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被安排在机坊最角落里的机杼上。
刚开始几天,老板见他身弱,让他每天织半匹布,结果顾笙手脚麻利地将棉锭放进梭子,熟练地踩着脚踏,不到一天就织完了一匹。
布庄老板颇为赞赏他,还额外给了他一点工钱。
由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坐在顾笙旁边的小哥看他的眼神带着嫉妒。
“织的快又怎么样,生不出孩子有什么用?”直到顾笙又一次得到额外工钱,旁边的哥儿阴阳怪气道。
顾笙没说话,他看了看说话的人,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哥儿,穿着一身棉麻的衣服,粗布衣服下的腹部鼓起。
这哥儿是村子里猎户的夫郎,没有名字,跟着夫姓唤作王乔氏,别人都叫他乔哥儿。
因为王猎户前些日子摔断了胳膊,为了维持生计,乔哥儿只能挺着怀胎七月的肚子出来干活。
乔哥儿坐在机杼旁,他生的很俏丽,唇角的孕痣又红又润。
顾笙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乔哥儿费力扶着的巨大肚子上。
乔哥儿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得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嘴角带着自豪的笑:“我可不像你,我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
他有点挑衅地看着顾笙:“村里的郎中说是个男孩!”
顾笙不知道要说什么,旁边一个小哥儿上前一步:“你都生五个了还没生出,怎么肯定这个就是?”
乔哥儿一看见这个哥儿,愤恨地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话。
“你不要理他,他那人就那样。”见顾笙低下头有点沮丧,那小哥儿安慰他道,“他十四岁就成亲了,生了五个都没生出带把的。”
顾笙抬起头,看见一张颇为素净的面孔,一只眼睛亮亮的。
是的,一只眼睛。
这哥儿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右眼被萎缩的眼睑覆盖着,能看出里面空空荡荡的。
这小哥儿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残缺的右眼,他看着顾笙手下紧实的布料,忍不住道:“你手艺可真好。”
顾笙还没被晏辞以外的人夸奖过,害羞地脸红起来。
“没有。”他小声说,“都是以前娘教的。”
过些日子跟这哥儿熟了以后,顾笙才知道他是镇上裁缝家的儿子,名叫应怜,在镇子上很有名。
应怜曾经有个相公,成亲以后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就总是打他。直到有一次男人失手把应怜推到桌角上,从此以后应怜就只剩一只眼睛了。
在那以后他就每天去衙门告状要求和离。
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可以休弃妻子或者哥儿,或者男人主动要求和离,官府才能判两人和离。
所以这哥儿当时去衙门,不管他夫家人怎么骂,甚至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走,他就是铁了心跪在衙门门前不走。
最后衙门生怕闹出人命,判了他和他相公和离。
这哥儿从此就在镇上出名了,没人敢惹,自然也没人敢娶。
...
虽然乔哥儿总是嘲讽他,可顾笙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他圆润的肚子上,他知道那里有个小宝宝。
只是他不知道要怎么有小宝宝。
这些事本来应该成亲前娘亲告诉他的,可是娘亲去的早,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
应怜看着他好奇的样子,问道:“你有几个孩子了?”
顾笙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应怜奇怪地问道,“你不是成亲了吗?”
顾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小声道:“我生不出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刚成亲,夫君不喜欢他,从来不和他睡在一起。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还没有身孕,夫君就对外说他生不出孩子。
其实他很想跟夫君说,他很健康一定能生出孩子,可是他怕夫君不信,而且这种话让他一个哥儿怎么说出口?
应怜看着他有点失落的样子,有点同情地看了看他:“你别太难过,生不出孩子不一定是你的问题。”
顾笙摇了摇头:“夫君他对我很好的,他不会乱说,一定是我的问题。”
除了乔哥儿外的几个哥儿闻言都凑了过来。
“他光对你好有什么用,应哥儿之前的相公最开始也对他好,后来还不是因为没有孩子...”
“哎呀,我跟你说吧,你要想他一直对你好,就得怀上他的孩子!”
几个小哥儿七嘴八舌地你一言我一语,顾笙的脸上越来越白。
直到他们说:“你夫君要是不让你怀上他的孩子,那就是在找机会休了你!”
“不会的!”
顾笙快哭了出来,夫君他那么好,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他勇敢地鼓足勇气辩解:“是我生不出孩子,跟我夫君没关!”
应怜见他快哭了,以为他自责,于是安慰道:“别怕,我那男人就是自己不行,还怪在我头上。”
他此话一出,整个机坊都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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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辞最近无所事事,香铺也没有去,去了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就心烦。
不仅入不敷出,而且之前借用苏青木的料子他得想办法还给他。
当事者本人并不太着急,但晏辞还是有种负债的感觉。
他回到家靠在椅子上望着头顶房梁之间的蜘蛛网,手里的两枚铜板在指间被他摆弄的叮当作响。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窗外有人路过,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田里没人除草...”
“...得找个能干的小伙子...”
他把铜钱“啪”地攥到掌心里,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推开窗道:
“这这这!我就是能干的小伙子!”
窗外几个拿着农具的农户同时回头,其中有一个就是几日前给他们送野菜的刘婶。
刘婶是村里的农户,前些天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在晏家院子门前休息时,被顾笙看到。
顾笙不仅给了她伤药,还帮她送东西回家,从此刘婶隔三差五就给顾笙送菜。
刘婶一见是他,上下打量了晏辞几眼,见这人生的白白净净的,一点不像干农活的人,不知那哥儿跟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随口答道:“哦,他男人在啊。”
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比较关照顾笙,既然这是他男人,就帮衬帮衬他,于是道:
“晏家娃子,这几日得闲的话去跟着我家那个下地除除草吧,工钱什么的按日给你。”
正在沮丧的晏辞听到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他本来正在愁两天以后如何不饿死。
当天他就真的拎着锄头下了地。
前些天这些新种的稻苗已经插好了,如今有了长势。
只不过地里稗草长得也快,这种草长得和稻苗很像,必须隔几天就得去除一次。
最近家家户户都农忙,实在找不到有空的年轻男人,所以才找上了晏辞。
刘婶的丈夫此时正站在田头拄着锄头,看看跟在自家婆娘身后一脸兴奋的晏辞,又看看朝他又做眼色又努嘴的刘婶。
黝黑的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来。
头顶天空湛蓝,脚下是大片的水田,田里是三三两两劳作的农民。
刘叔指着一边的田:“娃子,今天你把这半边草除了就行。”
他说着率先演示了一番。
晏辞掂了掂手里的锄头,学着刘叔的样子,将苗旁边的杂草除去。
他学的倒是很快,没一会儿就锄完一片,原本的郁闷之情也好了不少。
“这除草倒也不是很难。”他暗自心想。实在不行他就去种地去,总不至于会饿死。
那厢刘叔已经除了半边田的稗草,一抬头就看到晏辞有样学样,姿势很标准,力气也使得很够。
刘叔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娃子也不像村里人说的那么不堪。
接着目光顺势移到他脚下,只见晏辞一锄头下去,稻苗与杂草齐飞。
然后他还贴心地弯下腰把几根可怜的嫩苗拔了出来,留下旁边长势旺盛的稗草。
刘叔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的老脸上露出惊恐,他急忙喊道:
“晏娃子你认错了,你拔的那个是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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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顾笙才从机坊走出来,他今天听了一天以前从未听过的言论,心里的担忧感从来没有这么强过。
他看着晏辞如往常一样在门外等他,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晏辞站在布坊门口的拱桥上,眼睛盯着桥对岸不远处的夜市。
夜市规模不大,此时人们已经开始在外面摆上摊子,那些招牌上写着酸梅汤、香饮子、各种炙烤的野味,现酿的冰糖丸子...直看的他阵阵眩晕。
吆喝叫卖声随着夕阳的余晖一同洒向傍晚的天空。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芸芸众生。
他突然想到这个词。
他发现他除了制香好像什么都不会。
直到顾笙走到他旁边,他感受到了小夫郎的目光,回过头朝他笑笑,面上同往常一样,毫无破绽。
他没敢告诉顾笙自己这几天分文未挣,还一锄头砸了人家的苗,空手而归。而且还幸亏对方和顾笙关系比较好,没有让他倒赔钱。
顾笙看着他的笑,总觉的和往常不太一样,心里担忧更甚。
两人回去的路上,各怀心思。
一个想着怎么解决明后天的口粮问题,一个想着怎么解决自己和夫君的关系问题。
于是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顾笙看着晏辞的背影,虽然夫君表面上依旧如平时一样,但他直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来。
平时夫君总是会和自己聊个不停,经常是他不停地说,自己安静地听。
可是这几天夫君跟往常相比实在很安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样子。
他又想起小哥儿们的话。
他们说,如果你夫君腻了,想休了你,就会故意冷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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