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蝴蝶公主(10)
主屋那边发生的事情, 文绮都不做理会,她继续专心谋划自己的大事。
随着时间推移,紫蝶族的官员们已有三分之一被拉拢到文绮这边。
商陆他们的队伍也越来越庞大, 不仅在王城里开设了十个据点,还有下设的城池,也一一设置了据点。
文绮已经率领着她的人, 不知不觉间,在文氏王族脚下架设起一张大大的木网。只需要找准时机,来一把火,木网就会完全被点燃,化作席卷全国的熊熊烈焰, 将文氏王族吞入其中。
倒是这日,流石给文起传来一条消息,说唐芫正在和文氏王族密切接触。
原是唐芫想要凭借肚子里的孩子, 游说文氏王族放弃文绮,转而支持她。
文绮听罢,只是狡黠地笑了笑。
唐芫急了。
看来唐芫也知道, 她肚子里的那个保命符, 也未必就是个十拿九稳的东西。
于是文绮带着倚湘,走出杏院, 来到主屋附近的小花园里, 喂鱼。
这个小花园,是陈寰每日都会过来的地方, 往常文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当这日陈寰看见文绮居然在小花园里喂鱼时, 很是惊讶。
自从那日陈寰见到文绮使用九层迷楼之术后,便深深地怀疑自己弄错了。
而这些日子, 因着芫儿怀孕,他的心中被莫大的喜悦裹住,一时间也无法顾上文绮。
而芫儿有孕后,身体明显虚弱,不宜用法术,陈寰也没法再让芫儿使用九层迷楼之术给他看。
这么一来,陈寰对文绮的愧疚感,几乎是以成倍的程度往上涨。每当看见芫儿露出母性的微笑,每当自己支着芫儿的腰,轻轻去抚摸她的肚子时,内心深处对文绮的愧疚感和无法准确获知谁是他救命恩人的焦急感,就会加深一分。
这样的情绪,就像是在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沉,重重压在陈寰的心头,压得他胸口越来越闷,压得他心情越来越沉重。
他甚至做每一次呼吸时,都会感受到心里压着一种让他度日如年的东西。
甚至他在花园里散心,都只会让这些情绪更加的折磨他,而他的每一步都更为难以迈动,每一步都踩在无尽的沉重上。
此刻,看见文绮强颜欢笑着喂鱼,陈寰的这些情绪终于炸开。他几乎是怔怔地凝视文绮,忘却言语,好半天后,脚步有些踉跄着,往文绮的方向走了几步,嗓音沙哑地唤出来:“夫人……”
文绮余光里把陈寰的反应收在眼底,心下一派冰冷讥讽,表面却还是那副“强颜欢笑”“强作天真”的模样。
她就是来利用陈寰的愧疚的。
文绮朝陈寰走了几步,咬了咬唇,有些纠结的模样,最后心一横,说道:“将军能不能帮我弟弟在上界安排一个职位?就是不要掌实权的那种,主要是让他历练历练,做做事。他那人,要是有权,怕是会弄出事来,给将军带来麻烦。所以我才想让他去一个小小的闲职上练练手,将军肯帮我这个忙吗?”
陈寰一听文绮有求于他,顿时就产生一种念想,觉得文绮定是服软了,想要同他重归于好。
如果他的救命恩人确实是文绮,那么文绮改变态度,这无疑是他们的关系解冻的开始。所以文绮提的这么点小要求,他当然会满足她。
陈寰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文绮一下子就笑开了,天真无邪,像是太阳光一样,照在陈寰的脸上:“谢谢将军。”
于是当晚,文氏王族就接到将军府的信,说是给将军的小舅子文仲安排了一个上界的职位,让他好好干。
文氏王族大悦,觉得文绮果然还是很有用的,这不就给他们的继承人弄到神职了吗?
自然的,本来他们还在接触唐芫,想着不是不能两头押宝,可以观望的,结果现在文绮给他们送上这么大个礼物,文氏王族连夜开会,直接决定暂时先不搭理唐芫了。
这事传到唐芫那儿,唐芫气坏了。
唐芫知道自己是被文绮摆了一道,这下想寻求紫蝶族帮她,也不可能了。
至于白獭族那边,她又不是白獭族的公主,只是个贵女。谁叫白獭族王室有自己的神灵姻亲,又何必把心思和资源花在她身上呢?
唐芫咬牙切齿,她不能输,她一定不能输!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一切,明明很快就能把文绮挤兑出去,抢了文绮的正妻之位的,可为什么老天爷不站在她这边?
她都已经怀上将军唯一的孩子了,为什么还是只能孤军奋战?
甚至唐芫能感觉到,将军虽然宝贝她与孩子,但对文绮的态度也比从前要好多了。
唐芫最是会察言观色的,哪里看不出来,陈寰如今满心都是对文绮的亏欠感,将军还帮文绮的弟弟安排神职。
再这么下去,怕是救命恩人这事都已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将军怕是会移情别恋!
唐芫于是试探陈寰,她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将军的宠爱和肚子里的孩子,好害怕有一日将军心上又会有别的女人,那样的话,她该怎么办?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陈寰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郑重地告诉唐芫,他不会移情别恋的。
唐芫又说,自己只是小夫人,一旦失去宠爱,便和侍女无异,说不定连孩子都要被主母抢去。
陈寰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越是这般的反应,唐芫的心越是往下沉,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牙槽都快要咬出血来。
看将军这反应,是必然没有休妻的意思了。自己只能当妾,由着文绮一直占着正妻的位置。
这样下去,局面对自己只会越发不利啊!
何况她肚子里这孩子……唐芫颤抖地摸上肚子,想着唐伦给她的警告。
这孩子生下来后只能活三年,到时候就会被发现是将军的头发变的,自己还得在这三年内找到破局的办法,一边还要维系住将军对自己的宠爱,可将军肯定还要继续追究救命恩人的事。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唐芫左思右想,最后定下了一条毒计。
***
这日,文绮在房间里,画着九色鹿,画得挺愉快的,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唐芫的声音。
“表妹,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不要再和我抢将军了!我不像你,既是正妻,又是公主之尊。我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将军!”
什么东西?文绮听到这番话,眼中顿时滚过一片机芒。她哼一声,放下笔,对侍奉在案旁的倚湘道:“你出去看看。”
倚湘去了院中。
文绮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拿起案上的压条,将没画完的画又压得平整些,接着去水盆中净手。
水里放着的花瓣,丝丝馨香附着在文绮的双手上。她净过手,拾起毛巾擦干净双手,将这一些都做完,才出门去看唐芫。
然后就看见唐芫跪在她的房间门口,双手捂着小腹,几乎声泪俱下地央求道:“表妹,我出身差,和你比不了,也只是个妾。你就这样容不下我吗?一定要把将军从我身边抢走!”
唐芫说着,一只手握成拳头,睫毛颤抖,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即将破碎的纸那样,脆弱无依。
文绮才不吃她这套,双手叉腰,上身略往前探一些,凶狠地盯着唐芫,声音娇俏:“我就没走出过杏院,谈何跟你抢陈寰?”
唐芫蓄着泪的眼,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难过地说:“表妹是没怎么走出杏院,可将军如今心里已经偏向你了。你还没察觉吗?将军喜欢上你了!我要是连将军的喜爱都没有,那我还剩下什么?”
文绮笑道:“自作孽不可活呀!你还有脸过来说。”
这话刺得唐芫的心都快滴血了,气得她几乎要咬碎牙齿,却只能央求得更卑微:“求求你了表妹,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不要抢走将军的宠爱。我求求你了!”说着,开始向着文绮连连磕头,大有把额头磕破之意。
文绮毫无动作,只是笑盈盈看着,眼中乍现又娇又凶的光。
唐芫算计着时间,她的侍女已经通知陈寰,这会儿将军该来了吧?
余光里往院门口看,当看见一阙熟悉的黑色衣角,唐芫心里大喜,将军来了!
于是唐芫一下子情绪崩溃地喊出声:“表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因为我怀了将军的孩子,你就再也容不下我了是吗?不行,我要保护这个孩子,不能让你伤害将军的骨血!”
唐芫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扑向文绮,摆出一个要同文绮起鱼死网破的姿态!一只手还护着小腹。
而陈寰就在这时踏入杏院,正好看到唐芫和文绮相撞的一幕。
唐芫心里暗暗得意,正准备撞上文绮后,便就势摔在地上,装作伤了胎气的样子。这样的话,将军就定会发怒于文绮。
可唐芫万万没想到,就在她即将碰到文绮时,眼前的文绮忽然……没了??
唐芫大惊,而她自己呢,因为没能撞上文绮,刹不住脚步,直接向前栽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唐芫的膝盖狠狠戳地,疼得她尖叫出来,腹部也遭受重击。有一瞬,她真以为自己要滑胎,吓得六神无主。她并不是想真的落胎啊!为什么事情不按她的计划来?
直到这时唐芫才看见,一只紫色的蝴蝶,朝着杏院外飞去,那俨然就是文绮。
这狡猾的文绮,居然忽然变成蝴蝶飞走了!
这下陈寰懵了,一时没看懂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他看着翩飞出去的蝴蝶,眼中浮现出一片隐忍的焦急,但终究是抵不过对唐芫和她腹中孩子的牵挂,连忙冲过来,扶起唐芫。
“芫儿!芫儿你怎么样?”
“将军……”唐芫没法解释。这场戏算是演砸了,这么糊里糊涂过去才是对她最好的,否则只怕越描越黑。
她只好捂着肚子,楚楚可怜地哭,仿佛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哭出来了:“将军……孩子,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事?刚刚表妹她、表妹她……”然后便啜泣着不再说了。
这时,紫色的蝴蝶在院墙头上又重新化为文绮的样子。她坐在墙头,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看院子里的陈寰和唐芫,两条腿随意踢几下。
陈寰也因此看向文绮。
文绮冲着陈寰笑道:“唐芫很烦,麻烦你管好她,别来我这里碰瓷!”
陈寰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看唐芫摔在地上,那么可怜,文绮却高高在上,在墙头看笑话。陈寰顿感不悦,脸沉下来,对文绮道:“你下来。”
文绮厉声奚落:“谁愿意理你?看不出来是唐芫想陷害我,弄掉她的胎吗?这就是她所谓的会护着和你的孩子!她拿着孩子,当陷害我的筹码呢。”
唐芫哭得泪眼婆娑:“表妹,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吗?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明明是你容不下我们母子……”
陈寰也追问:“文绮,到底怎么回事?”
文绮道:“与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说罢,直接在墙头上站起来,转身飞走了。
“文绮,你回来!”陈寰心下一片翻江倒海,心绪复杂至极,脑子里天人交战好一会儿,见唐芫没有落胎,终是喊道,“来人,去请仙医,快送芫儿回房!”
然后等侍女们过来接过唐芫后,陈寰便飞身而起,去追文绮。
唐芫简直要吐血,她费力谋划这么一出,原是为了嫁祸文绮伤害她腹中的孩子,让将军和文绮离心的,怎么到头来将军却去追文绮了?
自己又一次弄巧成拙了!
文绮也头疼,陈寰怎么跑出来追自己?
她本是看那对痴情男女赖在她的杏院不走,她嫌烦,干脆自己走,等那两人离开杏院了,她再回来。
反正她的房间里除了一幅幅九色鹿,什么敏感的东西都没有。那些和商陆他们互通消息使用的纸蝴蝶,早就被文绮毁尸灭迹。这将军府的人是一个也别想知道她私下里捣鼓什么。
结果陈寰却来追自己。
这让文绮不禁怀疑,唐芫的那句“将军喜欢上你了”,莫非还真不是瞎说的?
转念,文绮就否决这个想法。陈寰就算喜欢,那也不是喜欢她文绮这个人,而是那个救了他命的女人。
当他以为唐芫是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可以将自己在新婚之夜抛下,反而抱着唐芫去圆房。
而如今,当他不再相信唐芫是那个人时,便开始关注自己,把愧疚感、亏欠感等等杂糅的感情,全部倾泻到自己身上。
这真的是爱吗?
不管是不是,他文绮也无福消受。
有些错误可以被原谅,但有些,在她这里是绝对不会原谅的。
选错了就是选错了,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和错误付出代价,不管有怎样的苦衷。
文绮拈来一片云,用最快的速度飞着,她不想被陈寰追上。
但文绮知道,比法力,自己照陈寰是有差距的。这么追逐下去,她一定会被陈寰抓住。
所以文绮从一开始就朝着西方天阙的方向飞。
眼看着陈寰与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文绮拿出奚徵给她的鹿角雕,对着鹿角雕就喊:“师伯,救我!”
几乎话音刚落下,不过两个眨眼的功夫,天空中便响彻一道清脆的鸟鸣声。
一只优雅的白鸟,破开层云,双翼携带风雷之势,逆着阳光,冲向文绮。
文绮张目对日,只看到白鸟在身后一轮红日的照耀下,身形仿佛化为一道暗色的轮廓,却舞动出优雅而壮丽的轨迹。
文绮会意,一个飞身,就落到白鸟背上。
白鸟仰头,引吭高鸣,而后拍打着翅膀,荡开遮掩的层云,如一支箭般,扎向西边的天空。
陈寰哪想到会忽然发生这种事,他倒吸一口气,震惊地看着忽然降临的华丽白鸟,将文绮就这么接走了。
而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在这白鸟的面前,就好比乌龟与白兔间的差距。
陈寰认得这白鸟。在白鸟出来那一刻,他就已为此震惊过了。
这是白帝奚徵的坐骑。
白帝居然派了他的坐骑,来接走文绮,就因为自己在后面追她。
难道在白帝眼中,自己这个文绮的丈夫,是如此令他不满吗?仿佛自己是什么柴狼虎豹,只会伤害到他的师侄。
可自己是真的想要缓和与文绮的关系。如果文绮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是真的想补偿她一切,娇宠她一生一世,就像他在送给文绮的聘书里写的那样:悉心呵护,琴瑟和鸣。
望着已经远去的白鸟,陈寰停在半空中,一颗心深深地坠到谷底。周围是蓝天白云,那样明媚透澈,他却像是身处冰火两重天中,一颗心被反复挤压着、拧着。
被抛弃被质疑的感觉,令陈寰双眼发黑,手不禁握成拳头,指甲深陷进肉里,呼吸沉重,难以忍受。
他就这么在云上站了一会儿。
但半晌后,陈寰又重新驾云,继续追文绮。
他不甘心!就算对方是西方天阙的白帝,可文绮也是他的夫人。而他更是掌管三十万大军的荡魔将军,是赫赫战功的英雄。
白帝又凭什么如此下他面子,在他的眼前带走他的夫人?
这是自己的家事!
他要去把文绮要回来。
文绮坐在白鸟背上,开心地远离陈寰。她故意转身朝陈寰的方向挥挥手,一脸得意的笑。
接着她摸摸白鸟背上的毛,软软的,滑滑的,触感特别好,猜也知道这只鸟在西方天阙是有地位的祥瑞之物,养得多好啊。
白鸟带着文绮进入西方天阙,这次文绮并没有看到戈壁,她直接就到了梨花源。
从高空俯瞰梨花源,这感觉说不出的梦幻唯美。身边是白色的云,身下是白色的梨花,就好像置身于剔透纯白的琉璃世界里。满空都是如雪般飞舞的花瓣,萦绕在鼻端的是淡雅的香气,浅淡却馥郁。嗅着这样的香气,连心都安静下来。
梨花源望不到头,仿若连绵千里。一时间文绮已经分不清,究竟上面是云海,还是下面是云海。
整个世界都萦绕着万千丈的皎洁。
渐渐地,梨花源深处那座白帝所居住的繁芜宫,慢慢露了出来,变得清晰。
上回文绮来这里时,没有靠近繁芜宫,只是远远看到飞檐翘角。这一次她却从高处,看到了繁芜宫的全貌。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淡雅清幽的宫殿!
梨花白色的宫墙,和灰色的屋瓦,共同构成了清浅如水色的天上宫阙。
每一座大殿、楼阁、亭台的飞檐翘角下,都挂着月白色的铃铛,铃铛坠下梨花瓣形状的流苏。
随着白鸟落在宫苑中,翅膀掀起的风,扬起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
文绮置身在繁芜宫苑,望着四周这水墨画般的宫阙剪影,只觉得宁静又美好,正是下界文人墨客们笔下的“世外仙境”。
她提着裙子,穿过玎玲作响的长廊,走进大殿。
奚徵正在大殿中,含笑朝文绮望来,犹如水墨画中蓦然亮起的一抹温暖颜色。
“累了吗,饿不饿?”他说,“先坐下来用些点心吧。”
文绮怔怔,有些呆住,视线移动,接着看见,奚徵居然准备了满满一桌案的茶点和水果,全是新鲜的!
文绮受宠若惊,师伯……师伯真的……
心中流进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将文绮的四肢百脉都暖和起来。
文绮不禁喃喃:“师伯,你真的好好。”
奚徵只是淡淡一笑,便示意文绮,“来吧,坐这儿吧。”
第082章 蝴蝶公主(11)
文绮依言, 在案前的月白色软垫上坐下。
琉璃做的案台上,雕镂着白鸟、白鱼、白狐、白鹿的暗纹,像是一幅有质感的立体画卷。
文绮看着案台上的茶点水果, 有龙井茶酥、蜜三刀、江米条、藕粉桂花糕,还有新鲜的梨花茶,冒着烟的香茶中有几朵梨花瓣。
水果有猕猴桃、西方的马奶葡萄、切好的雪梨。
还有一盅冰糖雪梨羹, 里头的梨肉已煮成软软的透明状。
文绮忍不住先端起雪梨羹,尝了一口,甜味正好,清润舒爽,梨肉咬在舌上, 入口即化。
文绮不禁露出开心的笑,开始吃茶点,一边道:“师伯真好, 这些都是我喜欢的。”
奚徵在案旁不远,就地坐下,流水似的毛毯子铺在身下。他慈祥地看着文绮, “喜欢就好。”接着便召来云琅雪, 放在膝上,抚起琴来。
这下文绮刚刚被陈寰和唐芫烦到的恶心感, 全都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品尝美食的开心和听着琴声的安逸。
文绮往小口里塞一块藕粉桂花糕,砸吧砸吧, 只觉得师伯这里简直是仙境桃源啊。
吃过茶点,奚徵又问道:“需要休息一下吗?”
文绮摇摇头, “师伯,我不累。”
“那, 可有想做的事?”
文绮大着胆子说:“我想参观你的宫殿。”
奚徵欣而应允:“好,师伯陪你参观。”
文绮心里暖暖的,奚徵叫来侍女收拾桌案,带着文绮就开始参观繁芜宫。
白色的宫殿,好似梦幻烟云的世界。
文绮跟着奚徵,走过雕满白鸟的长廊,看着梨花纷飞在眼前;跨过长长的、如同彩虹桥一样的复道,望向远处渐渐西垂的太阳;登上最高的曦雨阁,俯瞰整座宫殿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剪影,看着日光在宫中形成明暗立体的光影。
文绮的好奇心,大为满足。她趴在曦雨阁的栏杆上,伸手去够屋檐下的铃铛。
奚徵轻轻扶住文绮的身子,和蔼笑道:“小心些,别掉下去。”
文绮用手指一戳铃铛,如愿以偿听见清脆的声响,她侧头朝着奚徵,莞尔一笑,双眼弯成月牙:“师伯,我们是神仙呀!”怎么师伯还怕她掉下去呀。
奚徵无奈地笑笑,摸摸文绮的头。
等参观完繁芜宫,黄昏已至,夜色慢慢笼罩下来。
文绮跟着奚徵,来到后宫深处。这里,有一处热腾腾的温泉。
奚徵说,这温泉是天山上的,是他使用法术,让那里的温泉水和自己宫中的泉池相连,时刻都是最新鲜自然的状态。
“累了一天了,泡个温泉,解解乏。”他对文绮说。
文绮很乐意,谢过奚徵。
奚徵离去,独留文绮一人在大大的温泉殿里。她绕过烟笼寒水的屏风,褪下衣衫,走进泉池中。
水温适宜的泉水,带着天山独有的苍莽气息,漫过文绮的膝盖、腰肢、胸口,摩挲她的皮肤,浸入她的毛孔。
文绮美美地长吸一口气,浑身肌骨都放松下来,这感觉太解压了。
用手掬一把温泉水,滑溜溜的,就是和普通的水不一样。
文绮泡了一会儿,就来到池边。这池壁上有一只白鸟形状的白玉平台,从池壁延伸至泉池中。平台的大小,正好供一人枕着双臂,趴在上面。
文绮开心地把湿漉漉的双臂搭在白玉台上,将脑袋枕上去,借着水的浮力,就像是上半身趴在上面似的。
白嫩的裸背,在烛光下泛着牛奶般的丝滑反光,黑色的发丝搭在裸背上,更显得黑白分明,充满了活泼的生机和一种撩人的美色。
就这么趴着趴着,热气又熏着头,文绮渐渐晕晕乎乎,眼皮耷拉下来,睡着了。
这一睡,不知多久,只觉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又温热,又舒服。
窗外好像有铃铛轻响的声音,还有白鸟飞过窗前,羽翼划过窗棱的声响。
隐隐约约的,文绮听见一个声音在唤她:
“阿绮,阿绮……”
谁呀,在叫她。
阿绮……
怎么觉得,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这么多年,只有国师叫过她“阿绮”啊。
国师……
国师?!
文绮蓦地惊醒,国师!寂夜国师!
身体几乎是有了自主的意志,直接就要从泉池中飞上去。
可文绮忘了自己是趴在白玉平台上睡着的,便这么一飞,身体在脱离水面的同时,也不慎重重地撞在了平台上。
咚的一声,这是磕到的声音,在充满水汽的温泉殿里,好明显的一声回音。还伴随着文绮吃痛的惊呼:“啊呀!”
她身体挂在平台上,上身栽在泉池岸边的白玉驳岸上,硬邦邦的,痛得一时间动不了。
“文绮?!”
直到听见奚徵叫她,文绮才反应过来,所有的神智都回到了现实。
刚刚叫她“阿绮”的人是谁?奚徵帝君吗?文绮想要思考这个问题,可是她无法思考了。
因为,听见她摔痛的奚徵,似是情急之下,从屏风后赶来,来到了她的近旁。
她抬起头,就看到奚徵情急中带着僵硬的神情。她和奚徵眼对着眼,文绮也怔怔地傻在那里,潜意识中,好像还感叹了一句“第一次见到师伯出现明显的情绪波动呢”,脑子里却只想着,她被奚徵帝君看遍了。
奚徵的呼吸停滞,接着变快,有些不太规律。
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文绮,她的身上没有一丝遮蔽。白嫩的皮肤,和白玉台的颜色贴近,却泛着温泉滋润过的柔滑光泽,像是婴儿肌肤那样吹弹可破。
她趴在池案和白玉台上,撑起脑袋看她,一张沾着水珠的脸上,还写着疼痛未散的意味,细细的眉毛蹙着,樱唇嘟着。连那唇,都带着温泉湿漉漉的水润。
这种湿漉漉,遍布她的全身,有水珠沿着白嫩的肌肤,滑向池子里,再还未落进水面时就被白色的水汽吞没。
黑色的长发,像是一件半掩半露的黑纱,披在文绮身上,更显得白玉无瑕。
凸起的是臀,凹下去的是腰。还有她抬头时,奚徵几乎要望到尽头的柔软白桃。
奚徵别开目光,闭上眼睛,声音中有着一丝强压的喑哑:“受伤了吗?”
这语调带着低低的、温柔的气音。文绮脸上发烫,有着呼吸不畅,小声道:“还、还好,师伯。”
奚徵似叹了口气,说:“我唤侍女过来。”
须臾侍女就来了,奚徵也退了出去。
文绮被侍女们扶着起来,她们帮她穿好衣服,绞干头发。
接着文绮才走出浴池。
温泉殿的外间,奚徵在这里等她。
文绮整个脸仍是发烧的状态,她走过去,不好意思地嗫嚅:“师伯,对不起,是我毛躁,吓到了师伯。”
似再度听见奚徵的叹息,轻的近乎于无。
文绮看着他,此刻的奚徵,不论是水墨裁剪的眉,悬胆般的鼻梁,还是形状完美的薄唇,都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酸涩。
文绮从奚徵的眼中,忽而觉得好像看到一丝十分复杂的情绪,但当她再要定睛看时,却又寻不到那丝痕迹了。这让文绮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是我该向你道歉。”他说。
文绮心里有什么东西,轻轻地震了震,她道:“师伯不必如此的。”
奚徵又柔声问:“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了,”文绮摇摇头,接着问他,“刚刚是师伯叫我‘阿绮’吗?”
奚徵道:“嗯,是我。”
文绮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叫我‘阿绮’呢?”
奚徵沉默。
文绮再问:“师伯是怎么想着叫我阿绮,而不是叫我别的呢?”
奚徵轻声道:“没什么原因,便是想到了,就这样叫了。”
文绮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喃喃:“这样啊……我知道了。”
她又抬眼,对奚徵道:“师伯,我想回去了。”
奚徵没有挽留,只柔声道:“好,师伯送你。”
同文绮一起向温泉殿外走去,只是才走了不到十步,奚徵便轻轻扶住文绮,让她停下。
他眉眼间稍稍凝了些,视线也落在文绮的左边膝盖上,“是不是受伤了?”
“我……”文绮本没有在意的。在温泉池她摔得太疼,只隐约看到自己的几处关节红了,但并没有见血,也就没当回事。至于身上那隐隐的痛意,她就更不在意了,总归是一会儿就会消下去的。
可师伯发现了她的异常,文绮想,是不是自己走路的时候,左膝盖那里显得有些不自然。
“过来。”奚徵唤过文绮,让她在一张白玉长凳上坐下。
文绮刚坐好,奚徵便掀开她的裙子。
这举动让文绮惊了一下:“师伯?”随即就因看到自己左膝盖中心处红红的一团血迹,而失去了声音。
还真受伤了,之前没流血的,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的血。
“怎么受伤了都不知道要治愈?”奚徵问。他的话似乎是在薄斥,但听在耳里,却完全是心疼的感觉。
文绮心里又轻轻地震了一下,看着奚徵的手在她的伤处,隔空轻轻地一拂,便有灵力化作白白的烟絮,萦绕过她的伤口。
伤口刹那就恢复如初,连带着疼痛也全部消失。
文绮喃喃:“谢谢师伯。”
“好了,走吧。”奚徵又站起身,将手递给文绮。
文绮的手搭上他的手,被他轻轻握着带起,随他一起走出温泉殿。
奚徵将文绮送到了梨花源的边缘。
在这里,文绮又看到了西方天阙的茫茫戈壁。
随着两人一起来的,还有奚徵的白鸟。它一双灵动的眸子时而眨着,雪白的羽毛拂过纷飞的梨花,它乖顺地跟在奚徵的身后,听候命令。
奚徵向白鸟淡淡看了一眼。
白鸟变会意,飞起,轻轻落在文绮的面前。
奚徵对文绮说:“乘着它回去吧。”
“好。”文绮道。
在爬上鸟背前,文绮又转过身,走到奚徵面前,抬起手,轻轻抱了他一下。
在奚徵这里,她真的很开心,很放松,很安逸。
而师伯对她,也真的无微不至,让她这会儿心底里还徘徊着一点暖意。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震动,文绮也并不深思,她仰头,看着奚徵这张完美的脸,梨涡浅浅笑了:“师伯,再见。”
“好,再见。”奚徵揉了揉文绮的肩膀。
文绮松开他,回到白鸟身边,爬上了鸟背。
白鸟展开双翅,冲上天际,带着文绮返程。
白鸟背上的文绮,望着梨花源前的奚徵,他潇潇的衣袍在连绵千里的梨花林前,仿佛融为了一体,又是那么的出尘。
文绮朝他挥挥手,有点舍不得。
文绮不知道,这一幕幕,全都被陈寰看到了。
陈寰追着她来到西方天阙,然后就在戈壁滩里打转,发现不管怎么走,他也走不到戈壁的尽头。
那个时候,陈寰就明白了,是白帝不欢迎他,所以他才走不出这片戈壁。
陈寰不甘心。他是来带走文绮的,白帝凭什么这样插手他的家事,凭什么这般不尊重他这有着汗马功劳的将军!
陈寰也是个硬气的,当下便直接待在戈壁滩里,不走了。他便要在这儿等着文绮,难不成文绮还能一辈子不出来?
结果,陈寰没想到他看见的却是文绮回头抱住奚徵,然后乘着白鸟飞走的画面。
他的夫人,抱了奚徵帝君。
那一刹那,陈寰心里涌出一股莫大的不甘,以及排山倒海的愤怒。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令他沉铁般的脸几乎扭曲。文绮再怎样也是他的妻子!
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文绮和奚徵帝君是差了辈分的,他们是师职和师伯,只是这样而已。
现在文绮已经乘着白鸟飞走了,陈欢在戈壁等待这么久,到头来等到这个结果,他觉得极度受挫,不肯接受自己浪费如此大的力气,却成了个可笑的旁观者。
陈寰的视线不禁跟着白鸟走。
白鸟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陈寰转头看向奚徵帝君,却难受地发现,梨花源不见了。
这里只剩他自己,和这片茫茫戈壁,就如他刚到这里时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陈寰几乎要被屈辱感撕破胸膛。
另一头的文绮,却被白鸟送回到将军府杏院。她挥手,同白鸟作别,接着同迎上来的倚湘一起,回房玩耍去了。
***
随后的几日里,陈寰没怎么来找文绮。
杏院再度门可罗雀。
唐芫也不来找事了,毕竟弄巧成拙好几次,唐芫暂时也不敢再打文绮的主意,而是把心力都花在加深陈寰对她的宠爱上。
唐芫对陈寰这么一花心思,陈寰也无法总来找文绮。偶有几次,文绮画九色鹿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院外,有一阙黑色的衣摆。她知是陈寰,并不理会,过上一会儿陈寰便也走了。
文绮也懒得弄懂陈寰到底在想什么。
倒是倚湘发现,自家公主好像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就是……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倚湘没多问,只尽心尽力地侍奉文绮,不过心里还是忖着,估计和白帝有关系。
而文绮也发觉,这次从西方天阙回来后,她心中便多出点遐思……唔,她应该可以用“遐思”这个词吧。
总之就是,她会想到奚徵为她准备的一桌茶点和水果,会想到和他一起参观繁芜宫时的新奇感,还有就是……温泉殿里发生的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文绮没有细想,事后这几天想得多了,倒品出点东西来。
本来,她还有所担心,奚徵帝君真的会对她这个挟持云琅雪找上来的便宜师侄,那样发自内心地关照吗?在雍州赴宴时,虽然她同奚徵在一起很开心,但都会觉得,他对她的温柔照顾,像是镜花水月,只能自欺欺人。
但繁芜宫里发生的事,让文绮发觉,奚徵帝君是真的对她好,不是因为云琅雪的交易,也不是因为他脾气好。
他准备的茶点,都是她喜欢的,他必是通过鹿角雕了解过她的饮食喜好。
在她爬上繁芜宫最高处曦雨阁的栏杆,去够铃铛时,他还扶着她,担心她摔。他们可是神仙啊。
而在温泉池……文绮想着当时尴尬暧昧的一幕,还是觉得脸上发烫。但那时,奚徵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他听见她摔倒痛呼,立刻就进来看怎么回事,一时竟忘了男女之别。
那种关心,不是假的,也做不了假。
文绮忽然感到有些愧疚,自己并没有为师伯做些什么,又何德何能,得到师伯这样的关照呢?
何况她的师伯,不是别人,而是犹如夜空星辰般难以企及的,西方天阙的帝君啊。
不过,想着这些之余,文绮也总是忘不掉,将她从睡梦中唤醒的那声“阿绮”。
阿绮,阿绮,这早已千年没有被唤过的称呼了……
或许比起其他的所有,这声“阿绮”,才更是镜花水月吧。
那个曾一声声唤她“阿绮”的人,已经不在了。
也不会回来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文绮画的九色鹿,已经挂满了她的书房。
每一只鹿,都像是活的。她每走进书房,都觉得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梦幻的世界。
可却都是画。
文绮也会郁郁地想,此生,还能再见到九色鹿,知晓国师与九色鹿的关系吗?
倒是唐芫那边,这一个月闹得厉害。
说是唐芫肚子疼。倚湘打听到了告诉文绮的。
起先,文绮只当这是唐芫笼络陈寰的三流伎俩,说自己胎像不稳肚子疼之类的,好让陈寰始终陪在她身边,全副心神都只能放在她身上。
但接下来,文绮就嗅出不对劲了。她发现,唐芫是真的肚子疼。
而且,唐芫的肚子大小不对,特别大。
短短两个月的身孕,那肚子大得跟别人六个月一样。
文绮听倚湘如此说,还偷偷去看了眼,果然很惊悚。
将军府的侍女们也开始议论起这件事。
文绮听见一个侍女说:“小夫人那肚子……她说啊,他们白獭族人就是这样的,肚子长得特别快,孕期短,不和别人一样怀胎十月。你们说怪不怪?这自然万物生灵,孕期自然是不同的,但都已是修成人身得了正果的,自该都是怀胎十月,这怎么还有留着原始兽性的呢?”
“唉,这谁知道……”
侍女们的话,让文绮只觉得事情有趣起来了。这将军府的侍女都是上界的仙子,自是不知道下界各个族群的情况,可自己是知道的呀,母后就是白獭族人。
母后生她和弟弟文仲,可都是怀胎十月。
就没听说白獭族有谁不是怀胎十月的。
就如将军府侍女说的,大家都是得了正果的,所以根本不会出现唐芫这种情况。
真有趣,唐芫肚子里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唐芫可是惴惴不安,简直要被吓出大病来。自己这肚子,自从被往里头塞了将军的一根头发,化作胎儿,这才一个月过去啊,怎么都和快要生了一样!
之前唐芫挺着这个肚子,还觉得自己至少是有保命符了,可如今看着肚子长这么快,只觉得自己怀得哪是一根头发,分明就是时刻会爆炸的火.药啊!
她根本不敢想,等再过一个月,这个肚子会给她带来些什么。
唐芫只能赶紧把她的族兄唐伦给叫来,顶着嘴上的燎泡,逼问唐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阴我?”
“嗤。”唐伦却回以轻蔑的一嗤,阴她?他跟唐芫无冤无仇,就是做个买卖,阴她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这肚子怎么回事,你该问问你自己。”
唐芫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只觉得唐伦在欺骗她,在戏耍她,她几乎是歇斯底里道:“我问自己什么?你对我做法后,我什么旁的都没做,这肚子就变成这样了。除了是你医术不精,搞出问题,还能有什么原因?”
唐伦是医痴,最忍不了的就是别人骂他医术不精,当即就沉下脸:“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还想怎样?”
唐芫道:“是你想怎样!”
唐伦觉得这个族妹简直不可理喻,其实若是给他点时间,他或许能把族妹肚子出问题的原因找出来,但族妹对他这个态度……那就自生自灭,随便去吧!
唐伦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与我无关,我已做到我该做的,我的医术与术法也不存在失误,你最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有,赶紧兑现你对我的承诺,否则,我不介意去向陈将军揭穿你。反正我就是个下界的普通妖仙,收钱办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唐芫碰了一鼻子灰,问题没解决,还要被威胁,都快崩溃了。
第083章 蝴蝶公主(12)
就这样, 唐芫求助无门,只得又坚持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她的肚子持续疯长, 已是快要临盆的大小了。
偏偏照顾唐芫的仙医,还什么都发现不了,表示胎相都是正常的, 就是不理解为什么胎儿长这么快。
唐芫快要疯了。
她不知道这孩子生出来得是什么样子,只一门心思认为,一定是唐伦失误了,才把她弄成这样。可恶的唐伦还不承认!还反过来要挟她!害得她只能将错就错下去,她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唐芫也想过, 要不就把这个孩子堕掉吧,保命要紧。可是她不甘啊,一旦这孩子没了, 将军要不了多久,肯定又要抓着她演示九层迷楼之术!
她如今只是仗着怀孕,假装体弱不能动用高级法术, 才能稳住陈寰。但将军他不是昏庸之辈, 他终究是要弄清救命恩人到底是谁的!
唐芫的娘家人来看她,也是惊吓得不行。大家都觉得, 唐芫肚子里这东西问题很大, 但是,娘家人不知道这是陈寰头发变的, 便只是觉得,这莫不是什么吉凶未卜的机缘。
是以, 娘家人虽然有恐慌,却也有一丝期盼。也说不定这不寻常的孩子, 是天选之子,身负大的机缘呢!
这种事上下两界也不是没有啊,就比如东方天阙的苍帝,人家出生的时候,就天变异象,祥瑞降临,而且人家的原形模样也和同族其他人不是一个颜色的。
所以,唐芫的孩子也说不好就是第二个东方苍帝啊,搞不好就有大造化。既然如此,先生下来看看,万一真是天选之子,不就能母凭子贵?唐芫和他们整个娘家都会飞上云霄的!
娘家人这番想法,更让唐芫崩溃,她没法告诉娘家人真相。现在没人能帮上她的忙,她该怎么办?
唐芫忧思过重,头发掉了一堆,但猛然间,她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新思路。
她被逼到这个地步,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着她不是将军的救命恩人。
那如果她能坐实自己就是呢?
将军所能掌握的证据,就只有一个九层迷楼之术。那要是自己能学会九层迷楼之术,展示给将军看,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唐芫因着总被唐王后接到紫蝶族,自然知道很多紫蝶族的事。九层迷楼之术,那是当年国师寂夜的独门法术,传给了文绮。
但谁说整个紫蝶族就只有文绮一人继承了国师的九层迷楼之术?
国师不是还有一群活动在地下的信徒吗?那些人追随国师千年,矢志不渝,他们肯定也得到过国师的真传吧!
于是,唐芫从娘家拨来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让他们潜入紫蝶族,去联络国师的信徒们。
人手撒出去后,唐芫大松一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能放心了,她的前途还是光明的。
然而没几天,唐芫就脸黑地发现,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国师的信徒,她的人根本找不到!
那些人藏得太深,还会用切割连接空间的法术,哪怕是遇上了,他们这法术一用,便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
唐芫这才醒悟过来,对啊,文氏王族将国师的信徒当作眼中钉,想彻底铲除他们,可偏偏千年下来也没有做到……自己、自己又如何联系得上他们!
而唐芫更不知道的是,她的人没接触到国师的信徒,信徒们却将她的小动作,汇报给了文绮。
文绮当即就明白,唐芫想接触国师信徒的目的是什么。
九层迷楼之术。
文绮笑了,不好意思,全紫蝶族还真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传承了国师这门法术。
而且,就你唐芫那点修为,便是将九层迷楼之术教给你,你又学得会吗?
就唐芫那心性,硬学九层迷楼之术,怕是只会被迷宫吞噬掉自己!
文绮对倚湘道:“去问问商陆,进度怎么样了。”
倚湘这便亲自去见商陆,随即给文绮带回来振奋的消息:“公主,我们的部署已经快成了,积攒的势力即将达到公主您的要求。先前公主命戏班子排的那出国士无双、救国救民的戏,如今文氏王族也拦不住,臣民们喜欢的很,还有自发翻排了传播的。商陆说,造势已经达到效果了,现在火候将至,便是差一把大火。”
文绮很满意,说道:“让他们加紧运作,我亲自去一趟紫蝶族,见见新拉拢进来的官员们。”
很快,在某日的傍晚,文绮就在那座地下殿堂里,见到了集合而来的官员们。
这很多官员,文绮都是熟面孔,平日里议政时都能看到。还有些不熟的,她打量他们,他们则用恭敬和信任的眼神,望着文绮。
文绮自信地挺着腰,站在地下殿堂的王座前,同他们讲话。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公主的姿仪,风华万千,在这昏暗的地宫中,更显得威严,像是从黑夜中走出的、带领大家的神灵。
而她一对梨涡,双眼黑白分明,又是可爱娇美的气质,这更让所有人对她的好感和支持度不断上升。
等文绮会见完所有人,就吩咐商陆:“唐芫的人在找你们,想办法让唐芫知道,我在密谋篡位,以唐芫的做派,一定会亲自去紫蝶族王宫找我的父王母后告密。我们就在她去告密的时候,发动起义。”
“到时候攻打王城的任务交给你们,我带朝臣去逼宫。”
一切都在文绮的掌控中。
很快唐芫的人就得知文绮纠集了一股势力,要密谋篡位。
唐芫果然立即就跑到王宫去,亲自去见紫蝶王和唐王后,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们。
唐芫只觉得自己把握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下文氏王族是一定不能容忍文绮了,自己就可以把文氏王族拉到自己这边,至少这样就有人能帮她了!
却万万没想到,就在她和紫蝶王、唐王后说话的这个时间,王城忽然爆发起义,文绮更是直接逼宫了!
唐芫随着文氏王族的人一同走出大殿,惊恐地看着对面的文绮。
当看见执着一把白色纱伞,威仪万千,被无数人簇拥着的文绮时,唐芫甚至产生一种恍惚感。她不敢相信,这样仿若天之骄女的人,竟然是文绮!
文绮的两侧,是商婆婆和流石。
商婆婆拄着蝴蝶头的拐杖,每一步看起来迈得缓慢,却很稳,苍老的面容积蓄着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一双时过境迁的眼睛,没有半点浑浊,只含着能够看透一切的犀利,和淡淡的冷光。
流石长长的头发,被系在满头红绳里,她的双手间也握着团团红绳。她用一张清丽出尘的脸,直视大殿前的王公贵族们。没有人会怀疑,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冲到他们的面前,用手里的红绳,绞上他们的脖子。
而在他们的后面,跟着数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员,是这紫蝶族的文臣武将。
他们拥护着文绮,拥护着这位走在最前的坚定公主。
红色的蝴蝶朝阳袍披在文绮身上,华丽的拖尾随着她走动,如在身后展开一张画幅。一头青丝梳成云华髻,一片片蝴蝶纱钿点缀于发间,繁丽娇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不但同小孩子般纯真,更是凛然生威,就这样矛盾地融合在一起,便产生一种奇异的压迫性的气场。
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她面容风韵昭昭,风华逼人。
文绮举着一把伞,那是白色的纱伞。长长的伞纱飞扬在她身后,宛如为她披上一层梦幻的霓裳羽衣。
唐芫在看清这把纱伞后,吓得面目全变。她认得这把伞,是白帝奚徵的伞啊!
唐芫连忙呼道:“那把伞是白帝的法宝!”
对,是她向白帝借来的,文绮冷笑着看唐芫,在她话音落下时,又看到文氏王族、她的这些不称职的亲戚们,脸上露出的惊恐感。
只是一把青云画尽,就让他们怕成这样吗?
文绮蓦地合上伞,手中却出现一张紫水晶铸就的弓箭。
轻巧的弓箭,又像是紫水晶,又如蝴蝶的翅膀般泛着磷光,弓身上盘绕着文绮夜以继日灌注的灵力。
下一刻文绮将青云画尽朝着文氏王族扔过去,旋即右手中出现十几支闪着灵光的弓箭。
她对着那些人,挽弓拉箭。
箭顿时飞出去,迅猛如雷电,势如流星,灵光划出的尾迹仿佛一朵巨大的菊花刹那吐蕊,围绕着青云画尽,宛如一场烟火风暴,扑向大殿前所有人。
文氏王族顿时惊起一片尖叫声。
招架中,有族老喊了一句:“文绮,你弟弟可还在,你以为你能绕过他当王?”
文绮却只笑着,朝身后一挥手。
只见两个大臣押着五花大绑的文仲,在紫蝶王和唐王后惊恐的眼神下,走到了文绮身边。
“弟弟在我手里呢,”文绮巧笑嫣然,清亮的眼底带着笑,却冷的好像千山鸟飞绝,“你们说,我能不能当王?”
所以,为什么她当初要请陈寰把弟弟安排到上界一个闲职去?当然一是为了卖文氏王族一个面子,让他们别被唐芫拉拢去,背后捅她刀子;但二,也就是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把文仲一个人丢到上界某个犄角旮旯去,如此,文仲在那里既无实权,身边也没有其他亲人,她很容易就可以绑架文仲。
现在文仲在她手里,文武百官大半都支持她,商陆他们已经拉起了起义军……
以及,她还有另一个人质呢。
“赶紧投降!不然要是伤了陈寰将军的爱妾和孩子,这笔账,信不信我可以让陈将军算到你们头上?”文绮双眼眯成弯月,视线直视唐芫。
这就是她算计唐芫来王宫的原因,就是要把唐芫留在这里。
她握有两个人质呢,文氏王族这些人,她看谁敢不投鼠忌器!
再说了,她篡位称王这么大的场面,唐芫怎么能不来感受一番呢?
文氏王族们的脸色,霎时垮到谷底。他们一边招架文绮和青云画尽的攻击,一边身体开始颤抖,看向文绮的眼神充满了从未有过的震惊和恐惧。
这些把持紫蝶族数千年的族老,在他们眼里,文绮公主不过一个小辈,没有人曾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要不是昔日寂夜国师力保她,族老们甚至想在她出生那会儿,就把这个灾星扼杀掉。
寂夜国师……
灾星……
族老们猛然间脸色大变,他们想到什么,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因过于震撼,而咳嗽出声。
他们像是见到魔鬼一样,指着文绮,歇斯底里地大喊:“原来……寂夜国师的预言……原来是你!居然是你!”
“对啊,我也意识到了,居然是我。”文绮眼底划过一丝悲痛,转瞬就被巨大的愤怒和复仇的火焰所吞没。
“当年他窥到未来,预言千年后王室将遭灭顶之灾,政权倾覆,你们害怕这个预言传出去后,会引起有心之人觊觎王位谋划造反。所以你们硬给国师安上叛国的罪名,在九层高台上烧死他!”
“而他也为了不引发你们害怕的动乱,自愿赴死,用自己的牺牲,为你们换取这千年的统治。”
“可你们凭什么这样无耻无德?国师曾在魔域入侵我紫蝶族时,升起九层高台,救活紫蝶族的万民。如果没有国师,你们的统治在那时就到头了。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真正的国士,是吗?!”
对,这就是寂夜被处以火刑的真正内幕。
当文绮在这么多人面前喊出这段话时,她身后的所有文臣武将,所有国师的信徒,全部都哗然了。
他们知道国师是冤枉的,而今日,他们终于知晓了原因。
就像是将一挂鞭炮扔进满是油的仓库,瞬间点燃了熊熊烈焰,所有人都仿佛爆炸了。
文绮胸口剧烈起伏着,久违的愤怒与不甘,灼烧她的心胸。她仿佛再一次回到千年前燃烧着的九层高台下,看着在火中仍旧那么从容的国师,看着他甘心赴死前最温柔的样子。她哀嚎着,被文氏王族阻拦着,不能靠近。
滚滚浓烟中,她看到国师对她说:公主,珍重。
那场事件后,她再度变成孤身一人,像是一只被暴风雨拍打过后的蝴蝶,只能委顿在地,照不见阳光。翅膀上的湿漉无法干涸,那残忍的、粘着的、冰冷的、痛苦的雨水,让她的翅膀没有办法再扇动,无法再有一丝愉悦地飞起。
而当她好不容易痛定思痛,开始缅怀起故人时,才知道原来国师不仅是冤枉的,更是为着这样的理由!
那时的文绮甚至想,若是文氏王族能早点遭受灭顶之灾就好了,他们都该从王权上滚下来。
她期盼着会出现那样一个人,改朝换代,把文氏王族永远地赶出紫蝶族,永远的万劫不复!
终于千年过去了,她的母后在她出嫁前,还语重心长地嘱咐她说,一定要拉拢住陈寰。因为国师的千年预言已至,紫蝶族必须拥有每一个可能握住的外援,才能够应对灭顶之灾。
甚至,他们还想在唐芫身上押宝。谁都好,都不重要,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统治,只要能让国师的预言不会一语成谶。
直到觉醒原书的那一刻,文绮才明白,原来这个预言中的主人公,不是她所期盼的什么未知的人,而是她自己。
原来江山倾覆,击碎政权的人,是她!
“灾星……灾星……”文氏王族的族老们颤抖地痛呼着,他们在青云画尽与文绮的箭下,艰难地支撑。
猛然间他们似乎暴起,用最大的声音,揣着满腔的怒火,嚎叫:“果然是灾星!真后悔没有在你出生时就结果你!紫蝶族的王,永远不可能是个身上有蜈蚣胎记的人。你是妖魔转世到我紫蝶族的,你从一开始就是不祥的灾难!”
“那又怎样?”文绮昂着头说。
已到此刻,她已不害怕被身后的文武百官,被这些拥护自己的人听到这样的话。她也不害怕被他们知晓自己身上有着紫蝶族人无比忌讳的蜈蚣胎记。
因为……
“我是国师寂夜的徒弟,我会为他平反,更会带领紫蝶族越来越好!”
“你们还有谁,能和我一样?”
“从高台上滚下来!我只会比你们公正,比你们出色!”
文绮说罢,手中再度出现灵光闪闪的十几支弓箭。她挽弓射箭,势如流星。
箭尾拖着的灵光,再一次犹如巨大的菊花吐蕊,与之前的一轮箭光深浅交错在一起,仿佛在整个天地印上一朵巨大的梦幻的图腾,流动着,闪耀着,奔袭向整个王宫大殿。
文绮向所有支持自己的人,下令:“把他们,全部拿下!”
***
当陈寰得知文绮和唐芫都去了紫蝶族时,来向他传话的紫蝶族人,告诉他另一个消息。
如今文绮公主已经是紫蝶族的王了,唐芫在她手里。陈将军若是还想要唐芫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请自己上紫蝶族王宫吧。
陈寰简直没想到,一夜之间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的夫人文绮,为何忽然就变成紫蝶族的王了?而且之前他居然没有发现任何一点预兆!
陈寰没有多深思,无论如何他都不得不去紫蝶族了。
而在陈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文绮已经将文氏王族全部发落。
她在他们的哀嚎声、求饶声和谩骂声中,毫不手软地废掉所有人的修为。
她把他们全废成了原形,重新变为一只只紫色的蝴蝶。
她的父王和母后,还试图打亲情牌,求文绮不要对他们这样绝情。
废掉全部修为,等同于要从头练起,这样就不知何时能再恢复人形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变回了普通蝴蝶,连风吹雨淋都可能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能不能顺利活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
所以他们拽着文绮的裙子,哭着求她,能够留下他们。
文绮却骄横地扶开他们的手,眼中是发了蛮的狠:“可是我不需要你们,全都滚吧!”
现在,整个文氏王族都被处理了。
只剩下唐芫。
唐芫修为不精,几度想跑都跑不掉。现在文绮更是将青云画尽直接扔到唐芫头顶。
青云画尽张开白色的纱,仿佛形成一道最无法逾越的牢笼,将唐芫关在笼中。
唐芫捂着即将临盆的肚子,面色惨白恐惧到极点,双腿不停地颤抖。
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亲眼目睹了文绮是怎么发落文氏王族的,唐芫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流着泪嗫嚅:“表妹,表妹,我求你,是我错了,求你放过我……”
“不急。”文绮笑盈盈地拨了拨指甲,一甩头,露出漂亮的锁骨。她侧目看着唐芫,身边倚湘捧过来一个玉盘,将玉盘里的葡萄一颗一颗剥好,喂给文绮。
文绮吃着葡萄,笑道:“陈将军来了。”
陈寰出现在大殿中,一身黑衣窄袖劲装,像是一块黑色的铁,沉闷、冷酷,有肃杀之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而他衣服的背后绣着一只苍劲的老鹰,衣服下他的肌肉绷紧,仿佛是即将发威的前兆。
文绮毫不畏惧陈寰,她坐在紫水晶打造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而她手下的官员们,在下面分列两边,众星拱月般地拱卫着文绮。
所有人都在看陈寰。
有那么一瞬,陈寰都不敢相信,那坐在龙椅上的既娇美又威严的人,竟然是他那深居简出的夫人文绮。
她大红的蝴蝶朝阳袍旖旎在地,头上的金冠在照进大殿的阳光反照下,熠熠生辉。
她像是一朵凌寒绽放的红梅,又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她玲珑,可爱,嘴角一直翘着。可陈寰却能感觉到,她看他时,那眼神疏离,像是含着冰,而且更毫不掩饰一种讥诮的厌恶。
陈寰又看向唐芫,头一次发觉,原来唐芫在文绮的面前竟是这样的普通、低贱。
所有的美,所有的威严,所有的风光都汇聚在文绮身上。而唐芫就是个黯然无光的、挺着大肚子的慌张妇人,惊恐地跌坐在青云画尽之下。与文绮相比,便是君王与囚犯,便是云泥之别。
陈寰不禁压了压喉中一股复杂的情绪,到底是放不下唐芫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一步步走向文绮,一边道:“夫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止步。”文绮叫停了陈寰。
她挥退倚湘,看着陈寰道:“这数月来发生的所有事,该做个了断了。”
文绮站起来,睨着陈寰,说道:“陈将军,我就直说了,唐芫根本不会九层迷楼之术。这九层迷楼之术,全族上下只有我一人会。你但凡随便找个紫蝶族的人问问,得出的都是这个答案。”
陈寰凄身一震,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心里竟是相信了文绮的话,他颤抖着问出声:“所以当初救我性命的人,确实是你……”
说着却又觉得,唐芫辛苦怀着他的孩子,却被文绮这般折辱挟持,心里又对唐芫生出一点愧疚,便加上一句:“但芫儿非你紫蝶族人,你又如何证明她用不出九层迷楼之术?”
文绮一点不意外陈寰会这么回答。一开始刚愎自用,觉得自己认定的救命恩人就一定没错;后来发现自己弄错了,又做不到快刀斩乱麻。
和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既然如此,我给将军准备好了和离书,你签个字吧!”文绮向倚湘一转头,倚湘会意,手中出现两份和离书。
陈寰看到这一幕目眦尽裂,万没想到文绮竟敢如此!
“等表姐生出将军的爱子,我祝你们万年好合。”文绮道。
“文绮,你好大的胆子!”陈寰怒了,一挥袖子,声音犹如要爆破,“我是上界荡魔将军,你如今也不过是下界一灵族之王,谁由得你来安排与本将军的婚事?!”
文绮理直气壮,腰板挺得直直的,同样大着声音怼回去:“望陈将军弄明白,我身后是白帝!”
一声“白帝”,教陈寰兀的语结。心里排山倒海地涌上一阵窒息感,是啊,她身后有白帝奚徵撑腰,那是天帝之下万人之上的诸侯王。若白帝主持他们和离,他又如何自己做主?
可陈寰怎能甘心,想到自己手上实打实的战功,想到自己坐拥的三十万军队……他不是没筹码的,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能被随便安排的小神,凭甚他做主不了自己的家事?!
“啊!”就在这时,忽然唐芫的一声惨叫响彻大殿。
唐芫惨叫不止,所有目光都看向她,她捂着腹部开始在地上蠕动打滚,哭着叫道:“孩子、孩子……我要生了!将军救我,孩子要出来了!”
第084章 蝴蝶公主(13)
唐芫忽然发作, 陈寰大惊,顿时也顾不上文绮了,赶忙冲向唐芫。
见唐芫头顶上青云画尽的伞纱还在飘动, 陈寰甩脸向文绮吼道:“还不放了芫儿?!”
文绮却不为所动,重新坐回水晶龙椅上,反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唐芫在地上打滚挣扎。
她真的好好奇呀, 唐芫到底能生出个什么东西。
接着所有人都发现唐芫不对劲了,明明是生孩子,可她那痛苦翻滚的态势,怎么那么像是被鬼缠身了,在拼命挣扎尖叫。
唐芫捂着高耸的小腹, 嘴唇的血色已经全都褪没了,冷汗化作珠子一颗颗往下淌,她声嘶力竭地尖叫嘶喊:“将军, 救我!孩子,我们的孩子……”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阵倒抽凉气声,连文绮都因吃惊而瞪大一双眼睛。
所有人都看见, 唐芫的肚子居然凹凸蠕动起来, 就好像里面装着一条蛇,终于从冬眠中苏醒, 开始蠕动着要挣脱束缚它的外皮。
接着, 唐芫的脸上开始现出黑色的条纹,一开始是若隐若现, 渐渐越来越明显,像极了一条条蚯蚓, 在她的面皮下爬行。
文绮吃惊,又站了起来。此刻从唐芫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熟悉又恶心的气息, 是……魔域的气息!
陈寰倏然朝后退了两步,俨然也是感受到魔域气息了,他惊讶万分:“芫儿……”
“啊!”随着唐芫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蓦然,她的肚皮破裂,是被撕裂的!
一双婴儿的小手,从肚子内部撕破了它,然后自己钻了出来!
婴儿的头先出来,当这黑黢黢的脑袋面世时,周围的文臣武将全都倒吸一口气,纷纷退开。
这爬出唐芫肚子的,哪里是什么正常婴儿!根本是个黑不溜秋的怪胎!
陈寰几乎惊呆了,他期盼过这个孩子的,不论是男孩女孩,他都对它充满了期许。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这根本是个魔种,全身披着腐蚀的青黑色的磕磕巴巴的皮肤,五官浮肿又狰狞,一双眼睛是血红色的,嘴里还长着两排尖利的牙。
这是他的孩子?不,不,这怎么会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
此刻唐芫几乎疼得晕过去,肚子破了个洞,在不断往外淌血。而在看见孩子外貌时,唐芫被吓得几乎忘记自己在哪里,大脑一片空白,喉咙被恐慌狠狠地扼住。
她挣扎着,要死要活般的想要逃离这个怪胎。然而她的孩子,却忽然伸出小手,抓向她的右手。
然后,在唐芫的又一声惨叫中,婴儿那小小的一只手,居然捏断了唐芫的手指。
随着一根中指掉下去,中指上原先带着的那枚扳指,落到了婴儿的手里。
只见婴儿桀桀笑着,将扳指戴到自己的小手上!
随即,扳指与婴儿之间,产生共鸣,源源不断的力量被从扳指中激发,汇入婴儿的体内。
一瞬间,唐芫只觉昏天暗地,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肚子会长得那么快,又为什么生出来这么个吓人的东西。
她还一直以为,是族兄唐伦医术不精造成的,到头来,竟是因为这个扳指!
自己从魔域余孽的尸体上卸下来的,为了谎称是自己救了陈寰,就戴在自己手上的那个扳指!
这扳指戴在自己手上,里头的魔气将自己侵蚀了,就把她好好的孩子变成这样!
唐芫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当初干什么要捡那个扳指!她应该、应该想别的方法来证明是自己杀的那个魔域余孽啊。
如果不是这个扳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扳指……
唐芫没能再想下去,因为婴儿忽然间就朝着她扑上来。
唐芫尖叫着躲开,头顶的青云画尽跟着唐芫移动飞舞,仍将她牢牢关在伞纱下,却并不为她挡下婴儿的攻击。
唐芫能感觉到婴儿的小手在快要接触到她时,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腐蚀气息,令她无法呼吸,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
唐芫捂着破了的肚子,狼狈地躲闪尖叫。周围紫蝶族的文臣武将们全部都让开,没有一人上来帮忙唐芫。
唐芫试图扑向陈寰,可是陈寰却宛如变成一尊雕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的眼神,已从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此刻无比的悔恨和痛心疾首。
连唐芫都能想明白那扳指的事,陈寰又岂能想不明白?
陈寰甚至比唐芫更早看出,原来那名魔域余孽虽然死了,但却将残存的魔气留在那扳指里。芫儿佩戴着扳指,那些魔气就渗入到她的身体里,将他们的孩子变成这样。
明白了,全明白了……陈寰的一颗心不断坠落,仿佛跌到了万丈深渊。
这几个月来,他都未曾感受到这扳指透露出的魔气,只因何其的微弱。可却是这样微弱的魔气,都能把芫儿母子变成这样!
他弄错了,确实是他弄错了!芫儿这样低下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打败那个魔族余孽救下他!
见陈寰无动于衷,唐芫绝望无比。她的肚子还在滴血,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灵力去治愈这个破洞。周围没有人救她,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狼狈,把她被婴儿追杀的这一幕,当成一场百年不遇的好戏在看。
包括文绮!本该被她踩在脚下的文绮,本该失去将军宠爱、被紫蝶族抛弃的文绮,却坐在精美华丽的龙椅上,那样有滋有味地看她。
唐芫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道:“文绮,文绮,我错了!你救救我,求你救我,让你的人救我啊!”
文绮却笑盈盈回道:“我凭什么救你?让我救你,那你的诚意呢?”
“我错了,我错了,当初救将军的是你!是你带人杀了那个魔域余孽,是我在一旁偷看,看你带着将军走后,再去将那余孽手上的扳指拿下来戴上!”
唐芫什么都不顾了,她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崩溃的心弦彻底断裂,终于,她将一切都喊出来。她快要死了,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也是我趁你离开离宫后,去离宫照顾将军!是我抢了你的恩义,是我欺瞒将军!文绮,文绮,表妹,我错了,都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再也不奢求将军的爱,我求求你,只要你救我!”
陈寰身体晃了晃,几欲跪倒在地。他胸口急剧地起伏,喉间甚至泛上一股血味。
他忽然就不敢看文绮,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唐芫还在哭着喊:“表妹,将军,救救我!你们真的要看我被这魔物杀死吗?!”
在唐芫的某一声嘶喊中,陈寰才猛地回过神。
看着唐芫惊恐凄惨的样子,看着她绝望的泪眼,明明怨恨这女人将自己骗得团团转,可是……
毕竟孕育了他的孩子,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魔物杀死。
佩剑被召唤而出,陈寰持剑闪现上去,一剑将婴儿劈得烟消云散!
“将军!”唐芫泪眼汪汪,她终于得救了,她什么也不顾地扑向陈寰。
陈寰只好低下.身,接住唐芫,让唐芫靠在他的胸口喘息哭泣。
唐芫悲哀道:“将军,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保住……”
这股悲哀也深深地笼罩了陈寰,不论如何,这到底是他的骨肉啊,而他亲手斩杀了他!
陈寰悲痛地双眼都红了,昔日的铁血将军,此刻显得脆弱无比,浑身都是那么绝望。
这一套发展,都把文绮给看笑了。该说原书的男女主是真的很深情?都成这样了,陈寰还是放不下唐芫。
文绮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纤纤玉手一抬,指向刚刚婴儿烟消云散的位置,“陈将军不看看你儿子变成什么了吗?刚刚我好像看到,那里有一根头发呀。”
顿时唐芫大骇,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可却没有力气再阻止陈寰。她拼命想要开口让陈寰别去,但陈寰还是在她眼前,伸手向刚才婴儿消失的地方一抓——
果然抓过来一根头发!
只一瞬间,陈寰就感觉到这是自己的头发了。
他的孩子被斩杀后,为什么会变成他的头发……
陈寰兀的全都想明白了,霎时,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哀怜,都变成滚滚愤怒。
陈寰怒视唐芫,声音因怒火攻心而颤抖:“你、你……”
他被骗得好惨啊!这个女人,原来她不仅在救命恩人这事上欺骗他,连这个所谓的孩子,都是偷他的头发变出来的!
他刚刚还为了亲手斩杀他而悲痛得几乎昏厥。
那如果这孩子没有被魔气腐蚀,生下来后,又会是什么情形?唐芫就要拿根头发永远把他蒙在鼓里吗?!
“你……”陈寰从齿根里挤出愤怒的哑声,“你这贱妇!”
“不,将军,不是的!”唐芫泪如雨下,用着满腔深情和悲哀,死死看着陈寰,“妾身只是不想被您冷落,您不明白,妾身真的很爱您,妾身只是为了留住这份爱,只是为了能长久地陪在将军身边!”
文绮简直要笑出声了,好笑之余,又有些腻歪这出戏。她还有正经事做呢,懒得再同这两人浪费时间。
文绮便道:“陈将军,快签和离书。”
“你住口!”陈寰悲痛地甩头向文绮,歇斯底里呼道。文绮发觉,这位将军以前情绪还是很隐忍的,鲜少见到他这么失控的样子。
“本将军不会签和离书!”
文绮冷冷看着陈寰,居高临下道:“你要是执意如此,行,带唐芫滚出去,紫蝶族不欢迎你们!”
“文绮,你……”
“滚!”文绮抬手指向殿外,“不然我叫白帝了!”
陈寰痛苦地喘息几下,终是只能不甘地收剑,拽起唐芫离去。
***
过了一段时日后,唐芫的下场传到文绮耳朵里。
唐芫被陈寰逐出了将军府。
文绮听后只是冷笑,陈寰到底还是无法承受侮辱和欺骗,大过了对唐芫的感情,最终赶走唐芫。
不过仅仅是赶走,而没有另行惩罚,也可见陈寰还是留了情面的。
只是对唐芫来说,算是彻底无路可走了,因为白獭族听闻唐芫被赶出将军府后,立刻也将唐芫逐出白獭族,不允许她再踏入族中一步。
就唐芫那点修为,还被魔气伤了身子,以后沦为一个无家可归人尽可欺的野妖,就不知道还能蹦跶几天了。
野妖的世界,弱肉强食,可是很残酷的。
而且,唐芫弄出来的事,无人不晓,多的是野妖想要杀她夺修为呢,反正杀了她也不会惹到任何势力。
就看唐芫能在无止境的追杀和欺凌中,坚持几天吧。
文绮则在紧锣密鼓忙着接手紫蝶族后的各项事务。
掌管国家的君王,从来不是好当的。
文绮全身心投入,十分努力。
文绮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国师寂夜的真正死因,为寂夜平反。她毫不避讳说出寂夜当年的预言,而紫蝶族上下,也因为文绮的坦诚,对她这一举动相当认可。
文绮随后追封了国师寂夜,将自己所能为他做的,全都做了。
忙得差不多后,文绮在自己的宫中,准备了些清茶点心,邀请白帝奚徵过来。
如今文绮虽成为国王,但依旧住在自己原先的闺房流霞阁,她习惯了这里。
倚湘已经带着侍女去准备膳食了,文绮打算先焚香沐浴一番。
流霞阁后殿,便是大大的浴室。紫蝶族人喜欢紫色,文绮也是,所以整个浴室的色调,都是梦幻的紫色,像是进了一座开满紫蔷薇的世界。
浴室中层层叠叠的帘子,像是闪着流光的片片蝴蝶翅膀。浴池前的屏风,也做成了蝴蝶的样子,屏风上用细细的线条勾勒出紫蝶族的山川纹理。
而文绮的浴池是用紫色大理石打造的,热腾腾的水里,洒满了菖蒲花瓣,水中溶有佛手柑的香料,清淡而甜腻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浴室。
文绮挥退侍女,褪下衣服,进入到热腾腾的水里。
她这里的热水,是比不了奚徵那里的天山温泉了,不过拿来解解乏,让花香和佛手柑的气息熏在身上,还是不错的。
她也疲劳一天了,眼下把自己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倒是也极大地缓解了疲惫。
文绮看着自己的头发,在水里轻轻晃动,她用手指卷上一缕头发,玩了一会儿,又将粘在手臂上的菖蒲花瓣掸下去,然后她猛地把自己整个人都没入水里,觉得全身都被热水浸透了,才又破水而出,顿时觉得实在是太舒服。
文绮呼出口长气,靠在浴池壁上,歇息。
殿外更漏若有若无的声音,在一下下响着。文绮向外看了一眼,黄昏已过,斜月东升,天色慢慢黑下来。
师伯快到了吧?
文绮打算起身。
却就在这时,一种唐突的气息出现在浴室里。
文绮猛地察觉到,当即喝道:“谁?”
无人出现,但透过蝴蝶屏风,文绮看到一道人影,这是……!
陈寰!
脑海中瞬间出现这两个字,身体快过思维,文绮猛然间从水面一跃而起,同时召过自己的衣服。
等文绮在浴池外落下时,前后不过眨眼的时间差,衣服已经穿在她身上了,只除去领口略有些凌乱,还有她湿透的长发披在身后。
发间淌落的水珠,一颗颗滴在紫色大理石的池岸上,长发中的水分也将背后的衣衫打湿。
“陈将军,你什么意思?”文绮冲着蝴蝶屏风对面的人影问。
下一刻,果然是陈寰!从屏风对侧走出来。
依旧是标志性的黑衣,身上血染沙场的肃杀气息和一种内敛的凶悍,顿时就将浴室里那些软如烟罗的帘子,催得惶惶晃动起来。
他眼中写着极致的痛苦和悔恨,强烈的情绪,仿佛化作看不见的兵戈,来势汹汹地往文绮的身上招呼。他像一只无声哀嚎的老鹰,眼中满是血丝,头发也不似之前那样打理得一丝不苟,而是鬓角出现了凌乱。
陈寰往前一步,踩得很沉很沉,就如他的心也是一直沉着的。他沙哑地开口:“文绮,不要对我这样冷酷……”
有毛病吧!文绮后退一步,娇喝道:“堂堂荡魔将军,擅闯我的浴室,你想怎么样?”
“文绮,我……”陈寰痛苦地、艰难地说道,“请你原谅我,被唐芫蒙骗,以至于让你受那般委屈冷落。”他向文绮伸出手来,就像是把他的悔恨和爱灌注在指尖,想要抵达文绮所在的位置,“我知自己伤你至深,但亦是真心实意想要悔改和弥补,你……同我回将军府吧,我们往后好好过日子。”
文绮在陈寰的手伸过来时,脚上便已退后,拉开和他的距离。而陈寰说出的话……文绮本来还只是厌恶他擅闯她的浴室,此刻听了他的话,都要恶心得吐出来。
一句“被蒙骗”“会弥补”,一切就过去了?
他对她身心造成的所有伤害,就全都过去了?
那原书里那个炮灰文绮呢?!她濒死的时候,陈寰可还搂着唐芫,一起坐在他的专属天车里;陈寰可还沉浸在把唐芫扶正,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里。
这些,也都可以算了吗?
她文绮,从来就是个自私自利小肚鸡肠的人。伤害了她的,哪怕是和她有些共同血缘的文氏王族,哪怕她的父王、母后、弟弟,她能狠毒地把他们废成蝴蝶,赶出王国去。
陈寰凭什么以为她就会原谅他?
呸,做梦!
文绮几乎是趾高气昂的,照着陈寰的脸骂:“陈将军听不懂话是不是?和离书你不签,那你就滚,别来烦我!我不想同你好好过日子,我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你才是最好的!”
陈寰只觉得心口如被刀子狠狠地戳,而持刀人却是他想要尽力弥补的妻子。她是那么厌恶他,甚至……他觉得那是恨,文绮是不是恨他。他为什么就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可是……
“本将军的确错的离谱,但这世上又有谁能不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真就不肯给本将军一个机会?”陈寰痛心疾首,叹气道,“我爱的是救我于非命的那人,那人就是你,文绮,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才怪了!文绮想着,她怎么从前都不知道,掌管三十万大军的荡魔将军,这样的自欺欺人,这样的会给自己找到合理化的理由。
“你一开始爱谁,我不知道,”文绮说,“但你敢说自己对唐芫没有一点感情吗?”
文绮凶凶地嗤道:“还有,我讨厌和别的女人睡过的男人!想到你跟唐芫如胶似漆,夜夜笙歌,我好恶心!”
“文绮,你……”万万没想到文绮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戳人,竟还说出这样人身攻击的话,陈寰的表情几乎要破裂,极致的屈辱让他的胸膛起伏起来。
他是个男人,虽然,他是曾想和文绮一生一世一双人来着,只是因为被骗,才去宠爱唐芫。如果没有唐芫,他和文绮就该是只属于彼此的,他也知道错了。但男人哪怕有三妻四妾,也无可厚非不是吗?文绮怎能如此羞辱他!
“文绮,你为何这样狭隘善妒?”陈寰痛苦道,“是,是我的错,我都认了,往后你要如何折磨我,都随你的意。我只求你跟我回将军府,我们继续做夫妻,我一定会娇宠你一生一世。”
“文绮,我是真的爱你,我从不低头求人,唯有你……”陈寰眼角泛红,歇斯底里地低吼,“往后,本将军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能高兴。我只想好好爱你,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
被恶心了太多次,文绮此刻反倒平静下来,心里居然没什么波澜了。
陈寰对她有多愧疚,或者就如他说的,他是真的爱她,不想失去她……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师伯要来同她吃饭了,陈寰还在这里浪费她时间。
文绮决绝地告诉陈寰:“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陈将军你签一下和离书,不签就滚出我家。我就是不给你机会,就是不接受你的爱和弥补,你越纠缠我,我越讨厌你!”
“文绮……”
“别浪费我时间,要么签和离书,要么滚蛋!我还要跟师伯吃饭呢!”
陈寰彻底绝望了,绝望之余,心中又燃烧起无边的怒火。
白帝,又是白帝,总是他……
她张口闭口,都是拿白帝要挟他。
她和白帝在西方天阙的梨花源外拥抱,对他却是如同对待一个罪犯贱民,现在她又要去和白帝共用晚膳,还是出浴后的……
怒火焚身,几乎短短的顷刻就席卷为一场燎原的妒火。
他嫉妒白帝,发了疯地嫉妒他。还有文绮,她提到白帝时那骄傲的样子,那藏在她眉眼间的柔软快乐……她真的把白帝当自己师伯吗?!还是分明就是男女奸情!
陈寰再也忍不住了,像是一头兽般发出一声闷吼,瞬间扑到文绮面前,揪住文绮的手腕,狠狠一用力,将她推到了屏风上。
随着文绮一声惊呼,陈寰将她的双手手腕死死地扣住。她的背贴着屏风,面前是红着眼睛盯着她的陈寰,他几乎贴到她脸上,死死地将她禁锢在胸膛和屏风之间。
文绮挣扎着晃动双臂,“放开我!”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女人……”陈寰发了疯地吼道,“你是我的!”
说罢,他俯身便要锁住文绮的双唇。
第085章 蝴蝶公主(14)
文绮反应也快, 就在这瞬间,以意念强硬施法,令整张屏风朝她身后倒去!
这一下, 被压在屏风上的文绮,和压着她的陈寰,都失去平衡, 一起倒下。
陈寰始料不及,一下子就失去平衡。
下一刻文绮狠狠抬腿,用膝盖直接踢在陈寰下腹的位置。
即便是猛将,也挨不住最脆弱的地方被猛击,陈寰当场痛得冷汗流出, 表情完全扭曲,额角青筋暴起。
文绮趁机挣脱开双手,手中立刻出现她的弓箭, 她不顾两人离得很近,硬是贴身将箭射出!
当陈寰中箭时,痛呼着整个身体被箭带着, 倒飞出去, 重重跌落在浴池边。
而文绮,也因为弓箭射出的反冲力, 被冲击着往相反的方向倒飞出去。
这个刹那, 文绮想,自己也太蛮了, 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一定也会摔得很痛的。
可是对付陈寰这种法力比她高强的, 除了出其不意的搏杀,还能有什么办法?
文绮已经做好了重重砸地的准备, 却没想到,就在这刹那之后,一缕强大而温柔的清气,仿佛涤荡尘世般蓦然在整个大殿中荡开,所到之处,无不清澈如山泉明月。
文绮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被人从身后,稳稳地接住,被收进他怀里。
一双美眸不禁睁大,怔怔了须臾,她回过头去,这才对上奚徵如画的眉眼和眼中那丝丝的愤怒与心疼。
“师伯……”嗫嚅出声。
奚徵来了。
文绮眨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他身上梨花的冷香,萦绕在文绮身边,渗进她的肌理和内心。
他生气了。
这是文绮所直观感受到的。
她看见那双如古洞碎雪的眸中,翻滚的滔天的怒火,仿佛只是那么一眼,就能将整个世界烧作枯萎的烟尘。
“师伯……”文绮不禁喃喃。
这样的奚徵,让她忽然觉得陌生。
就像是疾风骤雨前的、最隐忍的平静。
摔在浴池边的陈寰,咬着牙要爬起身。他在看见奚徵的瞬间,双唇还保持着坚韧咬牙的模样,眼中却已由刚才那疯狂的愤怒,变成了震惊和恐惧。
这样上下矛盾的表情,使陈寰看起来十分僵硬而扭曲。而这种恐惧,是从他心底潜意识里产生的,对高高在上的帝君,本能的恐惧。
奚徵陡然发作了。
文绮倒吸一口气,她反而先于陈寰被吓到。
她看见奚徵抬手,向陈寰的方向一拂,霎时平地生雷!
重重的雷光击打在陈寰身上,在陈寰痛苦的吼声中,爆发出轰隆的霹雳声,戳着人耳。
陈寰在电击中,吐出一口血,他倒在地。
他身下的水,在雷电的催化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陈寰嘴角含血,艰难地想把头抬起来。
奚徵抬着的手再次一拂,又是一道雷电。轰!凭空而落,却势如山海。
陈寰被电击得再次惨叫出声。
这次他半晌爬不起来,四肢都被余电包裹着抽搐。
轰!轰!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雷接连落下。
奚徵毫不留情,就像是在向一头不自量力却敢冒犯主人的孽畜施刑那样。
这样的奚徵,看得文绮心中震惊,也难掩丝丝惊恐的冷意。
她再次嗫嚅出声:“师伯……”
奚徵转眸望着文绮,眼中滔天的怒火似是被他抑制着压回去。渐渐的,眸底又重新恢复了属于他的深邃与温柔,就像是狂雷平息,重新开出淡淡的梨花。
他问:“和离书呢?”
文绮一怔,答:“在这里。”说着就召唤出两份一模一样的和离书,用手托着。
文绮翻开和离书,两本和离书上都已经签上她的名字了,就差陈寰的签字。
奚徵反手一拂,两份和离书就飞到陈寰面前。同时一支已蘸满浓墨的毛笔,也凭空飞到陈寰手边。
奚徵淡淡道:“把它签了。”
陈寰抽搐着,视野都已在剧痛中模糊,可他却觉得飞到眼前的和离书和毛笔此刻无比清晰,他也能无比清晰地听清奚徵和文绮的对话。
陈寰是多么不甘啊!他不想同文绮和离,他早已被巨大的懊悔折磨得肝肠寸断,只想要重塑他的爱情,只想要好好待他的妻子文绮!
他确实错了,他承认,可为什么文绮连个机会都不给他。更为什么,他自己的家事和感情,却被白帝这样轻描淡写地主宰着!
而他却毫无反抗的能力,在白帝的雷刑下,像一条狼狈的落水狗。
陈寰嘶吼着发出声音,音调因着残留在身上雷电的袭扰,颤抖破碎不已:“白帝,末将不服……末将要向天帝陈情。就算是您,也不能如此对待一个战功赫赫的将领……!”
奚徵一句话都没和陈寰说,直接一挥袖,那毛笔自己飞进了陈寰的手中。
而陈寰也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看着自己的手握着笔,就那么在两份和离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陈寰目眦尽裂。
然后一份和离书还留在他面前,另一份回到白帝手中,被交给了文绮。
奚徵这才对着陈寰,无喜无悲道:“滚。”
陈寰绝望地颤抖、抽搐,眼底胀得猩红,一道道血丝越来越深。
而文绮捧着陈寰签好的和离书,心里忽然就百味陈杂。
终于结束了,这几乎让她丧命的婚姻。
就仿佛原书里的一切剧情,到此终于被扭转,文绮心里也有一种终于稳稳着陆的踏实感。
她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一场噩梦,忽然就消散了吗?
没错,她和陈寰已经和离了。从此她只是紫蝶族的文绮王君,这是一条通往新的未来的路。
都结束了。
文绮不禁十指用力,捏紧了和离书,十指也不禁捏紧了彼此。
她抬眼望着奚徵仿佛水墨画出的侧颜,她的心忽然就一热,竟是有点想哭。
她已经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维护过,这样撑腰过了?
这种满满的安全感,这种有人能为自己做主,摆平一切的感觉,太奢侈,她以前从不妄想的。可现在,却切身地感受到了。
而这个为她撑腰的人,又是这样的温柔强大,还将她轻轻地护在怀里,就像是在护着一个珍视的瓷娃娃。
文绮鼻头有点酸,她垂下眼,没有说一个字,心中却好似有千言万语,在热热地挣扎和流淌。
***
陈寰走后,文绮终于能和奚徵一起用膳了。
流霞阁内,倚湘已经带着侍女们准备好了花茶和点心,还有一些特色的菜品。
刚刚浴室里的突发事件,自然惊动了倚湘她们。她们唯恐文绮出事,赶忙赶去浴池,却只看到白帝向陈寰施加雷刑的画面。
别的侍女没见过奚徵,不知他的脾性,倚湘却是知道点的。那个面色淡淡,眼中却蕴着令人害怕的怒意,明明看起来温润如玉,下手时却皆是奔雷的男人,让倚湘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到现在了倚湘还没有完全回神。
当再看到,重新恢复云淡风轻和浅浅温柔的白帝,陪着她家新王君过来用膳时,倚湘只觉得心头一片恍惚。
旁观者清,倚湘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白帝对她家王君,是发自肺腑的关照。甚至,不知道怎的,说是长辈对晚辈的宠爱呵护,又有点不太像……
文绮是不知道倚湘在想什么,反正文绮已经开始向奚徵介绍这些菜色了。有些紫蝶族专有的特色菜,文绮介绍的时候,神态如数家珍。
对他们这些神灵来说,万年辟谷已是寻常,用膳什么的不过是偶尔品尝下世间美味。
文绮不要侍女们在旁布菜,她自己亲手先为奚徵舀了一杯香茶,撒娇似的说:“这是紫蝶族用菖蒲花烹的茶,我很喜欢,师伯品鉴一下好不好?”
奚徵恭敬不如从命。
文绮接着又为奚徵介绍了些点心,也都是紫蝶族这边的。比如说用蔷薇花蜜混合百合花瓣做成的糕点,紫蝶族人把它取名叫“拾花膏”。虽是用花蜜做的,但甜度适宜,佐以百合花的清新,反倒细腻清香。
奚徵都一一尝了。
等用过膳,文绮自梳妆台前拿过一支古朴的长发簪,将自己长长的头发随意挽了下,接着走出内室,回到奚徵身边。
她本想着带奚徵在王宫里转一转,参观一下,看看他还有什么想做的,却看见奚徵正透过流霞阁的轩窗,望着远处夜色下崔巍厚重的九层高台。
文绮也随着奚徵的视线看去,这一瞬,她的心轻轻抽了一下,有微末的酸意泛上。
师伯他一定是透过九层高台,想到了国师吧。
虽然这师兄弟二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可他们到底是师兄弟,又师从同样的法术路子。
师伯他看到九层高台,定会心生许多感慨吧。
文绮悄然走到奚徵身边,她看着奚徵的侧脸,看似无悲无喜的眼中,却藏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好似有种跨越遥远的时间所传递过来的、深深的沧桑。
文绮不知道奚徵在想什么,她转眸,也同奚徵一样,望向远处的九层高台。
星河暗淡,月明星稀,唯有长夜厚重如汪洋大海,笼罩整片天地,苍茫无尽。
伫立在那里的九层高台,早已在千年的岁月中变得好似一个沉默的遗迹,那样荒凉而孤独,却又深厚而壮阔。
文绮凝视着九层高台,就好像昨夜里它还燃着熊熊烈火,而今日便已喑哑无言。
文绮想了想,询问奚徵:“师伯想去九层高台看看吗?”
奚徵沉默须臾,带着淡淡的悲伤感觉,笑了:“好,去看看吧。”
文绮总觉得他眼神深处有些奇怪的东西,是她看不懂的,也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文绮披上一件斗篷,提了灯,没有带侍女,只和奚徵一人走出流霞殿,来到九层高台下。
他们没有直接飞上九层高台,而是选择一层一层走上去。
从前,文绮每每落寞难过的时候,就常常提着一盏灯,独自来到九层高台上,在最高的地方坐下,吹着风,俯瞰紫蝶族的王城。
越往高处,夜风越大,文绮看见自己的头发被风吹起,和奚徵被吹起的头发,在月光下交错在一起,又被吹着分离,再交错,再分离。
他们登上了九层高台的顶端。
这里,就是寂夜殒命于烈火的所在。
这里安静的可怕,只有夜风的声音。王城鳞次栉比,而万家灯火,唯有九层高台上黑暗沉寂,只有文绮带来的一盏小小的灯。
灯光映照在奚徵的脸上,文绮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越来越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他仿佛沉浸在某种思绪里,又仿佛抽离在尘世之外。
最终,他微抬起头,看着九层高台顶上的几块残垣断壁,看得出神。
文绮也看向那几块残垣断壁,这九层高台,并非只是空旷的高台而已,千年前寂夜是将这座高台化为九层迷楼,才抵挡住魔域的疯狂肆虐。
文绮讲出来:“这座九层高台,是国师平地升起的,他借助这座高台,施展出九层迷楼之术,这个术法师伯你会的吧。”
“嗯。”良久,奚徵道。
他漫漫凝视着黑夜中的高台,喃喃道:“物是人非,不知不觉已是千年了,就好似大梦一场,转瞬变迁。”
文绮听着这话,心里也生出些感慨。她只有一千岁,所以一千年对她来说,就是全部的人生。
一千年真的很长,可她也如奚徵一样,一闭眼,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千年前故人的音容笑貌,这样想来,确实像是转瞬而逝的一场梦。
那么,师伯……
“师伯你,该是有一万多岁吧?”
“嗯。”
“那对你来说,一千年更是微不足道了。”文绮说。
奚徵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嗓音低下去,犹如要被风吹散,却又每个字都很清晰:“我有时候会想,明明很久以前的一些事,当重现在回忆中时,却好像还是昨天的。我也曾无限接近于死亡,在那时,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和留恋,劫后余生迎来平和后,也未对幸存而感到欣喜。一万年,和一天,终究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如果不能平静地生,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也没什么。”
文绮心中有层层叠叠的撼动,怪不得,所有人都说白帝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因为他对生死、对沧海桑田、对漫长的时间,早已钝了情感,不再在乎。
但越是这样的他,文绮想到他刚刚发怒雷劈陈寰时,她越为这种反差勒紧了心房。
倒是奚徵说的“曾无限接近于死亡”这事,文绮大概知道。
从前魔域和上界成日里斗争的时候,像奚徵这样的上神,必然是与魔域斗法的主力。战争自然伴随着危险和死亡,想来奚徵便在那段漫长的黑暗年代里,曾坠落至死亡线,又终于活着迎来魔域覆灭吧。
“夜深风大,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是九层高台上,文绮听到的,奚徵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
那晚告别奚徵后,文绮的生活,回到正轨。
她已与陈寰和离,便好好做她的王君,带领紫蝶族发展变强。
陈寰消停了,至少有段时日没再出现在文绮面前。
至于唐芫的下落……文绮已不关心。不过手下有人打听过。一开始,他们还会时不时把唐芫的情况汇报给文绮,到后来,便再没有唐芫的消息传来了。
文绮还是会经常画九色鹿,一幅又一幅。
她出神的时候也多起来,倚湘都看在眼里,觉得文绮应是在想奚徵帝君。
他们的王君,会为着奚徵帝君,出神了。
文绮也没忘记,那日陈寰闯入她的浴池,被奚徵处以雷刑后,说出的那句“要去向天帝陈情”的话。
陈寰意思明显是要去跟天帝告状,参奚徵一本。
文绮心想你陈寰也好意思,反而是她,更想去跟天帝陈情呢!
她也要参陈寰一本,参他虐待她,参他对白帝出言不敬!
更重要的是,她得把和离书送到上界的司礼殿去。当初陈寰娶她,是按照上界的规矩,在司礼殿报备登记过的,相当于向上界公开。
如今和离了,这事文绮也必须要让上下两界都知道。以陈寰的做派,他肯定不会去送和离书报备。他不去就不去,她去!
于是,文绮挑了个黄道吉日,带着和离书,去上界司礼殿。
报备登记和离这事,很顺利。搞定后,文绮就去拜见天帝,将事先准备好的折子递进去,参了陈寰一本。
天帝高高在上,一般来说,是不会屈尊见下界一个灵族王君的。好在文绮已经把想说的,都写进折子里了,天帝只要看了,那效果都是一样的。
做完这些,文绮打算回紫蝶族。不想在途中,遇到了两个曾有照面的人。
——两位兰台的史官。
上回文绮去参加雍州龙君的宴席时,在席上见过这两位史官。
当时,她们随着担任兰台神君的小殿下而来,一左一右跟着小殿下。三个人男俊女美,各有千秋,很是让文绮记忆深刻。
两位史官也第一时间认出文绮,其中一个爽朗爱笑的,主动同文绮打招呼。
“紫蝶族的新王君?来上界办事?”
文绮便让脚下的云朵停住,她站定,向对方福了福身,“你好,楚姐姐。”
虽然上回文绮并没有和两位史官互通姓名,但这位楚姐姐,她可是兰台所有的史官里最出名也最好辨认的,文绮哪能不知道。
北辰星的独女,相当高贵的神二代,往后会是诸天一百二十八星宿的掌事人,楚娴,却放着其他各种可以挑选历练的神位不坐,选择在兰台当个教众人又敬又恨的史官。
兰台这些史官,什么事情都执着于扒出真相全貌,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这骨气自然是值得敬重的,但也确实得罪人,让大家总想绕着走。
这楚娴一身蓝衣,貌若春花,眸含秋月,通身上下只在发间插一支北斗七星形状的钗子,除此之外便再无装饰。她友好地询问文绮:“可以占用你点时间吗?我们想将紫蝶族最近发生的事,编写入箓,少不得要向你详细了解。”
文绮一口答应:“好呀。”
反正她做过的事,不管好的坏的,才不怕别人记录评说。
楚娴这便翻开她随身携带的羊皮本,手中执起一根小狼毫。
文绮又看了下另一名史官,那名雪女,上次文绮就因其雪女的身份,记得很深。
雪族早在几十年前,就因得罪东方苍帝,间接导致一番内部矛盾,后元气大伤,便干脆闭关锁国,直接让全国从大地上消失,外人再也找不到了。
如今还在外行走的雪族人,也只有那些早前离开族群去外面生活的,或是些外嫁女。
而兰台这位雪女,文绮曾从倚湘那里听说,是雪族原先的公主,却和雪族那原先的王室一刀两断,连自己姓都改了。
“燕照雪。”那雪女见文绮在看自己,便报上名字。她从样貌气质到声音,都是冰冷的,像是北国终年不化的雪。
接着楚娴就问起文绮,怎么突然同陈寰和离。
文绮心里感叹不愧是兰台,她的和离书才送到司礼殿,消息都没传开呢,兰台都知道了。
文绮就把跟陈寰之间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楚娴和燕照雪。
至于同奚徵之间关于云琅雪的交易……没提。就只说奚徵是自己的师伯,只不过以前联系不多,大家才不知道罢了。
好在对兰台来说,奚徵帝君还真是一个盲区,奚徵素来神秘,且不爱和人交际,深居简出。是以,文绮的话,楚娴和燕照雪还真信了。
如此,聊了有将近一个时辰,双方才告别。
文绮有心同楚娴这个神二代拉拉关系,这对紫蝶族说不定有好处,于是热情地执着楚娴的手,对两人说:“往后你们若是有闲暇,可以来紫蝶族玩,我们所有国民都欢迎你们,我的王宫也尽管来做客。”
楚娴眉开眼笑,立刻应道:“好啊!你别嫌我叨扰就好!”
文绮眨着眼睛:“怎么会呢?”
燕照雪也点头应下来。
同两人分开后,文绮继续驾云,往紫蝶族走。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宛如一块石头砸入湖水,惊起一大片惊波,似乎命运就是爱如此安排,在人感到最安宁祥和的日子里,降下晴天霹雳。
倚湘突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她的衣服凌乱,头发散了。她的脸上沾着脏污,还沾着血。她整个人惊急万分,几乎是拖着狼狈的身体,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奔到文绮的面前。
文绮大惊:“倚湘!”
倚湘扑过来,踉跄着几乎摔倒。她握住文绮的手,死死的,手心里粘稠的血生硬地沾上文绮的手。
“王君,不、不好了……!陈寰、陈寰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压境!”
第086章 蝴蝶公主(15)
文绮在听到倚湘话的刹那, 脑中几乎呼啸着升起一道念头。
陈寰……疯了!
头皮宛如炸开,脑中一瞬空白,接着一颗心被危机感猛然攫住。
文绮连忙让倚湘去帝宫告状, 自己匆忙赶回紫蝶族,“快去!”
文绮想,陈寰是真的疯了, 动用军队只为一己私欲!那三十万大军,从不是他的私兵。陈寰这是不考虑后果,自己的前程、荣耀、地位,全都不要了吗?!
文绮一路风驰电掣,渐渐的, 她看见了远方的紫蝶族。
黑压压的军队,像是漫天的乌云般,几欲压倒整座王国。
天地间本是明亮的白昼, 可王国却被笼罩于黑夜里,不见天日。
文绮从天空向下,冲进王城, 也从白昼瞬间冲进黑夜。
密不透光的黑夜, 犹如绞绳般将一整个王国勒住。文绮看到乌压压的军队,持着长枪凌驾于她的臣民之上。
臣民们在试图反抗, 可是却被军队像是踩死蝼蚁般残酷地镇压。
呼喊声四起, 血流成河。
头顶黯淡的月光都变成血红色,一轮红月下, 是陈寰疯狂而压抑的脸。
“陈寰,住手!”文绮驾云, 冲到了陈寰面前。
这一瞬,陈寰的眼中亮起莫大的欣喜, 就像是于绝路中抓住一抹阳光。他向前,“夫人……你终于来了。”
文绮驾云退开,和陈寰拉开距离。他们脚下,是肆虐紫蝶族的三十万大军,犹如凶悍的蝗虫,犹如黑压压的潮水。臣民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有逃跑的,有被军队砍杀在地的。
城池染血,如泥犁地狱。
文绮的心都要碎了,冲天的怒火,将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催成红色。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声嘶力竭朝着陈寰大吼:“私调军队残害我紫蝶族,陈寰,你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赶紧收手,很快上界就会来拿你!”
陈寰却道:“你没有叫白帝来给你撑腰吗?”
文绮眼中冒火,手心里已经捏住鹿角雕。
然而陈寰却话锋一转,带着疯狂的颤抖的气音,甚至狰狞地笑起来:“本将军还给你的臣民留着一口气,但你敢喊白帝来,本将军就让三十万大军,血洗你全族!”
这个疯子!文绮指着陈寰的脸大骂:“你可还记得你是荡魔将军,可还记得你的刀剑应指向的是魔域!陈寰,你疯了,我到底是你的救命恩人。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和紫蝶族的,而今种种,是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就该让你死在那个山野!”
“我是因为你才变得如此!”陈寰也大吼出声,他发了狂地颤抖,身体像是不受控制地抽搐,歇斯底里到极点,“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肯与我从头来过。只因为我被人蒙骗,我就罪大恶极,连悔改的机会都没有吗?”
“文绮,文绮,我错了,我一想到当初你救下我,再想到如今你我这般,你可知我有多难受……”陈寰痛苦道,“你为何不信我,我是真的爱你,从我知道自己被骗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爱都是因你而汹涌的。我无法忍受你不在我身边,更无法接受你不要我……”
陈寰动容地道:“文绮,和离了没关系,我愿意再次聘你为妻。只要你愿意,我这就撤回大军,亲自去向天帝说明情况。”
这就是陈寰所谓的爱。文绮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苍凉的笑声,说不出是笑,还是怒。那种混合在笑声中的怒意,让她整个人都仿佛发了狠,看向陈寰的眼神是无与伦比的讽刺。
这就是他的爱。让三十万军队把兵戈指向她的臣民,将他们重伤在地,却说为他们留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的爱。拿整个紫蝶族为要挟,要她接受这份爱,否则就屠她的城,灭她的国。
错的是她。
因为她没有原谅他,因为她非要与他和离。
对,她是错了。她错在不该让陈寰活着!她错在没有早先铤而走险,直接将陈寰杀了!
而他以为这般的要挟,她就会屈服吗?
做梦!像她这样能谋权篡位的人,便是真的被屠城,也不会向陈寰让步的!
“都站起来!”文绮赫然向着王城中所有的臣民大喊。站在云端的她,用灵力将自己的声音无限放大,宛如一道穿透夜幕的天音,重重响在紫蝶族所有臣民的耳边。
这一刻,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他们的王君文绮。有那么一瞬,无数人心里都不约而同浮现出同一个遥远的回忆。
那是千年前,魔域侵袭紫蝶族时,山河累卵,人命如蚊,一切都走到最绝望的时候。孤独的王城,即将沦为魔域的屠宰场。
但有一个人,却身着素衣,站在王城的中心,用他平淡却铿锵的声音,告诉每一个人:
“都站起来。”
然后,九层高台拔地而起,将所有尚存的臣民们收入其中。
他以出神入化的迷宫之术,化九层高台为九层迷楼,让那些魔域之人深陷入迷楼之中,隔绝了他们的屠刀和狰狞,一直撑到上界的援兵前来。
他活人无数,宛如窒息黑夜中仅存的那一束誓死不凋的曙光。
而此时,此刻,他们的王君文绮,就好像昔日的国师寂夜。
他们的身影,重合了。
倏然间,无数座九层高台拔地而起!
臣民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神往地看着自己身下,一座座升起的高台将他们收入其中。
王君立在云端,就像黑夜中最坚韧的那颗星光。她升起一座座九层高台,化作一座座九层迷楼。
她将所有的臣民都置于楼内,而将陈寰的将士们一个个困于九层迷楼的迷宫。
文绮铮铮切切,向着所有人下令:“还能打的都站起来,给我反杀回去!”
霎时间,陈寰的将士们惊呆了,连陈寰也惊呆了。
紫蝶族这些本来落于劣势的臣民,忽然间全都依托九层迷楼之术,成为了狩猎猎物的猎人!
受伤的人从地上爬起来,治伤,然后召唤出各自的武器,向着困于九层迷楼之中的将士,发起反击!
“文绮,你……”
陈寰不明白,明明她只要低头,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可以立刻撤走三十万大军。
他还会让他的将士们给紫蝶族臣民治伤,帮他们恢复家园,让王城变成之前的样子,把一切都恢复甚至打造得更好。
而她只是需要试着看看,给他机会后她能收获什么。
她能收获的,必是一份全心全意的娇宠和爱情,且是带着愧疚和补偿的、一切以她为先的爱情。
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宁可带着她这些上界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脆弱臣民们,同他硬打到底?
陈寰不甘心,他已经将文绮逼到这步田地,她还是不肯接受他的爱。那他就继续!
他不信她的九层迷楼之术,真的能挡住三十万的铁甲洪流!
霎时,剩余的将士们全都杀向文绮的方向。
他们在陈寰的命令下,将兵戈对准了文绮,他们乘云飞来,浩浩荡荡如同铺天盖地的洪水和蝗虫。
陈寰看着他们接近,疯狂而激动地朝着文绮大吼,他几乎是在央求:“文绮,我求你接受我,我真的会好好爱你,不会让你后悔遗憾。只要你答应,一切危机都会解除,只要你答应……”
“我不答应!”文绮铮铮切切道,“死也不会答应!”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刻,那座最原始的九层高台,国师寂夜留下的那座遗迹,猛然开始朝天升起。
急剧生长的高台,升到了十八层、二十七层、三十六层。九层又九层,就像是拔地的春笋,以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姿态,刺穿黑夜,冲向高空。
文绮踩在了这座高台上,对面的陈寰也是。
所有杀向文绮的将士们,全部在接触到高台的一刻,被卷入九层迷楼之术,陷入迷宫。
将士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杀来,高台也在源源不断地上升。
这壮阔的画面,若是从遥远的地方看来,就好似一群乌压压的飞蛾,不断地扑入疯狂升起的高台,有去无回,一个个的附着在高台之内。
杀向文绮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陈寰震惊的面容变得越来越鲜明。
高台冲上云霄,带着文绮跟陈寰,冲至星月彼侧。高到夜风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高到月亮与星辰就在两个人的手边,唾手可得。
世界仿佛终于安静了。陈寰做梦都没有想到,文绮能施展出这样震撼的九层迷楼之术,将他带来的三十万大军全部陷入迷宫之中。
高台终于停下了。
九百九十九层的高台,被踩在两人脚下。
而高台顶,也只剩下他们两人。
文绮忽然虚脱着跌下去,她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眼前冒着金星,一阵阵的发黑。体内灵力枯竭的感觉,让她的喉咙干疼,肺腑有种被榨干被拧碎的感觉。
她已经透支了。
可是她成功将三十万大军一个不漏地收进迷宫之中,够了!她相信她的臣民,他们一定会反杀回去的!
“文绮!”看见文绮栽在地上,陈寰冲过来就要抱她。
可文绮却愣是撑起最后的力量,闪现在一丈外,再度拉开与陈寰之间的距离。
“滚开,不要碰我!”
她坐在那里,召唤出她的紫色弓箭。她拉满弓,即便手指颤抖,却死死地将弓箭对准陈寰的脸,红着一双眼睛,道:“我还有力气杀你,只要你敢再往前一步!”
“文绮……”陈寰痛彻心扉。那指着他的箭尖,仿佛已经将他的身体射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崩溃,所有的痛苦都好似在这一刻倾巢而出。
他像是一头被悬崖撞到濒死的老鹰般,终于低下他的肩膀,在文绮的面前,跪倒在地。
“文绮,你到底要本将军如何?”
“我愿意撤军,只要你能松口,我现在就撤走全部的军队,我也任你打,任你杀。我只想弥补自己对你犯的错,只想好好爱你,为何你始终不肯信我?”
“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文绮将弓箭拉得更紧,一字一字,如咬破齿根,狠狠地说,“现在就撤军!”
“文绮……”陈寰心如刀绞,眼中赤红。
不,他还是不甘。
他曾经在废太子麾下,指挥三十万大军,大战魔域,几乎未尝过败迹。
在上下两界诸人眼里,他位高权重,战功彪炳,是英雄,有着为人称道的口碑。
可如今,却为了一个文绮,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可能万劫不复。
若他能换得文绮的爱,那他还能欣慰。可若他就此撤军,便什么都没有了。上界会降罪他私自调兵围剿紫蝶族,他会被剥夺一切荣耀和地位,会被审判。而落得一无所有的他,连自己的救命恩人和爱情都留不住。
他怎能甘心啊!
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根本不是文绮,而是他!
“文绮,你何其狠心……”
陈寰抬起头来。
既然已被逼到绝路,那他只能不择手段下去了!
猛然间,他瞬移到文绮的面前,再不管不顾地抱住文绮。
“跟我走!”他要带走文绮,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他会好好爱文绮的,她救了他的命,他一定会拿自己的命来爱护文绮。
文绮已是虚脱的人,如何能躲得开陈寰这一下?
在被陈寰搂住的瞬间,无比的恶心让她本能地反胃想吐。她发狂地挣扎起来,小小的弓箭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硌得肉森森地疼,文绮狠命地嘶吼:“放开我!放开我!”
“文绮,文绮……!”陈寰歇斯底里地将文绮从地上拽起来,扣住她的腰和肩膀,“我们走,一起回家,都会好的,文绮,我会好好爱你……”
“给我滚!!!”
陈寰的话语在文绮的大喊声中,戛然而止。
一双眼睛睁大,陈寰震惊地低头,看向射在自己肚子上的箭。
下一瞬他被箭的冲力带起,倒飞出去。
他还在盯着文绮,他心都碎了啊。两人这样近的距离,文绮却朝他射箭了,一如他闯入她浴室的那次,她也是这样,宁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让他靠近她半分。
为什么,他和文绮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为什么,曾义无反顾救下他性命的人,仿佛比憎恨魔域还要憎恨他呢?
他绝望地看着对面的文绮,她在射出这一箭后,被反冲力推出去。
她不像他,她的灵力已经枯竭了,根本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就像是疾风中陡然断了线的风筝,就那样飘啊飘的,倒飞出去。
风吹起她的衣衫,被箭划破的广袖上,飘开破碎的一缕丝缎。
她的力气明明就用尽了,却大睁着一双眼睛,凶狠的、带着得逞后的讥讽笑意,透过这窒息的夜色瞪着他。
她飞出了这座九百九十九层的通天塔,像一只失去双翅的蝴蝶,坠落下这无尽的高空。
“文绮!”陈寰朝着文绮伸出手。他跌跌撞撞站起身,驾云飞起来,冲出九层高台,冲向下坠的文绮。
他向着文绮伸长了手臂。
可是,仰面坠落下去的文绮,却再一次召唤出她的弓箭,向着头顶的陈寰,再度射出。
“啊!”
当看着陈寰捂着中箭的胸口,在惨叫声中,停止了向她的靠近,文绮如愿以偿地喘息着,在空中笑了。
无止尽地下坠,再下坠。
她没有力气了。
鹿角雕,早已在刚刚的一番拉扯中,坠落得找不到踪迹。这里只剩下她自己,在这密不透光的黑夜里,向着死亡下坠。
身边的风,是那么冷,又好像在笑,在对她发起辛辣的嘲笑。
好似在嘲笑她,为什么不肯对陈寰低头,为什么不肯接受他。
为什么她就是要撞破头,带着紫蝶族和陈寰战斗到底。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文绮低低地笑了。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为了能夺得王位,可以用亲生弟弟去要挟父母;她为了坐稳王位,可以将父母、弟弟都废去修为,赶出紫蝶族。
她为了能换得白帝奚徵的帮助,能拿着对她最重要的国师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当筹码送给奚徵。
从小到大,她就没有被多少人善待过。所以那些善待她的人,她会将那丁点温柔当作珍贵的财富;而那些不善待她的,便是和她的父王母后、和文氏王族的人一样,她只愿用最淋漓的狠毒对待他们!
她费尽心机,坐上王君的位置,就是为了能改变原书中的一切,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当她终于能够将命运握在手里时,又怎么可能再让这份命运被陈寰扼住?
他比文氏王族的那些人,还要可恶!他要扼杀的,是她全部的希望!
她不会对他低一点头,不会让他有一丝的得逞。
鱼死网破又如何?她就是这样的人啊,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做的出来。
只是,真的没力气了……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文绮不知道,还要下落多久,才是尽头。
她祈求着,上苍啊,再给她留一点力气,让她至少能变成一只蝴蝶飞起。
可是,这样高的高空,这样大的风,哪怕是蝴蝶,也会飞不动吧。
文绮的眼皮,快要合上了。
这刹那,她脑中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寂夜,想到了奚徵,想到了唐芫。就像是走马灯那样的,人生中的种种如同一张张皮影,在眼前飞速掠过。
是嗔,是怨,是悲,是苦,还有那一点点少的可怜的,喜悦安然。
她甚至想到了西方天阙繁芜宫里的一串串铃铛,在梨花飘飞中,发出轻轻的响声,宛如还在昨日。
她的这一千年啊……奚徵帝君说的对,一千年和一天,终究是没有什么不同。此刻过往的种种,回想起来,真的就好似仅仅是那么一天。
精疲力竭的文绮,在恍惚间,突然,好像看到天空中闪过一道炫白的流星。
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似一条长长的织锦,由远及近,仿佛是穿透这漫漫黑夜,照进的一道白色的破晓。
文绮已濒临合上的眼皮,猛然之间张开,一双本应快要失去生机的眼,亦猛然间重新变得黑白分明,瞪得大大的。
那由远及近的白光,不是流星,不是流星……
它踏着云,那样美丽,那样的惹人神往,向着她而来,所过之处,黑夜破开,黎明绽放,犹如由死向生。
文绮嘴唇颤抖着,一颗心几乎要爆炸着冲出。
那是……九色鹿!!!
第087章 蝴蝶公主(16)
文绮此刻已经不知道, 她在想什么,她已经什么都没法想了。她看着九色鹿,由远及近, 来到她的身边。
直到她的身体落在了九色鹿的背上,软软的,轻轻的, 而她本该是重重地摔下去,却这样舒缓地被接下。
同时,一种文绮所熟悉的、至清至纯浩荡无边的灵力,伴随在九色鹿的周身,将文绮笼罩。
她的身体就像是枯木逢春, 枯竭的脏腑一下子就找回生机,浑身的力量也开始回流。
文绮惊呆了,她想要说什么,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抱着九色鹿的脖子,嘴唇颤抖着。看着它踏着云, 去向紫蝶族的王城, 看着它踏过的每一步,所到之处, 黑夜一块块消散, 黎明化作天光一束束落下。
紫蝶族臣民们还在依托九层迷楼,顽强地抵抗、反杀。
他们在一点点扭转颓势, 在一点点积累胜利。
陡然间,他们看到了落下的一束束天光。这漫长的难熬的长夜, 终于、终于有光刺破!那一缕缕破晓,照在每个人的眼睫, 在每一双眼底都点亮最明亮的火光。
所有人仰头看去,血污沾在他们的脸上,却无法用狼狈掩盖无比激动的神采。
“那是……”
“王君!”
“她骑着一只白鹿!”
“黑夜、黑夜过去了,我们坚持下来了,我们要赢了!”
黑暗死寂的地平线上,猛然升起一轮朝阳。
炫目的曙光如摧枯拉朽的海潮般,涤荡掉整个黑夜!
九色鹿踏过的地方,天宇开霁,星月隐去。
一座座九层高台,化作无数纷飞的梨花和轻烟,犹如最温柔的雪般,落满紫蝶族的王城。
烟火,梨花,无数的九层高台像是冰雪消融,像是凶气化去,重生在漫天梨花的梦幻里。
血腥被涤荡洗去,黑夜散去,白昼重新笼罩住冰冷的王城。
文绮和所有臣民一起,震惊而激动地看着这一切,失去言语,唯有颤抖的手在昭示一颗颗翻涌的内心。
她已经词穷,无法描述这样的壮阔和美丽。
而此时,循着九色鹿的轨迹,上界的御奉官和军队赶到了。
御奉官宏亮严厉的声音,落在每一个将士的耳里:
“天帝有令,所有人放下武器,停止战斗。荡魔将军陈寰私自调兵,此乃大罪,现押荡魔将军回上界受审!”
当九色鹿落地的时候,所有的九层高台都隐去了,化为纷飞的梨花。只有最原始的那座寂夜留下的九层高台,回到了原本的层数,像是古老的遗迹般,伫立在它该在的位置。而梨花减去了它的空寂冰冷,让它仿佛重生于一片繁花中,连棱角都变得温柔。
文绮从九色鹿背上下来,她一瞬不瞬盯着九色鹿,看着它在霞光的围绕下,幻化成那个文绮熟悉的样子。
白帝,奚徵。
依旧是那样温润如玉,眉如墨裁。
依旧是那件绘着梨花的广袖交领长衫,半幅月白,半幅水蓝。
他的长发亲吻着纷飞的梨花,划出温柔的线型。两鬓边仅有的发带,系着墨发,飘飘欲仙,不染纤尘。
月白暗纹的腰封上,挂着一块冰种的白翡翠,古朴沉郁。他垂眸,似是不忍直看入文绮的眼睛,便低下眼眸,凝视着这块白翡翠,用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中的一切情绪。
文绮嗡了嗡嘴唇,此刻心里的思绪,她已经分辨不出来都是些什么了。
只知道泪水已经打湿眼眶,她无法抑制,也不想去抑制。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哭着扑进奚徵的怀里。
没有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没有人能体会到的!撼动、震惊、喜悦、追忆、悲伤,甚至圆满,这种种的感觉,就像是汇进她心海的百川,全都杂糅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是什么。
文绮紧紧抱着奚徵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哭着。
奚徵在短暂的沉默后,也缓缓地、带着一丝丝的僵硬,轻轻环住文绮的腰,另一只手在她的脑后揉了揉,然后沿着她的长发,一点点下滑,停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就像是在哄着一个哭泣的孩子。
文绮还在哭,她将脸蹭在奚徵的胸膛,不管自己的泪水已将他的衣襟弄脏。
她只知道紧紧抱着奚徵,不想要松开。
这无关师伯师侄的关系,无关云琅雪,无关交易。这都是她发自内心想这样的,她就是想!
她,不想松开奚徵了。
***
紫蝶族的一场浩劫,以他们的胜利结束。
上界的来人押走了陈寰,他的虎符也被没收,三十万大军依天帝的命令撤去。
陈寰被押走的时候,身上绑着沉重的铁链,铁链上还贴满了封印的符咒,让他看起来像是什么恐怖的厉鬼。
陈寰头发也散了,衣服被划破了好几处,脸上沾着风沙和血污。被文绮的弓箭命中的地方,早已经自愈,但心里受的伤,却让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宛如失心疯的困兽。
他在铁链下挣扎,嚎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濒死的野兽一样绝望又不甘。
要好几个人同时拽着铁链,才能制住陈寰的行动。
这些人中的一位,走到文绮的面前,向她行了一礼,说:“我等这就将荡魔将军带回上界发落,不日会进行审判。此番他私自攻打紫蝶族,给你们造成的损失,之后天帝会安排人来帮扶重建,弥补一二。”
又有个御奉官过来,向文绮奉上一个鎏金盒子,对她道:“这是上界的灵药,您看看那些受了重伤的,这灵药便分发给他们。”
文绮接过鎏金盒子,向对方福身道谢:“辛苦大人,也替我谢过天帝。天帝恩泽,改日我必去亲自拜谢。”
“那就辛苦王君善后了。”对方说。
文绮目送着这些人离去,而倚湘,也已经从上界回来了。
看到文绮无恙,看到紫蝶族劫后余生,看着漫天漫地的梨花瓣,看着每一张沾染脏污的脸上那迎来曙光的笑容……倚湘忍不住落泪,哭着笑着,向文绮冲过来,将她的王君、她的公主,紧紧地抱住。
文绮拥抱着倚湘,也含泪笑了。
这次,是真的,都结束了啊。
***
这件事过去后,一切回到正轨。
紫蝶族的元气在快速恢复。
但紧锣密鼓投入工作中的文绮,反倒出神的时间更多了。
那日事情后,她急着处理善后的事,心里有很多疑问都没有同奚徵问清楚,就那么先送别了奚徵。
如今,她和奚徵分隔两地,心里的那些疑问堆积得时间越长,便越是抓心挠肝,几乎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她的脑海里,牵扯着她的思绪心情。
奚徵帝君他,为什么会是九色鹿呢?
文绮从前就知道的,白帝奚徵,是东西南北四方天阙的帝君里,最神秘的一个。他总是深居简出,看着也不太像喜欢同人说话的,也如他自己所说,西方天阙的气质就是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清心寡欲,胸无大志。
就连知道最多秘辛的兰台,白帝奚徵对他们来说,也存在一些盲区,其中就包括白帝的真身。
像东方苍帝的真身是腾蛇,南方赤帝的真身是九尾火狐,北方玄帝是蜃,偏是无人知道,白帝奚徵是什么。
可文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奚徵,会是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九色鹿。
这样想的话,那日她在雍州龙君的群山里,见到的那只九色鹿,便是奚徵帝君吧。后面她追着九色鹿,追丢了,便碰上了奚徵帝君……帝君还骗她,说没见到九色鹿,她也丝毫没怀疑什么。
文绮想到这里,不禁鼓了鼓腮帮。帝君有点坏,居然骗她。
接着她漂亮的眉毛,便又蹙起来。
那么为什么,奚徵帝君会是九色鹿呢?
不,应该说,为什么九色鹿会是奚徵帝君呢?
寂夜国师曾屡次在梦中见到九色鹿,便画下来。但文绮是知道的,国师从不曾见过真正的九色鹿。
在于雍州群山第一次见到九色鹿之前,连文绮都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白鹿。
所以,国师为什么会在梦中,看见奚徵帝君的真身?
他们真的只是寻常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师兄弟吗?
谁能解答她这个疑问呢?
问奚徵,是不可能了。文绮这几天不是没有尝试用鹿角雕联系奚徵,可奇怪的是,鹿角雕的对面,再也不响起奚徵的声音了。
文绮不明白,奚徵为什么不理她。
如此尝试几次,文绮坐不住了,寻到西方天阙。
可是她却发现,待她进入戈壁滩之后,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这方戈壁。
走不出这方戈壁,就意味着无法抵达繁芜宫。
文绮只得站在茫茫戈壁中,向着天空大喊:“师伯,奚徵帝君!为什么不见我?”
而她的声音也像是一把流水,散开在戈壁上。在这样茫茫的戈壁,即便是再大的声音都不会有回音,便显得那么空寂,荦荦孑立。
而这里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奚徵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出现。
文绮只能无功而返。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奚徵不愿见她呢?就因为她知道了他是九色鹿吗?
所以,寂夜国师、奚徵帝君和九色鹿,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看着文绮每日都时不时嘟嘴,愁这件事,倚湘也心疼文绮。可她一个侍女,能做的有限,也只能喂文绮一些好吃的西域葡萄,为文绮做一些独特的拾花膏罢了。连抚琴都不敢为文绮抚的,生怕文绮一下子就想起奚徵帝君和云琅雪。
而倚湘,也不禁有点埋怨奚徵帝君。帝君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吗?为何要躲着她家王君呢?
就在这一筹莫展的日子里,某个绵绵阴雨天,文绮百无聊赖,忙完了政务后,便搬个躺椅,坐在流霞阁的屋檐下,懒洋洋地看着下雨的天空发呆。
好久没下雨了,而一到下雨时,紫蝶族便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都不想淋雨,免得不舒服。偶尔有少数非要出门的,也打着把加了法力的油纸伞,非得保证一滴雨都别落到自己身上才好。
这时候,倚湘沿着长廊走过来,向文绮说,兰台的史官楚娴来拜访她了。
文绮赶紧去书房迎接楚娴。
楚娴是独自来的,手里拿着她标志的记录史实的羊皮本,和一支已经被她的手指磨得有些光滑的小狼毫。她依旧是穿着那身纯净的蓝衣,通身都是爽朗的气质,笑容明媚,如一朵春花。
文绮脸上挂着娇俏的笑,很热情地执起楚娴的手,将她往座位上拉,一边道:“你还真的来我这里玩啦,正好,近日我让倚湘做了些好吃的拾花膏,是我们紫蝶族这儿的特产,我让她拿过来给你尝尝。”
旁边的倚湘,立刻去取拾花膏。
楚娴这人,虽是高贵的神二代,但为人随和,一点架子没有。这些文绮也是知道的,她早就打听好楚娴和燕照雪两人的做事风格了,所以此番同楚娴交流,便落落大方,平日里怎样便怎样。
楚娴道:“你如此客气,我当然是却之不恭。”
文绮拉着楚娴,在小桌前坐下,很快倚湘就捧着拾花膏和葡萄酒来了,还给两人都倒上小杯的葡萄酒。
文绮接着就问楚娴:“你来找我,是不是想了解前些日子荡魔将军压境我紫蝶族的事?”
不想楚娴却道:“此事来龙去脉,兰台都已记录在册,故此我想了解的是其他。”
文绮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下,顺嘴问一句:“不知上界对陈将军的审判如何了?”
“陈将军身份在那里,上界不会随意发落。”楚娴道,“得审上一阵,这次帝子和我们兰台的老大,也就是小殿下,都参与会审了。你放心,上界肯定会给紫蝶族一个交代!”
文绮听罢更放心了,于是问回楚娴之前的问题:“你找我是想询问什么?”
楚娴直言:“我想向你了解有关白帝的事。”
文绮有些讶然:“白帝?”
“没错,”楚娴坦诚地笑笑,“白帝不爱交际,我兰台对他记录有限。而今见你与白帝关系匪浅,我才冒昧来同你多了解一些他的事。”
文绮心里感叹,兰台这个机构有点可怕。虽说是要记录史实,不使真相蒙尘的,但想想看,恐怕自己在兰台那里也被扒掉不少秘密,想想就觉得唏嘘。
“奚徵帝君是我师伯,但其实,我对他也并不很了解。”文绮回答楚娴,“我师傅,也就是千年前的寂夜国师,他也没有见过奚徵帝君。我也是最近才同帝君相认,我知晓得可能没有兰台多。”
“是吗?”楚娴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一直真身成迷的白帝,能为了施法救紫蝶族而现出真身,让世人皆知原来他是九色鹿,他与你该是关系匪浅,并无秘密。这么看大概是我想错了吧,真遗憾!”
“是啊,我也看不透他,真的。”文绮有些失落地喃喃,“而且师伯最近不知怎么,也不愿见我,我连西方天阙的门都进不去,只能徘徊在那片戈壁滩上,叫他他也不应我。”
楚娴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了。
文绮却反问楚娴:“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奚徵帝君的事吗?”
想了想,文绮决定说实话,告诉楚娴:“不瞒你说,寂夜国师在世时,明明从未见过奚徵帝君,却又会在梦中屡屡梦见九色鹿,并将之画下来。”
文绮说着,就将自己流霞阁内一幅临摹的九色鹿,召唤到手边,铺开给楚娴看,“你看,这是我临摹的国师生前所画的九色鹿,和奚徵帝君的真身一模一样。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兰台可有线索?”
楚娴面露遗憾,说道:“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要不是你说,我全不知还有这么一段。实在抱歉,文绮王君。”
“没事的。”文绮也差不多猜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其实这些日子,文绮也想过上兰台拜访的,想问问关于奚徵帝君的事。但兰台那地方非请莫入,要不是楚娴登门,自己还没有机会问楚娴呢。
文绮于是道:“那你把奚徵帝君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告诉我,好不好?我只有一千岁,不知道帝君在很多年前又是什么样,做过什么事。”
“没问题。”楚娴一口答应,思考片刻,道,“就我兰台史书所记录的,奚徵帝君在世已有万载,大约在六千年前,成为西方天阙的掌事人。西方天阙的住民普遍散漫无序,心如止水,奚徵帝君也差不多是这样。西方天阙的事务大多都是属臣在处理,比如奚徵帝君最器重的,就是太常褚琼楼,算是我一个师兄。”
“褚大人啊……”文绮倒是知道。当初她让奚徵帮她摆平偷窃云琅雪这事,奚徵就是派了太常褚大人,去同紫蝶族的人帮文绮遮掩过去的。
文绮道:“没想到褚大人和你是师兄妹。”
楚娴道:“褚琼楼曾跟着我娘北辰星君学过些法术,故此算我师兄。后来北方玄帝把他讨要走,收作弟子了。反正像我们这些人,经常都好几个师父的。”
楚娴洒然一笑,继续道:“不过奚徵帝君此人,你别看他待人温和,仿佛永远不会生气,但真认真起来,就犹如晴空霹雳,便是雷霆之势都不足以形容。你也别看他宁静仁慈,那是如今魔域已不在。当年魔域势大时,奚海帝君同他们斗法时,都是不要命的。我曾亲眼见过,那时的他根本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胆敢伤害他西方天阙的住民,他能用自己的命去杀百倍千倍的魔族。”
文绮听着不禁心有点揪,那段黑暗年代,她没有经历过,但国师升起九层高台的往事,这种同样滂沱而绝望的陌路故事,她是能感受一二的。
而楚娴的话,也让文绮想到奚徵曾同她说过的,“曾无限接近于死亡”……
文绮说出来:“奚徵帝君说他曾无限接近于死亡,就是和魔域拉锯战斗的这段年代吧。”
楚娴眼中闪过些思绪,她想一想,说:“这应该讲的是三千年前的事。”
“三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文绮好奇询问。
楚娴一五一十讲道:“三千年前,我们在与魔域的一次大战中,他们派了五百名高手,想要出其不备,谋杀天帝。白帝为护天帝,几乎独自杀死了五百名高手。白帝因此受重伤,整整七日都处在濒死状态中。”
文绮的心再次揪起,她追问:“然后呢?这七日间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楚娴说:“白帝伤得太厉害,那时他的肉身与魂魄都快要不保。肉身无法再承载魂魄,而魂魄若离体,便只能转生,否则就要魂飞魄散。白帝只能将肉身封存于繁芜宫深处,借梨花源的精气恢复肉身,魂魄则离体,转生渡劫,以待劫后归位,再同肉身融合。”
文绮猛然间觉得心扉深处有一根筋,好像被扯了一下,隐隐约约她好像抓住什么,却又觉得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抓住,只怔怔地呢喃:“转生渡劫……”
“没错。”楚娴道。
文绮心扉那根筋又弹了一下,她瞪大眼睛问道:“那奚徵帝君是什么时候归位的?”
楚娴道:“一千年前。”
文绮倏忽更瞪大了双眼。
楚娴说道:“白帝归位后,渡劫期间的记忆肯定都在!他有没有同你提过相关的事?比如他此次转生是何种身份?你是否知……哎?文绮王君你去哪儿?!”
第088章 蝴蝶公主(17)
文绮本不应该将楚娴丢在这里的, 文绮本一直想的,都是和楚娴搞好关系。
可是此刻的文绮,什么都不顾了, 像是发了疯一样,冲出书房,拈来一朵云, 便朝西方天阙飞去。
楚娴竟来不及抓住文绮哪怕一丝丝的衣角。
寂夜国师、奚徵帝君、九色鹿……
此刻文绮心里,仿佛只剩下这三个名字,在无限地盘旋,将她的心撞击得几乎停摆,又跳得强烈如斯。
明白了, 她明白了,那些往昔她感到困惑的,那些她想不通的, 还有她在奚徵眼中几次看见的那种一闪而逝的复杂思绪,原来、原来……
原来这一切都连起来了,是这样啊……国师是降生于三千年前的, 奚徵帝君在三千年前濒死而转生渡劫;国师死于一千年前, 奚徵帝君又恰好在一千年前归位……
帝君渡劫的那一世,就是寂夜国师啊!
所以国师说, 自己有个未曾谋面的师兄是奚徵帝君, 那定是帝君转生渡劫前,嘱咐过自己的师父, 让师父指引转生的自己,教导九层迷楼之术。
所以国师才会在梦里屡屡见到九色鹿, 他虽转生为紫蝶族人,可真正的肉身却是被封存于梨花源的九色鹿。灵魂和肉身之间的联系, 潜意识刻在灵魂上,才让九色鹿的样子出现在他的梦中。
所以奚徵帝君才会对她那样照顾!看见陈寰欺负她,他才会气成那个样子。
所以她去奚徵帝君那里躲陈寰时,帝君准备的茶点水果,全是她喜欢吃的。
因为他本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啊!他曾作为寂夜,将她带大到十五岁,无微不至。他教她九层迷楼的法术,最后在烈火中与她告别。
归位后的他全都记得这一切,所以、所以……原来是这样,一切都得到解释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要见奚徵帝君。她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国师寂夜,为什么还躲着她!
可这一次,文绮发现,她找不到西方天阙的入口了。
那片戈壁滩,消失了。无论她怎样在周围寻找,戈壁都像是不存在一样。
她竟是无法踏入西方天阙一步!
为什么呢?文绮渐渐冷静下来,红唇嘟着,眼中染上落寞的情绪。
文绮向着西方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奚徵帝君!国师!我知道是你了!你为什么不跟我相认,为什么要瞒着我,现在还不愿见我!奚徵帝君,我要见你!”
无人回应。
文绮的身体渐渐冰冷下来,她站在那里,一时间仿佛孑然一身,在偌大的世界下,这样渺小无依。
她不肯放弃,继续扯破嗓子大喊:“你凭什么不见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你明知我一直对国师的死无法释怀,为什么还让我孤单一个人?!”
始终,没有回应。
戈壁滩也不曾出现。
文绮胸中不禁涌上一股极致的哀然和不甘,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文绮王君。”是楚娴追过来了。
楚娴从文绮身后过来,将手搭在文绮的肩膀上,轻轻用力,显然是在安慰文绮。
文绮转眸,看向楚娴的脸,“楚姐姐……”
楚娴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看向西方的方向,安慰文绮道:“别太难过。”
这时候,有人乘光而来,从一片淡淡的光晕中走出,衣袂萧萧。
这个人走向文绮,文绮定睛看着他,认出来了,喃喃:“褚大人……”
是西方天阙的太常,奚徵帝君器重的褚大人。也是楚娴才说的,她的一位师兄,褚琼楼。
穿着一身缃色宽袍大袖的褚琼楼,宽和的神色间,却带着点歉意的笑。他来到文绮面前,稍鞠躬低头。
而他的怀里,抱着云琅雪。
文绮的心当即紧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褚大人,你……”
褚琼楼道:“在下奉白帝的意思,归还云琅雪,从此银货两讫。文绮王君,请回吧。”
银货两讫……文绮的眼睛睁大,眼中的光好似碎开。银货两讫,这个词就像是一把小刀,割在了她的心口。
不禁不断地摇头,“奚徵帝君什么意思?云琅雪是我送给他的,也本该是他自己的东西。还给我,是要和我撇清关系?我才不干!我不要云琅雪!”
褚琼楼宽和的眉眼间,歉意的颜色更浓。他俯身,将云琅雪放在文绮脚下,道:“东西已送到,在下就告辞了。”
“褚大人!”文绮伸手要抓住褚琼楼的袖子,可伸出的手,却只抓到一片烟絮。
文绮的手还僵在那里,不甘地捏紧指尖。文绮的胸口在起伏,贝齿不禁咬住下唇,她不能接受!也不肯!
“文绮王君。”楚娴收起手中的小狼毫,又拍了拍文绮的肩膀,安慰她。
文绮有些沮丧地呼出一口气,但眼中却流转着更强烈的不服气。她是个爱发蛮的,这会儿心里便是蛮得烧起来了。
她弯腰,抱起云琅雪,手颤抖地抚过古朴的琴身,看着云琅雪。好一会儿,她才定睛望向西方的方向,心中的蛮性烧进了眼中,宛如点亮两抹火簇,在疯狂地跳动。
想银货两讫,想用归还云琅雪和她斩断关系?
文绮发狠地想着,做梦!
才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西方白帝,才不管你法力无边,她文绮要做的事,她文绮不想放开的人,她便是不择手段也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想让她放弃自私,去迁就人家的决定……三个字,不、可、能!
文绮抱好云琅雪,转身向着楚娴,福身施礼,“楚姐姐,谢谢你关心,我先带云琅雪回去紫蝶族。”
只是直到这时,文绮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体上的不适,哆嗦了一下,更是没控制住打了个喷嚏。
楚娴因文绮这反应,目光里露出诧异。片刻后,楚娴就明白了。
文绮刚刚淋雨了,不管不顾地冲出紫蝶族,不管天上正下着瓢泼大雨,就这样冲来西方天阙。
蝴蝶,对于风雨,有着源于本能的弱势和恐惧。
再美的蝴蝶,再翩翩飞舞,也能因为淋雨,而死在一片泥泞中。即便是已经得道成灵,这种本能的痛苦还是会在淋雨时反应到身体上。
就如此刻的文绮,身体非常不舒服,就好像刚刚被无数双手,用尖利的指甲抓挠过一遍,身体遍布密密麻麻的、犹如被蚕食的痛意,还有种她控制不了的从心底里自发蔓延出来的恐惧,在揪着她的心。
文绮几乎要死死咬住牙齿,去扛过这不知会存留多久的痛苦不适。她的嘴唇都变白了,光洁的额头也有因冷汗而出现潮湿。
楚娴看出来了,她连忙收起羊皮本,一手揽住文绮的肩膀,另一手扶住文绮的胳膊,问她:“你还好吗?”
“……还好吧。”文绮朝楚娴笑了笑,心里突然就生出些真心实意的感激和温暖,没想到楚娴待她这样热心。
这会儿天将黄昏,天空已有一半化作蓝紫色了。楚娴想到什么,抬头一看,头顶上已出现月亮与星光,虽然还很淡,但一颗颗星子已经按着轨迹,浮现出它们的轮廓。
楚娴当即挥动小狼毫,向着天空书写几下,顿时,漫天暗淡的星光明亮的好似照亮整个黄昏夜色,一颗颗星子犹如深夜里的一星火把那样亮,更将光亮投射下来,一路从这里点缀向紫蝶族。
文绮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现在她的前路,全是明亮如火的星光。
这些星光还散发出强烈的温暖,一下子就让她身体上阴冷的感觉变得淡了。
楚娴笑道:“我召诸天一百二十八星斗,为你照路驱寒,这样你多少能好受点。”
文绮不禁感激地望着楚娴,说:“谢谢你,楚姐姐。”
楚娴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无碍!我还有事,就不送你了。路已被星光铺满,待你回去,身体应就恢复了!”
文绮点头,“好。”目送楚娴离去,这才抱着云琅雪回去。
走了一阵,文绮又回头,视线穿过长长的星光廊道,望向已被黑夜笼罩的西方天阙。
那边是空空如也的天空,但文绮知道,奚徵帝君就在那里。
她眼中有雪亮的决心,心中默念着:
奚徵帝君,你等着吧,我一定会见到你的。
***
下定了决心,文绮反倒不急了。她回到紫蝶族后,就召来朝中专门司礼的大臣,要他们去做一件事。
这件事就是,以紫蝶族新王登基的名义,向各路神明以及其他族群,赠送礼物。
送礼的意图,自然是告诉各路神明和其他族群,文绮作为紫蝶族新的王君,想要向大家表达敬意以及想结交的愿望。
紫蝶族最擅长的就是制作乐器,所以送出去的礼物都是以各色乐器为主。
这般大肆赠送了一段时间后,文绮得到不少好评。有好几个族的王君,都亲自来到紫蝶族,同文绮会面。那些神明们也纷纷给文绮回了礼。
文绮便以这项例行公事为借口,向西方天阙一些掌权的神明,也都送了礼物和自己的亲笔信。她在亲笔信里写明了自己对这些神明的敬意和瞻仰,希望他们能够庇护紫蝶族。
这里头就包括西方天阙的太常,褚琼楼。
而褚琼楼也收下了文绮的礼。
等再过一个月,文绮便请求西方天阙的神明们,将自己备下的一份厚礼,送到繁芜宫。
西方天阙诸人不是不知道文绮和他们白帝之间有纠葛,但看文绮所为是在公关,向所有人都赠送厚礼,表达诚意,包括其他三方天阙的帝君,那么若白帝不收她的礼,反倒像是故意打紫蝶族的脸,这让其他那么多神明怎么看文绮?
褚琼楼自是清楚,他们白帝哪舍得让文绮下不来台,于是做主,同意放紫蝶族的人去繁芜宫送礼。
文绮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礼物是在某日晚上,送到繁芜宫的。
紫蝶族的人,将一张卷起来的妃色毛毯,放在了奚徵的殿上。
当褚琼楼看到这毛毯时,面皮抽了一下,他想了想,到底是没阻止。
繁芜宫的侍女,也去通知了奚徵过来收礼。
不多时,奚徵步入大殿。
那妃色的毛毯绣花精致,皆是用最上等的、颇具灵气的锦线织成的。毛毯上的纹样,是一幅百蝶图,花开烂漫,蝶影飞舞。
只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百蝶图好像动了动,就像是毛毯里包着的是什么活物。
而奚徵在刚迈入大殿时,便不禁停下脚步。他沉默了会儿,便显得殿中寂静无比,空气都像是粘稠成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末了,他徐徐叹出口气,语调中带着薄斥,却依旧是忍不住的柔和:“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又哪能看不出来,文绮为了能见上他一面,弄出如此声势浩大的送礼,最后她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当做礼物,来到他面前。
毛毯下过了会儿传出文绮撒娇的声音,像是一根最稚嫩的春笋,一掐就会化:“帝君,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这毛毯好厚,我都透不过气,而且毛毯里也不是只有我,还有给你的礼物,我和它在一起好硌啊。”
停一停,文绮又嗓音更可怜:“帝君,帮我打开毛毯好不好?我求你了。”
奚徵又叹气一声,像是青雨微云散在这月白色的大殿里。窗外有风铃在轻轻地响动,殿内帘栊慢舞,像是被美人的手拂过。而奚徵也终是已然来到毛毯前,手指一动,召来法术将毛毯打开。
然而接着,奚徵如画柔和的眼睛,便因着吃惊而张大。平素里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男人,此刻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文绮从打开的毛毯中钻出来了,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她本就长得美,眼下眉如远山,琼口瑶鼻,还用胭脂在眼角添了两滴美人红泪,便更是娇羞可爱,楚楚可怜。
这样一张脸,已是让人无法不心旌动荡,但只不过是个开胃小菜,真正轰击人心灵的,也是奚徵完全没想到的——她竟然只披了件薄纱。
那样一张紫色的薄纱,薄如蝉翼,披在身上什么都遮掩不住,反倒让如玉的身子又多了层浅浅的流光修饰,显得更加诱惑。
文绮长发未梳,就那么披在脑后。透过她黑色的发和淡紫色的薄纱,那些最神秘的部位,若隐若现。
她趴在一张琴上,正是云琅雪。她用葱白的手指勾了勾琴弦,亦笑亦怨地抬头看着奚徵。随着她的动作,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部位,仿佛又忽然清晰了些,仿佛再忽然被头发盖住,这是种致命的诱惑。
奚徵的呼吸声在加重,文绮看着他想要挪开视线,可竟是挪不开。
他低下眸子,好看的脸上是无比复杂的表情。
文绮的手还在勾着琴弦,仿佛每响一下,奚徵的心就跟着砰砰跳动一下。他似乎想要转身离去,可即使是这一简单的动作,也似乎花掉他全部的定力。
文绮抢在奚徵转身之前开口:“我向各路神明都赠送了礼物,我思索一番,觉得还是云琅雪最对你的胃口,所以将云琅雪送给你。”
奚徵别开目光,不看文绮,可余光里又如何见不到那样撩人的风情?耳边的琴声一声一声,更是如致命的钩子,一下下地挑逗着他的心。
奚徵无奈地叹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已将云琅雪还你了,该是银货两讫的。”
“才不是!帝君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文绮道,“当日我抱着云琅雪找到你,要跟你做交易。我说用云琅雪换你答应我三件事,是也不是?”
奚徵不语。
文绮道:“我说,第一件事,是帮我把偷盗云琅雪这事抹过去。第二件事,是我在谋王位的过程中,要是需要你帮忙的,你要随叫随到。是不是?”
勾动着云琅雪,文绮稍稍抬起身,身上的紫色薄纱滑落一半,露出更多雪白如玉的肌肤,烫着奚徵的眼,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文绮道:“交易还没结束呢!因为第三件事我还没有说,所以你不能把云琅雪还给我,你得先把第三件事兑现!”
“你睁开眼!”文绮骄横地喝道。
奚徵无奈,终是睁开眼看向她。在这一下,他的呼吸更加加重,没有办法直视文绮而心如止水,只能发了疯地压制浑身涌起的不受控制的欲念,道:“你说吧。”
“我喜欢你,”文绮娇蛮地说,“所以,娶我!”
奚徵万没有想到,文绮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文绮看着他眼中掠起的一片愕然,像是惊涛骇浪,倏忽间凶猛地被他压了下去,尔后文绮听见他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来。
“你喜欢的,是寂夜。”
他转身欲走。
只是这模样看在文绮眼里,她想,自己是没看错的,分明有那么一点落荒而逃的成分。
文绮猛地大声喊出来:“我从不喜欢国师,国师于我而言,是他保住我,不让紫蝶族的族老们杀我,也是他教导我,陪伴我刚出生的那十五年。他像是我的父亲,像是我的老师。我敬爱他,缅怀他,将他一直藏在我心里,这从来不是男女之情!”
勾在琴弦上的手,抬起来,快速地一挥,召来一道风,竟是将大殿的门直接关上,不让奚徵走出去!
这样的法术,明明在奚徵的面前就是雕虫小技,文绮可以将门关上,奚徵更可以轻松地将门打开,完全不必在意,可是奚徵却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文绮站起身,眨眼间便来到了奚徵面前,更是拿自己来堵他的路。
她身上仅有的那件薄纱,披在玲珑如玉的躯体上,方才若隐若现的,此刻有些就变得清楚了。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有些搭在胸前,盖住了一点诱惑的地方,就更加像是吸引人堕入的、无尽的黑洞。
她就像个天然去雕饰的瓷娃娃,白白的,嫩嫩的,娇娇的,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又活灵活现的充满了青春的蓬勃,更像是什么致命的魅药,直接不加掩示地萦绕在人的眼前、鼻尖,钻进他的身体里。
“文绮……”奚徵别开目光。他可以立刻就走的,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他。可奚徵忽然走不动了,一双腿就像是生根在这里,被文绮身上那鲜活的幽香给牢牢地绑住了,再将他拖入看不见的沼泽里,一点点地漫过他的全身,他动弹不得。
“云琅雪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东西,”文绮说,“要还也不是你把它还给我,而是我把它还给你。”
文绮逼向奚徵。她看见她温润如玉、如高山雪莲的帝君后退了。
他退一步,文绮就向前一步。她的手捏着薄纱,手指间彼此捏着。她就那样娇蛮地、认真地看着他,以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态。
直到奚徵碰到了身后放在地上的云琅雪,再退无可退。
“奚微帝君,我喜欢你。”文绮认真道,“跟国师没有关系。我喜欢你,喜欢那个温柔宠着我的师伯,喜欢那个能为我撑腰,化作九色鹿带着我向死而生的奚徵帝君。”
“你说你淡漠生死,在漫长的生命中早就已经钝了情感。我对你来说,或许就是那短暂十五年中的一个过客。十五年相比万年,短暂的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我来说,若没有那短短的十五年,就没有之后的文绮,更没有今天的文绮。”
“昔日的文绮,得国师教导,成就今日的模样。今日的文绮,喜欢奚徵帝君,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想得很清楚很明白,我的心,我知道它在说什么。”
一只手抓住奚徵的袖口,一双闪动着华光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文绮又凶又娇地用鼻子呼了两声,然后几乎是不讲理地嚷道:“我也不管在你这样一方天阙的帝君眼中,一个灵族的王君有多渺小,那我也要高攀你!我高攀了还要你继续宠我!你要是不答应娶我,我就赖在你这里不走。你要是把我赶出西方天阙,我就成所有人的笑柄了,你舍得这样对我吗?”
第089章 蝴蝶公主(18)
不舍得。
从来都不舍得。
文绮素来都觉得, 白帝奚徵是个看不透的人,明明如秋水梨花,却是那样神秘莫测。
可是此刻文绮却觉得, 从奚徵的眼中,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在想什么。
他不舍得,从来都不舍得。
文绮没有经历过转生渡劫, 她不知道对于奚徽这种渡劫归位之人来说,在渡劫期间的那段经历和记忆,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只有奚徵自己知道。
那仿佛是一场虚空大梦,醒过来了,梦里的一切就好似都不存在了, 但又并不真是这样。
在那场梦里,所有的记忆都被刻入了脑海深处,会在某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时间点和地点, 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
而在转生渡劫期间所养成的一些习惯,也自然而然地镌刻在意识里,时不时就会发现自己循着这个习惯, 做出一些事。而这, 在他转生渡劫之前是没有的。
在那场虚空大梦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好似宿醉之人酒醒一般, 醉时的事都明白, 都记得,但又觉得那个醉了的自己, 和真正的自己之间,隔着一层镜花水月。
就如他和文绮之间, 也隔着这层镜花水月。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带大的小姑娘, 看着她从刚生下来那小小的一团,长成十五岁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给了她许多的爱和责任,毫无保留地教导她,只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未来。
尽管只有十五年的相处,他却也清楚地记得,她是怎样可爱又坚强的孩子,不被父母所喜,甚至被族老们厌惮,她默默承受着,专注于提高自己,将笑容留给身边亲近的人,将悲苦吞进自己肚子里。
他见不得这个小姑娘受一点委屈。
后来他预言未来,窥到天机,选择用自己的死平息王室的猜疑,便不得不同她告别了。
一场梦醒,魂归繁芜宫,属于国师寂夜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可是对文绮的疼爱,在她身上倾注的期望,还有看不得她受委屈的那种心理习惯,却留在了自己身上。
他没有再去紫蝶族看文绮,也没有去找回云琅雪,因为他只是白帝奚徵,仅此而已,不再是国师寂夜。
国师寂夜已经不存在了。
可当文绮抱着云琅雪,找来他面前,那样委屈时,他又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他的小姑娘走投无路了,要他帮忙。
那时,即便无云琅雪,他也是要帮的。
她要他做什么,他就愿意宠着她去做。
还有她喜欢吃的、喜欢用的,他都知道。
他只是依着内心,去纵容她,给她撑腰。她要借青云画尽,他从不曾借给过任何人,可她一说,他便想也不想就借了。
这只是那场虚空大梦里缔结的前缘——那种下的因,所衍生出的果。他觉得仅此而已。
可是当某些事情一件件发生,他恍然察觉,原来并不是仅此而已啊。终究是有一些东西,悄然地变化了。
而他该做的,便是就此一刀两断,将这虚妄梦境衍生出的“果”,尽数斩断。
那本不过是他的一场历劫涅槃罢了,他只是白帝奚徵,她也只是紫蝶族文绮王君。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该在他历劫结束的那一刻,便终止的。
所以他避而不见她,将云琅雪还给她,让她进不来西方天阙。
可他的小姑娘这样执着,这样死心眼,偏是进来了,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大逆不道的话。
还真是她能说的出来的话啊。
明知该冷眼地将她送出西方天阙,可心里却舍不得,舍不得让她颜面扫地,成为人家的谈资活柄。
他终究还是无法斩断这虚妄的因果吗?
奚徵长叹一口气,眼中是隐忍,与莫可奈何。
文绮的小手还拽着他的袖子,她身上的香味还纠缠着他,她活色生香的样子映在他的余光里,撩拨着他的欲望,那样煽情而让人颤栗。他几乎用出了所有的定力与狠心,才轻轻地拿下文绮的手,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奚徵帝君……”文绮不禁唤道。
他不见了。大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又被奚徵丢下了。
可是这次文绮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沮丧,她的嘴角竟缓缓翘了起来。
帝君没有将她送出西方天阙。
她成功留在了繁芜宫。
他心软了,舍不得了。
那他就输了。
文绮拢了拢轻纱,去抱起云琅雪,手在古朴的琴身上缓缓地摸过,像是在抚摸爱人一样温柔。
不多时,就有繁芜宫的侍女过来,向文绮送上一套衣服头面。
侍女低着头,都不敢看文绮这完美的身子,只告诉文绮:“请您穿上衣服吧。”
“是奚徵帝君的意思。”文绮笑着将侍女未说的后半句话说出来。
侍女放下衣物头面,便退下去了,将整个大殿让给文绮。
文绮看向这套衣服头面,须臾眉眼弯弯笑出来,两个梨涡深深陷下去。
真不愧是繁芜宫的衣物呢,这清新淡雅的月白色,真就是这里的气质。
她倒是还没穿过这样素雅的衣服呢,既然奚徵送来了,她当然要穿上。不但要穿,还要穿得美美的。
文绮换上了衣服,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绾发,打理发饰。
这是一件月白色广袖流仙裙,样式简约仙气却也保守,领口本遮得严严实实。文绮偏不这样穿,偏要将系带束得松松垮垮,露出美丽瘦削的锁骨和若隐若现的曲线,也大剌剌地露出那个蜈蚣胎记。
纤腰束素,莲步轻悄,文绮给自己绾了个仙气的小髻,挑了一支白水晶流苏簪子戴上。接着她对着镜子嘟嘴思考,对自己的妆发不太满意,想了想灵机一动,跑到殿外棵梨花树下,拆下一枝梨花,戴进了发里。又拈下三朵花瓣,贴在眼角,遮住先前那两点红胭脂。
这下文绮终于满意了,她回到大殿,抱起云琅雪,接着在繁芜宫里找了个最风雅的楼台,焚香净手,开始弹琴。
反正她就是要把繁芜宫当自己家,就是赖在这里不走。
繁芜宫的侍女们很快就发现,这位文绮王君当真是个得寸进尺的主。白帝让她一点,她就更有恃无恐,吃准了白帝舍不得对她狠心。
而事实不也就是这样子的吗?
接下来数日,她便都在繁芜宫里,仿佛这里是她自己的家。反倒是白帝,因为她霸占大殿,只好将大殿让给她。
而文绮王君使唤她们这些侍女,也毫不客气,总是拉着她们的袖子,用那双含着可怜含着期盼的眸子,依依望着她们,撒娇般地说:
“我想喝梨花源的花露……”
“我想吃上回在繁芜宫吃过的冰糖雪梨羹……”
“今日天气不好,我心里好闷,想听帝君弹琴……”
反正只要文绮王君找不到白帝的时候,就会来向她们这些侍女撒娇,通过她们,把她自己的动向传到白帝那里。
而令侍女们感到惊讶的是,她们居然全都觉得文绮好可怜。一看见文绮那可爱又有些哀伤难过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进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去感受她的想法。
于是便觉得文绮守着国师那短暂十五年的温暖情谊,硬是受了千年苦日子,婚姻上更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太可怜了。如今她夺下王位,这故事听起来挺让人解气,就更觉得文绮争气。便是这样一个可怜又自强的姑娘,有朝一日忽然获悉身为她多年精神支柱的国师,原是他们白帝,她便为了白帝豁出去孤注一掷,这样一往无前,多让人心疼。
何况,侍女们都觉得,白帝并不是对文绮王君无意啊,要不怎么连对她说句狠话都舍不得,由着她在繁芜宫作威作福。甚至她通过侍女提的那些要求,他基本都满足她了——除了不见她。
这样一来,大家更是不自觉就拿文绮当西方天阙的女主子伺候了。
这日,文绮正在吃侍女们送来的藕粉桂花糖,忽然眉头一皱,手中的桂花糖啪嗒掉在地上。
侍女们一惊,文绮捂着心口,身体软绵绵歪倒下去,脸色煞白,痛苦地嘤咛:“呜……”
“您怎么了?”侍女们忙问。
文绮艰难地,将原因讲了出来。
不一会儿侍女们就来到奚徵的面前,告诉他:“文绮王君旧疾犯了,难受得很,我等不知该怎么办了,要不帝君去看看吧。”
奚徵本无表情的脸上,掠起波澜,忙快步去了。
片刻后,趴在一张绣凳上的文绮,虚弱地抬起头,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奚徵。
“奚徵帝君……”这一刻,文绮本已被痛苦和难过浸染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好像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奚徵,这种高兴和小心翼翼的激动,让奚徵竟不忍去打破一丝。
他不禁连声音都轻下来,怕吓到文绮,柔声问她:“什么时候的旧疾?”
文绮哀伤地说:“前些年有一次修炼的时候,遇到了瓶颈,偏不信邪,想要硬冲过去,结果伤了元气,就落下这个病根,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
文绮又嘟起嘴,抱怨道:“还以为我就是疼死在这里也没人管,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如古洞碎雪般的眸里泛上一些心疼,纠结着复杂的隐忍,又慢慢地被深邃的流光所掩去,奚徵靠近到文绮身边,低下.身,修长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背后。
接着属于奚徵的那种清润而磅礴的灵力,被他送进文绮的体内,温暖极了。
文绮挣扎着想要从绣凳上爬起来,却还是很难受的样子,一只手捂在心口,柳叶眉蹙得紧紧的。
“帝君,好像没有用……”她沮丧地说。
奚徵不语,继续向文绮送灵力。
文绮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再摇摇头说:“老毛病了,没有用,只能捱着。你还记得雍州龙君吗?他身体那么差,可能也是有我这种毛病吧,只不过他比我严重的多。”
她挣扎着站起身,“我去躺一会儿,休息一下可能就好了……”
摇摇欲坠的身子,就好像根本就走不稳,一站起来就歪歪倒倒的,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在北风中的柳絮。
很快她就失去平衡,捂着胸口似要倒地。
奚徵接住了文绮,她靠在奚徵胸口。
奚徵将文绮抱了起来,轻声道:“我送你去休息。”向内间走去。
可这个时候,一双藕臂蓦然缠住他,缠得紧紧的,还带着股倔强的力气。
奚徵对上文绮的双眼,她眼中熠熠有神,写满了嗔怪和蛮横,还带着一点得逞后的骄傲得意,不躲不闪的,偏要与他直直对视。
她这样子,哪还有一丝旧疾复发虚弱痛苦的模样?
原来是装出来的……装的那么像。为了不让他看出来,将她自己体内的灵力气息都改变了。
又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奚徵不禁有些责怪:“你这又是何苦?”
文绮紧紧抱着奚徵的脖子,瞪着他说道:“我若不这样,你便会一直躲着我,一直不见我是不是?我便是撒谎骗人,也要把你骗过来!”
奚徵想将文绮放下,文绮却就是拗着脾气不愿,她耍赖一般地挂在奚徵身上,理直气壮:“你是白帝奚徵,一言九鼎,你答应我用云琅雪换三件事,那你就不能食言,必须娶我!”
如画的眉眼间染上深深的无奈,奚徵沉默半晌,说道:“我送你出梨花源,让我的白鸟载你回紫蝶族,如此便不必担心你在旁人那里的名声。而西方天阙的人,只要我不允许,他们自会守口如瓶,你都不需要担心。”
他还是想送她出去,就是不愿意接受她……
明明对她不忍心,明明对她那般迁就,却为什么宁可做个食言而肥的人?
文绮忽然松开奚徵,直接从他怀里落下地来。她几乎是横眉怒目瞪着他,怒火将她的脸染出了两片胭脂红霞,那双眼睛却在怒火中变得很是清明。
她望着眼前这个唯美似画中走出的男人,望着他眼中的复杂纠结,和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无比克制而隐忍的情绪,她嗤道:
“你若偏要食言,好,那你把原因告诉我!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要跟我划清关系?我一定要知道原因!”
“水中月,镜中花,你看不破吗?文绮……”奚徵语重心长对她说,“我之所以成为国师寂夜,只是因修复魂魄与肉身,方渡此劫。劫难已结束,属于寂夜的前缘,终只是虚空大梦一场。”
“你这是歪理,说服不了我!”文绮狠声道,“说什么虚空大梦,就算真是一场梦,可对我来说不是。那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我最温暖宝贵的回忆。我因为国师和云琅雪才认识你,在雍州你为我撑腰,教训帝子妃;你为我向陈寰施加雷刑;你化作九色鹿救下我,驱散笼罩在紫蝶族上空的漫漫长夜。这些,难道也都是虚空大梦吗?”
奚徵垂眸不语,衣上的那枝梨花都好像沾染上沧桑的凉意。
“说不出话了,是吗?奚徵帝君你不要拿这些话唬我,我不信!”文绮坚定地仰起脖子,掷地有声道,“退一万步,就算你真是这么想的,不掺杂任何其他原因,我也不会放弃的。你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良久的沉默,奚徵抬眼,重新看着文绮,依旧是那样温柔,却无奈的像是一只飞向遥远天空的白鸟,让人握不住。
他终究是揉了揉文绮的脑袋,就像是他之前数次做的那样,而后对她说:“先休息吧,执念生而不灭,并非好事,你好好想一想。”
他离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文绮眼中的坚定却像是火一样,燃烧得更激烈。她声音清澈,从贝齿间低声喃喃:“我想的很清楚,奚徵帝君……”
这之后,许多日,文绮都没有再见到奚徵。
她也没有特意去找他。
她依旧在繁芜宫中,像是女主人那样作威作福,任性地撒娇,让奚徵即便不见她的面,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而繁芜宫的侍女们也都和文绮打成一片,小心伺候着她,时不时同她话个家常。
侍女们总觉得这文绮王君是个蛮有心机的小美人,这几日相对安静一些,怕不是在酝酿什么大招。
侍女们正猜测着呢,这日,文绮请侍女们向奚徵帝君通传一声,就说她心思郁结,想出繁芜宫,在整个西方天阙走走散散心。
之后文绮就离开繁芜宫,深入西方天阙。
她来西方天阙这么久,全耗在繁芜宫里,除了繁芜宫和梨花源,都没有见过西方天阙的全貌。文绮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好奇的。
今日,她终于好好地看到了西方天阙的样子。
从前她去过东方天阚,那里有五城十二楼,遍是琼楼玉宇,气象非凡,端的是日出东方,恢弘大气。一座座城池中,街道星罗棋布,房屋鳞次栉比,一派仙境繁华之象。
西方天阙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没有什么中轴对称的宫殿,也没有一座座宏大的城池,都是些悠然的庄园、零散的楼阁,还有隐藏在云层中的仙山孤岛。
这给了文绮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果然是什么样的帝君,领什么样的臣民。
文绮逛着逛着就来到一座仙岛。
这仙岛漂浮在云层中,岛上长满了山茶花,浓郁的香味让人浑身毛孔都张起来,舒服极了。
文绮在山茶花中徜徉,蝴蝶最是喜欢花,她流连忘返,忍不住在花中跳起舞来。过了会儿跳得累了,便折下一朵饱满的花,啜取花蕊中的花蜜,美滋滋的味道让她享受地闭上眼睛。身后不禁浮现出若隐若现的一对大大的蝴蝶翅膀,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这西方天阙真是个好地方啊。那些下界凡人所幻想的人间仙境、洞天福地,就如西方天阙这般。
放眼向远处看,在仙岛中心有一座瀑布。也不知瀑布中的水是哪里来的,反正就像是无根水,凭空泼进水潭里,激起浪花。然后那一朵朵浪花又化作一只只白鱼,在瀑布周围的空气中凭空游动着。
文绮看着看着,就被这景色和白鱼吸引,连忙跑过去。
几只白鱼像是被生人惊到,连忙四散着游开,接着见文绮只是好奇地瞧着它们,又放下戒备,游回到文绮身边。其中一只小白鱼还用鱼鳍擦过文绮的脸呢,惹得文绮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文绮王君!”
文绮脸上还挂着醉心的笑,她就这样带着笑扭头过去。惊鸿一瞥,身穿白衣的美人,站在一片白色的山茶花中,周身是与她一起嬉戏的小白鱼……这一幕让楚娴看得失神了一下,只觉得万般美好。
“楚姐姐!”文绮向楚娴挥挥手。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楚娴,而楚娴并不是一人来的,她身侧还有她的师兄,西方天阙的太常褚琼楼。
“褚大人。”文绮亦唤道。
楚娴快步过来,爽朗问文绮:“你怎么在这里?”
文绮眨眨眼,笑道:“我最近在奚徵帝君的繁芜宫作客呢,今日出来走走,想看看西方天阙什么样。”
一边说,一边瞥了眼褚琼楼,观察他的表情。果然褚琼楼面皮抽了抽,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文绮又问楚娴:“楚姐姐怎么来这里了?”
楚娴笑着一指褚琼楼,“我这两日来西方天阙记录史实,今日想拜访白帝,正好碰见师兄,便同他叙旧。”
文绮眼睛亮了一下,“今日拜访白帝”几个字在她脑中转了转,忽然就令她产生一个新思路。
文绮眸中现出一缕狡黠,又问:“楚姐姐今日真的要去繁芜宫拜见奚徵帝君吗?”
“是啊,想去,等同师兄再叙一会儿就去。”
文绮心里直叫好,面上试探着笑问:“楚姐姐,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可以。”楚娴爽快答应,又向褚琼楼道,“师兄稍等我片刻。”说罢,就随着文绮一起走远些。
等文绮把楚娴拉到远离褚琼楼的位置,她凑到楚娴耳边,小声对她说:“楚姐姐,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楚娴见文绮这样神秘兮兮,本还好奇文绮要说什么,结果听罢她所言,不禁惊讶:“你……”
“可以吗,楚姐姐?”文绮道,“你要是觉得为难也没关系,那就作罢。”
楚娴无谓地笑笑,转着小狼毫,“小事,我帮你就是。真要让你搞出大事,对我这史官而言,反是意外之喜。”
“楚姐姐,你太好了……”文绮喃喃,真心实意地感激楚娴。
这样爽快大气的人,文绮真的很想和她交朋友,交心的那种朋友。文绮想,楚姐姐也一定是个朋友很多的人。
远处褚琼楼望着这一幕,嘴角一抽,兀自笑了笑。这个文绮王君,可真是……
第090章 蝴蝶公主(19)
“烦请去告诉奚徵帝君, 就说我想家了,要回紫蝶族了。”文绮这样对繁芜宫的侍女说,“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帝君, 请你们将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他。我只希望帝君能来送我一程,大概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侍女们听文绮这样说,都颇为猝不及防。怎么?这就要走了吗?
她们不禁唏嘘, 文绮王君终是先坚持不下去,要放弃了。那她以后便不知会嫁给谁了吧。
文绮嘱咐完侍女们,就走到大殿的屋檐下。
而侍女们也去通知刚会见完楚娴的奚徵。
当文绮见到奚徵的时候,他持着伞,从长廊那头行来, 一串串铃铛发出叠叠的声响。
飞扬的伞纱让他的玉颜若隐若现,像是一江秋水,平静如练, 却教人看不到远方尽头。
这一幕一如初见,文绮忽然鼻头一酸。她面向奚徵,深深地福身行礼, “奚徵帝君。”
奚徵来到文绮的面前, 合起了伞。青云画尽的白纱旖旎在地,像是一段苍凉的锦绣铺过他来时的路。
他温柔也无奈地问文绮:“是真的要走, 还是为了骗我来呢?”
文绮一抽鼻子, 闷声道:“真的要走。不过在这之前,有些话想和帝君说。”
“那便进殿说吧。”
被文绮霸占许久的大殿, 如今已充满了文绮的痕迹。桌案上有她喜欢的花露,角柜里有她翻看过折了页的书, 白鸟玉香炉里,燃着她喜欢的甜香, 袅袅烟絮像是无声的叹息般散开在空气里。
这些,奚徵都能感受得到。
立在殿中,文绮忽然回身,注视着奚徵问:“帝君觉得,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这些天她都穿着奚徵给她送来的那件月白色广袖流仙裙,暴露着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诱惑之处,纤腰束素,如一枝掐得细细的菡萏。发髻松垮,簪一支白水晶流苏簪子,并一枝梨花。
她的眼角下,贴着三瓣梨花瓣。薄薄的花瓣有点点透明,遮不住文绮白嫩又发红的眼角肌肤。
这样子,至纯,也至欲。
就像个可爱的妖精,在用她的指尖,无孔不入地搔刮着奚徵那颗藏在深处的心。
尤其是她这般打扮的颜色风格,与奚徵立在一起,那样的和谐,宛若一对爱侣。
这让奚徵如何觉得不好看呢?甚至,太过好看,教他必须要时时抑制着翻涌的心痒。
奚徵到底是不忍言语伤害文绮,他道:“嗯。”
文绮满意地笑了,天真烂漫。但是转而她就话锋一转,道:“我要说的是,那日你告诉我,前尘种种都是镜花水月,说是我窥不破,宥于执念。你究竟是拿这些话来欺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她道:“其实根本是你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你以为我该是你的徒弟,该是你的女儿、是晚辈,现在这样你不知怎么面对我,就想避开我。你希望我乖乖待在紫蝶族当我的王君,时间长了便一切都会被冲淡,最后我们在各自的轨迹上继续走回从前的路,轨迹不再相交,往后再见面,一切也都过尽千帆不放心上。你就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可我偏不要按你的安排来,我不要听任何人的安排,我要把所有的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同你的轨迹既已相交,我不想让它再错开,它就一定不许错开!帝君真以为在和我一同经历过这些,尤其是你化身为九色鹿救下我的那日后,一切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文绮铮铮切切道:“做梦!我就算大逆不道也要骂你是做梦!陈寰把人心当玩具,觉得碎掉再补就好,一定不会留下疤痕。你也把我的心当铁石,以为只要时间足够长久,我心里的执念就会被磨平。你们凭什么都这样自作主张?”
“文绮……”奚徵的眉峰深深蹙起。
“帝君怎么不叫我‘阿绮’?”文绮近乎肆意地奚落着,“那日我在你的温泉里睡着,听见的那一声声‘阿绮’,不就是帝君在叫我吗?‘阿绮’,这是国师唤我的称谓。你明明放不下历劫期间与我结下的缘,忍不住叫我‘阿绮’,如今又何必说一切都是场虚空大梦?你就是在骗我,亦是在自欺欺人!”
说到最后,文绮几乎是耍着性子,带着哭腔一股脑地叫出来:“你要真想一刀两断,好啊,那就直截了当拒绝我,惩罚我一个小小的下界灵族王君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以下犯上,废掉我的修为,再把我连人带琴,丢出西方天阙,让所有人都看看我的下场!这样我就死心了,绝不再痴心妄想!”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仿佛是映衬着文绮此刻的情绪,风声里带着呜咽,凄狂又发了狠。
大风吹起无数的铃铛,发出像是无数雨点砸落的声音,就好似此刻奚徵的心绪那样不平静,心湖风雨,满耳嘈杂。
窗外倾盆大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下,风雨声、铃铛声都是那么响亮,便更显得殿内是那么静。
而在这寂静中,文绮忽然向殿外冲去,“你不肯亲自动手断了我的执念,那我自己来!”
“文绮!”奚徵被文绮的举动惊到了。
文绮冲进瓢泼大雨,当滂沱的雨水淋在她身上,那种窒息可怕的感觉立刻浸入她的皮肤,勒住她的筋脉骨骼,像是无数只蚕蚁在全身各处贪婪地啃噬着。
源于本能的痛苦让文绮难以承受,可她就是发了狠地、发了蛮地,不要命地在雨中奔跑。
不知道跑去哪里,四周尽是望不到尽头的风雨,和刺痛着耳朵的铃铛声。
陡然间奚徵出现在她的面前,张开的青云画尽盖住所有洒向文绮的雨水。奚徵扣住她的手臂,文绮听见他声线中多出的颤抖与煎熬:“文绮,你这是做什么……”
文绮强硬地甩开奚徵的手,雨水在她的脸上蜿蜒,冲掉了眼角那两瓣梨花,露出原先红色的胭脂,就像是红色的泪水一样,烫着奚徵的心。
文绮嗤道:“你不就是要一刀两断吗?便是我死心了,方能一刀两断。那让我足够狼狈地离开,让所有收了我赠礼的神明都看看我这副样子,让他们指点我,嘲讽我,如此我再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亦该死心了!”
话落,文绮召出她的弓箭,竟是朝头顶的青云画尽一箭过去,硬是射开遮雨的伞,“你不忍决断,我就自己来!”
倾盆大雨再次铺天盖地地朝着文绮砸下,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置身在雨中。
而在这一刻,青云画尽被箭射开的这一刻,文绮带着哭腔发狂的这一刻,奚徵就像是一座覆雪万年的苍山,在某个瞬间轰然雪崩!
这一刻的奚徵,仿佛是那一日向陈寰施以雷刑的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帝君。平素里所有的温淡从容,都在倏忽间变成滔天的巨浪。
而这一次,比那一次更要强烈,滂沱的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却无法模糊奚徵眼中如潮水涌上的心疼。
隐忍崩塌,心防被击碎。
等文绮再回过神来时,竟是一个眨眼间,已回到了大殿里。
奚徵就在她的面前,双手按着她的双臂,像是在用尽所能地将她留在这里,却又不敢多哪怕一点力气而弄疼她。
青云画尽再度飞到文绮的头顶,洒下浩淼的清气,温暖无比,一下子就深入她的千络百脉,驱散了雨水对她的阴霾折磨。
而奚徵,他的呼吸不再平顺绵长,重重的带着患得患失,带着隐忍崩塌后的某种可以称之为“狼狈”的东西,用一种几乎认命的姿态说道:“够了,我认输。我认输,阿绮……”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在自欺欺人。
什么虚空大梦尽是执念,什么缘分应当在他魂魄归位时终止……都只是借口。
就如她说的,他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这个他曾悉心教导、像对待女儿般去呵护教养的小姑娘……当看着她抱着云琅雪那样孤注一掷地威胁利诱他;当看着她几乎在和所有人为敌,也要拿到她想要之物的那种令人心疼的坚韧;还有雍州山间花海里,她陶醉曼妙的舞蹈;温泉池中,她玉白如嫩笋的身子,那种娇憨的可爱,梨花源外依依不舍地抱着他;到她鱼死网破地用箭射陈寰,跌下九百九十九层的高台……
当他发觉就是在这般不知不觉中,对她的照顾和心疼不再是最开始那种单纯的感情,而是多出一丝禁忌……
便是因如此,才会想要终止和她的交易,避开她。
可他的小姑娘啊,为什么这样倔强到底。
他从未有教导过她,做事要这般死不罢休。
这又是跟谁学的呢?
罢了,怎样都好。他只知道,当看着她冲进大雨里,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逼他认输时,心里那道坎纵有万种过不去的理由,也都一下子崩塌殆尽。
他终究是见不得他的小姑娘这样受伤。哪怕知她不择手段,也见不得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赌他的心。
奚徵的眼底,此刻竟有些猩红的光泽。
他认输了。
“帝君……”文绮喃喃。
奚徵的视线,这时落到文绮锁骨处的那枚胎记上。
大雨冲刷掉了原本贴在那里、被她用来遮掩胎记的几朵梨花,露出了胎记最真实的样子,狰狞、扭曲,像是一条蜈蚣毒虫。
若是没有这枚胎记,她随后的一切人生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她不会被父母嫌恶,不会被族老们欲要杀害,不会在他的膝下长大又亲眼目睹他被火烧死,更不会在后面的日子里孤独地做着自己,又被陈寰那样羞辱伤害。
奚徵眼底的猩红,几乎随着他视线的愈发灼烫,而蔓延到眼角。文绮从没有见过这样情绪外放的他,外放中又依然有着厚重的隐忍。
而陡然间,像是在宣泄这种心疼在意的情绪,奚徵猛地低头,狠狠吻住文绮的锁骨。
文绮惊喘一声,双手抓住奚徵的衣襟。
他的唇刚触及时有些凉,接着就无比滚烫。长有胎记处的锁骨,在他这隐忍而疯狂的吻中,犹如置身在冰和火的双重折磨里,令文绮手指甲都蜷起来,呼吸变得战栗,眼角浮出难耐的微红色,皮肤毛孔在蒸腾,不知道这种甜蜜又让人有点害怕的折磨会去到哪方境地。
直到半晌后,奚徵的唇离开她的锁骨。
直到此时,青云画尽的浩渺灵力,已驱尽她身体上的所有难受。
文绮在惊怔和羞赧中,对上奚徵逐渐平静下来的眼神。
他仿佛又变回平素那个温润如玉、清列如泉的白帝,只是那残留在眼角的猩红,和眼中已变得坦然的温柔,都昭示着他和之前不再一样。
“是怎么知道的?”奚徵问。
怎么知道他对她避而不见,是因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怎么知道,他其实也喜欢他。
此刻的文绮知道,他问的是这个。
她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明明你一直对我那么照顾,给我撑腰,还变成九色鹿去救我,却为何忽然就不理我,还不让我进西方天阙,一定是因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是楚姐姐给了我启发。”
“楚姐姐说,连兰台都不知道你是九色鹿,可见你藏的有多深,可却为了救我和紫蝶族不藏了。我就想厚着脸皮猜一下,是不是因为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你以为的要重许多,让你无法接受了。”
“还有我王宫里的侍女,包括倚湘,她们旁观者清,也是与我说过的,说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并不单纯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和呵护。”
“我就想赌一次,赌你其实喜欢上我,赌你是因为觉得喜欢上自己养大的徒弟是罪恶之事,才要疏远我。”
文绮说到这里,眨着眼睛,露出一个邀宠的甜甜笑容:“我赌对了。帝君,我是不是很聪明?”
“阿绮……”奚徵莫可奈何,唯有揉揉文绮的脑袋,嘴角不禁泛上一抹自嘲的笑。
他问文绮:“身子还难受吗?”
文绮说:“不难受了,你的青云画尽已经让我全都好了。”
她没有漏看奚徵那自嘲的笑容,文绮知道,他虽然输给了对她的心疼,却还是被禁忌的负罪感研磨着内心。
文绮抱住奚徵的脖子,仰着头,认真看着他,说道:“我说过的,我喜欢你,和国师没有关系。你喜欢的我,也不是十五岁的我,而是在没有国师的日子里前行了千年的我。我是文绮,你是白帝奚徵,我们是因寂夜国师才结缘的,只是这样而已。”
“帝君,”文绮天真烂漫地笑开,“这不就是,宿命吗?”
奚徵有瞬间的失神。
转而他嘴角的那缕自嘲散去。文绮看见他如古洞碎雪般的眼,渐渐明亮起来,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明温柔,犹如从万水千山外向她睇来,引她堕入。
奚徵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要靠他的小姑娘来解开他的心结,而他竟然也被文绮说服了。
谁让他见不得,文绮受伤难过呢。
那便就如此吧。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宠下去吧。
青云画尽打着转飞离,像是一朵温柔的云,悄然合拢,轻轻地落在案台上,长长的伞纱拖在大理石色的地面上,仿佛怕打扰了两人那般,安静无声。
窗外风雨停歇,天空开霁,层层叠叠的铃铛声像是远去的海浪声音,慢慢地消失、消失。
天光洒落,世界再度变得明媚,有阳光照进大殿,温暖又温馨。
文绮瞧一眼重新放晴的窗外,心里不禁就浮现出不久前,她和楚娴的对话。
“楚姐姐,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神秘兮兮地凑在楚娴耳边,这样说:
“我想请你,在繁芜宫下一场大雨。”
文绮想,多亏楚姐姐帮她这个忙,回头她一定会好好感谢楚姐姐的。
不妨奚徵柔声笑道:“阿绮,我知道是你请楚娴下的雨。”
文绮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嘟起嘴来。她根本不意外会被奚徵发现,奚徵帝君是什么人?别人在繁芜宫背着他搞小动作,他要是不知道才奇怪呢。
文绮骄纵地抱紧奚徵的脖子,一脸理直气壮:“对!就是我请楚姐姐下的雨,奚徵帝君你待如何?要惩治我吗?”
奚徵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手在文绮的后脑勺一下下地抚着。
从窗外狂风大作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知道,是楚娴在捣鬼,也猜到文绮在跟他耍心机。
可知道了又如何?在看到文绮冲进雨里,那样瑟瑟发抖地伤害她自己时,他便不能再怪她一分。
甚至他就没有怪过她分毫。
有的只是见不得她受一点点痛苦。
他早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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