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顾笙拿起桌上小竹篮中的剪子, 用剪子尖挑了挑蜡烛的烛芯,火苗在空气中跳动了几下。
他道:“这几天店里进了一批新的香料,明天我要和陈大哥去码头一起点货, 你自己在家呆着不许乱跑。”
晏辞撑着下巴:“新的香料,我怎么不知道?”
顾笙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些天又没去店里, 怎么会知道。”
他从桌子上一摞册子里找出一个簿子来, 坐到晏辞身边,兴致勃勃地翻开给他看:“你看, 这都是陈大哥这些天与我讲的,我都记了下来。”
晏辞探头一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顾笙原来是不会写字的, 被自己教过一些常用字后就开始临摹自己在纸上写的香方。他的字一向是幼圆状态, 为此还被晏辞嘲笑过几次。
此时晏辞有些惊喜地看着上面工工整整的小楷,起笔轻盈,笔锋回转流畅, 落笔含蓄有韵, 收放自如。
他把顾笙揽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可以呀,这字你写的?”
顾笙轻轻咳了一声, 面上有些害羞, 语气中却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
他用手指细细翻开那簿子, 轻声道:“这些天店里每天卖出多少香品,库存剩余多少,我都会记下来的。”
“这是陈大哥给我的一份香料进货的供应名单。”
“夫君你新制的那些香品用的原料都是以前库房里没多存的, 所以这些天我又按照这些香料的名单重新联系了供商。这次的香料就是我前些天订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页:“这些是备选的供商, 陈大哥说这些制香的原料最后多找几个供商,以备不时之需。”
他合上簿子看向晏辞, 漆黑的眼瞳中雪光微动:“所以过些天我打算跟陈大哥一起再写信联系几个供商,顺便去他们的库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有便签契。”
晏辞挑了挑眉。
“好啊。”他把顾笙揽进怀里又揉了一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顾笙被他亲的头发都乱了,心想明明是你这些日子都被去店里看看生意,不过好在他和惜容这些天跟着陈长安学了不少,就连字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啊,夫君。”顾笙怕压到他胸口的伤,忙推开他一些,“我还准备了个簿子,这些天每一个来店里要上门打香的客人的住址都记下来,可不能让上次那种事发生。”
晏辞在他温热的脖颈处用力吮了一口,一朵殷色梅花便落在顾笙雪白的颈子上:“若是有什么事便与我说。”
顾笙被他的发丝搔得痒痒的:“你好好照顾好自己就好了。”
细碎的吻从脖颈一路滑下,探入微松的衣领下,晏辞有些敷衍地含糊不清道:“有璇玑陪着,没事的。”
顾笙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璇玑跟你一样,这些天也在家待着。”
“”——
一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晏辞感觉自己在家待的都要长毛了,他推开窗子,院子里回廊上,流枝正拿着璇玑的剑,小心地用手指抚摸上面的裂痕,心疼道:“你的剑变成这样,好可惜”
璇玑面上无所谓道:“我一时大意,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他说完还抻着衣服下摆给流枝看:“可是我的衣服又破了。”
流枝看了看上面破了的口子:“你脱下来,我帮你补上,很快的,一会就好。”
晏辞收回目光,看着他们两个边说边往偏房去了。他抬头看着从檐下一滴滴落在地上低洼处的雨滴。
一直到下午雨终于停了,他跑去敲开了璇玑的房门:“跟我出门。”
璇玑正用细绢擦着剑身:“夫人不让你出门。”
晏辞诱惑道:“上街,我找个铁匠帮你把剑修好。”
璇玑不受诱惑:“不去,我去秦府找专门的匠人,外边的铁匠技术参差不齐,若是修不好以后更容易裂。”
“那你衣服不是破了吗,找个成衣店给你换身衣服。”
璇玑认真抚摸了一下刚刚缝好的针脚细密之处,摇头:“不去,我衣服刚补好,还能穿。”
于是晏辞懒得再找借口,等了一会儿天晴,索性便自己出去了
“就是这样了。”
晏辞坐在一间临着湖畔的茶馆,卓少游一脸凝重地听他讲完最近的经历,感叹道:“没想到晏兄竟然屡次遇到歹人,小生听了晏兄的经历,心痛不已。”
晏辞道:“最近走霉运,只希望以后都不要让我遇见奇怪的人。”
卓少游无比严肃地点了点头:“等过些天小生去庙里祈福,也要为晏兄祈祷一番。”
眼见四月在即,院试也快到了,卓少游前些日子在诗会一战成名,还有时间跟着几个书院的同窗出去吟诗作对,这几天明显不再到处浪了,眼下乌青都重了许多。
“你不会每天熬夜学习吧?熬夜对身体可不好。”
卓少游摇头:“小生先前买了些蜡烛,虽然比油灯亮,可是价贵又不禁用,每晚都要耗费几根,所以只好先用油灯,眼睛就成这样了。”
晏辞道:“你还是继续用蜡烛吧,弄坏了眼睛可不好。”
卓少游严肃地点了点头:“晏兄的建议小生一定谨记。”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晏辞本就是在家里没人说话,于是去了蕴墨街,原本他还打算去那个萧公子那里看看,不过店里又落了锁,于是他便拉了卓少游过来。
小书生这些天为了院试背书背得昏天黑地,眼看着脸色都菜了。两个人都不是能喝酒的,于是找了一家临近湖畔的茶馆,晏辞主动请他喝茶。
每聊一会儿,外面便又下起了雨,茶馆里人就又多了起来。
卓少游又从袖子里拿出本书来捋平了书页,摊在桌子上观看。
晏辞这些天过得一直很混乱,被各种奇怪的人追着跑。此时难得享受了一会儿安静时刻,他一边盯着窗外斜斜洒下,落入湖中化作一团团涟漪的雨丝,一边听着隔壁桌子的客人谈天。
“听说香药使要来胥州了?”
“大概又是来给宫里选香的吧,每年都来,不是老规矩了。”
“这几位兄台说的香药使是什么?”
“宫里的六司你知不知道,专门给圣人采办日常用的物什的其中那个香药司就是负责调香的,他们每年都会排出香药使去各个州府采办当年最独特的香品,送进宫,给宫里的贵人的。”
“你说他们为什么每年都要选上几道香回宫里,是这宫里的香师不中用还是怎么样,那宫里的人成天拿金汤勺吃饭,听说便桶都用金的,他们能看中从民间来的香?”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些大人娘娘就是图个新鲜呗不只是香,我听我在燕都的堂哥说,还有出来了网罗天底下的奇人异人的,专门送进宫给圣人逗乐用的,每年有大把的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宫的。”
“这位兄弟,我见识少,你说要是被选进宫,岂不是这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哪那么容易,那可是皇宫,那是什么地方,稍微出点差错可是要被——”那人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众人皆是唏嘘,“每年都有百十来号人进宫,你见过真的飞黄腾达的有几个?顶多待上几天就被人放出来了。”
旁边有人插嘴:“要我说伴君如伴虎,富贵险中求嘿嘿,这位仁兄,要不你也去试试,万一成了圣人眼中的红人”
“去去,我哪有这本事,我要有这本事,就不在街边给人修鞋了。”
四周笑声顿起。
晏辞听着茶馆里交织的笑声和谈话声,听着卓少游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看着那湖面一圈圈涟漪,睡意渐渐袭来,他索性用手撑着头,在这温和的噪音里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听到对面有人唤自己:“晏兄,晏兄。”
晏辞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臂弯里,小臂被他枕的隐隐发酸。
他闭了闭眼睛把睡意驱散走坐起来,见窗户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湖面洒下一片金黄色暖意。
他回头看见对面的卓少游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而茶馆中原先闹哄哄躲雨的人群已经纷纷散去,只有零星几个茶客还坐在桌边。晏辞看着卓少游合上书:“你看完了?”
卓少游不好意思道:“本来只想看几页,结果一不小心就忘了时辰,一合上书才发现已经快酉时了。”
“你看完了,正好我也睡够了,皆大欢喜。”晏辞满意地点了点头,付了茶钱,“这几天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准备,有需要的话就来找我。”
两人站起身准备告辞,晏辞临行前打趣道:“认真读书,别忘了我们的目标。”
卓少游似乎因为与晏辞聊了半天的缘故,面上几日积累嗯疲惫之色一扫而光,此时中气十足地回应:“考状元,尚公主!”
他话音刚落,隔壁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肆!我看哪个敢尚公主?!”
第 202 章
晏辞被这吼声吓得后背寒毛倒竖。
他立马朝着声音的方向转头, 就看到隔壁桌不知何时坐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白色身影,头戴着熟悉的幕篱。晏辞倒吸一口气,似乎为了验证他的猜想, 下一刻那人就站了起来,双手一掀, 雪白的轻纱从幕篱上被掀起来, 露出下面一张令人惊艳的面容。
只不过这张美人面上此时那修剪得当的柳眉竖起,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晏辞:“”
他二话不说, 跳起来就跑,结果还没跑出去两步,脑后骤然响起破空之声,晏辞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一弯腰,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上飞了过去, 掠起一片凉意的同时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一声响。
接着他斜前方桌子上的碗碟瞬间便全部被扫落在地,一阵接一阵的脆声响起,茶馆四周本是安静品茶的众人接连发出倒抽气的声音。
晏辞惊魂未定地直起身, 回头就看见几天前在巷子口遇到的白衣女子站在自己后面, 素白的手里还握着一条银光闪闪,上面鳞片覆满, 宛如一条银蛇一般的鞭子。
“跑啊。”她踩在桌子上,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晏辞, “怎么不继续跑了?”
晏辞心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偷偷跑出来喝个茶的功夫也能遇到歹人。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少女身后探了探,见没有前几天跟她一起的佩剑的女子, 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
然而面前这姑娘手里的鞭子, 看起来也不是吃素的。
最主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于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十分诚恳问道:“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少女哼了一声:“你这刁民真是胆大包天,公主也是你们能肖想的?”
晏辞:“?”
茶馆众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中反应过来后纷纷逃窜,不一会儿就跑了个干净,那茶馆老板本来从后面出来想调停,结果那少女瞪了他一眼,那老板立马把头缩了回去,顺便将后院的门带上了。
卓少游显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直到被逃跑的人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他急急忙忙跑过来站到晏辞身边:“晏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晏辞小声与他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前些天遇到的那个抢我东西,还动手打人的歹人。”
“原来是她!”卓少游大吃一惊,打量了那白衣少女一番,随即蹙眉,“可我见这位姑娘风姿出众,不像是歹人之流啊。”
晏辞啧了一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
对面的少女隔着他们有两张桌子的距离,按理说是听不到他们耳语般的嘀嘀咕咕,然后晏辞话音刚落,那少女顿时大怒:“刁民,你说的我可都听见了!”
晏辞毫无惧色地抬头看向她:“听到又怎么了,上次你无凭无证说我偷东西,我忍了。今日我们两个在这里白日做梦,你也要管?”
“何况这天底下说想尚公主的人多了,你难不成见人就要去抽一顿?”
被他这一番话一说,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少女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咬着一口银牙:“总之,总之不可以说尚公主!”
晏辞:“”
你脸红什么?
那白衣女子瞧见晏辞有些无语地看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寻仇的,怒道:“你还敢看我,真是无礼至极!”
卓少游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晏辞面前,义正言辞地与她理论:“这位姑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么能随意动手伤人,难道真的视王法为无物?”
少女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是哪个?”
卓少游闻言顿了一下,结果竟然认真与她道:“哦,在下卓逸卓少游,乃是东平县桃源村人士。”
他身后的晏辞愈发无语: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这么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了。
果然那少女柳眉一竖:“我管你叫什么,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让开。”
卓少游摇了摇头,依旧认真地回答:“这位姑娘,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小生不能”
少女冷哼一声,手里银鞭如闪电般卷了过来,瞬间卓少游面前的桌子化为齑粉,她冷声道:“滚。”
卓少游看着那碎了一地的桌子,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并不服软还想据理力争。晏辞在他身后小声咳了一声,出言提醒:“你还是快走吧,不然她连你一起打。”
你赶紧走,赶紧帮我去报官!
卓少游面上却是一派正色:“晏兄有恩与我,今日又身处危难之中,小生怎么能袖手旁观?何况小生多年熟读圣贤立世之道,定不会临危之际丢下晏兄独自离开。晏兄莫怕,小生不会弃你于不顾!”
“”
晏辞再次道:“不必管我,你先走便是。”
他话还没说完,少女已经耐心用光,冷笑道:“好好好,你们俩患难见真情,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她手中银鞭灵动如蛇,在素腕间绕了两圈,卓少游见状面上毫无惧色挺身而出:“晏兄与小生有恩,小生今日是不会让姑娘伤害晏兄的!姑娘若真是要出气,还是打小生吧!”
晏辞:“”
少女本来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了他这番话目光也忍不住落在卓少游身上。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眉头一松,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声如银铃:“我竟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竟还有你这等呆子。”
她这一笑,原本屏息凝神等着她动手的卓少游一下子呆住了,晏辞眼睁睁看着这书生本是紧抿着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忽然面上就如烧开了水的壶,刷地红了起来。
晏辞抖落掉沾在衣摆上的粉末,从卓少游身后走出来,慢悠悠道:“你想打我可以,但是你得给我个理由。”
少女眉头一挑:“打你就是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晏辞摊了摊手,无辜道:“你给我个理由,若是理由得当,我就站在这让你打。若是没有,我不服气,定要与你争到底。”
少女快声道:“就凭你身上的那块牌子来历不明,定是你不劳而获,我就要打你!”
晏辞顿了顿,若有所思:“来历不明?你只见过我一次,就信誓旦旦说这牌子来历不明这么说来,你以前从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身上见过这牌子?”
少女被他这番话打断思绪,话音一顿:“是又怎么样?”
晏辞灵光一闪:“也就是说,你认识送我牌子的人,而且跟他很熟?”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说到这一层,一时哑然:“这跟我要打你有什么关系?”
晏辞了然:“你上次跟那位佩剑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有机会抓住我,却让我走了。不是你没抓住我,而是因为你不敢打我,你怕打了我,送我牌子的那个人会怪罪你,是不是?”
少女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似乎为了挽尊,再次举起手中的鞭子:“谁说我不敢?!”
晏辞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安静地看着她。
少女站在桌上瞪着他,握着鞭子的手渐渐收紧,可是鞭子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许久,她慢慢放下鞭子,嘴唇颤抖地狠狠瞪了晏辞一眼:“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转身冲出茶楼。
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晏辞才吐出一口气,心道前脚刚从变态手里逃出来,这边又惹到了不知哪家的大小姐,非要打自己一顿才甘心,当真是命途多舛。
卓少游从刚才开始就处于懵懂状态,眼见那少女的身影消失了,这才一脸憧憬地回过头看着晏辞:“晏兄,小生方才的表现如何?”
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
那少女冲出茶楼,身姿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宛如一只过境的白鸟,所过之地处处留香。
路人皆是惊讶地看着这脚步飞快的少女,下意识给她让路,然而少女此时心中一团愤懑无处发泄,在心里暗骂了几遍无耻的男人也没有疏解,随着憋屈的怒意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走。
她本就是人生地不熟,此时既没有看路,也不知走到了何处,直到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熙熙攘攘的街市,到了一处临湖的宅院后面。
她在湖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几下抬头,发现周围景色一片陌生,先前从来没有来过。
她绕着那些屋门紧闭的房子转了几圈,结果越走越偏,就连原来的路都记不得了。
直到知道自己的的确确是迷路了,少女心中原本快要消散的怒气再次升起,她一脚将路边的石块踢进湖里,惊起一滩涟漪:“刁民!卑鄙!狂妄!无耻!”
就这么连着踢了几下,忽然一声闷响,脚尖一阵剧痛。
少女咬着唇愣是把闷哼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隐隐作痛的脚尖,脚趾在鞋里动了动,好像没有断。她吸了吸鼻子,自诩平生没受过这种欺负,于是心里越想越气,觉得刚才就那样跑掉实在有些丢人,就想转身回去揍那两个刁民一顿。
结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悦耳至极的声音:
“元英。”
少女听到这声音瞬间愣住了,她脸上原本委屈不甘的神情瞬间烟消云散。
她猛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不远处路边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他眉目修长唇角噙笑,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丹凤眼正安静注视着她。
身后的柳枝垂坠在他肩头,毫无装饰的青衣随着湖面吹来的风轻轻晃动,平添几丝飘渺意。
萧元英惊喜地出声唤道:“师父!”
她一双杏眼璀璨若星,丝毫不顾及向来自持的身份,像个小女孩一般飞快地跑过去,开心欢快的样子与刚才冷面寒霜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 203 章
眼见那来历不明的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茶馆附近一直围观这边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看着店里烂七八糟的一摊七嘴八舌。
晏辞看着这碎了一地的桌椅碗碟的,不想被店主抓住做冤大头, 于是在人们围过来之前就拉着卓少游赶紧走了。
卓少游一腔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刚才真是无比英勇, 步伐都快了许多, 走了一阵见晏辞在后面落下他几步,回头见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于是问道:“晏兄,你怎么闷闷不乐的,可是方才可有伤到哪里?”
晏辞从思绪中回过神,他摇了摇头。
方才在茶馆里的那番说辞原本就是灵机一动唬那少女的, 但是事后再次回想那少女竟然就那么跑掉了。他心里原本“劫后余生”的轻松一点点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心事重重。
卓少游好奇地问:“晏兄,你看起来很累?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晏辞身体倒是不累,主要是他心累:“你说若是有人将一个无价之宝说成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再以答谢为由让你毫无顾虑地收下, 这是不是有些古怪啊?”
卓少游听了他的话,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然后回答:“晏兄也许是遇到了善良的好人。”
晏辞:“”
这个问题我好像不应该问你。
卓少游见晏辞沉默, 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晏兄的意思是,给你东西的人别有用意?”
晏辞的目光落向远处登云楼的飞檐:“我要去河对岸一趟。”——
萍始生,鸣鸠拂其羽, 戴任降于桑。
谷雨过后, 气温回升的速度变得快了起来,早上起来还要多穿几件薄衫, 到了午后就恨不得赤膊上阵。
这几日胥州城里城外的牡丹开得正盛,有好事者在城中各处连续举办了几场盛大无比的牡丹花会,人们纷纷呼朋唤友着过去赏牡丹。顾笙于是带着惜容和流枝这些日子早上带了干粮出门,午后便也不回来,一直玩到下午。
叶臻的小院子里几株粉瓣雪尖的银红巧对,竟是比花会上的大红大紫开得还要繁盛。
那几株牡丹一向是他精心照料的,熬了一冬到了此时终于可以欣赏花的娇容,顾笙兴冲冲带了几包花会上买的种子去找他,茕秋给他端来一碗避暑汤,叶臻温和地笑道:“我正要叫你来,这几天天气热了,我差人去茶山采了些新茶,你临走前带上。”
晏辞伤了在家调养的这几日,顾笙接下了店里的活计,干起了他之前的工作。他一向是个好学的人,从前在白檀镇上没有机会,如今到了胥州接触了不少新鲜的人文风情,又认识了不少人。学的东西多了,见识广了,胆子自然而然也大了起来。
不过为了处理店里的事务,顺便跟陈长安多学些东西,导致他这些日子一直没来得及来看望叶臻。
叶臻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面前石桌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他垂头看着书,柔软的黑发垂在肩头。
他在府中只穿了一袭淡色的绸缎外袍,双肩本就清瘦,坐在那里看书的模样,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风姿清雅的,如竹如兰的年轻公子。不过走近才能看到桌子下的腹部突兀地隆着,将丝绸软袍顶起。
这才让人意识到他是个怀了孕的哥儿。
“叶臻哥哥,最近身子怎么样?”
叶臻笑了笑,他面色看起来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腰部似乎又粗了一些,他拉起顾笙的手:“你来。”
顾笙不明所以地看着叶臻拉着自己的手,贴上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顾笙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屏住呼吸。
顾笙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掌心上,他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叶臻的体温。不多时叶臻的肚子忽然从里面隆起一个小包。
顾笙一惊下意识想收回手,然而叶臻握着他的手不让他移开,那突兀鼓起的小包似乎感觉到了被抚摸,里面的小家伙不知是手还是脚十分有精神地抬起,隔着阿爹的肚皮抵着顾笙的手心。
顾笙惊讶地抬头:“他,他在动?”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叶臻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用小脚乱踢乱动的小家伙,“他”似乎比寻常小孩子还要能折腾一些,距离出生还有快四个月便已经开始不安分挥动柔软的手脚,努力地阿爹肚子里面动,寻找存在感。
叶臻莞尔。
他面上虽依旧淡雅如故,但是眸子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温意,似乎早就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顾笙了,细细解释道:“原本我还以为是最近吃的多了些肠胃不好,结果后来府医过来把脉,说是肚子里孩子已经会动了他很健康,所以才会在里面这般胡闹。”
“府医说,原本小孩子要再过一月才会这般闹,也不知我这个怎么回事,刚刚会动便要闹。”
顾笙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内心深处有一股甜蜜温暖的感觉涌出,叶臻肚子里的小家伙性子显然很是倔强,用力抵着顾笙的掌心,似乎他若是不移开手自己也要跟他刚到底。
顾笙从来没有过这般感受,他心里怦怦直跳,就仿佛就触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小心地隔着叶臻的肚子和里面的小家伙对着手心,不多时小家伙显然累了,肚子上的小包也渐渐平了下去。
顾笙刚要移开手,结果叶臻肚子忽然又是一动,又有一股微小却倔强的力度抵了上来。
顾笙更加惊讶地抬头,只见叶臻已经习以为常,并且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以后怕是个犟种。不管是谁的手只要不移开,他就会一直贴着你。”
“还算好的。他白天顶多踢我几脚,如今每到了半夜都要在里面胡乱折腾一番,只有我用手轻轻揉一揉肚子他才会消停。”叶臻语气里虽是无奈,可眸间满满的都是温柔。
这种感觉当真让顾笙兴奋极了。
这些天顾及晏辞的伤势,任凭他又是暗示又是明示好几次,顾笙都坚定地拒绝了。
如今夏天快到了,某人的伤好了便又活蹦乱跳起来,于是顾笙在心里打定主意,等回了家就要把夫君按在床上好好修理一番
桌子上珐琅彩绘方形白瓷盒里盛着晶莹剔透的凉水荔枝膏,瓷盒旁边还搭配着同样材质的小勺。旁边的冰盘里盛着染成“贵妃红”和“眉黛青”颜色的两碟酥山,上面煞有介事地插着一朵鲜花,看起来不像食物,倒像是某种装饰品。
晏辞用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拌了蜜糖再被加热至酥软状态的酥油吃起来,倒是让晏辞回忆起来奶油的口感。
这酥山大概就相当于古代的冰激凌,算是夏日的降暑甜点。
晏辞吃了两口放下勺子,他想吃冰激凌了。
秦子观坐在对面好奇地看着他一脸平静地放下勺子:“你以前吃过?”
“没有啊。”
秦子观奇道:“你就算不夸几句也不至于一点反应都不给吧,你都让我觉得这东西拿不出手了。”
晏辞诚实道:“可能因为我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吧。”
秦子观嗤笑一声,显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这些日子终于被他大哥从叶臻的院子里放了出来,不过还是出不了秦府,此时靠在软榻上,手里依旧慢悠悠晃着他那宝贝扇子。
两人就在灵璧山中的楼阁里乘凉,窗外繁花似锦,屋里清凉一片。要说这楼阁也不知是什么构造,冬暖夏凉,当真是好去处。
晏辞吃完手中的酥山,接着思索了一番抬起头:“我有事要说。”
“我跟你说个事。”
两人一起开口,然后皆是闭上嘴看着对方。
秦子观折扇一收,不等晏辞开口:“我先说。”
“”
行吧行吧,让着你。
“什么事?”
只见秦子观从忽然软榻上坐直,然后隔着桌子神神秘秘看着晏辞,一副似乎发现新大陆的表情,嗓音不知觉压低:“你知道吗,叶臻肚子里那个孩子,会动!”
“”
晏辞一脸狐疑:“就这?”
秦子观皱着眉:“你怎么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晏辞也不知道他这般神神秘秘,大惊小怪地做什么:“小孩子到了月份就是会动吗,这不是很正常吗?”
秦子观被他理所当然的表情惊到了:“你怎么这都知道?”
晏辞心说这不是常识吗:“你不知道?”
对方十分诚实地摇头,接着快声道:“而且我亲眼看见了他在动晏辞,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真是太奇怪了。”
晏辞见他一边回忆着某些难忘的回忆,眉梢跟着唇角一样都在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于是点了点头,真诚道:“恭喜恭喜。”
秦子观沉浸地回味半天,回头见晏辞这般波澜不惊,对比起来自己看着似乎有些失态。于是他整理了一下面目表情,顺便清了清嗓子:“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到你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晏辞张了张嘴:“我要去河对面那些道观。”
秦子观盯着他。
晏辞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白瓷盒,心里这些天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他要弄清楚这玉牌的意义,代表的是什么。
最好找到那个道士,然后将它物归原主。
他穿进这个身体,在白檀镇上经历了种种,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内心深处也只想经营好他的铺子,和顾笙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若是未来他们有了孩子,他将好好承担父亲的责任,将他们养育成人——
他不想因为这块东西,惹上一些他根本承担不了,也解决不掉的麻烦。
第 204 章
胥州城的秀岳峰山间的观宇高低错落, 依山邻水而立,众星捧月般分布在山腰至山脚,簇着山顶之上那座赫赫有名的天师府。
而在其遥遥相对的对岸, 则是那座因当朝丞相沈澜而闻名天下的登云楼。
登云楼与秀岳峰山顶之上镀着金光的宝顶隔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一左一右分居两岸呈对立之势, 在胥州一直被传为一道盛景。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 河对岸的百姓们自天气回暖后相伴出门踏青,登云楼之下游人摩肩接踵, 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由于游人众多,所以官府在登云楼附近的小山丘上修了不少供游人歇脚的亭子。
其中最有名的一座叫做“观山亭”,位于登云楼附近最高的一座小丘之上,这亭子坐落青翠之间, 旁边还修了鱼池。
鱼池里面养着锦鲤, 专门供来此处的游人喂食。
因为经常被投喂的缘故,那些锦鲤各个生得成人小臂长短,鼓着圆鼓鼓的肚子悠闲地摆着尾巴, 不时游到水面上吃下湖面的鱼食。
萧昭萧元和抬头看着观山亭下一条蜿蜒而上, 通向树影之间的台阶。
他身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面如冠玉, 鼻梁上生着一颗小痣。
这张相比常人稍显秾丽的脸, 若是放在女子或哥儿身上会更加合适, 但是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便看起来有些过于柔和,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 因此他几乎不笑。
身边的白衣侍从依旧如同往日一样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的命令, 男子站在台阶处却迟迟未动,直到几声嬉笑之声隐隐约约从山上传来。
不一会儿, 树影娑娑间,两个穿着春装的妙龄少女出现在台阶最上头,看样子似乎是从半山腰的观山亭走下来的,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笑不停,似乎在讨论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刚才那个人,就是那个在亭子边上喂鱼的那个,你看到没有?”
“我肯定看到了,生的那副样子,想不注意都难吧?”
“看着像是个道士,我刚才还大着胆子去找他讨了一张符,结果他竟然真的给了我一张——你知道吗?他笑的时候,那声音真是好听死了”
“你嘴角都咧到耳朵里,难不成你还想去当姑子不成?”
“要是哪处道观里都是生得那般的道士,就算当姑子我也认了。”
两人相互打趣着对朝下面走去,其中一个一时之间没有看路,“哎呀”一声差点撞上了下方的人。她惊讶地抬头,就见面前的人平静无波的瞳孔里一闪而过自己的影子。
少女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丝寒意,她噤了声赶紧拉着同伴离开了。
男人朝着山顶隐约露出的凉亭看了一眼,对白衣人淡声吩咐:“守在这里。”
说罢便朝山上走去。
从山顶的观山亭处,不仅可以看到登云楼的全貌,甚至对岸的天师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位置极佳,所以一向是来此处的游人们必争的观赏点,可今日不知为何,亭子里不同往日那般挤满了人。一派冷清不说,鱼池中因为没有足够的鱼食投喂,池子中的鱼儿显然已经饥肠辘辘,皆游到水面上大口吞咽着。
男人一直走到台阶上方,将目光投向亭子里面。
亭子里并非一个人都没有,此时一个青衣道袍的男子便倚在亭子临着鱼池那侧的栏杆上,隔着栏杆看着下方水池中的锦鲤,左手拿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盛放着被做成一粒一粒的鱼食。
这人显然也在兴致勃勃地喂鱼,只不过他喂鱼的方式不同其他人那般将鱼食如天女散花般洒下去,看着鱼儿争相恐后地夺食。
这道士用指尖夹起一粒,往湖面一丢。
那鱼食轻飘飘落在水面上,几乎连最微小的涟漪都无法惊起。
可因为水中的鱼儿都已饿了许久,那小小的一粒食落进水中,瞬间数不清的锦鲤便从周围踊跃而出,那些稍小一些的鱼儿瞬间就被体型更大者挤得看不见踪影。
平日里性情温和的锦鲤竟然因为小小的一粒鱼食争得头破血流。
道士就这样垂眸看着下方争得你死我活的鱼群。
萧元和在他身后停下,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鱼群,又看了看道士手中瓷碗:“大人什么时候对喂鱼有兴趣了?”
道士又夹起一粒丢在水里:“每次都见这里围满了喂鱼的人,时间一长,也想亲自试试。”
“可是以大人的方式喂,到了夜半都喂不完,何不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样喂鱼自然有不同寻常的趣处。”
“有趣在何处?”
道士用指尖又拾起一粒鱼食丢下去,下面鱼群密密麻麻距过来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几条小的被大的挤到一旁瞬间没了踪影。
他看着得胜者探头出来嘴部一张一合的样子,慵懒随意的声音响起:
“这些鱼同池而游,朝夕相处昼夜相伴,往日食物富足时便相安无事,如今却为了一粒小小的鱼粮争得头破血流。若是过些天依旧没人来此喂食,怕是便要上演手足相残的戏码了。”
听到“手足相残”四个字,萧元和抬起眼,盯着道士的背影看了一眼。
后者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笑了笑青袖垂下,白瓷盒中鱼食全部被他抛下,湖面上顿起点点涟漪。水下饿了许久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上水面,水花击打声接连响起,许久未绝。
道士转过身,凤目斜飞上挑:“贫道年前不曾回宫,还未来得及恭贺王爷封地受爵之喜。”
“大人自从入宫便几乎不出钦天监,为何这几月频频出行?”
“自是三殿下沉疴已久,御医署的诸位束手无策,贫道便出宫寻找缓解殿下顽疾的良药。”
萧元和话音一转:“钦天监素来与御医署素来不合,大人心地倒善,愿为此忙碌奔波。”
“唔。”道士眨了眨眼,有些无辜,“自然是因为圣人为此事心急如焚,贫道为人臣又享圣眷良久,自当竭尽全力为圣人解忧。”
萧元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道士笑眯眯地任由他打量,直到萧元和收回目光:“所以大人此番来胥州,也是因为圣旨?”
道士寻了处干净角落坐下:“王爷何必试探贫道?圣人让贫道来胥州的目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他支着栏杆以手支颌,青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看着远处的登云楼,仿若在讲故事般慢慢开口:
“西北自正月到三月以来,雨雪始终未绝。”
“从西北传来的消息,地处西北的嶂、阑二州相继遭受白灾,落雪覆地三尺不止,无论人畜,冻馁而死者无数。灾民无粮可食,便啃食树皮,州府街头随处可见冻死的僵骨。”
“灾情传至燕都后,圣人召百官急议赈灾之事。”
“户部尚书杜谯第一个上奏开仓赈济,那笔赈灾粮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嶂州,可是途中却遭到流寇打劫,其中几车倾覆而出,也是因此被发现那些赈灾粮中,竟是掺杂了近三成的糠皮。”
“圣人闻之大怒,誓要彻查此事。负责运送赈灾粮的钦差何应当晚畏罪自尽,而在何应谢罪后,嶂州总兵与西戎蛮夷里应外合,举兵谋反。”
“圣上亲指了几个都统先后率军前去平叛,皆是无功而返。其中一个还丢了半条命,至今还在牢里待着。”
“所以王爷可知,是谁在他们战败后亲自领了圣旨率军征战西北,至今不出半月,便已经将谋反的叛军几乎殆尽,不出三日,便会将西戎赶出嶂州。”
萧元和面色一沉,听到道士的声音再度响起:“正是王爷你的兄长,圣上的长子秦王萧绥。”
萧元和道:“萧元曲就算战功赫赫,他那一半胡人血脉也注定了他这辈子只能当个王爷。父皇不会允许一个胡人的子嗣玷污了大燕皇位。”
“王爷要知道一点,等到西北叛乱彻底平复。秦王归还燕都之时,朝野上下不会因为他杀了无数人而惧怕他——就像拥护他的人不会更少,只会更多。”
“就算无法继位,圣人年迈,三皇子体弱。秦王若是被逼到绝境,你猜他手下那些随他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的将士,会不会为他破开燕都的城门?”
萧元和眉头紧锁:“那便是谋反,萧元曲有这胆子?”
道士叹了口气:“他有没有这胆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能力。”
“一条握惯了金戈,习惯了荒漠,喝惯了血的狼…只要还活着,无法套上锁链驯服成狗养在身边,那么无论在哪里,都将是你的威胁。”
“无兵权傍身。王爷,这就是你与秦王相比,最大的劣势。”
萧元和沉声道:“父皇迟迟不肯立储,一来是萧元安虽为中宫所出,可自幼抱恙,立为太子难免有动摇国本的非议;二来便是顾忌这‘无嫡立长’的宗法。”
“母妃虽受宠,可本王终究不是嫡出,若是没有像萧元曲那般功绩,即便父皇力排众议,也终究不能令群臣信服。”他顿了顿,“更何况沈楚云还率文官上奏,再次劝父皇考虑立储的事宜,奏表之间处处意指‘有功为先’。”
“王爷顾虑之处贫道自然知晓。”道士安静地听他说完,“贫道前日卜算,西北叛乱平定在即,这对于大燕来说,是一件喜事。”
萧元和正要开口,道士又道:“对于王爷来说,也不失为一个良机。”
“无论是流亡的百姓,还是大燕的军队,战后必定粮草匮乏。”
“贫道若是猜的不错,下一步圣上会从别处开仓调粮前往嶂、阑二州进行支援。胥州无论地处还是储粮量,皆为开仓首选,圣人既然亲指胥州为王爷的封地,其中不乏有此层用意,望王爷千万莫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萧元和紧锁的眉心微微一松:“父皇当真是这般想法?”
道士微笑道:“王爷何必忧虑?王爷是圣人最宠爱的子嗣,圣人自然会为王爷着想。”
萧元和耐着性子问道:“既然如此,那这可以令人群臣信服本王的‘功绩’,大人又有何打算?”
道士没有立即开口,他的目光落在树枝交错之下隐约露出的胥河:“王爷,贫道既然已身在胥州,自然会助你。这‘功绩’务必要足够大,大到让朝中官员不敢再有异议才是。”
萧元和也看向河面,河面上船只星星点点,川流不息,航运不止,一派繁荣之相。
他回头看向道士,见道士已经站起身:“王爷若是没有其他事,贫道便先行告辞了。”
萧元和有些不满:“大人到了胥州也这般繁忙。”
道士笑道:“有一位小友正在寻贫道,那可是贫道的贵人,让他寻久了可不好。”
“本王听说,先前大人在民间搜罗了不少奇人异士送进宫里,其中不乏有甚得圣心者。大人口中的‘贵人’,也属于其中之一吗?”
道士眨了眨眼,坦然承认:“王爷知道的甚多。”
“…”
“不过有一点王爷说的不对,这位和之前那些可不一样。”
他青袖曳曳:“之所以是贵人,自然是因为他日后愿意,也有能力助王爷一臂之力。”
第 205 章
按照从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传统, 新造好的船下水前都要举办“三牲礼”,将宰杀好的猪,羊和牛供奉在案桌上以此祭告上苍, 祈祷新船受神的庇佑,自此下水往后航行一路顺遂。
三牲礼后, 再由舶主家的及冠男子剪彩断绳, 之后便是新船入水,鞭炮齐鸣, 代表这艘船正式投入使用。
船坞水面上停靠的皆是远航用的大型货船,这些大型的船只平时用于内河运输,可以在短期内获得莫大的利润。而这些大型船不仅用于商户贸易往来,有时候也会被官府征用, 用于特殊的航线。
晏辞暗自想道, 若是整个胥州的大型货船几乎都由秦家生产,那如果官府要征用船只,一定会优先选择秦家船坞的船。所以秦家虽为商贾, 但是和官府的联系必然很密切, 怪不得先前秦子观伤了薛檀,薛梁还会主动给他台阶下。
晏辞第一次去秦家的船坞是受秦子诚邀请, 顺便开了下眼界。
第二次去的时候, 邀请他的是上次那个带他参观船坞的, 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年轻管事,周栾。
此人身材高大,宽肩窄腰, 在船坞一众上了年纪的管事中显得十分显眼, 因为他不仅是这里最高的,也是这里最年轻的。等到马车一停, 晏辞刚露了一个头,周栾便丢下正在与他说话的几人,上前几步远远地朝他吆喝:“过来这边!”
过了些日子不见,他原本就深的肤色在日头下变得更加黝黑发亮。周栾一边领着他往船坞里走,一边道:“记得我上次说什么吗?新船入水的场面最为壮观,你得来看看。”
“而且算了许久,才得出这么一个适合下水的良辰吉日。”他指了指不远处岸边停在一排滚木上的庞然大物,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船不同于秦家最常生产的那种速度快的,既能运货也能载客的中小型货船。
这种船的船身几十丈,人站在下面看着这艘船,一眼看不到顶,船身刷了干净透亮的桐油。这船一看便是用于长途运送货物的,能承载近百人。
晏辞站在一边欣赏着那船的雄姿,一边听着周栾的解释,这艘船下水时的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不多时,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周栾朝着声音的方向回应了一声,指了旁边一个船的梢工过来接待他,然后便朝喊他的人走去。
等着这艘巨轮下水的功夫,晏辞闲来无事与旁边的人聊天:“这位周管事年纪轻轻,就已经做到管事了。”
那梢工听到周栾的名字,笑道:“谁说不是,咱们这位周管事啊,别看年龄不大,人可干练着呢。咱们船坞这几个管事中,老爷最中意的就是他,以往每次出航去其他州,都要带着他。”
“周管事以前是水手,他脸上那道疤就是当时出海时被海盗砍的,后来到了船坞就不出海了。虽说他年纪不大,见过的船比船坞里的老人还多,船坞里不少图纸都是他参与设计的。”
晏辞暗暗吃惊,没想到那为叫周栾的汉子看着生得有些粗糙,竟然还是会设计图纸的,梢工道:“可不嘛,要说水手一般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劳工,有几个会识字的?咱们这位周管事不一样,喏,表公子,这艘要下海的船就是周管事参与设计的。”
过了一会周栾回来了,一边跟晏辞站在原地看着人们为三牲礼做准备,一边说道:“祭祀过后就轮到剪绳了。”
晏辞正想问这绳子该由谁来剪,还没有问,远远地就看到秦子观带着几个仆从下了马车,身上还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比雪还白的衫子,琳琅手稳的如磐石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给他撑着伞。
“大外甥。”
秦子观一脸得色,前呼后拥地走过来,从眉梢到唇角都洋溢着美滋滋:“你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我很惊讶?”
晏辞的确很惊讶:“你出来了?”
秦子观折扇一展,随意晃了几下:“新船下水,只能由舶主家的嫡系男丁断绳,我大哥不在,秦英又不及弱冠,除了我还有谁能来?”
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周栾见到秦子观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空了出来。
秦子观显然不知道剪过多少次绳子了,十分熟练地接过剪子,三下五除二断了绳,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和鞭炮声,巨大的船只随着滚木的滚动,渐渐滑进水面,将水压上岸边,离岸边近的人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水。
但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秦子观走回他先前站的位置,十分熟络揽住晏辞的肩膀,琳琅则尽职尽责地将伞罩在两人头上,遮住了阳光的同时顺便遮住了他的视线。
“走走走,这里到处都是灰,在这站一下午太浪费了。”
晏辞正想说自己还想再看一会儿,就听秦子观压低声音:“你不是说打算去河对岸吗?”
晏辞几日前跟他说了自己要去河对岸的事,不过当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免得潜入对面被人抓了,好让秦子观来捞他。
然而秦子观听完眼睛眯了眯:“河对岸?”
晏辞道:“对,我要去见一个人,希望在那里能见到他。”
“河对岸有什么?姑子啊,你好这一口?”
晏辞“啧”了一声,倒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于是简单地把那玉佩的来历说了,说完以后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要把那牌子送回去,那送回去之前还是得物尽其用才好,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白白浪费了。”
晏辞心念一动:“你是说”
秦子观看着他,也不避讳:“苏合在那边已经半个月了,我这些日子一直打听他的情况,可是我大哥把他的消息捂的太紧。”
“得不到他的消息我不安心,我要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晏辞一愣,立马明白他想做什么,拒绝道:“这块牌子来历蹊跷,我不能让你拿它做别的事情。”
秦子观直接忽视了他的拒绝:“反正你都要送回去了,借我用用怎么了?”
晏辞摇头:“我觉得这东西不一般,还是不要轻易”
“我就去看看他。”秦子观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他直起身子,“我就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发誓等我回来就待在府里。”
他顿了顿:“照顾叶臻和他呃,我的孩子。”
“你确定这样能行吗?”
晏辞看着琳琅手里两套青色的道士服,十分怀疑地看着秦子观。
秦子观道:“肯定跟那群道士穿的一模一样,说不定比他们的材质还要好。”
晏辞拿起衣服上的发冠,走看右看,一时想不出来自己穿上这衣服的样子。
“再过两天我大哥就回来了,他回来我岂不是又出不去了。”秦子观却是丝毫不介意,拿起道袍转过屏风,片刻之后再次出来已经换装完毕,还在晏辞面前转了两圈,“怎么样,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吧?”
晏辞依旧觉得这样有些欠考虑,但他又不能真的拿着牌子大摇大摆进去,万一遇到上次那女歹人那般的人就麻烦了。
于是他也穿上了道袍,仔细地将牌子收在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这牌子只有一个,可我们有两个人,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秦子观胸有成竹:“没事,若是被发现了,我就往旁边跑引开他们,你拿着牌子赶紧去找你要找的人。”
“”
他朝晏辞眨了眨眼:“大外甥你放心,舅舅可是全胥州城最讲义气的。”——
秀岳峰的诸多道观在分布和排列上也是有讲究的。
那些规模大的,或是有些年头和名头的道观都坐落在天师府脚下,离天师府最近的位置,平日里受福主的眷顾自然越多,香火钱也越盛。
以至于越往外的道观便越冷清,鲜少有人拜会,久而久之变成了遇到不顺心的事而心灰意冷的胥州百姓,跑去清修静心的地方。
小南山观背靠山崖,在胥州道观群中属于位置最偏,规模最小,香火最少的道观,唯一的好处便是其临山崖而建,位置非常差但景色非常美,其中只有几个穷困潦倒,实在无处可去的道士还守着这里。
因为位置很差,所以鲜有人来。
哥儿一身轻衫站在院子里的树下,纯白的发带松松地拢着发,随着发丝一起落在肩头。
他抬头看着从头上枝叶稀疏处落下来的光。
清晨的光线是一天中最为柔和的,晨曦柔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仿若生了怜意般不忍心弄皱他的眉头。
不远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一边拿着扫帚打扫院落,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着他。
他们这道观只要交上些银钱,就可以在后院厢房腾出一个空的房间给过来的人们清修,不过由于伙食过于清淡,久而久之人们都不肯往这边来了。
然而这个生的极美,跟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哥儿便是在秀岳峰闭观几天前被送到这里的,送他来的人还带来不少的银两,说这个人从此只能在此处清修,不可以让他去别的地方。
哥儿生得极美,发黑如墨,肤白若雪,一双眸子清澈的似秋水,眼下殷红的孕痣如同一粒悬在眼角的血泪,让人无端心生怜意。
小道童私下里和同伴讨论过多次,也不知道这漂亮的哥儿是得罪了谁,竟然被送到他们这偏僻的道观,余生若是只能在这里清修一直到垂暮之年,也太可怜了。
漂亮的人谁都喜欢,道观里的小道童私下里约好了,到了饭点轮流去给他送饭。
“苏郎君,刚刚灶房里煮了粥,我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哥儿闻声将目光从树影间收回来,对着小道童颔首:“有劳小道长。”
小道童听着他柔柔的声音,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去准备饭了。
苏合再次把目光投向头顶的树枝,他身上半月前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脚腕处也消了肿,这么多天芳华楼的老鸨一定发了疯地想将自己抓回去,可是从始至终都没人来打扰他,也不知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里与世隔绝,那些小道童可以出道观,但是他不可以,他出不去这方寸大小的院子。
苏合将目光投向院外把守远门的壮丁,自从他到了这里,那里就轮换着人把守。
他叹了口气,缓缓迈开刚刚痊愈的身子朝院子里的小房子走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似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苏合脚步一顿,奇怪地回过头看向门口。
只见那半开的辕门外,本来守着院门的壮丁竟然不知怎地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苏合心头一惊,隐约看见门后站着一个影子,他大着胆子张口问道:“谁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从门口传来,苏合绷紧身子。
却听得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年轻的穿着道袍的男子灵活地跨过倒地的壮丁,直接迈过门槛,朝他走来。
苏合朝后退了一步,顿时心生警惕:“你是谁?”
然而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是我。”
苏合一怔,他仔细看向那年轻男子,随即不可思议地唤道:“子观?”
那年轻道士一把扯下头上的伪装用的帽子,一头黑发散了下来,发丝之下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
苏合面上的表情由惊讶转而化为欣喜,然而下一刻又变成焦虑。
他急步上前,却在距离秦子观两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脚步。他轻轻咬着唇,声音有些颤抖,有些不可思议:“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不让外人进的”
秦子观笑道:“当然是来见你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在自己面前停下身子有些消瘦的哥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他微垂眼睑不动声色地将眼中的神情压下,再抬头依旧带着笑,轻声道:“你在这里还好吗,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欺负你?”
苏合轻轻摇了摇头:“观里的道长都对我都很好,我这些日子待在这里,身子恢复得也快,已经没有事了。”
他说完,院子里陷入短暂的宁静,忽然苏合想到了什么,忙抬头急切地看向他:“子观,你不要擅自来这里,若是被外面的人看到,会被抓走的。”
“没事。”秦子观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牌子,在苏合眼前晃了晃,“有这个,他们不会抓我的。”
苏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外面那些道长身上的,你怎么会有?”
秦子观收回手:“咳,是晏辞借我的。”
“晏公子?”苏合奇怪地问道,“晏公子也来了,他在哪里?”
听到晏辞的名字,秦子观一向厚脸皮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心虚,他用手指了指门口:“他应该还在外面,被人追吧?”
苏合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晏辞从一个一人高的矮坡旁的巨石上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他立马身子一缩猫起腰,像只猫一样灵活地贴紧巨石,将身形隐藏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屏住呼吸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刚才看见就是往这个方向,跑哪去了?”
“都说了庶民不许进,还有刚才那个拿了牌子跑了的小子呢,找到没有?”
晏辞抿着唇,轻轻呼吸,像一只蘑菇一样蹲着,一直到头上的声音逐渐远去,这才慢慢站起身。
他缓缓张开攥紧的手,手心里躺着一条不知何时被人从中间割断的腰绳,断了的绳子下方空空如也。
秦子观,再相信你,我就是旺财。
他将那破破烂烂的绳子往怀里一塞,整了整沾上不少泥土和草叶的衣摆,又抬头看了看周围茂密的树林,刚才被那群道士一顿乱追,自己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早已经迷失回去的方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着那几个道士相反的反向走去。
虽然这里没有镜子,但是晏辞摸了一把脸颊旁边垂下来的发丝,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不那么体面,说不定看起来还有些狼狈。
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地扒开草丛,一边寻找着来时的路,一边观察着四周,警惕又被哪里跳出来的道士抓到。直到他转了几圈,再一次经过矮坡旁边那块一人高的石头,他叹了一口气在巨石下找了片空地坐下,揉着刚才逃跑时扭了一下的脚踝,等着体力恢复。
他现在大概在秀岳峰某处不太有人来的树林,周围植被繁茂,杂草都有半人高,似乎因为下了雨的缘故,脚下的泥土十分松软,一脚踩下去便挂满鞋底,拔出来都要费些力气。
休息片刻晏辞站起身,抬头看着四周,正思考着往那边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声音:
“小友,你在这里啊,可让贫道好找。”
晏辞猛地抬起头。
就看见巨石上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和脚下的步履皆是干干净净,一派清爽。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凤目微弯,一脸和颜悦色。
第 206 章
晏辞抬起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吃惊,心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自己正在找这道士, 结果这道士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和林朝鹤的每次见面都仿佛是巧遇,而且这道士一向行踪不定, 晏辞先前与他几次交集, 已经习惯了他每次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一旦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那么他在哪里出现, 在何时出现,似乎都不让人觉得奇怪。
不过还好他出现了,否则自己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晏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所站的:“听道兄这样说,道兄似乎是在找我?道兄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林朝鹤站在原地, 穿林风吹起他的下摆, 他好听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路过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跟过来看看。”
晏辞抬头看着他,林朝鹤笑了起来, 低下头看向晏辞:“见背影有些熟悉, 仔细一看果然是小友。”
晏辞跳上石头,目光朝不远处的山林看了看, 见林地间草木繁茂, 压根找不到来时的路, 也不知这道士从哪里来的,来时的方向半个人影也无,刚才追他的几个道士早已不见踪影。
林朝鹤颇为好奇地问:“小友在看什么?”
晏辞低咳了一声, 解释道:“方才有几个天师府的道士一直在追我, 我怕他们再回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眼前这个人距自己先前的推测,应该也是和那些个道士一样是天师府的人。
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有意无意地问道:“听道兄这般说,难不成道兄也是天师府的人? ”
林朝鹤笑道:“小友真是慧眼如炬。”
晏辞本是随意一问,不管他的回答是敷衍还是否认都无所谓,自己无意深究,毕竟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然而偏偏他承认的过于坦荡,以至于晏辞还没想好下一问题问什么,一时陷入沉默。
他低头无意中看到自己此时还穿着那身用来伪装的青色道袍,而且又跑又躲了一路,此时下半身衣摆几乎看不出颜色。
他已经能想象出来此时自己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模样。站在一身清爽干净,仙风道骨的林朝鹤面前,觉得更加尴尬。
“这附近的野林地势复杂,贫道先前也经常在这迷路。”
林朝鹤既没有问他为什么穿着一身道袍,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被人撵到这里,看了看他衣摆上的尘土:“小友这身衣服怕是不能要了,不如随贫道回去换身新衣。”
也不等晏辞说话,他就施施然地从巨石上下来,干净的布履踩在草木之上,脚步轻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除了跟上他的步伐,好像压根没有别的选择。
虽然林间杂草繁盛,地面又松软难行,但是林朝鹤如履平地,衣摆带风。
稍不留神,他那身青色的道袍就隐在同样青色的草间,晏辞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处乃是秀岳峰后山,再往前走便眼见面前出现一处悬崖,悬崖之上隐约可见道观的观顶。
林朝鹤抬手指了指一处通往崖顶的小路:“从这里上去,就是天师府。”
晏辞心道上去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乱跑再惹到什么麻烦,叹了口气:“道兄请留步。”
林朝鹤回过头,见晏辞站在原地没有动,朝着他摇了摇头:“我今日冒险来此,就是为了寻道兄的,既然已经见到了道兄,就没有必要再上去了。”
林朝鹤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停下脚步:“那小友找贫道有何事?”
晏辞伸手探进怀里:“我来找道兄,就是因为这个玉牌”
他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因为他在怀里只摸出一条断了的配绳。
他豁然想起来,他的玉牌现在在秦子观手上!
林朝鹤耐心地看着他:“小友想说什么?”
“”
晏辞今日第三次感到尴尬。
他悻悻地收回手,抬头看了看悬崖,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没有力气再爬一遍山,索性道:“先前道兄给我的那块牌子,今日本来就是想将其归还给道兄的。”
林朝鹤闻言眨了眨眼,似乎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小友是说那个白色的腰牌?”
晏辞点了点头,林朝鹤笑道:“身外之物而已,那个暂且不急小友还是先随贫道上去吧。”
他看了看晏辞的脚下:“不然以小友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秀岳峰都出不了。”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脚上那双不太结实的布履在匆忙逃窜间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鞋底掉落一半,正可怜兮兮地被他踩在脚下。
更可怜的是自己的脚趾,正好奇地透过鞋上的洞朝外望着风。
“”
晏辞收回目光,正所谓尴尬的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可我听说半山腰之上的道观都属于天师府的管辖,向来不许庶民进入,我们这样私自进天师府,会不会惊扰到里面的人?”
林朝鹤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小友不必介意,从这里只能上到天师府的后山,离天师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等晏辞说话,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如果小友想去天师府,贫道可以带你从正门进。”——
几个小道童好奇地扒着门,透过门缝看着外面。
眼看道观门外,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青衣道士正将门口被打晕的壮汉拖到一边的草丛里。
接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似乎感受到几人偷窥的目光,转身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道士吗?要不你们出来,我让你们看个够。”
几个小道童被他凶了,瘪了瘪嘴,都把头缩了回去,“吱呀”一声屋子的门紧紧闭上。
苏合站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
秦子观收拾完残局站直身子,他晶亮乌黑的眸子看向苏合:“快,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苏合闻言一怔:“走?去哪里?”
秦子观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自然是离开这个鬼地方,趁着现在我手里有这个牌子,我们赶紧离开秀岳峰。你放心,不会有人拦我们。”
苏合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秦子观以为他心里担忧,于是微微弯下腰,语气柔和,耐心安慰道:“别害怕,我大哥他这几日不在胥州,管不了我们。”
“而且我这些天已经在外面安排好了人手,只要我们一离开秀岳峰,外面就有人接应我们,我就有办法带你出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苏合听完他的话,面上并没有轻松,反而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子观,就算离开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
秦子观快声道:“去哪里都可以啊。”
他朝着他笑道:“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去苍州草原上看落日,想去东陵州开一家专门卖玉首饰的铺子,想有一天跟我一起去容州出海,你还说过想在青州最高的峰上弹你最喜欢的曲子。”
“你看,你说的那些我都记得呢,你——”
“别说了。”苏合身子一颤,他垂下头,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却将秦子观的话硬生生打断,“那都是我以前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
秦子观一愣,只听苏合轻声道:“我只是一个哥儿,本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何况,如今我还是,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哥儿”
他轻轻摇了摇头:“无论我去哪里,都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秦子观听着他自暴自弃的话,上前一步急声道:“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就算从那种地方出来又能怎么样,我带你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去做——”
“子观。”
苏合忽然抬头,他的声音不大,依旧柔柔的,却带着蒲柳般的坚韧:“你不要再管我了。”
秦子观动作顿住了。
苏合移开视线,将头垂到一侧,发带随着他的发丝一同散开:“我已经不是苏家的郎君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而且”
他很轻很轻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深深地疲惫与无力,声音沙哑着说道:“而且你已经成亲了,你记得吗?”
空气中陷入死一片的寂静。
苏合没有看向面前的人,他轻轻闭了闭眼。
再抬起头,已是眼尾泛红,唇角却染上一丝苍白的笑意,一瞬间美得让人心疼:
“子观,我在这里很好。你看,这里的小道长都很照顾我,而且我也不用再回芳华楼,芳华楼的人也不敢来抓我回去,更不会有其他人来欺负我。”
“子观。”
他看向他的眸子,哑着嗓子唤着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句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第 207 章
晏辞将腰间的带子仔细地系上。
刚刚换下来的衣袍像垃圾一样被堆在一边的地上, 身上这件新换的白色绸缎袍子触感冰冰凉凉,柔顺无比,是用上好的蚕丝织就而成。
晏辞将身上的衣服穿戴妥帖, 透过屏风朝门外看了一眼,方才给他过来送衣服的小道童就安静地守在门边。
眼前的风景是晏辞只在古画中看到过的。不远处一条白练自山崖之上倾斜而下, 汇聚在崖底形成一块碧玉般的寒潭, 寒潭附近建有几处木质水榭,他所在的便是其中一间。
他走出门轻声问门口的小道童:“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在门口的小道童看着十一二岁的年纪, 就像一个玉雕的小人,听到晏辞问他的问题,却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他怀里抱着一柄拂尘, 见晏辞穿戴整齐后, 双手交错在胸前与他一揖,示意他跟上自己,随后便朝那边瀑布走去。
瀑布之上建有一处亭子, 亭子不大, 样式简单,其间一张刚够放下一张棋盘的石桌, 两张石凳, 旁边飞流而下的瀑布不时有水花落到此处, 在石桌上点上斑斑梅花。
林朝鹤依旧一身青色道袍,他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 目光看着那飞泄的瀑布。
晏辞在那小道童的带领下走进亭子, 小道童在他身后安静作揖后,便抱着拂尘离去。林朝鹤闻声抬头看向他, 朝他微微颔首,点了点棋盘笑道:“小友要来一盘棋吗?”
晏辞走到他对面,目光朝着棋盘扫了一下,接着动作一僵,古怪地看了对面的道士一眼。
怎么又是五子棋??
他记得自己上次见林朝鹤,就是在白檀镇的晏府和他下了几盘五子棋,虽然当时下的很自信很开心,但当时毕竟在白檀镇。
晏辞看了看周围这番古画中才有的景致,这里不应该是两个棋艺高手一人执黑一人执白,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在棋盘上杀个你死我活。
在这里下两个时辰五子棋,太对不起这风景了吧?
不过考虑到自己只会这一种棋,于是晏辞只好假装棋艺高手,再一次自信撩袍坐下。
“上次是小友做地主。那今日贫道便厚着脸皮持黑了。”林朝鹤拾起一粒黑子,晏辞跟着拾起了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
他看着林朝鹤面上轻快的神色:“道兄似乎有什么高兴的事?”
林朝鹤眼尾飘逸的凤目间笑意不减:“遇见小友本身就是一件开心的事。”接着他还抬头认真地朝晏辞解释了一番:“小友若是不来,就没有人陪贫道下五子棋,贫道真的好生无聊。”
“”
晏辞跟着又落下一子,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
林朝鹤颇为善解人意:“小友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晏辞沉默了一下,终究选择开口:“先前在白檀镇上遇到道兄两次,那时道兄没有与我说你是天师府的人。”
林朝鹤眨了眨眼:“贫道是不是天师府的人,对小友来说很重要?”
晏辞的手指一顿,原本他以为林朝鹤只是一个云游道士,自从知道那牌子的价值便已经知道面前的人不是泛泛之辈。
如今听他亲口承认是天师府的人,内心之中虽然不意外,但却有一点小难受。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本来无意知晓其身份,可其为了隐瞒身份费心思瞒了自己一遭,难免产生一些隔阂来。
晏辞笑了笑:“我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布衣,身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图的,先前与道兄交往也是因为投缘。所以无论道兄是何身份,我都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牌子的事尽快解决掉:“只是那块牌子道兄与我先前在白檀镇上相处甚好,可我自认为自己还远远达不到,能让道兄将这般重要的东西给我的条件。”
“而且道兄先前没有与我说这牌子价值,若是早知道这牌子的价值,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林朝鹤无所谓地笑道:“不过区区一个牌子,小友喜欢才是它的荣幸,小友若是不喜欢,那它与一块石头又有何区别?”
他话音一转:“更何况小友才情皆远在凡夫之上,如何敢这般妄自菲薄?”
晏辞摇了摇头:“如道兄所见,我不过是一个市井百姓,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看着我的家人平安喜乐,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林朝鹤表示理解:“小友心念家室,贫道自然明白。可小友难道只满足于家人平安喜乐吗?”
晏辞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道兄这句话如何解释?”
林朝鹤摩挲着手里微凉的棋子:“不瞒小友所说,贫道曾经花费数载时光游历燕都的万里河山,每到一处便要在当地落脚三日,只为了了解当地的民风民情。”
“而无论是江南富庶鱼米之乡还是疆北贫苦劳寒之地,就算再小的城镇,其中都不乏才华横溢者。”
“暂且不论贫穷贵贱,这些人的共同之处,无一不是渴望出人头地,能凭此的人尊重,使得亲友生活富足,只是皆是苦于抱负无门,终此只能碌碌终生。”
他顿了顿:“小友可知胥州城马上就要举行的院试?”
晏辞点了点头:“自是知道。”
“那小友可知每年有十数万考生在通过院试后,会不远万里奔赴京都,其间多的是费尽心血寒窗十载,或是散尽家财只为有朝一日,能登上天子堂者。”
晏辞叹道:“这世间每一个读书人都想通过殿试,想成为那新科状元郎。若是连这等目标都没有,又何必辛苦数十载。”
林朝鹤点了点头:“小友所言极是小友非科考考生,自然对科举一事过于关心。但是在香道上,小友是否有也有这般决心?”
晏辞一愣,一时没有接话。
林朝鹤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语气平缓,态度诚恳,凤目微垂看着晏辞的眼睛:“贫道不敢虚言,贫道走过万里路,遇到过成百上千的人,其中天赋异禀者无数但是在香道之上,天赋才华平生罕见者,唯有小友一人。”
晏辞垂下眸子,这份称赞太高了,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但是林朝鹤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悦耳的声音伴随着水声缓缓响起:“燕都的香药使每年都会来胥州选香送往京都。以小友的资质,想进香药局易如反掌,甚至成为御香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微微拔高声音:“难道小友真的甘愿埋没一身才华,默默无闻一直到垂暮之年?”
“小友不觉得可惜吗?”
晏辞一怔:“这”
那温润悦耳的银色随着水声一同缓缓倾斜至晏辞心中,以至于晏辞指尖持着的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那声音仿若带着某种摄人心魂的魔力:“小友与那些穷尽精力财力,只为了摸到燕都城门的考生不一样。只要小友愿意燕都,甚至是长宁宫的门,可以随时为小友而开。”
晏辞看着面前的棋盘许久,才缓缓放下手。
“道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能受道兄看重,我很感激。”
他顿了顿:“我也知道,世人大多认为只有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妻妾成群,才算得上不枉此生。”
“可在我看来,一个人一生所追求的目标本来就不应该被定义为一致的,有的人生而喜欢挑战,渴望名利两全。也有的人生来喜欢平淡,只求心爱之人相伴左右,子女承欢膝下。”
“我不会因为前者的野心勃勃,便认为其是急功近利之徒。同时我也不认为后者甘于平庸,便是碌碌无为之辈。”
手里的白子落下,棋子轻轻落在黑子旁边。
晏辞收回手,朝林朝鹤笑了笑:“道兄的才华见识在我之上,我不敢在道兄面前妄言。只是说了心中的想法。”
林朝鹤淡淡一笑,他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似有感叹:“世人皆拼尽全力追求的功名利禄,在小友眼中反而不值一文。”
晏辞摇了摇头:“并非不值一文,而是在我看来,每个人生来志向都不同。道兄没法说我选的这条‘平庸’的路就比其他的路差,就像我第一次与道兄说的那样,我制香也只是因为爱好,并非为了用它给自己求得官职。”
“那非我本心,也非我初衷。”他顿了顿,“所以,那块牌子无论价值还是代表的意义,都不是我能承受的重量,还请道兄将其收回。”
林朝鹤闻言,倒也没有否认那牌子的贵重。
他转过头,漆黑的凤目中倒映着晏辞的影子,徐徐开口:“先前贫道路过那里,的确是身上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物什与小友交换,所以就将牌子给了你——这牌子可是给小友惹上了什么麻烦?”
晏辞道:“那倒没有,但是这牌子太过贵重,放在我这里终究不妥。”
林朝鹤笑道:“是贫道考虑不周,可是已然送出去的东西,贫道怎好再收回来。”
晏辞叹道:“道兄与我有情谊,我视道兄为友,先前那道香本就是我送予道兄——更何况如今你我都在胥州城,若是道兄真的要谢,改天请我喝一杯清茶便是了。”
他这番话说得足够委婉,表明了自己既不想打探林朝鹤的真实身份,也明确表示自己无意用香道为自己求的一官半职。
不过话说回来,那牌子现在在秦子观手上,也不知道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他不免有些尴尬:“只不过那牌子现在不在我这里,不如我与道兄约个时间,改日一定将其带来归还。”
林朝鹤莞尔:“自然可以。”
晏辞略微有些吃惊地抬头。
他还以为林朝鹤会拒绝,自己都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却见他答应的风轻云淡:“下次见面,小友便将牌子还给贫道即是。只不过胥州没有什么好茶馆,这茶贫道就不请小友了。”
他顿了顿:“这样吧,就算贫道欠小友一个人情。下次见面,贫道满足小友一个愿望如何?”
晏辞:“这”
他有些犹豫,也不知道他这个所谓的“满足愿望”能满足多大的愿望,总不至于免费给自己做法事或是画符咒吧?
林朝鹤见他犹豫,面上有些受伤地说:“难不成贫道之前做了什么让小友厌烦的事,以至于小友真的很讨厌贫道,一点都不想与贫道有瓜葛?”
晏辞: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第 208 章
自从那次感受到叶臻腹中胎儿的动作, 顾笙几乎是上头一般,一有空便去秦府照顾叶臻。
他羡慕地看着叶臻锦衣下的腹部,一边幻想着自己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时间久了, 他每次来秦老夫人就叫他和叶臻一起过去,每次都让他带些小玩意回去, 有时是不可多得的点心, 有时是绣着当季最流行花纹的布匹,有时是些做工精巧的首饰。
秦家的府医每天都会过来给叶臻把脉, 顺便说了一些养胎的事宜,顾笙听得比叶臻还要认真。
他这些天都在铺子里跟陈长安学习打理生意,其间还去见了几个香商,在陈长安的帮助下拿下了几笔订单, 每天和惜容流枝一起忙的不可开交, 在照看铺子上愈发得心应手。
由于每天都很忙,所以晚上回家以后,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是属于他和夫君的。自从上次感受到了叶臻腹部的胎动, 他心里那个想要孩子的想法愈发强烈。
不过晏辞看起来似乎已经忘了孩子这件事, 他这几日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又开始往外跑, 白天跑去秦家的船坞, 要不就是和他们那个秦家小舅舅出门, 今早顾笙还看见他们两个鬼鬼祟祟商量着什么就又跑出去了。
他问过叶臻,叶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还说小舅舅每日都是行踪不定的, 习惯就好了。
顾笙可习惯不了晏辞乱跑还不告诉他, 尤其是前几次他一身伤回来,胸口洇了一大片血, 还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可把顾笙给吓坏了,心里别提多心疼了。
一直到晚上,晏辞才回来,他穿着一身新的蚕丝袍,与顾笙草草闲聊几句,吃过晚饭后便上床休息了。
顾笙熄了烛火,褪了衣裤鞋袜,光着脚上了床。
接着便像一只灵活的猫儿,娴熟地缩进晏辞的怀里,夫君刚刚沐浴过,身上残留着好闻的梅香,微湿的黑发垂在肩头,有几缕溜进顾笙的领口,贴在皮肤上带起一丝凉意。
顾笙伸出手将他微湿的长发扒开,露出他的面容来。夫君微阖着眼,头靠在软枕上呼吸清浅,这么快就睡着了。
“又睡着了。”顾笙有些不满地想,明明先前还每天拉着自己要死要活,每天都折腾到半夜才允许自己去睡觉,当时自己也不知他哪来的精神,每天只睡半宿白天还那么有精神。
结果这几天他每次回来沐浴完就往床上一躺,等到顾笙爬上床想跟他亲热一番,就发现对方已经去见周公了。
顾笙从他怀里爬起来,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自己夫君。
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间落下,落在床上的人微敞的领口间,给他白皙的皮肤上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辉。晏辞半张脸隐在散落的乌发间,胸口平缓地一起一伏。
顾笙细细看着他,只觉得自家夫君真是好看的很。他用膝盖往前走了几步,凑过去故意用牙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结果这一口下去,晏辞毫无反应,睫毛都没动一下。顾笙心里痒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明明在店里忙了一天,此时却毫无睡意。
“夫君。”他不甘心地小声唤了几声,结果后者依旧安稳地睡着。
顾笙低下身子,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着脸颊处传来的温度,闻着他皮肤上淡淡的香味,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句:“夫君。”
后者依旧没醒过来,顾笙瘪了瘪嘴,伸出手探进他的衣襟,摸上他的腰间,在他腰侧的软肉上轻轻捏了一把。
这一下用了些许气力,腰间本就敏感,果不其然后者用鼻子哼了两声,终于动了动身子。他伸手下意识扣住顾笙的手腕,无意识地喃喃道:“别闹”
顾笙不老实地抽出手腕,直接坐在他腰间,去亲他的鼻子,语气间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夫君,我不想睡。”
晏辞感受到腰间的重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接着就看见顾笙凑得极近,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感受到离开的睡意,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腰上:“不睡觉,你想干嘛?”
顾笙没有回答,双腿却用力惩罚似的夹了夹他的腰,牵动下边某处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摩挲着身下的人敏感的地方。
晏辞轻轻吸了口气,他动了动身子,这回彻底清醒了。
夫夫生活已经过了许久,自家夫郎最开始还会娇羞一下,任凭他逗弄一番,脸红的像个柿子,或者缩在被子里不敢说话。
如今自家夫郎似乎已经食髓知味,眼见顾笙将上半身的重量全部依在他身上,柔软的身子就差缠在他身上了,手还不老实地往他衣襟里面钻。
夫郎很主动,真是好事。
可是,他是真的好困啊。
“明天吧。”他有些敷衍地脱口而出,接着便感觉到身上的人不满地用手在他腰间又掐了一下。
“你”顾笙咬着牙哼唧道,“你上次就说明天,结果明天又说后天。”
“”
他低头看了看晏辞的身子,颇有些担忧地问道:“这几天你都去干嘛了,怎么累成这样,要不明天去找郎中看看?”
“”
为了自证清白表示自己身体没问题,晏辞这回就算不想醒也得醒了。
他半支起身子,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用指尖贴着他的肌肤,顺着顾笙的腰往下探,一直到顾笙轻轻“呀”了一声,身子一软将上身彻底放松伏在他身上。
晏辞用另外一只手勾起他的长发,往一边拢过去,露出顾笙雪白的侧脸。
“你去把蜡烛点上。”他就着月光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开口。
顾笙在他的手中早已经软了身子,他轻轻喘息着,闻言用手撑起身子,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晏辞忽视了他的眼神,还伸手在他薄薄亵衣下某处圆润的曲线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催促道:“快去。”
顾笙勉强爬起身子,裸着两条白皙的腿下了床,走到桌边将桌上的蜡烛点上。
柔和的光线一瞬间盈满屋子。
在这半明半暗的烛光中,顾笙转过身面对晏辞,眼尾的孕痣愈发娇艳,他只穿着一件稍长的亵衣,堪堪遮住腿根,整个人仿佛一朵已然准备好盛开的花,等着那个来采蜜的蝶。
他在晏辞并不掩饰的视线中,朝着床榻走过去——
“今天,外祖母又找我去聊天了。”
顾笙放松身子仰躺在床边,柔顺的黑发垂在床沿,他两条手臂自然地垂在床边,胸口还因为方才的行为一起一伏着,带着水汽的瞳孔里倒映着房中的景象。
身上的亵衣早已经被汗浸湿,头发贴在雪白的皮肤上,四肢无力,劳累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顾笙强忍着不断涌上头的睡意睁开眼,半支着身子看着面前的人。
晏辞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外衫,正跪在他□□,细心地用干净柔软的丝绸帕子一点点帮他擦拭着身子。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于是顾笙半阖着眼,动了动身子将两条小腿分别放在他身侧,感受着他的指尖拂过自己下肢内侧柔软的皮肤,惬意地嘟囔道:“外祖母说,她想看曾外孙了。”
“腰抬抬。”晏辞一边说着,一边一丝不苟地将他身下的泥泞清理干净,直到顾笙放在他身侧的腿一勾,环着他的腰坐起身子。
两人就这样面对着面看着对方,顾笙面上还带着运动后的潮红,白皙无暇的皮肤宛如染上胭脂的美玉,愈发显得惹人怜爱。
他晶晶亮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晏辞的神色,试探道:“夫君,我们也要个小宝宝吧,好不好?”
晏辞将帕子叠起来放在一边,仔细思考了一下顾笙的话:所以真的要是开始备孕的话,以后用作小雨伞的羊肠是不是就不能用了,还要多健身,多补充蛋白质,早睡早起?
他有点苦恼,没这方面经验啊。
于是他伸手将顾笙揽进怀里,低头吻了吻他:“我不是说了吗,有没有孩子我都无所谓的。”
“你什么时候想当阿爹了,我就听你的。”
“就像叶臻哥哥那样。”顾笙老老实实靠在他怀里,抬头任由他吻着。脑子里依旧不断回忆着抚摸叶臻肚子时,里面的小娃娃回应他时的感觉。
一想到此处,他的心里就甜滋滋的,仿佛心间有一块融化了的甜蜜,散发着暖意的同时还带着甜味:“说不定要是进度快的话,我们的孩子和叶臻哥哥的孩子只差半岁,以后他们大一些就可以一起玩了。”
晏辞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你说的孩子现在还没有影呢,就已经想他们长大那么远的事上去了?”
顾笙扯过他的胳膊,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服气地嘟囔道:“谁知道这里有没有小宝宝,万一已经有了呢”
晏辞笑了起来:“就算没有也没关系。”
他低头看着顾笙的眼睛:“我再努力一点就是了。”
第 209 章
顾笙被他的话逗笑了, 在他怀里笑的乱颤。
他舒服地靠在晏辞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香味,感觉到疲惫与睡意终于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袭来, 顾笙轻轻眨了眨眼,他有些困了。
晏辞看着他闭上的眼睛, 托着他后腰的手轻轻点了点:“先别睡, 还没清理干净呢。”
顾笙睡意上头,压根一点都不想动, 鼻子哼哼着用脸蹭了蹭晏辞的小腹。晏辞暗自叹气,心说之前说不想睡的是你,如今困得不行的也是你。
他认命地下床,又拿了一张干净帕子用温水沾湿, 细细地将哥儿清理干净。黯淡的烛光下, 哥儿一身雪色的皮肉上尽是红梅点点。
晏辞捞起他柔软的腰肢,哥儿的腰相对于男人来说要更细更软一些,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揽住, 晏辞的目光顺着他单薄的胸膛, 划过平坦漂亮的小腹,落到稍显纤细的双腿上。
顾笙的身子很漂亮, 薄薄的皮肤覆盖着比男人要柔软的肌肉, 他这身皮晏辞是轻易不敢用力的, 嫩的仿若煮好的豆腐,稍一用力便留下一个红点子。
晏辞擦着擦着动作就慢了下来,他端详着顾笙未着寸缕的身子, 接着伸手轻轻覆住他的小腹, 微微用力用掌心按了按。
感觉到小腹处传来的热度,顾笙伸出手覆在晏辞的手背上, 细声道:“冷。”
他拽了拽晏辞身上的外衫:“你快过来抱着我”
晏辞看着他眯着眼睛的样子,就如同一只慵懒的猫,他将手里的帕子扔到一边,熄了烛火,翻身上床把床上的哥儿稳稳当当地揽入怀中
晏辞第二天早上又被怀里不安分的哥儿弄醒了。
顾笙早上本来要去店里的,结果没能起来。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晏辞还在睡,顾笙于是起了坏心思,手钻进他松松垮垮的亵衣里:“夫君,你醒了吗?”
明明昨晚一直折腾到半夜,哥儿却是丝毫不觉得累,晏辞闭着眼翻了个身,避开他在自己身上耍流氓的手:“没有。”
顾笙不依不挠地扑到他身上,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又摸又抓。晏辞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身,一边按住他的爪子:“你腰不酸了,还敢折腾?”
顾笙被他按在怀里,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晏辞拉开他的衣襟,皱了皱眉,伸手取出床边柜子里的药膏,给他身上某些青紫的部位上药。
顾笙虽然腰酸的很,但却是心满意足,他赤着身子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晏辞的“侍奉”。
“你昨天和小舅舅去哪里了?”他将双臂交叠垫在下巴下面,侧着头问身后的人,“累成那个样子,回来倒头就睡。”
晏辞扬起眉:“我敢自己先睡吗,不得先把夫郎大人给伺候好了?”
顾笙起身看着晏辞眼下略有乌青,打趣归打趣,担心归担心:“夫君,你真的不用去看看郎中吗,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不要逞强”
“不用。”
晏辞手上动作微顿,抬头古怪地看着他,心想总不至于昨晚自己没发挥好,顾笙没尽兴吧,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要不,再来几次?”
“我是担心你!”顾笙白了他一眼,伸出脚趾踩了踩他的腹部,“没事就好,我要起来了,今天店里还有事要忙。”
晏辞昨天被人追了半天,累也是真累,好在他身体很好,睡了一觉就休整过来。
他昨日本来和秦子观一同扮成道士模样潜入秀岳峰,结果刚过了桥就被人发现了。
秦子观抽出匕首一刀割了他腰间玉牌的绳子,捞起玉牌以一种压根不顾自己死活的态度,撒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晏辞震惊地看着他兔子一样又跑又跳远去的背影,回过神来,两个眉毛倒竖的道士便冲了过来。
想到这,晏辞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牌子还在秦子观手里,以他的性子,那东西放在他手上早晚要出事的。
他于是跟着顾笙一起去了秦家,顾笙驾轻就熟地去了叶臻的院子,晏辞却被拦在了秦子观院门外,门口站着两个高高壮壮的守卫:“二爷说最近不在府上,表公子请回吧。”
晏辞问道:“不在府上是什么意思,我昨天还看见他在府上。”
那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表公子,二爷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汇了几个平日交好的公子出门了。二爷让小的们告诉表公子,若是实在要找他,等过几天他回来的时候再过来。”
晏辞对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还被禁足呢,出门上哪去?快让他出来。”
然而那两个守卫十分尽职尽责,不管晏辞说什么,自始至终都用二爷不在府里来回绝他。要不是这两个守卫过于高大,晏辞就准备冲进去了。
那守卫看着他的确很急的样子,面色有些为难:“表公子,你就别为难小的了。二爷他真不在府上,你若实在有急事找他,不如去他平时经常去的地方看看。”——
就这样和秦家家丁熬了几天,秦子观自始自终都不见影子。
除了流金街和围场,晏辞把胥州有名的风月场所都去了一遍,所有人都说最近秦家小爷没来这里。
他于是又去找了叶臻的弟弟叶簇,叶簇惊讶道:“晏兄,我哥他最近不是都跟你在一起吗?你都没见过,我肯定更没见过啦。”
“我哥他认识的人多,你没来胥州前他就经常跟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地方,现在八成不在胥州了,你别找了。”
晏辞心想,不找也不行啊,那牌子还在秦子观手里,他不知道那牌子的用处。晏辞一心想将牌子脱手,万一秦子观用其惹出些什么祸端来,岂不是更加麻烦了。
叶簇见他的确很焦急,于是提议道:“秦家船坞你去看过了吗,有时候他也去那边,要不晏兄你去看看,万一他在那里呢。”
秦家的船坞用好几处。
几处小的分布在码头附近,有一处最大的,专门生产大型货船的则在胥州城郊外。
晏辞这么多天在船坞的也不是白待的,因为秦子诚的托付,又有周栾非常负责地带着他,所以跟船坞几个有资历的老管事都熟悉了一些。
今日去船坞没有见到周栾,过来接待他的是船坞里一个有些年纪,生得干瘦黝黑的老梢工。
老梢工今日手下的船没有出海,便留在船坞,刚好遇到晏辞,便招呼他到工坊旁边的屋内坐:“这正午日头正足,表公子怎么选了这么个时辰来了?”
那屋子大概是临时搭建的,专门给监工休息用的。屋内的一张硕大的木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图纸,先前大概有人在这里伏案画图,或是拿着图纸监工工人们造船。
“你说秦家二爷啊,他不在这里秦家二爷他除了过来剪绳,平时不过来。”老梢工让人给晏辞搬来一把干净椅子,“表公子休息一下,等下午再走吧,现在太阳正毒嘞。”
晏辞谢过他的好意,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看着不远处正在造船的工匠,百无聊赖的环顾周围,目光最终看着桌面上的图纸上。
他拿起一张看了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艘船的船体构造图,从不同角度分别画出船身构造,每一处都在旁边用小字进行标注。
线条如同用鼠毫绘制一般,精细非常。
不同于现代人可以借助电脑和软件来进行船体结构建模,这些图纸均为手画,绘制之人必须十分了解船体构造,一丝一毫都不能出现差错。
晏辞颇有兴趣地翻看着那些图纸,无意问旁边的老梢工:“这些图纸都是谁画的?”
老梢工道:“哦,都是周管事在原先的图纸上修补的。”
晏辞有些惊讶:“周栾?”没想到周栾这人生得五大三粗,像个武夫,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是个船舶设计师,没想到竟然能画出这般精细的图纸。
老梢工道:“要不就说人家年纪轻轻就成了管事,内里肯定有大本事哩,老爷都看重他。”
晏辞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着面前的图纸,虽然他不懂船体结构,但是单纯地欣赏这漂亮的图纸也是一种美事。
欣赏完图形,他又看了看图纸角落里的署名,因为这张图纸是周栾在前任基础上修补的,所以上面的署名应该还是船舶最开始的那批设计师的名字。
他本来只是想看看上面的字迹,挨个看了一遍对其中几个名字有了印象,又随便翻看了几张,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名上。
晏辞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图纸,又拿起来其他几张一一看去,他抬起头问门口坐着的老梢工:“为何这些图纸上写的不是秦家的名字。”
晏辞疑惑地用手指扫过图纸最下方的署名,每张图纸上的名字都不同,但无一例外,上面都有一个叫“苏泽”的人。
“谁是苏泽?”晏辞奇怪地问道,“这些图纸每一张都有他的名字。”
“是以前船坞的一个老人。”老老梢工闻言解释道,“很厉害,现在船坞里不少船都是在他之前的图纸上改进的。”
“你别看周管事画图画的好,其实啊,都是在那人的图上修补的。”
晏辞还没有说话,他又自言自语般道:“说到这个苏泽,早先那人还是老爷的朋友,只可惜”
他的语气间带着少许遗憾,引得晏辞好奇地问:“可惜什么?”
老梢工摇了摇头,叹道:“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这个苏家家底也不错,若是没出事的话,到现在应该和秦家一样算胥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
“只不过那个苏泽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事总之他一家老小都因为他获罪流放了。”
晏辞一怔:“还有这种事?”
“有的有的。”老艄公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呷了口水,“当年苏家被抄家流放后,老爷急的不行,到处寻找他们家小辈的下落。找了好久都是一无所获,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晏辞点了点头,将手里的图纸放下,忽然听到老梢工再次开口。
“说起来,以前秦家和苏家可是世交。”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门外,“我看表公子跟秦小二爷关系不错,秦家的事你知道吗?”
晏辞见他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老脸上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于是赶紧凑过来谦虚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老梢工将他面上的好奇,意味深长道:“苏泽有个小儿子,和咱们东家那个小二爷,当年可是订了娃娃亲的。”
第 210 章
晏辞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还有这种事?”
老梢工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不过苏泽被砍了脑袋,苏家全家老小被流放后,这亲事早就黄了。”
老梢工看年龄便知道是船坞的老人了, 还是那种经历过不少故事的老人,两人闲着也是闲着, 老梢工见晏辞有兴趣, 索性就与他简短地讲了讲这段故事:
“那苏家也是以船运为生,与秦家交好得很, 之前老爷年轻的时候还跟苏泽组了船商一起出海。当时我身子骨还年轻,在船上当过一段时间船工,正好苏泽家那个小儿子和二爷差不多大谁知道后来会发生这种事。”
古代这种判斩首以及全家连坐的罪只有可能是重罪,若是按老梢工所说, 苏泽不过一介商人, 犯了什么罪能被折腾的这般惨。
晏辞并没有八卦完就感叹唏嘘,而是若有所思:“可这苏泽到底是做了什么,怎么会被判处这么重的刑法?”
他随口一问, 却听老梢工道:“听说是贩私盐被人举报了, 直接被抄了家,家里所有银钱都被官府充公了, 男丁全都流放, 女眷哥儿卖的卖散的散啧啧, 说起来他干什么不好,非要去贩盐,也真是可怜。”
晏辞闻言更加疑惑:“若是当年苏家家底厚重不输秦家, 那苏泽为何要铤而走险贩卖私盐?”
老梢工笑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这事当年在胥州传的沸沸扬扬,自那以后, 胥州就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贩私盐了。后来就算有人贩盐,被抓的也都是些小贩,交些银子关几年就放出来了,万万达不到苏家这个程度。”
晏辞立刻就明白了。
盐这种东西虽然价格不贵,但是却是生活必需品,在盐上收取的税一向是燕朝国库的重要来源,尤其是盐税占每年燕朝总税收的近五成。
所以官府为了管控税收,实施官盐专卖,盐的价格和来源都是受官府制定管控的,并且颁布法令严禁民间商人私自卖盐,对贩卖巨量私盐的商人更是会处以极刑。
听完老梢工的话,晏辞却是想到另一件事上:“先前听说苏合就是因为家里获罪才流落在芳华楼的,他说的这个苏泽的小儿子,不会就是苏合吧?”
秦子观拿了自己的腰牌玩失踪,难不成去找苏合了?
那自己要找他岂不是还要渡河去一趟秀岳峰?
他正在纳闷,忽然听到老梢工从椅子上站起来:“周管事回来了。”
晏辞放下手中的图纸朝门口看去,就见周栾带着一身热气从外面回来,对老梢工道:“备好船,一会儿跟我运一批货物去河对岸。”
老梢工闻言不敢置信地问道:“是去秀岳峰?”
周栾一挑眉:“不是说你家孙子病了急着用药钱?这趟差事剩下的油水都是你的。”
那老梢工赶紧连声道谢,放下手里的碗,就出门叫几个闲着的船夫去运货了。周栾转头看向晏辞,看见他在此,也并不意外:“表公子,今天有空过来。”
晏辞道:“是来找二公子的,现在看来他不在这里,我去别处寻他吧。”
周栾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本来正要转身出去,听到秦子观的名字:“二爷除了过来新船剪彩,平时基本不来这里,表公子来错地方了。”
他又看了看晏辞,笑道:“不过看起来表公子和二爷的关系很不错。”
晏辞回答:“我找他是因为我的东西在他那里,若是他哪天来了船坞,麻烦周管事派人通知我。”
周栾笑了笑,点头称是,晏辞正要告辞,忽然听见周栾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前几日我去秦府找东家议事,还没进门,便看见秦二爷的马车往登云楼那边去了,若不是在找什么东西,便是在找什么人表公子知道吗?”
晏辞一怔,心道难不成真的拿他的牌子去找苏合了?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向门外正在吆喝船工搬货物的老梢工身上。周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以为他对这些货物好奇,于是道:“哦,这些都是送去对岸的粮食。”
“粮食?”
“对。”周栾道,“每月都要去对岸送一趟粮食,别看路途短,用不了半天时间,不过道观的道士出手都很大方,油水很足,所以那些个梢工都喜欢接这趟生意,不过平时都是年轻力壮的梢工才能抢到。”
这也就解释了周栾将这趟运货交给老梢工后,他为什么那般感激的原因。
晏辞收回目光,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周栾看了看他,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一同过去,晏辞硬着头皮撒谎:“一直听说对面景色很漂亮,来胥州这么久我还没有去过。”
周栾笑道:“表公子若是好奇自然可以跟我一起去,不过到了对岸不要下船,只能在船上等我。”
船就停在港口,顺着河道过了胥河,一直到对岸,晏辞远远看见几个道士正在港口等着。
周栾率先下去与那道士说了什么,接着手朝船的方向做了个手势,船上的船工便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将运过来的货物依次放在口岸。
“表公子先在船上等一下。”周栾大步登上船,给晏辞做了个手势,“我还要去山南边的一处道观送些东西。”
晏辞闻言抓到了什么重点:“南边的道观?”
周栾也不遮遮掩掩,伸手指了指郁郁葱葱的山林:“哦,之前我送了一个哥儿去那边的一处道观,每月得给道观送些粮食过去。”
晏辞上前一步:“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周栾却是拒绝了,扬了扬手上的名册:“表公子,上岸的船工都是要登记在名册上,不如等下回吧,下回来我把你的名字加上。”
他看了看不再说话的晏辞,好笑道:“表公子不是要去找二爷吗,难不成二爷也在这边?”
晏辞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我在船上等你。”
周栾点头转身下了舷梯,带着几个人扛着货物跟一个等候在旁边的道士走了,晏辞眼见他们走远了,就像跟着下舷梯,结果脚刚沾上岸边的泥土,就被人拦下了。
一个在旁边监工的道士扬着下巴,睥睨着他:“干什么去,没事就回船上待着。”
晏辞还想扯几句谎,结果那道士不依不饶,他眼见周栾的身影越来越远,无奈只能放弃尾随的念头——
“苏哥哥,你眼睛红了,是被风吹到了吗?”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道童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块帕子,眨巴着眼睛看着坐在院中石凳上的人,稚声稚气地问道。
苏合低头接过那方叠好的帕子,轻轻摇了摇头。
小道童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奇地问:“你是在等那天那个没见过的哥哥吗?”
苏合一怔,随即苦笑地摸了摸小道童的头:“我没有等他而且他不会来了。”
小道童奇怪地问:“为什么?”
苏合还没有回答,小南山观的观门便从外面被推开了,几个健壮的汉子扛着货物进来,小道童欢快地叫道:“呀,是吃的来了!”
苏合见状忙站起身。
为首那个最为高大的皮肤黝黑,脸上有一道骇人伤疤的汉子率先走进来,他看也没看一旁怔愣的苏合一眼,指挥着几人将成袋的粮食放进后厨。
他按照惯例进屋给了道观中修行的道长些银钱,出来以后所有船夫都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最后一个走出来,路过院子中的树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苏合一眼。
苏合垂下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目光。
周栾大声朝旁边几个还没出去的船工吆喝道:“放好了都出去等着,老老实实在门外待着,别乱走。”
几个船夫得了命令便鱼贯而出。这道观本来就没几个道士,此时收了银钱,都去后院清点粮食了。
周栾见周围没有人,终于回头看向苏合,接着伸出手快步上前用力抱住他。苏合也抬起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
两人相拥许久,周栾方才放开手,他用力握了握苏合的双肩,看着他这几日日渐憔悴的面色,声音虽压得极低,可是语气中却透露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几天不见,你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了?”
苏合再次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着摇了摇头。
周栾见他这副神情,盯着他的样子看了一会儿,原本是关切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我听秦家那个外戚说,秦子观还在到处找你,他到了现在还在纠缠你?”
苏合轻轻吸了一口气,别过脸:“他没有纠缠我,而且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周栾却是不依不挠,紧盯着他的神色:“你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放不下他?”
苏合垂下眼帘,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周栾掌心却感受到他双肩微微发抖,他神情一冷,声音愈发严肃:“你就算放不下,也要趁早把他给我忘了。”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般提醒他:“你不要忘了,当初是谁害我们落到这般田地的。”
苏合闻言面色一白,他抬起头急声道:“我知道!可是子观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了,周栾冷冷地看着他:“你别再犯傻了。”
苏合怔怔地看着他,周栾的声音冷的就仿佛冰窖中的寒冰:“他们秦家,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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