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符成二十八年九月十二。

    这是顾笙在应怜家里住的第三天。

    应怜的阿爹将侧屋让给他们两个, 床虽小了点,但两个哥儿的身形都很纤细,躺在一起也不算挤。

    顾笙从前总喜欢在晏辞怀里睡过去, 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脸。

    而这些天他每天都醒的很早,至少在应怜醒来的时候, 就看见他已经穿好衣服去院子里打扫起来。

    虽然应怜和他阿爹已经说了很多次, 这些活不用他做,然而顾笙只是摇头, 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

    最终应怜拉住了还想劝他的阿爹,摇了摇头。

    他看着顾笙拿着扫帚在院子里仔细扫着边边角角,要不就是喂院子里的鸡,或是清理灶台, 总是一天到晚到处找活干, 就是不让自己停下来。

    应怜后来才后知后觉地猜想,或许只有这样忙起来,才能让他分散些注意力。

    这些天顾笙几乎没怎么吃喝, 睡觉也睡不安稳, 晚上躺在床上时经常从晚上无声地流泪到天明。

    从前一直是晏辞护着他,尽可能让他安稳地度过。

    直到这些天, 顾笙才发现, 没有晏辞, 他就像一棵见不到太阳的孤草。

    更可怕的是,当太阳被乌云遮蔽的时候,他这棵草什么都做不了。

    顾笙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 他救不了他的夫君, 甚至如果没有身旁人的帮助,他就只能无能地坐在这里哭。

    他坐在窗边, 自己唯一能为晏辞做的最勇敢也是最懦弱的事,就是如果夫君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会义无反顾地陪他一起。

    可夫君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的——

    他呆滞地看着窗外,就在这时,应怜慢步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梨汁,犹自升腾着热气。

    “喝点这个吧。”他走到顾笙身边轻声道,“你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顾笙听到声音,这才转过头看向他。

    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无光,眼睛周围一片红肿,脸色形容枯槁,昨天晚上还因为哭了太久犯了头疼,一夜没睡。

    应怜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梨汤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他坐到床边,伸出手握住顾笙的手:

    “你的眼睛再哭就要坏了。”

    顾笙紧紧回握着应怜的手。

    “我”他甫一开口,声音呕哑难听,“我想,我想和你们一起”

    应怜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耐心劝慰道:

    “你身子太弱了,这事会耗费很多力气”

    顾笙嘴唇颤抖:“我”

    “没关系的。”应怜道,“我和苏青木已经说好了,我们去就好,你今晚就好好睡一觉。”

    他看见顾笙还想说话,抢先道:

    “你也不希望他出来以后,看到你这个样子吧?”

    顾笙一听到晏辞,果然安静下来,他用力咬着嘴唇,呜咽着摇了摇头。

    应怜道:“那就听我的,今晚好好睡。”

    应怜到了黄昏的时候便出了门,顾笙趴在门边看着他离开。

    应怜在镇上的名声一直都很不好,就是因为他为了和整日打他的夫君和离,即使在衙门前长跪着不起来,也要将他前夫告官。

    这在顾笙看来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可是显然镇上的人不这么想。

    他们虽然当面不会说些什么,可是私下里皆是议论纷纷。

    甚至家里有小哥儿的人家都教导自家儿的哥儿:别向他学,明明忍一忍就过去的事,偏偏闹得全镇皆知,你看他和离后谁还敢要他?一个哥儿家的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唯一理解应怜的就是他阿爹,他阿爹从来不会说什么,如今或许还要多一个顾笙。

    应怜知道那些机坊的哥儿表面上与他交好,实际因为怕他才这么做的,背地里不一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顾笙是应怜在名声“臭”掉之后,唯一愿意和他交好的哥儿。

    刚开始见到顾笙时,是在镇上的机坊,顾笙那时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头发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淡褐色,皮肤白的发光,像是照着晴光的晨雪。

    整个人看着有些瘦弱纤细,身着粗布衣裳却依旧显得精致惹人怜。

    不过就是笨了点,被人欺负都不会回怼,只是沉默地坐着。

    应怜没看过去,就帮他把欺负他的人骂了一通。

    顾笙是那种难得的表里如一的人,单纯而善良,遇到欺负都不知道怎么告状。

    这让应怜想到出嫁前,那时自己也不是人人口中所谓的悍哥儿,相反他活泼开朗,也很憧憬成亲后的生活,然而最终却是如此令人失望。

    所以当他见到顾笙依偎在他夫君的怀里,一个干净单纯的小哥儿可以被另外一个人保护的如此好,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很久以前便不再相信的某些感情。

    所以他想帮他的好朋友一次,不是为了晏辞,只是为了顾笙

    苏青木此时已经换上一身深色的短打装扮。

    他手里还拿着把撬棍,扛在肩头,要不是长得正气,别人都要以为他要去找人打架。

    苏青木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眼睛的哥儿非常准时地在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山,白檀镇被笼罩在一片夜色下。

    月黑风高,孤男寡哥。

    “你还真来了?”

    苏青木有点不可思议,本来已经做好自己一个人去的准备。

    应怜一挑眉:“我看着是那种不守信的人?”

    不知为何,苏青木一看到他挑眉,就联想到苏白术挑眉时的样子,于是有那么一点儿心里发怵。

    “不是。”他诚实地说,“你只要别害怕就行。”

    “我不害怕。”应怜学着他的样子,“你别害怕就行。”

    “”

    这哥儿怎么这么硬,明明是关心他

    话不投机,应怜看着他肩上扛的形似撬棍一样的物什:

    “你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青木一脸高深莫测:“今晚成败就靠它了!”——

    村子的东边有一块儿坟地,坟地旁边有一个义庄。

    村子里或是镇上的人去世了,一时又没钱买棺材下葬,一般就会暂时放在这里。

    如果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或是半路猝死的旅人,为了避免影响镇上百姓的生活,官府会让木匠做一口薄棺,将其安放在义庄内,写下告示等家属过来认领。

    所以大家都谣传义庄里面都是枉死的,或是无家可归的人,经常有村里的小孩说在义庄附近见过鬼。

    这义庄地处偏僻,隔着百十亩农田,穿过一片小树林才能到,寻常人家都嫌这里晦气,没事是万万不敢来的,就连看管义庄的人都是草草挂个锁了事,等到有人死了才会开启。

    苏青木和应怜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

    月光之下,陇田之内的水光波光粼粼,远处的树林不时有夜猫子发出似孩啼般的声音从他们头上飞过。

    明明才是初秋,但苏青木走着走着,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往后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应怜,实在没忍住:

    “你,你冷不冷啊?”

    “不冷。”应怜看了他一眼,“你害怕?”

    “害什么怕,我就是问一句好吗?”

    继续话不投机,两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等到身旁路过一大片长势繁茂的稻田,田里稻子长势极佳,然而竟然还没有人收割。眼看着沉甸甸的穗子几乎垂到地上,苏青木有点心疼,忍不住道:“这是谁家的稻子,怎么还不收?”

    应怜看了一眼:“晏家的。”

    苏青木一滞:“晏辞家的?他家还有田?”

    应怜无奈地摇了摇头:“镇上最好的几百亩地都是他家的好吗?”

    苏青木“啧”了一声,不禁感慨起来,没想到晏辞这小子家里这么有钱,以前还真是个二世祖,几百亩田,哇

    应怜看着他几乎要走岔,用手戳了他一下:“你看路。”

    苏青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有些费力地盯着地面,每一步都小心谨慎。

    但即使这样走,脚步依旧越走越偏。

    这田埂本来就不宽,苏青木生怕他一不小心脚一滑就摔进旁边的田里。

    他皱了皱眉,然后将一直扛着的撬棍往他那边递了一下。

    应怜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又因为经常要干刺绣之类的精细活,眼睛不太好,一到夜里便只能看个半清,他这一路上都走得颇为费力,然而一直一声未吭。

    直到眼前递过来一个棍子。

    应怜看了棍子的那一头的苏秦木,知道他的意思,却是想也没想的避开了:

    “不用。”

    “哎。”苏青木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犟的哥儿,看他倔强地避开自己往前走,赶紧叫住他,“你抓着另一头,跟着我走,不然一会儿你要是掉下去了,耽误时辰不说,到时候我可不负责捞你。”

    应怜心想,谁用你捞啊?

    苏青木却赶了上来,一副他若是不接着棍子,他就不放弃的样子。

    应怜停下了脚,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似乎也跟自己一样犟后,最终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了另一头。

    “这不就得了。”苏青木走到前面开路,等过了农田,到了小树林的时候已经午夜了。

    进树林前,苏青木心虚地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又看了看身后沉默的哥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就钻了进去。

    他一进树林,就感觉周围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些。

    这林子到了晚上伸手不见五指,跟别提头顶上一直有不知名的鸟嚎叫着飞过,掠起周围树冠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苏青木觉得更加冷了。

    于是他每走几步,就得回头看看应怜还在不在。

    应怜握着手里的棍子,时不时感受到前面的人回头看自己,终于忍无可忍:

    “你总回头看我做什么?”

    苏青木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你说句话啊”他弱弱地开口,“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我后面”

    跟着个鬼

    应怜翻了个白眼。

    是谁来之前信誓旦旦让他别害怕的?

    他懒得理他,要不是自己眼睛不太好,早在前面开路了。

    两人就这样互相嫌弃中穿过了树林,又走了一会儿,苏青木终于看到那片坟地,以及坟地旁一个有些年头的老旧祠堂样子的建筑。

    他俩走到近前,苏青木正要拿出撬棍开锁,忽然发现门锁竟然是开了的?

    他倒吸一口气,赶紧拦住要上前的应怜。

    “坏了!”苏青木压低声音指了指里面,“有人在里面。”

    应怜停下脚步。

    苏青木屏住呼吸,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朝里面看去。

    一股腐朽而潮湿的味道顺着门缝涌出。

    只见义庄之内的空地上,摆放着数个方形的物体,他一一看过去,等到看到最里面的棺材时,忽然身子一僵。

    只见里面放着的棺木上面,隐约趴着个影子。

    看着身形苗条程度,竟然还是个女人!

    荟儿!

    这一看之下把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要不是应怜在他旁边,他都想关上门转身就跑。

    应怜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低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

    话音未落,苏青木一把死死捂住他的嘴。

    应怜只感觉到一股大力袭上面门,于是下意识一拳朝身后人腹部以下打了过去。

    等到身后的力道松了,伴随着一声倒地的闷响,应怜沉默着转过身。

    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满地打滚。

    “不好意思哈,下意识就”

    苏青木顾不得痛,直接蹦了起来:“你小点声啊,里面有——”

    “鬼”字还没说出口,身后义庄的大门“砰”地打开了。

    苏青木震惊地看着苏白术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白术肩上还扛着一个撬棍,一眼就看到他坐在地上,皱着眉道:

    “你喊这么大声,有鬼也被你吓跑了。”

    苏青木简直要疯了:“你怎么在这儿?!”

    “你管我借撬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了。”苏白术叹了口气,“拜托,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你说前半句,我就能猜你后半句?”

    苏青木仍旧不可置信:“那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晚一点儿,以为你会比我先到呢。”

    她看了看苏青木,又看了看应怜,也没问为什么他们两个来得这么慢:

    “先别说那么多了,抓紧时间。”

    应怜也不多话,跟着她就走了进去。

    苏青木看着她们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义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也跟了进去

    苏白术一直走到最里面,刚才蹲着的那副棺材跟前,用手指了指:

    “就是这个。”

    他们三个人站在棺材面前面面相觑。

    苏青木有点迷茫:“你怎么知道是这个?”

    苏白术指了指棺材外表的漆:“漆是新刷的,棺材刚做出来不久,而且看这棺材的大小,不会是男人。”

    苏白术和应怜一起看向苏青木。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男人,这种体力活自然是交给他的。

    苏青木抿了抿唇,上前举起撬棍。

    “等一下。”

    苏白术赶紧拦住他,将手里一包工具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有锤子,有锥子,有凿有削,一应俱全

    “”苏青木无语地看了一眼苏白术。

    准备的还挺齐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这方面的经验

    余荟儿的棺材自从仵作验过尸后便停放在此,是因为温氏没有足够的银钱给她选一块儿好坟地。

    苏青木站在她的棺材前,之前听了晏辞说仵作有问题的话,他一心想要给其伸冤,才做了这个计划,准备开棺找些蛛丝马迹。

    然而真的到了眼前,面对着她的棺材,却是迟疑着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知道这样很缺德,况且里面还是他喜欢过的姑娘。

    此时若不是人命关天,他也不会作此下策。

    苏白术没有说话,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她轻声道,第一次用如此温和的语气说话。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晏辞救出来。”

    “而且就算是余荟儿,也一定希望人们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苏青木听完她的话,深吸了几口气,不再迟疑。

    寂静的义庄里只能听到棺材板被一点一点启开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因为余荟儿的案子还没有告破,所以此时棺材并没有钉上钉子。

    然而撬开四个角后,苏青木还是重重喘息着,额头上全是汗地跳下来。

    “现在呢?”他喘着气问苏白术。

    苏白术不再迟疑:“开棺!”

    第 102 章

    苏白术从怀里麻利地翻出来几块布, 然后分给两人。

    苏青木看了看她,只见她将布紧紧地蒙在口鼻处,在脑后紧紧地系上。

    接着她率先上前, 声音隔着布传出来:

    “过来,咱们得把它推开。”

    苏青木和应怜学着他的样子蒙住口鼻, 接着与她站到同一个方向, 苏白术和应怜推脚,苏青木推头。

    三人同时用力气, 铆足了劲,硬是将那棺材推开一条缝。

    棺盖一挪,一种难闻的气息顿时从里面散了出来。

    随着棺盖落地的一声巨响,整个义庄似乎都跟着抖了一下, 房檐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落。

    三个人即使遮住口鼻, 依旧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齐刷刷退了几步。

    黑洞洞地棺口如同一只空洞的巨大眼睛。

    三个人站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应怜是这里面唯一一个不认识余荟儿的人, 其他两人心里难免有些抵触, 不管这人生前跟自己关系如何,看到熟悉的人去世后的脸, 绝对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苏青木回头看着那推开一条缝的棺材, 迟迟未动。

    苏白术最终第一个走上前, 将带来的灯笼举高,就着发出的微弱的灯光,皱着眉往里看去。

    苏青木咬了咬牙, 也跟着上前往里看去。

    棺材里面的余荟儿安静的躺着, 身体还像几日前那般,只是身上换了新的衣服。

    此时虽是秋季, 然而尸体上逐渐散发的味道已经一点点弥漫出来。

    苏白术想了想,对苏青木道:“我们得把她抱出来。”

    苏青木瞪大眼睛,像看鬼一样看着她:“不是,你有毒吧?”

    苏白术“啧”了一声:“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调查这事的吗,那不成费半天劲儿打开,就是为了看一眼?”

    “那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两个人一时争论不休,然而苏青木梗着脖子绝对不同意,于是到最后苏白术还是妥协了。

    她举起灯笼,将光亮集中在余荟儿脖子处的青紫上,然后扯了块儿深色的布包上手指,小心地探进去在她颈上蹭了一下。

    余荟儿脖子上的青紫被她这么一层,竟然颜色更加深,看着分外可怖。

    苏白术收回手,看着神色布料上擦下来的一抹白色的粉状物,脸色有些凝重。

    “晏辞说的对。”她说,“她脖子上的掐痕被人用粉掩盖住了。”

    致死的掐痕会随着死去的时间变长而颜色加深,但如果被用东西遮盖住,颜色就不会那么明显,让人误以为其是刚刚留下的。

    苏青木低声道:“所以在这儿之前,有人杀了荟儿,然后把她跟晏辞放在一起,就是为了嫁祸晏辞?”

    他声音有些微弱,在小镇上生活了一辈子,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而且杀一个人,就为了嫁祸给另一个人,什么人这么丧心病狂?

    苏白术沉吟着,摇了摇头。

    “明天就要开审了。”她道,“咱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找到证据。”

    苏青木“啊”了一声,指着她手里的布:“可是证据不就在这儿吗?”

    “光凭咱们几个一张嘴,谁会信啊,而且他们既然敢收买仵作,要不有钱,要不有权,肯定不是咱们几个能对付的了的。”

    苏青木本来略微放松的神情又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啊?”

    苏白术想了想:“我明天早上出镇一趟,等到公堂上时,你们一定要拖住他们,延缓判决时间。”

    苏青木和应怜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直没说话的应怜往前走了一步,也往里看了一眼。

    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余荟儿脖子上的青紫上,而是落在她身上的衣服上。

    那是一套明显崭新的衣物,这是因为入殓之前,为了让死去的人安心离开,家里人都会为死者换上生前最好的一件衣服。

    然而此时,应怜看着那身衣服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这衣服”

    苏青木看向他:“衣服怎么了?”

    应怜抿着唇,指了指余荟儿身上的衣服:“你们看这个料子。”

    苏青木感觉头都大了,心想:“赶紧直说吧祖宗,我这一晚上光听你们在这儿说谜了。”

    “没什么,因为这是蜀地的锦缎,镇上很少有人穿,我还是在好多年以前见过一次。”

    苏白术道:“以余荟儿的家境,不应该买的起这样的布料吧?”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夫君,夫君——”

    晏辞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他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手指上传来的痛感迫使他从昏沉之中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昏暗狭窄的牢房,随着他的清醒,各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重新侵袭他的鼻子。

    晏辞躺了一会儿,从前他这只只闻各色香料的鼻子,如今竟然也有些习惯了这里。

    “顾笙”

    他勉强从干草堆上支起身。

    等到终于坐了起来,才发现牢房门前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

    不是顾笙,也没有人喊他,原来是错觉。

    他低头轻轻咳了两声,重新靠在墙上,双手有些无力地耷在干草堆上,先前修长的十指几乎肿成了原来的一倍宽。

    大概是怕他伤口感染病死,或是被人发现什么端倪,那些衙役还“好心”地拿纱布给他裹了裹。

    晏辞把头靠在墙上,因为饥饿而感到阵阵发晕。

    他就这样仰着头靠在墙上,半睡半醒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朵终于捕捉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接着是临近的脚步声,有人把他从地上大力拽了起来,接着手腕脚腕上被上了冰冷沉重的镣铐,沉甸甸压着他的腕子,本就伤痕累累的手几乎抬不起来,随后有两个人架着他将他带出了牢房。

    晏辞这时才勉强恢复神智。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第三次升堂。

    如果苏青木他们在外还没有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可能就要面临受刑。

    若是刑后自己还是不招,大概就要被送去县里了。

    不,应该到不了那一步,查述文一定会用尽办法将他屈打成招。

    晏辞闭了闭眼,他此时倒是没有太多为自己担忧,反而他担忧的是顾笙。

    也不知道这两天听没听自己的话,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两个衙役将他放在公堂冰冷的地面上。

    他身上这件衣服是新换的,是犯人穿着的囚衣,虽然这衣服极其羞辱人,可这衣服有些长的袖子却恰到好处盖上了他满是伤的手指。

    晏辞抬头看了看上方。

    中间依旧是端坐着的白伯良,还有一旁用看死物般的眼神看自己的查述文。

    身后一直传来不休不止的说话声,那是前来围观的镇上百姓。

    晏辞没有回头去看,也不想听那些人再说自己什么。

    顾笙几乎是天不亮就在衙门前面等着,在衙门开门的时候,他身后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一拥而上将他挤到最前面,人人都想知道这案子的处理结果。

    应怜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低声安慰着。

    顾笙没有说话,也没有听进去应怜的话,他的目光此时全部落在堂下,他的夫君身上。

    短短几日,他的夫君除了有点消瘦外,风姿依旧如先前一般清隽。

    可顾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他总觉得夫君在牢里出了什么事。

    惊堂木一声响。

    依旧如前两次一样,王猎户上前将自己那天的经过绘声绘色说了一番,说自己眼睁睁看到两人上了山。

    他话说完,温氏母子也跟着跪下来哭述,要将晏辞绳之以法,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晏辞也依旧说了不是自己做的,绝不承认。

    案子继续胶着着。

    唯有一点不同。

    晏辞的态度终于惹怒了查述文,他看着晏辞,仿佛看着一只阻挡他官路的拦路虎,恨不得立马将此人判刑才好。

    “白大人。”他转过头对白伯良道。

    “下官认为此人行事恶劣,恐吓勒索在先,奸杀民女在后,证人证据皆在,却绝口不认,毫无悔过之心。”

    “此等德性卑劣之人若不严肃处置,定会影响镇上民风。下官认为,理当处刑。”

    处刑两字一处,众人哗然。

    顾笙更是腿脚一软,若不是应怜扶住他,他几乎摔倒在地。

    他勉强站住脚,脸上已是惨白一片,咬破的下唇在口中泛出阵阵腥甜。

    他听着身后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像他这种条件,镇上什么姑娘哥儿娶不到啊,偏偏做这种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哎,说不定就是好这口”

    那些无端猜测如同一把把利剑插入他的心里,顾笙不敢想象晏辞听到这些会多难受。

    但更难受得是自己。

    他可以忍受别人骂他辱他,可他不能让他们这样说夫君。

    他看着晏辞孤零零的背影,和一身单薄的囚衣。

    那些诋毁的话,使他心里升起的焦虑无措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下一刻,众人错愕地看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哥儿猛地挣脱身旁哥儿的手,硬是推开上前拦他的衙役。

    接着疯了一般冲到堂下,“噗通”一声跪到晏辞身旁。

    他双眼通红,满面泪痕,却是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身边的人。

    无论那些衙役怎么威胁喝骂,甚至上前拉扯他,小小的哥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死也不肯松开他的夫君。

    第 103 章

    晏辞错愕地转过头。

    身边的哥儿明明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 可是此时在一众衙役的怒骂下,依旧用尽全力抱紧他,似乎想将身上的暖意一丝一丝全部传到他的身上。

    在晏辞的印象里, 顾笙在他面前,一向乖巧地像只小动物, 还是需要人照顾和保护的那种。

    他在人前说话也是软声软语的, 要他在外面大声说话都要脸红,更别说何时有过这样的举措。

    那几个衙役上前想要拉走他, 顾笙眼尾通红,死死抱着晏辞就是不肯松手。

    直到有个衙役上前扯他的胳膊,那人力气实在太大,顾笙被他向后拽了一个趔趄, 然而他立马疯了一般伸出双臂去握住晏辞的手。

    然而他实在敌不过那人的力气, 被拉扯着眼看就要从晏辞身边被拖走,终于失控般崩溃地哭了起来。

    “让我跟夫君在一起吧!”

    他脸上泪水不停顺着面颊落下,不断摇着头呜咽哀求道:“求求你们让我跟夫君在一起吧!”

    声音凄婉非常, 以至于堂下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都忍不住闭了嘴, 震惊地看着堂上死死抱着自己夫君的哥儿。

    谁也没想到,这哥儿明明看着柔弱不堪的样子, 可是偏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决心, 宁可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和他的夫君在一起。

    他哭得实在太过可怜, 很难让人不动恻隐之心。

    一直坐着的白伯良到底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一下朝几个衙役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让他待着, 你们退下吧。”

    几个衙役这才松开手退回原来的位置。

    顾笙身子还在不住发着抖, 后面拉着他的力道一松,立马缩回晏辞身边。

    他十指紧紧攥着晏辞的衣服, 指节发白凸起,将头埋在晏辞的怀里,几乎是在用尽全部力量抱着晏辞。

    晏辞难过地看着他脸上的惊惧和泪痕。

    他探了探手指,然而腕上沉重的镣铐限制了他的动作。

    他嘴唇动了动,想像以前那般说点儿什么来安慰他,可是如今他沦落这步境地,实在说不出什么能安抚他的话,更何况此时此刻言语实显得在苍白而徒劳。

    他没有开口,可是顾笙却仿偏偏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我不怕。”顾笙紧紧贴着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颤抖着声音却无比坚定,好似在回答晏辞,也好似在与自己说话,“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晏辞终究是说不出话来。

    从心底不断翻涌上来的重重悲伤,不止来源于顾笙那让人心疼的哭声。

    而是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能保护他。

    能将他护到现在,只是因为他从前从没有与官吏打过交道,如今他才发现在这些人面前,他不仅保护不了他,甚至他自身都难保。

    这世间没有什么比“无能为力”更让人感到悲伤失落了

    查述文冷眼看着堂下的人,神情上不仅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嗤之以鼻。

    他用手指着晏辞,神情倨傲,笑道:“你看你这罪人,品行不端死不悔改也就罢了,看看,如今还要连累你的家眷,简直不配为人。”

    晏辞抬眼看向他:“大人一直说我是罪人,无论我怎么说有冤都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就连调查也不甚仔细。”

    他顿了顿:“如此行事,难不成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缘由?”

    这句话本是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未落查述文脸上就变了颜色。

    “大胆!”他眉毛竖起指着晏辞怒道,“本官是奉命查案,你这罪大恶极之人还敢当堂污蔑本官,实在天理难容。”

    他高声道:“来人,杖责五十!”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

    这杖刑五十不得先去半条命,不死也残废?

    眼看着衙役又要上前,顾笙浑身发抖再也控制不了恐惧,猛地跪下不停朝着他们叩首,声泪俱下:

    “求大人,我夫君真的没有杀人,不要打他!求求你们不要打他!”

    应怜眼看着顾笙挣脱自己的手冲了出去,他咬着唇转头隔一会儿就看看外面,只见苏青木和苏白术的身影还没有出现。

    这对兄妹一大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昨晚分开时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攥了攥拳,转回头高声对一直围观的人群喊道:

    “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他们夫夫,平时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清楚吗?如今明摆着是有人陷害他,这案子查也不查,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受刑?就不怕以后这种事落到你们头上?”

    许是顾笙的哭声太过哀恸悲戚,人群中早已有人不忍,应怜这一句话在人群中仿若激起层层涟漪的石头。

    “会不会真的有冤屈啊,那哥儿都哭成那样了”

    “他们这是不是属于屈打成招啊”

    晏辞一把将还想磕头的顾笙拉回到怀里,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把他按在怀里,抬头沉声道:

    “查大人只是此次案子的佐官,下令行刑这种事好像不在大人行权范围吧?”

    他话音刚落 ,堂上查述文脸色便已经阴沉下来。

    晏辞的这番话简直精准地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结果混到现在也只是个九品的佐官,比那些不入流的平民也就高一点儿,而自己一直看不上的白伯良,偏偏这无能之辈还比自己高一级。

    这话若是放在往常也就罢了,此时在公堂上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简直在打他的脸。

    查述文冷笑道:“事到如今还妄想狡辩,本官已经奉白大人之命佐理此案,自然有权力对你这犯人用刑。”

    晏辞看他这幅样子,眯了眯眼。

    原本自己还以为与他无冤无仇,不知他对自己哪来的恶意。可是如今见其这副表情,明显是被自己踩到了痛处。

    晏辞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眼睛一转,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一旁的白伯良:“白大人仁德,在镇上任里正多年,又是本案的主官,镇上百姓自然敬之爱之。”

    “今日有大人在场,自然不会看着这屈打成招之事发生,况且张知县月前巡视白檀镇时还说过莫要助长滥权之风,草民烦请白大人明察三思。”

    这几句话直接提醒了一直坐在一旁搅混水的白伯良,他才是本案的主官。

    而且也是提醒他,他若是继续搅混水,或是看着查述文滥用私刑无动于衷,张知县若是知道此事,以其刚正的性格,定会彻查此事,第一个问责的肯定是身为主官的他。

    白伯良本来依旧如前两次那般看着这闹剧,此时一听到张知县和自己的名字,果然坐直身子,额头上眼见又开始冒汗。

    他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晏辞,又看了看一旁满面铁青的查述文,打了个哈哈:“啊,这个啊查大人,这晏辞到现在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想来此案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这动刑的事情还是谨慎为妙”

    此人平日没什么政绩也就罢了,搅混水上却是把好手。

    查述文眉毛几乎拧了起来,没想到这刁民还认识张知县,还在这个时候将其搬了出来,他一脸正气地沉声道:“虽说如此,但人命关天之事不得不审,还请大人以民为重,还那受害女子一个公道。”

    晏辞在心里冷笑,觉得此人简直虚伪至极,面上表情看着还真像一个爱民的好官,这个时候说以民为重,在牢里对自己动私刑的时候怎么不说他是民?

    而且公道?所以他晏辞的公道就可以不值一提,他在牢里被打死活该?活该成为他升官的垫脚石?

    一想到此处,手指上又隐隐传来抽痛的感觉。

    晏辞抱着顾笙的手指紧了紧,他垂下眸子,面上虽不动声色,可看着怀里的顾笙还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惊惧地抽噎着,心头沉重的不得了,心里第一次产生如此大的怨念。

    查述文明显不想就此放手,还想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众人皆闻声看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肩上扛着一卷草席,几乎是撞开人群冲进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众骂骂咧咧追着他的衙役。

    他冲到堂上往前一跪,直接把那卷草席放到了众人面前,吼道:

    “大人!此案有冤情!”

    他这句话刚喊完,就被后面几个追过来的衙役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晏辞回头看着他,正是苏青木,不过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此时身上仿佛掉到坑里一般,满脸满身都是土,脸上还有几块淤青。

    晏辞又转头看向身前那一卷草席,心想:不是吧?

    白伯良倒吸一口气:“你,你又是何人?”他的目光也落在草席上,“这”

    几个追过来的衙役忙回道:“回大人,这人在镇上偷偷摸摸扛着卷草席到处乱跑,看着不像好人,谁知道他会一路跑到这来”

    他们下面的话还没说完,苏青木已经挣脱开一个衙役的手臂,直接把那草席翻开了,里面正是死去多日的余荟儿。

    这一下子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纷纷往后退去,刚才被他撞得人吓得直拍衣服,生怕染上什么晦气之物。

    一旁温氏母子见此更是尖叫起来,温氏一副想扑上来掐死他的样子,直接昏厥,余庆则惊恐地看着他。

    苏青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土,朝着白伯良道:“大人,荟儿她身上的伤痕有问题,她不是当天晚上死的,她是那天晚上之前死的!”

    白伯良被他这一通操作搞得头都大了:“什么这天晚上那天晚上的?”

    

    查述文更是一脸怒意:“哪来的疯子扰乱公堂,还不赶紧拖下去!”

    几个衙役还没动手,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这回是个姑娘的声音,众人再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引着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白伯良一见这老人,奇道:“严仵作?”

    这个老人正是衙门里先前的仵作,在衙门里干了三十多年,验过几百具尸体,非常有声望,两个月前因为年岁已高还乡,如今不知怎地竟然又回来了。

    而在他还乡以后,接替他的年轻一些的尚仵作,正是验余荟儿尸身的那个,今日不知为何没有到场。

    大家谁也没想到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白术却是上前一步:“禀大人,民女认为本案死者的死亡时辰有误,为了防止案情错判,无辜冤枉好人,所以特地请严老过来重新验尸,请大人明察。”

    查述文冷笑道:“哪来的自以为是村姑?这公堂之上是你们过家家的吗?尸体想搬就搬,想验尸就验尸?”

    他指了指苏白术苏青木,又指了指晏辞,了然道:“我看几个小毛孩,跟这罪人是一伙儿的吧?来人,都给我押下去。”

    几个衙役刚要上前,人群里的应怜又大声道:“为什么要把把人押下去,既然人不认罪,说明是有冤屈,当大家伙儿的面演验一次,让大家都看看结果到底是什么,如果心里没有鬼,有什么不敢的?”

    他这么一带节奏,围观的人纷纷点头。

    本来是来看热闹的人,先是对顾笙抱着同情,现在又觉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于是人群中有人出声道:

    “大人,你就再验一次吧,万一真的有冤屈呢?”

    “对啊,大人,再验一次吧!”

    白伯良眼见这些人呼声越来越高,和查述文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个想法:此时再将人押进牢,不仅他们几个不服,恐怕连围观的百姓都要有不满了。

    最终白伯良选择妥协,摆了摆手:“哎,那就再验一次吧。”

    两个衙役抬着余荟儿的尸体去了堂后,严仵作应声而去。

    查述文脸色铁青,看着站着这几人,似乎没想到这镇上还有这么多人因为一个晏辞站出来反抗官府。

    那边温氏母子依旧哭个不停,温氏醒过来以后一直在骂苏青木擅自开棺的事,王猎户则站在一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再没有之前到处与人说自己看到的场景。

    一个时辰后,严仵作终于从后面走过来。

    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心弦都绷紧了,严仵作走到堂前恭恭敬敬行了一揖。

    白伯良清了下嗓子开口:“严仵作,验尸之后可有什么发现?”

    严仵作毕恭毕敬道:“回大人,这余氏生前的确是被人掐住喉咙致死。”

    查述文拧着眉:“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就不必多费口舌,你赶快说她到底是死于几时?”

    严仵作道:“按照小吏的观察,当是死于七天之前。”

    此话一出,晏辞轻轻吐了口气。

    查述文厉声道:“你可看仔细了,确定没有说错?”

    严仵作道:“回大人,小吏行此事已有三十载,所过手的尸身超过百具,这等简单的判断死亡时辰的事,小吏断断不会叛错。”

    余荟儿死于七天前,而晏辞入狱至今已有五天。

    也就是说,晏辞那天雨夜分明是和一具尸体待了一晚上,所以杀她的不是晏辞。

    白伯良“啧”了一声:“那之前的尚仵作说余氏是死于五天前,又是为何?”他唤来一旁的衙役,“去把尚仵作带来。”

    那衙役有点为难地说:“大人,尚仵作告病回家已有三天。”

    “”

    白伯良大力拍了拍桌子:“那就赶紧差人去他家里把他叫回来!”

    衙役赶紧领命去了。

    查述文看了堂下诸人一眼,沉声道:“就算如此,也证明不了什么。”

    此话一出,本来已经松了口气的众人皆是一惊,只听查述文道:“那天晚上分明有人见你与一红衣女子一同上山,这件事你又要如何解释?”

    晏辞道:“草民没记错的话,当时王猎户说的是草民和一女子一同上山,如果余姑娘那晚已经不在了,那草民又是怎么和她一起上山的,大人不觉得这个证词很矛盾吗?”

    查述文冷冷看着他,突然喝道:“王丁!”

    王猎户从先前脸色就不怎么好看,此时一听到喊自己,吓得脸色一白,赶紧上前跪下:“小,小人在。”

    查述文道:“你那天说的看见晏辞与余氏上山之前,到底是怎么来的?”

    王猎户哆哆嗦嗦道:“大,大人,小人确实看到一男一女,但,但是”

    他瞥了晏辞一眼,没敢往下说。

    查述文拧着眉:“公堂之上,有什么实情全部一一道来不得有半点隐瞒!”

    王猎户赶紧叩首:“是是!”

    他直起身指着晏辞:“小人是看到一男一女不假,但并不是并肩而行,而是男的抱着女的!”

    晏辞简直要被气笑了:“你先前还说看到我们亲亲我我,如今就成了我抱着她?”

    王猎户赶紧磕头:“回大人,草民当时天黑,其实没看到他们做什么,说不定是他之前杀了那女的,然后去山上想要埋尸,结果恰巧赶上下雨,就在山腰屋里留宿,然后被发现再谎称自己是被人陷害!”

    此话一出,除了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之外,竟然也有些逻辑在里面。

    查述文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并非不无道理。”

    还并非不无道理?!

    晏辞无语,他知道这人是打定主意想判自己个什么罪,赶紧结案,所以压根不准备理清这里面的某些可笑之处。

    而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道:“他撒谎!”

    声音不是很大,甚至还有些颤,可是因为出现的太突兀,还是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被扰乱公堂,以往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白伯良和查述文的脸色都非常不好看。

    在他们看来,这场原本是走个过场,打几板子定下结果就能散场的案审,所以压根没想到会这么热闹。

    那王猎户原本还是跪着的,一听到这个声音,直接直起身子朝后看去,当看到人群再次让开,露出里面的人时,脸上由震惊到愤怒。

    他咬着后槽牙把声音逼出来:“你他娘的在这儿干什么,找死是不是?!”

    来的人样貌秀丽,身子却极为瘦弱,正是先前求过晏辞帮忙的乔哥儿。

    那乔哥儿走了进来,依旧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被王猎户这么一吼差点跑回去。

    然而他在原地顿了片刻,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咬着唇快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下。

    白伯良问道:“你又是何人?”

    乔哥儿还没开口,王猎户就抢先道:

    “大人,这是小人的夫郎,脑子有点问题,成天神神叨叨的,小人这就让他回去。”

    他回过头威胁地看了乔哥儿一眼。

    乔哥儿看到他的目光,浑身打一个激灵,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晏辞身上。

    晏辞微微侧头,朝他微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乔哥儿看到他的动作,终于攥紧拳头用力咬了一下下唇,下定决心豁然抬头,高声道:

    “小人要告发王猎户说谎!”

    “你要告发你夫君说谎?”查述文冷笑一声,看着他的眼神满是鄙夷,“镇上怎么还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儿,一点儿夫道不守,竟然敢当庭告发自己的夫君?”

    乔哥儿十分害怕的瑟缩了一下,然而还是颤声道:“对,小人要告发他撒谎,因为他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出门!”

    这哥儿本来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此,忽然变得十分亢奋。

    不等有人反驳他,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将自己的两条长长的,明显不合身的裤腿拉起,露出里面两条瘦弱的小腿。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气。

    只见他两条瘦的像成年男子手臂粗的小腿上一层覆一层,青色紫色纵横交错,全部都是可怖的伤痕,伤疤叠着伤疤,几乎将皮肤原本的颜色掩盖殆尽。

    这一看便是被人打的,而且有些伤口甚至还在往外泛血,明显受伤不久。

    乔哥儿此时声音都变得尖利许多,说出的话更是令人骇然:

    “那天晚上他把我按在床上打了一晚上,根本就没时间出门!他能看到什么?!”

    众人愕然,可是眼看着乔哥儿身上可怖的伤痕,根本没人会怀疑他在说谎。

    王猎户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似乎完全没想到乔哥儿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出来:

    “你,你竟敢”

    他怒吼一声,站起来就想过去打他,乔哥儿一声凄厉地尖叫,吓得蹲下缩起身子。

    将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也不知平日里王猎户对其怎样下重手殴打,不然他何以惊惧至此?

    好在王猎户还没起身就被衙役按了回去,他语无伦次指着乔哥儿:“大人,他胡说!他脑子有病!别听他的!”

    白伯良皱了皱眉,此时总算有些恢复状态:“他胡说?那他身上的伤痕难不成是他自己打自己?”

    王猎户这下无话可说,咬牙瞪着乔哥儿,似乎下一步就想冲上去撕了他。

    乔哥儿则缩在晏辞的一侧,不停打着哆嗦。

    晏辞直了直身子,将王猎户想杀人的视线隔开,看着白伯良道:“大人,这所谓的人证分明是在胡乱编造。”

    “但是看这位王猎户先前信誓旦旦的样子,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若是想尽快结案,草民建议仔细审问此人,一定能得出关于余姑娘被人谋害的线索。”

    白伯良点了点头,如今看来似乎也只能如此。

    那王猎户一边嚎叫着一边被拖了下去,就算到了这一步,他的眼神中惊异依旧远大于恐惧。

    他似乎完全没想到,一向懦弱不敢反抗任打任挨的乔哥儿,会突然在公堂上揭发自己。

    伴随着王猎户不断远去的喊冤的声音,公堂上又陷入寂静。

    就在这时,方才出门寻尚仵作的衙役回来了:

    “大人,尚仵作三天前就出了镇,此时已经不知去向。”

    此话一出,白伯良抬手揉着额头,他身边的查述文脸色更是十分难看。

    也就是说,他先前还言之凿凿的罪行根本不成立,仵作跑了,人证撒谎,那根所谓“凶器”的棍子也说明不了什么,这一切分明就是有人陷害晏辞。

    眼看着这场闹剧快到了尾声,白伯良只能出口安抚了堂下各位,说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

    晏辞手上的镣铐全部被人取下,顾笙抹了抹泪,扶着他站起身。

    站起身的晏辞没有急着离开,目光再次落在查述文身上。

    此人却是看也没看他,之前还把他如何作案说的条条是道,如今知道他是被人陷害,便绝口不提自己在狱中的所作所为。

    晏辞眯了眯眼

    退堂声起,众人退散。

    晏辞在顾笙的搀扶下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他还没走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站住。”

    晏辞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只见查述文面上表情不变,走上前。

    两个人面对面而立,晏辞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在狱中是他求证心急,让自己不要告发之类的话。

    然而等他有些阴鸷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晏辞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牢里的事,你若是敢跟人提起半个字,本官就让你在这白檀镇上吃不了兜着走。”

    晏辞看了他一眼,扯了下嘴角,什么也没说。

    他转过身拉着顾笙的手,在他搀扶下慢慢地离开了衙门。

    等到他途径衙门门口的升堂鼓时,忽然弯下身拾起鼓槌,接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照着鼓面狠击三次。

    隆隆的鼓声再次响在衙门上空。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人听到这震耳的鼓声,都停住脚步,震惊地转回身。

    只见晏辞将那鼓槌往旁边一丢,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查述文,高声对还未离开的白伯良道:

    “大人,草民也有冤屈要诉。”

    第 104 章

    本来都已经准备抬脚离开的白伯良, 突然听到这阵鼓声,心中大惊。

    他脑门又开始冒汗,一转头就看到刚才还是犯人的晏辞站在门前, 刚刚把手里的鼓槌丢下。

    按照衙门的规矩,只要有人敲升堂鼓, 不管事大事小, 他就必须得再次升堂。

    白伯良心想今天是不是不吉利啊,这凶杀案过了七天抓错人不说, 目前还没头绪;

    结果好不容易退了堂,这就又来了一出,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他无奈地朝堂下的衙役挥了挥手:

    “去看看,又出什么事了?”

    那衙役立马去了了门前看了一眼, 回来说:“大人, 外面敲升堂鼓的正是刚才堂下跪着的那个晏辞,他说他要状告查大人在牢里擅用私刑!”

    白伯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行行行,那让他们再进来。”

    查述文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没想到, 自己威胁过后, 这草民不仅没害怕,还当场敲升堂鼓准备告他。

    他微微睁大眼, 压根压不住自己惊诧的表情。

    毕竟从前在牢里动私刑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可是那些平头百姓见了官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在自己面前稍微大点儿声说话,或是抬抬眼都不敢,就算用了刑, 也都是吃哑巴亏。

    所以他才逐渐胆子越来越大, 在犯人身上动点私刑成了常事,毕竟也没人敢说他什么, 更别说还跟去告他。

    他瞪着晏辞,勉强维持面上还算平静的表情:“怎么?本官奉命查案,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晏辞刚从那牢房里出来,浑身上下除了脸没有干净的地方,此时一身宽大囚服愈发显得身姿清瘦许多,更别说这么多天都没吃上饱饭,面色也不好看。

    然而此时站直身子,周身气场丝毫不减。

    他略微用手指整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便因为疼痛颤抖起来。

    他手上的伤依旧很严重,如今被那不太干净的纱布裹了几层,不仅没什么效果,似乎更疼了,也不知会不会感染。

    在他一旁的顾笙一直努力用手扶着晏辞的身体,尽量把他的体重转移到自己身上,这样就可以让晏辞轻松一点。

    虽然他不知道夫君在牢里遇到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夫君身子很是虚弱,靠在他身上都有些发沉。

    直到他看到晏辞略微抬了下手,那显得宽大的袖子滑落一点,露出原本白皙修长的指尖。

    只是一点,然而顾笙瞬间浑身僵住。

    只见那手指上早已没了往日干净漂亮的样子,虽然被纱布裹着,仍能看到从上面渗出的斑斑红色,甚至指尖上脏污不堪,凝结着红褐色的血迹。

    顾笙一瞬间大脑空白,他伸出双手去握晏辞的手指:“夫君,夫君,你的手”

    “没事。”

    晏辞随意地放下手,将袖子滑落,正好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没有再看顾笙的脸,正好这时看到里面的衙役走过来,指了指他们几个:

    “你们谁敲得鼓,上堂来吧。”——

    那厢身后的原本散去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开,突然又听到升堂鼓的响声,众人立马又把脚缩回来,更有好事者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来,似乎还很高兴今天有两场热闹可以看。

    白伯良无奈地又坐回椅子上。

    他看了眼堂下的人,一个是脸上血色稍浅,但是站的笔直的晏辞;另一个是面上十分难看,想吃了老鼠屎般的查述文。

    “晏辞你这又是怎么了?”

    查述文气得脸都黑了,转头对白伯良拱了拱手:“大人”

    他话刚出口,晏辞就上前一步打断他的话:

    “大人,草民要状告查佐官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在牢里私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

    白伯良闻言皱了皱眉:“这查大人是衙门的官吏,不应当做出此举,此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查述文咬着牙上前,赶紧道:“大人,下官也是为了尽快将次案水落石出,情急之下才动了点小惩,只是为了恐吓此人,并没有伤及根骨,望大人明察恕罪。”

    白伯良“哦”了一声,略微放松了一些:

    “原来只是这样,这的确是你的失职,等一会儿要向这位晏公子赔罪才是。”

    听次语气,分明是想和稀泥,赶紧退堂就此了事。

    查述文听见他的语气面上一喜,忙道:“下官遵命。”

    这两人说的话云淡风轻,眼看着就想把这章翻过,这行为看起以前做过许多次的样子。

    那边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苏青木是知道晏辞在牢里的样子,虽然他手上如今裹了纱布看不到里面的伤势,然而那种触目惊心的伤口分明是酷刑所制。

    “什么叫只为了恐吓?”他指着查述文怒道,“他手都被你弄成什么样了?!”

    “进了牢了,受点儿苦是应该的。”查述文看着白伯良不准备责怪他的样子,挺了挺胸瞥了晏辞一眼,淡声道,“都已经入狱了,还想在牢里清清白白?况且本官不施以惩戒,如何震慑不法之人?”

    “再说本官又不知道你不是真凶,不过是动了点小刑,你看着堂堂正正的一个男儿,怎生还如此娇贵?”

    岂有此理,男儿就不能娇贵了?

    晏辞也不否认,点头称是:“大人说的没错,草民这双手就这么娇贵。”

    查述文本来想损他一番,没想到这人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终于忍不住拧着眉看向他。

    晏辞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羞赧,叹息道:

    “毕竟这可是镇上字写得最好的一双手,也是香调的最好的一双手,草民说的对吧白大人?“

    白伯良听着他一番话,正在暗自感叹怎么还有人这么没皮没脸夸自己的,突然被点名,一时语塞:

    “这”

    “连张知县先前都亲口说过有草民是白檀镇之幸。”晏辞声音凉凉的,抬了抬眼皮看向查述文,“草民这双手若是日后落下什么病根,查大人赔得起吗?”

    查述文面色隐隐发白,吸了一口气,竖眉怒视着他:“你别一口一个张知县,别以为认识张知县就可以随意搬出来压本官!本官又不知道你是罪人,你在牢里的时候不说,现在埋怨谁?”

    “我当时就算说了,大人会信吗?说不定会以‘不知悔改’为由对草民用更大的刑。”

    “而且就算不知道,也没有肆意行刑的道理。”晏辞丝毫不松口,“更何况你若是想查,有千百种办法查明真相,你偏偏盯着我一个人,一心想从我身上得出结果。”

    “如果不是今日恰巧有仵作给我作证,今日再次回到牢里,我就算不死,恐怕也不能完整出来。”

    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张,主要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为了让外面围观的人对自己抱有同情。

    这种被私刑对待的事镇子上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大部分只是因为小偷小摸屈打成招火速结案的。

    围观之人果然纷纷点头。

    这些百姓多是在镇上生活多年的了,偶尔谁家有个纠纷被拉上公堂,那查述文为了尽快结案,没少私自动刑,只不过以前用的刑法都没有这次对这年轻人用的这么狠罢了。

    堂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点头赞同。

    晏辞这个目的虽说是达到了,可是一旁的顾笙听到他的话,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嘴唇颤抖着看着晏辞被垂下的袖子掩住的手,伸出手就想将他的手捉起来看看伤的到底有多重。

    晏辞微微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颤抖的手,并且没敢看他。

    他今天既然敢敲升堂鼓,就是打定主意趁着周围人没走光,借着舆论要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刻意忽视了顾笙惊惧的目光,抬起头对白伯良道:

    “大人,堂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事接下来一定会被传到镇上。”

    “希望大人行事公正,到时候若是镇上百姓听闻此中有冤屈却又没得到公正结果,一定会引得民心不安,如果因此传到张知县耳朵里,草民冤屈事小,影响到大人功业可就不好了。”

    查述文听完他这番“肺腑之言”,气得直发抖,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此人还长了张好嘴!

    白伯良果然一阵装模作样的苦思冥想,摸着下巴点了点头:“没错,白檀镇虽小,但本官作为里正,是百姓们的父母官,若是本官都不能为百姓做主,岂不是要镇上百姓寒心!“

    他叹了口气:“查佐官,你这次行径的确有些过了。”

    他语气一转:“虽然如此,但想着目前衙门还有一件命案没有处理,这件事自当放为首重所以便暂时将你罚俸三月,若是此间你能戴罪立功,便功过相抵。”

    查述文一听此处才算松了一口气,立马拱手喜道:“下官多谢大人!”

    他直起身子,轻蔑地着看向晏辞:“怎么,这下你满意了?”

    这惩罚相比于他的所作所为,明显是轻了许多。

    然而堂上的人大多都是小民小户,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说懂什么法。

    他们世代只记得父辈口中“民不与官斗”的祖训,如今看了今天的这场堂审,方才知道若是在官吏手里收了委屈也是可以告状的。

    这不过这量刑多少,却不是他们能够懂的了。

    眼看这官吏真的被判了刑,虽然感觉有点儿轻,但是大部分人还很满足的样子,拍手称好。

    晏辞抬眼看了查述文表面故作恼怒,实则心里得意的样子,暗自冷笑。

    不是吧,真当自己是法盲?

    “草民不满意。”

    他抬了下眉头,看着白伯良故作惊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草民怎么记得大燕律法上所述:官吏怀挟私仇,拷讯无罪平民者,应当杖责五十,行为严重者还要贬官外放?”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一片。

    查述文原本还带着喜色的脸一下子变了,他顾不得气度,指着晏辞道:“你这刁民!本官不过是办案心切,说到底也是一心为民!到底与你有何怨何愁,你要这么紧咬不放?!”

    晏辞诚实道:“大人实在是误会了,草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燕律’所书,大人有疑虑自可请典一看。”

    “你!”

    他此番操作看的众人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这人还将‘燕律’看了一遍,还把里面的关键词背了下来。

    白伯良十分为难地看了一眼查述文。

    这人虽然平日有些急功近利了点儿,但在这小小的乡衙里还算比较好用的,要是真把他处置了,那自己以后各种事不得亲力亲为,到时候再判了什么冤假错案,所担罪责的不就都成自己了?

    他额头上又开始冒汗,看了一眼查述文,又看了一眼晏辞,听着堂下议论的声音,终于下定决心一拍惊堂木。

    “够了!”

    他沉声道:“查佐官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是毕竟在衙门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辞你所说虽是,但是世上没有绝对之事。“

    “本官念计查佐官以往的功劳,此间便免了杖责,但是罚俸之事便没有抵过之说。”

    不等晏辞再说话,他一拍惊堂木,赶紧道:“退堂!”

    眼看着白伯良兔子一样跑了,晏辞在心里“唉”了一声。

    虽然料到了这个结果,但看着用冰冷目光看着自己的查述文,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声,轻飘飘道:“真是恭喜查大人。”

    查述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嘲讽:“你这刁民,不会以为搬出律法来就可以责罪本官?一个商贾,还妄想跟官斗?”

    他离去之前恶狠狠地看了晏辞一眼:“今日之事,你给本官记住了。”

    晏辞扬了扬眉毛

    那边的几人是看的心惊胆战,这个时候才围过来。

    “大哥你怎么敢的?!”苏青木瞪大眼睛,脸上的土因为惊讶的表情“簌簌”地掉了一层,“你不怕他再找借口打你一顿?”

    晏辞道:“没事,他们想对人动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不过这镇子地处偏僻,镇上百姓大多不识字,不通法才会下意识对官吏有畏惧之心,让官吏们钻了空子。

    此时天色已晚,月上柳梢。

    外面的人三三两两都散去了,几个人这才出了衙门。

    杨安一直守在外面,他胆小怕事,这个时候才迎上来身后还跟着俩个小工。

    苏青木皱着眉:“你现在来有什么用,审都审完了。”

    杨安赶紧道:“有用有用。”

    他指了指后面的两个小工:“我刚才在外面已经让他们两个把今天的事都记下来了,明天就编成本子,传到茶摊上去,赶紧把咱们店里这些天受的委屈洗干净,店里因为这些莫须有,都多少天没进账了!”

    几个人边说边往外走,晏辞眼尖地看到衙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人。

    是乔哥儿。

    在王猎户被带进去以后,他就站在外面,此时看到晏辞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晏辞看见他过来,不等他说话便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乔哥儿咬了咬唇,重重点了下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几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只觉得这一天实在是过得心惊胆战。

    此时抬头看着头上布满繁星的夜空,众人这才感觉到身心俱疲。

    晏辞就不用说了,他在那臭气熏天的牢里呆了足足五天,身上早已不知道是什么味;苏青木扛着草席被衙役撵了半天,此时灰头土脸,还不如街边的乞丐干净。

    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路人都不敢靠近,于是便单独走在一起。

    苏青木看到了乔哥儿刚才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说服那个乔哥儿上去给你作证的,万一他不敢来,或是半道怂了怎么办?我看他看见男人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今天胆子还挺大的?”

    晏辞想了想,道:“你想啊,他被卖到镇上已有许多年了,到如今还是被王猎户打,那天被我救了一次后,后来便经常往我们家跑,说明这镇上到现在为止,我是唯一一个帮了他把他夫君打跑的人。”

    “所以他一定会有顾虑:万一我死在牢里了,那从今往后这镇上便没有真的能帮他的人了。衙门的人行事态度你也看到了,除了浑水摸鱼便是急功近利”

    尤其是家暴这种在现代社会都很有争议难以审判的事,在这种性别不平等的古代,要想伸冤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报官行不太通,我就赌了一把,让你带话给他:如果他夫君牵扯凶案,再要求和离就会容易许多;如果王猎户被判刑或是流放,那么往后连房子带农田就都是乔哥儿和他孩子的”

    大概是因为牵扯到孩子,所以乔哥儿终于下定决心。

    苏青木听完挑了挑眉笑起来:“你还真是”

    晏辞无奈:“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既然答应乔哥儿,便一定会帮他。”

    快到镇口时,走在最前面的苏白术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嘟囔道:

    “这一天过得可真刺激,比杀一天猪还累。”

    她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苏青木:“赶紧跟我回去,你这身上的味,得烧多少桶水才能洗干净。”

    苏青木开口反驳:“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身手多么敏捷,那么多衙役一起追,都没追上我。”

    兄妹两个依旧同往常一样一边拌嘴一边离开了。

    杨安上前慰问了晏辞一下,信誓旦旦说明天就把今天的事传到镇子上,紧跟着便也离开了。

    晏辞和顾笙去了应怜的家里,将顾笙这些天的东西取了回来。

    顾笙自从刚才从衙门里出来,整个人状态就不太好。

    离开之前,应怜一直和他小声说着什么,顾笙垂着头听着,终于在临别的时候点了点头。

    他从刚才便没有说话,看起来心事重重。

    晏辞在驿站里叫了一辆车,把他俩送回乡下的屋子。

    这一路上顾笙一直低着头,晏辞以为刚才吓到他了便也没有开口

    路上享受了这些天来最安逸的一段时光。

    晏辞推开车窗,迎着初秋的风,感受着发丝在风中扬起,又看了看不远处夜色下,他那阔别了五天的小屋,感觉像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

    如今只要让他能回家,让他在猪圈跟小毛小花过一晚他都愿意。

    到了门口,他抑制不住喜悦率先下车,然后习惯性地朝车上的顾笙伸出手。

    顾笙自然不会嫌弃他身上的味道,可是今日看了看他被袖子盖住的手,没有扶他的手臂。

    “你怎么了?”晏辞看着他自己跳下车,低声问,“怎么从刚才就不说话?”

    顾笙抬起眼看着他。

    他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开口,却是突然踮起脚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脸用力埋在他的胸前。

    晏辞动作顿了一下。

    “没事了。”

    他顺势环住他的背,小声安慰着:

    “我们回家了。”

    第 105 章

    晏辞的手指受了那样的刑, 短短几天根本就好不了。

    此时更是轻轻一动就疼得厉害,所以他不敢用力,就只敢轻轻环抱着顾笙。

    “没事了。”他在顾笙耳边轻声说, “都过去了。”

    顾笙依旧死死环抱着他的脖子,他的力气好大, 单薄的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眼前的人。

    晏辞任由他抱着, 感受到颈边传来的微湿的凉意。

    顾笙哽咽着轻轻吸了吸鼻子,许久才放开手。

    他因为哭了许久的缘故, 身子在夜风中冷的微微发着抖,此时想起什么一般,垂下头看着晏辞的袖口,闷声道:“你的手”

    晏辞的手指在袖子下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轻松地说道:“小伤而已, 刚才在堂上说的都是吓唬他们的。”

    顾笙抬起头看着他,用将信将疑的目光打量着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丝毫放松, 反而更紧张了。

    晏辞避开了他的目光。

    “真没事。”他嗓子发哑, “上了药就好了。”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许久,顾笙低下头, 他声音极低, 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去烧水。”

    晏辞看着他转身去厨房烧水的背影, 这才走去了香房,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他的这间香房还像离开那天一样,所有的香料分门别类地放在柜子里, 所有的香方整整齐齐地放在匣子里, 不大的房间沁着各色香料搅混而成的特殊气息,工整陈列着各种工具。

    晏辞眯着眼摸黑从架子上取来一个小荷包, 将里面的火石和火绒倒了出来,就着月光,有些费力地打火想点上油灯。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的手指上的纱布便沁出血来,不过片刻细汗便顺着侧脸流到下颌。

    晏辞抿着唇,就着微弱的光坐在桌前,将手指上裹着的的纱布一层层掀开,露出内里受伤严重的手指。

    他的手受了拶刑之后那两天几乎是疼痛难忍,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晏辞心想,衙门里的衙役当时用刑的时候力气再大一点儿,若是撕裂了指根,导致肌肉坏死,他的双手恐怕就会废掉。

    十指连心,他甚至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晏辞愤恨地想,查述文就只被罚了三个月月俸,而自己的手一个月都好不了。

    难不成这就是官和民的区别?

    晏辞咬牙切齿地忍着疼用指尖从医药箱里拨弄着药瓶。

    一方面他不敢让顾笙看到这幅景象;

    另一方面以往这种受了伤的事都是他自己处理的,他不习惯麻烦别人,也不习惯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处。

    即使这个人是顾笙也一样。

    找了半天,等他终于找出一个看着应该有效果的伤药,然后用肿胀的手指尝试着拿起药瓶,下一刻药瓶便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裂成几片。

    “啧。”

    晏辞低头盯着一地碎瓷,下意识蹲下身伸手,就在这时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顾笙十分慌乱地走进来,还没问发生什么,就看见晏辞蹲在地上,探着手似乎还想捡地上的碎瓷片。

    看到自己进来,他立马站起身下意识把手收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手指的样子尽数落到了顾笙的眼里。

    顾笙瞪大眼睛在原地停顿了一下,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起来,接着便疯了一般冲过来,把晏辞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死死盯着晏辞缩回到袖子里的手,胸脯不断起伏着。

    “让我看看你的手。”他没有看晏辞的脸,一味盯着他垂下的袖子。

    “没事”晏辞又往后缩了缩。

    “让我看看你的手!”顾笙忽然拔高声音。

    他的音调隐隐有些尖利,吓得晏辞屏住呼吸。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一时语塞,以为是伤口吓到他了,不知要说些什么,勉强露出个僵硬的笑:

    “其实就是看着吓人,不疼的”

    顾笙抬起头,用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顾笙双目通红,鼻翼因为紧张或是惊惧一翕一合,嘴唇打着哆嗦,整个人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

    这幅他从没在顾笙脸上见过的表情太过骇然,以至于晏辞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下一刻有些讷讷地收了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竟然再也不敢说话。

    顾笙没再说话,他伸出手握住晏辞的手腕,袖口滑落。

    原本漂亮修长的一双手,指根上紫的发黑,原本修剪干净的指甲甚至隐隐有脱落的迹象,形状极度骇人。

    顾笙盯着他的手指半晌,才轻声问:

    “都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会不疼呢?”

    晏辞有点心虚地看着他,轻轻往回挣了挣手,结果顾笙握得很用力,他没挣开。

    顾笙抬起头。

    他盯着晏辞,呼吸越来越急促,就连语气也不自觉地加快:“你不准备跟我说是不是?”

    晏辞咽了口唾沫,支吾道:“不是”

    “不是什么?”

    顾笙喘着气,表情像是在极力忍耐,眼尾瞬间泛起红色,带着质问的语气开口:

    “我不是你的夫郎吗?”

    “”

    顾笙哽咽着问道:“我是你的夫郎,为什么这种事你都不告诉我?”

    晏辞说不出话来。

    顾笙用袖子把泪水抹去,没有看他,转身出了门。

    他甫一出门豆大的泪水便抑制不住地滑落下来,他没有立刻去灶房,因为他腿脚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不得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捂着胸口站了一会儿。

    感受着从墙面不断传过来的寒意,他只觉得心里仿佛压着块儿石头,难受得厉害,以至于他不得不攥紧衣襟,弯着身子挺了一会儿,才能勉强从鼻腔喘出一口气来

    屋里,晏辞靠在椅背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片刻后顾笙才木着脸回来,他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坐到他身边,用干净的纱布沾湿了,一点点仔细地帮他清理手上的血迹。

    这个过程晏辞异常安静且顺从。

    顾笙一点点用纱布将那些淤血擦干净,盆里清澈的水不多时变成一片暗红。

    晏辞看着他从开始就没停止颤抖的手指,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他:

    “顾笙。”

    一直垂着头的顾笙听到他的声音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下一刻他突然扔下纱布,接着用双手掩住面,双肩不停颤抖,一直压抑的悲痛瞬间爆发出来。

    “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凭什么,他们”

    顾笙从出生到现在,心里第一次涌起一股怨毒的恨意,他恨不得那些人伤了他夫君的人立刻就遭到报应。

    不仅如此,他还讨厌自己,他讨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就连他受了伤还要照顾自己的情绪。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笙抬头满目泪水地看向晏辞。

    后者难得保持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直难过地看着他。

    见他抬起头,晏辞终于闷声开口:“真的没事的。”

    有些委屈的语气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别担心。”

    顾笙吸了下鼻子没再说话,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用干净的纱布小心地包扎好,神情认真至极,动作更是小心翼翼,好像在对待什么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晏辞看着他,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看着他的手指被顾笙用干净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连屈一下关节都难。

    晏辞举起五“粗壮”的手指认真观摩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这就像五根萝卜。”

    算上另一只手,就是十根。

    顾笙没有笑,也没有回应晏辞,他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

    他将伤药收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转身走到晏辞面前。

    “我烧了水。”他低声说——

    晏辞有些尴尬地抬头看着顾笙。

    手指受伤的弊处这便体现了出来。

    就比如他现在浑身黏腻,迫不及待想洗两三遍热水澡,可是连解衣带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但如果让他这样脏乎乎地倒头去睡,他宁可去死。

    他看着面前给他解开腰带的顾笙,踌躇着第三次尝试着开口: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顾笙没理他,将他的腰带解下,就开始扒他的上衣。

    这种被人服侍的感觉让晏辞很不自在,尤其是他的手动不了,感觉就像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顾笙倒是没有想太多。

    他一言不发地将他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然后神色木然地指了指木桶。

    “”

    晏辞捧着包成粽子的两只手,有点委屈地慢吞吞跨进木桶。

    他身材很好,该紧实的地方紧实,身形修长优美却不粗犷。

    若是顾笙以前看一眼都要脸红半天。

    不过他那把害羞当习惯的夫郎今天晚上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从刚才开始就面上没什么表情,感觉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晏辞将手臂交叠搭在桶沿上,然后将下巴放在手臂上。

    他此时整个人被升腾的热气包裹着,感受到了许多天没有过的放松。

    顾笙拿起被水浸湿的汗巾走到他身后,准备帮他清洗身子。

    他还没有动作,抬头就看到晏辞的后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瘀痕。

    他的动作一顿。

    晏辞在桶沿上趴了半天,见顾笙迟迟没有动作,终于歪着头看向他,好奇地问:

    “你怎么不说话?”

    顾笙抿着唇没有说话,他实在没有心情害羞或是脸红,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情绪几乎又要从眼角涌出。

    晏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看着眼角泛红的夫郎。

    “怎么啦?”他可怜巴巴地说,“我太丑了,你下不去手?”

    顾笙瘪了瘪嘴,没有回应他这句开玩笑的话语。

    他张口,嗓子沙哑的要命:

    “疼不疼?”

    晏辞垂了下眸子,想起顾笙刚才几乎是带着恼意的话。

    他还是识趣的,这个时候他知道顾笙不愿意听那些敷衍的话,或许顾笙更希望自己有时候也能依靠他一些。

    于是他点了点头:

    “疼。”

    顾笙咬着下唇,眼底的泪水又开始上涌。

    晏辞小心地伸出萝卜一样的手指,用上面有些粗糙的纱布小心地擦了擦顾笙眼角的水珠:

    “所以这些天就要烦劳夫人了。”

    第 106 章

    这澡洗得实在有些艰难, 等到终于洗完以后,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薄的汗。

    晏辞大概是泡了太久被水汽蒸的,顾笙明显是累的。

    他帮晏辞洗了头发, 又擦干了身子,脸被热气熏得一片绯色, 细密的汗珠打湿他额前几缕软发, 呼吸微微急促。

    晏辞被顾笙打水洗了三遍,最后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 几乎是立刻就将自己扔进床褥里的。

    他这些天来再一次躺上柔软的床,身子一碰到床全身的力气就都被柔软的被褥吸光了,浑身骨节发酸,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

    手指受伤的好处就是晏辞可以理所当然地躺在床上, 他眯着眼看着顾笙忙前忙后, 忍不住想帮他,结果被对方无情地赶回了床上。

    不一会儿,顾笙拿着药瓶走到床边, 低头看着他。

    从刚才开始, 他就神色凝重地抿着唇,平日里脸上软糯有些单纯, 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已经完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又认真的表情。

    晏辞半仰头看着他这副显得有些陌生的表情, 在心里默默叹气。

    怎么回事,他的夫郎怎么变得不可爱了。

    后背上传来了药膏贴上皮肤冰冰凉凉的感觉,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如果晏辞翻个身, 就能看到顾笙蹙起的眉, 抿起的唇,和眼睛里颤动的波光一起化为浓浓的担心。

    他颤抖的手指蘸着微凉的药膏, 手指像羽毛一样柔软轻柔地拂过晏辞的后背,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后者偶尔动一下,顾笙都会紧张地收回手。

    晏辞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竟然还是有几分期待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

    他眼皮沉重,感受着背后如小猫爪子拂过的轻柔感觉,与连日里的疲惫一同坠入睡意侵袭后的黑暗之中。

    等到顾笙千辛万苦地上完药,晏辞已经睡着了。

    他伏在床上,半张脸埋在枕头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道月牙状的阴影,清浅的呼吸声平稳,早已经进入安眠。

    此时他的样子,就好像午后醉倒竹林,欣然沉睡的闲散隐士。

    顾笙拿着纱布和绷带将他身上的伤处一圈圈缠紧。

    最后做完一切他轻轻喘息着,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亵衣之下早已经汗湿一片。

    他看着他许久,然后低头,在他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隔日,苏青木一大早就大力敲响了他的院门。

    晏辞这些天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睡眼朦胧地微微打了个哈欠:

    “他招了?”

    他说的自然是王猎户,那王猎户在衙门挨了一晚上,想来不会比自己好受。

    “哪能那么快?”苏青木道:“还没升堂,消息传不出来。”

    晏辞点了点头。

    苏青木仔细看了看他,见他虽然在狱里熬了这么多天,但是除了眼下有些乌青,神色看着有点疲惫之外,其他倒是一切正常。

    他们两个在屋里谈话,屋外顾笙的身影忙来忙去。

    手指受伤的好处便是,晏辞可以理所当然地躺平,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甚至出门走两步,顾笙都会把他赶回屋里,而且生怕他那双“娇贵”的手磕到碰到。

    晏辞手裹得像个包子,苏青木看了都想乐。

    “没办法。”晏辞简洁地说,“夫郎太爱我。”

    “嘁。”苏青木白了他一眼,他看着晏辞用两只手艰难地夹着杯子,有些踌躇,“你说到底是谁害你”

    晏辞目光杯子,片刻后:“你不觉得这个手法很眼熟吗?”

    苏青木没明白他的意思:“哪个?”

    晏辞抬起眼:“上次有人卖给你茴香的事,你还记得吗?”

    上次是有人假装成卖茴香的可怜老人,这次是假扮卖青梅酒的小姑娘。

    苏青木听完,脸上顿时泛起厌恶的神情:“你是说晏方?”

    晏辞面无表情:“平时看我们眼红的人很多,这很正常,但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镇上有人会想让我死。”

    苏青木闻言,面上几乎扭曲着,他紧紧攥了攥拳,呼吸几下才张口道:“难道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杀了,杀了余荟儿?”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人。”

    他低声喃喃道,只觉得浑身发冷,这是他在这镇上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可这短短几月发生的事,让他对白檀镇这个小镇感到一丝陌生。

    “他们说的对。”晏辞垂下眼睑。

    “谁?”

    “那些衙役。”晏辞没有他那么惊慌,他凝视着杯子里的水,回忆着狱里的事情,“我们无权无势,不过是有些钱财商人,被人盯上,被人嫉妒,被人陷害连自保都不能。”

    苏青木哑然。

    晏辞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再次抬头:“去衙门看看吧,看看结果如何了。”

    苏青木离开之后,顾笙方才从门外进来。

    他手里还小心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

    整个人身材纤细,看着颇为精致脆弱。

    他依旧穿着平日里穿着的有些粗的棉布衣裳,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如嫩藕般的纤细小臂,皮肤白的甚至可以看见上面淡青色血管。

    乌黑的头发依旧像往常一样用一根木簪子松松散散簪了起来,有几缕落在脸侧,勾勒出下颌精致的弧线。

    脖颈白皙脆弱,即使在粗布衣服的衬托下,皮肤散发的光泽依旧温润如玉。

    晏辞没有说话,安静欣赏着他。

    直到那双清透乌黑像两块黑玉的眸子看向他,顾笙抬眼看人的时候永远带着几分纯粹的专注,不管是对着谁,这让被他看着的人产生一种被人重视的感觉。

    这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

    当然更好看的是在他脸红的时候。

    奶白色的皮肤上会染上一层微粉色的红晕,那副样子简直可以让任何男人欲罢不能,晏辞承认自己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顾笙脸红。

    如果不是手被包成两坨,晏辞早就手痒地直接把他拉过来按在怀里。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过来。”晏辞轻快自然地对着他伸出一只被包得很丑陋的手。

    顾笙抬头看了他一眼。

    自从昨晚开始,不管晏辞说什么话逗他,他都是用有些严肃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这次也一样。

    顾笙把手里的药汁放在桌子上。

    药汁苦涩的味道顺着空气飘过来,晏辞不满地瘪了瘪嘴。

    顾笙自然知道他嫌弃的意思,却没有理会他脸上的表情,轻声坚定地道:“如果不按时喝药,伤口是好不了的。”

    晏辞没有回答这句话,继续对他伸出手,心情很好:“过来让我抱抱。”

    他又加了一句:“抱完我就喝。”

    顾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红着脸低头磨磨蹭蹭的过来窝在他的怀里。

    “夫君你不要闹了。”

    他说。

    “院子里的活儿还没干完,我还得去收拾院子,夫君你快把药喝了,一会儿我来收碗。”

    说罢也不看晏辞,转身便出了门,留下晏辞一个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觉得顾笙方才的语气分明就是在哄小孩,还是那种不好好照顾自己,生了病还闹别扭故意不喝药的任性的小孩。

    他这是被嫌弃了?

    晏辞低头看着那药碗一眼,然后强忍着呕吐感把那碗药送到嘴边。

    他一边屏着呼吸一边像受刑一样喝着药,不多时半碗还没下去,隐约听到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这次声音显得有些大力且急促,敲门的人听起来很焦急的样子。

    晏辞一顿,苏青木这么快就打听消息回来了?

    他看了看百刻香,这才多一会儿,这家伙脚力够快的。

    他小口抿着药,听到外面顾笙去开门的声音,之后他似乎与外面的人说了什么,然后便是一阵快速的脚步声。

    主屋的门被推开了。

    晏辞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夫郎推开门眼里带着焦急看向自己。

    “外面来人了。”他道。

    晏辞看着他:“谁?”

    顾笙指着外面有些犹豫:“是,是晏家的家丁,他说陈叔有事找你”

    晏辞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他说的是谁。

    下一刻才回忆起,那是晏家老管家陈昂,顾笙在晏家时一直唤他陈叔。

    这人晏辞几个月前见过,当时他还在担心被晏老爷当成怪物除掉,那时便见过这个叫陈昂的老管家。

    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有些意外。

    “出什么事了?”

    难不成是晏老爷出什么事了?

    他前些天听说晏老爷忽然中风昏迷,但是因为自己随即就卷入凶杀事件,根本没来得及想这回事。

    当时他还和苏清木他们打趣,如果晏家还认他这个长子,一定会派人找他。

    难不成这家仆过来,是陈叔的意思,想让自己回去看看自己的老爹?

    顾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他轻声道:“外面的人看着很急,他说陈叔有要事找你,一定要见你一面。”

    晏辞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我去看看。”

    第 107 章

    外面的人一身小厮的打扮。

    这身为了方便干活而设计的短打衣裳, 晏辞以前在晏府时每天都能见到,那是晏府家丁的打扮,大概晏老爷为了显得自家的仆从都很稳重, 选的褐色的布料。

    那家丁此时在他院门口不停踱着步,手掌摩擦着, 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传来,慌忙抬起头。

    “大, 大公子!”他朝着晏辞有些拘谨地出声唤道。

    晏辞许久没被人这么叫过了,突然被这样称呼还有些陌生,微微挑了下眉:“不用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晏家的人了。”

    那小厮听到这话有些尴尬。

    自从这位大公子几个月前惹怒了老爷被赶出了晏家, 从此他们在府上就当没他这个人, 而且夫人和二公子对他的态度十分微妙,谁要是提起晏辞的名字,都要挨打。

    所以连带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敢提他的名字。

    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前几日。

    二公子被知县命人杖责后, 被几个家仆抬回了晏家, 然后便整日在府邸对“晏辞”这个名字叫骂不断,惹得府里众人行事小心翼翼, 老爷更是因为此事屡次责骂二公子, 对其态度越来越差。

    如果不是后来晏老爷忽然中风晕倒, 他们这些下人私下里都说老爷有想把大公子接回去的意思,暗自都已经做好把大公子迎回去的准备了。

    此时他看着这位许久不见的大公子,嗫嚅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晏辞也不为难他, 依旧一副和颜悦色:“陈叔叫你来的?”

    那小厮见他这番神情, 简直与几个月前那个神情萎靡的人判若两人,忙恭敬道:“大公子, 陈管家让我来请您,去镇上的茶坊一叙。”

    他用词十分恭敬,态度也很诚恳,看起来不像是撒谎,陈昂真的是有要事找他。

    “那陈叔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小厮道:“陈管家说了,如果公子问起来,就按实说,陈管家他不方便亲自来请大公子,实在是事出有因,让大公子莫要怪罪。”

    晏辞没再说什么。

    一想起茶庄他就想起上次和晏老爷对峙的情形。

    晏辞再这么说也是个年轻人,面对那个经历过几十年大风大浪的一家之主。

    无论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态度,还是内心深处原主对晏昌的畏惧之意,晏辞到底还是对其有些忌惮,尤其是自那次见面之后便避免跟晏家有什么瓜葛。

    所以陈昂有事找他,他实在是很诧异:

    “可是晏老爷当时已说过不认我这个儿子,我离开晏家许久,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晏府,如果没有什么要事的话,我还是不过去了。”

    “别呀别呀。”那小厮看他想转身回去,忙哀求道,“大公子,陈叔说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过去。”

    晏辞回头看了他一眼,内心深处更加疑惑。

    又见他表情不像有假,实在他也没想明白陈昂为什么要找他,而且还特意让一个家仆请他,说明肯定是什么不能让晏家的主人们知道的事。

    他站住脚,试探着问道:“晏老爷的病情如何了?”

    那家丁听了这话果然有些犹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晏辞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家丁忙叫住他,踌躇道:“大公子,不瞒您说,老爷自从前些天中风以后,病情一直不见好,一直是夫人亲自照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敢打听主人家的事”

    晏辞也不愿意为难一个小厮,看着他额头上都冒了汗,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

    顾笙刚把院子里的猪草碾碎拌进食桶,转头就看见晏辞有点儿费劲儿地从架子上拿起外衫,立马上前拦住他:

    “又要出去,去哪里?”

    晏辞见他一副老母鸡护小鸡的表情,就把外面与小厮的对话与他说了。

    顾笙听完以后,咬了咬唇。

    “什么事是非要你去的?”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晏辞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来不拦他,这次倒是出人意料地第一次提出与之不同意见。

    他眼睫颤抖,声音愈发急促起来:“你在牢里待了那么多天,他们都没人来帮你,现在有了事情就来找你来了?”

    晏辞拿外衫的动作一顿,面上微微一怔,明显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顾笙伸出手捧起他的腕子,看着上面厚厚的纱布,眼里的心疼完全掩盖不住,抿着唇小声道:“我们不要管他们的事了好不好。”

    他低声道:“我们以后谁的事都不要管了。”

    我们就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其他人的事我们通通都不要管。

    他不想再看见晏辞发生任何意外,哪怕再小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都会崩溃。

    晏辞垂头看着顾笙。

    握着他手腕的手小巧柔软,玉白的指尖泛着柔软干净的颜色,此时他的指尖轻轻颤抖着。

    晏辞有点郁闷现在没法握住他的手,于是只能抬起胳膊有些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顾笙的发丝被他弄得乱糟糟一片。

    晏辞心想,有些时候就算他不去找事情,事情也会找上他。

    顾笙强势坚硬的脾气大概只存在了片刻,他像只忽然发脾气的炸毛小猫,被晏辞摸了几下头,就抿着唇放开了晏辞的手。

    下一刻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对自己夫君百依百顺的小夫郎,轻轻吸了一口气:

    “早点回来。”——

    白檀镇是个小镇子,街边茶摊,茶担有许多,一般是给走街串巷的货郎歇脚用的,平时镇上的百姓会去叫碗茶,或是吃些便宜的果子。

    但是陈昂显然不打算和自己在这种小摊子上聊点儿家常。

    那来请他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到上次去过的,那间叫“青竹茗坊”的茶肆。

    这种茶肆里面单独开辟出独立的厢房来,里面还讲究地挂着些看起来风雅的字画,茶肆里根据时节不同卖不同的茶水,专门供给家里有些银两的茶客到此。

    晏辞这次去的厢房比上次要小一点儿,但是一进去里面原本坐着的人就站起来了。

    茶室里只有陈昂一个人

    陈昂上次见他还是笑容可掬,但是这一次脸上就不再挂着原本的笑意。

    他神色相当急促,看见晏辞进来几乎是立马起身走过来,还没开口说话,目光先在他缠着纱布的手指上转了一圈。

    晏辞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前些天在牢里的事,毕竟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小镇。

    可是看着陈昂吃惊的神情,却又不像装的:“大公子,你的手”

    晏辞决定避重就轻:“一点儿小事。”

    陈昂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好多问:“这些天府上事物繁杂,在下实在是”

    他看着晏辞的眼神相当恭敬,不再是上次见他时像看小孩子的眼神,他神情看起来颇为焦虑,但是又不好贸然开口,踌躇道:“大公子前些日子得了香会的魁首,在下还没来得及恭贺大公子”

    晏辞笑意不减:“晏府人多事杂,陈叔要处理许多本就无空闲。况且父亲不喜我,自然不会让府里的人与我过多接触,陈叔不必自苛。”

    他这话给足了陈昂台阶,陈昂忍不住心想,他家这大公子竟也是变得这番进退有度了。

    不过今日他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他此刻对待晏辞早已不是对从前那个只知玩乐的纨绔的样子,此刻倒像是对待一家之主的态度:“大公子还请上座,在下来给大公子看茶。”

    “陈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怎么敢劳烦陈叔。”晏辞道,“这些虚礼就不必了,来时听家丁说陈叔有十分紧急事,叫我非来不可?”

    陈昂嘴唇微微抽搐,他看着晏辞平静沉稳的神态,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大公子,在下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回晏府,回去看看老爷,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爹。”

    晏辞没有说话。

    晏府大概只有晏老爷一个人知道他是个冒牌货,想来陈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主了。

    见他沉默不语,陈昂以为他的心结还没有打开,情急之下,终于把晏府这几日的事说了出来。

    晏辞来之前还在想陈昂找他,可能因为晏家老爷的病情,如果他真的要自己回去看看,为了不暴露自己,晏辞也会随他一起回晏府。

    然而越听他说,晏辞神色便越凝重。

    “老爷他,他不是不下心摔倒的。”茶室只剩陈昂疲倦不安的声音,“恐怕,恐怕老爷中风的事和二公子有关”

    茶室里有一瞬间呈现出一种寂静。

    许久,晏辞有点儿困惑地看着他:“什么?”

    晏昌对待晏方的态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他喜欢他这个庶出的儿子,甚至可以为此苛待自己的长子。

    晏方能在家里作威作福,以一个庶子的身份屡屡欺压他嫡出的兄长,甚至比嫡长子风头更盛,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之所以能发生,根源就是晏昌对他这个儿子的偏爱。

    所以晏辞实在想不到晏方会对他亲爹做什么。

    陈昂看着晏辞困惑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次香会之后,老爷对待二公子的态度就大不如从前。”

    而且二公子从衙门回来简直把老爷气了个半死,老爷身子本就不好,自那以后便每天靠药吊着,他们父子之间关系越发僵硬,整个晏府的气氛都令人惶惶难安。

    “那天我路过堂下,正好看到二公子和老爷吵了一架,然后老爷,老爷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第 108 章

    其实这几天晏家的气氛一直不太对。

    府里无论是家里的丫鬟, 还是仆从都不敢经过二公子的院子,就算经过了也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

    二公子这些天喜怒无常,家里的仆从若是不小心在他面前走的慢了几步, 都会被他扯着头发拽过去狠狠抽打一番。

    甚至前些天还因为各种理由赶走了几个家仆。

    那日陈昂随着老爷经过二公子的院子,就看见一个小丫鬟肿着半边脸哭着跑了出来。

    陈昂皱了皱眉。

    他没说话, 身边的老爷明显对二公子的这番行径极为不满, 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老爷,这”

    “你在这儿等着。”老爷冷声吩咐一句, 随后便独自进了二公子的院子。

    陈昂知道老爷虽然面上神情十分恼怒,可实际上还是要给二公子留几分做主人的脸面,再生气也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训斥他。

    所以他屏退了院子里所有丫鬟仆从,就连自己也是守在门外。

    不一会儿便有争吵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你看看你这些天动辄对下人随意打骂, 还有一点儿大家公子的样子吗?!”隐隐约约有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在外面干了那些事丢尽了脸我都不说你什么, 如今在家里还呈上能耐了!”

    “是啊,我是丢脸,我就是一个庶出——”另外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冷笑道, “自然及不上你的嫡长子。”

    那声音拉长了音调:“晏辞那么厉害, 你当初把他赶出去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后悔了吗?你不是早就想让他回来了?”

    “有本事你拉的下脸面就让他回来啊——”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苍老的声音愤怒道:“你这个孽子, 你就是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你一口一个嫡庶你自己摸着你的良心平心而论, 从小到大我给你的待遇跟嫡子有什么区别?”

    陈昂在外面不安地听着, 虽然听不大清对话,但是那两道声音音调一个比一个高,隐隐有加剧的趋势。

    他有些忧虑, 正在想要不要进去劝劝, 忽然听到一声重物落地发出的闷响。

    陈昂心里一紧,没等他反应过来, 里面传来二公子尖叫的声音:

    “爹,爹你怎么了?!”

    陈昂一听立马冲进去,几个家仆在他身后,接着几人就看到老爷倒在二公子房前的台阶下,身体一动不动,头下方逐渐聚起一摊暗红色的血液。

    二公子脸色惨白,站在台阶上颤抖着嘴唇指着老爷:

    “爹,爹他刚才突然一动不动,接着就直挺挺往后栽了下去,我想扶他可是根本来不及”

    陈昂立马对身后的小厮道:“赶紧去请郎中!”

    小厮立马往门口跑去,结果一出院门就迎面遇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夫人。”

    晏夫人依旧一身得体的打扮,在嬷嬷的陪同下走上前,看了倒在血泊里的晏老爷一眼,顿时花容失色:“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二公子一见夫人到了,赶紧从台阶上跳下来跑到她身边,慌乱道:“娘,娘我爹他突然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晏夫人站在离老爷几步远的地方,用帕子捂着唇,蹙着眉道:“不是已经去请郎中了吗,还大呼小叫地做什么?”

    她扫了院子里的人一眼:“老爷年岁大了,身子本就不好,你们这群人干什么吃的,都不知道在老爷身边跟着吗?”

    不等众人开口,她就命令几个小厮道:“还不赶紧把老爷扶去后院等郎中来。”

    几个人慌忙抬着晏老爷去了后院,等到只剩下几个晏府的老人,晏夫人漂亮的眼睛在院中一扫。

    “晏家这些天烦事本就繁多,如今老爷又中风摔倒,你们这些人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得知道晏家没了主心骨的事不能说出去。”

    她看了看身边脸色发白的晏方:

    “老爷修养这些天就先让二公子管着晏家。”——

    陈昂咬着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原本安静的茶室显得更加安静,

    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的声音,听得陈昂心烦意乱,更加焦急,再次开口:

    “老爷虽然近来身子不好,可绝不会无缘无故中风,这,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晏辞,本以为晏辞会大惊失色,结果后者除了眉头有一些紧锁,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陈昂以为他没听清,咬了咬牙:“大公子,你在听吗?”

    晏辞闻言方才抬起头,他看着对方眉宇间深深的忧愁,还有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惶惶不安,正紧紧盯着自己。

    晏辞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陈昂的话:

    “陈叔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陈昂一直盯着他面上的表情,见大公子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以往遇事的无措与不安,以为他没听懂自己说什么,此时听了这话,以为他还在怨恨老爷将他赶出门的事,焦急道:

    “大公子,虽说老爷之前对你是有不公,可他再怎么说都是你爹啊。”

    他也不知道晏家到底怎么了,晏家的这两个公子这段时间一个比一个变化大,二公子自从大公子离家以后,脾气就一天比一天恶劣,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动辄对家仆丫鬟非打即骂。

    至于眼前这位大公子,若非自己看他从小长到大,光看神情和气质,简直要以为换了一个人。

    晏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陈昂的意思:“陈叔怀疑晏老爹中风是跟晏方有关。”

    陈昂叹了口气:“二公子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性情大变,以前可不是这样。”

    晏辞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有些费力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陈叔。”他思考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恐怕这件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昂瞪大眼睛。

    他完全没想到晏辞会是这个态度,错愕地看着他:

    “大公子,你,你怎么也”

    他呼吸急促起来,看着晏辞的目光里隐隐浮上了一层怒意:

    “你再怎么说也在晏家生活了二十载。”

    “如今老爷你爹病重,你听到消息不回家看看也就罢了,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语气里已经带着谴责的味道,在这个封建朝代,虽然晏昌将晏辞赶出了家,但晏辞说到底都是他的儿子,理所当然该回去看望。

    陈昂的心情晏辞可以理解。

    若是自己还没有被晏老爷发现是冒牌货,为了在人前演戏,自己就算被晏家家丁拿棍子赶出去,也得回去装模作样闹一番。

    可如今自己是被赶出家门的弃子,况且之前他已经和晏老爷私下里达成了约定,他以“晏辞”的身份得到香会魁首,从此晏老爷也不再纠缠他不是自己儿子的事。

    他的承诺已经达成了,自此他就和晏家再无瓜葛,所以不管晏方和他爹之间有何矛盾,都不是他这个“外人”应该插手的。

    晏辞抿了抿唇,低声道:“陈叔,不是我不想,但是以我现在这个身份,晏方绝对不会让我回去。”

    而且以晏方那种眦睚必报的性格,他不会放过每一个惹他不快的人。

    自己无疑是他的眼中钉。

    晏辞正要放下茶杯,想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眼里划过一丝阴翳。

    突兀地想到了余荟儿的死,想到了她之前和晏方联手偷自己香方的事。

    于是他抬起头,状似无意地问道:

    “陈叔,晏方他最近还在家做什么?见过什么人你清楚吗?”

    陈昂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二公子这些天一直闭门不出。”他被打了十五棍子,伤都没好利索,哪还有力气出门。

    晏辞又问道:“那最近有没有一个姑娘上门找过他?”

    “姑娘?”陈昂不知他这话的意思,沉思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晏辞想了想,抬头淡声道:“陈叔,如今我已经不是晏家的人了,如果你真的看到晏方对晏老爷做了什么,你应该写下证供去衙门报官。”

    他只是个小民,而且还刚受了牢狱之灾,这个时候再多管闲事,他还要不要活了。

    陈昂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道:

    “可是老爷是你爹啊,他现在病成什么样没人知道”

    “夫人如今除了身边的侍女仆从,根本不允许别人接近后院,在下虽然在晏家这么多年,可是也只是晏家的仆从,这主人家的事怎么好逾矩插手?”

    “如今只是猜测,在下贸然去衙门,以后惹得主人不快被赶出门事小,老爷的病若真是与夫人和二公子有关,恐怕性命堪忧!”

    他这番话说的发自肺腑,自内心深处的焦虑之情不言自表。

    晏辞看着他焦急望着自己的眼神,似乎真的求无可求,别无他法,只能来找自己。

    第 109 章

    自从晏辞被晏家的家丁叫走后, 顾笙便独自守在院子里。

    他回了屋,一眼就看到了晏辞随手放在床头的碗。

    顾笙走过去拿起碗看了一眼,里面还剩了一半的药汁。

    碗壁上残留的黑糊糊的药汁表明主人不仅又没有按时喝药, 而且中途还放下碗跑了。

    顾笙抿了抿唇,拿着那药碗放到井旁边的木盆里洗了。

    他白皙的一双手经过井水的淋湿, 显得越发白皙, 指尖在井水冲刷下有些发红。

    阿娘在世时便经常打趣他,说他以后一定得嫁个好人家才是, 他生来就显得比别的哥儿娇气难养一些,一身的皮肤更是不像贫苦人家的哥儿,若只是嫁给寻常的人家,那可没法把他的手养的更加娇嫩。

    但顾笙觉得自己并不是娇气的哥儿, 只是一到夫君的跟前, 他就不自觉地想去依靠他。

    如果可以的话,顾笙一定要告诉娘亲,夫君对自己很好, 虽然现在这个家里只有他们两人, 但是他每天能跟夫君在一起,他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唯一希望的是不要再有什么意外发生在他们身上了。

    顾笙仔细地洗干净了碗, 用一旁的汗巾将手擦干, 等到手上的水珠都被擦干净了, 方才从胸前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油纸里包着的是一包葡萄干。

    暗紫色的果干被油纸包着,上面系着一根红色的绳子,此时被他的体温焐热, 拿出来时还带着温度。

    这东西跟上次吃的石榴一样, 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稀奇玩意儿,寻常人家平时吃上一口桃干杏干就满足了, 但是顾笙猜想夫君说不定跟自己一样也没吃过这东西,于是便买回来准备等他回来一起吃。

    现在看来不用了。

    顾笙有点儿生气地想。

    等夫君回来自己就要好好问他为什么又不好好喝药,并且今天的果干也不给他吃了。

    自己好不容易熬的药,每次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喝。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一颗葡萄干放进嘴里,入口的葡萄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果香,比别的果子要更甜一些,甜滋滋的味道浸润了他的唇舌。

    那卖果干的小贩还说这是西域进贡的马奶葡萄晾成的干,是给天家的贡品,所以价格比普通的贵一些。

    顾笙自然是不信他的,他也不觉得自己这种人家能吃到什么进贡来的果干,但还是掏钱买了。

    他连着吃了几颗,直到牙根被甜到发软。

    屋子里尚且残留着熬制的中药散发的丝丝苦味,尤其是晏辞的香房,香味与苦味并存。

    晏辞每次闻到药味都忍不住屏住呼吸,他不仅不喜欢喝药,更不喜欢药的味道。

    “闻了太多苦味会把鼻子弄坏。”他指着自己“尊贵”的鼻子,一本正经地乱扯,“所以苦味要少闻才是,不然以后连香味都闻不出来了。”

    顾笙听着他胡说八道,实在不愿意揭穿他

    “甘松木香一两,茴香三钱”

    “再加上半两,不,一两木香。”

    “磨碎了,再磨细一点”

    晏辞一边说着,顾笙一边在纸上记下来。

    这些天晏辞手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握不住笔,于是顾笙便充当起他的手来。

    他这几个月跟晏辞学了不少字,日常所用的字已经差不多都会了,只是字迹看起来还像初学字的小孩子一般,个头较大,字体方圆,因为笔画过于工整看起来带着一种幼态。

    他的字跟晏辞飘逸的字放在一起,看起来又圆又可爱。

    晏辞每次看着他的字半天,然后忍不住乐。

    顾笙攥着笔不服气地看着他:“早晚有一天我会写的和你一样好。”

    晏辞于是就不说话了。

    顾笙按照他说的香料配比,认真地将磨好的粉末盛在乳钵里,然后双手端起来放到他的鼻子下面。

    晏辞微微低头,用鼻子闻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可以,还是按老办法烧熏。”

    这个顾笙懂。

    他驾轻就熟地拿起桌子上有些扁平的仿古四足铜制卧炉,用镊子夹起几块香炭放在炉下,然后隔着烧红的炭放上一片云母,再把香粉小心地放在上面。

    卧炉虽然经常用于燃烧线香,但是偶尔用作熏香也不是不可。

    这种隔火熏香的方法自从晏辞上一次在香会上使用过后,几乎立刻就在小镇上普及起来。

    人们都说这方法熏香又没有烟味,又能将香品的香气最大程度挥发出来,纷纷称赞。还有不少有点脸面的人物特地派自家的小厮前来他们店里学习此法。

    “这是我发明的。”晏辞笑意不减且大言不惭。

    他脸皮颇厚,被问到怎么会这种方法就说是自己独创的,这种熏香的方法源自宋代,但是在这个架空的朝代没有人见过,所以他说什么人家都信。

    于是人们对他的态度更加尊敬了,外面都说这是晏家的独门熏香法,简称“晏氏熏香”。

    等到香味从香炉里逸出,竟是跟晏辞平日里用的香料有些相似。

    “这个叫做‘熏衣梅花香’。”晏辞解释说。

    相比之前的“古法腊梅香”,少放了一味檀香和沉香,所以制成后的价格没有那腊梅香昂贵,平时用来熏衣用再适合不过

    想到此,顾笙将手里的香方放下,走进屋将晏辞换下来的几件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一起抱到院子里。

    怀里那些晏辞换下来的衣服散发着一种温暖舒服的香味。

    其实这些衣服并没有什么异味,相反还带着晏辞身上特有的一种香味,那是顾笙最喜欢的味道,也是让他觉得最心安的味道。

    可是晏辞毕竟长了一只狗鼻子。

    尤其从牢里出来后,连着几天对自己嫌弃的不得了,每次都皱着眉说自己身上有怪味,后来喝药以后又说衣服上染了中药味,换下的衣服必须用熏衣香熏过才行。

    不然他不穿。

    一向好脾气的顾笙都受不了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光着吧。”

    后者没皮没脸,吃惊地看着他:“夫人,难道你舍得看为夫受冻?”

    “”

    顾笙被这声可怜兮兮的“夫人”叫得没了脾气。

    他自然不舍得他受冻。

    于是勤劳的小哥儿将锅搬到院子里,拎着桶在院子里打水注满铁锅,然后安静地等水烧开。

    接着他从厨房拿了一个蒸笼架在锅上,再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搭在蒸笼上。

    这个方法他看晏辞做过很多次,晏辞对他说等水开了的时候同时点上熏香,熏香会顺着热气一起钻进入到衣服里,可以保证香气久久不散。

    用来熏衣的香饼放在银碟子里放在衣服上一起蒸,等到熏完以后把衣物在柜子里放一天一夜,隔夜再穿,香气几天都不散。

    顾笙第一次听到他滔滔不绝说起的时候,吃惊的合不拢嘴。

    若不是院子里恰好有一口井,光是去河边打水就要费不少时间。

    而且银碟子,他们哪里有钱买银碟子?

    时至今日,虽然晏辞有钱找银匠打了几个专门熏衣用的银碟子,但顾笙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富贵的习惯,至少他嫁给夫君之前绝不会做这么奢侈的事,还是想一想都会被爹破口大骂的那种。

    顾笙将熏好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了放回柜子里,接着又去香房整理晏辞桌子上的东西,他看了看桌面上放着的一张纸,那是昨天晚上晏辞口述让他记下来的内容。

    “出降真油法。”

    以降真香截二寸长,辟薄片,用江茶水煮三五次,其油尽出。

    顾笙细细读着上面的字,然后一笔一画地将字誊抄下来。

    晏辞的字写的快的时候过于飘逸了一些,有时他自己都看不清,顾笙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来,一边当练字,一边背香方。

    至少现在他已经记得不少成分简单的香方了,甚至可以自己独立做出几款香品来。

    他正在屋里认认真真抄写着,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敲他们家的门。

    顾笙刚开始以为是晏辞回来了,忙放下笔站起身,准备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喝药。

    然而临到门口,却发现那敲门的力度不像是晏辞的。

    顾笙有点儿纳闷地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穿着官服的三个衙役,顿时心都紧了起来。

    他不安地开口:“你们找谁?”

    其中一人问道:“晏辞住不住这里?”

    一听到晏辞的名字,顾笙心中顿时一沉。

    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攥紧袖口,快声道:“你们找他做什么,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夫君是冤枉的——”

    其中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打断他:

    “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顾笙被他这么一训斥,抿住唇不说话了,袖子下的手指却还在不住发着抖。

    “好了好了。”

    另外一个衙役见面前这漂亮的哥儿面色不大好看,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抓你夫君的。”

    “这次来找他去衙门,是因为先前那件案子有眉目了。”他顿了顿,“虽说这案子中他也是受害者,但是有些事情必须当面问他。”

    第 110 章

    茶的名字很好听, 叫做春雷飞雪。

    铜钱大的茶团被小巧的茶槌捣碎后放进黑盏底,入汤轻泛,水刚过二沸时茶汤泛起乳白色, 烟雾缭绕间满室清香。

    晏辞垂头看着那乳白如瑞雪的茶末,接着用还有些不便的手指矜持地执起茶盏, 放在唇边轻抿一口。

    茶汤入口, 余香如兰如芷包裹住唇舌,自喉咙向下直抵心府沁人心脾。

    好茶。

    晏辞暗自在心里感叹, 不愧是五两一钱的茶。

    他从茶香里抬起头,正好对上陈昂狐疑的目光:

    “大公子,你有没有在听?”他顿了顿,然后十分克制地委婉道, “你就回晏家看看吧。”

    晏辞轻咳一声,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

    陈昂看着他默不作声,又看了看他面前的茶盏, 欲言又止, 似乎以为他没喝够,咬了咬牙再次招来茶博士:

    “给公子再上一壶。”

    晏辞赶紧放下杯子道:“不必了。”

    好歹他也算有些品味的人, 品茶一杯足矣, 又不是饮牛饮马。

    眼看陈昂脸上表情很严肃, 晏辞正襟危坐,也跟着正色起来。

    他思考着刚才陈昂的话,微微沉吟了一下:“陈叔, 你说的这事若是没有证据, 就算我们贸然去衙门报官也无济于事。”

    他轻轻吸着茶香,然后把身体靠在椅子上, 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思索着:“你能确定爹中风的事跟晏方有关?”

    陈昂紧抿着唇,脸颊因为用力咬牙微微抽搐,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最终只能泄力般摇了摇头。

    晏辞神色十分认真:“事到如今还是爹的身体比较重要。”他想了想,“他们找郎中所用的药,你可知道?”

    陈昂闻言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包中药来,递给晏辞。

    晏辞接过来,打开药包,看了一眼里面混合的中药碎片。

    中药味十分弄重,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然后用指尖拾起几颗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回去,再拿起另外一种。

    陈昂看着他这幅专业认真的表情,愕然道:“大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

    晏辞手顿了一下。

    他自然不是很懂医术,但是毕竟摆弄香药多了,有时也会对与其同源的药材有些许了解,但也只局限于每种药材的药性,至于混合后能产生什么药效他就不是很懂了。

    “哦,这几个月跟一个朋友学的。”晏辞自然地说道。

    陈昂“哦哦”两声,便没再多问。

    晏辞将每一种药材放在鼻尖下仔细闻了闻,直到闻到最后两种时,面色才稍显凝重。

    陈昂看他眉头微锁欲言又止,又见他再次低头仔细闻了闻,然后用指尖扒拉几个放在旁边,抬头与自己道:“这两味,回去煎药的时候记得丢出去,千万别放。”

    陈昂直了直身子,面色凝重:“这两种药有问题?”

    “这是乌头,这种东西有逐寒止疼的作用,但是必须与其他中药相辅才行。”晏辞拾起一个深色的块状物解释着。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的一种看起来像有些干的草茎的药材:“这个是麻黄,这两种药材同用会引发毒素在体内积累,时间一长会对病人身体不利。”

    陈昂听完以后脸色越来越不好,最终听到毒素积聚的时候,咬着牙愤恨道:“老爷平时对他们娘俩不薄,没想到他们竟然”

    他重重“唉”了一声长长叹息。

    晏辞抬眼道:“陈叔您回去以后,记得把这两味药一定要筛出去之后你就当什么事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务必在府上找些线索。”

    他顿了顿:“如果能找到晏方或是晏夫人行径的证据,务必派人通知我。”

    陈昂闻言忙不迭地站起身,点头道:“大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去好好照看老爷!”他言辞间十分诚恳,态度恭敬,已然是把晏辞当成了晏昌之外第二个主子。

    晏辞点了点头,就在这时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茶博士打开门探进脑袋。

    “两位客官。”他说,“外面有官爷在找。”——

    这是晏辞第二次进衙门。

    他靠在有些旧的红木椅子上,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露出衣袖下被纱布包着的手指。

    他对面一个一脸方正,眉目间带着寒意的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晏辞似笑非笑,对其言语间毫无恭敬:“查大人,草民最近没犯什么事吧?”

    查述文听着他散漫的语气,心里极度不满。

    自己就是因为这个人被罚了三个月月俸,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升官无望,还不知道要在这小镇上待多久。他听着这人散漫的语气,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的态度最好恭敬一点儿。”

    “恭敬?”晏辞动了动手指,那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至今还会时不时发痛。

    “为什么要恭敬?”晏辞笑了,“大人有哪处值得我恭敬的地方?”

    此人给自己用私刑逼供,根本不配为官。

    查述文面色阴沉地看着晏辞,眼前这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害怕,甚至看着自己的表情还带着一丝不屑,这种眼神让查述文十分恼怒,于是他咬着后槽牙,面色难看: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

    不等晏辞说话,他嘲讽道:“不服又怎么样?我为官,你为民,你就算有一万个不服气也得在心给本官里憋着。”

    晏辞扯了一下嘴角,脸上表情不变,看起来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查述文用像看老鼠一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终于冷声问道:

    “晏方你认不认识?”

    晏辞抬眼看了看他,就算自己说不认识好像也没人会信:“认识。”

    查述文“哼”了一声,继续道:“王猎户昨天晚上已经招了。”

    “他说那天早上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指示他作伪证陷害你。”

    晏辞“哦”了一声,他这辈子都不想跟此人扯上关系。

    查述文直接将一个金制的镯子放在晏辞面前的桌上,晏辞看了一眼,上面雕刻着古朴的祥云纹,样式精巧,看起来是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从余氏家里找到的,温氏原本还想藏着这玩意儿,不过被衙役搜出来了。”而且温氏还哭天抢地地不让衙役把东西拿走,说是给她儿子以后成亲用的聘礼。

    晏辞不明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查述文紧紧盯着他的脸,不紧不慢道:“因为这东西是你胞弟一个月前送给余氏的,他们两个之间什么关系不用本官说了吧?”

    晏辞点了点头:“大人若是怀疑他跟余姑娘的死有关,想抓他请自便。”

    “虽然他与我名义上是兄弟,但他的任何事都跟我没关系,他要是犯了什么事你们只管去抓就是。”

    查述文依旧盯着他。

    “你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开口,“方才已经派衙役去了晏府捉拿嫌犯归案,不过听说晏家夫人和这位晏公子几个时辰前就驾着车离开镇上了。”

    他盯着晏辞:“如今晏老爷病重,晏公子作为晏家长子,现在就是晏家的主事人,这件案子上还请配合衙门行事。”

    晏辞:“”

    他直接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几个月前就被赶出晏家了,镇上人都知道,所以现在我跟晏家已经没关系了。”

    明明他也是受害人,这人语气说得自己跟嫌犯亲属一样…

    两个衙役立马上前拦住他,查述文冷哼一声:“你的名字尚且还在晏家的家谱上,你说不是就不是?”

    晏辞闻言转过身:“什么?”

    什么家谱?

    他当时被赶出家门时,不就应该在家谱上被除名了吗?

    查述文朝一旁的衙役看一眼,那衙役立马将一个有些年头的,看起来很厚的发黄的薄子拿过来。

    晏辞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的家谱,没想到还是衙门的人给他递过来的。

    接过去草草翻了一下,只见上面全都是人名。

    晏辞皱着眉,一页页寻着。

    只见上面画着像树一样的世系图,顺着上面一堆晏姓的名字翻到快临近最后的一页,终于找到自己名字。

    上面写着:

    “晏氏四世长子辞,字XX父三世长子昌,字伯赟母秦氏子鸢”

    “符成七年腊月生一十九迎夫郎顾氏子笙”

    字后面是空着的,古人一般二十岁弱冠之时才会起表字,大概原主被赶出来的时候还没过二十岁生辰,或者说因为晏家为商贾世家,也不用像读书人或是士人那样将表字看做很重要的事,所以这表字起不起都行。

    晏辞看着上面顾笙的名字,又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还用朱笔标了“嫡长”二字。

    他轻轻用拇指摩挲着那朱红的字,目光又落在原主的母亲名讳上面。

    晏辞在现世时,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祖父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母亲的名字,所以如今当他看着秦氏子鸢四个字,他内心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奇妙感觉。

    原来这就是原主的母亲名讳,他想着。

    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几个名字上,一旁查述文的声音突然响起:

    “看到了?”

    他用手点了点晏家的家谱。

    “现在晏家就你一个能走会跑的男丁,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现在都是晏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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