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那边顾笙正在暖阁里, 忽然听到外面的小厮来报,说大公子带着一个小道童去了正厅,还叫人做了不少点心过去。
他有些好奇, 自从回了府里,除了苏青木应怜他们几个就没有陌生人拜访。
于是就在惜容的陪同下去了前厅, 还未到近前, 就听到厅中传来的笑声。
“慢点儿吃。”晏辞的声音传来,“吃这么急小心噎到了。”
惜容上前替他拉开门口挂着的防止冷气进入的毯子, 顾笙一进门便看见晏辞一身淡紫色的绸衣随意地靠在椅子上。
他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小臂,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和旁边一个穿着藏青色的道袍的七八岁小孩子聊得开心。
那小道童正与他说的起劲,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看见顾笙, 眼睛瞪大了,顿时用双手捧起茶碗挡住自己的半张脸。
晏辞见状转过目光来,归鹤则用碗遮着半张脸悄悄地看着顾笙, 随后又小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 小声问:“大哥哥,这个哥哥是谁, 他好好看呀”
闻言, 晏辞笑了起来, 也小声与他道:“这是我的夫郎,你叫他笙哥哥就好。”
说罢又压低声音:“你要是觉得他好看,就去夸夸他, 这个哥哥就喜欢小孩子说他好看, 你夸他好看,他就会很开心, 他一开心就愿意跟你亲近。”
归鹤一点就通,闻言立马行动。
他跳下椅子,走到顾笙前面,仰着小脑袋扑闪着眼睛看着顾笙,一点儿不羞赧,大大方方道:“笙哥哥,你好漂亮哦,是除了师父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顾笙从来没被小孩子这么直白地夸过,闻言脸一下子红了,有点紧张地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归鹤!”
晏辞看着这一幕笑出了声,没想到归鹤竟然还是个嘴甜的。
还有顾笙,被小孩子夸也会脸红?
顾笙被这一声声笙哥哥叫得怜爱之心泛滥,眼神里是丝毫掩饰不住对归鹤的喜爱之情。
“吃饱了吗,还想吃点什么?”他轻声问,“哥哥叫人去做。”
“吃饱了吃饱了。”归鹤赶紧摆了摆小手,拍了拍肚子,夸张道,“一点儿也吃不下了,再吃肚子就要撑破了!”
晏辞靠在椅背上,听着两人谈话,看着眼前温馨的场景,顺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顾笙。
在顾笙蹲下和归鹤说话时,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平时不轻易见到的柔和,不是那种看向自己时的温柔,而是独属于看向孩子时怜爱的柔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柔许多。
顾笙他喜欢孩子,却很少有机会和七八岁的小孩子打交道,眼前的小道童又古灵精怪,实在让他打心里喜得不行。
顾笙正与归鹤说这话,忽然感受到头顶的目光。
他略微抬头,便看到晏辞直勾勾盯着自己,见他抬头,伸手点了点自己,嘴巴无声地说出几个字:
【以后我们也生一个。】
“”
【就生这么可爱的。】
顾笙脸上红晕又起,嗔怒着瞪了他一眼,孩子还在呢,就这么调戏自己。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有小厮来传话,说外面有几个道士在门外等着,要来找他们师弟。
归鹤嘴里还咬着半块点心,回头对晏辞道:“大哥哥,你看我说什么,我师兄们总能算到我在哪。”
晏辞站起身,亲自带着归鹤出去。
顾笙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尤其是看着小归鹤,眸中有点儿恋恋不舍。
他重新回了东厢房,在屋里坐了没一会儿,晏辞就回来了。
他依旧一身淡紫色的绸缎轻袍,倚在门边扬着嘴角看着他,顾笙还没开口,就被他上前抱着腰狠狠吻了一下。
他站在顾笙身后,炙热的呼吸打在顾笙的颈侧。顾笙动了动,就听身后的人的笑声:
“怎么了,我说生一个你还害羞上了?”
顾笙嘴硬地往旁边躲,意图避开他的吻,恼道:“谁要跟你生”
身后的人直接单手扣住他的脑后将他的脸侧过来。
顾笙被迫微仰着头,接着温软的触感夹杂着清冽的梅香就覆上他的唇。
又是这样,晏辞每次都不会用力,就那么用手虚虚地扣着他的后脑。
五指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让顾笙感到不适,又能让他躲不开动不了,完完全全地在他手里接受一切。
顾笙被他欺负的委屈,最终费尽力气“唔唔”着推开他。哥儿胸口起伏不定,上气不接下气,耳畔的发丝略显凌乱,眼尾都被人都弄得微微发红。
这幅模样只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逗弄:“不想跟我生,那你想跟谁生啊?”
真是烦死了!
顾笙眼尾泛红,想要埋怨几句,却见晏辞面上风轻云淡,整个人却是熠熠生辉,似乎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顾笙并不怎么了解晏家的生意,但是随后几天眼看着晏辞越发忙碌,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出去了,两人唯有晚上的时候方才有时间说说话。
顾笙问过陈昂,陈昂只说公子最近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忙是忙了点儿,但收获也是颇丰。
一晃眼就到了离顾笙生辰不到十天的时间。
晏府众人在陈昂的带领下前前后后忙着给少夫人准备庆生的事宜,就连许久没有出门的晏老爷都偶尔出门,在房檐下站上一会儿,看着小厮三两成群地将红色的缎带挂在回廊上。
陈昂早已经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先是说赵家已经下架了店里的腊梅香,后来又说公子前些日子又得到了灵台观供香的资格。
晏老爷听到此微微咳了咳。
“降真香?”他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此时必须有人搀扶方能行走,但是精神状态却渐渐恢复了不少,整个人状态还算不错。
“是,原本赵家拿了一支叫做‘清心降真香’的香去参选,官府的人闻了以后赞不绝口,本来已经定了那道香作为供香,赵家装了几车的货刚要到镇门口,结果灵台观的道士忽然下山来镇上,还来府里小坐了半日。”
“当时是大公子亲自接待他们的,我也在场。那些道士拿着一支香来,似乎还是特意来找公子的,说此香气味悠远灵透,叫何名字?”
“大公子答曰,此香名为‘宣和降真香’。当时那几个道士便定下了这道香作为斋醮的供香。”
“那几个道士走后没多久,赵家的人就上门来了,神情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般。不过大公子说凡是赵家来的人一律不让进,那赵安侨气急败坏,在门口对着大公子破口大骂,大公子理也没理,姓赵的过了一会儿骂累了,就灰溜溜地走了。”
晏昌默默听着,目光看着远处的天空,陈昂于是继续道: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些道士没有选赵家的香,而是选了公子的香。问了公子,公子只说,先前遇到过一个道人,与他讲了,这道观里斋醮用香是不能掺杂檀香的。而他告诉赵安侨的那支香方里用了大量的紫檀。”
晏昌咳了几声,陈昂忙扶着他进屋去,晏昌拄着拐慢慢踏进门:“那他最近都在外面干什么?”
陈昂笑道:“大公子忙着收购赵家那些铺子呢。”
“之前赵家以为那道香一定会被选上,为了不让其他人抢生意,就花了府里一半的银两将镇子周边所有的降真香全部买了下来。如今不仅生意没得到,那几库房的降真香卖又卖不出去,这年的收入完全堵不上这窟窿。”
“就在这节骨眼上,听说公子的朋友率领镇上所有之前被骗过香方的小香商,一起去衙门告赵家欺骗香方,打压小商贩。而且多次低买高卖,强迫小商人用比市均价高几倍的银钱买他们家的香料,这些天衙门口水泄不通,正热闹着呢。”
“后来赵安侨实在受不了,就来求公子买下他们那几件铺子,还有几库房的降真香。”
“大公子跟我说,让我与赵家的讲,只要赵安侨同意按市价五成的价格出售,他就考虑买。”
“那赵安侨之前还想把香料以五倍的价格卖给公子,这厢听了公子的条件气的脸都绿了,也不敢说一个字,只求大公子愿意花钱,哪怕是市价的一成他们也愿意卖。”
“还有赵家的在街角最大的那个铺子,如今也是晏家的了,大公子这些天找工匠卸了旧牌子,装上新牌子。”
晏昌听完以后,沉吟道:“如此说来,赵家在镇上恐怕待不了多久了。”
陈昂笑道:“不止,赵家本来就因为降真香的事欠债,只能将店铺抵卖。后来又因为太多人状告他们,官府不得不细审,这一细审不要紧,发现那赵安侨以前多次找外地人假扮本地人,看谁家生意好,就使出龌龊手段栽赃陷害。”
“大公子之前被人迷晕扔到山上的事,就是他们府上一个丫鬟干的还有二公子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昂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而晏昌听到自己两个儿子的名字先后出现,拄着拐杖的手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无事,你继续说。”
“官府判了赵家赔偿好大一笔银子,这样一来,赵家就算把宅子和地全部变卖也只能勉强抵债和交罚银。”
“好在公子人好,不计前嫌将赵家那些铺子收了。”
“这赵安侨牵扯上人命,已经被判流放了赵家在这镇上再也站不住脚,不日就要搬离白檀镇。”
终此算上晏家一条街的产业,还有赵家镇上最大的那间店铺,以及两家库房里数百种价值不菲的香料,还有不少小香铺自请“加盟”,代理沉芳堂的香品。还得算上灵台观斋醮后,镇子周围地区十几个道观纷纷来沉芳堂进购供香的源源不断的订单。
如今晏家已经成为镇上最大的香商,白檀镇十之七八的生意都将归晏家所有。
“我见公子这些天一直派人联系胥州,似乎想开拓那边的客源。”
晏辞这几天没在府里,他在忙着跟各色客人打交道,不仅有晏家以前的老顾客,还有闻名而来的新客人,以及先前赵家的,转移到晏家的客源。
于是他每天不到天亮就起来拉着店里几个管事共同商议契书内容,看看是否还有不合理的地方,或是不容易察觉的漏洞,每个至少调整七八版才能安心。
他还要去官府,亲自将他那些新收的铺子和地逐一立地契,交税。每日不到卯时起来,子时才归,真真应了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句话。
有时候顾笙等他等的实在困了,就给他留一盏蜡烛。
每次夜半晏辞洗漱后轻手轻脚地上床来,顾笙就算在睡梦中,都会顺势贴过来,仿佛依靠在晏辞怀里,成了他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晏辞这些天虽然很忙,但也没忘了顾笙的生辰之事。
第 132 章
晏府书房里的书册众多, 之前晏辞在自己的小院里时没有什么书可看,如今回了晏府,发现那些书架上有不少志异类怪谈和封面看起来十分野的野史。
现在他最喜欢的事, 就是闲暇时带着他最爱的竹制躺椅在晏府前院的树下看书。
每当看到他靠在躺椅上时,府里的下人们都会自行远离此处, 无人来打扰。
如今已经入了十一月, 天气转凉,白日里阳光却是正好, 阳光自树影间穿过,斜斜打在晏辞身上,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枝头偶尔有残存的落叶旋转而下, 掉落在发黄的书页之上。
他在阳光烘烤的暖意中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书, 不多时,院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一个护院打扮的仆从快步走到他跟前,说沉芳堂的管事带着两个异族人在晏府门口, 想要见他。
晏辞点了点头。
不多时, 店里的管事就走了进来。
紧跟他身后的事两个看着有些拘谨,穿着燕朝普通百姓服装, 但是有着浓眉大眼阔嘴唇的棕色皮肤的南洋商人。
那个商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晏辞面前的竹案上, 打开来, 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四四方方的,上面雕刻着繁琐花纹的锡制匣子。
那商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晏辞,口中一直不停用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 一边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晏辞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旁边的管事为了连忙道:“少东家,你要的奇楠香, 我写信给各个州的分店,辗转反侧整整七天,终于找来两个从真腊来的商人,他们手里又正宗的奇楠香。”
晏辞见他一脸诚恳,肯定他的努力:“辛苦了,出门前去找陈管家领些银两。”
辛苦的确辛苦,就是这成语运用还得多练练。
管事说,那两个真腊商人是不远万里过来燕朝做生意的,如今要南渡回国,想将身上最后的一块奇楠木出手。
奇楠,又被称为奇蓝,伽南。
是熟结沉香的一种,堪称沉香之最。
这种香料只产于燕朝东南海上诸国的深山之中,因为产量过于稀少,采摘下来的香料几乎全部贩卖出口,而岛上如果有人敢擅自采摘奇楠,则会被处以断手的酷刑。
又因为这东西价格极为昂贵,识货的人又少,大多数人就算想要也怕买到假货,不敢轻易入手。
“这两个真腊人今天就要南下去舶岸了,所以想找个行家把这奇楠出了。”
晏辞道:“打开看看。”
管事的连比划带猜,终于用生涩的语言与那两人沟通明白,两个人立马点头,其中一个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锡制匣子的盖子打开。
晏辞探头往里看去,只见里面还有一个稍小一点的圆形匣子,也是锡制,和外面的匣子之间的空隙用蜜蜡严严实实地密封起来。
两个真腊人拿出随身的异域风格的弯刀,沿着那厚厚的白色的蜜蜡将里面的匣子撬出来,打开这个圆形的匣子,最中央放着一块木头,被同样色泽的香末深埋其中,只露出最上面的一点。
真腊人用一块干净的布裹住手,小心地将木头从香粉中挖出来。
他手上的,是一块儿拇指大小,色泽乌黑,微带红润之色的不规则木头。
晏辞见这“藏香”的方法还很地道,又见这木头表面紫黑,油脂分布十分均匀,紫黑色的油脂均匀地遍布了木头的表面,刚一打开盖子,一种充盈馥郁的香味便迎面扑来。
这味道一出,即使在有风的室外,几人都是情不自禁地深吸几口。
两个商人用听不懂的话说着什么,管事则兴高采烈地对晏辞说:“少东家,我说什么来着,就冲这味道,绝对是上上品!”
的确,在这个时代,想要香料作假不是不可以,但是味道上却是无论如何也仿制不了的,是真是假,一闻便知。
“盖上吧。”晏辞做了个手势,“我要了。”
管事又生硬地操着真腊语与那两人说了几句,两个人听完不住点头。
这块拇指大的奇楠最后以三百二十六两的价格入了晏辞的手。
管事一听到这个价格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咋舌,若非少东家亲口说这东西值这个价,换作别人,他都以为这人被骗的裤子都掉了。
眼见晏辞面不改色,管事心想,少东家这回可是真赚到钱了。几百两的东西,在镇上值一座小一点儿的带院子的宅子,说买就买。
两个真腊人走后,他忍不住问:“少东家,你买这奇楠是要做什么啊?”
据他所知,这种奇楠木一般在京城十分流行,是那种有钱家的公子哥用来做扇坠,或是手把件的最好选择,不过看着少东家平日里身上连个装饰都没有,也不拿扇子,花这么多银子买这东西干嘛。
晏辞坦然道:“这不是少夫人生辰快到了吗,送他个小玩意。”
管事闻言就明白了,这少东家平日里连个银饰也懒得戴,也只有给少夫人的东西上舍得花这么多。
“那少东家可是要给少夫人做什么装饰?要不要我去店里找几个手巧的工匠过来制图?”
“不用。”晏辞用布裹着那块奇楠在指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扬起嘴角,“我亲自制图雕刻。”——
苏青木前些日子打了个胜仗。
就在晏辞摆了赵安侨一道以后,他瞅准时机,跑去镇上说服了李承甫在内的,几个镇上一直受压迫的小香铺主人,共同在一匹淡色粗布帛上写上赵家的罪行,并在下方共同签上名字,会写字的写字,不会写的按手印。
拿着这样一份控诉赵家仗势欺人的“百人书”,并且率领这群人风风火火冲到衙门门口,陈述赵家先前的种种恶行。
那些一直被赵家压榨的小香商们有不少人被赵家拿去香方的,此时皆是已忍耐多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墙倒众人推,这件事之后,赵家不得不变卖店铺和农田,彻底宣布破产,至于赵家先前骗去的其他人家里的香方,也重新回到各家手里。
有了香方,苏青木又雇了几个香师,终于在四时香铺开店这么久以来,上架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香品,至于晏辞之前给他的那些香方,当然要还给他。
他跑来找晏辞得时候,后者正在自家工坊的一个角落的里,手里拿着工具。
苏清木道:“我这香虽然没你的那般好,但怎么说也是我苏家祖传的,我相信以后总有办法能将它发扬起来。”
“不用给我。”晏辞看着那些方子,“你留着就是。”
他没忘记苏青木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他,还千钧一发之际冒着危险把他从火里拉出来。
这人不只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恩人。
苏青木见晏辞神色语气坚定,也不好再多说,看着他此时一身白色的里衣,两只袖子撸起到肘部,手里拿着锉刀,正对一块儿木头精雕细琢,十指和手掌上沾满了香粉。
苏青木凑过头去,好奇地问:“你这雕的是什么?”
只见晏辞面前一堆切成小块的木头,上面用炭画出均匀的圆形,他正在用锉刀一点点沿着那些痕迹一点点磨成圆珠的形状。
整个过程十分繁琐又麻烦,那木头质地又软,不像硬一点的木材方便打磨,稍不留神就会留下痕迹。
此时他正在雕着一个拇指大小,黑色泛紫的木块。先是勾勒出花瓣的形状,然后再用刻刀一点点雕刻。
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中心的芯蕊,每一瓣花瓣形态都不一样,或卷或翘,或含或放,虽然这还是个半成品,但已经能看出成品该是怎样的精致来。
苏青木眼睛一转,明白了:“给顾笙的吧?”
晏辞盯着那木头:“他不是要过生辰了吗,送他的礼物。”
“嚯,这雕工厉害啊。”苏青木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看着他的动作啧啧道,“你还真是个情种。”
“给自己夫郎做礼物,那不是理所当然嘛。”晏辞并非只是会制香,他以前无事的时候就会雕些小东西来,不过这么认真还是第一次。
毕竟他向来宝贵自己的鼻子和手,这世上没几个人值得他用这双宝贵的手干这精细活儿了,顾笙首当其冲算一个。
他抬头看了一眼苏青木:“你最近怎么样?”
他这些天一直忙着自家生意,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一直没问苏青木的情况。
苏青木听到他这么问,顿了一下:“嗯就那样呗。”
这一下不太自然的停顿令晏辞抬起头:“哪里不顺?我能帮什么忙?”
“嗐,不是生意的事。”他挠了挠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还记得我那个舅吗,就是在容州的那个?”
晏辞点头:“当然。”
最开始他和苏青木两个人艰难经营铺子的时候,就是从他舅舅那儿弄来的香品。
苏青木反向跨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倚在椅子背上:“晏辞,我舅舅前两天来信,说容州提举司中职位有空,召十五岁以上的年轻男丁入司当职。他写信给我,想让我去碰碰运气。”
“虽然应该是最低等的小吏但那里毕竟是容州嘛。”
容州是燕朝最南部,也是燕朝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州府中位于最南端的一个,沿海设立的容州市舶提举司负责舶船蕃货入关、征榷外来商货之事,其州府海上贸易极为发达,民众生活富庶非常。
晏辞握着锉刀的手一顿,他抬起头:“市舶司?”
苏青木点了点头,接着又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
“我这不正在考虑吗,我还是觉得我不适合经商,我这人人太直,不会说话,还容易的罪人,不像你和珠儿。”
“而且你年后就要去胥州了,珠儿也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得为自己以后做点什么了。”
晏辞放下手中的锉刀。
他张了张嘴,心里有些沉,想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说。
然后他认真地想了想,道:“容州地处燕朝南海岸,贸易发达交通便利,繁盛程度不输胥州,机遇会很多。若是刚去那边可能不适应当地生活,不过你舅舅在那边,有亲人在,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么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白檀镇太小了,没人愿意在这镇上终老一生,所有人都年轻,所有人都想出去看看。
苏青木大力点头,似乎很高兴晏辞赞同他:“我也是这么觉得。”
晏辞又问道:“那珠儿呢?”
“珠儿有自己的想法,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像我,从小到大她总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两个人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儿重。
过了一会儿,晏辞开口道:“再过几天就是顾笙的生辰,府里设宴,你和珠儿都过来。”
苏青木松了一口气,嘿嘿笑起来,他直起身子:“放心,我们肯定第一个过去。”
说罢,他又想到什么,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试探着问:“对了,晏辞,你放在我铺子里那个香,已经窖藏半个月了应该差不多可以打开了吧?”
晏辞一锉刀下去差点刮掉手上一块皮。
差点把这事忘了!
第 133 章
符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十。
这是晏辞来到这里过得第一个冬至, 也是顾笙成亲后过得第一个生辰。
这天天还未亮,晏辞便在下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穿戴了一身崭新的衣服, 在晏昌的带领下,去晏家祠堂祭拜晏家的先祖。
在正龛前放上祭品, 礼贡香火, 祷告上苍和列祖列宗,从此晏昌不再过问晏家生意上的事, 晏辞正式接手晏家,成为晏家的家主。
晌午过后,便开始着手晚上的宴席。
冬至大似年。
晏府提早七天便开始准备过节的事务,晏辞又额外订了一批礼品, 专门分发给府内的下人们。
晏辞又顺便给府里雇佣的账房护院等放了三天假, 让他们可以有时间回去陪家人过冬至。
至于剩下的那些卖身府里的下人,便留在府里着手布置过节的事项。
顾笙的生辰恰好是冬至这一天。
以往他的生辰都是不过的,出嫁前只有娘亲会给他煮一碗加蛋的长寿面, 还得防着不让爹爹看到, 娘亲去世后,就没人记得他的生辰了。
直到回府后, 晏辞会问他生辰想要什么礼物。
而府里的众人见公子对夫郎的上心程度, 皆是不敢怠慢, 提前准备了比以往冬至晚宴丰富两倍的事物。
晏辞同时也向镇上有来往的商家和顾客发了请柬,每一封都是他亲自书写。
这第一次宴请宾客,务必要做到让人感受到晏家的诚意才是。
自从赵家离开白檀镇, 这镇上的生意便是晏家一家独大, 何况镇上的小商家都将晏家少东家的人品看在眼里,皆以售卖沉芳堂的香品为荣。
众香铺的东家一听说是这位晏公子夫郎的生辰, 无一敢怠慢,皆纷纷收了请柬,携礼道贺。
甚至有白檀镇周围的有生意来往的商家也会前来,若是实在抽不开身,便派人送上礼品。
一时之间,晏府的大门从早开到晚,来往之人络绎不绝,恭贺之声连绵不断。
所有人都是来庆贺晏家夫人的生辰,所有人也都是想来结交这一下位晏家的新家主。
苏青木没有食言,他和苏白术第一个登门的,还用车载了一头新鲜的成猪。
苏氏兄妹过后,来的是应怜,再然后是杨安,再然后是店里的管事们
晏辞从早到晚站在门口,亲自接待了前来的宾客,对那些熟悉不熟悉的面孔,认识不认识的人皆是以礼相待。
他礼数周全,待人接物皆是谦逊,来客对他好感倍增,不多时府里坐满了人,因为位置不够,不得已又在院子里添了几桌。
一旁的小厮伏在安置在门口的桌子上,每来一个客人,就在红色的纸上记下礼品的名单,写了长长的几条。
等到来人皆以入座,在府里欢笑闲聊之时,晏辞在寒风里站的脚都麻了。
他问旁边的陈昂:“名册上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吧?”
他的脚已经酸的不行了,天知道为了给众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已经站了快三个时辰。
陈昂比对了一下名册,点了点头:“应该是都到了,公子,咱们也进去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个高昂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贤婿!”
晏辞正要转身回屋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灰白衣袍,看起来有些干瘪的中年男人正快步跑来,手还不停挥着,嘴里喊得内容让晏辞后背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贤婿!贤婿!等一下,等一下啊,先别关门——”
门旁边的小厮察言观色在行,虽然眼疾手快,可大门将要合上之际,一只手伸了进来牢牢按着门扉。
这穿着灰白棉服的中年人用手抵住门,接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脸探了进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目光炯炯地看着晏辞。
虽然面上看着挺干瘪,却是力大无穷,硬生生从门缝挤了进来,两个小厮都拦不住,直接扑到晏辞跟前,狠狠抓住他的手腕,大喊道:
“贤婿,我是你岳丈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一旁的陈昂眉头一皱,仔细一看,奇道:“这不是顾秀才吗,几月不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晏辞稍微往后仰了仰身子,艰难地避开快喷到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啊,是岳丈大人啊,多日不见,身体安好?”
这人正是顾笙的爹爹,镇上唯一的秀才顾绰。
顾绰见到晏辞,面上比见了顾笙还高兴,听他一声勉为其难的“岳丈大人”,面上丝毫没有赧意,大喜道:“好好好,托了贤婿的福,一切都好!”
若不是几个月前,这人还站在晏家乡下小院里一口一个“窝囊废”“穷光蛋”地叫着自己的场景太过深刻。晏辞都要以为自己记忆错乱了,或者眼前这个一口一个“贤婿”的人是被人夺舍了,所以才像看到亲娘一样看着自己。
不过此人毕竟是顾笙的爹爹,晏辞也没有不客气,尤其此人还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副怕自己跑了的样子。
“岳丈大人怎么突然想起要过来了?”
那顾绰闻言喜不自胜:“好贤婿,好!岳丈果然没看错,当时把笙儿嫁给你是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今日是笙儿的生辰,我这不是特地过来看看!”
“呃,可是几个月前,岳丈大人不是还要小婿和夫郎和离,怎么今日就”晏辞故作奇怪地问道。
“贤婿。”顾绰假装没听到他的话,正色道,“今日是笙儿的生辰,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先不要说往日那些误会的事。”
不是
谁跟你是爷俩啊???——
顾笙原本在府内招待客人,一抬头看见府门处,自家夫君正被一个看着熟悉的中年人拉着,心里诧异,再仔细一看,心头一紧。
“爹!”
晏辞这厢正与这没皮没脸的老流氓挣脱不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顾笙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顾笙在惜容的陪同下快步上前。
他看着顾绰,有点儿紧张地问:“爹爹怎么来了?”
那顾绰转头一看见穿着一身新衣服,面容俊秀的顾笙,面上更喜,于是放开晏辞,转头去拉顾笙:“笙儿,我的好儿子,这么多月不见,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爹爹?”
顾笙闻言心里更加忐忑。
以往爹爹都是厌恶他是哥儿,不像女儿那样好嫁,也不像男儿那样能干活,每次看着自己都是严肃地板着脸,或者根本不给自己好脸色。
自小到大,何时见过爹爹见自己如此开心的表情。
“爹”他踌躇着又唤了一声。
他没忘记几个月前爹爹非要自己和夫君和离的事情,如今再见面,心里难免紧张,生怕他来找晏辞的麻烦,正想说些什么,却听顾绰道:
“好孩子,爹爹从小把你养到大,又把你教养的好,最主要是给你找了一门好亲事,才能嫁得如此乘龙快婿!”
顾笙错愕着被顾绰拉着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顾绰已经开始述说自从娘死后,他如何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抚养大的,教他看书认字,才把儿子养的这么标志,嫁了如意郎君。
面上就差老泪纵横当众抹泪。
顾笙何时见过爹爹这般重视自己的样子,懵懵地看着他,终于无助地抬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晏辞。
顾绰身后的晏辞听着顾绰的话,实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被他这位岳丈用“乘龙快婿”四字形容。
他正憋笑憋的辛苦,然后就看见顾笙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不忍顾笙这么楚楚可怜,于是轻咳一声,打断了顾绰的絮絮叨叨:
“岳丈大人,宴会要开始了,快进去入座吧。”
顾绰一听,立马转身大喜道:“好好,贤婿,我这就进去!”
说罢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急匆匆大步往府里走去,一副生怕晏辞临时改变主意把他撵出去的样子。
不多时便听到里面如洪钟的声音响起,似乎生怕别人听不清,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我是谁?不认识我不要紧——”
“晏辞,那可是我的贤婿!”
人群里有些听过他的事迹的,也有没听过的,但都是为了晏辞的情面,闻言纷纷拱手道:“哦哦,原来是泰山大人。”
“”
顾笙回过头,咬了咬唇,有些焦灼地看向晏辞:“夫君,我爹他”
晏辞搂了搂他的肩膀,帮他把面上的一缕发丝拿开,和颜悦色道:“无事,今日是你的生辰,他来‘道贺’也是应该的。”
他怕顾笙多想,索性拥着他一起进去。
不多时生辰宴便开始了,晏辞简单致辞,引得堂下掌声不断,随后丫鬟仆从陆续将后厨刚刚出炉的饭菜上桌,众人交口称赞,觥筹之声不断,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
晏老爷吃了几口便回房休息了,晏辞和苏青木他们几个一桌,余下几人有说有笑,那边顾绰多次想过来找他,都被一旁守着的小厮以各种理由拦住了。
这宴会不仅是顾笙的生辰宴,还是冬至宴。
晏家为此宰了六头本年生的羔羊,烹制上桌。
饭后,各种面色,皮薄馅大的的饺子被端上桌,随之还有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汤圆,馄饨。
随后,在众人的笑声里,后院堆积的大批烟火飞上夜空。
在繁星之下,在明灯错落的府宅之上,在白檀镇寂静的上空,绽放开朵朵火树银花。
自此,符成二十八年十一月初十,这个一年中黑夜最漫长的一天,在人们的欢呼与道贺声里走向尾声。
第 134 章
等到宾客陆续散尽后, 已经过了午夜。
顾笙携着惜容先一步回房时,前厅谈笑的声音隔着院子,依旧能清楚地听到。
虽然是他的生辰宴, 但是宴会上没有任何人会劝哥儿喝酒,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身份, 所以那些人都拿着酒杯去缠他的夫君了, 在顾笙离开之时,十分担忧地朝人群中的晏辞看了一眼。
“去熬醒酒汤吧。”他低声吩咐身后的惜容, “再煮碗养胃的粥过来。”
惜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拐角,顾笙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在房门外站了一会儿,他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这披风和内里的衣服都是前些天布坊送来的, 每一套都是按他的体型量身定制。
略一抬头,便看见悬在天井之上的明月。
许久,他才转身回屋。
东厢房一直是晏辞的房间, 从他出生到成年, 再到娶亲。
入门处放着一扇镂空的木质屏风。
绕过屏风,左侧靠墙立着一对乌木龙凤纹立柜, 立柜的对面是一张雕莲纹妆奁, 妆奁的里侧, 是一张小巧的雕红漆万字博古架,上面本该摆放些精美古玩的位置放了几本小书。
这间屋子坐东朝西,最里面靠窗的右手侧, 放着那张弦丝宝相紫檀架子床, 床前摆放着一张同样材质的祥云纹脚踏。
头上是一根根整齐排列的梁,房间比他们在乡下小院的要高许多。
即使点上再多的蜡烛, 烛火的光也无法照亮头顶上方那些黑沉沉角落,这间房子与生俱来带着一种轻微的阴森感。
他把脸贴在褥子上,蜷成一团,尽量使自己身上裹满晏辞的味道,接着用手指一寸寸描摹着锦缎上微微凸起的蝙蝠纹路,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有些不稳的脚步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老旧的门“吱呀”发出一声轻响,伴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转过屏风,带着月色寒凉也酒气微醺,三两步走到床前,然后将自己扔到床上。
顾笙直起身。
身旁的人还穿着宴会上的衣服,整个人侧着身子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顾笙伸手撩开他垂落的长发,露出微阖着眸的侧脸,轻声说:“我让惜容熬了醒酒汤,一会儿就好了。”
躺着的人没有回答他,微微蜷着身子,手无意识地放在腹部。
顾笙坐起来揽住他,让他能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怀里的人呼吸平稳安静,垂落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律轻轻颤动。
顾笙轻轻为他揉着腹部,不知过了多久,掌心已是一片温热,隔着一层单薄的衣衫,两个人的体温相互交融。
怀里的人忽然睁开眼,他动了动身子,抬眼看向顾笙。
醉意依旧没有从瞳孔间散去,漆黑干净的眉宇间染上一丝倦意,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样挣扎着起身。
“我有礼物要给你。”
顾笙见他手指不太灵活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木质盒子,然后小心打开来,用指尖从里面夹出一条
顾笙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对方没有答话,他伸手握过顾笙的手腕,然后将那条古朴典雅的坠子系在顾笙的脖子上,他手指不灵活地往顾笙脖子上戴,戴了半天也没戴上,然后停了下来,奇怪地“咦”了一声。
顾笙接过去,自己在颈后扣上扣子。
垂在胸前的是一多拇指大小,枝叶缠绕,含苞待放的山茶花,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顾笙神色一喜,用手轻柔地抚摸着那朵山茶,一种奇异的香味漫上他的鼻尖,令他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他抬头笑着问道:“是送给我的吗?”
晏辞点了点头,依旧他乖巧地坐着,眯着眼睛,似乎时刻处于睡着的边缘。
“你喜欢吗?”他轻声问。
顾笙垂眸看着酒精上头而面颊微红的人,心脏逐渐加快跳动的速度,点了点头:“喜欢。”
只见晏辞又要起身,嘟囔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顾笙拉住他:“明天再说吧,我把衣服给你脱了,你好好睡一觉”
晏辞有点儿倔强地微微摇了摇头,嘟囔道:“不行,过了今天就不是生辰了”
似乎打定主意般,他站起来脚步不稳地朝门外走,差点撞上门口的屏风,顾笙忙起身叫住他:“夫君,你去哪啊?”
晏辞没有停下,只是摆了摆手,就出了门。不多时,再次回来,手里捧着一个盘子。
顾笙忙过去接过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那盘子就是晏家盛菜用的盘子,但是盘子里此时装着的东西让顾笙多看了几眼。
那盘子里装着一块圆形的,有点儿扁的饼状物,上面还浇着一层乳白色的糖霜,虽然看起来很用心地做,但是卖相依旧十分不太好看,绝对不是府里厨子的手艺。
上面写着几个字。
顾笙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生日快乐?”
他狐疑地看向晏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食物。
晏辞把那盘子往桌上一放,接着在屋里四处环顾着,似乎再找什么东西,许久才从抽屉里拿出几根比平时用的细上许多的蜡烛来。
顾笙惊讶地看着他将三根蜡烛插在那圆形的饼子上。
难道这是贡品吗?
他连忙上前,抓着晏辞因为醉意而颤动的手,帮他将那几根蜡烛插在饼子上:“夫君,我帮你。”
晏辞此时还醉着,好不容易把蜡烛插上,又去找火石点火,顾笙赶紧又帮他点上几根蜡烛。
之后两人一站一坐,对着那个插着三根蜡烛的奇怪贡品发呆。
半晌,坐着的晏辞抬起头,隔着烛光,眼神迷茫地看着更加迷茫的顾笙。
“吹蜡烛。”他说。
顾笙闻言有点儿犹豫:“贡品上的蜡烛吹灭不好吧?”
晏辞瘪了瘪嘴,委屈道:“这不是贡品,这是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顾笙有点诧异地重复着这个字眼,“那是什么?”
“就是过生日要吃的蛋糕啊。”晏辞郁闷地趴在桌面上,神色明显是不明白顾笙为什么如此费解。
他此时神情举止就像一个小孩子,平日里清澈的眸子熏满酒意,可是依旧半仰着头不依不挠地看着顾笙,似乎非常坚持要他吹蜡烛。
顾笙不再迟疑,附身吹灭了蜡烛。
不料趴在桌子上的人怔怔地看着冒着烟气的蜡烛,抬起头委屈地说:“可是你还没有许愿”
顾笙一愣:“还要许愿吗?”
晏辞一副受了伤的样子,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道:“笙儿真笨,愿望都不许。”
这声语气里混杂着委屈和一点点撒娇意味的“笙儿”,令顾笙笑了起来。
“好啦。”他上前扶起晏辞,连哄带骗,“夫君,你今天太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说罢艰难地扶着人往床上走去,费力地帮他解开腰带,褪去衣服鞋子,将人塞到被子里,严严实实盖好。
自己也钻了进去被子里,环住他的腰,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忽然听到身旁的人问:“你今天开心吗?”
顾笙紧了紧手臂,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不多时,又听到上方的声音传来:“我还没唱生日歌。”
没等顾笙回话,一首他从没听过的曲调便在黑夜里响起,哼着歌的人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调子也是时断时续,顾笙却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直到他抱着的人呼吸渐稳,那首奇怪的小曲也随之消失了,只余下轻轻的一声:
“生日快乐,笙儿。”——
冬至过后,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起来。
布庄里的人来府上给晏家的人送来先前量身定制了几套冬装,晏辞坐在屋里,看着顾笙在屏风后面换好衣服,然后绕出来给他看。
自从顾笙的生辰后,顾绰每天都准时过来拍门,口里一口一个贤婿地叫着。
看门的护院便以主人忙着处理年关的事务为由,或是找些别的理由把他请离,听府里出去采买粮食的小厮说,他那岳父在镇上到处跟人说自己是他的贤婿,语气表情就好像是说他儿子三甲及第,考中了状元。
就这样过了几天,晏辞照旧在书房里处理府务,这时外面有小厮进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
晏辞以为又是顾绰,正想说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就听小厮说:
“外面站着一个穿青色道袍,戴着斗笠的道士不知什么来头,看起来挺仙儿,说是来跟公子辞行的。”
晏辞闻言放下笔。
他并不是道教徒,若非降真香的事,他这辈子可能都没什么机会与道士打交道,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后,总共接触的道士也就三个,一个是小归鹤,一个是他的师父方延清。
但是自从斋醮后,灵台观重新闭观,这两个人应该都在观里清修,那么他认识的,还有些交情的道士就只剩一个了。
晏辞走到门口,就看见晏府的台阶下施施然站着个人。
这个天气,他脚上踩着一双步履,身上只穿了件淡青色看不出质地的道袍,双袖如水垂坠,腰间还挂着一只半旧的葫芦。
台阶下的人听到脚步声,略微抬起头,青竹笠的笠檐下,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半隐半现。
林朝鹤看见刚刚从府里走出来的,一身淡紫色袍服的晏辞,眼神里并无任何惊诧,非常自然地笑起来,声音洋洋悦耳:
“小友,又见面了。”
第 135 章
晏辞不得不承认, 见到林朝鹤出现在白檀镇上,还是出现在晏府门口,他着实很诧异。
毕竟上次见这个道士还是中秋节前在灵台镇的事, 那时他以为他们是萍水相逢,往后不会再有交集。
但见林朝鹤双手相叠, 双袖垂坠:
“自上次一别已有三月, 再见小友如故安然,贫道甚慰。”
位于垂花影壁前的前厅是专门招待外来客的地方。
此时小厮刚刚在旁边的茶水房沏好了茶, 将两个茶杯注满茶汤,然后将两杯茶放到茶托上,端起来走进前院。
晏府的前院栽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柏树,树枝盘虬卧龙, 老态龙钟。
树下安置着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和几张石凳, 大概是先前晏老爷命人雕刻的。若是夏天枝叶繁茂的时候,在此下棋品茗,不失为一件美事。
此时那石桌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拥着紫袍轻裘, 是自家主人,对面的一身青色道袍, 是个道士。
小厮将茶盘放在棋桌一侧, 安静退下。
“道兄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 上次一别我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晏辞拢了拢身上的裘袍。
他指着里屋道:“不如留宿一晚,我今晚备宴,好好招待道兄一番。”
林朝鹤笑着推拒了:“贫道今日是与小友辞行的, 就不多做叨扰了。”
晏辞见他孤身寡人一个, 除了一个葫芦,一顶斗笠, 连件简单的行囊也没有,正想问他要去哪里,就见林朝鹤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对那棋盘很有兴趣的样子。
果然下一刻他抬头,兴致勃勃:“小友要来一局——”
晏辞张了张嘴,正想说自己不具备围棋这项技能。
“——五子棋吗?”
“”
晏辞眼见对方从棋盘旁边的棋篓里拾起一枚白棋,夹在指尖,轻轻扣了扣棋盘边缘,抬眼看向自己。
若非他面上神情过于坦然,晏辞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沉默一瞬后,晏辞自信撩袍坐下。
旁边的回廊里站着时刻准备上前给他们看茶的小厮,眼见着主人和客人各执一子相对而坐,一时之间没敢上去打扰。
一紫一青,样貌风姿皆是极为出众者,不过两人专注点显然都不在棋盘上,晏辞看了看棋盘:
“道兄方才说要出远门,要去哪里?”
林朝鹤摩挲着指尖的棋子:“去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
“贫道本就是趁着灵台观开观之时来访友的,如今灵台观既已重新闭观,是时候该回去了。”
晏辞对此人一无所知,先前也是在客栈里偶遇此人,不过若非他告诉自己关于降真香的事,自己不一定能如此顺利得到灵台观斋醮的买卖。
“说起来,还要感谢道兄。”
林朝鹤没有答话,目光却落向晏辞拿着棋子的手指。
他五根手指的根部至今仍有一圈淡淡的痕迹,在白皙的肤色上很显眼,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曾经受过不轻的伤。
“小友的手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晏辞闻言不着痕迹地将手指用袖子盖住:“遇上一点小麻烦,都是以前的事了。”
林朝鹤不再多问,只是笑道:“小友可还记得初见时,贫道为小友所卜之卦?”
晏辞记起他和林朝鹤初见时,这人当时给自己算了一卦,还是免费的。
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江湖戏言,没怎么放在心上。
如今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记得道兄昔日为我卜的卦象名为‘天地否’,有否极泰来之意。如今看来,还真是被道兄算准了。”
林朝鹤支着下颌,眼睛看着棋盘:“贫道侥幸窥得一线天机,小友却是真正吉人之相,自有天佑。”
晏辞见此人身上什么也没带,于是想给他拿些盘缠,备好车马送他一程。
林朝鹤却笑着拒绝了:“小友好意贫道心领了,只是贫道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哪处孤庙便停下来歇一晚,等回了来处怕是要许久,不敢劳烦小友。”
他顿了顿:“不过倒是有一件不情之请,希望小友应允。”
晏辞道:“道兄只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竭力相助。”
“倒不是什么大事。”林朝鹤依旧用手肘支着棋盘,“贫道想向小友讨一道香。”
“香?”晏辞一怔,踌躇着,“可是无论什么香,从制香到成香,做出来至少要七天时间,道兄不是急着启程吗,恐怕”
“小友误会了。”林朝鹤和颜悦色道,“贫道不是要小友新作的香来。”
晏辞奇道:“那道兄想要什么香?”
林朝鹤微微颔首:“小友可否将之前送去灵台观的那道香给贫道一支?”
晏辞有些惊讶:“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
虽然晏辞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道香,但是他府里恰巧有些这种香的线香,于是也不迟疑,当即就招来小厮,从香房将那道降真香取了一捆过来,外面用竹筒装好。
林朝鹤接过去,用手摩挲着竹筒,将上面的塞子打开来,朝里面的线香看了看,接着抬起头,笑意不减:“贫道闻这香难得幽致,味道不似寻常降真香的清冽。”
“若是贫道没猜错,这香所用并非燕朝南郡所产的降真木,乃是取自海上南蕃三佛齐、阇罗的蕃降真。”
晏辞闻言直了直身子,这蕃降真的确是他不远万里从南蕃运来的,虽然产量少,胜在味道奇清。
取三十两蕃降真切成香片,放入腊茶茶汤中浸泡,灌入的茶汤比香木高一指即可,等到茶汤煮沸后,将降真木浸泡一日取出。
风干的香木再配上好酒和炼蜜,与青枣同煮,等到鼎内汤水再次煮干,取出香木晾干,于罐中密封。
等到把风干的香木放在香炉焚烧时,所出之味清远异常,绝非寻常降真香可以比拟的。
晏辞点了点头,坦然道:
“道兄说的不错,这道香以蕃降真于腊茶汤浸煮多时,再放入枣、蜜同煮,这法子可以去除降真木自带的烈性,使香味更加柔和。”
“还没请教小友这香的名字?”
晏辞答道:“这支香唤作‘宣和降真香’。”
林朝鹤眨了眨眼:“宣和”
这道降真香本是出自宋徽宗宣和年间,故而“宣和”二字表示年号,全称为“宣和内府降真香”,曾经是宫中御制降真香。
好在林朝鹤并没有问晏辞为何叫这样一个名字,因为他已经将那竹筒自顾自地放进了袖子里。
晏辞道:“道兄若是喜欢,我再拿一些送给道兄。”
“一支即可。”林朝鹤笑道,接着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件东西来。
“小友。”他抬头看向晏辞,“贫道云游至此,身无长物,身上只有这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就留给小友以表谢意,望小友莫要推辞。”
晏辞定睛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小牌子,外表质地光润,呈现乳白色,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他话已至此,晏辞本想拒绝的话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咽了回去。
不接似乎不太好,接过来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一时之间看不出这东西的价值。
只见其正面刻着一个纹理清晰的先天八卦太极图,四角以祥云为饰雕工清晰,纹路流畅。牌子后面自上而下,用古纂刻着“上清”二字,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纹路图案。
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腰牌,或者是戴在身上辟邪的饰物。
晏辞正拿在手里暗自揣摩,忽见林朝鹤已经施施然起身,将放在一旁的青竹笠戴在头上。
他也跟着起身:“道兄这便要走了?”
林朝鹤笑道:“本就是与小友辞行的,如今已经拜别过了,趁着日头尚好,贫道还是赶紧上路才是。”
他重新将葫芦挂在腰间,晏辞还想再挽留一下。
林朝鹤说,山高水远,若有缘分,总有相逢之日。
接着便孑身一人,如同上次离开时一样,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晏辞的视野里。
第 136 章
越临近腊月, 年味便越浓了起来。
自打那日与林朝鹤辞别后,除了偶尔来府里汇报账务的管事,晏府再无什么人登门拜访。
晏辞难得清闲, 平日里便在府里陪着顾笙处理过年的事务。
自从生辰以后,顾笙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许多, 从最开始还需要请教陈昂来处理内院的事, 到现在已经越发得心应手了。
晏府内宅的开支晏辞一向是从不过问的,他处理的都是晏家对外生意上的事, 但是顾笙依旧习惯性地拿来账簿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讨论。
“不用给我说。”晏辞握了握顾笙的手,“你是晏家的少夫郎,内宅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顾笙回握住他的手,抿唇笑了笑。
哥儿的身体就算成年了, 相比男人骨架还是要小上一些, 顾笙如今的体态身形还像一个少年。
他今日穿了一件霁红色兔裘内衬绣梅缎袍,袖口领口皆是银色镂空牡丹纹滚边,长发在脑后用玉簪束起。
胸口处垂落着一颗古朴的, 拇指大小, 开得荼蘼的山茶花雕。
眉目俊秀,眼尾的一点朱砂衬得其人肤色如雪, 账簿平铺在大腿上, 端正地坐着, 看起来就像谁家娇养的小公子。
“过些天腊八,要请戏班子来府里吗?”顾笙看着晏辞,开口问道。
腊月之后的节日基本上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以往镇上一到腊月, 都会有外地的戏班子来镇上,在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唱戏。
下面围观的人群没有椅子, 就一直站着等所有的戏唱完,然后鼓掌叫好,这个过程会一直持续到半夜。
但是晏府会单独请有名的班子来府上,专门给晏家的主人们唱戏,晏辞的记忆里每年都有。
“你想请就请吧。”晏辞靠在轩窗边的美人榻上,将手里的书放下,“我听你的。”
顾笙笑眯眯地在账簿上用毛笔写了几个字,他如今的字也是愈发漂亮了,先前晏辞还嘲笑过他字迹又大又圆,像小孩子的笔迹。
于是他又仿着晏辞的字苦练许久,如今字迹工工整整,让人看到也是眼前一亮的程度——
隔天,晏辞便携着他出门去市集。
采买年货之类的事一向是主人拟定好后,交由下人采办的,不过正巧这几日沉芳堂忙着处理一大批腊八夜里用来祭祖的子午香订单,晏辞索性一同出门看看。
晏辞跟那两匹乌越骊的关系依旧不算太好,还好车夫技术娴熟,可以让那两匹黑马心甘情愿驾着通体乌木的马车出门。
而在出行时,简直赚足了视线。
晏辞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一拉开车帘,就能看到路边人停住脚步,朝自己的马车投来艳羡的目光,窃窃私语的样子,尤其还有不少七八岁的小孩子拍着手跟着车跑,口里大声叫道:
“晏家老爷出门喽!”
晏辞将车帘放下,心里有那么一丝丝小虚荣。
车子先去了先前赵家那座全镇最大的香铺,如今已经把门前花花绿绿的招子撤了下来,换上了晏家古朴大气风格的牌子。
这家店的位置好,处在三条街的交叉口,平日里门外客流也多,逐渐成了晏家对外销售日常香品的主要店面。
晏辞在店里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在管事恭送声中走出门。
他正要登上马车,忽然听到不远处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他转头望去,却见那边街上采买年货的人群纷纷避让,唯恐躲闪不及。
一个衣衫破碎,几乎无法蔽体的人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跑出来。
身材瘦弱,浑身脏泞,看起来像是个哥儿。
在他身后,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冲过来,几步赶了上来,一把将那人按在地上。
其中一个拿着用几条布绞成的带子狠狠往他赤/裸的小腿抽去:“跑,还敢跑!再跑看我打不打死你!”
那哥儿被按在地上呜呜地挣扎叫喊着,小腿乱蹬,然而却是徒劳无功,直到被其中一个扯着头发就拽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他声音凄厉地喊起来。
晏辞闻声眉头蹙了起来,只因为这个声音他很熟悉。
是流枝。
那拿鞭子的男人狠狠往他腰上裸/露的地方一抽,带起一道血痕:“都已经被卖进窑子了还想跑?赶紧给我老老实实接客!”
流枝拼命挣扎,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仅剩的几缕衣物根本无法蔽体。
旁边已经有不少人将身边的孩子眼睛遮住,避开这一幕。
晏辞迈上马车的脚收了回去。
“住手。”
那几个男人正骂骂咧咧扯着哥儿的头发,忽然听见这两个字,都抬头往这边看来。
流枝正哭泣哀嚎着,听到晏辞的声音身子一僵。
他的目光投过来,看到晏辞,面上原本的恐惧变成惊慌,再变成惊喜,仿佛看到黑暗中的一束光,尖叫起来:
“公子,救救流枝,求你救救流枝吧!”
他的声音太过尖锐,以至于晏辞下意识抬头,第一反应却是朝顾笙看去。
顾笙坐在马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状奇怪地下车来。
那几个人当中有人骂骂咧咧道:“谁呀,多管什么闲事?!”
店里的管事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怒道:“瞪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晏家的公子,再敢出言不逊试试!”
那几个人一听到“晏家”两个字,顿时息了声。
为首的那个朝晏辞拱了拱手:“哦哦,晏家公子,不好意思啊,哥几个抓人太心急了,这小蹄子买来半个月跑了好几次,实在怪不得我们”
那管事小声与晏辞道:“东家,这是之前赵家破产时典卖的家奴,就这个性子尤为倔,这半个月都跑了三次,也怪不得这些人心急。”
“夫君。”顾笙闻言,眉心微蹙,伸手拽了拽晏辞的衣袖,“不能让他落到那些人手里。”
晏辞看着浑身伤痕累累,用一种求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流枝,对几个男人说:
“你们先把他放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最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放了手。
他们一放手,流枝就疯了一般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晏辞脚下,不住磕头:
“公子,救救流枝吧,流枝不想进窑子,流枝什么活都会干,流枝很勤快的!公子求你救救流枝吧!”
惜容从车上拿来一条毯子披在他的身上,顾笙拉起他,安抚着:“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回去的。”
晏辞目光有点儿复杂,最终转向旁边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厮点了点头,立马上前,对为首的男人道:“你运气来了,我家公子愿意买下这个哥儿,你们快去把他的卖身契拿过来。”
那男人一听,高兴地忙不迭地点头,立马吩咐身后其中一个人跑回去,没过一会儿便将一张薄薄的卖身契取了过来。
小厮接过来给晏辞一看,上面还写着赵家当时把流枝卖出去的价钱,五两银子。
晏辞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叹了口气:“把银子给他们,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纠缠此事。”
之后流枝被带回府后,请了郎中检查了一下伤势,都是皮肉伤,上了药后方在惊魂不定中睡过去。
顾笙十分担心他,连续几天派惜容去看了他的情况——
晏辞在书房里坐着,刚刚洗过澡,只披着一件外衫,头发半干散在肩头,书房里熏着的省读香都化不开席卷而来的睡意。
很遗憾此时外面的天已经冷了,不能在院里看书了。
他用手支着额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不一会儿便在熏香中阖上眼。
直到轻轻的扣门声传来,一声“吱呀”轻响,顾笙推门走了进来了。
晏辞睁开眼抬起头。
“夫君。”顾笙走进来坐在晏辞旁边的椅子上,“你想怎么安置流枝?”
晏辞放下手,顿了顿:“等他伤好以后,我把卖身契给他,再让陈叔找个好人家,把他送过去吧。”
“我刚才问他几岁了,他说他才十五。”顾笙坐起身,似乎不太赞同晏辞的做法,“他比我还要小,却遭受到这种事,我不能将他放到外面。”
尤其是流枝腕上不少处伤痕,有的深可见骨,看起来像是自-杀未遂。
“”
“夫君为何不把他留下呢?”
顾笙想了想,笑道:“正好我身边只有惜容一个人,再多一个也没事。”
晏辞没有立刻回答。
顾笙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
“是他吗?”
晏辞一怔。
就听顾笙低低道:“之前和你在一起的哥儿。”
“”
晏辞慢慢点了下头:“嗯。”
顾笙笑了起来:“所以你是担心我会多想吗?”
晏辞闻言莞尔,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好啊,那你下次可别半夜哭鼻子。”
顾笙抬起头看着他,奇怪道:“上次夫君不是已经跟我说开了吗?”
真当他是不懂事的小哥儿吗。
晏辞没有回答他,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说了,内宅的事,听你的。”
得到答案,顾笙眯着眼睛笑起来,像是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儿,很开心地微微仰头轻轻啄了啄他的唇角。
晏辞长睫微动,眸光一转,看向他。
顾笙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就着仰头的姿/势迎上他的目光。
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身边人身上,此时软软地贴着晏辞,鼻尖尽是他身上的香味。
那是一种好闻的,干净的,混合着梅香与皂角的味道。
顾笙仰头看着晏辞的下颌,伸手捻起他一缕垂在胸前,绸缎般的黑发,上面还沾染着少许水汽,有点儿责怪道:“洗澡了?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后者却没有说话,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他。
感受到他的目光,顾笙奇怪地抬起头。
他穿着很单薄的一身衣服,这个动作使将他的脖颈完全从微敞的领口间展露出来。
从晏辞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延伸至领口深处,若隐若现的线条。
他就好像将脖颈展现给饥肠辘辘的捕猎者的羔羊,在暗示对方可以对自己为所欲为。
这个举动对一个年轻的男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
可是晏辞垂眸注视着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顾笙呼吸有些紊乱,夫君的目光几乎将自己融化,就当他在这目光中快要坚持不住,有些狼狈地想要移开目光时,晏辞才缓缓低下头。
脖颈上传来的微痒的触感,对方的唇瓣擦过自己的因为紧张不安而轻轻滑动的喉结。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不要躲闪。
“我洗干净了。”
晏辞的呼吸打在他的耳畔,低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诱惑与邀请。
“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第 137 章
顾笙的心跳像急促的鼓点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 一种无法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漫上心头。
晏辞就像引诱懵懂少年的妖。
他看着顾笙逐渐泛上红晕的脸颊,低笑道:
“要吗?”
顾笙的脑子“嗡”的一声,呼吸随即变得急促起来。
不等他开口, 晏辞再次低下头。
顾笙感受到脖颈一侧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细密的吻不间断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夫君”他喃喃道, 咬着嘴唇侧过头看着他。
晏辞抬起头凝视着他。
他细细地看着顾笙被水汽氤氲的眸子, 等到捕捉了他眼神里那丝埋藏的很深的期待时,他微微勾唇, 站起身。
随后微微俯身将顾笙从椅子上打横抱起。
他直起身子,未束的发随着衣摆沉沉地坠在腰间。
两人的影子交错着铺在地面。
晏辞一言不发地将他抱出书房,直接沿着回廊往东厢房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经不早了,下人们早已回去休息, 偌大的晏府后院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道很好玩的香吗?”
冬季的第一场细雪来的很迟, 洋洋洒洒地从天上飘落,落到庭上,屋顶, 又被风吹到回廊里。
两个人走在回廊上, 顾笙缩在他的怀里,耳边听着他的脚步声, 不禁没有感到一丝冷意, 相反他前胸后背的衣物都被汗浸湿, 黏黏地粘在皮肤上。
“记得。”他的声音低的听不清。
晏辞笑了。
这几步路走得并不漫长,等到顾笙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东厢房。
顾笙在他怀里吃惊地睁大眼睛, 看着不知何时被用红色丝绸装点起来的卧房。
“那香今天做好了。”
“我顺便让人布置了一下房间。”
晏辞将顾笙放在铺着大红色锦被的床上, 转身拿起桌上的蜡烛,将屋里那对子母柜上, 本是新婚夜才点的龙凤雕花蜡烛燃起。
顾笙坐在床上忐忑地看着他,见他背对着自己,长身玉立,执着蜡烛的手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稳得不行。
他修长的身影被映射在墙面上,影影绰绰。
晏辞放下蜡烛,又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银色的小盒子来,打开来盒子里面只有两粒香丸。
他用镊子取出一颗丢进床帐之上的香球里,接着点燃。
顾笙屏住呼吸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掌心沁出一层细汗。
他此时就仿佛回到新婚夜那晚,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等着敬酒回来的夫君。
晏辞没有看他,自顾自地从桌上的银质酒壶里倒了两杯温酒,然后走上前递给顾笙一杯。
“来一杯?”他目光灼灼注视着顾笙。
顾笙眼睫微颤,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酒杯,此时他终于知道晏辞在做什么。
他在按照他们成亲的那晚布置东厢房。
顾笙眼里闪着水光,他小口喝着杯中的酒,接着蜷起腿,抬头看着晏辞。
后者垂眸俯视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慢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顾笙的身躯。
顾笙抬着头,因为背光,他看不清晏辞脸上的神情,只听他轻声道:“成亲那晚我没做好,今天补给你。”
呼吸变得愈发紊乱。
刚刚饮下的酒水化作一股热浪,坠入他的胃里,融入他的四肢,全身上下的经络都泛起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的鼻尖捕捉到一种奇怪的香味。
这香味很奇怪。
像是化开的蜜糖,比春日花园里的花还要芬芳,比杯子里的陈年美酒还要醉人。
一种若有若无的旖旎香味盈盈于室内,几乎让人无法保持清醒。
“这是,这是什么香?”顾笙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神智处于清醒与迷醉的边缘。
隐约间,面前的人附身吻上他的额头,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唇角,从唇角到脖颈。
然后喘着气离开他一点:
“春宵百媚香”
朦胧之际,衣襟被一寸寸展开,皮肤不住战栗。
顾笙轻轻将手指搭在晏辞的手上。
晏辞抬起眼看着眼角已有泪痕的顾笙,嗓子有些沙哑:
“害怕?”
顾笙摇了摇头,接着伸出手臂用力环住晏辞的后背,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我不怕,我不怕”
他不断重复着,也不知是在安慰晏辞,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感觉到怀中人的战栗,晏辞第一次没有停下来耐心安抚他,而是唇角微扬,简单地吐出三个字。
“忍一下。”
哥儿泪眼朦胧地用力点了点头。
一阵天旋地转。
顾笙仰面躺在柔软的床榻上。
他隔着泪看着架子床的顶部,娇软的身子深陷丝绸锻被里,雪白的肌肤在烛火的光影下娇艳如花。
晏辞垂眸看着他,指尖微动。
动作灵巧地将一颗鲜嫩的莲子一点点剥皮,先是最外面的皮,再是里面一层薄薄的透明果衣。
直到剥到最里面柔软雪白的果仁儿。
光洁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皮肤上惊出一片细小的战栗。
顾笙害怕地合上眼,侧着头将脸埋在被褥之内。
他害羞地想用双手抱住自己,却被上方的人扣住两只纤细的手腕,按在柔软的床褥上。
“很美。”
顾笙害羞极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乱撞,嘴唇颤抖,嗫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夫君”
“我在。”晏辞简短地回应他。
他视线不移,手指不停,腰带松散,锦衣层层滑落,像花瓣一般散落床脚。
他注视着顾笙,缓缓向下,覆住他全部的战栗。
顾笙的双臂下意识如同依附着树木的藤蔓紧紧环住他,柔软的脖颈微微向后仰着,弧度宛如天鹅无力垂下的颈。
他紧紧闭着眼睛,不知要做什么反应才好,只能一味地用力抱着晏辞。
可皮肤上的感觉却也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接着是突兀的滚烫。
顾笙吓得睁开眼,只看见上方一双被欲望染红的眸子。
“夫君”
他真的害怕极了,不住地唤着他,希望他说点什么,手指也无意识/蜷/缩/起/来/压/着/他/的背。
可晏辞没有出声,而是低头将他的唇吻住。
他眸子黑的看不见一丝弧光,声音沙哑:
“交给我。”
顾笙在无措中/顺/从/地/抬/起/腰。
这个漫长的吻使得他呼吸不畅,微阖眸子不自禁放松了身子。
可是下一刻,他便睁大眼睛。
刃破新橙。
弱小的哥儿根本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更没有力气挣扎。
因为他的夫君吻的他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一丝力气也无。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还算自由的双手紧紧抱住他/被/汗/水/濡/湿/的/身/躯。
脚/背/紧/绷,呜/呜/咽/咽/地/承/受。
屋外,檐落无声雪。
屋内,寒梅覆山茶。
旖旎的香气中,晏辞额前的汗,随着将要燃尽的烛火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一点一点落在绯色的锦衾之上,在上面晕开一朵朵胭脂色的梅。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闭眼,将哥儿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们的影子交织着映在墙面,随着摇曳的烛火而颤动,仿佛两只纠缠着起舞的蝶。
直到,白玉染成胭脂色,眼尾泛尽晚霞秋。
最后在晏辞的低低的喘息声里,顾笙颤抖着合上眼,唇齿间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嘤咛。
接着他蜷起双腿,像一只小兽,缩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第 138 章
次日, 顾笙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日光正盛。
他听到窗外雀鸟觅食的叽叽喳喳声,自己正侧着身子面朝窗子的方向, 日光透过窗纸打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融融的暖意。
浑身都很疲倦, 他不得不又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片刻, 方才慢慢睁开眼。
阳光下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鼻尖捕捉到的是昨夜残留的香气。
顾笙轻轻眨着眼睛, 等到睡意渐渐褪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回忆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后背上感受到身边人起伏的胸膛和不断从身后传来的温度。
顾笙用手指攥紧被子,感受到有什么正压在自己的腰间,他有点儿艰难地支起身子, 然而微微一动, 浑身骨节酸痛的很。
尤其是腰部,仿佛灌了铅一般,沉得不行, 更难受的是某个火辣辣的地方。
哥儿坚强地转过头, 入目的正是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的人的睡颜。
身边的人呼吸清浅,俊秀的眉目舒展, 还在熟睡中, 而此时他结实的手臂正圈在自己的腰上, 连着被子一起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因为太紧压得他腰都有点儿酸。
顾笙小心地动了动,发现身旁的人锢得太紧了, 以他的力气要想不吵醒他根本挣不开。
顾笙瘪了瘪嘴, 只好再次躺下来,稍稍往被子里缩了缩, 睁大眼睛看着窗棂上的雕花,就这样乖乖地呆在夫君的怀里,等着他什么时候醒过来。
还好他并没有等许久。
片刻之后,抱着他的人动了动,接着翻了个身,顺势松开揽着顾笙的手。
顾笙的耳边一直捕捉着布料摩挲的细微响动,等到声音停止了,他才悄悄翻过身去。
面前的人雪白的亵衣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半靠在枕头上,头微微侧着,锦被滑落,衣襟半掩下的阴影勾勒出腹部紧致的线条。
顾笙的脸又红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晏辞睁开眼,他双手向后撑起身子,仰了仰脖颈,长发随之垂落。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偏头看向顾笙,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早啊,笙儿。”
顾笙把脸埋在被子里,没有吭声。
晏辞没听到回答,转过头又看了看只露在外面的一个通红的额头,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醒的还挺早。”
竟然比他先醒。
一定是他怜惜哥儿,没敢太过用力,不然非要他一路睡到下午不可。
顾笙没说话,他脸上的温度从睁开眼到现在一直没降过。
昨夜他几乎是全程在精神恍惚中度过的。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夫君吻着自己,在他耳畔低声说着话。
而自己浑身无力,就像大海上漂浮的小船,不得不随着海浪的起起伏伏而上上下下
晏辞看起来心情大好,他一只手揽过还在发呆的小夫郎,连人带被把他抱在怀里,手指尖轻柔地隔着被子给他按摩着腰。
“还疼吗?”他垂头低声问。
怀里的人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害羞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却伸手环住他的腰。
顾笙把脸埋在他胸前,感受着他的力度,酸度随之减轻不少,其实他浑身都疼,但是他不敢跟夫君说,他怕他会担心。
晏辞抱着伏在他的胸前的夫郎坐了一会儿,这才揉了揉他的头发,放开手。
“你再睡一会儿。”他轻声道,掀开被子率先起身。
顾笙却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用指尖勾住他的衣角:“我不想睡了。”
晏辞感受到衣角传来的轻微力度,笑了起来:
“别拽,我衣服会掉的。”
顾笙闻言,这才发现夫君只披着一件宽松的亵衣,长度堪堪遮住大腿,反观自己身上竟然穿着整整齐齐,身上的亵衣明显是新换的,就连身子也是清爽的很。
顾笙脸上温度又升了起来,他放开指尖,把脸贴在稍显凉一些的锦被上,身子伏在床上,简直呼吸困难,直到夫君拿着衣服回来,伸手将衣物递到他面前。
顾笙听到声音抬起头,面前的人发未束,有些放浪地微敞着衣襟,露出自己漂亮的胸腹,动作稍微大一点,该露的不该露的就都露出来了。
晏辞伸着手,看着盯着自己发愣的顾笙,扬了下眉,兴致勃勃:
“我帮你穿?”
顾笙呼吸一窒,赶紧从他手里夺过衣物,他伸手的幅度大了点儿,下一刻,就听到晏辞奇怪地“咦”了一声。
顾笙没有反应过来,后者就坐过来,一只手熟练地拉开他的衣襟。
从脖颈到胸口,顾笙单薄平坦的胸膛上斑斑驳驳。
晏辞看着那些青紫,皱了皱眉:“没怎么用力,怎么青成这样?”
顾笙赶紧将衣襟掩上,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他鼻翼轻颤,一只手抓紧衣衫,另一只手努力地把晏辞往外推。
“不用你了你,你转过去”
他的力气自然推不动晏辞。
晏辞坐在床边,看着他艰难地支起身子,还赌气让自己转过身的样子,其实是有点儿心虚的,此刻看着顾笙憋红了脸,一副被吃干抹净不自知的小可怜模样,也没忍心再逗他。
他自觉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前,除下自己身上的亵衣,开始将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件件往身上穿。
顾笙听到衣物落地的轻微响动,从被子里抬起头,又害怕又害羞地看向他。
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脚踝上,然后向上到腿,到线条显著的腰,最后到他的后背上。
顾笙愣住了。
晏辞原本光滑的后背上,此刻上面全都是深浅不一,交错着的细小伤痕。
有的浅一些,有的深了点,渗出点点殷红,刚刚结痂。
那一瞬间顾笙气血上涌,几乎自己把自己羞死
过了一会儿,晏辞穿戴整齐走了过来。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还缩在被子里,满脸通红,垂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哥儿。
“还有一件事。”
他离开之前俯身拾起顾笙的一只手。
顾笙的五指修长,指尖圆润,修剪整齐的指甲上泛着淡淡的绯色。
“指甲再修短一点儿。”
第 139 章
白檀镇连着几天下起小雪。
伶仃的雪花飞散在镇子上空, 晨起时院子地面上便覆着的薄薄一层莹白,日光照进天井,在莹白上洒下一片曦光。
甫一推开门, 门外微冷的雪气便涌了进来冲散了些许暖气。
这是白檀镇初冬的第一场雪,雪在这个小镇上并不多见, 即使下了也是在地面上结了薄薄一层, 等到太阳出来时就化成了一滩水。
许是晏府的宅院遮挡住一部分阳光,才能让这些细雪保留下来。
晏辞抱着个暖炉站在回廊下看着院子里梅梢上的雪。
院里几个年纪小的小仆在雪上打闹, 一呼一吸间都吐出一团暖气来。
没过一会儿,从后院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直到他面前方才停下。
是两个哥儿。
前面的是他熟悉的惜容, 后面那个小哥儿身子瘦弱, 面容却很精致,正是流枝,他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和惜容一样的新衣服。
“公子, 我带流枝过来与您知会。”惜容示意身后的流枝上前。
流枝于是向前走了几步, 依旧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嘴角的伤口已经结痂。
他小心地看着晏辞, 服了服身子:“奴见过公子。”
“当初是夫人坚持要救下你。”晏辞温声道, “以后就好好照顾夫人吧。”
流枝低声应了句是。
顾笙此刻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百合红枣薏仁羹, 正坐在回廊另一侧的椅子上,听到声音便招呼惜容和流枝过去。
晏辞回头看着他们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薏仁羹,顾笙正围在自己的那件淡紫色的裘袍里。
裘袍对他的身子来说有些大, 把他整个人裹在里面, 一张素白清秀的脸格外惹怜。
晏辞看着他与惜容和流枝相谈甚欢,又想到自那天以后自己就没敢碰他, 心痒得很。
虽然他心里痒,奈何夫郎的身子太过娇软,属于稍微一碰便要酸上几天的体质,就连皮肤也是,力气稍微重一点都要青一块
“今天腰还酸吗?”
晏辞靠在床架上,用手指轻柔地给他揉着腰,然后从一旁的小碟子里拿起一颗冰糖话梅塞进顾笙口里,后者含进口中,正就着蜡烛的光看着话本。
晏辞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试探道:“还要不要上药?”
顾笙翻话本的手顿了一下,没理他,还用力把头往他身上靠了靠。
柔软的发梢扫过晏辞的皮肤,晏辞垂眸看着他欲言又止,哥儿的身子依旧如往常一般温热,抱在怀里的手感非常好。
“我是认真的,你那里不上药会发炎——”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顾笙拿话本拍了一下。
“不用你。”顾笙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我自己来”
晏辞奇道:“你自己要怎么来?”
然后顾笙就不说话了。
晏辞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形枕头,或者是人形暖炉之类的物什,只能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让他靠的舒服一些。
这房间拉上帘子以后就幽暗无比,再点上亮度一般的蜡烛,氛围旖旎私密,不说点儿什么情话实在可惜。
“话说回来”晏辞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你感觉怎么样?”
正在看着话本的顾笙没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的没明白:“什么感觉怎么样?”
晏辞睁大眼睛,认真道:“就是那晚啊,你感觉怎么样?”
顾笙盯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眸子,半晌,面上又逐渐升温,像熟透了的桃子。
他攥着话本的手直打颤,嗫嚅道:“你怎么这么讨厌”
晏辞面上毫无赧意,正色道:“这很重要的,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得告诉我,我好改进——”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笙抓起一把冰糖话梅塞进嘴里。
顾笙看着他憋的满脸通红,简直快疯了。
自己一向风度翩翩的夫君,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临近过年,镇上热闹许多。
除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卖年货的小摊贩,还有不少从外面来驿站的马车,下来的人都是衣鲜亮丽的陌生面孔。
大概是平日里在外忙碌的人,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回了镇上。
府里正在准备年夜饭的事宜,厨娘列了长长一条单子拿去给顾笙过目。
年夜饭,一条完整的鱼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从其他地方订购的点心也到了货。
早上的时候顾笙又让镇上屠户送了几只羊过来,直接赶进了后厨。
门外,已经有不少顽皮耐不住性子的孩子三五成群地穿着新做的袄子,在镇上结伴跑来跑去。
白日里,镇子上不时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烟火爆竹声,噼噼啪啪引起一阵惊呼。
临近除夕的时候,镇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大概是某个寻常的早上,苏青木兴冲冲地来跟晏辞说,今天早上白檀镇来了一队人来,身着官服,不是镇子上的官,也不像县里的,样子十分气派。
晏辞刚开始还没上心,直到他说这些人直接去了衙门,不过半天时间,查述文就被滥用私刑的罪名贬了官,连带着白伯良一起被问罪,说不定到了明年,镇上就有新的里正任职了。
平日里查述文多次滥用职权,因为一直没人敢告他,他才能蹦跶到现在。
苏青木说,他们肯定是惹了什么大人了,那些穿着官服的人说是奉胥州知州之命来的,专门处理此事。
苏青木纳闷地问:“你之前不是还想去县里告他吗,后来去了没有?怎么他这回直接被人贬官了?”
晏辞比他更纳闷,之前这事查述文罚的太轻,他本来想过上告张知县,但是刚刚接手府事,一直忙不过来,再想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不仅被制裁了,还是知州派来的人。
苏青木啧啧两声:“知州,还不是知县越级处理啊,说不定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所以来帮你。”
晏辞并没有时间多想查述文得罪了谁,因为腊月二十四小节夜祭过灶神以后,除夕便要到了
腊月三十那天,府里的仆人从早忙到晚。
铺子里收到大批的订单,晏辞的督促下年前的订单都处理的差不多了,于是铺子里的管事小工在除夕这一天检查了一下库房店面有没有走水的风险,之后便高高兴兴关上门回家过年了。
晏辞也在除夕前一天收到了胥州秦氏的来信。
信上说,秦家的老夫人年岁已高,收到来信后方才知道小女的消息,一时之间悲痛欲绝,信上要晏辞过了年后便去胥州。
晏府前院雇的账房护院早几天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后院的仆人。
三十那天早上,众人一醒来便神色喜悦地将门里门外洒扫干净,接着便拿着调好的浆糊在院子里张罗着贴窗花。
之后便是钉桃符,换门神,外面街巷上还有不少人自发聚在一起敲锣打鼓驱祟迎神,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见面互道恭喜。
还有不少僧人道士路过晏府便敲门问需不需要做法祈福,晏辞就走出门将包好的红包给他们一份,他们道一声平安便离开了。
白日里照例去晏家祠堂祭祀列祖列宗,迎神供物,祈求新年安康喜乐。
一直到黄昏将近,快到晚上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关门准备起了年夜饭,街道上再见不到一个人,但是白日里稀稀拉拉的爆竹声此时一声接一声地响起。
晏家院子里早就堆了不少烟火,爆竹声和镇子其他地方的爆竹声同时响起,晏辞站在廊下看着烟雾中闪耀的火花,顾笙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晏辞用手捂住他的耳朵。
在爆竹声里,不多时烹好的年夜饭被依次端上桌,鸡鸭鱼肉七碟八碗堆上餐桌,屠苏酒从地窖里取出,留在府内的晏家众人围着桌子团座,酌酒守岁,有人喝醉了放声而歌。
一直到子时,晏老爷年老熬不了夜,率先回了房。
晏辞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缤纷的烟火,顾笙则抱着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头,瞳孔里闪耀着焰火的颜色。
“新年快乐,笙儿。”
晏辞的声音消散在各家各户同时响起的爆竹声中,但是顾笙却听见了。
于是他直了直身子,在漫天烟火中,仰头吻上晏辞的唇。
“新年快乐,夫君。”
爆竹声响彻白檀镇上空,持续了许久,一直等到声音渐熄,众人方才在互相恭祝道贺声中都回了房,晏府院子里只剩下堆在雪里的成堆爆竹皮和空气里弥漫的淡淡硝烟的味道。
晏辞却没有回屋,他去了书房。
他点上蜡烛,拿出纸笔。
虽然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在这个逐渐安静的晚上,他觉得自己应该写下点什么,于是便将自己的符成二十八年记录了下来。
符成二十九年是在爆竹声里开始的。
而白檀镇,在远方庙宇子时悠远的钟声响起,一直到东方既白前,逐渐归于平静。
第140章
刚刚跨入新岁的人们, 总是对新的一年翘首以盼的。
初一一大早,晏辞就去给晏昌拜年,之后在晏府门口燃了一大串爆竹, 白日里有不少人上府上来拜年,晏辞一一招待了。
接下来初二到初四几天便是祭祀各路神佛的日子。
等到空下来, 晏辞就拉着顾笙出门去庙里参拜, 顺便逛庙会,跟镇上穿着新衣服的人们嘻嘻哈哈混在一起, 欢声笑语一直没有停下来,每每都是晨起出门,黄昏才归。
镇上热闹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初五的时候。
按照风俗,镇上的居民过了初五, 都纷纷开始着手初六开工的事。
晏辞提前一天去铺子里巡视, 等到晚上才回到府上。
这几日他陪顾笙在府里,并且每每等到半夜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时,再和他做些爱做的事。
夫君能在府里陪着自己, 顾笙很开心。
但是让他崩溃的是, 这几日他人前彬彬有礼的夫君到了晚上看起来像个变态
拉了帘子,熄了烛火。
晏辞兴致勃勃, 低头看着躺在床上双手掩面的哥儿, 一字一句地教他:
“你就说:‘好哥哥, 求求你了~’”
顾笙憋红了脸,被他折磨哭了,宁可杀了他也说不出这种话:
“呜呜, 你太过分了, 呜呜呜”
“不说这个也行。”晏辞表示可以妥协,“那你说点儿我爱听的。”
顾笙艰难地坐起身, 非常有骨气地想推开他:
“呜呜,我不要,你走开”
但是晏辞纹丝不动,还强硬地按着他的腿。
于是顾笙又双手捂着面倒了回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次数多了,他就逐渐有点习惯了夫君这种转变。刚开始还很羞赧,不过晏辞很识相的每次过后都耐心地帮他揉腰,再耐心地哄一顿,他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初七过后,镇上的铺子便陆陆续续都已经开门了。
镇子的街道巷口还残留着新年里的爆竹皮,在风里洒向各个角落。
等到新年的气息快到尾声时,人们迎来了正月十五。
苏青木是在镇上过了正月十五才走的。
他到底还是决定南下去容州投奔他舅舅,并且将铺子留给苏白术和杨安照顾,杨安也顺便在店旁边买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准备以后留在镇上方便打理铺子。
苏青木离开的头一天晚上,拉着晏辞和苏白术杨安最后去了一次陈记正店,坐的还是他们第一次在陈记吃饭时的厢房,叫的也是第一次吃的全羊宴。
那晚所有人都喝醉了,苏青木拉着他和另外两人说着未来的梦想。
“说好了,如果你们以后谁发达了,不许忘记今天的话。”
杨安烂醉如泥,趴在桌面上喃喃道:“东家,我没有什么梦想啊,我要在镇上娶媳妇,生一堆娃娃,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让我儿子认你做干爹”
苏白术是这里唯一没有喝醉的,她眯着眼睛看着半开窗户外面的镇子,目光清晰:“我要开一家全燕朝最大的酒楼,总有一天。”
晏辞没有说话,因为他酒量最差,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隔天,他们几人一起去渡口送苏青木。
正月里的冬寒虽未消,藏香江的江面却是碧波如镜,映着头上万里长空。
过了十五之后,藏香江津渡口岸重新恢复了往日人头攒动的情景。
岸边站满了带着行囊背着包袱的人,有的形单影只,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怅然若失,有的泣不成声。
皆是即将离乡的商贾、游子、旅人。
河岸边原本种着的几棵垂柳,因为人们“折柳相送”互道思念,柳条被折的次数太多已经秃了。
于是如今岸边一到开船的时日,就有三三两两拿着筐的小童,筐里装着从不知何地折的还没吐芽的柳条,在人群中穿梭叫卖,遇到哭的厉害的就上前递一枝。
藏香江津渡口,停靠着各种不同规模的船只。
不少船只已经驶离岸边,有的已经渐行渐远,化作江面上一个小点,更多的船只正停靠在岸边,等着载人驶向远方。
晏辞把苏青木送到渡口,他北上胥州,距离苏青木南下容州总共一千多公里地,按照燕朝驿站的车马速度,至少要行驶一个月。
若是写信的话,若非紧急信件,前人写完到后人收到恐怕要两个多月。
晏辞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与朋友分别,有很大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面。
苏青木告别了苏白术杨安,拎着包袱,身后跟着雇的帮他拿行李的小生。
“晏辞,我走了,你到了胥州记得给我写信。”
他朝晏辞挥了挥手,随即便踏上了渡船。
随着船夫一声吆喝,竹篙碰向岸边,船只随即渐渐离开岸边,在江水上泛起一片涟漪。
晏辞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上前一步,朝着他大声喊道: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他的声音惊起不远处岸边休息的一片鸥鹭,鸟儿扇动着翅膀飞向远处的长空。
“记得啦记得啦!”
苏青木还背着行李,他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站在船头生怕晏辞看不见,朝他大力挥着胳膊,声音顺着碧波和晚霞遥遥传来:
“苟富贵,无相忘!”——
三天后。
天还未亮的早上,晏府门前停着几辆已经整装待发的马车,一口口箱子被装上马车。
最前面拉车的是两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正安静地站着。
赶车的是一个同样人高马大的车夫,皮肤黝黑,跛了一条腿。
阿三是先前晏辞从灵台镇带回来的车夫,见多识广,之前一直在苏青木的铺子里当驿夫,现在苏青木南下胥州,晏辞索性将他雇过来当自己的车夫。
应怜一大早就赶过来给顾笙送行,顾笙拉着他的手在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笙儿,你不要哭了。”应怜红着眼圈,紧紧抿着唇,“到了胥州给我写信,什么时候有时间回来看看,或者我有机会去胥州找你也行。”
他紧紧握着顾笙的手,又回头瞪了晏辞一眼:“以后不许欺负笙儿,听到没有!”
“”
晏辞在登上马车前去了趟后院。
老人家依旧坐在后院的屋子里,没有像晏家其他人出门相送,但是晏辞知道他在屋里能听见前院的声音。
晏辞站在他的门口,他没有进去,看着老人在昏暗屋内的剪影,恭敬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他语毕,安静地站在门口。
良久,那道剪影在屋内缓缓点了点头。
晏辞看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于是恭敬朝里面一揖,便转身离开。
刚迈开步子,就听到身后晏昌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在外面累了就回来。”
晏辞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一刻,内心深处某些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翻涌着涌上来,在他心头化作一股浓浓的散不掉的沉意。
这句话声音很轻,与门口的喧闹声交织着,甚至不大听得清。
晏辞一时无法判断他的语气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他有点怅然地抬起头,看着天井上方那片在旭日将升时呈现灰白色的天空。
身子在早春的风中站了片刻,接着再次转身。
“爹。”
他再次朝向那黑洞洞的门口,一揖及心:
“您多保重。”——
外面的阿三低喝一声,车身一颤,接着缓缓动起来。
晏辞撩开车帘,看着后面的晏府,晏家的众人,还有苏白术,应怜,杨安以及四时香铺曾经他认识的小工们,都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不多时,在陈昂的搀扶下,晏昌拄着拐杖缓缓走到门口。
晏辞一直没有放下车帘。
直到再行过一段路,他们的样貌渐渐模糊,最后看不清了,再往前走上一段,晏府的影子也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白檀镇街道两侧的铺子都已经开始开门营业,人们纷纷开始新一年的生活,街角最大的铺子如今挂着沉芳堂的牌匾,进进出出的管事小工,没有人注意路过的马车。
再往前走,身后的景象变成了白檀镇镇门口上方那块不知放了多少年,被岁月冲洗的已经失去了棱角,甚至“白檀镇”三个字也不太能看清的石头牌匾。
还有镇门旁边,那棵以前经常被他用来栓小黄的歪歪扭扭的枣树。
直到路过村庄时,晏辞看到不远处田野里三三两两的村民。
视线往左,他看到那处原本站着他和顾笙的房子的空地。
“”
晏辞放下了车帘,顾笙眼睛红肿地靠过来,依偎在他身侧。
晏辞仰头靠在了车厢上,盯着车厢顶端。
就像他不知道能不能和苏青木他们再见面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小镇
车轮滚滚,马车伴随着地平线上渐升的曦光,缓缓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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