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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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长安花, 恰逢俊才登第时。

    今日殿试放榜,礼部贡院前早已熙熙攘攘等候了一大片人,多少赴试的士子惴惴不安地聚拢过来, 屏息凝神, 一颗心悬于喉头, 视线迫切移过,待阅完后又是神态各异。

    “我归去了。”

    “蔡兄何处去?”

    “自然是老家。愚兄才不及贤弟, 已是名落孙山。”

    “我亦未中,你我不若相携而行, 途中也好作伴。”

    徐时行立于人群之外, 路过二人失望言语传送至耳, 他依旧面色不改,挤过喧嚣人群走至榜前。

    其中除却士子,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市民, 却也不乏达官贵人的仆从, 前来为主家打探即将巴结的新科进士——这些都是未来冉冉升起的官场星斗, 难保有人能从中脱颖而出登堂拜相, 自此平步青云。

    “汝默!”身旁忽然有人喊。

    徐时行偏转过首,见是一灰袍士子, 衣袖摩挲过身边挤得水泄不通的看客, 拱手问候同乡:“锡爵。”

    “汝默可中了?”王锡爵道。

    “不曾看。”

    “我也不曾。”

    语罢,徐时行自下而上望去, 然而已至最上几行, 仍未能见自己名姓。

    他面色如常, 继续览过。

    “第二名, 王锡爵。”这时有人轻声念着, 顿而引得王锡爵心神俱晃。

    有人已认出他, 高叫道:“新科榜眼,这厢有礼了!”

    顷刻,周边人面露惊异,视向他的眼神无不艳羡,凑近来贺他:“恭喜这位相公,高中榜眼!”

    “大喜大喜!”

    徐时行亦贺道:“锡爵这回金榜题名,得偿所愿,可以衣锦还乡了。”

    王锡爵视他波澜不惊,以为这位同乡是落了第,心生惋惜之余又敛去喜色。

    他正思忖着如何出言劝慰,目光掠过间,赫然瞧见了一甲第一名那一行字。

    刚好徐时行视线亦触及那最顶端。

    “贺喜汝默,高中状元!”王锡爵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拱手作礼。

    纵然身为会试会元,但殿试上输给这位同乡才子,王锡爵为人坦坦荡荡,此刻也是心服口服。

    徐时行弯腰回礼,躬身时两人额前不慎相碰,不禁俱对视一笑。

    二人不约而同退出人群,站在道旁相互寒暄,平复着心中如潮水涌来的欣喜。

    路人瞧来不过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士子,虽然都生得风度不凡,但皆是衣着朴素,不似别家子弟腰挂金玉身配香囊,他们看似平平无奇,谈论的也尽是家长里短。

    “汝默还说我可衣锦还乡,如今最受瞩目的可是新科状元你。”王锡爵揶揄,“这回苏州府都将以你为荣,想来汝默祖父也能扬眉吐气了。”

    徐时行抿唇:“能告慰祖父,也算徐某尽孝。”

    王锡爵心中突然有一疑问,却被路过的小厮打断:“郎君,可要这时令的瓜果,可是香得很。”

    “多少钱一两?”王锡爵却待要拒,徐时行取出袖中荷包,似乎是要买。

    小厮比了个五:“十文钱。”

    徐时行在心中算了算总计要几两,稍顷,为难之色爬上眉梢:“可否再便宜些?”

    小厮有些不悦,脸一放,眼眸微眯:“已经贱卖得很了,这可是自家地里才收的,别处哪里买去?一斤七十文,最低了,郎君要还是不要?”

    “我替他付罢,我请客。“王锡爵知他父亲经商,家中颇具钱财,今日想必是钱币未带够,于是他抢先将一把碎银子塞给小厮,也不细数几何,自他手中接过那一篮子瓜果,不由分说递给陷入窘迫的徐时行:“此为王某赠状元之礼,汝默若是不收,就是不认王某与你的同乡之谊。”

    徐时行坚辞不受,推开他手道:“王公盛情徐某已领,只是这礼万万不敢收。”

    一面快步追上已然走远的小厮,重又拿袖中玉佩换了数斤杏和梅子,小厮惊愕之余,索性将所有瓜果一并予了他。

    回来时王锡爵笑道:“汝默这是心里馋果子,又不肯假手以他人,饱口腹之欲也要图个心安理得,教我评价你什么好。”

    徐时行摇头,看向篮中一颗颗诱人黄杏:“此非为我贪嘴,却是为了拜访座师有可提之物。”

    王锡爵了然,皆是心怀抱负之人,个中人情关窍如何能不领会?

    大明科举分为五经,为《诗经》、《书经》、《春秋》、《礼记》、《易经》。科考士子需择一经赴考,阅卷时该经主考官即为“座师“。

    而各经又分数房,如阅《诗经》《易经》卷的各有五房,考官称为同考官,又被学生呼作“门师”。每年科考毕,登科士子依据惯例皆应去拜访自家座师、门师,既是符合尊师重教的儒家伦理,亦是希望以求日后朝堂有个庇护,保自己仕途平顺。

    王锡爵也欲拜访其门师马自强,却不知徐时行要去拜望的是哪位。

    “王某还不识汝默座师,可否告知一二?”他拈起一粒杏子,去皮放入口中,闲问道。

    徐时行答道:“礼部张居正张大人。”

    “哦?”王锡爵含着口中杏,话音有些不清,“听闻这位张学士颇为年轻,少时即有神童之名,汝默这般聪慧,他必定是能赏识你的。”

    “但愿如此罢。”

    这时王锡爵方问出适才被打断的心头疑惑,收起一瞬间的犹疑,看似若无其事地相问:“汝默这番状元及第,可谓是光耀门楣,不知你是否欲归于申氏?”

    徐时行身世坎坷,生母身份存疑,祖父又曾被过继于徐氏舅家,因此自申改姓为徐,故而王锡爵心中早有此疑问。

    当日徐时行乡试中举时,同乡人皆猜测他会认祖归宗,如今更是高中状元,如何还能不改回去?

    视着王锡爵探问双眼,徐时行一顿,语气淡然:“寒窗苦读二十余年,正是为了此刻。”

    王锡爵明白其意,两人道中辞别,留下身后士子源源不绝的喧嚷.

    “晚辈申时行,拜见张大人。”

    玄衣缊袍的青年郑重朝门房通禀,后者点头,半晌回来后躬身指引:“请郎君随老奴这边来。”

    申时行撩袍跨入,一路梨花开得好,他却紧盯地面,不敢抬头多视。

    “时行不必多礼。”走至正厅,他才欲曲身行礼,耳畔男子沉稳声音阻道。

    又唤了仆从替他将凳子摆好,他推辞数三,终是在仆人的多次相邀下坐了,又赧然地朝上首的男子扯出一个微笑。

    “学生携了些许瓜果来与您。”申时行将手中篮子递给闻声而来的仆役,“如若座师不嫌,还请收下这份薄礼。”

    “学生见师何须携礼?”他听得张居正话中笑意,却是温雅宽和,如沐春风,“但你既然带了来,那我也却之不恭了,不好辜负了时行的一片心意。”

    声音如玉石相迸,清朗中含几分沉邃,令他缓缓卸下拘束,微仰起面来视张居正。

    甫一眼,愣怔之色蔓至眉梢。

    “时行?”

    张居正见他面有异样,出言提醒。

    申时行回过神,谢罪道:“初识恩师面容,恕学生失态。”

    张居正失笑,未接过这话,问以他事:“时行姓徐,为何又自称为申?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不瞒恩师,学生乃申氏血裔,祖父过继而改姓徐,如今学生欲三代归宗,即日便上禀皇帝奏请改姓。”

    张居正观其言语谦谨,衣不浮华,早就心生欣赏:“此乃时行家事,你自有主张便可,只是改姓事关伦理纲常,你如今夺了天下之魁,一举一动必然牵系四方百姓目光,多思量此中关节再上疏也不迟。”

    “学生也是有此考虑,谢恩师提点。”

    “我也未曾提点甚么,日后走的路皆出于你。但你既为状元,依照惯例当授翰林院修撰之职,你尽心编史,秉笔直书即可,其余俗事烦忧无需牵挂,适当春秋笔法,亦可见你正直。”

    申时行听张居正话语中肯,忙起身启唇欲答谢,这时门外走来一年轻女子,双眸往屋里一瞥,展眉笑了声:“贵客来拜访,夫君也不教人坐下,这是甚么待客之礼?”

    申时行善察言观色,闻得这声称呼,立时弯下腰问候:“学生申时行,见过师母。”

    “原来是状元郎!京城人尽知郎君蟾宫折桂,恭喜恭喜!”女子挽袖,亲自为其斟了盏茶,暗香随白烟袅袅飘出,笑语道,“今日看了放榜,又思及你与夫君的师生缘分,猜着你这两日便会来,便特意从府库中寻出此茶来招待你,申郎君来品品这茶好还是不好?”

    申时行暗思,这娘子应是客套,自己一介商户出身的读书人,如何能让人家夫人这等看重?

    他下意识推拒,拗不过她热情相邀,只得从她盘中接过一盏,甫入喉,眼中倏而放出惊喜神色。

    茶叶秀丽带曲,容毫泛白,汤色也清澈透明,尝来鲜爽清香,却是似曾相识。

    他抬目讶道:“这……是苏州府特产的贡山茶?”

    顾清稚又替他斟上大半,语调柔和:“看来申郎君还识得故乡的味道。”

    申时行心中骤然泛起无限思绪,他素来因为家世饱受指摘,自幼所受关爱不多,眼前这素不相识的女子却能待自己细心至此。

    “谢师母。”那万千感慨流经喉咙化作了简短的三字。

    “时行此次是第一回登门,不妨在我家用了晚膳再走,我也是吴人,夫君也爱吃吴地菜,家里的膳食想你应该也能吃得惯。”

    申时行刚欲推辞,仆役又来报:“大人,夫人,有一行登科士子求见。”

    顾清稚闻言,含笑视向张居正:“又来了门生拜访你这座师,这回家里可热闹了。”

    申时行忙又起身:“恩师、师母,学生先告辞,来日定当再行叨扰。”

    “哎。”顾清稚眼神制止他欲离去的脚步,“时行何必急着走,提早结识未来共事的同僚不好么?”

    迟疑之间,外客已至。

    “学生拜见老师!”

    “问张大人好!”

    “师母安!”

    数位风采照人的士子共同踏入,齐齐问礼,望之皆华服翩然,烨然若神人,足见家境之殷实。

    张居正一并唤仆役来搬椅子安排坐了,一时门庭喧闹,谈论之声不绝.

    “相公观今日登门的列位进士,可有些感慨?”

    “皆为社稷之臣,饱读诗书,精于庶务之学。”

    “也是,都是蒙相公评卷拔擢,当然都得往实干之才里挑,只是相公觉得其中哪位最为出众?”

    “受七娘赠家乡茶的那位,想你必也是看重他。”

    顾清稚抱臂坐于花树之下,看天外阴云忽现,一时也不急于躲避,气定神闲道:“我看他穿着与另外那几个恍如不是一个时代,但又耳闻他家境富裕并不缺财,尚能如此俭朴,应该是能脚踏实地做实事的。”

    “我正是如此思虑,当日评卷时,也是相中其文章切合实际,有利于民生,而非一味讲求文采,但愿其人如其文,合我期许。”

    “公子怎么还在庭前坐着?”乳娘谢氏提着木桶路过,一见张居正与娘子仍在花荫下对坐闲侃,顿时老脸泛出急色,“你才伤了风,马上都快落雨了,怎么还不回屋里去?”

    “相公伤风了?”顾清稚惊道。

    她趋前去端详,却被张居正起身避开,似乎不愿让她瞧见:“晨起觉得有些头重,已是饮了碗汤药驱散寒气,并无什么大碍。”

    顾清稚回想今日一早即赴裕王府为朱翊钧诊积食病,又看罢礼部放榜方才归家,连他的身体如何也疏忽了。

    一忆及他从前因病告假离开翰林院,在荆楚之地留了数年方才回京,健康状况实在令人担忧。越思脸色越发不佳,她敛起眉目,正色道:“相公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连生病也不肯从实说来?”

    张居正不以为意,仍是神色自若,从庭前步回屋中:“七娘无需为我挂心,偶感微恙也是难免。”

    “不行。”这态度让顾清稚心里愈加着慌,加快步子追上前,“微恙久拖即成大病,太岳这般讳疾忌医,到时病入膏肓了别说我,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治。”

    “那七娘说该如何?”张居正神色颇为无奈,但仍望向她。

    顾清稚认真道:“太岳不想和我白发满头么?”

    “何须问。”

    她笑起来:“那你这般忽视身体,是不想和我共度一辈子了么?”

    “你又胡言。”

    他竟失神了片刻,沉黑的眼眸陷入一瞬的迷惘。

    ——原来自己是如此恐惧与她中道相别。

    未发觉他的异样,顾清稚攥住他的手腕贴近自己:“让顾大夫来给张先生诊诊脉,这儿有个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张先生却不知充分利用。”

    张居正视着她手指按压住自己的脉搏,仿佛握住了他那根连通心脏的经络,沉浮起落皆由她掌控。

    “相公想学吗?”顾清稚忽而问道,打破其出神。

    “你肯教么?”

    “只要是相公有心,我愿倾囊相授。”顾清稚粲然露齿,指点道,“其实,无论是诊哪边手都没有妨碍,只需寸关尺对准即可。”

    “顾大夫可否先告知,我这是甚么脉?”

    “张先生这是……”

    她垂首沉思了一会儿,张居正以为她必要说些高深晦涩的脉象言辞,不想她忽然扬起脸,语出惊人:“滑脉。”——

    其实小顾最难过的是明知道申时行并不认同张老师的主张,但只有他能做个帮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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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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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肃卿独断专行, 才入阁就拿爹不放入眼里,爹再如何说也是朝中老臣,怎好被他一个后辈如此欺侮!”徐璠怒气如火, 甫归家便朝徐阶抱怨。

    徐阶眼一横, 不应他, 却是瞪向仆役:“你家大娘子呢?大郎发酒疯,大娘子就坐视不管吗?”

    “是是。”仆役喏喏。

    半晌后, 请来的却是急匆匆赶来的张氏。

    “大郎还不快回去安寝?杵在这等着你老子发火么?”张氏立定喝道。

    徐璠却不依,仍横眉冷对:“爹一辈子忍让惯了, 先前被严嵩骇得发不出脾气, 如今好容易翻了身, 遇上高拱这等气势凌人还是一味退避,这朝中谁还当爹是阁老重臣?他高拱还是爹举荐入的阁,倒端了副首辅做派, 真是反了!”

    张氏不知事情来龙去脉, 于是悄声问身旁一语不发的徐阿四, 后者见是主母问起, 犹豫了会儿方才道出缘由:起因是今日内阁因为黄河水患议论对策,高拱意见与徐阶相佐, 李春芳等辈素来应和徐阶, 他要往东李决不会往西,奈何这高拱是个刺儿头, 硬是和老前辈杠上了, 非要争个高低之分。

    徐阶平日素来谦和待下, 面对高拱争强好胜也未多言语, 甚至一切皆顺其意。

    然阁中谁不议论高拱性情急躁, 以下犯上, 这徐阁老也是温文惯了,面对如此冒犯不敬也能忍耐得住。

    话传进徐璠耳朵里,做儿子的自然替爹不忿,平日里最是寡言少语的稳重性子,现下也忍不住要替徐阶打抱不平。

    “朝中谁不替爹委屈?谁瞧得上高拱那狂妄之态!那张居正竟还与这忘恩负义之辈交好!他也不看看自己老师是谁,真是忘了本了!”徐璠一气之下,竟牵连至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身上来。

    张氏眉头一皱,厉声道:“还不快把你的嘴闭上!来人,扶大郎下去歇着。”

    候着徐璠被几个小厮半推半拽地拖走,张氏方覆上愁容,走至低头沉思不语的徐阶身边,蹙眉道:“老爷当真没有法子么?我想着这般任由那高拱占尽上风也不好,再怎么说老爷也是首辅之尊,若无威严,臣下怎生信服你?”

    徐阶以指揉捏眉心,显然也是头痛至极:“我何尝不知?起初推荐高拱入阁也是看中其确实有才干,且原先待我还算恭敬,我想着自己是无心志担当大明中兴的重任了,且看他或许能挑起。怎知此人一入阁即这般情态,教我如何能料到?方今后悔也是来不及了,我若不退让半步,只怕他愈发得寸进尺。“

    张氏亦叹气:“老爷难处我也明白,内阁里有他在,只怕你是难顺心了。”

    “罢了罢了。”徐阶长吁一声,复又躺回榻上,疲倦闭目,“我将近七十的人了,还能坐几天首辅的位置?这天下终归是他们的,我如今忝居一日是一日,等哪天上疏乞休,这副老骨头若是能终老在松江,也是我徐阶的福气。”

    张氏伤感,望着这一家之主白须横生,斜斜倚在颈侧,心内无端涌起一阵酸楚。

    “夫君年轻时何等志向,如今却只盼着能乞骸骨回乡,当年可曾想到有今日?”她悠悠感慨,“这朝堂啊,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年何月是个头呢。”

    “只要有人在一日,就莫想着猜到明日还能否卧在这张榻上。”徐阶透过窗户纸遥看月夜清辉,那浅淡银色悄然撒在面颊褶痕之间,“人心都易变,能坚守的有几个?我大明朝哪里还有圣人。”.

    裕王府内,宣城公主朱素媜正与顾清稚同逗小皇孙玩。

    “侄儿越长越发伶俐了。”朱素媜捏着朱翊钧柔嫩小脸,哪管他不满地反抗扑腾,“还好生得不像我兄长整日愁眉苦脸的,倒更像李嫂嫂呢,是个漂亮孩子。”

    “钧儿,叫姑母。”李氏抱着儿子,示意他喊人。

    朱翊钧不认得这陌生面庞,只圆瞪大眼盯着她看,小嘴却不肯张,硬是倔强地不愿喊人。

    “噢哟,还有脾气!”公主大乐,“小小年纪就知道甩人脸色瞧了,长大了还得了?”

    “还有这位,钧儿师娘会唤了吗?”李氏又指向顾清稚。

    清稚大惊,嘴角挂上惶恐,拦道:“使不得!我担当不起皇孙如此称呼。”

    不想这回,朱翊钧竟是口齿清晰,张开小嘴,真真切切地喊了声:“师,师……娘。”

    “皇孙都这么叫了,七娘就受着罢。”朱素媜掩唇笑道,又捏了把朱翊钧的脸,“这小子自幼就胳膊肘往外拐,连他亲姑母也不认,却独独认你。”

    李氏亦笑:“皇孙虽然小,但也知道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他自出生起大病小恙都是顾大夫帮着照看,这些不独我们记在心里,皇孙也都晓得呢。”

    顾清稚心中不知是甚滋味,又瞧着李氏轻抚朱翊钧发顶,似是随口提起:“待皇孙再大些,就该发蒙了。前日听王爷说,欲寻张先生给这孩子讲学,张先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想必对幼童读书颇有心得,有他来教导皇孙,皇孙想不成才也难。”

    “皇孙天资聪颖,无论谁教都必成大器。”

    李氏知是客套话,便不再提,招手唤人端来一盆果子,告退后自个儿给朱翊钧织衣裳去了。

    朱素媜终于逮着机会把小侄子抱在膝头耍玩,从盘中拈起一颗花生悬他鼻尖:“钧儿想不想吃?”

    朱翊钧虽听不懂,可仍是使劲儿点头。

    “不可,皇孙一食花生即过敏。”顾清稚来阻,“公主莫害了他。”

    朱素媜方才想起,立即把花生扔回去,歉疚一笑:“我都忘了,还是七娘细致。这要真给皇孙吃进肚里,我今儿是走不出这裕王府的门了。”

    她抚上微隆小腹,目光中含着期待,又道:“这以后还得劳烦七娘多多提点我,瞧我这般粗心大意的,可怎么做好母亲。”

    顾清稚应道:“那是自然,不过依我看,最该操心这些事儿的人是驸马。他平日里做个富贵闲人也太舒坦了些,必须得找点活计让他干干,怎好让公主一个人受苦。”

    朱素媜俏容不禁笑起来:“还是你会说,到时若他不愿,我得把你搬去和他论理。”

    细细端详公主面容,观其肌肤丰润,白里透红,看着在夫家也还顺意。

    顾清稚放下心来,不忘打趣:“我可不敢,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我一个外人介入其间恐怕不好吧?”

    “我本也以为驸马待我还算过得去,一见了姑父,我才知那才是人间少有!他待我姑母永淳公主那可是如珠似宝,虽说外貌上差了些,起初姑母对他也是颇为不满,一心念着那个高拱高大学士,后来还不是发现了驸马的好,两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么。”

    顾清稚顿觉此事有门道,好奇追问:“高学士?”

    脑海里冒出高拱那并不敢恭维的脸孔,她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怀疑。

    看出她的满腹疑惑,朱素媜又重回闺中女儿心性,来了劲儿,噙着笑拍她:“可别瞧那高大学士现在这副模样,二十岁上时端的是英俊潇洒仪容秀丽,直把我姑母盯得五迷三道的,一门心思就想嫁给他。”

    “那后来呢?”

    “当然是没嫁成,不然如何嫁给我姑父谢诏?”

    “那永淳公主不遗憾么?”

    “本来是难过了好些年,我那姑父虽与高大学士是同乡,但两人当年的颜容着实是无法相比,这位头顶甚是稀疏,为此还被乡人笑话说秃顶也能做驸马。姑母天天对着那张脸,心里更是放不下她的高大学士,驸马待她再好也无用,后来姑父想出了个法子,把高大学士请来家中用食,姑母隔帘相望,一看待字闺中时心心念念的俊雅少年如今成了个将军肚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立刻释怀,没多久就和姑父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了。”

    话音未落,顾清稚顿时捂唇大笑,差点儿没自椅上摔下来:“乐坏我了!”.

    辞别裕王府,顾清稚还不欲归家。

    近来听闻浙江淳安知县海瑞携家小至京任吏部主事,李时珍与此同时寄了封信过来,言道其与海瑞相识,他家妻女体弱多病,尤其是妻子思虑甚重而伤了身子,如能看看是最好。

    他在信中未提及原因,但顾清稚亦能猜到,传闻中海瑞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心系于百姓,势必对妻儿就少了关爱,平日疏忽是在所难免。

    打听得海家赁一小屋于南锣鼓巷居住,顾清稚便唤了辆马车过去,行至半道时,前方忽然有人群聚集,似乎是在围观甚么。

    “这位娘子,前头有个疯汉阻路,不若换道罢?”车夫道。

    “依你。”

    车马掉头回转间,数个行人议论飘至:“这汉子真是失心疯了,拿铁钉贯自个儿耳朵,不是疯子是甚么?”

    “好大一滩血!教我都不忍见。”

    “那可是徐文长!有名的才子,谁知道他经历了甚么变作这般疯样。”

    “最赏识他的胡宗宪倒了,想是他受不了打击,一并随他去了。”

    “徐兄!”纷纭唏嘘中,几个穿着考究的官人迅速寻来,扶起地上男子,眼中无不涌出哀怜。

    “徐兄为何将自己折磨至此?”

    “你这是何苦?”

    “有事与我们商量便是了,又何苦要自尽?”

    徐渭早陷入癫狂,哪里听得进友人劝慰,撑起身体自血泊中爬起,瞪大双眼高叫:“何必管我?让我死了干净!”

    喊罢,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须臾,四肢却是不动弹了。

    友人惊怔,忙摇晃其双臂:“徐兄!徐兄!”

    “可有大夫?”其中一人见他晕厥不醒,仓皇抬首朝四下扫去,“快去请个大夫来!”

    “我是。”顾清稚应声挤开人群,那官人暼她一眼,瞧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子,眉头拢起:“娘子确信么?”

    顾清稚取出禁中出入腰牌与他视,官人见那女医署字样,方宽心:“劳烦娘子。”

    她往徐渭双耳受伤处查看,见那伤口狰狞可怖,猩红血迹仍源源不断涌出,搅得她心头一阵颤栗。

    “此间环境简陋,麻烦官人们将徐先生挪至其家。”她说.

    顾清稚收起白布绷带,友人目睹她替徐渭包扎完毕,凑上前去关切问询:“这回徐兄可是性命无忧了么?”

    语未完又被另一人打断:“如何能就此无忧了?徐兄疯病一日不治好,一日就有性命之虞,保不齐哪一日又去自尽,到时候我们如何能拦得住。”

    徐渭眼神木然,斜倚卧榻呆坐,幸而不似适才那般疯魔,总算是平静了些。

    “这位大夫可有法子,治治他这疯病?”友人低声问道。

    又有人回:“这病如何治?吃药喝汤皆不管用,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哪,徐兄是飘零了半世仍不得志,这股郁闷积在心里化解不开,堵那儿就成了疾。”

    徐渭闭目听着友人言语,心中凄风苦雨早无限瓢泼,然如被无形中的白纱罩住,惶惶然不得倾泻。

    “我有一法。”顾清稚略一思索,取过一张黄麻纸,垂首书写几笔,口中道,“我给徐先生开个方子,或可有些用处。”

    众人半信半疑,悄无声息地凝视她落笔,吹干墨痕后以手折好,递往徐渭。

    “我这便告辞了,徐先生待会儿打开也无妨。”她躬身作别,回身离去,却是一两诊金也未收。

    众人忙追上前去,身后徐渭勉力撑开双目,待本就徒留四壁的屋内一空,枯瘦的手揭开那药方,垂眼视去。

    稍顷,两滴浊泪忽挂于颊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微风卷入,吹起桌上画纸一角,那大片泼墨青藤瑟瑟而动,悄然摇落一腔愁绪。

    时年嘉靖四十五年,海瑞进京,胡宗宪逝于狱中。

    严世蕃论罪处死。

    皇帝在多年丹药的摧折下病入膏肓,山雨欲来,大明江河在薄暮的尽头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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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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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落尽春又了, 雨后翠色与轻烟并作一缕,随杨柳袅袅而飘。

    海宅一间小院,总共三处厢房, 屋内摆设简陋, 四面墙上阴雨痕迹连绵, 一方小榻上躺着个不足十岁的女儿,阖目沉睡着。

    “劳大夫远来, 我实在不知该招待您什么,这壶茶是夫君自浙江带来的叶子所泡, 翻遍了箱屉上下好容易找到这一点, 大夫不嫌弃就好。”

    海妻许氏赧然, 端来把椅子请顾清稚坐了,理了理发鬓,视向榻上幼女:“囡囡自小体弱, 又随着她父亲四处徙居, 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最近不巧正值柳絮横飞发了病,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疼, 幸好有大夫您过来,若您能治好囡囡, 我是倾全家之力也要报答您的。”

    面前女子三四十年纪, 脸色微黄,油烟之气熏黑了她素手指尖, 拢起乱发时显然颇为局促。

    顾清稚接过她递来的陶碗, 饮罢大半, 笑道:“令千金的哮喘之疾包在我身上, 倾家之力我却是不需要, 只要您的一样东西。”

    “什么?”许氏探过身子, “只要大夫需要的,我必当全力奉上。”

    “现在还不急,且待我先瞧了再说。”

    她起身,至水槽旁替许氏将碗洗毕,前门倏然开了。

    “官人回来了。”许氏应声上前迎去,为来人解下外袍。

    又替他倒了碗茶,快步送至他唇旁,海瑞捧过碗底,这时一老妪也从门外走进,许氏又回转身,道了声母亲,一面拿了帕子替老妪拭汗。

    老妪将手中一提肉给她:“老身走了好几里路去城北的肉铺里买,方才拿到这半斤肥肉,再晚半刻可就一点肉星子也没了。”

    许氏接过,回答:“劳烦母亲一大早就过去,想必也费了不少钱罢,下回媳妇去买就是了。”

    老妪点头,扯过墙边一把藤椅坐下,看着媳妇把肉拿去清洗:“你夫君如今提了吏部主事,俸禄终归是比从前高些,难得吃些肉也没甚么。只是这么点也只够他和囡囡用食,囡囡最近病了,得拿些好的补偿她,咱们两个就看着他们吃罢。”

    许氏应是,又端来一木盆的热水给海母濯足,海瑞见状,忙撩起袖口弯下腰:”我来替母亲洗。”

    海母喝止:“你忙你的去,我一人便可。”

    余光里瞥见院内多了个客人,她抬眼张望去,面露疑色:“这位是……”

    许氏忙放下手中活计,拭了拭手,道:“这是来给囡囡瞧病的女大夫。”

    海瑞闻言,拱手行了个礼:“莫非是李先生的弟子?海瑞不知大夫在此,请恕海瑞怠慢。”

    “海青天休要如此说,我担当不起。”顾清稚一一行过礼,“见过太夫人,海青天。”

    眸光扫过海瑞,见他清瘦身体,面颊无肉,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暗想这便是大明利剑,今日算是见识了。

    海母闻言自座中起身,眯起眼端详她面容,瞧着颇为亲切,摇手又让许氏来添茶:“媳妇怎的一点儿不识礼数,快去给这姑娘倒碗茶来。”

    “已经饮过了,谢太夫人和娘子。”

    海母道:“在浙江时我家常与李太医有往来,他曾提过在京中收了个徒弟,说你是能继承他衣钵的,把你好一顿赞誉。”

    “惭愧,我才疏学浅,怎好让老师这般夸我。”

    顾清稚大汗,在跟前时李老师三日里有两回是责备的,不想出了外头倒拿她夸出花来。

    “李太医医术超群,能得他称赞的,必然也是了不得的。可惜当时没让他给我家囡囡看看这病,心里本是遗憾着,偏巧有姑娘来,老身这颗心也好放下了。”

    “不知老师近来可好?”自别后顾清稚一直挂念老师,唯恐他在异乡劳累过度折腾坏身子,不禁多言了句。

    “好得很,看他精力甚是旺盛,半个江南四处跑也没见歇过,多少百姓一听他李太医之名,都说活神仙来了。上回还听他说要是有你在,那些妇人姑娘们有病都不愁了。”

    “如此便好,来日我是定当要再去拜望老师的。”

    顾清稚一面说,自榻中抬起那小姑娘的腕,又注视了她眼底、面色以及舌苔,问向一旁紧张观着的许氏:“令千金前几日可有得过风寒?”

    许氏摇首:“不曾。”

    “那应当不是风寒闭肺。”顾清稚再三视去,偏头思了会儿,“我看她面色淡白、肢体倦怠,像是肺气虚证,喝些补肺汤或是玉屏风散补肺益气是最好。”

    许氏追问:“那可有事么?”

    “娘子勿忧,虽说令千金先天禀赋不足,但只需多多调养便可,这药记着按时服用,不可缺了一顿。”

    许氏见独女性命无碍,宽下心来,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海母复问:“方才姑娘说什么药?老身耳聋眼花,未曾听得。”

    许氏道:“母亲,是补肺汤和玉屏风散。”

    “可有甚么说法?”

    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耳背,顾清稚贴近老妇人的耳畔,耐心解释:“令孙是由于久咳不愈乃至如此。我观她舌质淡,苔薄白,脉虚细弱,所以我开了这补肺汤喝玉屏风散,以熟地黄、人参、黄芪扶助正气,以五味子酸温敛肺,桑白皮甘寒泄肺,紫菀辛能润肺,补虚、宣敛并用,祛痰而不伤正,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为令孙择此汤药,价钱也算合适,本来还有别的方子,但那些未免太过贵重,于是开了个便宜见效又快的,只望老夫人您能满意。”

    海母听她与自己详述这一番,脸上也不见丝毫倦色,虽说那药理听不大懂,但这姑娘态度极佳是瞧得真切,心里顿时一阵热气涌上来。

    待她说罢,忍不住一下下抚着她手背:“姑娘好心!怪道李太医对你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了,这京城束缚住了姑娘,你若是去了更广阔的天地行医,必定能得更大的名气,说不准成个大名医,老身往后也有了个吹嘘的本儿。”

    手背本就细嫩,这回却被老妇人的粗粝手掌给搓得发红,顾清稚也无暇去瞧,对着她诚恳神情道:“我也不为名利,只要能帮上老夫人,我这一趟就算未白来。”

    海母连声:“好好好,姑娘大义。”又扭头瞪向海瑞:“我儿还不谢过人家姑娘。”

    海瑞忙从袖中翻找银两,又将腰间荷包掏个干净,只余稀稀落落的几颗碎银,一下尽数递来:“海某家贫,些许诊金还望莫嫌,若是不够,海某再去邻舍借来。”

    顾清稚后退几步表示拒绝,坚辞:“我来本就是受老师所托,若是收了,恐被他千里迢迢也要追过来骂的。”

    海母笑:“那姑娘总不好教我全家于心不安。”

    顾清稚歪头想了想,思索出一个主意,目光直视海母,郑重道:“那我提件事,望老夫人和海青天能依我。”

    “姑娘但说便是。”

    “请拿这些银子给许娘子也抓一副。许娘子操劳过度,也是常咳不止,只是不敢教老夫人和海青天瞧见。但久而久之必成重疾,不可耽搁治疗。”

    “哪有哪有。”许氏摆手,垂目视向地面:“给囡囡治便好了,我这老毛病何须费那钱,还是省下来给官人和母亲买些肉吃罢。”

    可怜这妇人像是半辈子都不曾为自个儿考虑过,一时脸上全是红晕,却被婆母立时拉住。

    “媳妇为何不肯说!”海母厉声,止住他话头,扭头吩咐海瑞,“听这位姑娘的,每样药都来两副,你也是的,媳妇生了病也浑然不知,整日扑在你那做不完的公务上,也不瞧瞧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媳妇成何体统!”

    海瑞喏喏,退下抓药去了。

    顾清稚见状亦告辞,海母与许氏俱送她出街,许氏口中千恩万谢,将一篮才做的青团塞她手中。

    “娘子还是收着自家吃吧,糯米价贵,娘子做这些也不容易。”

    顾清稚才推开,却被海母制止,攥住她伸来的手腕:“些微小食姑娘还不肯给面子么?姑娘若是执意不收,那老身一路跟去你家,非得看着你收不可。”

    顾清稚忙赔笑,将篮子拢回身前,又听得许氏轻声:”今日谢谢大夫了,只是起初大夫言道想要我一物,不知是哪样?”

    话音刚落,二妇人忽见面前女子敛眉正色,不禁皆站直脊背,静候她言语。

    顾清稚蓦地俯身一拜:“海大人是我大明锋刃,然凡刀则有剑鞘,老夫人和娘子俱是不易,望善自珍重,身子安康便是对我的回礼。”.

    海母初听时不解其意,待海宅被锦衣卫团团围住,海瑞被囚入狱后始明白。

    “圣上召见阁老。”徐阶正埋首票拟,一内监来禀。

    嘉靖久病不愈,已经数月闭门不出,除了司礼监几个内侍一概不见,朝中事务一切交由内阁六部打理。怎么今日一反常态,点名要召阁臣?

    徐阶心下生疑,即刻撩袍起身随之而去,阁中众人见了好奇:“不知所为何事?”

    李春芳道:“应是为了海瑞的那道《治安疏》,直刺圣上之过,言辞犀利,恐性命难保。”

    “六品小官,胆子何来这般大?”

    高拱冷语:“在座皆为二品以上大员,胆量却不如一个六品。”

    殿中帷幕之后,传来嘉靖怒声:“反了!反了!”

    他拨开黄帘,从背后露出真容,眼中血丝满布,将手中奏折往徐阶掷去。

    徐阶伏地不敢起,耳旁嘉靖喝道:“你当得好首辅!”

    “让这奏章呈到朕御前,你徐阶安的什么心?”他眉目高耸,胸膛起伏难平,“来人,念给朕的好阁老听。”

    内监躬身,奉命念道:“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瘼一有所不闻,将一有所不得知而行,其任为不称。

    …………

    “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住口!”内监方硬下头皮诵至此处,龙椅上骤然起了一声暴喝。

    “陛下恕罪!”

    “好一个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皇帝疾步走下玉阶,于徐阶身前立住,弓下身躯,“天下人都是这般视朕的罢!”

    徐阶颤栗,磕首道:“海瑞胡乱妄语,污了陛下之耳。”

    嘉靖冷笑:“徐阶,你告诉朕,诽谤圣上该当何罪。”

    “本属十恶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徐阶俯首再拜,“但老臣有一言,恳请万岁听之。”

    “奏。”

    “臣启万岁:海瑞不过为沽名钓誉之辈,故而薄有官声。闻得民间百姓都道他是包公再世,此疏一出,必然天下震惊。若杀之则正中他贪求名利之诡计,圣上细思,这岂不是成全了他的美名?”

    “巧言令色。”嘉靖甩袖回座,居高临下视他,“开脱之词。”

    “臣不敢,皆出于公心。”

    “朕信你是公心。阁老试为朕言之,如何裁处此大逆不道之臣?”

    “老臣奏请圣上,您万金之躯,不可再为此腐儒恼怒伤身。臣请将海瑞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待刑部大理寺论罪后再治不迟。”

    皇帝倚坐龙椅,目光幽邃,仿佛要将他看透。

    良久,手指略略屈伸:“准。”.

    “阁老怎生满头是汗,可是圣上不悦?”见徐阶大汗淋漓自殿中步出,小宫监们迎上去搀住他。

    徐阶摆手示意不用:“无事,老夫先归家。”

    “阁老慢行,奴婢为阁老备轿。”宫监答应着,殷勤前去。

    至府中,徐阶仍旧惊魂未定。

    张氏头一回见到丈夫这般失措,才欲问起,徐阶倏而呼出一口浊气。

    “今日之险,徐氏全族几欲不保!”

    张氏为他换上家居道袍,早摸了一手的湿汗,心下已是惊疑。

    乍然听得徐阶此语,浑如平地里一声响雷,慌忙问:“怎么回事?可是老爷直言犯上了?”

    “非我,却如是我。”

    张氏立时领悟:“可是老爷哪个下僚惹怒了皇帝?”

    徐阶不答,已是默认。

    半晌,方道:“如今方知垂危之龙,亦有雷霆之威。”

    他斜靠软枕望笼中金雀,听其啁啾鸟鸣,面上褶纹始得宽缓。

    “去请太岳来。”他侧身吩咐仆役。

    “是。”

    一刻时,张居正即被仆役引领而至。

    内室其余人等早被徐阶屏退,偌大一间屋子,只留师生二人对坐。

    徐阶灰黑瞳孔视去,三尺外身着青黛外袍的学生沉稳合度,凤眼如星子,却被那雅致眉骨中和了锐利,饶是阅尽千帆如他,也难测其眸底深渊几何。

    “太岳可知海瑞上疏一事?”

    “朝野尽知。”张居正道,“闻听圣上龙颜大怒,阁老御前奏对请求宽免海瑞,如今朝中无人不敬服阁老仁爱之心。”

    “施政方略如此,并非老夫仁爱。”

    徐阶拈起一颗梅子送入口,不提防未熟透,那酸麻感顷刻涩了一嘴,他却也顾不上吐出,视他道:“太岳可知老夫夤夜请你来是为何?”

    “望阁老赐教。”

    “我大明不日将辍朝矣。”

    张居正大惊,自座中离位,俯身道:“阁老可否明言?”

    “老夫今日面见天颜,圣上龙体沉疴难愈,老夫一看便知。”徐阶低声,“今后诸事,皆要劳烦太岳。”.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世宗驾崩。

    内阁首辅徐阶请裕王入宫主丧,召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居正共拟世宗遗诏,将嘉靖土木、珠宝、织作事皆罢去,之前言事得罪嘉靖与严嵩者均复任用,朝野为之庆贺。

    张居正迁礼部右侍郎。

    月余,裕王登位,改元隆庆。

    又擢张居正为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年初又迁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半年不到自从五品学士连升至正二品尚书,此速度近乎平步青云,朝中无人不惊叹皇家恩宠竟然至此。

    “谁不知是徐阁老爱重他,又是引他起草遗诏又是荐他入阁,官升这么快不是该有的么?”

    “你我惜乎时运不济,未能进裕王邸任职,这要是做了帝师,入阁拜相的岂不就是我等了?”

    “也不知这张江陵看着沉默寡言,究竟有无做相公的本事,且莫急,我等静看罢。”

    一时之间,多少双灼热的眼睛都在背后紧紧盯着,等着看这位圣眷如此隆重的新任礼部尚书如何让人信服——

    每次都想感叹徐老师你真的好爱。

    ps:我这周每次更这么多其实是为了补没更的,所以我也算日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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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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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至, 张居正的府中却是门庭若市。

    朝廷诏书一下,许多交好官员皆偕家眷前来祝贺,又因张居正人缘极好, 到场宾客一时来者如云, 险些没将院子坐满。

    高拱对多年好友如今共事内阁最为欢喜, 酒过一巡即上了头,攀住至交左肩, 醺醺然道:“太岳……你我当年在翰林院做同僚时,你说高某将来必为相, 还不知有无那一日哪。”

    “肃卿胸怀抱负, 如池中金鳞, 必有腾跃一日。”张居正示意仆役来将高拱搀起,后者转眼视向一旁坐着的张四维,“子维不来祝贺尚书么?”

    张四维闻言, 即撩袍而起, 举杯与张居正换盏:“卑职贺张尚书擢升。”

    此人为高拱心腹, 在他面前自是无所不从。

    张居正淡淡瞥其谦谨模样, 仰首饮下盏中醅酒,闲道:“张学士所修撰的那一部分《永乐大典》旁征博引, 鞭辟入里, 足见学士治学广博,览书甚众, 我亦自愧不如。”

    张四维低垂双目, 语调颇恭敬:“张尚书谬赞, 卑职才疏学浅, 哪里及得上尚书大人少年中举, 才华超群。”

    方欲答言, 又被一行熟人唤住,三三两两凑上来劝:“太岳怎的不和我们对饮?只知和高大学士在一块儿,终日在文渊阁里一道办事还不够多么?也该来照拂照拂我等了。”

    高拱笑:“看来太岳可是大红人了。”

    “令正如何不在?”张居正应付间,高拱眯眼问了声,“我那老妻早想见识令正名医风采,今日终于逮着你办宴的功夫来拜访,却寻不见令正踪影。怎的你府中这么大热闹,女主人却缺席?”

    张居正道:“早起便出外了,找了人递话来晚些方回。”

    “令正当真是大忙人。”高拱似笑非笑评道。

    “大人,小世子来了,就候在门外要来见您。”忽地,府前看门的仆役慌张来禀报,立时滞住张居正为客斟酒的手。

    他忙放下杯盏,拱手向人群道了声“失陪”,即随仆役匆匆而去。

    门口挤满宾客带来的马车轿子,张居正前后视去,一道浅黄色小身影拽着一个内监朝他兴奋高喊:“张先生!”

    “世子怎生来了。”张居正快步迎向他,蹲下身,与个头不及他腰间的朱翊钧平视,“这里全是酒气,世子闻了不好,快回宫去罢。”

    被紧紧拽住袖子的冯保也曲起身子,满脸无奈:“张大人不知,奴婢不合多嘴说了句您今日府中有宴,世子爷非得命奴婢带着来瞧热闹,非说要见见您,奴婢哪里敢坏了规矩,上禀李妃娘娘后经允准方才敢带世子爷出来。”

    张居正不由得思忖。

    这时朱翊钧撅起小嘴,作生气状:“我求了母亲半日才被放出来,张先生却急着赶我,这是什么道理?”

    张居正不禁微笑,抚了抚朱翊钧顺滑软绒的发顶:“臣不敢驱赶世子,只是酒气闻多了伤世子的身体,您若是病了,那臣的罪过便大了。”

    朱翊钧垂下眼眸,漆黑的瞳孔瞬间被失望覆盖,不过仍是不甘心,指尖忍不住在袖中蜷起又缩回。

    他挣扎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抬首说:“那先生能带我去您府里看看吗?就一眼,我还没有见过先生的家。”

    “既然世子执意如此,臣也只好从命。”

    张居正牵起唇角,朱翊钧仰起小脸凝视他的面容,灯火疏淡,映得他的先生眼眸更为盈亮。

    他小步跟上前去,软乎手指扯住张居正的腰带,奶音道:“先生等我。”

    张居正放慢脚步,令弟弟居谦替自己待客:“你言我身子不适稍作失陪即可,一会儿好了我便来。”

    居谦本来在和一群年纪相当的少年饮得尽兴,才要开始推桌子斗蛐蛐,就被兄长安排了这差事,心里头哪里愿意。

    蹙眉瞟过去,视线定在那亮黄色幼童身上,他眼睛唰得瞪大,当下认命,欲言又止地执行任务去了。

    张居正见弟弟奉命离去,牵住朱翊钧的小手,领他走遍那一排厢房,最后步至书房时,张居正停下,携他走进去。

    朱翊钧好奇地探出脑袋,立时被那满室密密麻麻的藏书惊呆,种类繁多,汗牛充栋,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道:“张先生竟然有这么多书吗?”

    “世子宫中藏书更丰,只待你去探索。”

    朱翊钧悻悻然垂下脑袋:“我都没进去过。”

    “世子还年幼,长大些自然会去的。”

    朱翊钧见他又提起自己学业,忙把话题带过,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张先生购了这些书都会看吗?”

    张居正显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神情:“臣皆阅过,只是或精或泛罢了。”

    朱翊钧便自书架上随手取下一部,翻开扉页,其上竟是小字密布,入目全是注解,他虽瞧不懂,但仍知这书的主人下功夫之深。

    翻回来,书封上竟是《孙子兵法》。

    “张先生对用兵之道也有研习吗?”朱翊钧惊问。

    “为臣者自是要遍览群书,落笔担着天下山河,不可不慎重。”

    朱翊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张先生似乎无所不能。

    他瞳孔中由衷地发出崇拜的光芒,夸道:“先生真厉害。”

    张居正笑了。

    他轻拍朱翊钧的脸颊,温言:“只要世子潜心学习,未来必定胜过臣十倍。”

    朱翊钧鼓起脸:“张先生什么都懂,我再怎么用心苦学都不会超过您了。”

    “臣年幼家贫,请不起师傅讲习,只能跟着去学塾里听教书先生授课,夜晚回来后还要继续习读,如此艰难臣尚能蒙圣恩登第中进士。世子如今有数个师傅侍讲,除了臣,其余几位皆是满腹经纶之大儒,宫中藏书之多更是冠绝全国,世子何愁未来不会胜过臣呢?“

    “可是张先生在我眼里,是天下第一了。”

    张居正眼中映出他真诚的神色,复微笑:“得世子如此信任,臣情何以堪。”

    朱翊钧伸开短小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先生要一直教我……好不好?”

    “好。”张居正道,“臣敢不效命。”.

    “太岳无事罢?”众宾客见主人过了这半个时辰才回来,皆围拥过来,关切地打量他。

    “无事,张某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宾客见其声音清朗面色如常,料想是无碍,于是都放下心来,抚掌笑道:“令弟居谦酒量不及太岳半分,一刻前已经醉倒,我等见状不妙,就将他扶到卧室里睡去了。”

    “幸好令正来了,正好替太岳待客,可真是不让须眉!这饮酒比令弟爽快多了,想来太岳在家也没少和令正享赌酒泼茶的闺房之趣。”高拱调侃道。

    这时一众后至的官员过来敬酒,不料徐璠一见高拱在旁,当即耷拉下脸色,眉梢一竖,“哐”地把酒往地上泼去。

    “这又是何故?”

    众人忙劝:“今日难得相聚,徐大人何必和高阁老闹不愉快。”

    徐璠冷笑,将酒盏甩给凑来的小厮:“下官不配和高阁老对饮。”

    高拱也是躁脾气,立时怒了,反唇相讥:“徐公子要替首辅大人打抱不平,高某随时奉陪。”

    “我家老爷子可不敢称首辅!”徐璠抱臂视他暴怒颜色,“如今发号施令俨然比家父更端首辅做派的是哪位,在座的有谁人不知!”

    “徐公子休要血口喷人,令尊年事已高,票拟之事难免力不从心,高某为其代劳有何不妥?”

    “代劳?我看你高拱是想取而代之了罢!”

    高拱正好被他说中心事,脸上不由得红白交杂,恼恨之下,随手拿起桌上一青铜摆件就欲掷往他身上。

    “肃卿不可!”张居正攥住其手腕,以目示之,“朝中臣子于大庭广众下仪态尽失,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我倒要看看真打起来,谁才是最大的笑话!”徐璠也不惧,冷哼道,“张大人休要帮着他,谁不知你张太岳是高拱旧交,你只知一味袒护,对得起家父如此待你么?”

    “大舅舅!”顾清稚从小厮口中得知这厢乱象,旋即向女眷们告辞,急匆匆赶过来。

    甫一至就见自家舅舅和人高阁老针锋相对,甚至有拳脚相加之势,惊得脸色煞白,慌忙一把拽住徐璠:“舅舅糊涂!您要是再和高阁老起争执,外公若知,必定要让您面壁思过的。”

    徐璠扯开被她拽住的外衫,怒气冲冲:“干七娘甚事?我爹怕他,我可不怕他!我又不仰仗着他给这口俸禄吃饭!你和你夫君都莫要拦我,我今日非得和他争个是非对错。”

    “舅舅!”顾清稚眼风一扔,几个小厮齐齐拖住他,她眼眶一红,几乎要声泪俱下跪他跟前,“您是长辈,您就卖我这个面子,莫在我家和人闹了,外甥求您了!”

    她说话这神情极是痛心疾首,徐璠下意识迟疑了一瞬,正当这时,外头闯进一行人来拖他:“大郎,老爷命你速速回去。”

    不等徐璠挣扎,即捂住他嘴死命往外拖,稍顷就不见了人影。

    顾清稚忙向众人道:“我家舅舅不懂事,被我外公派家丁过来带回去了,诸位莫要放在心上,稍后即有杂剧班子来为列位大人取乐,大人们且候着便是。”

    言毕,又来朝高拱连连躬身道歉,态度极其诚恳:“高大人勿怪,我家舅舅不胜酒力,冲着您发酒疯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就宽恕他这一回罢。”一面说,又来亲自给高拱斟酒。

    “徐大郎说话这般讥诮,任谁听了都不会不起火。顾娘子回去和你家阁老讲,让他好好管教自家大郎,高某不会多计较,别人就未必了。”

    即便是看在张居正面子上,他也会就这个坡下驴,更别提人家夫人主动来求和了。

    接过顾清稚递来的酒盏,高拱随即饮干,拭净胡须上沾留的余渍,重回座中,又跟没事人一般继续夹菜,一面与周围客人闲谈。

    顾清稚心知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摇了摇头,自去看视不省人事的张居谦。

    刚推开门,却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本该醉卧榻中的张居谦端坐案前,正对着一盏烛火发呆,似是在想什么心事。

    “怎么了?”顾清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不开心么?”

    张居谦闻听她声音,侧首望去,顾清稚发觉他面上果然抑郁不乐。

    “究竟怎么了?我以为你醉了。”她复问。

    张居谦摇首,眸中火光跳跃,低道:“我只是讨厌和那群官僚应酬交际,懒得装下去罢了。”

    顾清稚道:“你兄长何尝不是,他最厌恶夸夸其谈之辈,但他亦能进退从容,活在世上有几个是能顺意而为的。”

    张居谦鄙夷:“我最瞧不上的便是那群只知这弹劾那攻讦的言官!大明朝堂的水皆被这群蠹虫搅成如今这般浑浊,我要是秉政,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清个干净。”

    “所以你秉不了政呀。”顾清稚弯了弯眼。

    见张居谦双唇一启还欲发话,顾清稚推他后背:“快去看杂剧罢,马上要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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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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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剧已启幕, 顾清稚方姗姗来迟。

    见她落座,张居正道:“是有事么?”

    顾清稚摇头:“没甚么,把弟弟叫了过来。”

    他望了一声不吭的居谦一眼, 道:“他不是喝醉了么?”

    顾清稚将适才插曲隐去不提, 只随口答:“一听说有戏看, 这不就醒了。”

    “还是孩子心性,秋闱如何能中。”

    顾清稚觉得这话不对, 不咸不淡作思考状:“我记得有哪位十二岁就中举来着?”

    “正德首辅杨廷和。”

    “夫君这不是记得吗?”顾清稚抿唇笑,“我不信杨大人能成熟得这般早, 十二岁就能不再是孩子心性了。”

    张居正:“……你有理。”

    顾清稚及时闭嘴。

    “这出剧目是你点的么?”张居正见这情节似曾相识, 侧首问她。

    “是呀。”顾清稚拾起盘中一颗洗得鲜红透亮的李子, 咬起来,“点了部夫君最爱的萧何月下追韩信。”

    “……”

    “太岳看腻了?”

    “我恐你会不喜,以后不用顾及我。”

    “我也没有专注在看呀。”

    张居正视了眼她, 敏锐发觉她看似平淡, 然而眸底忧思重重的双目, 心知是在为徐氏与高拱之争而郁郁不乐。

    他说:“我明白你的为难。”

    “夫君不必挂心。”

    “我不愿见你忧虑。”他拢住顾清稚手心, “……肃卿一向是这般脾性,年轻时即如此, 你不是不知。”

    “我知晓, 夫君好好看戏罢。”顾清稚反过来宽慰他,目光视向堂前伶人, 又欲扯远话题, 放低声响近乎耳语, “夫君今日是不是收到了许多贺礼?”

    “是。皆依你从前说的做便可。”

    顾清稚问:“可有书画?”

    张居正显然未料到她会提这个问题, 微微一怔, 道:“不多, 但王世贞寄来予我一幅赵孟頫的字。”

    顾清稚眼睛一亮:“赵孟頫的?”

    张居正察觉到她的兴趣所在,看向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顾清稚弯了弯唇:“夫君都未收我送的礼,怎好白拿夫君的。”

    一面言道,一面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抽出那捆住宣纸的红绳,展开来予他细观。

    张居正视去,只见其上以泼墨画法绘了一幅石下墨竹图,虽是写意,然劲节之气跃于笔端。

    他心口已是微滞,又见旁边还以柳体题了首诗。

    他细细观之,小字挺拔疏朗,但锋尾隐约流露女子清丽: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心海顷时翻覆。

    “这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所做之诗,我觉得这是他写得寓意最好的一首,就作了幅题诗画赠给你,张先生喜欢吗?”顾清稚笑盈盈道。

    “诗文是你的字迹。”张居正道,“我颇喜欢。”

    言下之意为,这画不是你作的。

    顾清稚并未因他夸自己的字而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鼓起脸颊作可怜状:“夫君不喜欢画吗?”

    他沉吟,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猜测:“视此画法……莫非是徐文长手笔?”

    “夫君聪明。”

    她心道,果然是清楚她不会绘画这类高级的艺术。

    “你如何能说动他作画?”

    顾清稚眨眨眼睫:“夫君猜猜。”

    “我猜不中。”

    真无趣。

    顾清稚在心底表示遗憾,回握住他的手掌,轻笑道:“那我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她又捏他的指腹:“难道我不说张先生就不会收藏了么?”

    张居正道:“即便是七娘所画,收藏价值亦极高。”

    顾清稚若有所悟,指尖抵在自己颊边揉了揉:“听着像是好话,但怎么就不像是在夸我呢?”

    「“娘子不必携礼来,徐某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受娘子恩惠。”

    顾清稚将带来的一应粮米之物放下,笑眯眯道:“这不是给徐先生的恩惠,是给您的报酬。”

    “报酬?”

    她视着徐渭疑惑双眼,取出一册书卷递给他。

    徐渭接过,见是自己前些年所撰的一篇浙江游记。

    “我无意中看到徐先生的著述,很有感触。”顾清稚迎向他的面孔,“先生言会稽一地按于籍口六万二千有奇,不入丁籍者奚啻三倍之,我私以为先生能算得如此精确,连户部的统计簿册都未必能有您细致,却不知这数目是从何而得?”

    徐渭始料未及她竟是对这他人不屑一顾的题目感兴趣,不禁眸色一沉,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问她:“这位娘子为何有此兴致?”

    顾清稚答:“因为我要这数目有用处。”

    徐渭闭目思索半晌,回忆写下此文时的情境,片刻后方回言:“经徐某实地探访,又于当地之前的县志察看而得。”

    “那县志就一定是准确的吗?”

    “本是未必。”徐渭道,“不过为验证数目,徐某又寻至编撰县志的著者,再三询问后也不敢确认,复拜访各申明亭里正、乡贤等辈,从他们口中探知方圆十里丁口几何,再依次相加。可惜户部未能清算得当,否则我何必要费这番功夫。”

    “若真要开动这工程,不知要耗资多少白银数额,朝廷本就国库空虚,财政堪堪只够前线交战,哪里来的余钱去做清算丁籍的民生事儿。”

    徐渭:“似这般推诿,算不清丁籍,摊派徭役、钱税也不清不楚,这会儿还算得上是五谷收成皆过得去,若是有朝一日各地闹饥荒没粮填饱肚子,徐某看大明百姓怕不是要……”

    “先生慎言!”顾清稚面色一白,不动声色瞟了眼四下,确信无人方道,“先生之意我能不知?奈何您再义愤填膺,眼下也实在掏不出钱治民生,如今朝廷第一要务即是扩大财政,充盈国库,有了白银才好做事。我等小民无钱也是寸步难行,朝廷又何尝不是?”

    “顾娘子稳居京中,不知地方疾苦,若您亲眼去看看,必能理解徐某此时为何焦虑难安。”

    “我如何能不知?”顾清稚道,“我做女医都有数年光景,目睹的京中贫苦百姓又少了?休说是天子脚下尚如此挣扎艰难,那外头连温饱亦不能做保证的民户又不知要以数千万计了!”

    她又自囊箧中捧出一沓麻纸,然而全是空白,搁在徐渭屋里唯一的一张木桌上,拱手道:“徐先生莫怪方才我语气激动,我也是出自一片真心。我晓得徐先生素爱游历四方山川,也深能体会民间疾苦,故而请您为我探查一些县城的丁籍、人户、田亩等数,请务必要精确,我这有白银一百两,您随意拿去支用便可。”

    “徐某一介白身,些微劳力不值百两。”

    “所以我还想再托徐先生一件事。”

    “甚么?”

    她目光莹莹然:“徐先生的副业是什么?”

    徐渭:“作画。”

    眼底不无怅然,他又道:“如今乃谋生主业。”

    只是有人求,他也未必愿意画。

    顾清稚于是垂首,又往随身带来的囊箧里翻找一番,捧来一张空白的宣纸,递来一支紫毫:“劳烦徐先生为我作一张画,我这画要得很急,今晚酉时三刻前即需到手,还要以一首诗为题。因要求有些许的高,所以我再添一百两。”

    “既然是顾娘子所托,徐某当勉力完成。只是不知顾娘子要的题目是甚么?”

    顾清稚瞧着他接过纸铺开,将诗念给他听。

    又道:“这是我夫君少时做的诗,我相信徐先生的画功必能意会。”

    徐渭听毕,颔首提笔,蘸墨:“我已知诗意,顾娘子静候便是。”」.

    次日用晡食之时,顾清稚和弟弟张居谦两人对坐着品一条红焖鳜鱼。

    居谦吐了口刺,张了张嘴想发言,被顾清稚以眼神制止:吃鱼不语。

    待两人闷着头吃完一整条鱼,张居谦瞅完她面色,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要为昨日之事向七娘道歉。”

    “嗯?”顾清稚漱口,没看他。

    “我不该出于小脾气一走了之,害七娘一个人应付。”张居谦垂着脑袋,认错态度相当诚恳,“还要对七娘摆脸色。”

    “还有呢?”

    “……不该背后骂朝臣。”

    顾清稚眯眼笑起来,捏了捏他的脸:“居谦昨日有没有和哪个官家小姐对上眼呀?”

    张居谦脸一红:“天太黑了,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那下回得给你点个灯提着好好照照。”

    “……七娘就爱插科打诨。”张居谦继续脸红,但忆起昨日觥筹交错间看到一人,神情霎时变了。

    “想到谁了,这么生气么?”顾清稚瞧见他面色变化,好奇问。

    张居谦却忽然反问:“七娘信不信我直觉?”

    “你说。”

    “我觉得高大人虽然脾气躁,但对我哥至少是好的。”居谦皱起眉,“倒是他手底下那个学士,他自称叫张四维的,我一眼就觉那人不是甚么好人。人前因为哥哥的缘故待我相当尊重,还与我对饮了一盏,但他瞧上去是在笑,给我的感觉却极不舒服,心底总有一股他会在背后阴我的预感。”

    你的预感确实不错。

    然而顾清稚自然不好当面赞同,起身替他夹了一筷子菜,搁进他碗中:“你兄长会注意的,先食罢。”

    知她是个靠谱的,张居谦微微宽下心,咀嚼毕碗里清蒸牛肉丸子,拿帕子拭唇后自座中离开,报告:“七娘慢用,我先走了。”

    顾清稚没看他,低头问了一句:“这么急,去哪儿呀?”

    “去会同馆看热闹。”

    “去那做甚?”

    “圣上近来开关,允许洋人来大明国土内做生意,七娘要一道去瞧瞧么?”

    “有洋人?”顾清稚敏捷地抬起头,盯他追问,“哪里过来的洋人?”

    张居谦歪头想了想:“西洋过来的,有个人会一点汉话,说他们有泰西国人,还有从佛郎机过来的,远着呢,带了好些新奇玩意儿过来,听说队伍里还有西医呢,倒和七娘是同行。”

    顾清稚初时听得一头雾水,思索了片刻方回想起:“可是意大利和葡萄牙人?”

    “甚么?”这回轮到张居谦不懂。

    顾清稚没回他,心里暗笑: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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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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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隆庆皇帝下旨准许放开海禁, 准许开关,外商得到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待遇,但会同馆的一行人仍然相当不满, 意欲逮着机会便和掌事理论。

    盖因这些外事官员态度着实不佳, 接待时面有轻鄙之色不说, 言谈间处处要带个夷字以作称呼,不懂汉话的人是听不出甚么区别, 奈何其中那个唯一懂中文的泰西国人说,此乃明人对西方人蔑视性称呼, 和强盗、贼人等低劣人群并无差异。

    若说这些歧视他们也预想过, 但最难以忍耐的, 是素闻来过东方的前辈称赞,中国菜味道绝佳,菜品之丰富, 烹饪技巧之多样, 为西方所拍马不能及。

    然而这样的期待却迅速被桌案上布下的蕨菜并糙米粥所打破, 除此之外, 还有两盘黑不溜秋的窝窝头,想喝口热水也使唤不动驿站的小厮。

    这行人本想正常交流问题, 奈何语言不通, 会些汉话的那位是个胆小怕事的,不敢承担发声之重任, 其余人于是呜咿哇呀了半日, 那些驿站小吏也只当他们是空气。

    顾清稚入来屋内时, 正值为首一人刚欲发作, 一推门只见一暗红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浓眉倒竖, 面色青白, 似乎下一刻怒气即喷薄而出。

    “先生莫气,要是想吃好的我们商量便是了。”清稚见气氛剑拔弩张,忙走至他身前,温和抚慰道。

    瞧着来了个打扮不俗的女子笑脸相迎,男子脸色略缓和几分,扶起胸口弯腰行了个礼,待翻译讲毕,他也彬彬有礼回答:“劳夫人关心,我们素来听说东方之国是礼仪之邦,为何待我们却如此怠慢?敢问这符合大明自下西洋以来所传布的形象么?”

    顾清稚赔个礼,解释道:“这群官吏们都是第一回见到外邦人,陌生也是难免的,我在此为他们的无礼向诸位道歉。”

    须臾,两个仆役手捧几只宣德青花瓷盘,其中玉带虾仁、油发豆莛、酿茄丁烧鸡肉、白扒通天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直把座中这行西洋人勾了魂去。

    待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尽皆起身道谢,虽说语言不一而足,然顾清稚知除了谢谢也别无他意。

    “夫人恩惠,我等虽是外乡人,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若是看中了我们从本国带来的什么物事,只管取走便是。”翻译的汉话也颇为勉强,刚好是组织起来能猜到大概的程度,故而清稚再发散些思维,也算能凑合着听懂语意。

    她弯唇,往这几个人中视去:“你们里这可是有一位随队医生?”

    翻译指向其中一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便是。”

    “这位先生叫什么?”

    翻译:“夫人可以称呼他小亚当斯。他的父亲老亚当斯是法兰西人,十余年前曾随着葡萄牙船队来过大明领土南部的濠镜,所以他从小就对东方有兴趣,便跟了我们的商船一道过来。”

    顾清稚不禁端详那位应声走上前来的青年,只见他生了一副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纸,个头高挑细瘦,若是按当时大明百姓的普遍眼光,无异于令人惊惧的蛮夷长相,但在她看来,着实是个标准的西洋美男子。

    小亚当斯自踏上这片陌生国土以来,还是第一回见这么亲切的目光能从一个异国年轻女子眼中传出,非但毫无恐慌神情,反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甚至也不怕生,借着翻译与自己热络地攀谈起来。

    “听他说你是个医生?”顾清稚歪着脑袋,笑问他。

    小亚当斯礼貌回道:“一年前,我刚从巴黎的医学院毕业,不久之前才拿到了医生的执照。”

    “那你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在巴黎读书想必很不易。”

    “不敢当,不过成绩经常名列前茅,目前还算是初出茅庐,经验不足。”他见女子似乎特别热衷于此类话题,不禁相问,“请问您也是医生吗?”

    顾清稚点头:“是的,我在几年前即开始行医,通常为妇女儿童诊病。”

    小亚当斯冰蓝色的瞳孔里顿时浮起惊异,打量着面前身形娇小的女子:“那夫人一定更为不易,据我所知,大明的女医数量不可谓不稀少,您的学识想必比我更为出众。”

    “不敢当,你们的西医之学我也有过修习,可惜不深,如今亚当斯先生您到访我大明疆土,实在是件幸事。若先生有闲暇,我俩或可稍加交流研讨,也算是你我相遇有缘。”.

    然而小亚当斯很快即发觉,她所说的对西医学了解不深,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

    例如,他们所盛行的体.液理论依照一贯以来的认知,人体的健康往往和四种体.液的平衡有关,分为胆液质、血液质、粘液质和黑胆质四种,并据此对当时夺走无数人性命的瘟疫进行诊治,方法无非要么服用一些奇特药物,要么放血治疗,此外亦别无他法。

    然而这女子却指出了体.液学说的不足,口中接连冒出的名词他甚至闻所未闻,甚么“细胞学说”“遗传”,以及能够治疗瘟疫的“抗生素”等,翻译磕磕绊绊转述时亦是一知半解,传至小亚当斯耳中时,更是听得目瞪口呆。

    “顾夫人,稍候。”小亚当斯无移时已满头大汗,拿袖口拭了一把,视她道,“您所学的确定是西医么?我的教授从未与我提及你所述的理论。”

    顾清稚心知他无法理解,沉思少顷,俄而复望他眼底,“那您相信我不是胡说么?”

    青年忙不迭点头:“虽然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觉夫人是位渊博之人,讲述这些奇异学说时有理有据,绝非信口胡编。或许是我国医学落后,未能及得上如此高度也未可知。”

    顾清稚:“若我与你说中医学,亚当斯先生可有兴趣?”

    话未落,青年蓦地大喜,面上显然透出光来,长身一耸,学着本土礼节作揖:“我早对神秘的东方医学充满好奇,顾夫人若能教我一二,那我不胜荣幸。不知顾夫人对解剖学可有兴趣?我恰好对这门功课最为精通。”

    顾清稚笑道:“那我们算是互通有无了。”

    当下二人便凑于一处交流起来,虽然语言障碍难以逾越,幸而当时已过古英语时代,顾清稚能大致听明白他一些不甚熟练的英文单词,再加纸上画图沟通,能相互理解个六七成。

    小亚当斯很是好学,每晚必挑灯夜读,一旬过后竟半通人体穴位之术,无事便兴奋地拉着清稚欲切磋扎针,甚至还挽起袖子开始著书,立志要将所学撰为外文版本,以供西洋人传阅学习来自东方的针灸技能。

    一时间,顾清稚已然成了来往会同馆的常客,除却与小亚当斯交流医术,从一位见多识广的意大利制造商那里发现了一只玻璃镜,她还对一名葡萄牙商贩塞在茶杯底下的火铳图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致。

    “难道您会制造吗?”她望向这位生就一副乱蓬蓬须髯的半百老者。

    “会。”老者点头,复又不甚肯定地摇头,“我儿子会。”

    顾清稚嘴角抽了抽:“那您携图纸来是作何?”

    老者眯了眯褐色的双目,理直气壮答:“有了图纸,还愁制不出来么?”

    顾清稚垂首思索了番,又抬起头问他:“那您这个与现今的火绳枪相比,有何改进之处么?”

    “我这可不是火绳枪。”老者后仰,笑容意味深长,“普通火绳枪如何能与这种精妙的创意相比?我这用燧石和金属帽撞击打火,又以一金属帽覆盖于小孔上方,以免下雨时浸湿火药,所以此为燧发前装枪,而非火绳枪,夫人可莫要看错了。”

    顾清稚捏着下颌陷入沉思,这毕竟是来自西方的最新科技,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她正视老者红褐色瞳孔,道:“敢问先生,图纸值几何?”

    “五十。”老者伸出手掌示意,“依你们大明的计量方式,五十两白银。”

    足够两户乡间普通人家过活大半年的数目。

    却能换取将士前线作战的希望,顾清稚顿觉这笔买卖是前所未有的划算。

    她将图纸寄给王瑛,信中附言此乃自番人手中购得,请她与其丈夫戚继光商议,制造局中工匠若能制出图纸中原样燧发枪,定当足为明军南北征战创造极大便利。至那时减少大量伤亡,赢得胜利不说,又能避免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之惨痛。

    她将这封信投了急递寄过去,然而就在这段时日内,也不知是出于哪位好事者之口,再经多人有意加工,当朝礼部尚书之妻无事爱与洋人混于一处的流言突然甚嚣尘上。

    时人甚至编写隆庆野获笔记,云:

    【江陵夫人顾氏好与夷狄交游,相与狎戏状甚亲密,江陵闻之,但放任耳,足见夫妇不睦日久甚矣。】

    虽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然飘至耳中仍旧令人恼怒,不过顾清稚忙于事务浑然不觉,回到家中也无小厮侍女敢提起,故而竟是一无所知。

    这日云淡气清,五月榴花照眼明,风中微荡草木清尘。

    文渊阁仍旧照常忙碌,几位大学士伏案拟写文书,间或有人进来作汇报,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公干。

    “太岳。”徐阶忽而唤张居正,戴上案边搁着的老花眼镜。

    见张居正闻声行至,将一叠票拟已罢的奏章题本交付于他,道:“劳烦太岳再替老夫斟酌南直隶军营哗变一案,切不可打草惊蛇,亦不能姑息纵容,我朝法度严明,纲纪万不可废弛。”

    “也不急这一时,晚膳之前告知老夫即可。”张居正答是,徐阶便从案牍高筑的桌前缓缓站起,踏出门槛,欲伸展疲累一整日的筋骨。

    徐阶足疾相较之前好了些许,虽仍有些磕绊,然已能如常行走,守门宫监欲搀扶他,徐阶摆手:“无须麻烦,老夫这点路还是行得的。”

    他走至一株业已栽种此处数百年的桐树之前,纷纷绿叶之下,徐阶仰起须发皆白的脸孔,悠悠视着那十人合抱尚算勉强的树干,感慨道:“人活这一世,与树相比亦如沧海之一粟,何其渺小哉。”

    “阁老说的是。”宫监虽不能领会,仍点头附和。

    徐阶视他,方欲令他自便,远处传来两位官员议论声。

    徐阶半生非礼勿听,然偶然捕捉至“阁老”二字,不禁浑身一凛,眉目顿沉,继续驻足聆听。

    “徐高二位阁老不和不是众所周知么?这两人早晚得主动致仕一个,否则内阁鸡犬不宁,咱们也莫想着置身事外。”

    “我看即便徐阁老告老还乡,依高阁老的性子,也绝不会就此放过,那言官胡应嘉可是徐阁老门生,他上疏弹劾高拱跋扈不守朝礼,这能不是出自徐阁老授意么?高拱那般锱铢必较的性子,能不怀恨在心?”

    其中一人停了停,似是叹口气,又道:“张江陵处在其中也不斡旋么?”

    另一人接话:“哪里能劝得和!一边是自中进士就交好的至交,一边又是恩师兼姻亲,如何能得罪!”

    第一位发话那人又以猎奇语气,一时竟含着笑:“何况他自家府里都管不过来,岂不闻他夫妻不相安谐事乎?”

    “阁老!”宫监见徐阶肃容离去,面甚冷淡,忙追上前去搀扶,“您慢行。”

    “是徐相公!”二官僚顿时大为震惊,对望了一眼后立即退避,不约而同匆匆离去,只当适才半句未提。

    “晚间将顾七娘喊来。”徐阶吩咐宫监回去传话.

    张居正归家时,书房内独有一人佝偻着背部整理桌案,他循声望去,见是乳母谢氏。

    “谢媪自去歇息罢,不必为我操劳,这些由我收拾便是了。”张居正道。

    谢氏未停手,仍以布巾擦拭砚台:“老妪做惯了活,大公子何必与老妪客气这些,听着见外。”

    他便不言语,垂首提笔写一封奏疏。

    正当静心思索时,忽听得谢氏一声惊呼,霎时打乱神思。

    张居正搁笔视去,问道:“怎么了?”

    谢媪老脸却是一红,颇为出乎意料,干笑道:“无事,瞅着一物有些稀奇,大公子去忙就是。”

    张居正已瞥见老妇人慌乱藏起的一张纸,站起身走过去,谢媪瞧着藏不住,便将那纸放于桌上,嘴角挂了抹尴尬。

    他提纸细观,甫一眼,旋即折起。

    那竟是一幅一丝.不挂的男子身躯图样,其上每部位皆以洋文标注,星罗密布,甚是详细。

    “此事勿提。”张居正望向谢媪浑浊双目,“是娘子学医之穴位图,并无甚么。”

    谢媪道:“那也不用如此详细……”

    话音未完,张居正道:“谢妈妈去休息罢。”

    抵住指间折成掌心大小的图纸,他蹙眉敛目,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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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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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清稚踏入门厅时, 徐阶正捧着一卷刚送来的邸报翻看。

    听得声响,他也未有所动作,仍旧维持斜靠躺椅的姿势, 不曾抬过半分眼。

    足足候了半晌, 顾清稚亦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耐不住,她悄声问:“……外公?”

    “老夫当不起你顾七娘外公。”徐阶冷冷将目光移至她面上。

    清稚视他凌厉眼风, 惊得顷时低首,却回想不出哪儿得罪了他。

    见她仍不醒悟, 徐阶不由得提点, 淡淡瞥她, 道:“这月没少出门罢。”

    “是。”

    “老夫遣人通个气,你直接搬去会同馆罢。”

    “……啊?”

    徐阶直起腰,“砰”地将手中邸报拍于案上, 喝道:“老夫从不求你做个贤妻良母, 循规蹈矩可会?我这张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外头流言蜚语你就不曾耳闻半点?就不能安分些!”

    清稚绞着短衫的一角认错, 嗫嚅道:“……是我贪玩。”

    “只是贪玩,那老夫谢天谢地了!”徐阶冷笑道, “他们说你不守妇道, 整日与外男混迹一处,这话你让太岳听了究竟是何滋味?”

    “……”

    徐阶视她不答, 心头一股无名火冒出:“外人传闻你们夫妻不睦, 我本不信这无稽之谈, 瞧见你……”

    “哎哟——”他喋喋不休间, 清稚突然捂住肚子, 往地上蹲去, “腹痛!”

    徐阶当她是装模作样,启唇又欲斥责,门外张氏疾步入来,慌忙伸臂来扶起她:“丫头怎么了这是?”

    一面狠狠剜了丈夫一眼,随即扶外孙女去卧房歇息。

    待坐定榻上,张氏发觉血色又重回她脸颊,似乎又能活蹦乱跳,不禁头疼地闭了闭目,指尖戳她额前:“你呀……”

    清稚赔笑,晃着她的手臂:“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您也不想看着我被外公数落到天亮是不是?”

    “我还以为……唉,罢了。”

    张氏瞥了眼她小腹,将才欲出口的话自喉咙吞回,吩咐女侍端碗热茶来饮,又把顾清稚的手裹进怀中,缓道:“你外公正在气头上,难免说了一些伤你的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她想了想,注视清稚面色,接着道:“但你外公也是一颗心为你考虑,为着张先生你也该与外男保持些距离,莫要太过亲密无度。咱们毕竟是女子,总该要顾着外人眼光唇舌,不好随心而为。”

    顾清稚乖巧答:“我知晓了。”

    张氏道:“你别嘴上答应得快,说着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等我和你外公回了老家,到时无人再拘着你,这回可全都靠你自觉,莫要让我们担忧。”

    “啊?”清稚睁大杏目,“外公要乞休了么?”

    张氏任她把下颌搁放在自己臂中,低首凝视她惆怅的面容:“你外公早有此想法,请求致仕的奏章上了何止一道两道,全被皇帝截住留中不发,说了好些挽留的言辞才暂且作罢。现下你外公又生了求退之心,估摸着又要上疏辞任,候着皇上点头,我们便准备起行回松江了,从此再不理朝中诸事,好好享清福喽。”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顾清稚眼中莹莹。

    “如何还能回来!”张氏道,“我和你外公看着要上七十的人了,他又腿脚不便,这一路能奔波回老家都算不容易。在朝廷颠簸起伏了大半辈子,我们只想叶落归根,做个田家翁媪安度这余年,你总不会不想我和你外公过个舒坦日子罢?”

    顾清稚闷闷道:“……外孙女舍不得你们走。”

    张氏抚她的发鬓,将她揽入自己胸前,任她依恋地靠着。

    悠悠叹了一声,语气中亦是感慨:“傻孩子,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你也大了,不好一直跟在我们膝下不是?”

    “外祖母嫌弃我。”

    张氏听她从牙缝里憋出这句,不禁弯唇:“哪里能嫌弃我家小丫头呢!既然这么舍不得,那你跟着我们走好不好?”

    顾清稚为难地扯了扯面颊,干笑搪塞:“我会去的……”

    张氏笑拍她后脑:“你这丫头!一口的甜言蜜语尽是哄人,亏得老婆子我还信了,早知你舍不得你先生我也不多嘴问这一句。”

    她讪讪。

    张氏见她羞赧垂首,抿起唇角放弃了打趣。

    将手臂自她肩上抽出,一面遣人来送她回去,含笑道:“时辰不早,我要睡下了,你也快回去罢。”.

    “娘子回来了。”谢氏在门口乘凉时,刚好瞧见顾清稚从马车上下来。

    清稚把头一点,向她致以问候:“谢媪还未就寝么?”

    谢氏笑道:“快了。”

    她又朝里面一指:“今日我睡得晚,不曾想瞥见大郎公文写着写着竟睡着了,娘子快去与他披件外袍,免得受冻。”

    顾清稚答应着,穿过月色正浓的庭中,轻轻推开了书房门。

    果见他已然伏案睡去,手边堆叠一卷卷成篇累牍法典律例,被自窗扉外送来的夜风吹出哗哗响动,似亦浑然不觉。

    她将外披罩他肩头,正欲离去不作打扰,无意瞥见桌案上搁着的一道奏疏,随风簌簌作声。

    墨痕犹未干透,清稚轻掀起页角细看,其上涂改笔迹甚多,应只是初稿,还未誊抄至正式题本之上。

    她捧至烛火下端详,骨锋内敛,沉蕴厚重,仿如落笔时字字谨慎,通篇皆经深思熟虑淬炼而成。

    ——『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时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臣又自惟,幸得以经术,遭逢圣主,备位辅弼,朝夕与同事诸臣,寅恭谐协,凡有所见,自可随事纳忠,似不必更有建白。但臣之愚昧,窃见皇上有必为之志,而渊衷静默,臣下莫能仰窥;天下有愿治之心,而旧习因仍,趋向未知所适。故敢不避形迹,披沥上陈,期于宣昭主德而齐一众志,非有他也。伏乞圣慈垂鉴,俯赐施行,天下幸甚,臣愚幸甚。』

    共列有六条奏事,分别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皆切中肯綮,直指时弊,有明一朝之壅塞、疾患、危亡,悉陈于此方寸之间。

    此道奏疏又以早年《论时政疏》为基石,扩充发散,增删补益,言之惇惇,自称披肝沥胆亦丝毫不虚。

    风雨飘摇间,朝中吏治腐败有如浑水泥淖,国库积年亏空,财政捉襟见肘。

    地方上农民苦不堪言,已是动乱频生,边境战患四起,倭寇蒙古虎视眈眈,粉饰太平的江山背后,早已千疮百孔。

    日月行将倾覆,又该如何勉力扶起?

    已尽涵括于这卷宣纸中,不足半尺,重如千钧。

    而此刻,这承载救世希冀的策论正静卧于顾清稚的掌心。

    橙红焰光舔舐着周遭的空气,她不由得眼底生热,垂眸望向陷入熟睡的张居正。

    他是累极,连日为撰此疏积劳疲倦,纵然眸底血丝连绵,笔犹不辍,已近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心头顿而浮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感,顾清稚两指抵住太阳穴思忖良久,坐回椅中,挽袖蘸墨.

    夜半,张居正被更漏惊醒。

    他直起身子按揉眼睑,不提防肩上外披滑落,便俯身去捡起,此时听得均匀的呼吸声自桌旁传来。

    烛已燃尽,月色胧明,他抬首借着这浅淡银光视去,见清稚不知何时来到书房中,且已趴着睡去多时。

    欲将她送去卧房安歇,手随之已贴至她云白色褙子的左肩衣领,忽又恐惊醒了她睡眠,旋即收回,将那件外披覆往她稍显瘦弱的肩胛骨。

    张居正伸臂将窗扉拢回,好让寒凉晚风侵袭不了屋内,俄而走回桌畔欲继续拟写那道章奏初稿,然不见了踪迹。

    他猜到必在清稚手里,投了目光望去,果然见她身前那张宣纸翕动着,于是倾身将其取来。

    攥至手中时,他发觉原本的奏疏已有更改,那六条奏事之后皆添了小字批注,例如核名实那行,小字写道:

    “官僚只知捕风捉影相互诘难,以无关紧要之小节谩骂于朝堂,而不顾民生疾苦,社稷焉能不败哉?朝廷赏罚取舍难以践行,官吏职位调动频繁之至,昔日宋时荆公亦于上仁宗皇帝言事疏于此关节有所建议,奈何未能得重视,以致官场虚浮,华而不实。方今之计唯有考成为先,整顿吏治,以戒此夸夸其谈之风,万岁若不能采纳,望太岳勿要气馁,审慎思索周详计划,今日不行,日后也定有可行之机。”

    他逐字读罢,刚好清稚转醒,手撑了下颌视他。

    “我搅扰你了么?”张居正道。

    她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夫君还不去睡么?”

    “你先去睡罢。”

    顾清稚却不急,坐在原处仰面注视他。

    稍顷,言已出口:“夫君这道奏疏很好。”

    这话略显单薄,她想了想,又望着他的双眼补充:“我的意思是好到我无法以言语再加以形容,因它太大太广阔,得以江河山川来承载,小小的一册题本是决然装不下的。”

    “……谢谢。”

    顾清稚笑起来:“都是太岳写得好,我才能夸得出来。”

    “去睡罢。”

    “你也是。”

    她方欲起身离去,又想起一事,索性坐回不动了,去扣他的手:“夫君不要听信那些传言。”

    张居正道:“无稽之谈耳。”

    他连那些台谏官的弹劾亦只当例行章奏不屑一视,如何能将这些民间风言风语挂心。

    “我知夫君不信。”顾清稚弯了弯眼,认真吐出词句,“但我还是想跟夫君说,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以后会注意的。”.

    春去秋来,高拱遭弹劾后愈感不安,自请罢职,回了新郑闲居。

    隆庆二年,徐阶以居于一品俸禄再历九年为由,请乞骸骨回乡。

    隆庆起初不许,后徐阶上疏二十余道恳请恩准,皇帝终于批复。

    诏书下,建极殿大学士、当朝首辅徐阶致仕,即日启程归于江南——

    才知道同学研究要做诸葛亮,有点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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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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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时分, 凉风细细,烟络横林,迤逦黄昏下几声虫鸣次第起伏。

    “行了, 就这儿罢。”徐阶摆手示意, 又令徐璠将行李塞进驿站马车的座位底下。

    徐璠见父亲致仕, 早觉做官了无意趣,倒不如回去侍奉双亲来得自在, 于是干脆也辞了官,与爹娘一道还乡。

    “舅舅记着外公入秋即犯咳疾, 并无大碍, 但务必要煮些梨水予他日常饮用。”清稚心有挂念, 视向徐璠道。

    他费力搬了行李上车,一面应道:“七娘尽管放心便是,做儿子的待自家老父哪能不孝顺的。”

    张氏眼底含着一汪泪, 喉咙也有些阻塞, 牵着顾清稚的手微微颤抖。

    她轻吸一口气, 抚摩外孙女的脸颊:“你切记要照顾好自己……我和你外公再不能护着你了, 往后的路全靠你和张先生并肩而行,有事好好商量, 想我们了记着送封信过来, 日后若是想回老家,我们随时候着你。”

    语罢, 她又转向张居正, 唇畔牵起和蔼笑容:“老身最疼的唯有这个不太省心的外孙女, 万望太岳看顾好她, 若是七娘做了甚么惹恼了你, 你担待着些, 就当她年幼不懂事便罢了。”

    清稚不满撇嘴:“外祖母说谁年幼呢,我都二十多了。”

    “好好好,长大了。”张氏将其鬓边逸出的乱发揩去,拍了拍她的颊边,“但和你张先生比起来不还是年幼么?”

    “夫君你听听,外祖母说你年纪大。”顾清稚脸转向一旁不语的张居正。

    他失笑,朝老妇人弯腰拱手:“夫人放心,您与老师一路顺行,张某与七娘皆望二老早报平安。”

    徐阶与张氏一并颔首,注视他的目光里皆有赞赏期许之意,转向清稚的瞳孔里意味可就大不相同了——张氏是不舍与忧虑,而徐阶则带了几分嫌弃。

    张氏暗里掐了他一把,徐阶目光立时又变,紧锁住眉头道:“当初你跟我承诺过的可莫忘了,莫要让老夫瞧不起你。”

    清稚即刻便知他说的是什么,随后乖乖应答:“都刻在心底里呢,决然不会忘的。”

    “行了,去罢。”徐阶挥袖,在长子搀扶下踏上了马车。

    “老师。”车轮临行的前一刻,张居正忽而唤。

    徐阶掀帘:“太岳?”

    “请受学生一拜。”张居正倾身长揖,“老师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徐阶视着他,昏灰眸子映出张居正挺拔如鹤的身形,笑道:“即便没有老夫,以太岳之才亦有他人赏识,老夫何德何能得你这一拜?”

    “老师一代名相,学生心向往之。”

    徐阶不禁微笑:“名相这辈子老夫是望尘莫及了,能得个名臣的盖棺定论已是此生无憾矣。至于名相之衔,皆看太岳了。”

    “老师如此说,是折煞学生。”张居正谦谨躬身。

    顾清稚在一旁看戏,也不答话,只在面上直乐呵。

    “如今求了个全身而退,老夫已算得上是得天眷顾。”徐阶望天感慨,“再不敢奢望甚么。”

    两榜进士,双朝宰辅,他深感此生富贵已极,年少抱负早被光阴磋磨,全身而退已是至善结局。

    清稚连连点头:“那您就好好养老,莫再想那些烦心事儿。”

    徐阶瞥她一眼:“你少让我担忧就无甚可烦了。”

    稍顷吩咐车夫:“启程罢。”

    坐于身侧的张氏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欲吐,末了,千言万语化作了两字:“保重。”

    “外祖父外祖母保重。”顾清稚收起笑容,向二老告别。

    车轮滚滚远去,眼见在天尽头化作一墨点,饶儿不由得亦感伤,泪眼汪汪问向清稚:“娘子,老爷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一股怅然凭空覆住面孔,顾清稚长叹一声,回转身去:“如无意外,再也不会了。”.

    徐阶高拱皆去,阁中李春芳任为首辅。

    时人皆赠其外号曰“甘草阁老”,盖因此人哪都不沾,最喜调停斡旋,充当笑脸相迎的和事佬。

    然这类人往往难以镇住才高下僚,赵贞吉年逾六十,博学多识,名望资历皆胜过其余阁臣,张居正于他眼里不过为年轻后辈,然而受拔擢时日比他早,于是本就性情急躁的赵贞吉心生不满,常与张居正生出许多龃龉,争强好胜何止一天两日。

    张居正素日冷脸待人,沉默寡语,故而即便再如何受赵贞吉针锋相对,亦未多作应答。

    “这封奏章可是太岳你拟的票?”赵贞吉提起一卷题本问之。

    张居正道:“是。”

    赵贞吉微哂:“人皆言江陵多谋善思,看来仍是年轻气盛,思量多有不足。”

    张居正不恼,搁下笔,拱手道:“是张某有所粗疏之处,还望赵大洲相公赐教。”

    “赐教不敢,张相公抬举老夫。”赵贞吉视他,“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边臣戚继光意欲招南兵十万于张家湾,太岳犹能允准?”

    “为何不能,请大洲试为张某言之。”

    赵贞吉冷笑,眉目高耸:“十万大军可非小数目,南方青壮劳力皆被北方征走,南方农务、军防将何以为继?太岳未免过于想当然,须知这南兵若是水土不服,更易生乱!”

    张居正待他语毕,方才道:“大洲过虑。戚继光有此奏疏亦有其缘故,因北方蓟镇相较于南方承平日久,旗鼓不闻,号令不明,以至于士气难振,弊端暗生其中,又因兵卒多不识字,军中告示条例无法领会,故而唯耳提面命更为高效。依此考虑,戚继光方才请求调南兵北上,与北兵共处一伍,以期言传身教,早日练我边防节制之师。”

    他娓娓而言,却无法浇灭赵贞吉存心争斗之火,后者从鼻间哼了声,取了笔来改票拟:“南兵自有一套训练法,如何能与北兵齐平!张太岳莫要一味维护戚继光,谁人不知你与此人多年交好,阁臣与边防大将勾结有私,须知此乃国朝大忌,张太岳还是自己掂量着孰轻孰重罢。”

    这气势旁若无人,不独侍立两厢的内侍,就连首辅李春芳早惊得亦不敢发话,只一声不响地拟自个儿的票,待到了时辰立即捧去司礼监找人批红去了。

    “国之大事,张某从无半分私心。”张居正眉间如春山秋月坦荡磊落,缓缓道,“赵阁老既有计较,听您便是,是张某愚陋,不及赵大人有先见之智。”

    他主动退让,俟下值后即步出午门。

    最近烦扰心头之事甚多,搅得他头脑不甚清明,他闭了闭目,方欲回府,却在午门外见一身着浅青碧对襟短衫,并玄色百褶如意裙的人影,恰如清新一道晚风,吹开胸口郁郁沉闷。

    “夫君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女子笑意盈盈,前来迎他。

    他任清稚攀上自己臂间,侧首问:“你今日为何来接我?”

    她歪头,眸光与他探问的眼神相接:“因为想你了呀。”

    她将脸颊贴近他的袍袖,感受风猎猎鼓起,逐渐掩过她的面庞。

    “上车罢。”张居正道。

    顾清稚扯住他袖侧,杏眼如月眯起,挽上笑意:“夫君定是忙坏了,你忘了今天是甚么日子了么?”

    张居正细思,余光触及天外那一轮圆月,方如梦初醒:“是八月十五。”

    “对呀,是中秋了。”顾清稚接话,“今晚前门大街定会很热闹,我们要不瞧瞧去。”

    “依你。”.

    前门大街乃京城最为喧嚣之地,途经鲜鱼口、大栅栏、珠市口、煤市口、廊房胡同一带,吵嚷声更是如浪潮扑面袭来。

    沿街除却商铺廛肆,亦有许多设摊叫卖的棚户,酒楼茶院檐下挂的灯笼时隐时现,淡黄底黑字的招牌临风而曳。

    河边栽有绿树,花市灯如昼,甚或建有几座小鳌山,以木料制作出假山模样,上插翠柏,供奉风神、火神,其上饰有各色多样彩灯,底下还有人伴舞。

    顾清稚早见惯了鳌山灯,倒对一旁骑在高跷马上舞刀弄枪的艺人班子表示出更浓厚的兴趣。其中还有几个在长长木梯上做着杂耍动作的小童,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滚,四下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她亦鼓掌,张居正瞥见,道:“你爱看这类么?”

    顾清稚道:“有的瞧便会多留意两眼,平时也不是很热衷,毕竟也不是日日都有的看。”

    张居正颔首,目光视向前方:“我们再往那边走走。”

    “好呀。”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腕,满街喧闹中,两人继续信步穿行。

    “是老师!”忽而,有几个青年的兴奋声音破空传来,止住了二人脚步。

    回身望去,只见申时行偕几个同门恭敬作揖:“学生问老师、师娘安。”

    申时行上前问候:“老师和师母也来观夜市么?”

    顾清稚笑道:“那总不会是顺路顺到前门大街来罢?”

    申时行一赧,顾清稚见状又开口,存心逗他:“大好的中秋月圆夜,时行怎么不多陪陪家人,倒和他们出来逛,岂不是浪费这般良辰美景?”

    张居正见学生脸上又是一红,望了眼兀自煽风点火的顾清稚,微笑道:“时行莫听她插科打诨,你们自去尽兴闲游,我们先行一步。”

    顾清稚感到手腕蓦地被攥住,还未回过神便被带离,身后一阵阵“老师与师娘慢行”自人群里飘出。

    “太岳这么急。”顾清稚转眸视了眼淹没在人海里的一众青年,撅起嘴,“我还没同他们调笑完呢。”

    所以才更要牵你走了。

    “那儿有烟火看,你应会喜欢。”张居正视线投往河边一座亭阁,借以撇开话题。

    顾清稚循目光望去,果见那阁前搭了数层木架,四旁有八架珍珠帘,每一架皆有二丈高,下以五色火漆塑造许多狮、象等动物,每一只上面坐了个人,手中皆持有千丈菊、千丈梨等火器,兽足内又藏有踩着车轮的匠人。

    一声令下,藏着的匠人驱使巨兽旋转而动,那兽上人手中瓶花徐徐喷涌,队列且阵且走,伴随焰光四射溅起,无移时,火器发出的黄、蓝、红光遮天蔽日而来,甚至掩住了天边明亮的圆月。

    观者无不心潮澎湃,只觉耳朵眼睛全被这难得一见的盛景攫夺,当下还有才子即兴作诗,口占一首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迅雷。”

    听者又是一阵叫好。

    不提防,几丈外倏而燃起一声霹雳,骇得众人无不下意识捂耳。

    顾清稚亦是面色一白,张居正道:“这厢太过嘈杂,我们再去僻静处歇一会儿。”

    她点头,两人终是行至一片树阴之下,目下皆无绚烂耀目的彩灯焰火,只余一方安静池塘倒映出徘徊月影,其上一座瞧不清身份的雕像。

    水下无数铜钱折射出粼粼的波光,顾清稚惊异道:“看来是这里很灵验,这么多人来求愿望。”

    “倒不一定是灵验,投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亦会跟风趋同,此为人云亦云。”张居正淡淡道出真相。

    顾清稚唇角扯起:“非要说实话嘛,其实留点念想也好。”

    “太岳带钱了吗?”她向他伸手。

    张居正虽是口中如此说,仍自袖中取出一串铜币,放入她掌中。

    顾清稚拈出一枚,想了想,又拿了一枚,一道抛入水中。

    “太岳也来许一个。”她将手掌拢起,有模有样地垂首启唇,默念了一串话。

    “我许完了。”

    “我也是。”张居正看入她澄亮眼眸,“你许了什么。”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顾清稚弯了弯眼眉,以期待的眼神回看他,“太岳呢?”

    张居正却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不多,近来更是难得见他展颜。

    他迎着顾清稚好奇的瞳孔,道:“那可是不凑巧了。”

    “为何?”顾清稚紧张问。

    “因为我们许的愿望相同。”张居正道,“我希望你能祈愿成真。”

    顾清稚顿时捂唇笑起来,歪了身子靠过来:“这都能撞一起去,那看来我们谁都没有为了自己许愿。不过,”她眨了眨眼,“谁先许的愿谁最灵,我还是赢了。”

    张居正意识到随着她贴近,手里突然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个物什。

    他抬起手,掌中多了一只紫檀木盒,精致小巧,花纹繁复。

    “这是何物?”

    “前段时日我与西洋人一起为你做的多宝格盒。”顾清稚视着他借月色翻看小盒,“你打开来看看,里头全是关窍。”

    张居正依言,将其旋钮开启,抽去隔板,四个扇形小格推出。再呈直线打开来,又成了一字形小屏风,待翻转后复变成一个正方形筒状,每个格子里都置有一件新奇小玩意,诸如彩色弹珠、鼻烟盒、怀表等前所未见的物事。

    设计层层叠叠,个中机关甚是巧妙,令他忍不住攥在手中把玩。

    “想不到这小盒中另有如此乾坤。”张居正感叹。

    “是吧,还有机关你没有探索完呢。”顾清稚笑眯眯邀功,“这可是出自机轴原理,太岳都未曾听过罢?”

    “不曾。”张居正承认不足。

    “太岳再看,底端还是特意为你做的须弥座。”

    她知晓他近来习禅。

    他抬眸又望她,问道:“七娘用心至深,只是为何要为我做这个?”

    顾清稚与他对视:“因为我看西方人的记载有云,中国皇帝手里有一种神奇的宝盒,他只要一扭机关,世界就在他的手中转动。”

    月下秋风里,她牵起他温热的手,严丝合缝地扣住:“我听有人评,别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得个弘愿济世。所以我想给太岳做个小小的世界,让它就握于你的指掌之间,太岳说好不好呀?”

    语罢须臾,张居正喉头一热,紧了紧攥她的手:“我不知该如何说……是上天赐七娘予我为妻。”

    朝堂之排挤倾轧、皇帝之漠视、国事之百端烦忧,皆如弯弯绕绕的丝线绳结,扰得他心头被无尽苦闷笼罩,却不得解脱。

    然而他内里挣扎煎熬,顾清稚皆心如明镜。

    “夫君休说这话,我明白你之苦痛。”顾清稚额前靠他下颌,低声细语,“你宵衣旰食而拟的《陈六事疏》,圣上却听之藐藐,这些我都知道。”

    那道奏疏是他半生心血,隆庆却仅批三字“知道了”。

    即抛于脑后。

    过去期以厚望的明君如今亦沉迷女色享乐,将朝政尽扔给大臣裁处,把忠言良策束之高阁,这让他如何能不失望?

    那日携着题本失魂落魄走下玉阶的心境,他将终此一生皆难以忘却。

    “我们会有时间的,太岳莫急。”察觉到张居正弯下腰,与她额头相贴,顾清稚轻声说,“你要等的明君,总会有的。”

    “好。”

    ……

    秋露吹开花蕊,喧哗渐逝,唯有此间静谧如昔——

    看《张太岳集》不是看的文笔,主要是心志和情感,非常触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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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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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抵达华亭之日, 即递来一封信报平安。

    与此同时,表弟徐元颢亦寄来一家书,信中言祖父徐阶因一路颠簸而足疾复发, 索性闭门谢客, 原先许多乡人闻得阁老致仕, 纷纷前来拜谒探问,目下徐阶正好有了理由一概不见, 乐个清闲。

    “外公是打定了主意做个田舍翁了。”顾清稚阅信后感慨,“这回他竹杖芒鞋走在松江田埂上, 谁还认得出这位老爷子是曾经的首辅呢。”

    张居正坐她对面, 为近来主持编纂的《世宗实录》拟写纲目, 听她这话,接道:“老师如此也算遂其心愿了。”

    “是啊,我也只盼着外公能安度晚年, 这大半辈子又是被贬又是受屈, 好容易斗倒严嵩翻了身, 又要受你那好友的气。”

    一提高拱, 张居正不由得自书卷中抬首,望向她:“肃卿又回了京。”

    顾清稚愣怔:“他不是致仕了么?”

    张居正:“圣上又召他起复。”

    一股不安顿然在心间升起。

    青白面色早将她内心惴惴袒露, 他如何不知清稚在担忧甚么, 安慰道:“徐阁老自在江南安度晚年,肃卿如何还能再为难他。”

    “他要是真如你所想便好了。”顾清稚却蹲下身收拾起东西, 道, “你那友人性情如何, 你也不好替他作保证。”

    “肃卿向老师去信, 言已然放下恩怨, 老师也已致书答谢, 想是不会再生报复之念。”

    顾清稚从喉咙中挤出一个笑:“但愿如此。”

    张居正见她竟是要走的架势,问道:“你这是要出门么?”

    “这些日子我可能会有些忙。”她将脉枕、针灸等物塞进药箱之中,朝他微笑,“城南小儿病频发,那儿离家里有些路程,有时若是我归家晚了,你不必等我,自去睡便是了。”

    这话出了口她方觉多此一举,以张居正素爱通宵达旦的个性,说了也相当于未说。

    于是她走至他身旁,轻轻搭上肩:“夫君切不可再如此辛劳,你已不是二十岁上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再怎么折腾身体都无大碍。若是你积劳成病,我见了会心疼。”

    张居正握住她手心:“我无事,你忙你自己事即可。”

    “那夫君记着要多食果类,一天一个苹婆果,不许断!”顾清稚挣脱了手,指尖抵住他鼻梁。

    “我答应你,快去罢。”.

    未几,顾清稚的担忧果然成了现实。

    即便徐阶已远离朝堂与京中再无瓜葛,高拱犹然记恨其当日指使门生胡应嘉弹劾之仇,寻隙欲报复回去。

    听闻高拱回朝之日,给事中胡应嘉骇得肝胆俱裂,竟一病不起,无几日去世。

    然而高拱仍不解恨,连上《正纲常定国是以仰裨圣政》及《辩大冤明大义以正国法》两疏,直指徐阶当年为起草嘉靖遗诏是欺谤先帝,假传圣旨,此二事皆为谋反重罪,一时竟欲逼徐阶于死地。

    “徐华亭已致仕,肃卿何必要如此纠缠不休?”李春芳无奈,欲压下奏疏奈何又无那个胆量,只得与盛气凌人的高拱争辩。

    高拱果大怒:“李相公这话好没道理!凭甚么只准他徐阶弹高某,不许高某弹他?你李相公乃徐阶门下高徒,高某又与他无甚瓜葛渊源,以怨报怨有何干系!”

    李春芳顺了顺气,不欲与他起冲突,乃摆出一副平和面色,温言道:“高肃卿既为相公,当有容人肚量,徐华亭目今已乞休还乡与肃卿再无利害牵系,你为何强要不依不饶,饶他做个乡间士绅不可么?”

    “李相公未经他人苦未劝他人善!你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有做阁老做成你这般左右逢源,岂不羞乎!”高拱反唇相讥。

    “高大人说这话是何道理?我李春芳自入仕来,也曾受过台谏官诘责,若是都像你高大人这般以牙还牙,皇上那儿光弹劾的奏章都得似雪片满天飞了!”

    高拱眼色一暗,将手中题本重重往桌案上一掷,捋袖直指李春芳,怒道:“李相公是说我高某不够公忠体国,偏拿个人私事烦劳圣上?高某直说了罢,他徐阶倚老卖老欺上瞒下,不拿我高拱放眼里在先,凭甚么要求我无私,命令我大度?”

    李春芳顿觉心灰意冷,内阁中先来赵贞吉,后又回来个脾气更烈的高拱,张居正入阁后亦是冷傲待人,偌大一个朝廷,竟无同僚能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办事的。

    为其捧文书的小吏见这位首辅言语讷讷,直到高拱离去仍是忍辱吞声,不禁替他打抱不平:“相公这是何必!他高拱再跋扈也越不过您去,您这把椅子终究排他之前,您一味退让不是教他愈发得寸进尺?”

    李春芳喝道:“住口,阁中重臣也是你能议论的!”

    小吏打了个寒噤,喏喏退下。

    他掀帘趋出,恰好张居正随后步入。

    “太岳。”李春芳唤。

    张居正作揖:“李相公有何事见教?”

    “不敢言教,只是有一事欲与太岳商议。”

    “张某洗耳恭听。”

    李春芳道:“高肃卿欲以内阁举行京察,太岳可知?”

    “张某以为不妥。”

    此事是个大明的官皆知不妥,京察即为六年一度对官员的考察,向来由吏部主持,而由都察院配合执行,目今高拱欲以内阁掌京察,这不是将手伸到吏部去了么?

    内阁本无相权,现下被高拱这么一搅,天下谁人不说他高拱身为阁臣却想着要做宰相?

    李春芳早对此行径不满,对着高拱那张激愤脸孔又不好反驳,只好来探问张居正口风。

    他目光扫向张居正平静面容,试探着相问:“那太岳说说该如何?”

    张居正波澜不惊答:“唯有制约都察院大权以抗衡。”

    李春芳暗自思忖可行性,拱手道:“谢太岳。”

    俄而沉下眉目,坐回椅中发出感叹:“李某这首辅当得真个是如履薄冰,不过细想,连老师徐阁老那等人物亦免不了被弹劾诘难,李某不如早行致仕,一道归去罢了。”

    “既如此,亦能成全李相公美名。”张居正淡答。

    此语过于凌厉,李春芳骤然一惊,不禁复瞥他一眼,仍见他面色如常,冷若冰霜。

    他不由得扯唇干笑:“太岳说的是,李某来日即再上乞休奏疏,只求回乡侍奉双亲,再不理会这朝中是非。”

    言毕,他一面掀帘离去,心中仍是郁闷难消。

    那小吏一直候在门外,见李相公脸色铁青着出来,躬身凑上前替他接过案牍。

    “相公有何指示么?”

    “无他,替我拟一道乞休疏罢,言辞务必恳切。”

    “为何?”小吏惊诧。

    “悍臣满朝,哪有我李某容身之地。”李春芳苦笑,一个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觉自己一介江南士子哪里是跟这些人精玩弄权术的对手,“倒不如自请罢去,落个清净。”.

    烛火摇摇,人约黄昏后,夜枭叫声夹杂蛩鸣自叶间袭来,震在心上不由得一阵颤栗。

    张居正解下朝服,只见顾清稚端坐书房中,只着了条秋香色褙子,兀自垂首览着手中一封信。

    他心下顿而一沉,往那信视去时,顾清稚却已读罢。

    她将信搁往桌上,道了声:“天好凉,我去卧房取件大袖衫来。”

    待她闭上门,张居正将那信拿起细观,见是徐阶笔迹,上云近来一切皆好,他与外祖母张氏俱身体康健,虽是足疾未愈,但也并不碍事,只需静养便可。望七娘勿要挂念,过好自个儿日子便是。

    他阖目,舒出一口气。

    门一开,清稚披着外裳回至,又欲添墨展纸,提笔予徐阶回信。

    “外孙女亦事事安好,谢二老惦记,来日得了空闲,定当重返松江尽一尽小辈这颗孝心。”

    余下皆是近来市井见闻,京城怪谈,她将出诊时自街巷妇人口中听来的奇事一股脑写了下来,以博老人一笑。

    书毕,顾清稚方欲嵌上火漆,门外却有人来报。

    “娘子,有个自称是徐氏管家的中年男子求见。”

    她诧异:“是徐阿四大伯么?”忙放下书信起身,对镜理了理发鬓。

    张居正道:“我去替你待客。”

    “我的娘家人,自然要我去见。”顾清稚拒绝,却意外瞥见他面上紧张神色。

    他鲜少有这般时刻,顾清稚不免好奇:“太岳怎么了?”

    “无事。”

    她还想再追问,饶儿忽推门叫唤,拽住她衣袖:“娘子不好了,阿四老伯正在咱家的堂前哭呢,怕是出什么事了。”

    闻言,顾清稚也无暇去管张居正的异样,立时跟在饶儿之后快步走了出去。

    “老伯怎么了这是?”一进前厅,果见徐阿四满面泪痕在同几个徐家过来的旧仆说话,再看时形容枯槁,鬓边白发染了一大片。

    甫见了自家小姐匆匆跨入,徐阿四竟哭拜在地,将清稚骇了个连连后退。

    “老伯快快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她伸臂和饶儿一并将他搀起,奈何徐阿四膝下如生了根,硬是跪着不肯直身。她无奈,收回有些酸软的手,视着徐阿四涕泗横流的面孔道,“老伯若有事,请您速速告知于我,我好想个对策。”

    徐阿四方以手背拭泪,身后徐氏家仆亦大哭,呜咽道:“徐家……徐家倒了,苏州知府蔡国熙查出徐家兼并田亩事,判三位公子流放戍边,娘子……未曾亲眼见当时情状,徐家子孙牵着老爷哭号,老爷被逼得要去跳西湖!”

    “娘子——这该怎么办?”饶儿抽泣着扯她。

    满堂哭声四起,顾清稚眼眶亦是泛红,然仍冷静道:“劳烦阿四老伯将前因后果详实道来,勿要有所隐瞒,饶儿速去替老伯端碗茶来。”

    阿四却不接茶,只顾着磕头,颤声道:“那海瑞来任应天巡抚,不顾老爷昔日御前相救的情面,强令老爷退出占有田地,一时刁讼四起,咱们徐家饱受骚扰,后又来了个高拱门生蔡国熙任知府,为讨好其座师,想法子罗织罪名将我徐家三位郎君尽皆贬为庶民,发配戍守,那边地卫所哪里是人能待的地方!郎君一去,还不知有无命回来!”

    “我已尽知,阿四老伯快先去歇息。”她喉头微堵,温声道,“我自会想办法保外公平安,你放心便是了。”

    徐阿四干涸的嘴唇启阖再三,嗫嚅着似乎还欲再言,顾清稚截住他话头:“老伯一路风尘仆仆定是倦了,容我些时日想出法子,您且莫急,快下去好生歇着罢。”

    将厅中诸人遣去,她平静地坐回藤椅,虽是没有发作,但周身沉降的冰冷与愤然交杂的情绪仍令侍仆畏惧,仆役们只收拾了茶具安放好椅凳,便忙察言观色地离开了前厅。

    心头一阵气恼瞬时涌起,为何自家族人能如此糊涂昏昧!

    但又不好对徐氏家仆们明言,只得如此打发了,今后再行计较。

    这股苦闷搅得她腹中一坠,胸口恶心翻江倒海,迫得她捂着喉咙欲干呕。

    意识到有人推门而入,顾清稚尽力平复,俄而转脸视去,淡淡道:“夫君为何瞒我?”

    “我不欲让你担心。”

    “还有别的信么?”顾清稚摊开手掌索要,“松江来的书信,夫君究竟截下多少?”

    还是被她发觉。

    张居正从抽屉底部取出数封纸,放于桌角:“皆在此处,你自拿去便是。”

    顾清稚颤着手去接,将第一张沿折痕展开,见是徐元颢落款。

    上云徐家遭难,门庐被毁,祖父仓皇躲避无处藏身,祖母惊惧之下一病不起,终日与祖父相对而泣。

    故此,请阿姊施以援手解徐家于危困,元颢感激不尽。

    余下数信,皆是徐家诸兄弟姊妹恳切之辞,无不求她相救,否则徐家危矣,长辈亦命在旦夕。

    徐阶为免她心忧,将窘困境遇尽数隐去不谈,而只有徐元颢与众平辈们对她道出实情。

    却尽被张居正匿下,甚至只字不与她提。若非今日徐家人亲自上门,恐还要被蒙在鼓里。

    她将信看罢,镇定视他:“夫君就这般不信任我?”

    张居正攥紧袖中掌心,回避她质问目光:“你何出此言?”

    顾清稚甩下信笺,语气竟有些恼怒:“你是怕我偏袒自家亲人,求你相救么?夫君大可宽心,我不会求你一个字让你为难,既然你对我有所防备隐瞒,那我们还是分居罢,今晚我便去住原先徐府宅子里,再不扰乱你神思。”

    “饶儿,收拾行李,我们现下就走。”她不待他开口,即刻拂袖负气而去,重重闭上门。

    张居正被她关于身后屋内,透过窗扉注视她远去背影,却不言任何挽留之辞。

    “张先生快去拦住娘子呀!”饶儿急得跺脚,又见张相公毫无动作,不禁连声催促,“娘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她回不回来,我如何能强求。”张居正漠然转身,自去启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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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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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府。

    徐家二位郎君俱被锦衣卫押去, 余下的仆役、侍婢们无不觉天将要塌,凄凄然哭作一团,偌大一个徐宅未几便被笼罩于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七娘!”一见顾清稚自马车跨出, 陆姀忙快步迎上前, 焦急打量她眼眉, “你为何要来?”

    复又推她回去:“此间是非之地,七娘不要来掺和, 快回去罢。”

    顾清稚往旁一撤,松开她推搡自己的手掌, 垂下脑袋作可怜状:“我同夫君吵架了……只能来这里躲躲, 舅母不会要赶我走罢?”

    “做甚要吵架?”陆姀蹙眉。

    顾清稚撇嘴:“就是有矛盾了呗。”

    陆姀敏锐听出其中关节, 严肃视她:“是不是为了我们徐家的事?”

    “舅母先让我进去成么?”顾清稚岔开话题,迈开步子往里面走,“我从今晚起就住这儿了。”

    不等陆姀开口, 她又转首问向一侍女:“我房间还干净么?”

    侍女忙躬了躬身, 回道:“禀娘子, 您的卧房每隔三日便会打扫一次, 这是阁老临行前特意嘱咐过的。”

    清稚心下一黯,又道:“麻烦你再帮我把徐管家请来。”

    侍女答应着去了。

    稍顷, 徐阿四即至, 朝她弯腰作揖。

    “娘子召老奴有何事?”

    顾清稚瞧他憔悴模样,不忍再视, 侧过眼去:“我欲劳烦阿四老伯回松江替我办一件事, 不知老伯可愿意。”

    “娘子尽管吩咐, 老奴赴汤蹈火也愿效力。”

    顾清稚道:“阿四老伯向来受我外公倚重, 徐家的地产田契可是都掌握在您的手里。”

    徐阿四颔首:“是, 承蒙阁老信任, 老奴一日不敢懈怠。”

    “请阿四老伯实话告诉我,徐家在松江府究竟有多少田亩?”

    他犹豫,瞥了眼清稚诚恳面色,沉吟再三,方回话:“不足十万亩。”

    吞得还真不少。

    “海瑞大人要徐家退田几何?”她问。

    “……六万。”

    “那为何不肯退?”

    徐阿四面露为难,似是不愿多透露内情,心底挣扎良久方回言:“三位郎君不肯。”

    “那外祖父就不管吗?”

    “阁老闭门谢客,外事一概不管。”

    “就无门客劝说么?平日不是蹭着我徐家的饭食讨生计,怎么一至关键处就成哑巴了?”

    她这一连质问抛下去,徐阿四双目一闭,忽地朝她一跪:“皆是我们下人的不是!老奴未能尽到规劝之责,让三位郎君误入歧途,一切都是老奴的过失。”

    顾清稚眉头一皱,道:“阿四老伯莫要跪我,目下我唯能寻你做个帮手,你可愿救我徐家?”

    徐阿四重重点头:“娘子尽管驱遣便是,能为徐氏效力,老奴死了也甘愿。”

    清稚微微一笑:“哪能教您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请您即刻回松江把六万亩地契当着海青天的面退了,由着他分配去,若是徐氏族人怪罪您,只管推我身上便是了,就说是我强命您这么做。”

    徐阿四一愣:“这……老奴不敢。”

    “管家连这都不敢,难不成就敢看着徐氏家破人亡吗?”

    “不敢不敢!”他慌忙道。

    他又垂首度量,细思确也只能如此,然心头仍有一忧挥之不去,看向她:“那敢问娘子,咱家三位郎君可有活路么?”

    顾清稚也被难住,只摇了摇首:“我也不知。”

    二舅母范氏早在一旁静听多时,见这天大关头外甥女犹能从容与管家商议,心里大石才放下些许,又甫闻清稚竟是如此回答,顿时大惊,撑了把圈椅扶手踉跄离座:“七娘勿要见死不救!”

    眼见舅母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顾清稚忙扶她,凝视面前鬓发散乱满脸愁容的妇人,轻言安抚:“舅母莫急,有甚么事我们再商量。”

    “我如何能不急!”妇人拭泪,“你舅舅眼下生死未卜,指不定在大牢里受着什么罪,那帮狱吏一瞧前宰辅的儿子跌入尘泥里,这还不使了劲地磋磨他?日后还要被发配去关外岭南那等偏远之地,你舅舅如何能扛得住!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和你表弟妹们也不愿活了!”

    瞅见母亲泪下如雨,表妹阿柔亦抱着她腰放声大哭起来,愈发触动范氏心痛,搂着幼女一道悲泣。

    “嫂子莫哭坏身子,咱们再从长计议,多思量思量总会有办法。”陆姀凑近去劝,一面拉开阿柔。

    范氏却不理,只泪汪汪盯着顾清稚:“七娘能否再想点法子把你舅舅从牢里脱出来?”

    顾清稚回视她焦急双目,道:“犯了法即要按律惩治,哪管是王子庶民都是一样的道理,自古以来即是如此。望舅母体谅,我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法度?”

    范氏哪里听得进,埋首入掌中,哀哀怨怨抽噎道:“七娘这就要割席了?何苦来演一出大义灭亲给我们自家人看,你再不愿和徐家扯上干系,外人眼里你也是徐家人,哪是你不认就能成的。”

    “舅母这是何意?”顾清稚也不恼,仍是温和言语,“三位舅舅都是我顾七娘至亲,承蒙他们看顾我才得以长大,如何能不惦念他们大恩?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亲情是亲情,公义是公义,他们强占了别家百姓田地就是犯了法,舅母让我如何救去?”

    范氏立时自掌中抬起头,听她这话一时情急,直接拉过顾清稚的袖,哀求道:“你如何不能救?你只要一句话,张大人就能出手相助。凭他如今所居地位,和那高拱求个情,救下你舅舅们是轻而易举之事。”

    “可是高阁老正好逮着三个舅舅罪状,他占着理,夫君纵是有心相救也无力啊!”

    见顾清稚神情淡漠,范氏心中不免急切,郁积已久的忧闷刹那涌上心头,不提防一阵晕眩。

    “嫂子!”陆姀忙去搀扶。

    几个丫鬟上前打理,范氏摆手,咳嗽数声:“无妨无妨。”

    她又抬首望向清稚:“……七娘真要眼睁睁见死不救么?”

    “舅母一时急火攻心故而站不稳,但身体底子尚可,待我开一方药便能无事了。”

    瞧着她顾左右而言他,范氏不死心,一把扯住她衣襟:”七娘……就算舅母求你了!你那三个舅舅只有你能帮,你自问我徐家待你如何?你这般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你对得起徐家、对得起你外祖父么?”

    话音未落,拉扯间顾清稚喉头一热,突然涌出一口猩红鲜血。

    众人大骇,陆姀责备地瞥了范氏一眼,急忙来探看顾清稚。

    “七娘如何?”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替外甥女擦拭,嗅到这股刺鼻腥气,不由得心急,“要不要看郎中?”

    顾清稚勉力扯唇:“……舅母忘了,我自己便是郎中。”她微微抬起手腕:“无事,回去歇歇便好了。”

    一旁范氏惊得呆了,立时松脱开手,额头直冒冷汗,一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把小姐搀回去?”陆姀眼神示意侍女。

    她亦随之将顾清稚扶回卧房中在榻上躺下,替她铺好被衾,拿来一只枕给她靠着,坐于榻沿视着清稚。

    “七娘无事罢?”陆姀攥住她素手,取帕子替她拭去唇角血迹。

    “无碍,我都是装的。”她弯了弯眼,“要不然怎么蒙过二舅母?”

    陆姀刮她鼻尖,苦笑:“装得还挺像,我都被你骗了。”

    顾清稚虽是如此说,歪靠着软枕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又视她:“要不舅母还是替我寻个郎中来看看罢,我自己怕看不好。”

    “我这就去。”.

    “七娘如今还是不愿回去么?”郎中走后,陆姀眸底忧虑更深,锁住顾清稚小腹。

    清稚叹气,靠定舅母的肩:“你莫要为我担心,我不回去自有我的考量。”

    陆姀将她往自己怀里拢得更近些,抚着她的发丝:“我如何不知七娘顾虑,你怕的是连累了张先生,毕竟他如今担着非常之任,你不想教他与高拱反目,对他日后必成阻碍,是也不是?”

    顾清稚贴着她颈侧,轻轻点了点头。

    “我家七娘向来只知为他人考虑,却从不为自己做打算。”陆姀心酸,仍是勉力撑起唇角,捏着清稚雪白面颊,“但你现下有了身孕,总要让张先生知晓才是。”

    话音刚落,顾清稚倏然挣开她怀,望着她眼睛,郑重道:“舅母务必要隐瞒!现在还不能让夫君知晓,替我瞒着这件事,可以么?”

    陆姀见她神色里带了几分哀求,忙来圈住她,满口应承:“好好好,都依七娘的。”

    “只是你现下该怎么办?”她复问。

    “我不能看着养我十几年的外祖父落入危难,他是犯了错,但我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陆姀默然,环她肩头的臂间更紧了些。

    “我怕会连累你。”她说。

    顾清稚刚要回答,窗外却传来喧嚣吵嚷声。

    刚欲去寻人探问何事,侍女匆匆开门,气喘着来报:“二位娘子不好了,锦衣卫又来抓人,说大郎贪了松江府的钱粮,非得要逮家仆们去刑部拷问。”

    陆姀惶然站起,视向榻上清稚:“七娘……他们是真要将我徐家逼上绝路么?”

    顾清稚疲累地揉了揉眼,呼出一口气:“只怕我也逃不过。”.

    吏部堂下。

    张四维视着一众被军吏押来的徐氏家仆,蹙眉瞥向给事中韩楫:“此亦是高阁老授意韩大人而为的么?”

    两人俱是高拱心腹亲信,一人为吏部右侍郎,一人为吏部六科给事中,韩楫更是多年前即追随高拱,是个指哪打哪的好手,后者只需一个眼风掷来,韩楫即能会意。

    张四维一猜便知将徐府家奴擒来拷问定是韩楫的主张,目的只为迎合高拱,却也不说破,待韩楫拱手答:“高相公未明言,然未必不是此意。”

    他方淡淡道:“韩给事倒是擅揣摩相公心思。”

    “张侍郎言笑了。”

    倏地,张四维发觉堂下步来一眼熟人影,亦被缇骑左右监着,面容随距离接近愈发明晰。

    他不禁皱起眉目:“韩大人何必连徐阶家里的女眷都挟了来?”

    韩楫不以为意:“问个讯而已,须知徐阶的把柄指不定就在亲近女眷手里。”

    不等张四维再言,他经过隔扇走至大堂前去,朝女子曲身一揖:“夫人不用慌张,不过是简单的问话。”

    韩楫眼风一扬,身旁僚属立即会意,取来两把椅子,须臾各自退于隔扇之后。

    然皆悄然打开案卷,以笔记录问答。

    略候了片刻,一行人凝神之际,隔扇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夫人是国朝女医,大名韩某亦颇有耳闻。”

    那头的女子淡道:“韩大人谬赞了。”

    “夫人向来大义,徐家纵是夫人至亲,您想来不会因着私情有所隐瞒。”

    “大人宽心,妾定坦白。”

    “那夫人对徐氏兄弟所犯罪行定然有所知晓,除官府所查之外,可还有夫人所知的其他隐情?”男子气势显然凌于女子之上,即便隔着一道隔扇,依然能察觉女子之气弱。

    “妾虽为徐阁老外孙,然已是嫁入张氏,如何得知徐家之事?”女子低声道。

    韩楫一笑。

    “那徐家贪污、合并六万亩农田数案夫人可尽知?”

    “妾身在京城,并不知内情,此案自有刑部主理。”

    “那么夫人可识得此物?”他拿起袖中一纸,移至清稚双目之前,“某尚且认得,夫人不会不认得。”

    女子缄默。

    半晌,方才答他:“此乃妾之陪嫁,城南的三处庄子。”

    “看来夫人记性不错。”

    女子未答。

    男子续道:“这陪嫁……可是位于松江?”

    “是。”

    “可是徐氏老家?”男子咄咄逼人,音调逐渐升高。

    “是。”

    “可是徐阁老赠予?”

    “是。”

    “可见徐阁老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为何?”女子突然道。

    男子未意识到是这自始至终垂眉敛目的女子在反问,随即答:“这三处庄子乃之前主人状告徐璠侵吞的田产,既为徐阁老赠予夫人,阁老必定知晓内情。”

    僚属忙记下问答,以为至此罪名落定,欲收起纸卷之时,却听得屏风外女子声音骤然抬高,语调清亮:“那敢问刑部对此状告可有结果?”

    “……还未审理。”被她这么将了一军,韩楫不由得一怔。

    对旁的女子耳侧蓝珰微晃,近乎能够听清叮啷响动。

    眼眸轻抬,直视男子瞳孔,不慌不忙道:“既是还未审理,大人定论是否有些武断了。”

    “那改日刑部大堂亲审那孙姓主人,便有定论。”

    “不必了。”顾清稚掀开手边那叠文书推给他,“您所谓这三处侵吞的田产皆是按市价购得,证据皆在我手,即便到时去了刑部大堂,我呈上去的也是一样的证供。”

    韩楫定睛视去,竟是一应陪嫁田产地契,并缴税总目,交易流程,于何处购,又于何时过户,皆有白纸黑字一一详记,末尾徐家刻章,旁有孙姓主人按的手印,上书某年某月孙某与徐阶缔结某田庄买卖契约,还有多枚官印,一眼即清晰明了。

    “恕我直言,韩大人欲从我陪嫁入手寻徐阶罪状,恐怕是不能遂愿了,不过我也能理解韩大人,毕竟要劳您干这类旁人眼里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是为了尽您对恩师的一片孝心。只是高阁老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此等手段未必就能合他的意。”

    顾清稚微笑言毕,收起桌上文书即走,却被韩楫拦住:“夫人哪里去?”

    顾清稚无辜道:“问讯结束了,我不可以走么?”

    “未得我等准许,夫人怎可擅自离去。”韩楫道。

    “敢问大人何时操起了二部权柄?管审讯和关押应当是刑部做决定罢?若我未记错,您是吏部的官,怎的还换了顶乌纱帽来戴?”顾清稚眯起眼,又作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您这是跟您的恩师学呢,一个想着兼管吏部,一个手也跟着伸到刑部,绝配绝配!韩大人也真是矻矻不倦学以致用,佩服之至。”

    遭她这般调侃,韩楫面颊霎时一抖,但态度仍强硬:“夫人休要打岔,既是缇骑拘捕夫人过来,便该由锦衣卫指挥使下了令放您走。”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即便是锦衣卫也得凭着驾贴抓人罢?目下刑科给事中不署驾贴,我能在此处和大人讲话已是越了朝廷的规矩,您得清楚咱们干的是有违明律的事儿,过会儿咱们别双双被逮进刑部的大牢,这罪名怎么说也得韩大人来担。”

    韩楫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又不知该如何用朝廷法度反驳,只得看着顾清稚不疾不徐地起身,弯腰道了声大人再会,稍顷离开视线。

    “顾娘子看来是有备而来。”清稚才跨出吏部大堂,蓦地被一男声唤住。

    她转过身,不咸不淡道:“张侍郎好。”

    “张某问顾娘子安。”张四维立于圆柱之后,只现出半副红袍,“娘子只身前来吏部问话,张相公未偕行么?”

    顾清稚视他似是无意问起的双眸:“外子阁中公务繁忙,无暇应付此等些微小事。”

    “那不巧,张某恰好有件小事想要劳烦娘子。”未能从顾清稚那双看着明澈的瞳孔里读出讯息,张四维面色一僵,俄而拱手相邀。

    “何事?”

    张四维作揖:“家母王氏偶感风寒,只肯女医近身,故而斗胆请顾大夫过府看诊,张某必重金相酬。”

    她并未多加思索,答应得相当爽快:“不过举手之劳,明日一早我便能至贵府为王老夫人效力。”

    “谢娘子,然而张某还有一事。”

    “请讲。”

    张四维抬首与她对视:“明晚敝府有宴,恭请顾娘子与江陵张相公一道光临,帖子已下去贵府上,还望您莫要拂了张某心意。”——

    通勤一个多小时结果于谦祠周二闭馆,无疑受到了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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