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绛尘低垂着眼睫。
姬眠鱼看不清她的面庞, 同时也无法猜出她在想什么,那双眼睛中沉着怎么样的情绪。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衣袍窸窸窣窣作响, 在静谧无声的殿中, 动静极为清晰。
“你、你要干什么啊?”姬眠鱼脸红心跳,声音讷讷。她安慰自己,都是看在同修的份上,不要跟绛尘动手。她的心绪像是一池被风拨乱的春水, 不住地向外荡开涟漪, 一圈又一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绛尘搭在她的足上的手, 直到一道银色的寒芒闪过, 啪嗒一声响,将迷离的神思唤回。
风吹动垂落的珠帘,拨开叮叮当当的脆响。
色泽鲜明的流光在珠帘上淌动, 在那紧贴着脚踝的三生莲上滑过。
“绛尘?”姬眠鱼又喊,她动了动腿,这回绛尘终于松开她了,她解释一句, “我刚刚乱说的。”
绛尘搭着眼帘, 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再抬头的时候脸上看不出半点怒意了。
她当然知道姬眠鱼是在胡说八道,姬眠鱼说话从不由心。
可越是这样的冷寂, 就越让姬眠鱼心惊,她宁愿绛尘动手将她打一顿。受不了殿中的死寂,她改变坐姿, 将重新绑缚起来的手朝着绛尘挪了挪, 拼命地朝着绛尘眨眼, 示意她知错了。她能轻松挣开束缚,但——唯有绛尘替她解开,才算是原谅。
姬眠鱼又说:“你早应该告诉我劫世的事情。我忘记了,可是你还记得。”
绛尘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姬眠鱼,冷淡道:“它是妄念滋生之因,回忆是一种沉沦,只会让妄想浸染更深。等我能收束住心火,我会告诉你劫世始末。”
姬眠鱼凝视着绛尘,见她眉心的红莲印记忽深忽浅,怒潮汹汹而来,又快速褪去。此刻的印痕淡,代表着理序的回归。而回归之法是什么?姬眠鱼心尖一刺,拔高声音问:“你在斩红尘心?”
绛尘淡声说:“你不是要离开颠倒梦想吗?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她没再看姬眠鱼,从榻上离开,绕到了屏风后的蒲团上打坐,调理紊乱的气机,姬眠鱼的那一击可不轻。
姬眠鱼蹙眉,坐在榻上发呆。远离颠倒梦想之法,自然是意识到一切俱为梦幻泡影。将红尘一一斩却,烧炼劫气,的确是从梦世中脱身的良法。但是她隐约觉得,要是绛尘真将一切斩干净获得了超脱,这样的结果也不是她想要的。
一扇屏风隔开里外。
姬眠鱼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醒来的时候,手腕上的红缎带还在。她赤足走在殿中,脚踝上那串三生莲随着她的步履发出清悦的响动。姬眠鱼低头看了眼,神色很是微妙。
炉中沉香已经燃尽,她也没管。绕过屏风一直走到绛尘的跟前,垂眸打量着她半晌,见她没动静,似是在入定,姬眠鱼莫名地笑了起来。她屈膝跪坐,目光寸寸从绛尘那张宛如天山雪的面颊上挪过。安安静静的,比清醒时候可爱。
在进入魔域前,虽然有自己的龙神宫,可姬眠鱼将绛尘的莲华神宫当作家,无一日不往绛尘那处跑。莲华神宫并不对她设限,就算绛尘在入定中,她也能在神宫中来去自如。“你以前都不猜忌我的。”姬眠鱼小声嘟囔。趁着绛尘不曾清醒,她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甚至去勾绛尘那双搭在膝上冷白的手。
“你碰到了,就算你替我解开,所以我认为你已经原谅我了,没问题吧?”姬眠鱼自言自语,她很努力地挪动绛尘的手,让她搭在红缎上。红白交相辉映,像是雪中的红梅。姬眠鱼瞧着有些失神,半晌后,才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她低头捣鼓着绛尘的手指和红缎,身躯稍稍前倾,埋着头像是要栽到绛尘的怀里。
细碎的红缎飘落在地。
姬眠鱼扭了扭手腕,像是找到什么有趣的玩具,依旧在玩着绛尘的手指。她与绛尘右掌相贴,十指交握,不留任何缝隙。可在游戏的过程中,心跳陡然间加快。姬眠鱼仓皇地松开绛尘的手,片刻后,又悄悄地捡起另一只。以前绛尘不让她乱碰,可现在——她们都唇齿缠绵了,玩一会儿手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吧?
她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那双猝然睁开的双眸,更没发觉那抹深藏的幽沉与晦暗。
许久之后,姬眠鱼才长吁短叹。
她依旧想出去。
她终于抬起头,冷不丁撞入绛尘的眼中。
姬眠鱼:“……”反应过来的姬眠鱼第一个动作就是要逃。可她的速度没有早已经醒来的绛尘快,先前只是虚虚地靠着绛尘,此刻整个栽到她的怀中。姬眠鱼头晕目眩,好半晌才抬眸望向看不出情绪的绛尘,一张嘴就是熟稔的道歉与开脱的话语。
“对不起。”
“但束缚真的是你解开的。”
“你不生气了吧?”
原本就堕入颠倒梦想中,姬眠鱼可不想绛尘变得更不清醒。
绛尘定定地看着姬眠鱼,任由她胡乱地掰扯理由。
姬眠鱼越说越心虚,最后选择低头,看不见绛尘的神色,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时光汹涌,旧日的光景是一根血刺,扎入绛尘的心间,密密麻麻的,一动就是刺骨的疼。她能找到清明,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深陷入颠倒梦想里。
“嗯?”姬眠鱼的轻哼声带着点疑惑,绛尘这次很快就松开了她,没说话,也没有对她做些什么。待遇忽然间更改,姬眠鱼心中浮现一种很怪异的失落。她依旧跪坐在绛尘的身前,双手搭在绛尘的腕上,仿佛将她当作支起身躯的支柱。
“你正常了?”姬眠鱼问,见绛尘神色不善,红莲印痕渐深,她立马轻咳一声,又道,“我是说,能解开颠倒梦想了?”
绛尘问:“你就这么想出去?”
姬眠鱼:“当然。”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绛尘,扬起笑容,“难道你想待在永眠里啊?里面除了你我俱是梦幻泡影,有什么意思?”
绛尘喃喃地问:“你我相处,没意思么?”
姬眠鱼摇头又点头,她不能没有绛尘,也不能只有绛尘。
绛尘冷嘲:“颠倒梦想外,千千万万人在呼唤你。”
姬眠鱼反问道:“难道没有呼唤你的吗?”她抓紧绛尘的手腕,趁着她现在没有无端发怒,忙问,“没办法出去?”
绛尘反问:“颠倒梦想是妄念之界,你能消去一切妄吗?”
姬眠鱼蹙眉,她乜着绛尘:“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是因为我不在吗?这么看,始天啊,它就不是一个风水宝地,看吧,把好好的人折磨成这样。你当初就该跟我回到魔域去。”
绛尘拂开姬眠鱼:“你当时的邀约不是真心。”就像当年姬眠鱼从凡尘回来,兴高采烈说着“结道”之事,可她不是真心的,她那双快活的眼中没有半分爱意,有的只是对一切陌生事物的好奇。姬眠鱼找她,是因为四人同修,她们二人都是妖主,最为亲近。
姬眠鱼想要狡辩,可她从绛尘的脸上看到几分怆然伤怀,奔涌到唇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被绛尘推开,指尖擦过柔软如云团的白衣,她忽地往前一扑,问了个与话题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我送你的法袍,你怎么不穿?”
绛尘冷笑:“送?”想到映云裳的一番话语,她心中被压下的戾气与愤怒陡然间升起。她掐着姬眠鱼的下巴,讥诮道,“你送了几个人?”
“你一个。”绛尘的力道不算重,可姬眠鱼还是觉得不舒服。她转了转脑袋,让侧脸蹭在绛尘的掌中。她眯着眼睛,在肌肤相贴中找到一种熨帖感。
“是么?”绛尘收回手,在姬眠鱼迷茫的视线中,她俯身将唇贴了上去。慢慢地拂过姬眠鱼的唇角、鼻翼、眼眸、眉心……半晌后,她才微微抬头,讽笑道,“映云裳算什么呢?”
姬眠鱼问:“她不是幽冥鬼主吗?”她扣住绛尘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地。她与绛尘目光对视,电光石火间,灵光倏然闪过。她恍然大悟般点头,说道,“我那日是带她去逛街了,但东西都是她自个儿付账的,跟我无关。”
绛尘轻呵:“堂堂魔域之主连点灵石都不舍吗?”
姬眠鱼:“关我什么事情?”她凑近绛尘,擦着她的眉眼,忽地扬眉,笑逐颜开道,“绛尘,你在不高兴啊?让我听听你的心跳,是不是如鼓鸣。”姬眠鱼嘚瑟起来,往下一滑,作势要贴到绛尘心口。绛尘冷着脸将她推开。
可在进入颠倒梦想后,难得抓到一回上风的姬眠鱼哪会真的被绛尘推开?两人交手几招,砰地一声响,不远处的那张蒲团在激荡的灵气下四分五裂。姬眠鱼先前不小心打到绛尘,这会儿知道收手,可绛尘并没有惯着她,下手十分狠厉,把姬眠鱼气得不轻。
“你是把我往死里打吗?”姬眠鱼大声抗议。
绛尘没理会她,她起身,袖袍在风中飘拂,衣上的金莲在云团中摇曳生姿。
她的眉眼染上一抹薄红,双唇嫣然,是少见的妖冶和昳丽,比任何妖魅都要蛊惑人心。
气急败坏时的斥责卡在喉咙里,她直勾勾地凝视着绛尘,眯起的金瞳中掠过几分渴求和贪婪。
“绛尘。”姬眠鱼轻轻地喊了一声。
绛尘没应声,她看着纠缠着她身躯的龙身、龙尾倏地展颜一笑。指尖从翕动的鳞片上缓缓滑过。在的这静谧无声的法殿中,只有龙行的细碎轻响。龙爪勾着衣上的金线,移动间仿佛要采撷云中的莲。
赤色在绛尘的眼眸中萦绕,眉心的红莲印记越发妖冶。
绛尘抬眸对上冷厉凛冽的龙瞳,屈起手指在龙鳞上轻敲。
龙没再游动,她俯身,龙角抵在雪玉般的莲花道冠上,啪嗒一声响,碎裂的道冠与玉簪一同落地,黑色的长发垂落。
“你想要做什么?”绛尘轻轻地问,没等到姬眠鱼的回答,她低笑,又说,“你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姬眠鱼没说话,她听到自己身躯的那颗莲子心,一声复一声。她的瞳孔中映照出绛尘昳丽得惊心动魄的容颜,龙尾轻轻地甩动,去拨弄云中的莲。
绛尘没有制止。
她静静地凝望着姬眠鱼,不知此刻是谁跌进妄念里。
“绛尘。”在耳畔响起的是亘古之初的灵性话语,是混沌中听到的第一道声音。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会历经永劫,不离不弃。
可天不遂人愿,唯一能成全妄念的,是颠倒梦想中的永眠。
第72章
姬眠鱼在寂静中恍然惊醒。
造作的龙尾在绛尘的白衣揉弄得乱七八糟, 像是撞碎一滩白色的云朵。
与绛尘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对视片刻,姬眠鱼惊慌到了极点。她心跳如擂鼓,猛然间化作一道金光向着殿外掠去, 一口气冲出魔宫。
在绛尘沉睡时, 颠倒梦想里是空茫。
而在她清醒时,眼前所见俱是妄想构建的梦幻泡影。
绛尘没提,姬眠鱼也没出去看。此刻骤然撞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之景。那时候天地才分,阴阳初成。在大地上行走的都是被她们赋予灵性的第一批生民。她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行走, 要自己学会抵抗冥晦中的怪物。虽然很是艰辛, 但并不缺乏欢乐。她们跟随着神学道, 但是有更多的奇思妙想, 却是靠着自己摸索。她们在晦暗中学会相知相伴,学会结契,学会庆贺。而在红尘游历的姬眠鱼, 将她从红尘中学到的东西,带回了始天。
她要结道,她只能找绛尘,只想找绛尘。
但是她的满怀欣喜等来的只是绛尘无情的拒绝,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她见到红莲驻身显化。
是颠倒梦想之始?是劫起?
姬眠鱼往前走,在颠倒梦想的梦幻泡影中,她见到无数个被绛尘拒绝的自己。
姬眠鱼:“……”
先是茫然, 继而是愤怒,她气冲冲地跑回道宫中,对着绛尘道:“你的颠倒梦想就是一次次欺负我?”
绛尘抿了抿唇, 她凝视着姬眠鱼:“你只能看到这些吗?”
姬眠鱼心中团着一股郁气, 那些被她刻意抛到脑后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理智。她的语调咄咄逼人:“你的眼神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好失望的?”
如果绛尘的妄念是欺负她,那想要破开妄念,可不得要她死?!姬眠鱼想到这种可能,心中惊怒更甚。但紧接着涌来的是一种如浪潮般铺天盖地的委屈。她的眼尾泛着红,惊怒之下,龙角又控制不出的冒出。
绛尘淡淡道:“你过来。”
姬眠鱼瞪着绛尘,抗拒道:“凭什么?”她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鬼地方,要找摇光取一百坛风月无涯方能彻底消愁!两人对视片刻,姬眠鱼不甘不愿地朝着绛尘挪步。
绛尘问道:“我先前在魔宫里跟你说什么,你记得吗?”
姬眠鱼哪能不记得?但——绛尘的神智显然失常了,都放弃职责将她拽入颠倒梦想中,那句“爱”怕是也当不得真。只是就算如此,姬眠鱼的气还是在那句假话里消散了,她压住上扬的唇角,故作沉痛道:“你说了很长一段话贬低我。”
绛尘道:“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姬眠鱼挑眉,心中警铃大作,绛尘低头太快,这意味着之后等待她的只有狂风骤雨。
“我不——”“接受”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姬眠鱼的话就被绛尘打断了。
“是不是你对我说多了戏言,所以也将我的话语当作随时可抛去的笑谈?或者说将它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绛尘声音很轻,语调压抑。“每一回争执都是你离去,我痛悔的是什么?是你我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你想去万丈红尘逍遥,那你就去。可你为什么时不时回头——来撩拨我的心?”身为始天上神,她们需要的是常寂,以自身的恒定来应对劫世的无常。姬眠鱼心无挂碍,而她一身二化,一旦有缺便容易失衡。她斩灭梦幻泡影,远离颠倒梦想,可一切终究随着劫世之变重新上浮。炼不破历劫情尘,荡不尽爱根习气。
“你跟我说了无数次的爱,姬眠鱼,请你告诉我,哪次是真心?”
“你甚至将龙心遗留在劫世,把过往都抛弃。你毫不犹豫选择劫世生民,我不能怪你、不该怪你,可又控制不住生出怨怼。”
“我……”姬眠鱼在绛尘凛冽的目光下词穷。她试图狡辩,可遗忘是真的,万物不着心也是真的。
绛尘讥诮一声:“你什么都不懂。”就像天生顽石,从不开窍。她背对着姬眠鱼,不去看她的神色,她取出一支玉簪,重新挽起散开后的长发。
姬眠鱼深呼吸一口气,她面红耳赤,拔高音调道:“谁说的!”她上前一步从绛尘手中夺取玉簪,砰一声扔在地上。她绕到了绛尘的身前,抬起手去挑她的下巴,可指尖才触碰到绛尘的肌肤,手背上便传出一阵温润的触感,仿佛水珠溅落。
是一滴泪。
姬眠鱼的心仿佛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又好似万箭穿心,疼痛无以复加。
耳畔嗡鸣不已,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她惊慌失措地看着绛尘,难以承受这种悲伤和脆弱。
姬眠鱼抬手去抚绛尘的眼梢,闷闷道:“我错了。”
“不,是我错了。”
“是我心不宁,乱生妄念;是我心不坚,辜负劫世生民……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拽入颠倒梦想。摇光说得对,幽冥天算什么?我才是最该消失的劫!”
绛尘推开姬眠鱼的手,向后拉开与她的距离。
姬眠鱼的手指绷紧,她看着眼眶微红的绛尘,鼻头也跟着一酸。她往前逼近,可绛尘一直后退,直到抵着床榻无处可退。姬眠鱼握住绛尘的手,红着眼睛表态:“我愿意跟你一起永眠。”
“阴阳翻覆本就是天地该有的大劫,我们过去做的是一直延缓这个过程。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天数翻覆不定,生死轮转,理所当然。我不想管了,我就要留在颠倒梦想里。”
绛尘嗤笑:“你又在说胡话了。这是你的真心吗?”她垂眸看交握的手,指缝相贴不留缝隙,可她们之间就像横亘着一条天河。龙如顽石,既然无心,何必奢求?她跌坐在榻上,左手按着扔在榻上的披风,将它抓得皱巴巴一团。
“你要出颠倒梦想,其实还有一法。你的龙心在真实存在的劫世,那是你回人世的牵引。在无数个梦幻泡影中,你会窥见劫世红尘。在那里,你若是能成功和龙心共鸣,你便能遁出颠倒梦想。顺便了结你在劫世之中的红尘债。”
姬眠鱼蹙眉问:“那你呢?”
绛尘垂眸,沉默许久,她的身上气机漂浮不定,眉心印记浅浅深深,最后眼中掠过一抹晦色,她从自顾自地说:“凭借你跟摇光、澹青三人的创世神通,万千小世界不会失衡,人族、妖族之间也不会失序,顶多仙神去劫世消劫气勤一点。”
“那你呢?”姬眠鱼重复询问,“你跟我之间的事情如何了结?你难道要留在颠倒梦想中吗?”
这样的猜测让姬眠鱼内心深处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慌,过去避而不想的念头一个个浮现,像是大浪般砸来,仿佛要将她彻底碾碎。分别?这对她而言是很遥远的词眼,她从始天前往魔世不是分别,绛尘的入定、她的沉眠不是分别,她能够在回头的时候看见莲花神宫。可要是绛尘选择在颠倒梦想中永眠呢?
“我不能跟你分开。”姬眠鱼的语调惊慌失措,“我不要跟你分开!”她的思绪在又一次的重复中找到一点清明,念头彻底贯通,不管走向哪里,不管她如何埋怨绛尘,她从没想过要跟绛尘分别。
“你任性逍遥,处处回避,是因为知道我常在吗?”绛尘笑了起来,她拽住姬眠鱼的手腕,将她拖到榻上,翻身压制着姬眠鱼,她眼中浮动着一股森然的戾气,“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常在?”
“你刚才不是跑得很快吗?我给你离开颠倒梦想的机会,你怎么不跑了?”
姬眠鱼:“……”暗道了声糟糕,红莲驻身的绛尘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
可失望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
她要是再度转身,可能真的再也无法回头了。
“你不是牙尖嘴利?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你说,到底是凭什么?”
青莲遗世独立,不染尘埃;红莲咄咄逼人,如劫火焚烧不灭。
姬眠鱼没法装哑巴,可在抬眸看到宛如断线珍珠般的眼泪时,她的思绪像是被寒冰冻结。姬眠鱼慌了神,想抬手去擦去绛尘的泪意,手腕猛地被举过头顶,压在榻上。
“我替你回答。”
“因为我爱你。”
绛尘沉默片刻,惨淡笑道:“可是小鱼,爱不会常在。要么颠倒梦想里沉沦,要么心劫一过,我见万物再无差别心。要在其中找寻平衡,谈何容易?”
姬眠鱼语调激烈:“不行!”她的挣扎让手腕红了一圈。
在觑见那道红痕时,绛尘松开了她。
姬眠鱼的手得到自由,她猛地环住绛尘的腰,她不去看绛尘的神色,也不让绛尘看自己的神色。只拿出惯有的蛮横和不讲理,咬牙切齿道:“它必须常在。”她没听到绛尘的回应,姬眠鱼耷拉着眉眼,垂头丧气。她抱了绛尘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去看绛尘。“我、我也爱你。”她结结巴巴,过往草率出口的话,到了此刻,竟说得万分艰难,她无比恼恨自己过去的轻佻。
绛尘微微向后仰头,眸光清寂,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姬眠鱼看了她片刻,悄悄地将绛尘下压,她凑近绛尘,亲了亲她的唇角。见她没有拒绝,那个轻吻渐渐地转向激烈,好似无声的交锋。慢慢的,又变得宁静而绵长,像狂风骤雨初歇后短暂的温存。分开后,姬眠鱼埋在绛尘的颈侧轻轻喘息。她的思绪重新陷入混沌中,怎么都理不清。能抓住的,只有一种贪婪和渴求。
她沉浸在淡雅高洁的莲香中,唇贴着耳垂,继续往下游走。
“小鱼,到底是谁清高自负?是谁目中无人?”
姬眠鱼听到一道极轻的声音,像是喟叹。细细的电流从她的耳膜穿透,激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和颤栗。她的眼神迷离,脸上泛起热意。她眨了眨眼去看绛尘的神色,冷不丁的,一道红缎带覆住她的眼睛。缎带上有咒诀在,她的眼前漆黑一片,仿佛陷入永夜里。
“绛尘?”姬眠鱼喊了声。
绛尘轻声问:“你会后悔吗?”
她并不需要姬眠鱼的答案,在姬眠鱼开口前,她的手指压上姬眠鱼嫣红的唇轻轻抚弄。
“你要是后悔的话——”绛尘笑了一声,附在姬眠鱼耳畔冷冰冰道,“我就杀了你。”
姬眠鱼的长发散在黑衣上。
眉眼间的懒散退去,是难得的安静与乖巧。
颠倒梦想中的白日消退,清透的月色淌在婀娜的身躯上,黑发雪肤红带,冷冽又妖冶。
“绛尘?”
“好姐姐,还在吗?”
回应姬眠鱼的是一个缠绵激烈的吻。
第73章
颠倒梦想中无日夜之别, 只在绛尘一念间。
榻上月光叠着雪光,姬眠鱼侧身凝视绛尘,跌入她深邃的眸光中。
缚眼的红绫早已经成了碎片, 与那被锋利龙鳞刮碎的法衣一同散乱在地。
“龙鳞。”绛尘轻声道, 原本清泠如玉的声音带着点低哑,像是餍足后的散懒。
姬眠鱼垂眸,觑见她的真龙法相化作一尺长的小龙,缠在绛尘脚踝。金色的鳞片流动着熠熠灼目的光, 从堆雪般的肌肤上碾过, 留下一道道暧昧的红痕。姬眠鱼伸手将绛尘往怀中揽了揽, 并没有将法相召回。她盯着一寸寸往上游的小龙, 瞳孔缩成细针。
绛尘轻哼一声,抬起手掐住姬眠鱼的下巴,她凑近姬眠鱼, 咬着她嫣红饱满的唇瓣,左手缓慢地下滑。她凑在姬眠鱼的耳边催促着她将龙相收回去,可姬眠鱼不听,只用雾蒙蒙的双眼凝视着绛尘, 那向来招人怒意的口中, 是能让两人都心满意足的嘤咛。
两人缠绵相拥,不知疲倦地折腾到精疲力尽。
再度睁眼的时候,姬眠鱼发现自己身在莲台中。
魔宫外湖水碧波荡漾, 月光下的莲花层层叠叠,簇拥着最大的那朵赤色如火的莲。
波光粼粼,细碎的光芒宛如萤火, 在莲花间缓缓升起。
姬眠鱼“唔”了一声, 她的目光很是迷蒙, 眼角一抹绯红,还残余着未曾消尽的泪意。她试着转身,沉眠的绛尘忽地一动,头枕上她的臂弯。黑色的衫袍盖在两人的身上,距离极近,呼吸紧密交缠。
“怎么还是夜?”姬眠鱼轻声问道。
“那你想见什么?”绛尘咬着姬眠鱼垂落的发丝,片刻后才反问。
姬眠鱼摇头。
颠倒梦想是妄念,那要是绛尘的妄念得到满足,是不是就可以自内而外地打破颠倒梦想呢?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思忖着将绛尘一道带出虚妄之梦的办法 。
“你想出去。”绛尘又说。她的手指撩了撩黑发,搭在姬眠鱼的肩上,缓慢地向颈侧攀爬。
姬眠鱼浑身如过电般的颤栗,她握住绛尘的手拉了下来,一边揉搓着她的指节,一边道:“没。”
绛尘搭着眼帘说:“我会看不出你在说谎吗?”说要陪她在颠倒梦想里永眠只是一时冲动罢了,等理智回归后,她依然想要挣开这牢笼。可这样才是姬眠鱼,她们的永眠导致的失序非任何一个生灵乐见。
姬眠鱼:“……”她不能否认绛尘的话,她凝视着绛尘,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她披着衣衫坐起身来。她岔开话题,道,“池中莲花开得正盛,数以千计。等到新雨过后,取些荷上的露珠,正好用来煮酒,听闻这样的酒,香气扑烈。”
绛尘低笑道:“好。”
姬眠鱼也勾唇笑了笑:“始天之中没有四季轮转,失了不少妙事。但是颠倒梦想中,你能让四季演化吧?塘中也种了点菱芡,形如姜芽,味道可喜。待到秋深霜重,橘黄如悬灯,人间无味可匹敌。等冬日来了,我们可趁着雪消时观鱼,月下、雪中纤鳞如银光泛……”
绛尘安静地听着,伏在姬眠鱼的腿上,像是睡着了。良久后,她才轻声道:“魔宫之中不曾种下橘树,唯有一池莲,你还是想出去。”
没等姬眠鱼回答,她又道:“颠倒梦想即是一切妄想,妄想只会越来越深,怎么可能得到满足?想要彻底斩断妄念,唯有真正意识到一切俱是梦幻泡影,慧剑斩痴念。你想离开,我已经告诉过你如何做了。至于我,要恢复恒常必定会有所舍去。”
姬眠鱼不笑了,她的眼中蒙着一抹怅然。揽着绛尘的手紧了紧,她定定地凝视着绛尘:“可我想跟你一起离开。”缺了绛尘,她将不再圆满。
绛尘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她转身背对着姬眠鱼。手垂落在莲池中,轻轻地拨弄着,一道道涟漪荡开,水流从她的指尖缓缓淌过,不得平静,就像是她无法还归寂灭的心。
姬眠鱼注视着她的身影,咬了咬下唇。
龙心在劫世红尘,绛尘的莲子心在她的身上。她们之间还有同心契在,一旦她遁出颠倒梦想,自然也有办法将绛尘唤回。可她不知道绛尘的心思,她不知道会不会在遁出颠倒梦想的时候被绛尘阻拦,不知道绛尘最后会不会无视她的呼唤,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想选择在梦幻中永眠。
明月在云山中隐去。
风带着沙沙的雨来。
雨滴坠入莲池中,雨打莲叶,声音莫名凄清。
绛尘起身,换上姬眠鱼赠送的绣莲白裙,慢吞吞地从莲台上走下。她背对着姬眠鱼,抬起的双手在散落的黑发中穿梭,口中衔着一枚莲花玉簪。
姬眠鱼喊了一声:“绛尘。”
绛尘回头看她,眉目含情,比春水还要轻软。
姬眠鱼三两步追上绛尘,从她的口中将玉簪取来抄如袖中。
“人世间的第一场雨是我陪你一起听的。”
“雪落的时候,也是我同你一起看的。”
“当时没有去考虑第一次的意义,因为在我的心中,未来漫长的岁月,都将是你我一同度过。”
“你想说什么呢?”绛尘微笑着凝望姬眠鱼。
姬眠鱼注视着她的眼睛,袖中的手指不由捏紧,她道:“我想要一个不虚幻的未来,是你跟我继续同在,如亘古之初。”
绛尘不置可否,迈着轻缓的步子,进入魔宫。
姬眠鱼抿着唇,这反应也算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并不气馁,她相信终有一天能得到绛尘的回应-
玄天天庭中。
姬珺看着定岁针的指针已经远离阴面,心中悬着的那口气没有松落。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仙神的禀告,嘱咐她们继续观察幽冥天,便化作一道遁光前往始天。
“还没有绛尘上神以及姑姑的下落吗?”姬珺忧心忡忡地问。
澹青掀了掀眼皮,叹气道:“如果是绛尘借着姬眠鱼的手使出来的神通,便等同于她们的合招,哪有那么容易找到踪迹?”
姬珺苦恼道:“妖族得道的仙神们感知到她们消失,有些不安了。”有的仙神太闲,思维很是活跃。这才过了多久啊,便有阴谋论在大界三天传开了。眼下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可久而久之,这等笑话印刻进她们的心底,恐怕会引起新的劫数。
澹青嘟囔一声:“看来得采取其它措施了。”她想了想问,“那个劫世的踪迹找到了吗?”
姬珺点头道:“有些眉目了。”在劫世被封镇后,便陷入永寂之中。永寂里没有时间,没有生死界限,是无法被感知的。但是姑姑在先前所历的劫世,留下了跳动的龙心。她的龙心计算着劫世的时间,留下一线生机。她们凭借着生机追溯到龙心,可设法将其召回。但是这么一来——
“姑姑回来了会生气的吧?”姬珺缩了缩脑袋,语调很是不安。
“会。”摇光点头,她对上姬珺迟疑的目光,又道,“但那劫世本就被封镇了。平时可不管,但当三千世界被影响的时候,牺牲就很有必要。”仙神魔逃不开天命,这是她们要背负的业。
姬珺黯然道:“我明白了。”她不想见任何一个小界在劫中沉沦,也不想看那些鲜活的画面彻底凝固,可就算是她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姬珺又道:“或许上神有办法出来呢。”她的眼中藏着希冀,她对姬眠鱼的信任不多,但是对绛尘,有着无条件的信任。
摇光大叹:“就怕这次沉沦的是绛尘啊!”她一想到姬眠鱼那张不停刺激绛尘的嘴,就觉得前路很是绝望。她无心,勾起的是绛尘的愤怒;她有情,带来的是绛尘的贪.欲,她们得做最坏的准备。
澹青拧眉,说:“龙心能唤醒姬眠鱼,那绛尘呢?”
摇光:“你觉得姬眠鱼会让她留在虚幻之梦中吗?”
澹青又道:“如果她的身上劫气不消呢?”
话语甫落,摇光、姬珺俱是无言。
许久后,摇光道:“只能期待姬眠鱼的努力了。”-
微风吹过,莲池深处,莲叶莲花起起伏伏。
垂钓的姬眠鱼在打喷嚏。
“怎么了?”绛尘扭头看她,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条金色的小龙,指尖在龙的下颌轻挠,小金龙惬意地眯上眼,不受控制地朝着绛尘蹭了蹭。
姬眠鱼努力地屏蔽金龙法相带来的快感,她将钓竿扔到一旁,愤慨道:“一定是摇光或者澹青在骂我。”
“你倒是惦记着她们呢。”绛尘似笑非笑地瞥了姬眠鱼一眼,指尖抚摸着金色的鳞片,缓缓地滑到龙的下腹。姬眠鱼打了个哆嗦,眼眸雾蒙蒙的,眼睫很快便被打湿。她正准备将金龙法相收回,却在绛尘那颇具威慑力的目光下妥协。
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盘膝坐着,死死地咬着下唇,半晌后,问道:“不能这样,你的莲相呢?”
她的法相不能收回,绛尘法相不露半点,何其不公?!
池中莲花袅袅婀娜。
绛尘懒洋洋地抬眸,一瓣莲花飘落到了池子边沿,触手可及。
在那片垂落的花瓣上,旺盛的生机奔涌而出,莲叶满塘,一朵含苞欲放的红莲缓缓地拨开一丛绿影钻出,袅袅娜娜,好似翩然的舞步。
姬眠鱼感知到那股气机,她抬起指尖轻轻地点在花苞上,刹那之间莲花开。
姬眠鱼缩回指尖,握着折扇敲在身侧的白玉栏杆上,启唇歌道:“绿叶映长波。回风容与动纤柯。曲池何澹澹。芙蓉敞清源。①”
绛尘觑着姬眠鱼,掐着金龙的力道一松,便见一道金影闪过,小龙在歌声中扑向莲心。
歌声逐渐近身,在恍惚中,姬眠鱼已经小步走到跟前。她屈膝跪坐着,唇角扬着恣意的笑。
绛尘抬手抚摸她的眉眼,也笑了起来。
姬眠鱼伸手揽住她软下来的腰身,附在她耳畔低语。
流水潺潺,莲叶莲花中在风中依旧沙沙轻响。
许久后,风里又送出一道低吟,似是抱怨,又像是满足。
【📢作者有话说】
①歌西晋 ·傅玄
第74章
颠倒梦想中的梦幻泡影有很多, 在那漫漫的生涯里,有些事情早被姬眠鱼抛到脑后。
绛尘极少出魔宫,可她踏出的时候, 姬眠鱼总是跟在她的身后, 与她一起去捕捉旧日的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那藏在拒绝中的无奈与伤怀。
起初,姬眠鱼看见的是绛尘对她的恼,慢慢的, 看到深藏在那双寂静眼中无声的爱。
“你看你的神色, 你听你说话的语调, 摆明了是在糊弄人。”
“我现在邀请你入驻魔宫, 这回是真心的。”
“可魔宫不就在这里吗?万千梦幻中,你的魔宫以及你我是真实存在。”
……
类似的对话有很多,姬眠鱼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出对现世的向往, 对颠倒梦想的不耐烦。
岁月在颠倒梦想中没有任何的意义,姬眠鱼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风花雪月俱是一念起落的事。
而且她看到梦幻泡影在破灭了,这说明绛尘已经起剑, 一切红尘念想俱削落, 那不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姬眠鱼尽力不去想那些让她苦恼的事情,反正也解决不了,何必多增加烦忧。直到某日, 再推开魔宫殿门时,眼前已无纷纷错乱的旧影。这意味着那股烈烈燃烧的心火,开始慢慢地冷却。而这时候的绛尘主动问起她:“你想离开吗?”
“我想跟你一起离开。”姬眠鱼强调道, 末了又小声嘟囔:“其实贪欢也没什么不好的。”
绛尘垂眸看了眼勾着腿的龙尾, 要不是被她掐住, 绝对会钻入裙中造作。她的神色有些微妙,把姬眠鱼的法相金龙揪出来,原本想扔到莲台上,可动手的时候不由得迟疑了。法相交融的感触太过奇妙,扔过去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收一收。”绛尘瞪了姬眠鱼一眼。
姬眠鱼以前不怕她,现在更是不怕,她爬到绛尘的跟前,将手撑在她的身前,笑着问:“你先前不是不让收回吗?”
绛尘用折扇推开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搭着眼帘,淡声说:“走吧。”
姬眠鱼问:“去哪里?”
绛尘道:“你想去的地方。”
劫世红尘是颠倒梦想中映照出的最后一个地方。
绛尘、姬眠鱼坐在云端,俯瞰着她们曾历一劫的红尘。
绛尘捏着姬眠鱼的折扇,看着姬眠鱼红红白白的脸色,啪嗒一下打在她盘起的腿上。
姬眠鱼蓦地扭头看绛尘,大腿上细密的疼里泛着另一种莫名的感触,像是电流窜过,姬眠鱼没敢吭声。
“你说你是人,骗我的。”
“你说你为了仙盟来的,还是骗我的。”
“你说只替我一人做膳食,依旧是骗我的。”
……
“小鱼,你看,你说的谎话那样多,你要我怎么将你放出呢?”
姬眠鱼打了个哆嗦,浑身汗毛竖起。随着龙心的失落,她对劫世的映象也彻底消失。本识复归,她还以为自己是从漫长的一觉中被紫微天钟惊醒,喜滋滋地前往天庭看绛尘的热闹……她还怪绛尘让她挨雷劈,果然当初历劫失败的事,她也有份。如果不是她横插一脚,红尘台照旧运转,幽冥鬼气无法渡入劫世,是不是结果不同了?
绛尘面色如古井无波,她压着姬眠鱼的腿,让她没了逃离的可能,她淡淡地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错了。”姬眠鱼的认错非一般的诚恳,她很及时地低头,说尽好话,说得口干舌燥,可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那朵昭示着绛尘心境的红莲印记。红莲颜色越深,怒意越多,她的下场也就越糟糕。在她这段时间的努力下,红莲印记已不再似火了,她不能再去招惹忿怒相。
“好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对,以后我再胡言,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姬眠鱼赌咒似的开口。
绛尘挑起她的下巴,又问:“你叫过几个人好姐姐?”
姬眠鱼忙道:“就你一个。”
“因为天地之间,唯有我先你一瞬诞生吗?”绛尘挑眉,讥讽一笑道,“好姐姐没有,但妹妹则是无穷尽是吗?上到大界三天,下到劫世红尘,甚至连幽冥天中的鬼物,望向你的目光中都是憧憬和仰慕。”
“但我洁身自好,跟她们都保持距离,连一个子儿的暧昧关系都没有。”姬眠鱼替自己辩解,劫世红尘已在眼前,她一心扑在绛尘身上。至于在大界,她更是只对绛尘一人说过那些话。“我只和你说。”姬眠鱼讷讷道,还在为劫世坑害绛尘的事情心虚。虽然说绛尘待她也不甚好,但这话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
绛尘笑了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只骗我一个人是吗?”
姬眠鱼绞尽脑汁:“我虽不开窍,可朦胧中也知道有些话跟旁人说不得。被你拒绝后,我也很伤心。”她咬了咬牙,又道,“我只想和你水乳交融你侬我侬恣意欢好。”
绛尘抚摸着姬眠鱼,看着绯色渐渐攀满那张漂亮昳丽的脸,说道:“是食髓知味吗?”
姬眠鱼:“……”她把脸一撇,哼了一声,气闷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同样刺耳不中听?”
绛尘轻描淡写道:“也许摇光她们说过吧。”
姬眠鱼无言以对。
绛尘岔开话题:“劫世陷入永寂了。”
姬眠鱼点头,她看到了,是她亲手将劫世封镇的。
绛尘垂眸:“可你的龙心还在跳动,维持着劫世的一线生机,劫世等着你复还。”
姬眠鱼心中不安,她抓住绛尘的手追问:“那你呢?你跟不跟我出去?你要留在颠倒梦想沉眠?或者彻底斩却红尘心再出来?”
绛尘答非所问:“我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姬眠鱼闻言一僵,她低下头,抿着唇轻声道:“我知道错了。我们之间不还有同心契在吗?我若借助同心契与你勾连,你会回应我的呼唤吗?我知道你的身上还有劫气在,可已经不像才入颠倒梦想中那般炽烈了,不是吗?”
绛尘:“颠倒梦想中恒常不变,现世惝恍迷离,会不会有它物迷了你的眼?”
姬眠鱼坚定道:“不会。”
流云翻卷,寂静无声。
姬眠鱼双手攀着绛尘的肩,蹙着眉问:“你在想什么?”
绛尘没说话,她将姬眠鱼往下压,凑近她的唇留下一个吻。
姬眠鱼眸光迷蒙,身躯在唇齿交缠间变得酥麻。
恍惚中,姬眠鱼听到绛尘的声音响起:“仔细听,听你自己的心跳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一个能彻底摆脱我的机会。”
扑通,扑通。
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是双心跳动的节奏。
慢慢的,两道节奏不同的心跳交融了。
那些梦幻泡影中的朦胧场景刹那变得凝实,所有酝酿出的情绪在胸腔中猛然间爆发,一股强悍的拉扯力量将姬眠鱼拽向另一端。
“你——”视野陡然一变,姬眠鱼的语调戛然而止-
天庭中。
检测着劫世的神仙在察觉到气机有异的时候神色骤变,可没等她传讯给姬珺,数道遁光便落下来了。走在前头的正是始天两位上神,而后则是姬珺、闲问之。
“劫世的气机渐渐复苏,定岁针兴许会被流泻出来的劫气推动,天道碑那处不能疏忽。”姬珺沉着脸吩咐。
她期待的视线落在摇光、澹青的身上,在对视的时候,欣喜道:“是姑姑的气息吗?她从虚幻的梦境中出来了?那绛尘上神呢?”
摇光沉声道:“是她。但——”
姬珺的笑容僵住。
澹青说完摇光未尽的话语:“但是没察觉到绛尘的气机。”
闲问之思忖片刻道:“我们能前往吗?”
姬珺神色严肃:“红尘台没开,无法真正遁入劫世。我等的力量强压,会导致小界彻底被抹除。姑姑能前往,是因为龙心在,那劫世中有她留下的印记。”先前取“龙心”,便是放弃劫世了,让它从永寂变成不存。
“比预料的要好些。”姬珺吐出一口浊气,她转向闲问之道,“魔域中有什么异动吗?”
闲问之觑了姬珺一眼:“有流言。”
姬珺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什么样的流言?”
闲问之没直接说,而是转了话题道:“蓬瀛仙岛岛主推演出新的功法了,你知道吗?”
姬珺一头雾水地点头。
闲问之道:“云鲲与蓬瀛仙人彻底分别,从此云水永不相逢。如果发生在其余时候,是她们的私事。可在这个关头,成了助燃流言的燃料。现在魔域都在传言,说人族仙众想方设法驱逐妖族仙众,两位妖主的消失,就是她们的阴谋。”
“至于流言的源头——”闲问之耸了耸肩,看向姬珺故作关切地问,“是不是你在天帝位置上坐太久惹仙人烦了?”
姬珺:“……”她咬牙道,“那些仙人就是闲的。这些事情我会处理,至于魔域那边——”
“不劳帝君操心。”闲问之欠身行了一礼,“在主上归来前,魔域我自会看顾。”
姬珺故意戳闲问之痛脚:“她归来后也是你看顾吧?”
果然,闲问之脸色一沉-
劫世中。
姬眠鱼落在寂灭的大地上。
在封镇之中,一切存在都维持着原貌,街上行走的妖众脸上还凝固着激动、震颤的笑。
没有熟悉的欢声笑语,只有咚咚咚的低沉心跳,宛如沉闷的鼓声。
姬眠鱼按向自己的心口,指尖闪烁着一道寒芒。
将胸腔剖开,将莲子心重新取出,她便能借着同心契将绛尘带到劫世里。可她在这儿的力量本就被压制,一旦再历剖心之痛,恐怕难以掌控劫世人妖厮杀的局面。
姬眠鱼走到悬挂着同心牌的地方。
她一拂袖,荡起一阵风,摇晃的同心牌触碰间终于发出清越的声响,一条条红绸带在飘荡。
姬眠鱼眯着眼看,每一张同心牌上都刻着姬眠鱼和玄微两个名字。
摧毁同心牌就能抹去同心契,也是她骗绛尘的。
“我没有戏弄你。”姬眠鱼轻轻地说。
“我会带你回到现世中。”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摇晃的同心牌,抬起手扣了个响指。
一道金光以她为中心向外荡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过万万里大地。
在死寂后,周遭的声音重新复苏,宛如春雷炸响。
姬眠鱼纵身一跃,宛如一道残影掠过极乐仙城街头。
她一把揪出眸光迷蒙的伏天阙,在她耳畔“喂喂”两声,道:“仙盟那群家伙疯了,她们为了对付妖族准备牺牲那些仙城中的生民!快让妖王出极乐仙城,都给我跑去救人!”
第75章
日光照落, 斑驳的树影投在地面上,斑驳陆离。
伏天阙眯着眼,困惑地看着姬眠鱼, 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间出现在这里。她的思绪有瞬间的凝滞, 眼神中藏着几分茫然,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可仔细回想,什么痕迹都没剩下。
“您没事吧?”她看着姬眠鱼被鲜血染红的襟口, 紧张地询问。
“不要紧。”姬眠鱼一扬眉道, “龙津仙城的道人我会拦截, 城中妖王尽数赶往望春、天象、断云诸城支援。”
伏天阙点头, 忽又问:“那位呢?”她记得姬眠鱼从南域带着仙盟的院正归来,没有扔入囚笼,而是锁到自己的法殿里。要是她们都离开, 那位难保不在极乐仙城惹出点事端来。要知道当初就是她摧毁一座极乐仙城的。
姬眠鱼眸光有些黯然,唇角的笑容僵硬几分,但是很快的便恢复如常。她道:“不用管,绛尘不会成为极乐仙城的阻碍。”
妖主都这么说了, 伏天阙自然没有追问下去的道理。她应了一声“喏”, 便快速地离开小院。
极乐仙城早有一部分妖王离开了,剩余的也在伏天阙命令下前往各地。只是仙城中异动一起,龙津仙城便发觉了。驻守在龙津仙城的惩心院院使以及诸修士立马化作遁光掠出, 将法器一祭,要阻拦妖族出行的脚步。
可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一道砰砰的响声传出。一柄折扇出现, 往上一挑, 便将刀剑长戟等法器推开。仙盟修士的杀意很重, 出手是不留余地的狠辣。姬眠鱼的脸上没有了笑,她说了声“走”,折扇横推,在半空中拉开一道圆弧。飓风掠起,闷雷如鼓。单薄的扇面好似能承担山岳的力量,一挑一压,那些纷飞的法器被折扇勾着动。
仙盟修士见伏天阙一行人向外飞掠,哪里肯放她们走?留有一部分纠缠姬眠鱼,余下的脚步一动,便去追逐那艘闪烁着流光的渡天筏。姬眠鱼轻嗤一声,一股强悍的力量层层收缩,宛如无形的壁障,将修道人困锁在其中。
“禁锁天地。”仙盟修士心中寒意骤起,望向姬眠鱼的视线中满是忌惮。
姬眠鱼凝视着她们,暴动的灵力来回冲击,伴随着雷鸣声,形成前所未有的号角,宣示着战争的到来。仙盟修士聚合在一起,灵力如同漩涡动,仿佛一张巨大的天网、一个残酷的绞盘。而姬眠鱼行走在其中,悠游自在,似是闲庭散步。真龙法相显化出来,金色的龙鳞在惨淡的日光下折射出光束,映照着仙盟修士红红白白的脸。
“果然,你才是折莲妖主。”出声的是个镇守在此处的院使,脸上有被无情愚弄的难堪。她已经别惊春处得到消息,虽说对付妖族更重要,可看到姬眠鱼的时候,仍旧忍不住大声质问,“院正呢?”南域菩提寺围剿妖主失败,院正被姬眠鱼带回,跟寄天涯一样,不知所踪。
“谁是妖主重要吗?”姬眠鱼漫不经心地询问。磅礴奔涌的灵力宛如利刃当头压下,她抬起扇子一扫,便抵住那能将一座山峰碾成碎末的强悍力量。她凝视着前方的仙盟修士,若有所思道,“如果我现在松开禁锢前往龙津仙城,你们会阻拦我对生民下手,还是去追逐伏天阙她们呢?”
仙盟一众没有回答。
说计划将落入妖族手中的生民救出,可她们的计划是没有计划。
她们选择牺牲那一少部分的人,只要将那些可恨的妖族镇灭了,余下的仙城生民就是安全的,她们的牺牲便是值得。
姬眠鱼从她们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幽幽地叹息一声,折扇在手中打了个旋。她往前迈了一步,周身灵力如肆意的汪洋倾泻而出。左手做掌往前一压,她眼神中金芒闪烁:“那就来相杀吧!”
雷霆轰鸣,狂风暴雨骤起,闪电照亮姬眠鱼冰冷的脸。
她一人拦住龙津仙城诸修。此处是劫世,神通受到压制。一旦强行使用天地同梦等大神通,她必会从此界遁出,可这并非是她所求。她重新回到劫世,是为了化解刀兵劫气并且带回绛尘。幽冥天中鬼主意志已经消失,力量大为衰减,大界的劫气削去一截,就算有少量的劫气逆冲,只要保住无辜的凡民,不使怨愤直冲霄汉,便无大碍。
轰隆一声巨响。
龙尾横扫,刺眼的金光炸开,气浪滚滚,姬眠鱼的手掌和折扇同时压下。
浓郁的血腥气在半空中漫延,飘洒的鲜血纷纷扬扬落,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跟仙盟道人是讲不通的,数千年的观念根深蒂固,随着双方仇恨的加深,到了一个无可转圜的地步。天道盟的调节根本不成作用。最终的结局只能是两两分道,你往左我往右,此生此世不必相逢。在此之前,则是要将仙盟打服,从她们的手中抢来妖族的立身之地。
伏天阙一众甩开零星的仙盟道人,将渡天筏催动到了极致,直接掠往望春仙城。
可等到她们抵达的时候却发现望春仙城平白地消失在天地间,原先城池坐落之地一片空茫,仿佛广阔的原野上从来没有那座城池。伏天阙敏锐地察觉到一抹残余的剑气,她转向仙盟的修道士,微微眯着眼,眸光沉凝。
在望春仙城消失不见后,仙盟修道士退去一部分。除了望春仙城,她们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战场,她们与妖族势不两立。
别惊春还在。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茫然地望着前方,脑海中回荡着“弃人间”三个字。
师妹憎恶妖族,可她的心肠软,如果知道仙盟的计划一定会不同意,故而一开始她便想着隐瞒。等到时候,师妹就算想改变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按照仙盟残酷的计划执行下去。可她没想到师妹跟燕渡川一样决绝。
师妹对生民太仁慈,但是对她太残忍。
难道真的做错了吗?可当年的血案历历在目,妖族残酷,谁知道她们会不会突然翻脸?一旦妖族翻脸,凡人用什么来抵挡?等到修道人抵达,又能够改变什么?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妖族食人史,那些时妖性未脱的妖物何其残忍凶暴!她们这样做有错吗?!
别惊春提着剑,在仙盟同道的议论声中望向那艘陡然出现的渡天筏,她的眼中一片赤红,浓郁的杀机荡漾,剑光一线,如雪潮横推。她不会错,她不能错!
伏天阙神色微变,见别惊春一众不留情,她也不会客气,金色的珠子激射而出,打出一片灿烂的玄光,她寒声道:“动手!”望春仙城她们感知不到,看来得等主上来料理。
断云仙城。
命如弦负手立在城外的石上,搭垂着眼帘,不去看那些在仙城上方爆裂的玄兵。在仙盟动手的刹那,城中大阵气机就变了,几乎所有的阵力都涌向凡人聚居的市坊,而占据仙城的妖族、天道盟一众则是掠出城中。这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好事,毕竟减少凡人的牺牲能够避免良心上的谴责,但——她们这样的举措合适吗?
“命道友怎么还不动手?”掠过的修士瞥了命如弦一眼。
命如弦轻笑一声,她凝眸望向天际,自言自语道:“天地凝滞,像是做了一场幻梦。”
“望春仙城消失了。”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命如弦闻声回头,温和地注视着同为院使的同僚。“是倦师妹的剑意,带着整座望春仙城遁入非人间之地。”
命如弦神情微凝,眼中掠过一抹伤怀,她问:“别惊春怎么样了?”
“伤心总不会比我们少。”顿了顿,院使又道,“你好像并不意外。”
命如弦似笑非笑道:“意外什么呢?倦师妹本来就是心肠软的人啊,正如她们所说,师妹与姬眠鱼相处久了,或许道念上也有所摇动。”
院使倏然问:“那你呢?”
命如弦沉默许久,才说:“我与姬眠鱼往来甚少。”
院使说:“我指的不是此事。”
命如弦:“那是什么?”
院使低笑一声,道:“如弦,你的旧伤是极乐仙城送来的药治好的。”
命如弦眼睫颤了颤,微笑道:“可也是拜它们所赐,不是吗?”她没再理同僚,纵身一跃,衣袂在风中飘扬。她的琴出现在手中,指尖在弦上一勾,便听得一声清响,紧接着流泻出的是哀怨的曲调。命如弦擅长幻境,以织梦为能,琴音响起的刹那,四面的修道人俱被拉入幻梦中。那在命如弦身后的院使有了防备,指尖翻动掐着咒诀抵抗琴音。
院使轻叹:“别惊春知道会不高兴的。”
命如弦嗤笑一声:“她管顾自己的心情都来不及,哪有闲工夫来断云仙城?你看来到此处支援的道友中有她的身影吗?要么对我动手,要么对幻境之外的人动手,别在这里说闲话。”
院使最后问了一句:“你不恨了吗?”
命如弦抿唇,她沉声道:“我恨。”亲朋旧友,有多少沦丧于妖物之手?又有多少是为护道人间牺牲?她的声音转低,与凄哀的琴音和鸣,她幽幽叹气,“我只是觉得不应该。”
“我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护道吗?”
“不管妖族、天道盟是不是虚情假意,可在玄兵落下后她们选择用阵法护佑住城中生民。光看这一点,她们比我们做得好。”
“当我们因为妖族如此举措而松懈一口气、认为自己赌对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错误啊。”
“妖且怜生民,那人呢?”
第76章
高飞的鹏鸟垂天布影, 提剑的道人鼓怒而动,剑气横绝云霄。
仙城外,是千千万万奋不顾身的厮杀。
那些低弱的、怅惘的声音在鼓动的雷霆中, 只能是徒劳。
姬眠鱼的身上血迹斑驳, 纵然是力道之身,在修道人拼命的攻击下,也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并不理会自伤口处传来的痛感,捏着折扇, 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金龙法相在她的身后旋动, 每一回抽动龙尾, 都有数位修道人倒飞而去。
骨裂声悚然而响, 纵然是如此,修道人也试图挣扎着爬起。姬眠鱼嗤笑,手腕一翻, 灵力如山下碾,盖在修道人的身上,迫使她们动弹不得。姬眠鱼往前走,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龙津仙城修道人问:“凭什么呢?为什么呢?”
“人杀妖, 妖吃人, 自古皆然。就算有善心的妖兽又如何?能阻拦兽潮将仙城夷为平地吗?一个善心的妖能保证妖族与人两不相干吗?妖族入生民之城,一旦掀起动荡,万千生民沦丧于妖族之口, 谁来承担?妖不是仙盟的责任,仙盟不会自诩正义,仙盟的立场只有一个, 斩妖护生!”
姬眠鱼“唔”一声, 抹去面颊上淌下的鲜血。她点点头道:“你们仙盟的宗旨我能理解, 毕竟我也在惩心院待过一段日子。不过——”她拖长了语调,笑了笑说,“我极乐仙城与生民何干呢?你们不一样对极乐仙城赶尽杀绝吗?再就是,怨气冲天,你们这些护生之人,对生民做了什么啊?你们凭什么替她们决定牺牲啊?可能比起牺牲,人家觉得在妖族管控下生活更美满呢。”
修道人语塞,只瞪着一双眼,满怀愤怒地瞪着姬眠鱼。尚有余力的道人将刀剑挥出,姬眠鱼不闪不避,铿锵声响,刀剑斩在龙鳞上,没有留下半点伤痕。姬眠鱼低头看面色空白的修道人,慢吞吞道:“我不会杀你们,我要跟你们仙盟如今的主事人谈谈。”
“对了,你们仙盟现在意见统一了吗?还是说,要请院正出来说话?”
修道人闻言怒气更甚,折莲妖主入仙盟,却将一切栽赃给院正,导致惩心院威望下降,整个仙盟无法循旧制,四分五裂,声音各异。
姬眠鱼看着她的神色笑了起来,她抬手按压着心口,那儿莲子心还在颤动。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要将绛尘从颠倒梦想中带出。
风声、雨声、雷霆声、山崩地裂声。
在那惊天动地的响声里,五色光华交错。
天象仙城外。
仙盟道人按照原计划将玄兵投掷,与掠出仙城的妖族们短兵相接。
原本是仙盟占据上风,可在打得正酣畅淋漓时,道人们周身的灵力宛如泄洪般荡了出去,别说要挡住妖族的攻势了,甚至连维持立在云头都做不到。所幸飞舟还在,她们借着最后一点灵力踉跄着回到舟中。
一开始,只以为是个别人中了妖族的神通,可回到飞舟中才陡然发现,所有人都灵力泄空。
局势顿时翻转,她们自己成了瓮中的鳖!
“怎么回事?”
“是妖物的神通?”
“卷宗中怎么没有记载。”
你一言我一语,被困住的道人们心中生出惶惑。
很快的,她们便发现有人没事。
从望春仙城那处来的些许援兵以及……惩心院出来的灵膳师范有光!
范有光是灵膳门的天才修者,此处恰有灵膳门的人。众人目光投到对方的身上,才发现灵膳门修士面色铁青,双眼好似能够喷火!思路活跃的人很快便想明白了,在出发前道人们都吃了灵膳门送来的灵膳,味道不敢恭维,但其中蕴藏着的灵力很浓郁,能够温养元气。如果对方在灵膳中下了毒——众修心中悚然惊惧。
从望春仙城赶来的修士迷惑不解,等到有人喊破真相时,才猝然出手。
但已经来不及了,范有光从飞舟中滑了出去,袖中抖出一片粉色的香雾。香雾芳香扑鼻,气息甜腻。修士吸进少许,便头晕目眩。等到神魂归体,范有光已经荡出几丈远,在她的身后,是妖族以及天道盟的修士。
“为什么?”仙盟修士怒声质问。
范有光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道:“抱歉。我不能看着你们一错再错。”
当初说绛尘是折莲妖主,她就不甚相信。现在真相暴露人前,绛尘果真是被冤枉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她入仙盟是为了护生,若妖族愿意护生,她便倒向妖族。她们认为妖族以仙城生民为人质,便要绝妖族后路,枉送数十万生民性命,何其残酷!
天地风云变。
龙津仙城外的风暴却已停歇。
姬眠鱼拖着一连串的俘虏抵达龙津仙城。笼罩在龙津仙城的阵法禁制宛如纸糊一般,在龙尾一甩中铿然破裂,一道道流光如金屑,洋洋洒洒地飘落。
此地留守的道人神色大变,纷纷持着兵刃,催动连弩朝着姬眠鱼身上招呼。
姬眠鱼倒是无所谓那些攻击,反正未曾近身便被她身上的精煞荡开。她礼貌地敲了敲门,见许久无人来开,直接一脚踹向城门。
轰然大响,城门应声而塌。
街道上风声萧瑟,家家户户关紧大门。
姬眠鱼看着熟悉的街道,眉头攒起。入目凄冷空荡,想买些零嘴儿都没地去。
她没理会步步紧逼的道人们,而是拖着奄奄一息的俘虏们往城主府中去。这儿她最熟,将俘虏们一拴,她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耐着性子等待各处传来的消息。城主府外,道人们簇拥。可前辈们都没能打赢妖主,难道她们的力量就足够吗?犹豫片刻后,大部分修士散去传消息,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自告奋勇地盯着城主府。
姬眠鱼坐在椅子上休息一阵,片刻后才摸出数面龙旗,朝着城主府外散去。龙旗落在城头,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上的金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张牙舞爪地冲出。片刻后,姬眠鱼打了声呵欠,撑着下巴搭着眼帘浅眠。
遥远的仙盟新驻地。
留守的各个宗派长老等来的是让她们笑容凝固的坏消息。
“望春仙城失踪。断云仙城被幻境笼罩。天象仙城尽数成为妖族的俘虏。南域暮鼓晨钟大响,可菩提寺以对抗龙主损失惨重为由,未曾动作。”
“还有龙津仙城——”
“怎么样了?”性急的长老追问。
“极乐仙城诸妖已经出去了。阻拦妖族的同道们被姬眠鱼一个人挑了。”
“……”
“惩心院那帮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折莲妖主潜入都没有发现?当真是院正存心包庇吗?”一位长老愤怒道。
“恐怕早已经勾结妖族了,要不然怎么一个个在关键时刻背叛我等?要不是她们倒戈,也不至于溃败到这地步。”
“是不是包庇已经不重要,仙盟主导权没在她们手中。那些被妖族掌制的仙城先不提,其余在仙盟控制下的仙城中已经有很多的抗议声。若我们这回成功便罢了,可偏偏失败了。把柄落到天道盟手里,恐怕会失去人心。”
“要不是为了那些生民,仙盟何以至此!”
轻轻的叹息在殿中响起。
一句“我们”淹没在满怀郁怒的眼神里-
姬眠鱼一觉睡得不甚舒爽。
她习惯颠倒梦想中绛尘相伴的日子,睁眼的时候没看到莲花,心中顿时盘桓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俘虏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姬眠鱼扫了眼,见她们没死,也就放了心。她伸了个懒腰,跑到城主府的厨房中捣鼓一阵。在化悲愤为食欲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正是昔日龙津山中的妖王君如月。
“你怎么过来了?”姬眠鱼问。
君如月道:“伏道友给您发消息,您没理。”
姬眠鱼慢吞吞地“哦”一声,没解释。大梦一场,忘了看通讯法符。她问:“情况怎么样了?”
君如月眸中盈着喜色,她道:“惩心院中数位院使倒戈,优势在我!”怪不得妖主要亲自去卧底,先是将院正擒回,又说动其余的院使,省却了不少功夫。能简单解决,没有谁想要以命搏杀。“只是——”
姬眠鱼:“只是什么?”
君如月:“望春仙城整座城消失不见了,只有残余的剑气在。我们擒住别惊春以及仙盟诸道人,据她们所言,是惩心院院使倦芳华的剑道神通。望春仙城遁去,不在人间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新现身。”
姬眠鱼眉头倏地一皱:“别惊春怎么说?”
君如月:“……没说。”那位被伏天阙擒住之后,口中吐出最多的就是对妖主的骂语。
姬眠鱼笃定道:“她一定在骂我,认为是我将倦芳华带入死路。”她跟别惊春不合,相逢就是横眉冷目地呛声。
仙盟一众,真是各有各的决绝。可惜道不同,注定殊途。如果幽冥天那道气机没有跟随着她入劫世,局面是不是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姬眠鱼想了一瞬,便将它从脑海中抛出,世间绝无如果。
君如月又问:“接下去该如何?”
姬眠鱼拧眉,她苦恼地叹气:“我不喜欢兵戈,请仙盟新任的主事派遣使者来谈。若是不愿意的话——”
君如月:“怎样?”
姬眠鱼扬眉一笑,脸上生出灿烂光辉:“我们过去找她们谈一谈。”
她其实有些不耐烦。
岁月漫长,日、月、年在过去都没有任何意义,可当她意识到绛尘随时有可能陷入永眠中,一寸光阴都是慢。
第77章
在极乐仙城、天道盟以及惩心院院使的阻碍下, 仙盟试图抹去妖族占据的城池计划彻底失败。
各座仙城中的凡人,虽然在大阵的护佑下得以无恙,可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在四野回荡, 她们岂会不知外面的境况?人也好, 妖也好,如今希冀的,是那些恐怖的力量彻底远离家园。因为天地不平,到头来苦的都是平凡人。
龙津仙城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城中修士虽将消息传到仙盟那处, 可没有得到新的支援。在惊惶不安中, 等来的是回转的妖族一众以及被她们擒住的俘虏。曾经用来关押妖族的镇妖塔如今成了人族修士栖身之地, 局势变化,她们也尝到失去自由的滋味。
“我可比你们仁慈多了。至少没有用锁链穿透你们的双肩、钉死你们的丹田气海。”姬眠鱼负手踏入牢中,听着一句句咒骂和斥责, 面色半点不改。成王败寇,妖族能承担的,人族难道就不能吗?她一直走到镇妖塔最深处,那儿一身雪衣的别惊春盘膝坐着, 神色落寞。
听到响动的时候, 别惊春微微抬眼,眸光在姬眠鱼身上停留片刻,便又收回。
姬眠鱼微微一笑道:“你果真是惩心院中最顽固的人。”
别惊春冷淡地问:“院正呢?”
姬眠鱼扬眉道:“怎么?你要为自己误解她道歉吗?”
别惊春:“你道歉了吗?一切都是你一手主导的。”
姬眠鱼面不改色:“我只是为了带她回到正途。”就算是她抢了澹青的位置入劫世, 可她依旧谨守着自己的职责,以妖族为己任。按理说,绛尘该是入天道盟的, 谁知幽冥落下的不移之剑影响了她, 使她走向偏道。在幽冥天的挑唆下, 人、妖之恨不可调和,劫世落入极端,谁还能记得千万年前共存的一幕?
别惊春讽刺道:“正途?让妖族与凡人同是正途?”
姬眠鱼望着别惊春:“倦芳华的那一剑还不够让你看清现实吗?”
“倦芳华”三个字激起别惊春的愤怒,她霍然间起身,愤恨地盯着姬眠鱼:“如果不是你,师妹她与我同道,她不会用出那一剑!”
姬眠鱼唇角的笑容淡了些:“不必什么东西都栽到我身上,兴许是她还存有良知呢?那些仙城凡民的命不是命吗?还是你们在赌,赌天道盟和极乐仙城妖众尚有恻隐之心?不管赌输赌赢,你们都有莫大好处是吗?杀生的罪孽可以推给别人,你们都是为了‘护道’逼不得已,你们只是用少量的牺牲换取大自在。”
“承认吧,那些仙城的凡民们也不需要你们仙盟保护。”
别惊春:“什么意思?”
姬眠鱼淡淡道:“仙凡有别,人妖分道。仙城仙城,可有几个仙?那都是凡民的城。”她抬眸凝视着别惊春错愕的神色,又继续说,“我会勘测神州灵脉,移山倒海,重塑灵穴。到时候仙是仙、妖是妖、人是人,各居一地,再不相干。”
别惊春怒声道:“凭什么?”
“凭你们是手下败将。”姬眠鱼讽刺一笑,“你们不是斩妖除魔不是为了护道吗?如果这样将神州天地三分,人得自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或者说你们的动作其实不是为了护佑众生,而是泄私欲、报深仇?”
别惊春:“没有我们,谁来护住仙城凡民?”
姬眠鱼凝望别惊春,说:“那就看着吧。”修道者镇守仙城斩妖除魔,因而被凡民供奉。可当她们自身成了恐怖的妖魔后,凡民还会对她们感恩戴德吗?天地三分后,凡民的苦恼该由凡民自身来解决。
姬眠鱼心中已有粗略的计划,至于详细的方案,尽数交由伏天阙、君如月她们来拟定。
仙盟中接到妖族的“问候”,暂时没有回音。可姬眠鱼并不管她们,只让人在各座仙城中放望春仙城、天象仙城等地的消息。在挟山超海的力量下,凡民俱是蝼蚁。敬与惧在一线之间,凡民们该害怕的。
凡民无辜,凡民惊恐。
其余得到消息的仙城,家家户户深闭门,俱是不敢出。甚至有老者宁愿在家中饿死。凡民们心知躲在家里改变不了什么,天崩地裂只是一瞬间。可看着禁闭的门户,能捕捉一缕轻微的安全感。
惶恐的情绪在生民中蔓延,甚至到了修道士的身上。
“我们这样做对吗?”说话的道人很轻,语调中是不尽的疑惑。
“权衡利弊而已,对错善恶如何分辨。”坐在篝火边的道人接腔。
“难道妖族占据一座城,我们便屠杀一座?”道人又问。
同伴没有回答,只是微仰着头看天幕错落的星辰。
窸窸窣窣的响声在静夜中很清晰。
两名驻守的道人眼神一凛,立马逐着声音掠去。可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不是妖,而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看到她们吓了一大跳,往后跌退几步栽倒在地上。道人忙上山去扶,可是老人的反应很激烈,猛地挣开了道人的手,朝着她吐了一口吐沫,疯疯癫癫地大喊:“你们滚啊!”
道人动作僵硬,相对无言,眼睫一垂,藏住眸中的黯然。
风言风语引动人心。
姬眠鱼很清楚这点,她知道仙盟一众不会听妖族或者极乐仙城的话语,那就让数以万计的凡民们用憎恨和畏惧来撬动她们坚硬如铁石的心。
极乐仙城。
悬挂在树上的同心牌在风中微微摇晃,荡出清越动听的声响。
姬眠鱼立在树下,许久之后摘下一面同心牌。
生民被屠戮之劫暂得压制,仙盟道人态度松动,倒是个将绛尘拉回红尘的好时机。她捏着同心牌回到城中法殿中,感知着胸腔中莲子心的律动,抬起指尖慢慢地将胸腔剖开。依旧是那难以消磨的疼痛,鲜血流淌,将法衣染得极为深暗,金线勾勒的龙形也染上一抹血红。姬眠鱼疼得眉头紧蹙起,在龙心归位的时候,她的面上仍旧是一片苍白。顾不得处理鲜血淋漓的伤口,她便借着莲子心和同心契去感知绛尘的存在。
颠倒梦想中。
绛尘独自行走,在姬眠鱼离开后,一个个梦幻倒影生出又破灭,最后只余下劫世红尘的气机仍旧留存。
她听到了姬眠鱼的低喃。
若她一人在颠倒梦想中永眠,其实无碍大界三天的发展,顶多姬眠鱼她们多忙碌些。
所以,是没有必要将她唤回的。
她给姬眠鱼一个机会,如果姬眠鱼选择挣脱,她只能认命,可姬眠鱼选择了她。绛尘原以为那股对姬眠鱼的渴望会更炽烈,毕竟有所求便无法止,但在听到姬眠鱼呢喃的瞬间,妄念如潮水退却,一颗心倏然间沉寂了下来。
所以她其实也看不清自己的心吗?所以红莲驻身因妄念而生,便会以为一切都是虚妄吗?她认为得到一切便会滋生新的妄念其实也是一种执,所以才无法恢复恒常吗?
姬眠鱼久不得回应,心中藏着些许困惑。
她明明察觉到了绛尘真实存在的气息,难道是不愿意原谅她?姬眠鱼心中一紧,伤口越发疼痛了。她只得扮得可怜,以换取绛尘的动容和怜惜。
“剖心之痛很难忍。”
“你再不出来,我血都要流干了。”
“好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乱七八糟的话语从劫世红尘中传来,借着同心契以及莲子心的律动,绛尘依约瞥见一道朦胧的影。奄奄一息的小金龙如蛇盘起,从伤口处流淌出的鲜血染红漂亮的金鳞。在龙首前方,同心牌、莲子心俱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捣鼓什么邪门的咒术。
绛尘眼底的阴翳散去,眉心的红莲印记也渐渐消退几分。
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借着那抹气机,成功地从颠倒梦想中遁了出去-
始天。
摇光、澹青皆有所感,她们放眼一望,便见莲华神宫的轮廓出现在朦胧的云气中。
姬珺兴冲冲地来始天传消息:“姑姑的元道魔宫也重新显化了。”
摇光一颔首,又问:“定岁针呢?”这两位祖宗现在还在劫世红尘,也不知她们的爱恨纠葛到底如何了。
姬珺最先观察的就是定岁针,听到摇光担忧的话语,忙道:“有少许的劫气逆冲,不过仍旧在阳面的安全区域内,劫世暂时没有危险。”
摇光“嗯”了一声,慢吞吞道:“希望姬眠鱼也能跟劫世一样平安吧。”
姬珺:“……”-
极乐仙城法殿。
那么染血的莲子心泛着一道淡金色的光芒。
姬眠鱼盘膝而坐,目不转睛凝望着气机蓬勃的莲子心。
“难道要放到水中吗?”姬眠鱼小声地嘟囔。
话音才落下,便见莲子心抽芽,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光。几个呼吸间,莲子心便长成一朵青色的宝莲。莲枝不断往上拔拔升,一层层莲花瓣向外绽开,万般神光在其中流转,半晌后,一缕灵性的光芒从中映照出来,形成一道趺坐莲台的虚影,渐渐生得凝实。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看着莲子心变化,在虚影出现时,她唇角立马勾起一抹欣喜的笑容。视线一寸寸地上移,掠过下颌、红唇、鼻翼,最后在看到绛尘眉心很浅淡的红莲印记时,笑脸微微一凝。好在她的神色藏得快,在绛尘睁眼之前,便将那点心慌掩饰住。
“你回来啦?”姬眠鱼跪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笑盈盈地望着绛尘。
莲台虚影在绛尘拂袖间被挥散,绛尘眉头微微蹙起,注视着姬眠鱼心口的创伤,她冷声道:“你故意的?”
姬眠鱼低头看伤口,硬咳出一口血,虚弱道:“剖心之后,身躯变得虚弱,伤口无法复原,不是很寻常吗?”
绛尘恼怒地甩袖,作势要走:“那你就顶着这伤出门吧。”
姬眠鱼见她生气,忙不迭扑上前抱住她的腰,流淌的鲜血蹭在法衣上,留下斑驳的红。
在绛尘冷峻的视线下,姬眠鱼头皮一紧,讪笑道:“我怕你不肯离开颠倒梦想。”
“我还怕——”
姬眠鱼的语调戛然而止。
绛尘抬起姬眠鱼的下巴,问:“怕什么?”
姬眠鱼脸上的笑容散得很快,她不想跟绛尘对视,便埋首在她的胸前。
良久后,才闷闷道:“怕失去。”
她过去从没想过会失去,因而被爱得理所当然。可在颠倒梦想,她看到沉沦的欲.念,也看到了深藏在底下不顾一切的决绝。
第78章
殿中风吹烛, 隐隐送来莲香。
珍珠缀帘,风动如珩佩之声。
绛尘推开姬眠鱼,她抬手点在姬眠鱼心口, 清气浮动, 狰狞的裂口渐渐弥合,唯有暗沉的血迹昭示着前不久可怖的创伤。
绛尘轻笑一声,问:“你也会害怕失去吗?”
姬眠鱼目不转睛地望着绛尘:“我怕你对我失望,宁愿在颠倒梦想中沉沦。”她再度握住绛尘的手, 认真道, “再信我一次。”
绛尘眸光幽沉, 她垂着眼睫觑着交握的手, 岔开话题:“劫世情况如何了?”
姬眠鱼还想说些什么,可在绛尘冷寂的眼神中将话语咽了回去,而是缓缓地跟她转述如今的境况。仙盟的攻袭失败了, 先前就有分崩离析之势,眼下在各大仙城流言的催动下,已经人心动摇。接受她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
绛尘又问:“别惊春她们呢?”
姬眠鱼眼中流露出一抹倦色,她道:“倦芳华临阵倒戈, 为了藏起望春仙城, 使出剑道神通,已自人间消失。至于别惊春、命如弦等人关押在重修的镇妖塔中。”姬眠鱼观察着绛尘的神色,问, “你要去看她们吗?”
“不必了。”绛尘摇头,她轻叹一口气,“去仙盟新的驻地。”
姬眠鱼说了声“好”, 她摩挲着绛尘的手指, 又说:“只是我的伤还没好诶?不再等等吗?”
绛尘冷笑:“你剜心的时候那么利落, 不能再忍忍吗?”
姬眠鱼语塞,她的眼神乱闪,藏起一抹心虚。她捏着绛尘的指尖,楚楚可怜地望着绛尘:“好姐姐,我心口疼。”
绛尘睨着她,无情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姬眠鱼:“是菩提寺的那一剑疼。”
绛尘眉头微动,在姬眠鱼的提醒下记起菩提寺那无意的一剑。姬眠鱼不闪不避,存心要夺走不移之剑毁了。“那你想怎么样?”绛尘的语调不自觉放柔。
姬眠鱼笑逐颜开,将话题抛了回去:“你觉得呢?”
绛尘不接,淡淡道:“你不说就算了。”
姬眠鱼“唉”了一声,愤愤地瞪着绛尘,不平道:“怎么能这样?”她将绛尘拉到怀中,与她额头相抵。温热的吐息交缠,姬眠鱼眼中掠过一簇暗火,便朝着绛尘的唇移去。她亲吻着怀抱中的人,呼吸与心跳都逐渐紊乱。在她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绛尘抬起手将她推开了。
绛尘的双眸雾蒙蒙的,没了雪山般的冷冽,圣洁中透出一丝丝欲。姬眠鱼直勾勾地看着她。绛尘撇开视线,不与姬眠鱼对视。她缓慢道:“这里是劫世。”
姬眠鱼轻哼,没松开环抱着绛尘的手,与她紧紧依偎在一起。
说着让姬眠鱼忍着伤,可绛尘还是给她休养的时间。
伏天阙来法殿见姬眠鱼递送消息时,见到坐在姬眠鱼怀中的绛尘,心中顿时浮现几分诧色。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妖主是去仙盟报复前任的吧?这笑得开怀的人到底是谁?极乐仙城的事务让那位来处置,会不会出问题?怀着对妖族事业即将功亏一篑的忧虑,伏天阙找了个间隙询问姬眠鱼。
“您不是要去报复她吗?”
姬眠鱼“嘘”了一声,警告似的瞪着伏天阙:“我没有,你可别乱说。”
伏天阙:“……”思忖片刻,她又问,“那位被您陷害,与仙盟一众分道。她是真心向着我们妖族吗?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再跟仙盟里应外合?”唉,为了极乐仙城,她真的是操碎了心。
姬眠鱼:“她亦是妖主。”
伏天阙:“啊?见她如见您?”
姬眠鱼知道伏天阙想岔了,笑眯眯道:“也差不多吧。”想了想,她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跟真正主事的伏天阙说明白,“她是莲胎托生。”
伏天阙面上惊诧之色更浓,可想要细问,姬眠鱼却不再多说了。
姬眠鱼主动转移话题:“望春仙城怎么样了?笼罩在附近的剑道神通散去了吗?”
伏天阙摇头:“没有。”倦芳华一剑“弃人间”,使得整座望春仙城遁出红尘,踪迹难觅。
姬眠鱼叹气:“过两天我与绛尘去一趟吧。”城中有百姓、妖王以及天道盟修士在,长久远离人世也没未来可言,毕竟城中的存粮总有一日会耗尽,修道人能辟谷,但生民无法啊-
三日后。
姬眠鱼、绛尘准备前往望春仙城。
在出发前,姬眠鱼去了镇妖塔一趟,给颓然的别惊春送去消息。她原想带着别惊春去,可又怕别惊春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都到这地步了,还是少些干扰更好。
别惊春依旧看姬眠鱼不顺眼,然而在提到倦芳华的时候,她的眼中多了几分希冀。她问:“你能将师妹带回来吗?”
当初燕渡川一身修为化剑阵护佑山海,顷刻间红颜枯骨。
倦芳华一剑弃人间,融入剑道神通里,又从哪里得到生机?
拒绝的话到了唇边,可看着别惊春那双盛满凄哀和悲凉的眼,姬眠鱼轻声道:“我尽量。”
望春仙城所在地。
原野一望无垠,破碎的大地沟壑纵横,昭示着此前激烈的大战。
绛尘垂着眼帘,低语道:“剑气封锁望春仙城。”袖袍在风中飞扬,绛尘抬起手,掌中出现一支莲花。她手腕一抖,莲花化剑。刹那间,汹汹的剑气如大潮般向着前方横推,碾过望春仙城昔日所在。倦芳华是在这里用出那一剑的,最快速的办法便是打破她的剑道神通。
细碎的轻响声在半空中响起,那隐匿消失的仙城仿佛在大雾中,轮廓朦胧。姬眠鱼抬手摄取那散落的残余剑气,将它们尽数封在一枚玉珏里。在绛尘转头看来时,她道:“我不确定剑气中是否藏着倦芳华的意念,但是别惊春有所求,总该给她一点念想。”
绛尘道:“我以为你很讨厌她。”
姬眠鱼想也不想道:“的确很讨厌。”停顿片刻,她又说,“可我不讨厌倦芳华,我更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随着倦芳华残余剑气的破碎,虚实之间的界限逐渐地模糊,天风奔涌呼啸,城中的道人有足够的力量打破那道屏障。绛尘收起剑,淡淡道:“走吧。”
姬眠鱼挑眉问:“这么快?”
绛尘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怎么?还想见城中的故人吗?”
姬眠鱼:“……”
新的仙盟驻地在玉清天池。
那是玉清宗所在。
白练飞瀑,葱茏绿树,四时胜景在各山头流转,美得不像人间。
各宗派主事齐聚在这里很久了。
她们原先意见一致,可在仙城百姓的抱怨中、在日夜的深思反省中,出现很大的分歧。
极乐仙城那边递来的契约书,她们能落印吗?
“退出俗世红尘?我就不信妖族、天道盟能够做得到!”
“我等离开了,那些凡民怎么办?她们能对抗危险吗?”
“如果远离灵性力量,那凡民的生老病死也跟我等无关了是吗?原本这些,我们就用不着插手。”
“各走一道,倒也无妨。”
……
众口纷纭,意见不一。
有人心中含恨,要与妖族、天道盟不死不休。
有人厌倦红尘纷扰,想要同意妖族的提议,以后天地之间再不相逢。
就在众人议论不休的时候,天池上方的钟声宛如惊雷大作。众道人心中惊惧,骤然间抬头,只见纵横瑰丽的剑气横绝长空,落在天池阵法上,顿时流光四溅,宛如银河道泄,美得不可方物。
“敌袭!”先前还在争执的道人顷刻间起身,将法器一捉,顿时掠向山门。
山门外,姬眠鱼摆弄着折扇,唇角挂着懒散的笑。
绛尘右手持着一朵莲花,濯濯然,风姿绝世。
“院正?”一道惊呼响起,说话的道人看了眼姬眠鱼,又将视线落到绛尘身上。她们也得到绛尘并非妖主的消息,一度以为自己误解了她。但此刻,那点愧疚烟消云散。“你、你真的投向了妖族?!”
绛尘淡淡道:“仙盟做错了。”
道人:“我辈斩妖除魔,何错之有?!”
绛尘掀了掀眼皮,问:“仙城中的生民是妖还是魔?”
“那些生民落入妖族之手,若不做出抉择,日后不知多少生民丧生,这是该做的牺牲!”
绛尘又问:“所以是为了护生?”
道人心中不宁,在绛尘冷锐的视线中,还是点了点头,说:“是。”
“那为什么我提出一条更好的护生之路,你们不愿意同意?”姬眠鱼没忍住插了一句,她可不像绛尘那般客气,直截了当道,“你们不肯离开凡尘,是担心生民的安危,还是离不开生民的吹捧?或者想要生民给你们做牛马?譬如种植灵草之事,有那些人去做,你们就不用悬心。”
道人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她冷睨着姬眠鱼,“无情残酷的妖物怎懂得我辈的良苦用心?”
到底谁才是真无情?姬眠鱼啧啧感叹:“你们在人族的立场,秉持着人族的大义,那么私仇私怨也该放下不是吗?道友,别这么小气。我极乐仙城都愿意退一步了,你为何还在斤斤计较?”
“你——”愤怒的道人被她身侧的同伴一拦。
那同伴还能维持得体的笑容,她看着绛尘打了个稽首,问:“院正今日来所为何事?”
绛尘欠身回了一礼:“请仙盟道友同意,重新勘测灵脉,划分地界,从此天南地北,人仙妖绝不相干。”若是能合天道盟的宗旨,三者和谐共处,再好不过。可在宣静之她们闹了一通后,凡民恨妖、恨天道盟;仙盟又弃众生,凡民也不欲在仙盟掌控之下。虽暂时没有刀兵之祸,可怨愤冲天,长此以往,劫气再度盘桓。
冷笑声响起:“如果我辈不同意呢?”
绛尘抬眸望向说话的道人,手腕一抖,莲花吞吐剑气,她只说一个字:“请。”
第79章
绛尘抬剑, 仙盟道人久久无言。
昔年绛尘便是提着不移之剑走上惩心院院正之位,“不移”是降妖之心不移。
可现在不移之剑消失了,她折莲作剑, 气机更胜以往, 凌摩苍穹。
姬眠鱼唇角浮着浅淡的笑,合拢的折扇轻轻敲在左手掌心。在万籁俱静的此刻,啪啪轻响,仿佛钟鼓声在众仙盟道人的心间回荡。
人族与妖族互相提防戒备, 恩怨纠缠几时能休?她妖族愿意放下干戈, 仙盟还有什么好坚持的?仙盟觉得自己吃亏, 难道妖族就没有吃亏吗?
一位头戴玉冠的道人问:“院正难道以为凭借你二人便能解决仙盟所有同道吗?”
姬眠鱼饶有兴致地说:“你既然称呼绛尘为院正, 那是不是得听她的?”
绛尘极轻地笑了一声,她注视着前方的道人们,叹气道:“你们还是一心吗?你们所有人都会出手吗?”昔日一心对付妖众的同僚如今走上不同的道路, 有人心念依旧蒙晦,坚持极端;有人回顾过去,开始懊悔;有人深觉疲倦,想要放下……仙盟也是一样的脆弱, 不堪一击啊。
一句话落, 众人神色骤变,转向身边的目光,警惕惊疑。
绛尘又道:“各走各的路, 不好吗?”她身形一动,像是吹向山门的风。片刻的迟疑后,数名道人出手拦截, 也有人选择袖手旁观。绛尘早已经做好如此准备, 回身一剑。
衣袂翻飞, 莲花如自云中生。至清之气在剑尖吞吐,数道清脆的响声后,便将下压的剑尽数挑起。绛尘的莲剑没什么杀意,她走向天池,像是闲庭散步般优游从容。
人影翻飞,被剑气荡开时的气浪推离数丈。可动手的道人仍旧心有不甘,失望的眼神在绛尘身上来回,痛悔堂堂的惩心院院正竟然与妖族为伍,自甘堕落。
姬眠鱼“啧”了一声,也跟上绛尘的脚步。那些道人对绛尘存着三分客气,那对姬眠鱼就是不留余地的杀招。姬眠鱼不以为意,折扇开合间,能挑山岳,能定海波。身前扇面勾勒出一道扇形的圆弧,飒然声响中,鲜血飞溅。
“各退一步,怎么像是要了你们的命一样?”姬眠鱼凝视着前方含恨的道人,又问,“你们怨人族被妖无辜屠戮,那么在镇妖塔中死于你们之手的妖会少吗?你们要恨?那妖族是不是也该恨?恨过之后呢?以人间为战场,让你们坚持护持的凡民落入绞盘中,生死皆不能自主吗?”
姬眠鱼击飞一名仙盟道人,瞬息之间她便到了道人跟前,左手压着她的头颅,只要掌下灵力一灌,对方便会头颅崩裂,数百年功行一朝散尽。姬眠鱼眸色暗沉,低嗤一声,那一掌终究只印在道人的身上,留她一条命。
“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姬眠鱼扬起笑容,“你们不愿迁徙,那我就命极乐仙城一众捣毁灵脉、灵穴,我看到时候你们如何修行!”
“你——”仙盟道人闻声色变,毫不怀疑姬眠鱼会这样做。毕竟——她连亲自进入仙盟惩心院这样的事也做得。
“罢了。”一道轻叹响起,先前动手的一位仙盟道人将剑一拂,重新化作搭在手腕间的拂尘,“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样也好。”她是玉清宗的掌教,是仙盟诸大宗派中德高望重的大宗师,她一停手,又有数人跟着罢手。
“如何能休?”坚持斩妖为道的道人厉声喝,在本就不是绛尘的对手,又面临同道倒戈,只能到进退维谷的险境中。她心中不甘,最后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颅。鲜血飞溅,身躯轰然倒下,宁死也不肯与极乐仙城妥协。
鲜红的血触目惊心,数滴溅落在绛尘的衣摆。
她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姬眠鱼的唇角没了笑,她走到绛尘的身侧,将她与那团血污隔开,冷声道:“还有谁要动手,别磨蹭。”灵力奔涌,浪潮不歇。姬眠鱼很是烦躁眼前的画面,到了如今,是非对错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
风过天池,呼啸声响,仿佛要将天地掀翻。
玉清宗掌教抿了抿唇,双目紧盯着绛尘,良久后,才道:“我们可以与妖族定契!”
“掌教!”一位道人急声道。
玉清宗掌教不为所动,一来是仙盟失去人心,她不愿意见再多牺牲;二来是仙盟自身人心浮动,难以像妖族那般拧成一股绳,真要开战,她们的胜算不高。就算勉强赢了,到时候亲友散尽,只能独对山青。
“早这样不是很好吗?”姬眠鱼笑逐颜开。
玉清宗掌教冷嗤道:“你确定妖族那边会尽数退去?要知道妖族的势力可不止极乐仙城。”
人族宗派中有不甘心就此一了百了的,妖族桀骜之辈更多。姬眠鱼的视线在玉清掌教的冷脸上停留一瞬,便扬眉道:“可以。”毕竟那些“心比天高”,试图掌定乾坤的妖物大半在镇妖塔以及十万大山中葬送了性命。
玉清掌教答了个“好”。
要重新开辟妖族、人族修道士的地界并不容易,神州大地上灵脉贯通,纵横交错,搬动间一有不慎,便会使得灵脉破散,灵气逆冲,波及四面的凡人城池,这需要道人耐心丈量勘测。
止战之后,仙盟依照约定投入测定天文地理中,妖族也不甘落后,在名山大川间丈量土地。沃野千里,高山耸峙——不管是仙盟还是极乐仙城,都将最后的容身之地放在海外,那是与凡人隔绝之地。
一座座巍峨耸峙的山峰在海中仙岛上耸峙,沧海扬波,荡开数千里涛涛的浪潮,未曾抵达凡人生存的地方,便被一股强悍的力量压下。风樯阵马之势,在一剑下被抹平。
姬眠鱼、绛尘坐在云端。
千万年前,她们也在云端看生灵合一驱逐晦暗,而如今,则是看她们各奔东西。
妖归妖,仙归仙,而凡人就只做她们的凡人。
在山移海变的那一年,凡间城池载歌载舞,举行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既是对过往仙盟庇护凡人的赞美感激,也是与她们彻底切割的分别。不管她们怀有什么心思,最苦是芸芸之众,是蝼蚁般的苍生。
仙岛上。
仙盟、天道盟以及极乐仙城的妖众们都坐在篝火边喝了酒。
在勘测大地灵脉的时候,她们不得已互相合作,虽然不能彻底扭转过去的观念,可至少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同饮一坛酒。
虽然结束的场景跟侍明月所想的不同,可她还是拉着曲玲珑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曲玲珑骂了一句“开屏吗”,被她拉扯着扭动。
这是最后的一场狂欢,此后恩怨皆了,再不相逢。
命如弦在鼓琴,指尖流泻出的旋律时而如风雷动,时而如细雨清风。
慢慢的,笛声、号角声、琵琶声……各种乐声跟着响起,那深藏在心中的情绪如同洪流般乍然倾泻而出。
别惊春抱着剑坐在崖边,海风吹拂着她的白衣,散不去她眉眼中的愁郁。在与仙盟定契约后,镇妖塔中囚禁的道人们都被放出来了。别惊春得到自由的同时也从姬眠鱼那处拿到熟悉的、残余的剑气。她将剑气灌注到自己的法剑,日复一日地跟法剑低语。可她走过千万里山河,看着沧海桑田之变,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琴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别惊春察觉到肩膀搭上一只手,她回眸觑见命如弦的脸。
“在想什么?”命如弦问。
别惊春扯了扯嘴角,独自吞下悲欢离合,她问:“那两位怎么没在?”对自己、对旁人,她都无法释怀。
“谁知道呢。”命如弦耸了耸肩。她想劝别惊春,却又不知如何劝,最后千言万语尽数归入叹息中。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①
姬眠鱼也在喝酒,她没去见故人。走到如今的局面,也算是她的失败。
她倚靠在绛尘的身上,法相化作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小龙缠在绛尘的手腕。鳞片翕动,从手腕上碾过时,留下一片斑驳的红痕。
姬眠鱼摇头晃脑地感慨:“劫世的酒,不如风月无涯啊。”顿了顿,她又小声地嘟囔一句,“摇光欠我好多,得让她还了。”
绛尘垂眸凝视着姬眠鱼,从她的手中接过酒坛。就算是提着坛子,她喝起来也是慢条斯理的。
姬眠鱼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后,她劈手夺走酒坛子,猛灌了一口,便压向绛尘红润的唇。酒香在唇齿间萦绕。良久,姬眠鱼咬着绛尘耳畔,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劫世红尘,终究不是她们能够久驻之地。
绛尘点头。
劫世万事皆了,她们的确该回去了-
夜风流过,莲叶莲花轻轻摇曳。
魔域中,元道魔宫重新显化。
闲问之察觉到姬眠鱼的气息,正准备禀告近来魔域中发生的事情,可才踏上台阶,便瞧见一阵风从魔宫中刮了出来,只余下一道残影。
闲问之:“……”不用想也知道,她们这主上要去始天了。算了,跟姬眠鱼说,还不如找姬珺呢。两座道宫出现,什么人族谋害妖主的流言不攻自破,可旋即掀起的是对姬眠鱼、绛尘关系的议论,众说纷纭,情投意合有、巧取豪夺也有。她家主上听了估计会很高兴,但始天那位就难说了,还是得找姬珺压一压流言。
始天,莲华神宫。
檐角的铃声清越作响,风动琳琅。
姬眠鱼原本想捡起一点礼貌,敲了敲门。
可没有人应。
姬眠鱼心中倏然浮现一抹不祥的预感,她快速推门而入,可法殿里空空荡荡,寂然无声。
【📢作者有话说】
①忆江南其一 唐·温庭筠
第80章
风摇珠帘, 琳琅声起。
蒲团、莲花台、屏风掩映的小榻……哪一处都不见绛尘的存在,甚至感知不到半点绛尘的气机。
姬眠鱼彷徨惶惑,她跑向一座座小殿, 最后绕到莲花莲叶随风摇曳的莲池, 视线所及,终不见绛尘的踪迹。姬眠鱼仔细地回想,她与绛尘一道离开劫世红尘,不可能她回归了, 绛尘滞留在那方天地。那绛尘会去哪里?难道在离开劫世后, 她依旧在颠倒梦想中永眠吗?
这样的猜测让姬眠鱼心中发慌, 在劫世见到绛尘回来, 她以为不用再忧惧分离了。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开始失去。难道绛尘还没有原谅她吗?她要到哪里寻找绛尘?不对,如果绛尘还在永眠中,莲华神宫就不可能在始天显化踪迹, 与她相关的一切会慢慢消失。
姬眠鱼抬眸望向莲池,片刻后,转身掠向摇光的道场。
摇光、澹青在对弈,骤然看到姬眠鱼匆忙的身影, 澹青捏着的棋子扔回棋盒。她抱着双臂, 好整以暇道:“你怎么来了?”
若是平时,姬眠鱼一定会跟澹青呛声,此刻只是眉头微蹙, 抿唇询问:“绛尘来过了吗?”
澹青扬眉道:“她没在莲华神宫?”小界脱劫,定岁针没再偏移。莲华神宫出现,说明姬眠鱼和绛尘同归。她以为这两位凑在一起, 一定会交流感情才是。怎么姬眠鱼跑到摇光这来找绛尘。
“没在。”姬眠鱼面色冷凝。
摇光安抚她说:“莲华神宫在, 说明没在虚幻的梦境里。大界三天, 她总会在某一处。你仔细想想她会去哪里呢?”
姬眠鱼朝着摇光打了个稽首:“多谢。”她转身从摇光的道场离开,至于澹青的那句“真是稀奇,还会道谢”,她权当没听见。
大界三天,不在始天,那会在玄天吗?难道是跟姬珺商议劫世的事情?是了,她们入红尘消劫,最后总要在姬珺那说两句才是。姬眠鱼一鼓作气冲到天庭,无视那些心惊胆战的仙神,径直推开殿门。
姬珺被姬眠鱼的现身吓了一跳,她的对面坐着闲问之,也被惊得忘记呼吸。如果没记错,此刻的主上不该在始天吗?
姬珺理了理衣襟,从容起身行了一礼:“姑姑。”
姬眠鱼懒得跟她废话,直截了当道:“绛尘呢?”
姬珺望向姬眠鱼的神色越发惊诧,她摇头道:“上神没来过天庭。”
姬眠鱼又问:“定岁针那边呢?”
姬珺说:“没。”
姬眠鱼眉头拧成一团。
闲问之好奇道:“上神没在始天吗?”
姬眠鱼:“我刚从始天过来。”
闲问之咦了一声,说:“上神不想见您?”
姬眠鱼没好气地呵斥:“你闭嘴!”
姬珺关切地问:“姑姑,需要我派人去找吗?”
姬眠鱼:“不必。”如果绛尘不想见她,那谁也找不到她。
从天庭出来的时候,姬眠鱼的怒意和烦躁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仔细地回想绛尘可能会去的地方——可记忆中绛尘除了在道宫中打坐清修,便是被她拉着前往各地凑热闹。后来众生分离,人妖仙神各自寻道,绛尘就很少再出道宫了。
她会在哪里?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绛尘?她会在魔域吗?姬眠鱼念头一起,立刻动身回到魔域。可魔宫外,红、白、粉……各色莲花在莲叶中起伏,没有一株是绛尘的寄神之所。莲子心没在她的手里,同心契的感应能够被绛尘单方面阻断。她不愿意出来,天上人间,踪迹难寻。
走遍大界三天,始终不见绛尘,姬眠鱼失魂落魄,再度回到始天莲华神宫。
时值夕阳落山,暮色四合,莲池中金光灿灿,莲波摇曳,四面亭台楼阁,俱是失色。
“这就不找了?”摇光提着风月无涯来,朝着姬眠鱼一抛。
姬眠鱼接住酒坛,可一口没喝,将它放在一边。她觑了摇光一眼,见她有意折取池中莲,身形骤然一动,如风掠起,折扇压在摇光手背。
摇光后退两步,抱着双臂,意有所指道:“你倒是惜花。”
姬眠鱼不说话。
摇光看着一反常态的姬眠鱼,眉头蹙了蹙,她问:“你觉得绛尘会去哪里?”
姬眠鱼吐出四个字:“莲华神宫。”绛尘总是在莲华神宫等待她回头,那这次也不例外。她回头不见绛尘,是绛尘不想见她。既然如此,她就在莲华神宫等待绛尘出现。
“所以她只是不见你?”摇光微微一笑,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姬眠鱼说:“等。”绛尘能等她多久,她也能等绛尘多久。
摇光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那你慢慢等。”想当初她跟姬眠鱼谈绛尘之事,她那副见了鬼的神色——摇光啧啧叹了两声,视线转移到风月无涯上,她作势要将酒坛取回,可手一伸手又被姬眠鱼一挡。摇光乐道:“你不喝,还不让我取走?”
姬眠鱼剜了她一眼,说:“你欠我的。”她现在不想喝,要等绛尘出来的时候与她对饮。
在姬眠鱼不善的、送客目光中,摇光一拂袖离开。
微风徐来,莲香弥漫。
天色渐暗,法殿楼台水榭灯火通明。
姬眠鱼独自静立在池边,从袖囊中取出许多莲花灯。这是在魔域灯会前她亲手扎的,灯形千千万万,可她的心中只有莲,手中也只捧着莲。将莲花荡中一只只游动的萤火拘来送入莲灯中,姬眠鱼抬眸看着一团团荧荧的光亮起。
她取下水榭中悬着的旧灯,将一盏盏莲灯挂上。
她走过水榭亭台,走过楼阁殿堂,但凡视线所到之处,皆以新灯换旧灯。
等回到法殿中看着蒲团,她都琢磨着将它换成莲的形状。
姬眠鱼没有枯坐的心思,她翘着腿躺在榻上。
枕在脑后的手动了动,在窸窸窣窣声响中摸向那坛风月无涯,可才触及酒坛,她又将手收了回来。
心情坏的时候越发想喝酒,但是她要等绛尘。
莲灯高悬,随风摇曳。
姬眠鱼在迷乱的灯火中半梦半醒半沉沦。
恍惚间她觑见一道朦胧的白影,心中凛然,翻身坐起。她朝着那道白影伸手,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恼人的空茫。
连梦也不自在。
姬眠鱼直接气醒,一拳捶打在榻上,发出“咚”一声响。
“你这是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将莲华神宫给拆了?”一道惊诧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姬眠鱼浑身一凛,身躯僵硬,迟疑片刻后飞快起身,如闪电般奔向声音的来处。她的速度快,浑身气机沸腾,珠帘被气浪一打,顿时撞出一片脆响。至于屏风,险些被姬眠鱼整个掀翻。
绛尘正立在桌案边点香。
姬眠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仔细地盯着她瞧。许久后,露出一副委屈的神色,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绛尘垂眸看了眼姬眠鱼的手,微微一笑道:“哪里也没去。”她就在莲华神宫里,看着姬眠鱼来回奔腾,看着她在莲池中翻转,看着她更换道宫中的一盏盏灯。
姬眠鱼抿唇,有些不太高兴。可对上绛尘的含笑的眼眸,积蓄的情绪无处发泄。她环抱着绛尘的腰,埋在她的肩颈边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绛尘是在试探她。心跳的速度忽快忽慢,姬眠鱼缓了缓情绪,又问:“如果我没在莲华神宫等你呢?你会放弃我吗?”
“不会。”绛尘推开姬眠鱼,她的唇畔噙着淡雅温和的笑,可说出来的话语渗着一股寒气,“你可以不将我从颠倒梦想中唤出,但是你那么做了,我就当你同意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没有耐性找我,不要紧;你不想见我,也不要紧。我会折了你的龙角、抽了你的龙筋、打断你的龙骨,将你锁到池中。”
姬眠鱼“嘶”了一声,光听绛尘一说,就觉得皮肉生疼。如果真到这一天,摇光、澹青她们都会来阻拦,到时候打起来就是真正的天地永劫了。“这样说得我像是祸水。”姬眠鱼小声嘟囔。她的情绪抛得快,拽着绛尘就朝榻边走。“摇光欠我很多风月无涯,现在才还了一坛。”姬眠鱼利索地开封,给绛尘倒酒。
绛尘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望着姬眠鱼说:“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她还。”
姬眠鱼摇头:“等之后吧。”
绛尘意味深长地瞥了姬眠鱼一眼,她不说话,只等着姬眠鱼倒酒,听她跟以前一样叭叭叭,说大界三天,也说劫世红尘的旧事。
一坛风月无涯并不醉人。
只是凝着眼前人的容貌,姬眠鱼不由得自我沉醉。
她悄悄地朝着绛尘挪动,直到与她紧紧相依偎。
法相显化,小龙钻入绛尘袖中。
姬眠鱼忽然皱眉:“风月无涯忽然有些没滋味,摇光是不是兑水了?”
绛尘没理会造作的小龙,她将姬眠鱼扯到怀中,覆住她的唇。片刻后,低喃道:“这样呢?”
姬眠鱼闷哼一声,揽紧绛尘。
天地交游吾与汝,枕间风月是无涯。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下本《万人嫌她自杀了》,五月二十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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