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轿车在车道上一路疾驰,因为别墅地处偏僻,前后同行的车辆少之又少。
蒋云还沉浸在梁津朝他走来的画面里,肩膀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感。在王劲青面前对他喊出的那声称呼,不出一小时就会小范围地传播一圈,蒋氏前任继承人与现任继承人不和的谣言将不攻自破。
看上去是件好事,可他还是担心别有用心之人会在其他地方作文章。
不过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操心——梁津的情绪似乎不大对。算上“回家喝蜂蜜水”那两句,梁津再没和他讲过别的话,以前有几次也是他载自己回家,在红灯间隙,怎么说都聊上一两句。
蒋云捏了捏袖口的暗色刺绣,下一个红灯即将到来时,漫不经心说道:“Cooper的狗饭做了吗?”
“嗯,换了一个新口味,他很喜欢。”
“花房的铃兰是不是还没浇水?”
“我浇过了。”
“饭桌上光顾着聊天,好像没有特别吃饱……”
“前几天包了饺子,待会儿煮些当夜宵。”
红绿灯交替,轿车恢复行驶,蒋云没再干扰驾驶员开车。
梁津开车很稳,让人有种坐在屋子里,人和房间一块平移的安稳感,轻微的颠簸更像被人推动的摇篮,蒋云下颚抵着大衣衣襟,昏昏沉沉睡到终点站。
被叫醒的那一瞬,他神情出现片刻的茫然,解开安全带坐直后,垫了一路下巴的布料微微下沉,留下一个浅浅的凹陷。
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两个人都没下车,蒋云指尖掠过充当车饰的毛绒小狗,问:“这里貌似有一个人不开心的人。”
迟钝如他,也不可能迟钝到觉察不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梁津并不擅长表述他的感受,难过了闷着,开心了闷着,生气了还是闷着。
尽管梁婉把母亲这个角色饰演得很好,在梁津年幼的时候就教会了他许多美好的品质,但她过早的离世对当时正处在青春期的梁津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沉闷寡言或许是一个人稳重的象征,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是缺点。
“抱歉。”
没做错任何事的人反而率先低头,一个充斥着古龙水余韵的拥抱袭来,他拍了拍梁津的后背,轻声道:“为什么说抱歉?”
“因为不知道你在哪,”梁津下半张脸都埋在他颈间,声音有些沉闷,“很担心。”
这确实是他的问题,蒋云心想,出门前Cooper误吞了一朵花苞,为了逼它把东西吐出来,他和琼姨一人控住两条腿,折腾了半天才搞定,为此耽误了不少时间。
出门赶得急,所以忘了和梁津说一声他要去哪里。
这么一想,梁津在他身边经常表现出不安的状态,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梁津偶尔突然惊醒然后一把搂住他,额头冒汗嘴唇泛白,像被噩梦魇住一般,又或者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过了一会儿劫后余生地从后面抱着他。
蒋云胸口忽然变得很软,心一软,自然不会深究为什么梁津能够这么快赶来,并且这么准确地找到他所在的地方。
相拥了几分钟,他仿佛影视剧里被妲己的美貌所迷惑的纣王,迷迷糊糊地跨过副驾,迷迷糊糊地坐到梁津腿上,又迷迷糊糊地脱了一半的衣服。
一个小时过去,下车时他腿都是软的,站不住,得有人在旁边扶一把才行。
到了下一周,他收到一个包裹,寄件人是常青。可能是他急于脱身,办事效率异常得高,在蒋云确认收货以后还问他够不够,不够他再去薅一把。
还是那句话,头发可以再长,机会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
蒋云哭笑不得地回复他说不用,接着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上杨勇,把两份样本交到她手中,嘱咐她记得换一家医院做亲子鉴定,别去新康。
逼近年关,第一批投资回报达到预期金额,甚至比预想的还要好。蒋云在公司建立上没那么心急,时间线早了好几年,他可以空出更多的时间规划筹谋,不必像上辈子那样步履维艰,在不走错的同时还要保证每一步都走得完美漂亮。
饶是如此,他依旧不堪重负地病倒了。
重感冒,鼻子堵了三天没通气,感冒痊愈不久便开始咳嗽,咳到琼姨熬了几天梨汤也不奏效,于是蒋云拒绝了梁津亲自送他到医院的提议,叫郑思勤送他去新康。
坐在输液室挂水,戴着口罩的蒋云满面倦容,头点成了拨浪鼓。当他听到室外传来的那声“阿云”,自然而然地把这当作来自梦境的呼唤,没搭理。
旁边的空位多了个人,他眼神一瞥,看清来人后惊讶道:“老魏?”
“叫你半天都不应,刚吓得我差点跑去找护士给你做急救了。”
魏疏攥着一沓报告单,腰后挎着一个灰不溜秋的背包。一段时间不见,他身上那股逍遥人间的松弛劲烟消云散,眼皮底下覆了层淡淡的青色,想必被接手魏淳亭产业一事折磨得不轻。
“我怎么记得你前不久才来过医院?”
魏疏眉头紧锁,报告单卷成筒指了指悬挂的输液瓶:“你自己说说,这一年进医院多少次?阿云,人要学会放过自己,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
“少在这策反我,”蒋云笑骂了一句,瞥一眼纸筒,“您老人家又是哪儿不好?”
“呸呸呸,可别咒我!”
魏疏:“小许警官单位组织体检,我作为陪同家属来的,一点病没有。”
这层是输液室,体检区域在其他楼层,但蒋云的档案被新康特殊标记过,魏疏知道他今天在医院挂水也不奇怪。
“许哥体检做完了吗?”
“没,”输液室的椅座很软,靠起来舒服,魏疏仰着头说道,“差大几项。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下来在这躺会儿也是一样的。”
做了十几年好友,蒋云知道他这会儿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而已。
他没怎么接触过医疗行业,却不妨碍他明白不论做什么事,做好都很难的道理。
魏淳亭公私分明,尤其在工作上,绝不给魏疏开一点后门,她顶多把人一脚踹进去,至于接下来如何做、如何往前走,全靠魏疏自己摸索。
“努力不一定有收获,但不努力一定很舒服。”蒋云反过来劝慰道。
魏疏右眼眯开一条缝,笑了一声:“世界上有那么一类人,就爱给自己找罪受。你说舒舒服服不好吗?当然好。可魏女士总有退休的一天,她让我无忧无虑活了这么多年,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这是不孝。”
蒋云鼓励的话还未出口,他这位好友紧跟着咬牙切齿道:“是,魏家在海京已经做到行业内顶尖的地步,但也没人跟我说维持着这个现状比登月还难啊?”
“为什么这么说?”
“医疗、餐饮,”魏疏从椅子上弹起来,说道,“两个看上去八杆子打不着的行业对吧?你猜怎么着,我是这没想到戚皓那个龟孙能跨行业给我下绊子!恶心透顶!”
输液瓶的液体差一点点流完,蒋云按铃叫来护士,问魏疏这个恶心是怎么个恶心法。
“好比……好比你第二天睡醒嘴巴有点渴,喝完放在客厅的杯子里的水后,发现杯底躺着一具淹死的蟑螂尸体那样恶心。”
真是个好形容。
蒋云这段时间本就不好的胃口越发雪上加霜。
“你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针头从皮肤抽离,细微的痛感转瞬即逝,蒋云摁住护士压在针孔处的棉球,皱眉分析道:“戚皓跟你毫无正面冲突,在生意场上,你们两家没有竞争关系,私底下……他针对的人更应该是我?”
“干妈知道这事吗?她怎么说?”
魏疏:“别提了,我压根没和她讲这事。”
“多亏咱两好说歹说,魏女士这个月终于做了回全身体检……结果不是很明朗,”他揉了揉眉心,“她需要好好休息,可新康没她不行,魏家的产业没她不行。我早该醒悟的……阿云,我妈自己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她很轻松,其实她每一天都很难捱。”
“今天借着江明过来做体检,我想着一会儿等检查做完,或许可以让他两见上一面,”魏疏说,“之前跟她提了几次,她还挺喜欢江明的。”
蒋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输液室没多少人,手背的针孔已经止住血了,他把棉球丢进医疗垃圾桶,转头回来的时候,锁屏弹出一条未读消息,杨勇问他方不方便通话。
他看了看在靠椅上躺得看淡生死的魏疏,回了句“不方便”,须臾杨勇说了声好,检测结果还有几分钟出来,要他再等等。
“我真想不明白,戚皓他这么做有意义吗?有价值吗?我看他就是闲得没事干,在内比不过他亲妹,在外比不过咱,所以气得乱刷存在感。”
【老板,我拿到报告了。】
魏疏的声音在这一刻被按了暂停键,蒋云点开杨勇传过来的图片,放大,挨个地读着没什么阅读障碍的文字。
“看什么呢阿云?阿云………阿云?”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蒋云亲眼看到的数据却并未因此发生改变。
白纸黑字,他看得真真切切——
依据现有样本与DNA分析结果,支持戚皓与许江明存在血缘关系。
蒋云将手机熄屏,虽然提前预想过这个可能,但预想是一回事,亲自得证又是另一回事。
许江明和戚皓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戚皓为什么针对魏家……
要让魏疏知道真相吗?
检查结果就保存在他手机里,只需解开锁屏密码,把图片放大即可。
蒋云张开嘴,第一个音节咬在唇齿间,就在这时,一名医生打扮的中年男人闯进输液室,眼神惊惧:
“魏院长……魏院长休克了!”
第62章
急诊室的红灯一直亮着,像行走在沙漠的旅人头顶上的烈日,蒋云光盯着它看都觉得口干舌燥。
原本他就没想把鉴定结果给魏疏看,被那个赶过来报信的李主任一打断,他自然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中。
弥散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几乎被身着白大褂的医生占满,魏家掌舵人、他们的顶头上司魏淳亭生死未卜,没人敢率先离开。
“李继春主任已经进去抢救了,小疏,你母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开口的那位是新康医院副院长袁媛,她和魏淳亭共事多年,关系很不错。
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蒋云,只有她有这个资格安慰魏疏。
如今魏疏整个人情绪乱了套,不是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就是在走廊尽头来回踱步。他心里难受,蒋云便由着他去,等待的空隙里,他单独找袁院长要了份魏淳亭的体检报告。
支撑魏家的这几十年,她压力不小。报告单被蒋云攥得发皱,光身体上的就有高血压、胃炎、甲亢等七八条,另外魏淳亭还有轻微的焦虑症。
他和袁媛的站位离人群较远,蒋云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干妈休克前在做什么,袁阿姨知道吗?”
读书时期他经常跟着魏疏到医院找魏淳亭,有时候魏淳亭忙,就拜托袁媛看顾他们一会儿,因而他和袁媛还算熟识。
“我想想,”袁媛被他问得一愣,思考片刻,说道,“淳亭当时应该在办公室。我记得她上午说过,今天安排了家宴,要早点下班。”
家宴……干妈料到魏疏会安排她跟许江明见面,所以特地提前下班腾出时间?
袁媛问他哪里不对,蒋云摇摇头,再一次望向大门紧闭的急诊室,目光沉静。
休克的诱因主要有三大类:心源性休克、感染性休克和过敏性休克。这三种,无论哪个和魏淳亭放在一起都不太对。
干妈是有心脏方面的疾病不假,蒋云心想,但一个人好端端的,连接下来做什么事都计划好了,怎么可能突然倒地休克呢?
“袁阿姨。”
蒋云眸光微颤,喉咙里宛如硌着沙砾,哑声道:“我想借用您的权限,调取干妈办公室以及办公室周围的监控录像。”
他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躲在暗处对魏淳亭下手。
医者仁心,袁媛身为新康医院副院长,兼他干妈多年的好友,情急之下第一反应是先救人并没什么问题。
蒋云能往别处想,纯粹是因为他重生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不敏感不行。
经他这么一提醒,袁媛意识到魏淳亭的休克有可能不是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一小时内的监控录像。
毫不意外,设置在魏淳亭办公室左上角的监控出了故障,其他的监控全被人为损毁,只有一个安装角度比较刁钻难发现的幸存下来。
由于角度问题,监控拍到的画面不全,像素画质跟诺基亚没差,尽管如此,蒋云仍找到了一小时内唯一一个进过办公室的人。
假如那个人的打扮很寻常,寻常到扔进人堆都找不出来的程度,他或许这辈子也没法抓到凶手。
但偏偏进去的人穿着一身交警制服,身形、所戴的配饰,以及那个花里胡哨一看就是魏疏强迫他装上的手机壳,无一不与十分钟前来到这一层的许江明如出一辙。
许江明大概率跑着找过来的,大冬天的额角尽是汗水。魏疏把头挨在他锁骨处,宛如一只被遗弃后不知所措呆在原地的小狗,许江明抚摸着他的发丝,苍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在说一些安慰的话。
“许警官。”蒋云同他打了个招呼。
“听说许警官单位今天到新康体检,结果如何?有没有哪儿不好?”
许江明肩头布料被魏疏的眼泪打湿,蔓延开一团水渍。
这个节骨眼上,蒋云的问候看似随意,实际却是在转移话题,聊点别的放松情绪。
“指标一切正常,多谢关心。”许江明一板一眼道。
“一切正常就好,”警方的人还在路上,蒋云嘴角上扬,眼底一片冷然,“人活在世健康平安最为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别的方面再好又怎样?”
“可话又说回来,人一平安无事,就喜欢琢磨些身外之物,譬如金钱、利益、美色之类,许警官觉得呢?”
许江明的眼型是典型的瑞凤眼,眼尾弧度上翘,做起表情来特别生动好看,可惜眼睛的主人脾性淡薄,很难在这张脸上看出惊慌之色。
蒋云话里有话得过于明显,许江明抿着唇没应,魏疏上半身坐正,用衣袖擦了擦眼眶:“都这个时候了,阿云你在开什么玩笑?”
眼角余光扫到袁媛,蒋云拍两下手,将下载了监控录像的平板交给魏疏。视频画质被梁津远程修复过,就算没拍到脸,仅凭拍到的身体特征和饰品,不难看出画面中的人就是许江明。
视频时长很短,播完即停。
魏疏:“这……”
“许江明,我最后问你一次,”蒋云果断打断好友的话,与肩背紧绷的清俊青年四目相对,语气锐利,“干妈休克前一个小时,只有你进过她办公室。在你进去的这二十分钟里,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一回,蒋云捕捉到了许江明的无措与慌乱。
“我没……不是我。”
后三个字说得十分坚决,要是有台测谎仪在这,恐怕也会被骗过去吧,蒋云想。
膝盖上的平板停在许江明推门前那一秒,魏疏低着头,像是将这个被摄像头抓拍到的片段自虐式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在确定视频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朝夕相伴的爱人。
确定了几十遍,他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理解你的苦衷,”蒋云呢喃道,“我也没有追究。”
在看到鉴定结果,发现许江明真实身份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帮他保守秘密。
他手指向急诊室,言辞激烈:“当初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知道躺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吗!那是魏疏的妈妈,他唯一的直系血亲!”
同样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蒋云看了一眼垂头一言不发的魏疏,转身对暗处的人说道:“带走吧,把他押到一楼大厅,警察很快就到。”
新康几位重量级专家制定了三套救治方案,考虑到魏淳亭的身体状况,没一套称得上最佳。
选择和签字的重任压在魏疏肩头,留给他做决策的时间不多。
蒋云陪着他选完方案,随后魏疏坐回钢制候诊椅,手指几乎把后颈那块的皮肤搓破皮。
“为什么……阿云,为什么?”
魏疏抬眼,满是不解地看着他,波动的眼神里掺杂着浓烈的悲痛:“他为什么这么做?”
“干妈这边情况稳定以后,你可以亲自问他。”蒋云说。
抢救持续几个小时,蒋云没吃晚饭,低血糖的症状逐渐上涌。魏疏强硬地把他扶到楼下,塞进梁津来接他的轿车里,说今晚他守着魏淳亭,让蒋云不用操心,先把饭吃了。
“有情况立马通知我。”
魏疏关上车门,道:“好。”
“魏阿姨脱离危险了吗?”事发没多久,在总部办公的梁津收到待处理的视频,通过蒋云的简要概述得知此事。
“还在抢救。”
梁津:“我认得一些公立医院的专家,需要我出面请他们帮忙参与抢救吗?”
蒋云嘴里含着车上常备的水果硬糖,气色稍微好了些,说:“我跟魏疏说一声,听他的主意吧。”
他一边打字一边跟梁津复盘整件事的脉络,说到魏家近期和戚家的摩擦以及监控这块时,梁津突然变道,把车停靠在途经的一家餐饮店附近。
“监控拍到的人就是魏疏的男朋友?”
蒋云点头道:“对。”
梁津又问:“他和戚家有关系吗?”
他问到了关键点上,许江明的确和戚家有关系,并且关系匪浅。他可是戚明准的亲儿子,戚皓同父异母的哥哥。
察觉到蒋云的回避,梁津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仿佛一声轻笑,又仿佛一声叹息。
“海京几大世家在明面上都是合作关系,背地争得再厉害,也大多点到即止。戚皓对魏家出手多半有戚明准的授意,包括魏阿姨……戚家脱不了干系。”
蒋云心中疑团加重。
梁津说的没错,贸然发起攻击必然有一定原因,戚魏几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非得打破这个平衡?
而且冲对魏淳亭下手的架势,幕后的人是奔着把魏家整垮的目的去的……等等。
既然抱着一击必中的决心,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地漏掉一个监控?
“许江明是被推出来挡刀的障眼法。”
蒋云牙齿一合,水果硬糖在口腔内分崩离析,化成了一小块的碎片:“在许江明身上耗费的时间越久,拖得越久,他们就更有利。”
他想错了。
许警官诚然牵扯其中,但凶手未必是他。不论幕后元凶是不是戚家,对方的目的都是想让魏淳亭死,如果挑一个下手时间,哪一刻最好,最容易逃脱?
当然是他忙着调查许江明,魏疏遭受打击在急诊室外一蹶不振的时候。
回想起来,当时他是被魏疏亲自送下楼的,这个空档有没有人趁机钻进去使坏?
新康医院那么多医生,混进去一个,谁发现得了呢。
蒋云胸口一震刺痛,宛如在刀口滚了一圈,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股无名之痛叫嚣。
“往回走……梁津,往回开!”
魏淳亭有危险!
第63章
前世他太计较得失,为了与梁津一较高低,为了在整个海京站稳脚跟,甚至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他始终记得接到魏疏电话的那个晚上,那时他不在海京,因为要谈一笔订单,已经高强度运转了四十多个小时。
听筒里传来魏疏的声音,他浑浑噩噩地半眯着眼,脑袋里像塞满了棉花,机械地用几个单音表示他正在听。
当魏疏颤抖着说魏淳亭抢救无效,已经被宣告死亡的那一瞬,他仿佛突然间醒了过来,浑身一凛。
“你说什么?”他好似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再说一遍,谁被宣告死亡了?”
魏疏的声音渐渐远去。
几秒过后,一声哀恸的哭音几乎将他耳膜震裂,电话的那一头,一道清脆的撞击声传来,似乎是他这位至交好友跪倒在地的声音。
坐最早的飞机也要几个小时才能赶回海京,蒋云没见到魏淳亭的生前最后一面,只在火化的那一天,看见一个颜色压抑暗沉的骨灰盒。
那么小的四方盒子,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装在里面了。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魏淳亭去世之前,也常常无缘无故地回想起初遇她的那天。
蒋丰原从小对他态度冷淡,尽管养子身份从未暴露,一个不被父亲在意的孩子,与养子又有什么区别。
蒋家负责接送他上下学的司机因为家事把他落在学校,班主任给蒋丰原、蒋丰原的秘书一一打过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
他蹲在校园的沙坑边,围观一只沙里的小蚂蚁是如何越过“崇山峻岭”,翻过一片树叶,又绕过一颗瓶盖。
小蚂蚁好不容易上了岸,爬到他脚边,结果他一个没忍住落了泪,于是那滴水正巧砸在它身上,变成了一片翻涌的汪洋。
在这个时候,魏淳亭快步走到他背后,帮他擦掉眼泪,问他叫什么名字,家长是谁。
“小云你好,我姓魏,你可以叫我魏阿姨。阿姨的儿子被老师留堂了,这会儿我先去接他,等下阿姨把那个臭小子介绍给你认识,如果小云不嫌弃,你们可以做好朋友哦!”
六岁的小孩识字少,不知道这个“wei”是为什么的为,还是位子的位,总之整个小学一年级,蒋云送魏淳亭的贺卡开头写的都是“致最亲爱的为阿姨”,引得她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的每一次除夕夜,蒋丰原从不在主宅过。一开始有霍蔓桢,后来她走了,主宅只剩下蒋云和徐姨。
小孩子大多好面子,新年的时候魏疏问他蒋家的人那么多,走亲访友是不是特别热闹。呆在一楼客厅,刚吃完徐姨下的雪菜肉丝面的蒋云环视四周,说谎话不打草稿:“嗯,人特别多,爸爸让我挨个叫人,可是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呀!”
“我这边也是,累死了……你听听,还有鞭炮声呢!”
蒋云把电话设置成扬声器模式,音量调到最大,魏疏那边噼里啪啦地响,只是响得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正准备把音量调回去,不料徐姨一句“别聊太晚,九点前得上床睡觉”戳穿了他的谎言,魏疏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还笑出了回音。
“你也在骗我吧,”蒋云反应敏捷,说道,“鞭炮声是电视机里的,你现在……在厕所里蹲着!”
魏疏笑声停了,忿忿不平道:“你在我家装了监视器吗?”
怎么可以猜得这么准!
蒋云得意地哼哼两声,问:“魏阿姨没陪着你吗?”
“医院有点事,我妈还在处理呢。”
“诶,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要不来我家,我妈快回来了,咱们今晚一块看春晚重播!”
蒋云犹豫道:“可是徐姨……”
“你把手机给她,我跟徐姨说!”
在他跟魏疏的软磨硬泡下,徐姨松了口,亲自把他送到魏家然后陪着自己的家人过年去了。
魏淳亭差不多零点左右才到家,一进门,蹲在玄关的两个小萝卜头就被两个巨大的礼盒砸了个满怀。
“新款游戏机,”魏淳亭装模作样地数落魏疏大晚上把蒋云折腾过来,须臾从手提包里摸出两个分量厚重的红包,“来,压岁钱,一人一份。”
蒋云仰着头,傻傻道:“我也有吗?”
“是呀,本来打算明天给你的,但小云既然提前来了,那我就提前给了吧。”
客厅回放的春晚即将结束,主持人们正在进行最后一段新年祝词,玄关顶部的灯光暖黄,将魏淳亭的面部线条衬托得十分柔和。
“想不想换个称呼呀,小云?”她笑着说。
从此,魏淳亭平等地给予了双份的爱。
赶回新康的路并不长,蒋云却觉得他好像走了一辈子。
他冲进医院大门,不巧几个电梯全都处于上行状态中,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楼道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让相爱者错过,好人结恶果,让医生倒在手术台,不知生死。
重活一世,难道不能避开从前那些遗憾的事吗?明明他争取过,明明他已经尽量做到了范围内的极致,如果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上天赋予他的新生又有什么意义?
他跑过一整条长廊,魏疏站在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前,他的身边站着副院长袁媛。
蒋云脚步渐缓,嘴里喘着粗气,还差最后一步与魏疏并肩。长腿伸了一半,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问谁是家属。
得到回复,医生宣布道:
“很抱歉,病人抢救无效,请节哀。”
砰、砰。
直到膝盖上传来痛意,蒋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跪在了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有人上前扶他,蒋云把那些人的手挥开,上半身因重心不稳狠狠一晃,最后他双手撑地,仿佛忏悔一般低着头跪在手术室前。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能改变?
为什么他总是留不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或事?
长廊的玻璃窗外,阴云密布,阴沉沉的天幕不见一丝日光。半晌,一片指甲盖那么大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到窗台,无声无息地化了。
海京市,冬季,一场暴雪骤然降临。
第64章
雪天路滑,人行道的积雪被环卫工人铲到两边,堆成尖尖的小山,融化的雪水被淌得多了,变成泥泞的深灰色,印着各种纷乱的鞋印。
一辆通体银白的轿跑停在对街旁的停车位上,前排的两扇车窗关得严实,车内开足了暖气,蒸得人脸上通红。
须臾,坐在副驾的青年受不了热,降下车窗让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冲散一些闷热感。
“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一下吗?”蒋云吐字平缓,指尖敲击着方向盘,表情淡淡的。
许江明扭头盯着车窗外发呆,在警局的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下巴瘦了一圈,哈气时吐出的一团团白雾铺散开,在窗面留下一片模糊的雾迹。
他摇了摇头,说:“魏阿姨的死并非我作为,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一点都不无辜。”
“当初是我鬼迷心窍,被戚皓的威逼利诱蛊惑,想趁这次体检的机会在魏阿姨办公室放监听器。”
敲击的节奏被这段话打乱,蒋云脸上有了些许波动,问道:“他拿什么威逼利诱你的?”
“他说……”
许江明踌躇地顿了顿,很纠结的样子。
蒋云续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戚皓是不是告诉你,你其实是戚明准的私生子,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如果你想知道你的生母是谁,就必须帮他做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邹渝那张温婉秀丽的面容渐渐与许江明的眉眼重叠到一起,两人长得实在相像,只要见过一方,再见另一方一定会觉得他们有着血缘的纽带。
蒋云看着他,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我见过你母亲,”他将微微歪斜的车内后视镜摆正,两只拇指无意识地来回摩挲,“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现在所处哪个国家,这些我都清楚。”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全部信息,如果你想。”
许江明嘴角抿开一个微笑的弧,自顾自地说道:“五岁以前,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领养,所以每次有人到院里来,我都会乖乖地在教室读书、画画,大概那些领养人认为我太内向了吧,没有人愿意把我带回家。”
“五岁的时候,有对夫妻来到孤儿院,他们很想领养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他们选中了我,因此我也有了一个家。后来我读初中的时候,养母意外怀孕了,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我,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弟弟身上。”
“这些感受你有对你的养父母说过吗?”蒋云说道。
“没有意义,”许江明眼神平静,说,“之后我考到海京读大学,在这里工作、租房,只有逢年过节和他们联络。”
“戚皓找到我,跟我说我母亲还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一开始我还很怨恨,觉得是她抛弃了我,可越到后面越渴望与她相见,想当面问一问她是自愿抛弃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蒋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冀西与邹渝见面的午后,邹渝一直都在缅怀自己流产失去的孩子,殊不知一切皆是伪造出来的假象。
“她叫邹渝,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她原本是楚家掌权人的秘书,由于被秘密派遣到戚家做内线,在楚桉的计划下接近戚明准,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就是你。”
蒋云:“医院的人被戚家买通,骗她说孩子流产没了,实则把你偷偷带离海京,造成了你和邹阿姨二十多年的骨肉分离。那时邹阿姨身体状况很糟糕,是干妈——魏疏的母亲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
“抱歉,”从警局出来到现在,许江明一直试图逃避这个现实,可事实证明无论如何他也避不开自责这道关,“我真的没有想到………真的,他现在好吗?”
这里的“他”自然指的魏疏。
算上前世,蒋云和他也有几十年的交情,那样一个潇洒随性的人,喜欢的人说追就追,说爱就爱,表面瞧着拿得起放得下,本质却是一个弱不经风的纸老虎。
魏疏忙魏淳亭的丧事忙得团团转,加上昨晚梁津因为一笔交易临时出国,他索性和魏疏分工协作,准备几日后的追悼会。
连着大几天,他很少吃饭,魏疏更是粒米不沾,上午才突发低血糖晕了过去,在医院挂了一个多小时的吊针。
“不好。”蒋云实话实说。
他劝了魏疏好些天,只是心结易结不易解,作为朋友他最多不过劝到他吃口饭的地步,至于其他的,他帮不了太多。
很早蒋云就加了许江明的微信,他推过去一个地址,是海京一家五星级酒店,离新康不远,方便随时处理魏淳亭遗留下来的项目和工作。
“老魏一般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回酒店,要是想解释清楚,可以在这个时间段去找他。”他说道。
开车把许江明送回家,他又紧赶慢赶地和魏疏汇合,商量挑选墓地的事情。
魏淳亭的墓地迟迟定不下来,主要纠结在地址方位的选择上。有一处比较偏远,但好在山清水秀,风水合适,空间很是开阔;另一处的距离要近得多,墓园管理优良,只是布局拘谨局促。
“虽然那个人和她没葬在一起,但毕竟都在同一个墓园里,魏女士要是死后还能撞上他,大概也会说一声‘晦气’。”魏疏弹了弹第二个墓园的宣传手册,说道。
“那就第一个吧。”
蒋云一锤定音,说:“干妈在海京呆了大半辈子,事业倒是顺顺利利的,可总是少有闲暇时间享受游玩。我们辛苦一些没什么,给她提供一个看看山看看水的环境,大不了清明多开几小时车。”
魏疏沉默一会儿,随即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蒋云。
“最近戒了,”他把烟推回,从羽绒服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软的硬的,各种口味应有尽有,“你也少抽,忍不了就来一颗。”
魏疏难得地笑了一声:“梁津管着你?”
“他说抽烟不好,伤肺,”蒋云风轻云淡道,“跟管不管没关系,我现在很惜命。建议你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干妈要是看到你这副不要命的模样,今晚就得跟我托梦唠叨你了。”
“真托梦就好了。”
魏疏几天没清理过下颚,已经长出薄薄的青色胡渣:“这么多天了,我没有一天梦到过她,你说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别这么想,”蒋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独自撑起诺大的产业本就十分艰辛,干妈不会失望,反而会夸你做得好。”
“那就好……阿云你知道吗,许江明昨天找过我了,但我没见他。”
蒋云不擅长在感情上开解人,光凭他和梁津纠缠不休的那些年便能窥出一二。
他找了个借口溜走,追悼会的前一晚,还给远在美国的梁津发了条跨洋短信,问他哪天回来。
晚上零点发的,美国和国内有十二小时时差,梁津那边应该是中午了,等到第二天追悼会开始,他也没收到回复。
魏淳亭生前结识的朋友众多,在海京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里排得上号,因此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因为梁津人在国外,蒋家派来的是一位被他亲手提拔上来的董事。楚家来得人很多,包括掌权人楚桉,不过那位大少爷楚南缘意外地缺了席,按常理来讲,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总该得露一露面的。
又有一辆车即将驶进来,蒋云重新理了理丧服,待走近后瞧见来人,他当场把半开的车门摔了回去,吩咐司机赶快开走。
“怎么?不允许我们戚家人到场吊唁吗?”
汽车半天没动静,司机被吓得松开方向盘,戚皓从后排推门下来,整个人松松垮垮地站在蒋云面前,眼里流淌着笑意:“来者都是客,阿云。”
“来者都是客,狗除外。”
蒋云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犯了狂犬病的狗就更进不得了,因为会被我叫人乱棍打死。”
方才情绪上头说了些冲动的话,冷静片刻,他瞥向轿车后排,发现戚家这回来的只有戚皓一人后彻底松了口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大的恶意,”戚皓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大家相识这么多年,你、我、老魏、楚大……还有那个楚二,阿云,我只是代表戚家劝你们节哀,尽一份绵薄之力。”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是吗?我相信以戚少的聪明才智,不会猜不出来,”蒋云往追悼会的方向走,顺手拿了一杯饮品,“这段时间见多了大风大浪,我这个人喜欢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免得有些小人以为我是什么好欺负的玩意,背地里做一些肮脏下作的勾当。”
“行了阿云,见好就收。”
戚皓咬紧后槽牙,僵硬道:“戚家与蒋家合作多年,早就是坚不可摧的盟友与朋友,你何必作出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非得把这份合作弄得分崩离析?”
凭以往对戚皓的了解,他今天说这番话的姿态已然低到尘埃里,全然不似他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但是蒋云暂时也没想明白他一时示弱的缘由。
“戚少这话可就错了。”
一到声音突然插进来,蒋云循声回头,后背正好撞上一块沉闷的胸膛。男人棱角年轻而锋利,嘴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各行各业谁也离不了谁,大家都是利益合作关系,戚少怎么就把它上升成了‘盟友’?”
戚皓脸色恍然变得难看起来,手指着蒋云背后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楚……”
“楚、尽、风。”
第65章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五年之久。
五年,不短也不长,刚好够一个青春恣意的校服少年变成一个挺拔沉稳的成年人。
蒋云余光扫到魏疏的背影,说了声失陪,将戚皓一个人晾在原地。
楚尽风在楚家地位尴尬,不过今日楚南缘不在,他是可以顶替楚南缘的位置站在楚桉身边的,但不知他怎么想的,反而很执着地跟随蒋云的脚步。
他感受到背后的脚步声,朝魏疏打了个只有他两明白的手势,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一言不发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三人有意聚在一块闲聊,因此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停下来。
楚尽风比他们小几个月,一身深色西装挺括修身,额发被发蜡喷过,拢向脑后,看着反倒更成熟些。
“魏哥,节哀。”他颔首道。
蒋云脊背倚着墙面,双手抱臂,率先解释道:“刚在门口碰上戚皓,跟他周旋的时候,没想到尽风突然出现帮了我一把。正好,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久别重逢,魏疏脸上显现出与蒋云别无二致的讶异之色。
他沉默地打量着楚尽风,须臾拳头轻砸了一下他的胸膛,说:“当年走得那么突然,这些年都联系不上,我和阿云都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魏疏说话的功夫,蒋云也在观察楚尽风。记得一开始认识那会儿,这小子就像一只没发育好的小鸡仔,身高矮了半个头不说,还一副文文弱弱好欺负的样子。
几年一晃而过,不知道加拿大的水里加了哪种催化剂,竟然哐哐把他催到一米八的个头,体格也强壮不少。
“这些年我一直很自责自己的不告而别,”楚尽风说话轻声细语的,一双狐狸眼波光流转,“如果当初再争取一下,或许可以改变被迫出国的局面。”
“你是被逼的?”蒋云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不用深思也显而易见,楚桉的私生子加起来够组一支足球队,楚南缘的母亲为了防范潜在的危险因子,于其中搅弄风云,让这些有可能威胁到楚南缘继承人位子的私生子自相残杀。
楚尽风在她手下扮猪吃老虎苟了十多年,苟到十八岁被发现私生子里拿得出手的只剩他一个,楚南缘母子反应过来,趁他羽翼未丰,连忙把他踢出角斗场取消参赛资格。
一个漂泊在异国他乡,还有几个月才成年的男生得面对新的环境、饮食习惯和社交圈,纵然以楚家的财力,在物质上不会亏待他,但他仍需要极大的勇气适应所有变化。
“不算被逼,当然,也不算自愿。”楚尽风说。
“当时刚落地加拿大,干什么都急匆匆的,”提起旧事,他面上还挂着一抹微笑,仿佛遇到的不叫困难,叫磨砺,“还很容易被骗,尤其被中国同学骗。”
他挑了两个逸闻趣事讲给蒋云和魏疏听,绘声绘色地叙述完,话锋一转,承接道:“出国那一年,魏阿姨应当四十岁出头。这个年纪可以说是一个人的黄金年华了……魏阿姨身体上哪里出问题了吗?”
“胃、心脏、甲状腺。”
魏淳亭的死尚未尘埃落定,蒋云没有透露太多,劝他回国这几天调整一下时差,熬夜最伤身体。
“阿云说得对。”
楚尽风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眼来电人,说道:“父亲在找我,失陪了。”
没走几步,他又回过身:“有机会再续旧。”
“阿云,你刚才说……戚皓来吊唁了?”确认楚尽风已经走出十米开外,魏疏说道。
不等蒋云回答,他继续道:“这傻逼吃熊心豹子胆了?不怕我把他连人带车打包扔出去?”
“大概是戚伯伯的意思。”蒋云说。
魏淳亭的葬礼惊动了大半个海京,蒋家、楚家、霍家都派了人来,后两家的家主和继承人无一缺席,戚家不出面说不定隔天就得上头条八卦,被解密什么幕后隐情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几天查的怎么样?”
魏疏眼底满是青黑,疲惫地按揉着眉心:“李继春失踪了。”
这位李主任不仅是告知他们“魏淳亭休克”的报信人,还在抢救室担任着主刀医生的角色。
魏淳亭被宣告抢救无效那天,他们查了医院所有聘请不久的新员工,以及一些可疑人士,唯独漏了这个正大光明借故离开的李主任。
等蒋云想到他这号人物,李继春已经溜得见不着影了。
“再等等。”
他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杨勇接着追踪下去,可以确定的是,人要么没出海京,要么没出海京太远。
“戚家背地里还在对你们动手吗?”蒋云看向魏疏。
“这几天挺安静的,但也不能放松警惕,”魏疏肩头蹭了块淡色的尘灰,他伸手拍干净,说道,“戚家除了小茵以外全都是一路货色,爱在你背后耍阴招。等办完魏女士的丧事,我非得和他们好好过几个来回。”
他低声骂了一句,道:“不出手真把我当吃素的了。”
蒋云摁住他肩膀,掌心微微使劲,把人往下一压,示意他别轻举妄动。对上戚皓倒还好,可戚家真正的掌权人是戚皓的父亲戚明准,他纵横海京几十年,是与蒋丰原齐名的存在,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
有这层顾虑在,被他吩咐下去追查李继春的人动作都十分小心,免得被戚明准察觉,反将他们一军。
“需要的话随时联系。”说完,他转身继续接迎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
杨勇围堵到李继春的当天,蒋云接到第五个来自楚尽风的叙旧邀请,他推辞了对方共进午餐的请求,因为要尽快赶到杨勇那边,从李继春的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晚上好吗?”
电话里,对方语调温和,夹杂着些微的落寞和哀求,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他十四岁遇到的被一群小喽啰拦截在厕所隔间的那个楚尽风。
蒋云:“问题解决完,赶得及就可以。”
“那我晚上六点给你打一通电话,届时阿云再告诉我是否有空,你看这样行吗?”
蒋云无法拒绝地“嗯”了一声。
询问李继春的过程并不顺利,一摞纸质文件被杨勇一撇,送到蒋云眼前。文件上说明了李继春的家庭背景和利益关系网,他有两任妻子,前妻在国内,和他分道扬镳没有任何感情存续,第二任,也是现任妻子上个月移民北欧,一双儿女都在国外念大学。
儿子在美国,女儿在英国。
李继春的父母于几年前相继离世,可以说国内完全找不到他的软肋。
“我一个好端端的普通人,什么坏事都没干,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扣在这个地方?你们……我要告你们非法拘禁!等律师和警察到了,一个都跑不了!”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后脑勺的头发秃掉大半,穿在身上的那件毛衣在挣扎的过程中被绳索勒出一道道条状凹痕。
蒋云一脚踹在他背后的椅背上,前侧两条椅腿微微离地,不稳地晃了晃。
“什么坏事都没做?”他提了提口罩边缘,笑道,“没做坏事你跑个什么?心虚什么?李主任,敢不敢盯着我眼睛,把你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李继春吞了口唾沫,弱声道:“你叫我复述我就复述?我凭什么听你的?”
鼻腔发出一声哼笑,蒋云收回腿,让杨勇再关他几天。
“今天就问到这里。”
他抬手看了看时间,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手机应声响了。
*
“虽然吃惯了白人饭,回国以后还是觉得中国菜最好吃。”
楚尽风舀了一勺鲍鱼蒸蛋,边咀嚼边笑眯眯地盯着蒋云看。
“怎么,在加拿大饿得肚子咕咕响的五年时间都没能让楚大少爷学一手好厨艺?”
这家创意中餐是楚尽风推荐的,他把桌上三分之二的菜色尝了个遍,感觉没一样有梁津做得好吃。
于是每道菜都给面子地夹了一筷子,礼节性地表示味道还不错。
楚尽风放下筷子,无奈地摊了摊手:“没办法,每段时间总有特定的事情要忙。一开始的确有学做饭的打算,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后延,延到离开加拿大的那一天,我唯一会做的菜就是煮速冻水饺。”
他被自己这番话逗笑,蒋云跟着笑了两声,心想换他去国外读书说不准也是个生活残废。
“这些年……”楚尽风托住下颚,抬眼,“阿云过得如何?”
蒋云中规中矩地答:“还行。”
“蒋叔叔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
楚尽风:“我和父亲说了,未来会一直留在国内,可能进总部发展,也可能自己投资创立一个小公司。”
“留在熟悉的城市总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对方看过来的目光炽热得过分,蒋云偏头躲避,说道,“挺好的,有空的时候叫上老魏,这么多年不见,大家好好聚一聚。”
“私下呢?”
蒋云有点没听懂。
楚尽风:“私底下,我们也可以多聚一聚的,阿云。”
“可以是可以,”蒋云面不改色地搪塞,心底却隐隐觉得奇怪,“只是我平常很忙,有时候不一定有空。”
“没事,我很愿意等你。”
楚尽风眼尾弯得愈发明显:“毕竟咱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不是吗?”
应约时蒋云没开自己的车,所以楚尽风提出要送他回家,他没有立刻拒绝。
“方便给一个你家的地址吗?”
“啊……”提到地址,蒋云有些犹豫不定。
正当楚尽风侧面温声催促他回答的时候,一辆车停在那辆欧陆的前面。蒋云看到楚尽风的视线从他脸上缓慢平移到身后,碍于面子,还是保持着略显僵硬的笑容。
“这位是?”
“我是蒋云的……弟弟。”
梁津沉声道:“一小时前,他让我记得过来接他。”
第66章
他没有说过什么“一小时后过来接我”的话,也不知道梁津的飞机会在今晚抵达海京。
两人一前一后地将他夹在中间,蒋云进退两难,向旁侧一闪,为他们留出个空档。
楚尽风高三就出国了,初中更没接触过梁津,理应由他来做这个中间人,介绍他们彼此认识。
都是初次见面,蒋云却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有种针尖对麦芒的争锋感,看不见的火星子满天飞,好似下一秒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但刚咳了一声,便听楚尽风点了点下颚,礼貌地伸出手:“阿云应该提过我的名字,我叫楚尽风,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重音落在这个“好”字上,蒋云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和楚尽风初中时才认识,玩到高中,顶破天了也只玩了三四年。虽然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之一,但真正意义上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难道不是魏疏吗?
兴许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吧,蒋云这样想着,没有拆穿。
他本意不想让楚尽风难堪,可某人仿佛一无所知地扬声“哦”了一下,问道:“是吗?”
“为什么不是?”楚尽风反问。
梁津不经意地抚摸着腕表,道:“如果认识小几年也算‘从小玩到大的好友’,那这个名额……我也可以占一份。”
说完这一句不够,还要看蒋云一眼,好似真的对这个话题充满探究欲:“哥,你说对吗?”
你说对吗?
他觉得不对。
梁津不是那种不会说场面话的愣头青,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社交手腕都相当成熟出色,但他方才那番话实在冒犯。
今晚不仅一个人犯病,楚尽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喝了假酒似的。不清楚的还以为他在饭桌上点的不是西拉干红,是红星二锅头。
“我记得楚叔叔定了门禁时间。”蒋云提醒道。
楚桉的孩子多得管不过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楚宅严格实行宵禁管理,但凡过了这个点,出任何意外他都不会插手干涉,就算死在楚家门口也毫不例外。
楚家私生子间的内斗蒋云早有领略,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已经没有人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楚尽风下手,所以这句话提醒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
“好,听你的。”
楚尽风抬手抚平蒋云衣领的褶皱,笑道:“我们改日再聊。”
梁津的车停得不远,走两步就到了。矮身坐进副驾,蒋云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弄了半天才只介绍到了一半,楚尽风还不知道梁津姓甚名谁。
“飞机几点落地的?”梁津没急着发动轿车,于是蒋云借机问道。
“晚上六点。”梁津说道。
蒋云:“为什么不跟我发消息?我可以去机场接你。”
“发过了,可能你当时没有看到。”
六点十四分,他一下飞机就给蒋云发了消息。那会儿蒋云在和楚尽风通话,挂完电话后到餐厅碰面,期间都没怎么看手机。
蒋云心里涌出几分愧疚,刚想说一声“抱歉”,梁津又问他魏淳亭的身后事办得如何,顺不顺利。
他将这几天的流程安排复述了一遍,话毕,想到从抢救室推出来的盖着白布的担架车,原本尘封得好好的情绪一下子浮现出来,搅得五脏六腑生疼。
夜晚飘着小雪,碎屑大小的雪沫化成水珠挂在车窗,挨得近的几颗连成一条直线,流星般一闪而过。
这些天和魏疏在一块,有时候他会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要表露太多的悲伤情绪。他们两个人都在强撑,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无论谁伤心过度导致崩溃,后果都是得不偿失。
他憋得太久,现在和梁津对视一眼,忽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他被人托举着,很安心。
“我抓到一个人,他和戚家有过接触,是新康医院的主任,也是当时抢救干妈的主刀医生。”
“找到证据了吗?”
蒋云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声音闷闷的:“没有,处理得很干净。”
“我找人调查过他,现任妻儿全部移民国外,眼下在跟他干耗着。”
捂着脸的双手被人握住,分到两侧。一只手从后颈一直摸到他的脊背,手法缓慢而温柔,宛如给一只受了伤的猫顺毛。
“我以为这辈子她会过得好好的,安安心心、长命百岁。”
毛呢外套表面有些粗糙,他鼻尖微红,脸颊挨着布料,也磨蹭出一小块红晕。
“再有一次机会就好了。”
“什么机会?”
蒋云:“重头再来的机会。我不相信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我规避所有风险呢?规避掉所有可能导致干妈死亡的因素,她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个完整的一生吗?”
这个想法过于荒谬,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自问自答,根本不会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改写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
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些许残酷的意味,世间万物都有一套独特的运行准则,跟梁津“试错”的观念不同,他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说法。
是妥协,也是一种把头撞得鲜血淋漓,最终却发现于事无补的无能为力。
“能的。”
梁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阿云,你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
他眼神幽深,好似铺垫着偏执的底色:“像素鸟,只要摁住屏幕就能操控载体上下移动。假如操作不当使载体倒地,游戏立刻刷新重来,没有人能操控它飞到尽头,但你可以通过不断的重来,让它走到力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
“就像世界纪录永远在被后来者超越,到最后,大概没有人在乎结果……就连生死也能置之度外。他满脑子只剩下倒地后的‘game over’,一次倒地、两次倒地,无穷无尽地回到最初的开头,无穷无尽地经历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环在蒋云腰腹的双臂越收越紧,他吃痛地拍了拍梁津的胳膊,不明白他为什么比自己先一步失控。
“这样不累吗?”
蒋云没玩过像素鸟这个游戏,但光听梁津描述,“不断重开”的游戏模式足以让他望而生畏。
“不累。”
梁津眼睫轻颤,额头抵着蒋云的,一丝癫狂到极致的痛苦从眼中一闪而过。
“世界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所以……阿云,我在尽力做一个八九分的类似品。”
车开进庄园,蒋云在昏暗中看到几辆没见过的轿车,他问梁津是怎么回事,梁津说这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安保,专业度很高,用来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梁津给管家和琼姨批了三天的假期,回到别墅,Cooper的饭盆附近放着琼姨用小袋分装好的狗饭,刚好够三天的量。
蒋云把它举在怀里抱着,没多久,整个人忽地一轻,梁津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他托在臂弯。
Cooper有轻微的恐高症,挣脱了以后朝下一跳,自己跟自己玩去了。
为了平衡,蒋云两只手撑在梁津肩上,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几秒后,又低下头碰了碰他的鼻梁。
喷涌而出的情绪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好比没人能阻止火山喷发,也没人能阻止一场惊天的海啸。
蒋云在心里憋了太多东西,魏淳亭的死是一个引子,牵引出了从前他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的问题。
他不专心地搂着梁津的脖颈,头顶的床板被宽厚的手掌挡着,就算撞上也不疼。
“快一点……梁津,快一点。”
情/欲能将人从痛苦的漩涡里短暂地拉扯出来,至少脑海里除了接踵而至的撞击可以什么都不想,只需单方面地承受就好。
期间梁津不止一次低头问他要不要轻一些,会不会太用力。
蒋云浑身像在水中淌过几回,压在身底的被单潮湿一片,柔软地贴合着肌肤。他仰高了脖子,肩颈扯出一段好看的线条,喉结处一片通红。
“……不要停。”
他凑过去和梁津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接着说道:“继续,不要停。”
是少有的,濒临窒/息的放纵。
持续到深夜,万籁俱静,没有蝉鸣的季节寂静得犹如无人之地,仿佛到了末日尽头,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因为各种灾害消逝,而他和梁津则是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最后一次,梁津吻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拦腰抱着他到浴室清洗。两个人洗了很久,蒋云不受控制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仍是深夜。
床侧尚有余温,可见人才离开不久。
夜里冷,他在睡衣外披了件毛毯,趿着拖鞋轻轻走出卧室。
书房和卧室同层,走到门外,长廊另一头的房间隐约投出一点光亮,靠近了他才发现书房没人,但灯却亮着,摆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的屏幕也没有熄。
蒋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笔记本停在初始页面。梁津的屏幕桌面很有条理,文件和软件按顺序排列,排在末位的文件夹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点开这个名为“李继春”的文件夹,然后在里面看到了李继春儿女的详细地址以及本学期的课程安排和活动轨迹。
文件夹是最近新建的,甚至创建日期比他意识到李继春有问题还要早上几天。
蒋云呼吸一滞,右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冷硬的物块。半截手指那么大,是一个U盘。
接口插入电脑的凹槽,屏幕桌面登时弹出一个新的文件框,U盘里的资料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因为这是一份……针对戚家的不利资料。
挪开视线的时候,他一度失语到说不出话,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块小小的U盘上,等他看到站在书房门口的梁津,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之久。
第67章
“很晚了,怎么还不睡?”
梁津穿的是款式和他一模一样的家居睡衣,向他走来时,身上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进书房之前,整个三楼都找不到他的身影,蒋云避开他的亲吻,问他躲哪里去了。
“阳台,”梁津捏住毛毯边缘,掖紧容易灌风的缝隙,“接了一个电话。”
“谁的电话?”
“郑思勤的,他没跟着我一起回来。”
所处的空间密闭且温暖,毛毯裹得太严反而把他闷出一身薄汗。蒋云不舒服地挣了挣,继续说道:“郑思勤人在哪里?”
“美国。”
梁津“唔”了一声,又说:“今天再飞一趟英国。”
蒋云心下明了,郑总不出意外是奔着李继春那一双儿女去的。
“你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对不对?”
魏淳亭走后不久,他和魏疏像两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整个新康医院被他两翻来覆去地查,最终才查到这位在近期离开海京的李主任头上。
结果呢?
看文件创立日期,几乎魏淳亭一出事梁津就把借刀杀人的那把“刀”精准地找出来了,但他什么都没说,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几天,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
“为什么不说话?”
蒋云胸膛起起伏伏,像堵了口气上不来,一副被气狠了的样子。梁津并非全然无动于衷,他只是欲言又止,在蒋云眼里,这比无动于衷更叫人烦躁。
他紧紧抓住面前人的衣领,那块布料软软地窝在手心,皱出几道褶。蒋云抬高音量,目眦欲裂:“说话啊梁津!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李继春有问题?”
“是。”
梁津高了他大半个头,被他揪着睡衣领口,上身被迫微微前倾。虽然是劣势,却给人一种心甘情愿的感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蒋云的火气仍在旺盛燃烧,没有因此削弱半分。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把手撤了回去,“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没这个资格吗?”
“早一天抓到李继春,就多一分揪出凶手的可能,干妈死得蹊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不明不白地离开人世!我要证据,梁津……你一直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什么都不说!”
“你觉得是我不想说吗,阿云?”
蒋云退后一步的同时,梁津即刻追了上去,他周身那股冷意没被房间里的暖气冲散,反而愈发浓烈,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冰凉的。
进入到防御状态的蒋云宛如被无坚不摧的硬壳包围,世界上再没什么能打动这颗坚硬的心,这个铁石心肠的人。
梁津很想碰一碰他的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欲盖弥彰地撑在桌沿。
“……李继春受雇于戚家,阿云,别再查下去了。”
“这么多年,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蒋丰原从未正眼看过我,霍蔓桢对我好也只是把我当成霍云的替代品……但在她眼中,蒋云就是蒋云。”
蒋云逐渐平复,冷声道:“她死了,凶手近在咫尺,你让我怎么放弃追查?”
面对他近乎咄咄逼人的质问,梁津沉静得可怕,目光好似强力粘剂,一寸寸地在他脸上逡巡。
蒋云莫名生出一点熟悉感,仿佛这样的梁津他在哪里见过一般,阴冷、偏执,好像一条匍匐在潮湿地带的森蚺,一声不吭地将猎物缠吃入腹。
他打了个寒颤,梁津以为是他穿得少冷成这样的,贴近些把松开的毛毯再次裹紧。
收手时不忘揉揉蒋云的耳垂,淡淡道:“哪怕将以生命为代价,你还是不愿意放弃吗?”
“不愿意。”他答得很干脆,好像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就算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个时空,每一个平行世界的“蒋云”都会这么回答。
“不早了,睡吧。”
梁津不置可否,在蒋云走后,将电脑旁的U盘扔进加密保险柜。
蒋云睡前定了闹钟,早上九点起,先去酒店找魏疏,之后和杨勇汇合,同李继春再“好好”谈一谈。
他心知梁津不会给他第二次查看资料的机会,但他记性还不错,粗略看一遍就记下了李继春儿女大致的居住地址和学校名称。
一切计划得很妥帖,可第二天醒来,第一个计划之外的意外从天而降:
他的手机不见了。
草草穿好衣服,下楼时琼姨恰好牵着Cooper回来。小狗长大许多,见了人就喜欢扑,蒋云被它扑了个趔趄,把吃胖了的棕白毛球扛在肩上,故作轻松地问琼姨有没有进卧室打扫。
“没呀,”琼姨系上围裙,拍了拍Cooper弹簧一样的耳朵,笑着说,“梁先生今早下来的时候跟我说你还睡着,叫我不要打扰。”
他知道了。
手机是梁津收的,为的是不让他和魏疏联系。
虽说现在人人离不开手机,但不代表离了手机就不能活。没记错的话他钱包里放着一些现金,出门拦个计程车,再不济花两块钱坐地铁也是行得通的。
他扛着Cooper跑上楼,一翻大衣口袋,发现梁津把钱包一并收走了!
无聊。
收手机收现金,他以为这是什么八点档狗血爱情剧吗?
蒋云没力气抱狗,Cooper也在他身上呆累了,便跟着他的脚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吃完早饭,他找琼姨借了两百现金,说回来后还给她。
“您帮我保密行吗?”
他在玄关换鞋,然后把两百塞进口袋:“别跟梁津说我出去了,您就当我出去遛个弯,马上回来。”
琼姨笑眯眯地说了声好,听到关门的一声响,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某个角落的微型摄像头。
保密是可以的保密的,但梁津总有办法知道蒋云的行踪。
终于走出别墅大门,一摸口袋,他才想起来车钥匙貌似跟着不见了。当时梁津跟他说,他不止买下这套别墅,连周边的地也打包一起买了,说得好像海京的地是什么菜市场几毛钱一斤的大白菜。
车没有,路他还是熟悉的。
沿着别墅外的大道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眼见着将要走出去了,不远处凭空出现一群人。着装统一,肌肉彪悍,在海京零下的天气里不怕冷地穿着深色正装。
因为个个戴着墨镜的缘故,蒋云离近了才看清他们的长相——金发高鼻,不是中国人。
是梁津从国外雇的保镖。
蒋云开口还没说第一句话,领头的那位操/着一口流利的东北话,说梁总吩咐过,您不能离开这里。
蒋云心里发笑,心想晚上梁津终止谈话的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不会干扰自己的选择。
他忘了这人向来闷声干大事,表面给你一种危机解除的错觉,等你稍作松懈,转头给你放个大招,打得人措不及防。
不……兴许他很早就这么打算了。
借着出国办事的名义,一是调查李继春的家人资料,二是高薪聘请保镖,把他牢牢管控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他不死心地问。
“梁总说了,如果您一定要走……”
保镖恭敬道:“我们会把您安全护送回去的。”
蒋云:“……”
最后他是坐车回去的,那条车道太远太长,走一次就够了,他不想走第二次。
下了车,另一位保镖走出驾驶座,亲自送他到别墅门口,还苦口婆心地用河南方言劝说道:“俺们打工的挣点钱也不容易,恁不为难俺,俺也不为难恁,恁看中不?”
蒋云点点头,心情复杂地关上门。
琼姨晚饭做的是桂花糯米藕、青椒酿肉、蚝油生菜和一盅羊肚菌鸡汤。他没吃多少,和Cooper玩了一会儿,偎在沙发边角一睡就是两个小时。
熟睡的时候梦见一些画面,零零碎碎的,不连贯,有时候他在梦里痛哭,有时候又在梦里平静地说出几句诸如“我不想和你有下辈子”“我恨你”“能不能不要救我”的话。
他很想醒过来,所以拼命地挣扎,试图让自己醒过来。
可能最后挣扎成功了,乍然惊醒,他盖在身上的外套变成了一条兔毛长毯,Cooper安静地趴在他的拖鞋旁,前爪在半空中捞垂落的毛球。
琼姨不在别墅过夜,除了梁津,他想不到第二个有闲心给他盖毯子的人。
“琼姨说你晚饭没怎么吃,”梁津抱着笔电踱步到客厅,那些蒋云没吃完的饭菜统统进了他的肚子,“没胃口吗?”
蒋云掀开毛毯,踩走被Cooper啃出一圈牙印的拖鞋,走到梁津身前。
他站着,梁津坐着,两个人默默对峙了几分钟。
蒋云摊开手掌,说:“手机,钱包,车钥匙。”
“呆在家不好吗?”梁津问他。
蒋云冷笑一声,说道:“换成把你关在家里,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情愿吗?”
“情愿,”梁津抬头看他,深褐色的虹膜在顶灯的照映下显得十分澄澈透亮,“因为限制我自由的人是你。”
简直胡搅蛮缠。
蒋云不想跟他废话,目前最要紧的是和魏疏互通消息,然后从李继春那里问出一星半点能用来当作证据的东西。
“你不能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被你困一辈子。梁津,我是人,除非你把我的腿打断,哦……打断了也没用,我就是爬也会从这里爬出去。”
他五指舒展开,伸到梁津眼前:“手机,车钥匙。”
梁津指了指茶几上的马克杯,说道:“牛奶最好趁热喝。你这段时间睡眠不好,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给你热一杯。”
蒋云想也不想,在他起身的那一秒拿起马克杯,狠狠砸向地面。
第68章
梁津的马克杯质量很过硬,这样砸都砸不碎,杯身依旧非常完整,只是底部有些裂纹。
杯子里的液体就没这么好运了,撒了一地,像一块不规则的白色地毯,飘着一股淡淡的奶味。
灰色的软底拖鞋走起路来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蒋云看着那双拖鞋缓慢挪动到那滩液体附近,拖鞋的主人微微躬身,捡起那只湿淋淋的马克杯,转头扔进垃圾袋里。
以前在冀西,家务大多是梁津负责,一开始说好一人一半,但自从蒋云洗碗洗碎了三个盘子,做饭炒什么糊什么,拖地拖得全是泡泡之后,梁津把五五开修改成了三七分。
蒋云三,他七。
回海京的这大半年,他和梁津都很少亲自做家务了,当他愣愣地看着梁津利落地清理掉洒落的牛奶,恍惚中仿佛回到了那段时光。
错觉仅维持几秒,他清醒过来,对离他越来越近的梁津说道:“别过来。”
“离我远点。”
第二句话带着微弱的颤音,蒋云鼻尖发酸,眼眶里蓄起一些泪水来。
他不懂梁津为什么这么做,更不懂他为什么把所有事瞒着不肯说。而且再过几天就是魏淳亭下葬的日子,他必须得去,绝不能缺席。
那一砸惊动了睡在小窝里的Cooper,蒋云把它夹在怀里,捞起沙发上的毛毯,头也不回地进了二楼客房。
他决定和梁津分房睡。
蒋云从琼姨手里要到了Cooper白天的抚养权,遛狗的功夫,他走到保镖活动的地方。
上次劝他不要乱跑的河南老外同他打了个招呼,蒋云牵着狗绳,回应的同时眼角余光撇见他挂在腰间的钥匙扣。
“你们平常没有娱乐活动吗?”
他拉住脚底抹油的小狗,似笑非笑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我,什么都不能干?你们完全可以向工人协会投诉梁津。”
讲河南话的保镖名叫John,听到“投诉”两个字,他急忙摆了摆手,说梁总一点也不黑心,他们保镖内部采取轮班制,一周能休两天半呢,工资还是按美金算的。
“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般打几局斗地主,麻将大伙儿都会,但一盘下来花的时间太长了,影响工作。”John挠了挠头,憨厚道。
“那好,”保镖有专门的休息室,蒋云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随手抓了把散落的纸牌,“刚好我闲得很,再来两个人,我们凑桌斗地主,从我这赢的钱只管找梁津要。”
休息室几位轮班的保镖面面相觑,蒋云笑道:“梁总雇你们不就是为了看住我吗?我人就在这,跟我打牌和看着我有什么区别吗?”
John和一个红棕头发的保镖坐了下来,红发保镖小心翼翼地问:“玩娱乐局?”
蒋云摇摇头。
“我输了钱你们只管找梁津要,他不给就上工人协会投诉他。”当然,后半句是玩笑话。
蒋云玩解谜类游戏比较多,纸牌和麻将都不怎么擅长,基本打十把就输四五局。John玩斗地主很有一手,当地主能赢,当农民能赢,一手烂牌也能出得很漂亮。
打了一个多小时,蒋云借口称打累了,休息休息再上场,于是起身将座位让给第三个保镖,他则站在John身旁看他出牌。
John准备把王炸拆开出,蒋云拦住他的手,把那张红色的大王插回牌间,指了指角落里的四个三。
“蒋先生,您确定这么出吗?”
蒋云郑重地点了点头,言辞恳切:“相信我。”
他真诚的态度打动了斗地主老手John,他心一横,甩出那四张炸弹。
然后反手就被红发保镖的四个四压了。
John的出牌节奏被完全打乱,纵然手里还有一对王炸,最后还是输给了两个农民。
迎上John幽怨的目光,蒋云不好意思地说了声抱歉,接着问他哪里有厕所,打牌的时候他水喝得有点多。
John指向某个方向,气急败坏地重新洗牌,准备大杀四方一雪前耻,并且打死都不听蒋云的指点了。
蒋云捏了捏指牌的时候趁John不备摸出来的车钥匙,轻手轻脚地找到对应的配车,锁紧车门后立刻发动汽车驶离庄园。
“什么?梁津把你关起来了?”
魏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重复道:“他还没收了你的手机,不让你出门?”
“我说呢……给你打电话次次都是他接的,问你人在哪,他说你生病发烧,一直在睡觉。”
蒋云:“他放屁。”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魏疏朝他竖大拇指,“中国版肖申克的救赎。”
“边儿去。”
蒋云长话短说,道:“我偷了保镖的车钥匙,一路飙过来的。”
“不是,他关着你总得有个理由吧?不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不让你离开?还没收你的手机、车钥匙,神经病吧!”
“为干妈的事,”顿了顿,蒋云说道,“他不想我继续追查下去。”
“我在他电脑找到了两份资料,一份是李继春家人的,一份和戚家有关。梁津亲口告诉我,干妈的死……戚家脱不了干系。”
“阿云。”
魏疏突然开口,踌躇道:“要不你听梁津的吧,别查了,这事儿由我跟着就好……”
“我费尽千方百计赶过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的。”
蒋云的双肩疲惫地耷拉下来,眼底夹杂着几分不解:“梁津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没有干妈我撑不到现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凭你对我的了解,我会做一个胆小怕事的逃兵吗?”
他找魏疏借了一个临时手机和一辆车,走到酒店楼下,魏疏追出来问他接下来去哪,千万别想不开和戚明准同归于尽了。
“去找杨勇,”蒋云系上安全带,冷声道,“我要问李继春一件事。”
*
“蒋云……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魏院长从前在我们面前提过很多次。”
被关在废弃仓库将近四天,李继春搓了搓泛着油光的面颊,好声好气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受人所托不假,可我压根没和他们正面接触过。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叫什么呀!”
“你报警抓我吧,所有罪名我都认了,无期也好,死刑也好,我都认——”
蒋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待李继春安静下来,开口道:“你的女儿李静颜,就读于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居住地址是……”
李继春登时慌了神,一改打死不留出半个字的口风,颤颤巍巍地打断道:“别说了!蒋云,你到底想从我这知道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
蒋云一字一句道:“戚家指派你对她下手,为什么?”
第69章
“我说……我都说!”
李继春匍匐跪地,手掌心被地上的灰尘蹭得黑黢黢。很难想象,这双手曾在手术台上救人无数,同时它也沾了一条人命。
“那个人说,魏院长知道太多戚家内部的秘辛,不除掉她后患无穷,更何况她……”
蒋云:“她什么?”
“她救过一个不该救的人!”
新康医院是最早一批落地海京的私立医院,在蒋云的印象里,李继春虽不及打一开始就和魏淳亭共事的袁媛,但也在新康工作了许多年。
也许这个“不该救的人”是谁,李继春是知道的。
蒋云继续追问下去,中年男人眼珠一转,佯装憨厚地露出一个笑,说这太久远了,他有些回想不起来。
回想不起来?
蒋云不介意给他一点善意的提示。
“李主任,我的人这会儿还在美国办事,没记错的话,你儿子应该……”
“我、我想起来了!”
李继春仿佛一个漏洞的水桶,不敲打两下,里头的水就流不出来。
“她叫邹渝,”他一个字都不敢停顿,生怕说慢一秒蒋云立马打个飞的把他全家一锅端了,“三点水,至死不渝的渝。”
蒋云抬了抬下巴,让他接着说。
“我对她印象很深,当时她凌晨三点被送到新康,陪同着一起来的是戚总……戚明准。手术开始前,我无意间听到戚总和魏院长的谈话,他告诉魏院长,说他不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也不希望看到邹渝活着离开产房。”
最后戚明准希望的一个都没实现,魏淳亭不光保住了邹渝的孩子,还把邹渝这个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但是,蒋云转念一想,如果戚家只是因为魏淳亭妙手回春的事迹要杀她,那早在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而且魏淳亭一个外人,何以得知戚家内部的消息?
秘密这么容易被人知晓,还算什么秘密。
李继春之后的补充解答了他的疑惑:“据说邹渝有一份没能带走的文件,戚家认为这份文件遗落在魏院长手里。”
据说?那就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蒋云忽然明白戚皓先前针对魏疏的用意是什么了。戚明准让他这个小辈代表自己暗戳戳对魏家发难,首先是试探。
见魏疏的回击不过尔尔,再果断对魏淳亭痛下杀手,逼魏疏拿出文件。没了主心骨的魏家就算有文件也不足以和整个戚家对抗,反过来,倘若没有文件,便更加喜大普奔。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蒋云,”李继春声泪俱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是被逼的,我迫不得已啊!假如你面对这样的处境,有人想危及你爱的人的生命,你会怎么选?你会和我一样,抛弃所有的原则和底线!”
蒋云没有说话,侧身看向紧闭的仓库大门。
一阵压得十分隐秘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地贴近这个无人知晓的废弃仓库。杨勇的选址很谨慎,不出意外,压根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更不会想不开地到此一游。
顷刻间,那扇铁门如山崩般倒塌,扬起的灰尘纷纷扬扬,蒋云早就做好准备地用手臂捂住口鼻,防止自己被呛得喘不上气。
刺眼的日光将仓库照得透亮,从里到外一览无余。大块头的John和红发保镖打头阵,右手持着一根半米长的铁棍,凶神恶煞地充当门神。
李继春吓得屁滚尿流,趁乱朝门缝奔,不料被John像捉小鸡似的一把揪住,狠狠掼在地上。
“别杀我……别杀我,是蒋云逼我这么做的,对……是他!”
John气壮山河,吼道:“神神叨叨的,说什么鸟语!”
不等他八抬大轿地请蒋云上车,他主动上前,娴熟地指了两个保镖把李继春关进其中一辆车的后座,送往距离最近的警局。
李继春谋杀的证据已经找得七七八八,这个时候杨勇应该把她的调查结果送到魏疏那里了。
魏家的律师团队至少能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一个不太安稳的晚年。
交代完注意事项,蒋云走到John的配车前,当着他和红发保镖的面取出手机,就地砸碎。
“梁津在里面植入了跟踪系统,对不对?”
John尴尬地笑了笑:“Sorry,I don't speak Chinese.”
“你说梁津要是知道你们因为打扑克没看住人……”
“对对对!”
John:“哦我的上帝,蒋先生您可真是一个狡诈的土拨鼠。”
“行了,我不为难你们。”
蒋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里侧,温声笑道:“送我回去吧。”
John车技很稳,蒋云本就有些困了,在这轻微的颠簸里挣扎着清醒了一小段时间,仍是不敌困意地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或许是他太牵挂魏疏和魏淳亭,所以才会在梦里遇见,并且梦到的还是一个不好的结局——
魏淳亭意外身亡,几年后,魏疏死于一场空难。
蒋云太了解他这位发小,魏疏是什么人?极致的享乐主义者,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远行只坐私人飞机。
问题就出在他的这架私人飞机上。
气流震荡,发动机起火,飞行员操作失误……一系列意外因素叠加起来,机毁人亡、无一幸存。
原本坐上这架飞机的人不是魏疏,是许江明。梦里他打算飞去加拿大与邹渝母子相认,由于魏疏临时有事要办,许江明转而定了一张普通的机票。
救援人员赶往飞机坠毁的地方,抵达时发现,严重破损的残骸散落四方,遗体零碎,以至于最终无法拼凑完整。
这些全是许江明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梦里他就在梁津的庄园……或者说,那个巨大的牢笼中。
他试过很多办法,绝食、自残,想方设法地逃离。
他看着梁津挡在他面前,顶着光,脸部一片阴霾,他身后站着面容各异的高大保镖,像一堵无法跨越的高墙,隔绝了他全部的希望。
“让开。”
男人不动如山。
对峙良久,他疲惫不堪地把自己砸进布艺沙发里,那人随之有了动作,衣料摩擦间,梁津单膝跪在他面前,摸了摸他脸上不存在的泪水。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
狠话说完,下一句多了几分恳求。
“魏疏和我几十年交情,你说的,从前我们相遇,他是见证人之一,”蒋云嗓音干哑,带着撕裂感,“看在这个份上,至少让我出席他的葬礼。”
“我求你,梁津……我求你。”
他言尽于此,那人纹丝不动,甚至古怪地发问:“阿云,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千方百计地为摸一摸我的棺椁而求情吗?”
蒋云闭紧双眼,而后睁开道:“那你去死吧。”
“死完就知道我是趴在你棺材上痛哭流涕,还是踩着你的墓碑仰天大笑了。”
话音未落,梁津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眼尾一动,那颗左眼下的黑痣也跟着轻轻一颤。
神经病。
梁津病得不轻,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梦的后半截,他的预言竟然成真,不过主角的位置发生了小小的调换。
死的人不是梁津,是他。
他驾驶的那辆轿车被横冲直撞的大货车撞翻,底朝天地滑出几米远,好巧不巧,驾驶座的车窗正对着一个建筑物的旋转门。
一行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显然被这一幕吓到,纷纷退回门内。只有一个人跟块木头似的,在原地愣了好几秒,不进也不退,随后不顾汽车爆炸的风险,飞奔着朝蒋云扑过来。
蒋云脑门一凉,一摸,满手的血。
那人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呼唤谁的名字。
阿……云。
阿云。
他怎么会读不懂呢?从十几岁的时候起,身边有无数人叫过这个称呼,他的发小、干妈、不熟的同学、师长……
他听了那么多遍,以为自己早已脱敏,不论谁叫起这个称呼,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直到这两个字从他视为对手的那个人嘴里说出。
他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一种让他心潮澎湃,内心无法宁息的挑衅。
他没爱过人,以为这种感觉是嫉妒,是恨,是厌恶。蒋丰原和霍蔓桢的婚姻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利用与背叛,于是他照猫画虎,没想到白白错失了一份真心。
砰地一声巨响,飞奔而来的人被助理扑向一旁,火焰直冲半空,热浪席卷,宛如蝗虫过境,只留下一副烧黑的汽车框架,以及一捧看不出原样的灰烬。
“蒋先生?蒋先生!”
John的声音如梦似幻,温柔的音调无法起到叫醒人的作用,他清了清嗓子,一道平地惊雷在蒋云耳边炸开,直截了当地把他从梦境中拖拽出来。
“您可以下车了。”John体贴地挡住车框,说道。
回来得不算晚,刚好到饭点。
蒋云一进玄关就瞥见梁津背对他靠在沙发上看书,他有点近视,看不清书名,从暗红的封面推测梁津读的是一本外国名著。
“都吃过晚饭了?”蒋云小声问琼姨。
“吃过啦,”琼姨也小声地答,“桌上是给您留的晚餐。”
炫目的水晶灯悬挂在餐桌上方,四道绿意盎然的菜品摆盘精美别致,分别是:白灼菜心、蒜蓉西兰花、清炒上海青和素炒豆芽。
汤也一改琼姨往日的水准,不知道用什么食材做的,飘着一抹浅青色。
蒋云没打算动筷,他大步走到客厅,抽走梁津那本半天只看了一页的名著,毫不犹豫地扔到沙发角落。
“你除了未卜先知地掌握了李继春家人的信息,还在国外见了其他人。”
他轻笑一声,喃喃道:“一个人不可能料事如神到这种地步。”
“除非……梁津,你不止重生了一次。”
第70章
蒋云向下俯视他,面前这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然身着正装,领带打的是温莎结,领结处略微松动,像被人轻轻扯过一般。
两人双双静默几秒,期间谁都没有说话。
梁津投射过来的眼神中仿佛掺杂着一点眷恋,好像不是在看一个具体的人,而是透过他描摹一段再也无法回到的过去。
“是。”
他微微仰头,浓密的睫毛打下一片浅淡的阴影,眼底倒映出蒋云平静的面容:“阿云,你猜得很对。”
但是太晚了,蒋云心想。
从他怀疑梁津和他一样也重生过的那一刻开始,到证实这一点,再到进一步推测出梁津可能重生了不止一次,他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问道:“魏疏会死吗?”
飞机坠毁……死无全尸。
那么多场梦都指向同一个结果,这也不可能是巧合。
蒋云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他相信梁津一定会告诉他的,这是一种直觉。
“会。”
果然,他听到了梁津的回应。
“在你的每一次重生里,我干妈注定在某个时间点离世,我和魏疏也是如此,对吗?”
梁津嘴角抿得平直,像在艰难地解一道数学压轴题。他可以自如地提起其他人的死亡,比如魏疏,比如魏淳亭,但到了蒋云这里,仿佛患有一种特定的PTSD,手腕细微地发着抖。
“是的,阿云,”他双目低垂,好似陷入一段痛苦的回忆里,“你会死。每一次都……死在我面前。”
这句话同样给予蒋云一定的冲击。
他无法想象目睹这种画面的梁津该有多崩溃,就像他无法想象假如梁津死在自己眼前,他将作出怎样的反应。
一次亲临死亡现场的体验足以给人造成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更遑论两次、三次……无数次。
“我的死,和魏家有关系吗?”
蒋云:“不要骗我,我想听实话。”
“第二次重生,你在魏疏死后发了疯地找戚家清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戚家血债血偿。”
梁津沉声道:“当时,戚明准的确被你这副不怕死的样子唬住,可他毕竟是铁血手腕的戚家家主,在魏家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便误以为那份对戚家不利的资料被魏疏托付给了你。”
他停在这个地方,没有继续说下去。
蒋云大致猜到后续。
戚明准秉持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干脆卖通一个服刑完毕的罪犯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使他在海京彻底消失。
每个人都有软肋,有些人愿意为金钱、利益出卖自己的生命,乃至扼杀他人的生命。
找一个满足以上条件的人,对戚家而言可谓易如反掌。
“为了避免我被戚家暗害,你在第三次重生的时候强制干预,把我囚禁在这座庄园,迫使我无法参与到戚、魏两家的争端中。”
蒋云轻声说道:“你让我坐视魏疏‘意外身亡’,甚至阻止我参加他的葬礼。哪怕我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说‘我恨你,我们不要有下辈子’,你也没有丝毫动摇,是这样吗?”
“阿云,我——”
话音未落,男人脸颊朝旁一歪,皮肤显现出一抹淡淡的红印。
蒋云没用力,或者说他根本舍不得用力,只是象征性地表达了对梁津自作主张的行为的不满。
手没来得及收回,梁津捉住他的腕部,趁他不备时轻轻一扯,蒋云整个人跌在他身上,一条腿跪在沙发上,另一条腿独自立在梁津双膝之间。
掌心离那块微红的部位很近,稍一挣扎便会触碰到。蒋云挪了挪左腿,膝盖转而压在身下那人的大腿根上,并狠狠碾了一下。
“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听到梁津“嘶”了一声,蒋云继续道:“你还要像从前那样拦着我吗?”
“会的。”
蒋云眉头一皱,开口之前,梁津又道:“但是……阿云,这次我向你保证,魏疏不会出事,魏家不会出事。你可以把全部的信任交托于我。”
“我是什么没用的花瓶吗?”蒋云手腕被捏得发红,因为不怎么痛,他也懒得挣扎,“还是5A级珍稀动物,濒临灭绝的大熊猫?我不需要过度的保护,梁津。把保镖队里的John,和那个……红头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安排到我身边就好。”
“James,”梁津松开掌心的桎梏,把他的手腕带到唇边亲了亲,纠正道,“他的名字是这个。”
手腕被梁津亲吻的那块肌肤又麻又痒,大概是他们有段时间没做的缘故,蒋云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干柴烈火一点即燃”。
幸好别墅空荡荡的,除了他俩之外再没别的人。
他也不想叫人看见这满地的狼藉。
那条条纹领带被三两下扯开,如今正遮在他双眼前,于后脑系了个难以解开的结。他将梁津肩部衬衫布料的褶皱抓得层层叠起,那片宽阔的后背也留下指甲抓挠的痕迹。
梦里梦外他都领教过梁津惊人的托举能力,这人单手就能把他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成年男人抬至腰间,毫不费力地向前走动。
眼前一抹黑,但蒋云对别墅的构造很清楚,再往前走就是楼梯,他真的很怕一个不小心从梁津身上掉下来,于是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呼吸声在摇摆中支离破碎,蒋云在他耳边提醒说要慢一点,不能再快了,结果下一秒后腰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没想到梁津暗戳戳地记仇,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梁津就得在他身上讨回来。
白天醒来,蒋云不得不顶着淡化的巴掌印接许江明下班。
魏淳亭下葬的日子经过一在推敲,定到下个月中旬,魏疏忙于和戚家周旋,只得拜托他当一当临时司机。
“这两位是……?”
许江明一上车就被肌肉虬结的外国友人吓得不轻,尤其是James,额角横亘一道狰狞长疤,看着就像在里头蹲完刚放出来的,还是那种国际罪犯。
蒋云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道:“他们都是我的保镖。”
“开车的叫John。”
后视镜里,John亮起八颗雪白的牙齿,笑着向许江明点头示意。
“副驾上坐着的是James,”他解释道,“只是看着凶,他很擅长斗地主,基本把把都赢。”
许江明紧张的神色消了大半,笑着说了句“你们好”。
“最近还好吗?”
蒋云询问道:“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说来,许江明也在戚家的名单上。
在梁津的第三次重生里,戚家一开始要杀的人就是他,只不过许江明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所以死在空难里的人换成了魏疏。
“没有,”许江明摇摇头,“就是今天处理了一件交通事故,这算奇怪吗?”
“什么样的交通事故?”
“外卖骑手逆行,差点被正常行驶的汽车撞翻。我们把人扣在路边准备检查驾驶证,结果这小孩证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
许江明娓娓道来,宛如解说课文的语文老师,不论声音还是语速都令人如沐春风:“我们把他带回局里,核查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发现他竟然是个未成年,从冀西那边跑过来的,说家里还有个妹妹,能不能别抓他坐牢。”
蒋云起初只当听个乐呵,但许江明越说他越觉得熟悉。
未成年,冀西人,有个妹妹。
差点都要把陈栗的身份证号报给他了。
“这小孩是不是叫陈栗?”蒋云问道。
“你怎么知道?”
许江明愣了几秒,说:“认识?”
“嗯。”
不止认识。
还短暂地当了他一段时间的金主,虽然是假的。
“他在局里留了记录,里面有他的联系方式。”
“不用,”蒋云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拒绝道,“不用我主动找他,到时候他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的。”
诺大一个海京,意外偶遇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在他看来,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早有预谋。
比如现在。
韩琦结束完上一部影片的拍摄,没休息多久又开始恢复工作。这次的剧本和主演阵容比上一部好了不少,她恨不得把一整天都投在工作当中,要不是蒋云突然探班,她能给自己活活累死。
“老板,好久不见啊。”
韩琦嘴里叼着一根烟,剪短了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烟雾在指尖缭绕升空。
“小心肺癌,”蒋云化身戒烟大使,朝她怀里扔了颗水果硬糖,“早戒早健康,说不定还多几年创作的黄金时间。”
“你这语气怎么跟我妈一样?”
韩琦把烟灭了,拎起水果糖看了眼包装,啧道:“水蜜桃味的?不喜欢。”
一只手探进羽绒服口袋,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儿,之后蒋云掏出一把包装漂亮的硬糖,芒果味蓝莓味荔枝味柠檬味,五颜六色,七仙女似的。
“自己挑。”
韩琦:?
“不是……老板,你哪来这么多?一会儿没见你不搞投资搞批发去了?”
那倒也不是。
还不都怪梁津,蒋云心想,把他烟盒里的烟全扔了,一把把地塞各种糖,国产的、进口的、软的、硬的。
真不怕他得糖尿病吗。
韩琦嘟囔几句,挑出一颗芒果味的。她把设备朝蒋云这边推了推,指着镜头里的女主演:“她,我亲自试镜选的人,虽然咖位没演她妈妈的那个配角大,但人特有灵气,一点就通。”
她这回拍的是一部商业片,选的演员都挺讨喜,蒋云看了一个片段,点头夸了声“确实不错”。
“饭点了,请你吃个饭。”蒋云看了看外卖进度,显示“已送达”。
韩琦:“老板大气!点的哪家?”
蒋云报了个名字,是一家米其林专送外卖。
居民楼下,一个骑着小电驴的青年拎着纯黑色的纸袋健步如飞。
走到蒋云面前,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语气里夹杂着惊诧与惊喜:
“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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