒的歌声,《K.》。
和她早起闹钟是同一首,正唱到,“Holding you until you fall asleep”
有个男声精气神十足地嚷嚷着,打破歌声带来的宁静,说是看了实时天气,下午雨会小很多,号召其他人一起出门采蘑菇。
邓昀大概拿着手机走开了些,推拉门滑动的声音隔断热闹。
许沐子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有种错觉,好像再走几步,就能重新走回那片热闹声里。
她带着怀念,问:“刚才是邢彭杰的声音吗?”
“嗯,喊得太激动,喷了几粒饭,正在被其他人教育呢。”
推拉门“唰”一声。
邓昀应该是把手机伸回室内了,果然听见几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在吐槽邢彭杰,让他食不言寝不语、不许浪费粮食。
许沐子跟着笑了两声。
邓昀问:“到家了?”
“刚走到楼下,你是在我身上安装监控了吗?”
原来是夏夏刚才和司机师傅通过电话了。
邓昀说:“听说今天的乘客情绪不太好,有点忧郁,一会儿抹眼泪,一会儿又在笑,让我打电话安慰安慰老板娘。”
“我没哭,只是眼睛痒。”
估计爸妈都在家,许沐子没急着上楼。
她躲到楼道门口的房檐里避雨,坐在行李箱上,忍下犯困的呵欠。
“邓昀,我发的截图你看见了没?”
“看见了。”
许沐子本来还有些担心,截图太隐晦,不知道邓昀能不能体会到她发动态那时的心情。
可是当她问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敲她看不懂的代码。
他是这样回答的——
他说:“做不下去,很想你。”
第50章 另一个雨天(3)
通话几分钟后, 手机又开始发烫,电量也快耗尽了。
许沐子不得已结束这通电话,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进楼道。
他们住的是顶层, 七楼。
老居民区的房子没有配备电梯,听说原房主就是因为年纪太大了, 爬楼梯不便, 被儿女们接走照顾,才把房子空出来出租的。
在国外这么多年,许沐子已经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 哪怕手腕在阴雨天里并不舒服, 也还是自己提着行李箱,一阶一阶地慢慢上楼。
走到六楼半,房门打开。
许沐子爸爸穿着拖鞋迎下来, 说:“还是你妈妈耳朵好使, 说听见走廊里哐啷哐啷的声音像拖行李箱, 快,给爸爸,爸爸帮你拿。”
许沐子才离开一天多, 家里已经有了变化。
几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堆在一起,像是要搬家似的。
问及原因, 爸爸一脸喜气,说是昨天跟着中介去看了房子, 早晚也是要搬的,提前把不用的东西收拾收拾, 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许沐子妈妈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 迈过一个小型空纸箱:“沐子,洗洗手吃饭了, 提的什么?”
她把帆布袋递过去:“是客栈那边的当地人种的番茄,味道很好。”
许沐子知道邓昀的爸妈也在看房子,邓昀说他会促进一下,看看两家能不能像过去那样住的近一些。
她心里惦记着这档子事,其实还挺想听爸爸妈妈继续说说关于买房、搬家这类的话题的。
结果,这件事爸妈没有多谈。
反而提了“大好消息”。
砂锅热气腾腾地放在餐桌正中央,妈妈给许沐子盛了满满一碗粉丝丸子。
说是最近得知老朋友家的孩子也单着,想安排他们见见面。
时间已经约好了,就在许沐子演出那天。
担心她有抵触情绪,爸妈像唱双簧,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说知根知底的人接触起来更放心,也就是让他们一起吃顿饭,要是实在不喜欢就不联系,要不要继续接触,都看她自己的意思,他们不干涉。
不爱聊这个。
许沐子闷头喝汤:“妈,你好像忘记放盐了。”
许沐子妈妈还是不擅长做饭,拿着汤匙尝了一小口:“哎呦,还真是没放。”
她起身:“我去拿盐。”
走到厨房,拉开橱柜抽屉,隐隐听见爸妈凑在一起小声嘀咕——
爸爸说:“好事是好事,就是那孩子的性格以前我瞧着就不怎么喜欢”
妈妈说:“性格是有点怪。但也是挺优秀的,再说人家已经问过好多次了,总不好一直拖着,先见见吧。”
许沐子拿着盐罐,心想:
这到底是给她安排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下午要彩排,时间紧。
吃饭时,许沐子背着爸妈把充着电的手机挪到餐桌下面。
她给邓昀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打探到他爸妈看房的情报。
她这边低着头,被妈妈看见,问:“沐子,你耳朵后面怎么了?”
以为是吻痕,许沐子心里一惊,把手机充电线都给扯掉了。
电源线“吧嗒”一声落在餐桌上,她用手指去碰耳后的皮肤,微痒,才反应过来:“蚊子咬的,过敏了。”
妈妈很关心:“涂过药没有?”
“涂过了。”
爸爸也问:“沐子脸怎么这么红,喝汤喝热了?”
“可能是吧。”
这件事情,许沐子在去彩排的路上打电话和邓昀说了,描述得惊心动魄。
邓昀的回复是:“那行,我继续努力。”
“努力什么?”
他笑着,说当然是努力追她。
还问她,等他要到名分,要不要和家长们公开一下。
许沐子没答,顾左右而言他,说市区的雨没有山里那么大。
但她怀着一腔甜蜜,容光焕发地完成了下午的彩排。
傍晚回到家里,爸妈都出去了。
家里只有雨声,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精力到底是有限的,吃着吃着眼睛都快要闭上。
洗过碗回房间,才六点多钟。
本来想发信息和邓昀聊几句,聊完早点睡,结果晕乎乎地握着手机,睡着了。
夜里十二点多,许沐子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梦到了邓昀。
把她抱在腿上,亲吻她,用手抚摸着她的腰线且逐渐下滑的邓昀。
他眼睛里弥漫着欲念,下一秒,闭上眼睛重新吻上来,汗滴砸在她的小臂上
许沐子卧室的空调坏了,她也在流汗,爬起来喝了点水,端着水杯回来,在卷成团的被子里翻到手机。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的信息,是客栈的工作号发来的小视频。
竟然没能吵醒她。
第一条小视频是七点多发来的,就在许沐子睡着后不久。
几片鸭掌木的树叶后面,一盏灯静静亮着,邓昀坐在落雨的窗边敲笔记本电脑。
他依然是深色短袖,工作时神情很专注,但也敏感地有所察觉,眯了下眼睛,看过来,语气淡淡的:“偷拍?”
画面剧烈晃动。
然后是夏夏的勉强镇定的声音:“我是给老板娘报备!”
摄像头重新对准邓昀,他垂头一笑:“那拍吧。”
第二条小视频,时间是一小时前,十一点多的时候。
公共区域里又有人在玩狼人杀,邓昀也抱臂坐在沙发里,姿态慵懒,侧着头在看其他狼人同伴的手势。
在法官说“狼人请杀人”之后,他笑着,往闭着眼睛的邢彭杰那边,抬了抬下颌。
许沐子明显听见录视频的人没憋住,泄出一丝笑声。
视频就到这里,匆忙结束了。
第三条视频是邢彭杰录的。
邢彭杰比窦娥还冤:“救命啊,许沐子,你看见了吧?我就和你搭讪过那么几句,邓昀今天晚上已经刀我三局了!”
邢彭杰举着手机,在镜头前捶胸顿足地喊着公报私仇啊、假公济私啊
在他身后,邓昀坐在沙发里,坦然自若地放下手里的凉茶罐:“她在睡觉,别吵她。”
这个客栈工作号的上一条文字信息,还是夏夏在停电后编辑的注意事项和叮嘱,礼貌客气,完全公事公办的机器人语气。
现在画风突变——
报告老板娘,老板很老实。OVER!
许沐子嘴里的水还没咽下去,又想笑,呛得咳了好几声。
很想见邓昀。
但她醒来太晚,她想,这个时间他应该睡了。
还是不要吵醒他了。
许沐子在不算宽敞的卧室空间里转悠,反复看了几遍视频。
她做了个决定:
在钢琴独奏演出的时候,她要穿邓昀送给她的那条礼服裙。
许沐子打开衣柜,搬走铺在礼盒上面的一层层旧衣物,把它从衣柜深处挪出来。
掀开有些旧的盒盖,卡片还在,邓昀字迹洒脱地写着,“提前祝许沐子生日快乐,比赛顺利”。
礼服崭新,水晶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收到礼服裙后,许沐子只是百感交集地看过它的样式,并没有真正试穿过。
衣柜旁有一面年头很久的落地镜,是房东留下来的,她脱掉身上衣物,把礼服换好,站在镜子前面,半背过身去。
薄纱上的水晶花饰,刚好在疤痕的位置。
邓昀自己的衣品就很好,很简单很随意,却又特别帅气。
给她选的这件礼服也好看,精致得都能去走红毯了,却又不会过分夸张。
总觉得腿上碰到什么,凉凉的。
礼服有自重,又点缀了那么多水晶,许沐子以为是吊牌,没在意。
等她把礼服换下来,才意外地发现,裙摆里面用水晶线坠着一把钥匙。
古铜色的金属钥匙。
上面用礼服同色的冰川蓝缎带绑了蝴蝶结。
钥匙上还有刻字,是她的英文名字——
Shirley.
许沐子眨眨眼睛,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把钥匙的用途。
这是客栈的钥匙。
所有事情连成一条清晰的线:
那年,邓昀托了熟人,把礼服带给在国外读书的许沐子。
卡片上写过“提前”这两个字,说明他很确定,她会在生日和比赛前收到这份礼物。
礼服是送给她比赛穿的。
而里面的钥匙,她收到后一定会询问他用途。如果没有后来的家庭变故,在许沐子回国后,就会随邓昀到客栈,亲手用刻着她名字的钥匙,打开客栈的门。
原来有人在她二十岁生日之前,就已经在用心喜欢她了。
许沐子攥着钥匙,心脏像被窗外细密的雨丝浇淋过,潮湿地怦然着。
这份心情无处表达,她想起微博,把系着蝴蝶结的钥匙照片,更新到微博,配文只有一个钥匙的emoji表情符号。
两三分钟后,邓昀打来电话:“睡醒了?”
“嗯,你看见我动态了?”
邓昀说看见了。
许沐子问他怎么没睡觉,他说,下午时睡过一阵子,想等等看,她会不会联系他。
许沐子坐在床边,把钥匙举到眼前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说她收到了很喜欢的礼物,心情特别好,也问了他狼人杀刀邢彭杰的事情。
邓昀在电话里笑。
他说,你那朋友藏不住事,和你一样,有点什么情绪都写脸上,拿到神职牌就呲着大牙傻乐,肯定要挨刀。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头脑简单?”
“没有,想多了不是?你很聪明。”
“那你说说,我哪里聪明。”
“能不看乐谱弹钢琴的人,还用我夸哪里聪明?”
爸妈都睡了,卧室里过分安静。
他一笑,喘气声就从手机里清晰地传过来,惹得她指尖一缩。
“邓昀,你这个大嘴巴。”
“我怎么了?”
许沐子红着脸:“我们的事情,是不是客栈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夏夏早就知道,邢彭杰不是我说的。”
“哦是我说的。”
“邢彭杰告诉了所有人。”
“要是再玩狼人杀,你拿女巫牌毒他。”
许沐子趴在床上,把两只脚翘在空气里一晃一晃的,和邓昀闲聊。
她说她卧室的空调坏了,闷闷的,脖颈处有些流汗。
他那边大概听到些悉悉索索的声响,问她在干什么。
许沐子说话特别直接,说太热了,她刚把头发挽起来,之前穿的睡裙材质也不透气,领口有点闷汗。
她还细细描述了睡裙的样式,吊带的,哪里有刺绣图案,都说了。
把睡裙脱下来,套上另一件,脑袋从衣领里钻出来:“你等一下,我换衣服。”
邓昀在电话里安静片刻:“许沐子,你是不想让我睡了?”
后面的两天,他们偶尔通电话,也偶尔发信息。
许沐子和夏夏联系过。
她开玩笑,在工作号上问,今天的老板动态呢?
对面秒回:
老板很好,但很想你。
食不知味。
夜不能寐。
这不正经的样子
许沐子愣两秒,打字问:“怎么是你?”
邓昀说:“刚好我在,还想知道老板什么,我说给你听?”
许沐子听说,邢彭杰和鸡窝头小哥他们已经退房离开了,客栈又住进新的住客。
山里的雨势依然比市区大很多。
夏夏抽空去山下宠物医院看过三只小猫,托邓昀发了照片过来,小猫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干净又可爱。
许沐子每天坐公交去付费琴房练琴,时间过得也算快。
到演出当天,天气依然阴沉沉的,早起还下过阵雨。
许沐子爸妈特别激动。
是因为满意她的乐团工作,也是因为她的相亲活动。
许沐子起得很早。
她出门时,妈妈正对着镜子往耳朵上比耳饰,爸爸正在往衬衫上打领带。
很久没见过爸妈这样了,很像过去他们频繁组织聚会时的样子。
她很高兴看见爸妈这样有精气神,但还是不喜欢提到相亲的话题。
在妈妈第三次打算叮嘱她,演出后记得早点出来和他们汇合的时候,许沐子穿好鞋子,悄悄从家里溜走了。
关门时还听见妈妈错愕的声音:“嘿,这孩子!”
许沐子比其同事更早抵达演出场地,刚换好礼服裙子,准备给自己化个淡妆时,接到快递员的电话,让她去楼下收发室拿快递。
她收到一大束粉橘色的玫瑰,是伦敦眼。
没有卡片。
许沐子打电话给邓昀,心情很好地开玩笑:“收到你送的花了,祝我相亲顺利的吗?”
邓昀气笑了:“到了收拾你。”
“你已经回来了?”
“嗯,在见你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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