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追妻第七月——醋意
致清院书房内, 午后暂未有要紧政务。
萧询与靖平王坐于堂前,除过饮茶清谈,二人也无事可做。
一炷香前, 瑜安方命人传了郑媪去,此刻韵华院中房门紧闭。
顾昱淮道:“瑜安带走人,是要做些什么?”
萧询语气平和:“朕亦不知。”
顾昱淮原本喝茶的手一顿,眼神中明晃晃写着陛下都送了刑具来, 竟然不知她用意。
萧询没有动眼前贡茶, 亦在猜测瑜安的心思。
可惜了, 没能留在韵华院中。
二人坐等了一会儿消息,顾昱淮道:“罢了, 瑜安行事素有分寸,总不会出格。”
“出格也无妨。”萧询不以为意, 横竖是在靖平王府中, 真出了什么岔子都能摆平, 只要瑜安顺意便好。
顾昱淮握着茶盏,从前怎么没看出小皇帝有些昏君的特质。
侍从隔了一扇门禀道:“王爷,郑姑娘方才来过。”
无需多言,必定是为郑媪被带走之事。
王爷早有交代, 致清院中人自然知道怎么打发了她。
“表小姐安心, 王爷虽政务繁忙,但已命人去韵华院过问。嘉懿郡主只是同郑夫人叙旧,几盏茶的工夫, 就在王府内, 不会有什么。”
几番言辞, 点出王爷的忙碌,顺顺当当打发了郑家姑娘。临了再往静颐院送些金银饰物,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萧询听得侍从所禀,笑道:“王叔倒会敷衍。”
顾昱淮语气从容,也是懒得多费心力:“不让她起疑便罢了。”
侍从依礼告退,郑家姑娘在院中学规矩时,王府内同样赐物不断。因而哪怕一月都见不到王爷三两回,明珠姑娘都很安分。
萧询瞧王叔气定神闲饮茶,却联想到几件旁的事。
“朕记得瑜安初到王府时,王叔待她就有些不同。”
哪怕不知晓瑜安身世,王叔对她已然很有耐心。
顾昱淮笑笑:“许是亲缘使然罢。”
他曾捧在掌心疼宠长大的小侄女,自相认以来,从未有一日怀疑。
……
“夫人可知道,本郡主为何今日才传你来?”
郑媪被压着跪于屋内,心中因为此话涌起一阵警惕,审慎道:“民妇自是不知。”
她做好应对准备,然主位上的女子在她开口后,只闲闲把玩着手中一枚宝石戒指。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入,极品的红宝流光溢彩。
屋中一时陷入静默,漫延着无形的威压。郑媪在这片寂静中不断回想近几月来的动作,一度疑心是何处露了破绽,以致被眼前人察觉了身份。
她打起十分精神应对,正沉不住气要试探时,上首女子漫不经心将戒指戴回指间:“本郡主今日恰好得闲罢了。”
郑媪一僵,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
瑜安轻描淡写看来:“本郡主若问,你便答,否则么——”
屋中一角,鞭刑,杖刑,针刑俱全,严正以待。
郑媪声音不自觉发紧:“光天化日,嘉懿郡主敢在王府动用私刑?”
她反扣上一顶罪名,却是色厉内荏。
瑜安毫不在意:“司正司中女官,如何算是私刑?”
细密的银针闪着寒芒,她笑容中竟还带了些无辜。
郑媪后背一阵发寒。
眼前的美人皎如月华,未曾料想出手能如此狠厉。
她目光逡巡过肃容而立的几位女官,宫中司正司,刑讯女犯完全不在话下。区区王府郡主,能借宫廷女官肆意妄为,必定是有帝王撑腰。
她额间沁出些冷汗,本是奉主上之命,带郑明珠那个丫头一路到靖平王府寻亲。原是想揭穿眼前人的身份,让明珠顺利取而代之,以便长久在靖平王府立足。
可事情横生变故,齐帝的插手,靖平王的默许,让明珠只能暂以表姑娘的身份自居。但她们到底留在了靖平王府,有机会从长计议。
郑媪掌心微蜷,强自镇定。她语气放软,试探眼前人的目的:“嘉懿郡主传民妇至此,不知意欲何为?”
主位上的女子不答反问:“本郡主倒是想知道,郑夫人带那女子来的意图。”
觉察到对方心思,郑媪生出些底气,刻意道:“认祖归宗,理所应当。”
“可惜啊,靖平王府并未承认她的身份。”
郑媪敏锐地听出端倪,眼前之人果真知晓自己并非千金:“是非公道,天地知晓。”
倘若嘉懿郡主召她只为身份之争,那便是未疑其他,一切尚有转机。
还未来得及庆幸,她听得上首之人徐徐道:“好啊,那便只有天地知晓罢。”
郑媪紧绷的一根弦倏地断开:“嘉懿郡主敢杀人不成?”
瑜安身后,两位女官随她的话语上前。
郑媪厉声道:“在王府动手,郡主就不怕靖平王——”
瑜安轻巧打断:“夫人可知君臣有别的道理?”
郑媪跌坐回原地。
对上嘉懿郡主的目光,她毫不怀疑,有帝王庇护,哪怕自己无声无息被灭口,都不会有人追查。
她万不愿葬送性命在北齐。
门口生路已被堵住,郑媪无比懊悔。她进韵华院分明有许多人目睹,她如何能预料嘉懿郡主敢在朗朗乾坤下要人性命。
郑媪面色惨白如雪,胜于女官手中白绫。有那么一瞬,她直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
落针可闻的当口,瑜安忽然笑了:“夫人这般紧张作甚。”
女子貌可倾城,这一笑,几乎有摄人心魄之感。
“可惜了,本郡主不喜欢见血。”
生死一线,所有谋算成空,郑媪已是大气都不敢出。
“夫人既是个聪明人,关乎郡主身份的是非曲直,还望仔细想清楚。”
分明是在凉爽的秋日里,出了韵华院的郑媪却一身冷汗淋漓。
静颐院陪她来的侍女早已不知所踪,她陷在里头这般久,却迟迟不见明珠身影。
郑媪抬头去望天光,不过是在王府后院走了一遭,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夫人,静颐院是往这处走。”护卫出声提醒道。
郑媪道了一声谢,勉力不让外人看出异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华贵院落。
主屋内,瑜安吩咐其余人退下。
叶琦铭自一旁屏风后踱出,品评道:“戏演得有点过头。”
瑜安不信:“还好罢?”
叶琦铭比划一二:“蛇蝎美人,拿捏得挺准。”
“哦,是么?”瑜安摆出方才的笑意,不阴不阳道。
叶琦铭本已坐到她身旁的位置,闻言挪远半步:“可以,可以了。”
瑜安见好就收,拈起案上一块糕点:“话说起来,这可比在营中审问细作容易许多。”
“那是。”
叶琦铭方在屏风后听着,也是曾见过瑜安审讯奸细。
“你说那老妇人下一步会如何打算?”
“且看她主子是谁。”
大梁朝中随夺嫡之争分作数派,互相倾轧,势同水火。
叶琦铭道:“不过我看,郑氏母女对自家的郡主身世,好似都深信不疑。”
看来她们的幕后主使未告诉她们真相。
“如此,才更利于以假乱真。”
郑明珠那副模样,任谁瞧着都是被人夺了身份,受尽天大委屈。
鱼饵已放了出去,郑氏母女暂且不提。
叶琦铭话风一转:“你见过刘真了?”
“前两日在宫中遇上。”
想也知道妹妹是有意为之,叶琦铭道:“他认出你了?”
“嗯。”
这个草包为数不多的长处,便是善记人。
……
回到静颐院的郑媪仍余悸未消。
“母亲,那冒牌货可有为难你?”
郑媪眉蹙起,声音严厉:“忘了我是如何交代你的?”
“屋里又没有外人。”郑明珠委屈嘟囔,“我在人前称她郡主便是。”
见母亲神色仍不大好,郑明珠去一旁桌上为她倒水。
郑媪望她身影,无声叹了口气。
明珠有靖平王庇护,那位嘉懿郡主自然不敢动她。
可若是她对自己下手,只怕靖平王全然不会在意。
“母亲喝口水。”
水温稍有些烫,郑明珠问道:“嘉懿郡主同母亲说了什么?”
郑媪心中有自己的考量,放平了语气:“叙些闲话而已,不甚要紧。”
嘉懿郡主召她,不过是要她在明珠身份上守口如瓶。
这样也好,她本就未执意打算要明珠归位。
如她所想,嘉懿郡主颇得齐帝青眼,甚至连宫中女官都可调用。
怕是不久,就要嫁入宫廷。
这个节骨眼上,她应是不愿闹出太大事端,所以才有今日的警告。
郑媪捋顺前因后果,捏了嘉懿郡主身世的把柄,心下仍有不安。
二十出头的姑娘,竟能有这等手腕。如非必要,还是少与之为敌。
不过方才一行,她也并非全无所获。
郑媪眸底精光闪过,齐帝对这位嘉懿郡主,当真是用心。
……
闻听郑媪被放回了静颐院中,萧询自寻个由头去瑜安院中坐坐。
致清院与韵华院相隔不远,他行至半途,遥遥见到一人从韵华院中走出。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叶琦铭走近时恭敬行礼。
萧询语气淡淡:“免礼,退下罢。”
“是,恭送陛下。”
叶琦铭早便习惯齐帝的冷脸,也不觉有什么。
他拱手告退,自回魏宁侯府中。
齐帝的冷脸一直留到了晚间在昭宸宫用膳时。
翻来覆去不过一句话,瑜安为何不同朕商议?
萧询面无表情放了银箸,叶家二郎君能帮瑜安谋划的,有什么是朕达不成的。
高进方传上一道平湖醋鱼,忽而福至心灵般挪远了些。
等用罢晚膳,高进就瞧着陛下调来魏宁侯府二公子的官牒,在案头搁了半晌,也不见调度。
“送回去罢。”
高进摸不着头脑,只是照办。
萧询掷了御笔,若外放叶琦铭出京,只怕瑜安还要为之悬心。
罢了罢了。
第72章 追妻第七月——做戏
御书房内, 案上奏疏堆叠。
高进算准了时辰入内添茶,近来因征收秋税事宜,政事芜杂。
帝王连日来忙于要务, 无暇分神。高进思忖一番,还是斟酌着简要禀道:“陛下,嘉懿郡主巳时方入宫。”
他本意不过是回一句话,孰料帝王从案牍中抬首, 手中奏折暂且按下:“她到何处了?”
见帝王看来, 高进忙补上道:“回陛下, 郡主是去顺和宫中探望。”
他心中暗道不妥,该早早回禀清楚的。
御书房中安静一瞬, 萧询重新翻开了奏案。
“去户部传二位侍郎前来。”
“奴才领旨。”高进擦了擦额间冷汗,赶忙去办。
……
顺和宫中, 陈妤虽在休养少见外客, 但对瑜安的到来还是欢喜。
有御医精心照料, 她的身体已好转许多。
宝珠为嘉懿郡主沏了茶,而后带着屋内服侍的侍女退下。
瑜安道:“陛下那儿传了消息,案子已有眉目。”
此番陈妤中毒的源头早已明了,是一张七弦古琴。因是裕王府上送来的物件, 顺和宫经手之人没有仔细查验。
毒药藏在了琴身中, 不易察觉。
陈妤平日里在屋中抚琴,一月以来,毒性慢慢积累。好在最后发现及时, 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至于下毒之人, 经查实为裕王府的一名侍妾。她不愿王妃入主后宅, 才铤而走险。
眼见着事情败露在即,她于前日被发现在卧房悬梁自尽。
瑜安道:“那位侍妾入裕王府已有两年, 原是乐坊舞姬出身。”
因容貌生得清秀可人,又抚得一手好琵琶,在宴上得了裕王青眼。裕王将其赎回了王府,后抬为侍妾。
陈妤安静听着,手中药盏不自觉握紧。
“王府侍妾么?”
因在养病,她面容有些憔悴,不及往日里的光华。
瑜安也知这样的理由荒唐。旁的不提,这位王府侍妾是如何避人耳目寻到毒药,又哪来的胆量毒害一国郡主?她死得蹊跷,身世亦不明朗,实在是疑点重重。
但南陈对这个交代已然满意,司正司奉旨结案。
再查下去消息四下里传扬,对双方大婚都不利。
此案办得隐晦,未留下明面上的卷宗,瑜安也是由萧询私下告知。
两国都愿将此事盖棺定论,她明白陈妤的委屈,只能轻声道:“先养病要紧。”
药已凉,入口苦意更甚。陈妤何等聪慧,知道此事背后必然还有主使。她在病中闲时思索,总与北梁脱不了干系。
齐、梁两分北方天下,相争百年。梁王自然不愿看到北齐与南陈交好,因而她便成为其中的棋子。
这个局布的未必高明,可王上命她和亲北齐,却未必要同北梁交恶。于齐帝而言,和亲郡主在宫廷被人暗害,绝非光彩之事。两方皆不愿大张旗鼓为她作主,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揭过此事。
堂兄这几日来看望她时,话里话外亦是要她为大局考量。她除了咽下这份苦果,别无选择。
瑜安递了蜜饯给她,安慰道:“陛下已下令加强顺和宫中守卫,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甜意在唇舌间萦绕,陈妤慢慢平复过情绪。
虽遇险境,可她与裕王的亲事天下皆知,断无回头的道理。
更何况就算取消了婚约,她回南陈能如何自处,恐怕要长伴青灯古佛一生。
自从答允了远赴北齐和亲,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便是嫁入裕王府。
堂兄已在同北齐商议,重新择选吉日,最晚也会在十二月,年关前。
她对瑜安笑了笑,如茉莉般清丽动人:“瑜安,多谢你来陪我。”
她长于王廷,真情同假意之间辨得格外清楚。
……
昭明宫内,今日为皇室家宴。
裕王午前入宫探望过自己的未婚妻子,顺颖郡主身体虽仍有些虚弱,在御医悉心调理下气色已好上许多。
如此飞来横祸,隐患出自裕王府,他不免愧疚。这几日整肃王府内宅,务必要给南陈和顺颖郡主一个交代。
虽是病中见客,陈妤妆容亦不失礼数。
到底未正式成婚,裕王不便久留。叙了一会儿话,他恋恋不舍退出了顺和宫。
“从来好事多磨,总会修成正果的。”
殿内帝王尚未至,安王作为过来人,安慰了裕王这个弟弟几句。
虽是两国联姻,但裕王与顺颖郡主数面之缘,彼此皆有好感,对这桩婚事心甘情愿。
裕王想到尚在病中的女子,她无辜受累,却温柔体贴,更是让人怜爱。
婚期改到了腊月中,他想早些迎娶人入府,好生呵护。
瞧皇弟惦记心上人的模样,安王看破不说破。趁着兄弟相聚,与他传授些婚后夫妻相处之道。
京中人皆知晓,安王与王妃的婚事是明帝在位时亲自定下。成婚以来,王爷与王妃一直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世家间多羡慕这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且如今王妃得偿夙愿,身怀有孕,更是喜上加喜。
安王叮嘱了不少,又道:“不过我同你长嫂早便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成婚后的情形与你又有些不同。”
他本是想提点皇弟不可全盘照学,却听得屏风外一道声音:“若非青梅竹马,依皇兄所见应当如何?”
安王同裕王忙起身相迎,虽是骨肉血亲,但君臣之礼不可废。
明帝膝下子嗣不多,统共只有三位皇子。萧询的储君之位早早便定下,兄弟间无夺嫡纷争,向来和睦。
萧询于主位上落座,安王和裕王坐回了原位。
今日只是寻常家宴,高进请过帝王吩咐,稍后再命人传膳。
“皇兄接着说下去便是。”
萧询方在屏风外立了一会儿,听安王说到关键处,才插上这一句。
裕王也洗耳恭听。
安王居长,多经了些人事。虽觉今日的帝王有些反常,从前他一直忙于政务,以致后宫虚悬,至今尚未立后。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过思绪接上前时的话,继续往下谈。
……
韵华院内,萧询得瑜安相邀,安然品茗。
他的暗卫昨日截下了郑媪送出城的书信,便来交到瑜安手中。
北梁的使团居于皇都,郑媪如此舍近求远,看起来她背后的主使同刘真是各自为阵。
这些日子瑜安一直命平淮盯紧静颐院与使团居所,也确信双方之间并无交集。
翻过这封简短的密信,郑媪的确是想借她和萧询的关系做些文章。
靖平王府冒牌的郡主与齐帝有染,如此紧要的消息,她自然迫不及待传给自己的主子。
倘若谋划得宜,这便是大功一件。
瑜安静下心,从齐梁休战后,北齐皇都陆续渗进来些梁地的细作,裕王府那位自尽的侍妾便是一枚埋了两年的暗棋。
如今,他们更是将手伸进了靖平王府。
她思及下一步的对策,萧询道:“朕过些时日要去寿郡一回,你可想随朕同去?”
瑜安一愣,旋即明白萧询的用意。
她有心要郑媪误会自己同萧询的关系,等到她将消息送出,便可确认她是否为刘真一党安插在靖平王府的暗线。
既已作了戏,自然要善加利用,安排得周全。
萧询含笑:“秋日时节,寿郡的红叶很漂亮。”
寿郡离京畿不远,来回三两日路程足够。瑜安曾从地志中读过,记得寿郡的花雕酒格外有名。
从秋狝归京后,瑜安养了几月伤,在屋中闷了许久,的确想出去走走。
“容我想想。”她倒没有回绝。
……
晚膳时分瑜安与小叔叔提起此事时,顾昱淮笑道:“陛下去寿郡,约莫是为了税制。寿郡经济富庶,民户足,是最先改租庸调为两税法的地界。”
新税制层层推行,户部交上来的奏报一片清明,难免有粉饰太平之嫌。帝王高居庙堂,趁着秋税新纳,亲往民间寻访不失为良方。
顾昱淮赞许帝王此举,陛下近两日也与他交代过,来回寿郡四五日光景,朝中等闲事务由他暂代。
早便看出小侄女想出去透透气的心思,顾昱淮道:“寿郡景致甚好,去上几日无妨。”
有陛下带着瑜安,一路护卫相随,他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寿郡的花雕酒甚好,回来时记得带上一壶。”他笑道。
……
因是微服出京,并未有多大阵仗。寿郡乃京畿直辖,一向太平安稳。寿郡的长官为政清明,明帝在时曾褒扬其两袖清风,公允堪为州郡表率。
到了出行的日子,瑜安同萧询约在了城门口亭中碰面。二人事先约定,此行是扮作京都富商,往来寿郡经营生意。她带了平淮和另两名护卫,届时一并交由萧询身边的亲卫调派。
碧空如洗,金黄的落叶飘散于官道。
高进瞧嘉懿郡主一袭玉白色勾云纹的锦袍,足蹬云靴,墨发以玉冠束起,腰间还斜斜插了一把折扇。秋日的阳光下望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活脱脱一位俊俏的郎君。
朝宸宫的总管笑着摇摇头,倘若嘉懿郡主是靖平王府的公子,不知该有多少京都贵女为之心折呦。
第73章 追妻第七月——拼酒
秋风送爽, 一路纵马奔行。迎着夕阳金辉,远处城门上“寿郡”二字渐渐清晰。
瑜安随萧询顺利入了城,一行人下榻于城中东篱客栈。
上房早已备好, 客栈的伙计牵了马匹去后院照料。
瑜安在自己屋中休整一炷香的工夫,换了身轻便衣衫,便下到一楼大堂中用晚膳。
萧询的房舍与她比邻,已在膳桌旁等她。
寿郡离京畿不远, 日常菜色大同小异。
在一楼打点的掌柜瞧出他们是外地来客, 招待得格外热络。
“二位公子, 不知如何称呼?”
瑜安不假思索:“我姓叶。”她看一眼萧询,想了想道, “这位是我兄长。”
高进瞧陛下安静品茗,算是默认。
“叶公子, 若是有何吩咐, 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掌柜笑容殷勤, 自是知晓眼前二位衣饰不凡,必定是贵客。下去后他细细交代了店中伙计,务必要好生待客。
不多时菜先后上齐,瑜安品了几道据说是客栈的招牌菜式, 没什么惊喜之感。
天边光亮散去, 夜色笼罩大地。
一日赶路疲惫,用过晚膳,瑜安同萧询各自回房休息。
客舍收拾得干净雅致, 瑜安请店中伙计送了沐浴的热水到房中。
她合上房门插销, 褪了衣物解开束胸, 洗去旅程疲乏。
一夜无梦。
……
“昨晚睡得可好?”
在二楼廊间与萧询会合,瑜安稍一颔首, 今日着了一件月白色的缎袍,以银色的丝线勾勒出如意云纹。
早膳是在客栈不远处的小摊上用的,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撒以葱花点缀,在宁静的清晨格外惬意。
馄饨是摊主夫妇现包现煮的,用料足,汤鲜美,瑜安很是喜欢。
等用过膳,萧询便陪着她在城中四下里转转。
他极为熟悉街巷路途,瑜安好奇道:“兄长从前来过?”
“少时随父皇到过此处。”
数年过去,寿郡城中未有多大变化,冰糖葫芦倒是从六文钱涨到了八文。
萧询要了一串,递与瑜安后付了银钱。
他不大喜甜食,不过眼前冰糖葫芦的糖色极好,山楂颗颗饱满。
瑜安咬了一口,边吃边由萧询带着继续转悠。
高进领护卫跟着,有眼力见地越退越远。
寿郡城中很是繁华,瑜安沿路见到数家酒肆,酒香随秋风飘散。
萧询道:“三日后城中有庙会,等庙会过后再回去不迟。”
他特意选此时到寿郡,便是为此。
瑜安想帝王来此地应当还有正事,买酒的事暂且不急。
果不其然,萧询又道:“明日我要往附近乡县,你若想到城内何处,让高进跟着你便是。”
高进上前领命,瑜安挑眉:“我与兄长同去便是。”
二人选了家茶肆坐下,萧询耐心与她解释道:“往来村落,道路曲折不易行,明日还要在村中宿上一夜,比不得城中。”
既是来探查赋税征收事宜,自然要亲至寿郡下辖各处乡落。
瑜安咬了一颗糖葫芦,也不多话,只道:“兄长当真不带我?”
沉默须臾,萧询妥协:“……好罢。”
……
翌日天不明即动身。
诚如萧询所言,出城后一路奔波。因城外几十里已无官道,全凭一位出身寿郡的暗卫领路。
踏着晨曦出城门,午前已陆续穿过三处村落,各有停留。
瑜安同萧询并肩行于田间,百年来齐梁征税俱行租庸调制,只细节处稍有不用。租庸调按人丁收税,一户人家按家中口数缴纳银、绢,并服徭役。可惜随地方豪强富户兼并土地,均田制渐废弛,贫者失其地,难以承担朝廷赋税。可以预见,尽管齐梁朝中俱打压土地兼并之风,但租庸调已难以为继。
而萧询所行,意在改租庸调为两税法。瑜安曾在御书房中瞧见过只言片语,半日观望下来,无需萧询多言已明了大半。两税法分作夏税与秋税,夏税征银,秋税收粮。先由官府查验田地资产,将民户划作几等,按户等收税。富户多缴税,贫户少纳税。如此均衡下来,朝廷所收赋税不减反增,是个极巧妙的法子,又能有效抑制地方豪强吞并土地。
不过租庸调已有百年,要想取而代之绝非易事。萧询选在寿郡先行试用两税法,意在循序而为。
眼下正是秋税征收时,有些村落已先行缴纳完毕,还有几处仍在清点之中。
今岁是丰年,收成比往昔多出三成。瑜安瞧纳完秋税的农户家中粮仓堆满大半粮食,面上是朴实而满足的笑意。
靠近寿郡城的几处村落皆走遍,其中一处双源村,村口有一架巨型的木水车,便利灌溉。
瑜安停下看了半盏茶的工夫,余下光景自然是继续赶路。
乡间小路不比官道,好在这几日天晴无雨,否则必定泥泞一片。
要去的下一处村落相隔几十里,因而到午膳时分,只能暂在野地树下稍作休憩。
一众护卫晚二三里路赶至,高进勉强在其中,擦了擦额间汗。
先帝爷自幼对陛下教导严苛,骑射剑术无一不精,陛下十五岁起便去军中历练。
有时长途奔袭,连随行暗卫都未必跟得紧陛下。
原本今日为着嘉懿郡主,特意准备放慢脚程。可谁成想郡主一直同陛下策马在前,半点不落下风。路上有时二人来了兴致,还有余力较量一场骑艺,将护卫远远甩开。
在外一切从简,晨起动身时备了干粮。途经村舍时,又从农户手中置办了些吃食。
瑜安坐到溪边,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萧询递了壶清水给她,溪水倒映出二人相隔半步而坐的模样。
瑜安随手掰了一半饼给萧询,他接过,道:“可累着了?”
从村中带出的黍饼虽糙砾,尚能下咽。
瑜安低头吃饼,细嚼能品出些粮食的香气:“陛下以为我有多娇气?”
萧询怔了怔。
“吃吧,午后还要赶路。”她道。
从前在宫中时,这人将她当花朵一样养着。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溪水中有鱼儿嬉戏,瑜安特意留了一小块饼喂鱼。
秋风怡人,天地寥廓,无拘无束。
她看着鱼儿争食,眼眸明亮,笑容清浅似碧波荡漾,一圈圈在帝王心上泛起涟漪。
……
休息过小半时辰,便接着上马往下一处村落而去。
到了暮色四合时,晚间回城不便,就近宿在了僻静的桃水村。
村内没有客栈,只能在村民家中借宿。
萧询同瑜安寻了一家殷实些的农户,使了银钱住下。
主家为他们单独辟了一方小院,屋子虽简陋,打扫得却很干净。
“明日何时启程?”瑜安先问清楚萧询的安排,以免耽误。
他道:“午后再动身无妨。”
白日里跑了六处村落,比原定的行程快了一半,并不紧张。
瑜安点点头,看来明日会轻松许多。
晚间留在投宿的农户家中用饭,菜式略显简薄,不过在村中已属不错。
瑜安闻见一股酒香,回头看时,是这家的户主正在查看所酿的好酒。
见客人感兴趣,酿酒的老汉热情道:“这是用谷粟新酿出的清酒,您尝尝。”
酒香淳厚清冽,回味悠长。
老汉忍不住自夸几句,笑道:“您打听打听,我酿酒的手艺在桃水村中是出了名的,十里八乡都比不过。”
这家的儿媳妇送了些吃食与热水来,听公公如此说,笑着道:“爹惯来爱夸口。”
这两位郎君瞧着气度不凡,听闻在外经商,走南闯北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老汉把眼一瞪:“我酿酒的手艺,才不输外头。”
“是是是。”她笑着答。
听他们说话间,瑜安被酒香勾动。既然明日不急着回城,干脆要了一坛清酒。
酿的酒受客人喜欢,老汉喜上眉梢,几乎未收瑜安多少银钱,扬声叫儿子把酒坛搬去客人院中,还让儿媳做了些下酒地好菜。
月挂中天,清冷的月辉洒满小院。
一个人饮酒无趣,瑜安唤了萧询作陪。
萧询浅尝过酒,民户所酿不比宫中贡酒,更加烈些。
“怕什么?”瑜安给他和自己斟满酒,“出来一趟总要试个新鲜。”
二人碰过酒碗,瑜安饮了酒,入口有些辛辣,回味却甘醇。
“少饮些,莫醉了。”
萧询对她有操不完的心,瑜安喝了酒,语气分外张扬:“我在军中是与将士拼过酒的,怕什么。”
军中人海量,萧询清楚得很,有时庆功宴喝上一夜都未必罢休。
瑜安满饮了剩下半碗酒,得意道:“那会儿军营里没人喝得过我。”
将士趴下一大片,独她还清醒着。
萧询:“好。”
所以瑜安除夕那夜酒醉,原是骗他的。
瑜安笑容狡黠:“谁让陛下看不穿。”
萧询接了她添酒的活计,高进候在院外,听着碰杯之声,心道郡主当真是厉害。
平淮抱剑在旁,闭上眼睛没有多话。
喝了两三轮的工夫,萧询神色仍是清明。
他在军中时,与手下将士拼惯了酒,这些全然不在话下。
他十五岁到军营中,众将官对他明面上甚是恭敬,可也只是因他一国储君的身份罢了。
后来他上战场,大破敌军,与将士们一同庆功饮酒。此一夜他几乎喝倒了帐中所有人,直叫他们心服口服。
赵老将军盛赞他有当年陛下的风范。
他知道父皇在军中时,号称有千杯不醉的盛名。
萧询与瑜安碰杯,一连饮了三碗酒,不知不觉回忆起军中岁月。大漠狼烟,那是说不出的自在畅意,令人毕生难以忘怀。
等到他为瑜安添酒,才发现对面的瑜安不知何时趴在了桌案上,神情变得有些迷茫。
萧询心中闪过不妙的念头,伸手在瑜安面前晃了晃。
“……嗯?”瑜安盯着他的手,神情疑惑。
显然是醉了。
萧询以手抚额,忍不住道:“你不是……能拼赢酒吗?”
这才喝了多少,酒坛子十之一二都未到。
瑜安反应半晌,慢吞吞道:“拼酒,拼酒前行酒令啊,”她掰了掰手指,“先猜牌,猜骰子,猜不中的才喝。”
其他人都不够灵光,一轮轮的灌,哪里能和她比。
见她还要饮,萧询将她面前的酒碗移远些:“你就没失手过?”
瑜安抢回自己的酒碗,沉思一会儿:“轮到我罚酒了,二哥替我担一半。”
又想了想:“嗯,要是大哥在,大哥帮我喝所有。”
罚的少,喝的更少,是以她从来没有醉倒过。
萧询:“……”
瑜安酒意上涌,如玉的面颊泛起红云。烛火映照之间,明艳倾城,不可方物。
她眼眸亮晶晶的,看向眼前的萧询,稍偏了偏头,忽而粲然一笑。
第74章 追妻第七月——酒后真言
皓月当空, 洒落满地银辉。
萧询抱起瑜安回卧房,醉了的人倒是乖巧,只安分看他。
甫一出房门, 踏入院中,平淮冷脸挡住了去路。
他长剑虽未出鞘,但阻拦之意不言而喻。
高进一惊,想从中劝和, 奈何郡主的这位亲卫不动如山。
随行暗卫现身, 只是未得帝王吩咐, 没有擅自出手。
萧询不想动瑜安身边的人,对方衷心护主, 于他而言反倒放心。
好在瑜安没有完全醉倒,虽是在萧询怀中, 却对平淮摆了摆手:“你自己逃便是, 不必管我。”
此话一出, 院中人皆是讶然。
瑜安还有后半句话,声音渐转低,唯有萧询能够听清:“两个人反而累赘,那混账太子, 我总有办法脱身。”
她喃喃自语, 靠人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萧询将人抱得更稳。
主子的话没头没尾,平淮分辨一会儿, 自觉是让他退下之意。
他让出路, 萧询抱了瑜安往院中西边去, 瑜安的卧房在此。
借着照入纸窗的月光,萧询将人好生放在榻上, 尔后去点屋中的蜡烛。
几簇烛光照亮了屋子,欲合上房门时,他想了想,传来候在院中的高进。
昭宸宫的大总管原以为今夜花好月圆,会有上一段旖旎情事,甚至特意避远了些。
孰料屋中一派风平浪静,陛下只吩咐人另抬了一张简陋木榻进屋。
木榻就摆在桌旁,勉强能睡下一人。
毕竟是在村舍之中,四下里陌生。瑜安饮多了酒,萧询不大放心她独自在此,自然留下照料。
房门自外间合上,屋中归于宁静。
萧询回身时,坐在榻边的瑜安已抬手摘了自己束发的玉冠,墨发如瀑般垂落。
萧询替她将玉冠放到桌前,半跪下身为她脱靴。
喝醉的瑜安并不闹腾,安安静静由他握了脚踝。
围猎所受旧伤已经痊愈,并未落下什么病根。
萧询安了心,将靴子摆到一旁,犹豫片刻后又为瑜安宽衣。
他解开瑜安腰间锦带,原先分明做惯了的事情,此刻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瑜安乖顺由他动作,先褪了外袍,而后是中衣,最后只余一件月白色的里衣。
萧询瞧了一眼,知道人还裹了束胸。迟疑过后,他未动,展开被褥,俯身将瑜安抱去榻里间。
棉被新晒过,带着秋日里阳光的暖意。
他安置好瑜安,欲退开时,身下人却忽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萧询呼吸一滞。
瑜安仰面看他,漂亮灵动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二人离得极近,如这般再亲昵的姿态,从前都是常有的。
屋中极静,二人间呼吸相闻。
瑜安瞧了人好半晌,道:“你就是……设局擒我的北齐太子。”
她松开手,嘟囔一句:“手段还挺厉害。”
萧询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还记他的仇呢?”
瑜安下意识点头:“不能叫他识破身份。”她面带忧色,“要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萧询抚平她精致的眉眼:“他没准备要你性命。”
虽是年少气盛,被人一箭射中衣带钩,但他并非不能容人,更是想生擒对手罢了。
况且,以武力夺下整座徐州实乃下策。父皇早已在同梁帝斡旋,意欲逼降叶家。
这位三公子是一枚极好用的棋子,擒来当然要善加利用。
只可惜,他又被对方摆了一道。
秋日的夜里有几分寒意,萧询将瑜安的手放回被中,又仔细替人掖好被角。
“睡吧。”他道,熄去了榻边烛火。
安顿好瑜安,萧询自己却无甚睡意。
今夜的酒还剩大半,高进奉帝命送了酒来。
告退之际,他透过桌缝悄悄瞥了一眼,嘉懿郡主的长靴整齐摆在榻边。
能叫陛下这么心甘情愿伺候的,郡主是天底下独一份。
他退出屋中,抛开旁的不提,郡主对陛下有救命的恩情在,再如何都是受得起的。
萧询只留了桌上一盏小灯,月光撒下一道清辉。
对月独酌,屋中静谧而又安宁。
榻上传来些许动静,萧询回眸,原本以为安睡的人不知何时坐起了身。
“我也要饮。”瑜安指了指他手中酒盏。
萧询颔首,却从桌上倒了些温水,坐到榻边。
“还不睡?”
给人喂了水,萧询温和地哄着人。
瑜安有些累,靠在了他肩头。
萧询心中一动,试探唤她:“瑜安?”
“嗯。”瑜安半阖着眼,应了他的话。
指尖抚过青丝,萧询道:“你……可还记得代郡中事?”
屋中静默下来,瑜安未答,令酒后问话的萧询心中忐忑。
好一会儿,瑜安道:“又要套我话?”
萧询一愣,本有些心虚,孰料瑜安接着道:“都说了,我凭本事出来的,那位太子奈何不了我。”
帝王一时无言。
酒醉的人说话做事皆不着调,也是情有可缘。
他踟蹰再三,转过千般念头,最后问出的话语却翼翼小心:“你心下,是如何看待那位太子的?”
烛影摇曳,瑜安这次答得快上许多。
“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询:“……”
“若非如此,当真是下不了手。”瑜安自言自语。
“遇上他之前,你可心悦过旁人?”
“……否。”
虽说暗探早已将叶家三公子的生平查了底朝天,但亲耳听到瑜安说出答案时,萧询眸中不可抑制地漾起一抹浅笑。
“那——”他问出最想知晓的话语,“你可对他动过心?”
许久没有回答,久到萧询以为瑜安已然睡去。
浮云遮了明月,又随风而去。
榻间忽明忽暗,瑜安道:“美人一计,最忌讳动情。”
萧询掌心微蜷,心境一瞬跌入谷底。
并没有恼怒之感,只余无边愁绪蔓延。
“是。”他低语,似在应和瑜安,又似在说服自己接受事实。
“他一直要另娶旁人。”瑜安声中却带有怒意,“想要我跟他走,做梦。”
美人一计,从来愿者上钩。
……
翌日瑜安直睡到午时。她难得酒醉一回,醒后倒没什么不适。
昨夜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日光照进屋子,醒来时她已好生躺在榻上。
记忆中,萧询并未有逾矩之处。瑜安下意识看向桌边,此刻那处空空如也。
她穿戴整齐衣衫,推开房门时,农家的女主人正在院中摘菜。
“郎君醒了?”她净了净手,“灶上还热着饭,我去给您拿。”
一菜一汤,摆在了院内小桌上。虽是简单,倒都是瑜安不挑剔的菜色。
“我……”她顿了顿,“我兄长在何处?”
未免人起疑,她在外都是如此称呼萧询。
那妇人笑答道:“郎君方才说要看看新酒,跟着我家那口去了酒窖,特意交代不必叫醒您。”
瑜安喝了半碗汤,婉拒了妇人要为自己煮醒酒汤的好意。
不过那坛清酒,的确是有些烈了。
午后回城,沿途又过了两处村落。
因返程时绕行的路短,约莫申时末便到了下榻的客栈。
安然休息了一晚,连日来出城奔波,第二日瑜安同萧询都有自知之明,没有去赶早集,索性换到午后出门。
今日是望日,周遭村落的百姓约定俗成来城中赶集。他们多带家中所种的瓜果蔬食,自织的布匹,在街头简单支个小摊卖了,换得银钱以易物,有时还给家中孩童带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儿。
集市最热闹的时辰已经过去,摊上剩下的蔬果晒了半日,不及晨起时新鲜。
这几条街在望日临时作集会所用,都支满了摊子。
瑜安与萧询随意逛着,在巷尾一处不起眼的摊子上淘到了一把木弹弓。
听闻是摊主自己伐木所制,手艺已属精细。
瑜安把玩着手中弹弓:“晚间庙会有舞狮?”
萧询颔首,自八月中秋起至十月,每逢望日便有官府出头,组了戏班在街头与民同乐。
寿郡的舞狮乃是一绝,曾经为齐高祖寿宴助兴,得高祖盛赞,名扬天下。
“那我们得早些去。”
“好啊。”
在邻近一家酒楼中用过晚膳,萧询要了二楼最大的一处雅间。
伙计笑着道:“二位客官是专意来城中赏庙会的罢?”
瑜安颔首,伙计热心与他们指点几句,得了一把铜钱作赏。
他乐呵呵道:“一会儿彩狮吐绣球的时候,郎君可留神些。”
他放下酒壶并几碟小菜,退去一楼忙碌。
此处雅舍视野极好,凭窗而望,可将整座戏台尽收于眼底。
天未黑尽,戏台四周花灯次第亮起。
离舞狮开始尚有一段时辰,整条街已人头攒动,挤满了各处而来的百姓。
瑜安浅抿了一杯酒,支着下巴,听锣鼓声喧闹响起。
围看的百姓一阵欢闹,众目所归中,彩狮跃于台前。
寿郡舞狮名不虚传,配合着锣鼓之声,狮子口吐绣球,舞动得活灵活现。
台下不时爆发出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瑜安瞧得入神,十五的圆月当空,照耀着人间烟火。
萧询静静望着窗边的心上人。
好似也是这样一个月圆夜,瑜安在他怀中,声音带了哭腔,恼怒着不许他再触碰。
代郡月光皎皎,他与她说起皇都,说起儿时曾与父皇一同看过的一场舞狮,说起那万家安宁盛景。
他瞧人向往的眼眸,许诺过要带她归家,共赏此景。
那时的瑜安不知何时睡去。
她大概,早便忘了罢。
锣鼓声依旧,几头舞狮依次叠高,捧出顶端那一枚锦彩绣球。
叫好声连连,铜钱如雨点般掷上戏台。
散场时人潮涌动,瑜安险些被冲散,好在萧询眼明手快扣住她的手腕。
瑜安另一手捧着抢得的小绣球,萧询侧首看她,笑道:“回罢。”
第75章 追妻第八月——去父留子
人潮渐渐散去, 原本热闹的街巷灯火阑珊。
明月当空,照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
瑜安跟着萧询穿了一条近道,避开了人群。
长街寂寂, 巷尾一家食肆还亮着烛火。
食肆内只有零星一桌客人,看店的夫妇已在收拾铺中桌椅。
见到新客,店家还是热情地迎上前,又不免歉意:“二位客官, 天色太晚, 眼下铺中只剩了汤团。”
今夜是十五, 汤团自然备货备得充足些。
见瑜安无异议,萧询付了三十文钱, 同她寻了一桌坐下。
瑜安将一直捧着的小绣球放到空座上,老板娘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时瞧见, 笑着道:“郎君好彩头。”
寿郡城中舞狮惯来的习俗, 若能抢得彩狮抛出的绣球, 来年必定称心遂意。
她今岁开店到此时,还是头一回见到抢中彩头的客人,不免稀罕。
她将两碗汤圆分放到二人面前:“客官慢用。”
一旁,另一桌食客吃完离去, 老板娘麻利地收拾了碗盏, 又回到柜前坐下。
汤圆是最常见的芝麻馅,软糯香甜。吃上几个,唇齿间皆是丝丝甜意。
没有耽误店家打烊, 简单用过宵夜, 二人踏着月光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店家合上铺门时, 感慨道:“这二位郎君,模样当真生得俊逸。”
说是一府的兄弟, 瞧着倒不大相似。
老板娘将碗筷浸入盆中,心中也有些遗憾,二位郎君多留一会儿无妨。
……
回到客栈时已近戌时末,城中撤了一夜宵禁。
高进候在客栈外,远远瞧见陛下与郡主归来。
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同上了二层阶梯,分开之际,萧询道:“抢了绣球,可有什么心愿?”
瑜安只是觉着有趣,并无所求。
萧询轻应一声“好”。
瑜安回了自己屋中,合上门闩的声音在走道上格外清晰。
烛火跃动间,映照着桌案上的绣球愈发夺目。
瑜安望了一会儿,宽过外衣,又熄下灯烛。
榻上人安眠,明月入梦,是久违的代郡情形,说不出的旖旎缱绻。
身上人轻吻她的面颊,衣裙一件件褪下,散落于地。
情事二轮歇时,萧询依旧拥着她。
这位北齐的太子殿下,会问询她的过往,语带怜惜,也偶尔与她说起自己的儿时旧事。
边地齐梁对峙,战局陷入静默,双方剑拔弩张。
北风渐起,风霜相逼,草木枯黄。
她却在代郡城主府中,以瑜安的身份,是齐太子在掌心好生呵护的一朵娇花。
初到北齐的日子,萧询待她远不复往昔温柔。
每每在房事上,她不挣扎,抗拒之情却溢于言表。
萧询总要将她逼出了泣音,逼得她求饶,方肯善罢甘休。
每到此时,她都没了半分力气。由萧询照旧拥她入怀,累极了沉沉睡去。
……
天已大亮,做早点的摊子冒来阵阵香气。
瑜安从从容容穿街过巷,置得了数坛花雕酒,方与萧询往回皇都。
二人在靖平王府前分别。
寿郡城中情形,偷得浮生几日闲,于萧询而言恍如梦境一般。
直到心上人的身影消失在王府中,他方策马离去。
回韵华院的途中,瑜安不偏不倚同郑明珠撞上。
自从上次校场那一箭,郑明珠心有戚戚,一直避着这位嘉懿郡主。
如今见她如此打扮,便是再俊俏的如玉郎君,她也生不出半点欣赏的心思,匆匆换了一条道离开。
静颐院内,郑媪方对着烛火纳鞋底。
“母亲,这些活计让下人做便是。”
郑明珠吃穿用度皆为王府千金做派,由俭入奢,早便习以为常。
郑媪手上活路不停,重新穿了四股线。
郑明珠喝了半碗牛乳,欲开口时,她留了心眼命侍女退下,才道:“母亲,我方才撞见了那位郡主。”
郑媪闻声抬眸。
郑明珠絮絮叨叨说着:“您不知道,她出去数日,回来时着了一身男子锦袍。说不准就是用这样的手段与陛下私会,勾了陛下去。”
那位贵气郎君的身份,郑明珠上月从苏婧涵口中无意得知,忙不迭回来告诉了母亲,夸耀母亲慧眼识人。
可惜啊,这位陛下摆明是偏袒了冒牌的郡主,才导致自己迟迟不能恢复身份。
郑明珠恨屋及乌,偏生帝王乃九五至尊,如母亲所言君臣有别。
倘若陛下偏爱于她——
郑明珠泄了气,自小到大虽不少人赞过她样貌俊俏,养父母也是倚仗此提了高额的彩礼,导致她迟迟未能定下亲事。
可这皇都美人如云,那位冒牌郡主便更不必提了,姿容绝世。相较之下,想也知道陛下瞧不上自己。
如今她只盼着嘉懿郡主早些入宫为妃,她在王府能更自在些。
她想起一事:“母亲,那冒牌货总不能当了皇后娘娘去吧?”
她登时觉得手中牛乳不够甜。嫌了一句蜂蜜添少了,又觉昨日送来的新衣不够合身。
郑媪听她无伤大雅地抱怨着,手上活路不停,只不过针脚越发粗。
待到郑明珠回房歇下,她方从纳的鞋垫中取出二指宽的字条,点于烛火上燃尽。
……
从寿郡城中带回来的花雕酒,瑜安提了两壶给二哥。
叶琦铭稍稍闻过,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与二哥叙了些代郡中的见闻,瑜安吩咐檀佳送进来一只钱匣。
里头金锭、银锭俱全,更多的却是银票,面额皆是百两。
魏宁侯府虽仆从不多,但在北齐皇都人情往来,少不得要耗银钱。
瑜安同为叶家人,自然要费心。
再者,二哥到了成亲的年岁,府上银钱该宽裕些。
“这也忒多了。”叶琦铭惊奇,“是送到爹娘那儿?”
瑜安摇头:“这些单二哥留着。送回徐州的银钱我已备足。天冷了,军中也好添置些军资。”
将士戍守边疆,拒无边严寒于长城外。
听妹妹淡然的语气,叶琦铭不由好奇。
瑜安随口说了个银钱数,没必要瞒着二哥。
她一派云淡风轻,叶琦铭倒吸一口凉气,脱口道:“你去劫掠齐帝的国库了?”
不对,没那般大的动静,难不成是齐帝心甘情愿奉送给妹妹?
可依妹妹的性子,她不会收啊。
叶琦铭胡乱揣测,瑜安失笑:“玲珑堂的进项罢了,尽数在此。”
又添上了她受封为郡主的赐银与食邑。
妹妹同南陈郡主营商,叶琦铭略知一二。
“北齐世家百年,豪富无数。他们的银子当真是一榨一个准,流水般地进来。”
玲珑堂和分铺生意依旧红火,待到陈妤成婚,日后生意往来更为便利。
“这些银子我准备分批送回徐州,小叔叔那儿有靠得住的亲信。”
靖平王府做事,叶琦铭万般放心,不住地感慨玲珑堂盈余。
商议完徐州事务,瑜安道:“五日后王府亲事,二哥莫忘了。”
苏婧涵与新安侯世子婚期将近。她父族早已没落,靖平王府作了岳家,循例要宴宾客。
二哥的请柬是瑜安亲自送的,除此之外,还有些与靖平王府交好的世家。
叶琦铭点头:“放心罢。”
……
靖平王府与新安侯府结亲,是近来京中最大的一桩谈资。
大婚当日,宾客盈门。
午时送了新娘出阁,嫁妆一箱箱流水般从王府抬出,随在花轿之后。
林嬷嬷领人清点着数目,新安侯府数代积攒,是皇都有名的富户。虽是续娶,聘礼也给的极为体面,王爷尽数让表小姐带了回去。鲜有人知,表小姐初入王府时,不过只带了两抬妆奁。余下的由王府添置,总算全了一段养育之恩。
六十余抬嫁妆绕了半条街,众宾客瞧着几乎都赶上了三品郡君大婚之仪。
试问谁家的表小姐出嫁,能有这般风光?
王府的宾客在前厅宴饮,叶琦铭在韵华院书房中,跟着妹妹饮酒暂躲清静。
王府后院张灯挂彩,他不免想到一桩遗憾事:“说起来,靖平王至今未娶,仍旧是孑然一身。”
外间人都道靖平王适婚的年岁多在战场之上。等到回京,过了而立之年,也再无成婚的心思。
明帝数度欲为他赐婚,皆被他婉言谢绝。
虽则小叔叔不提,瑜安却能猜到几分。顾家当年出事时,前线的嫡脉与家中女眷互为牵挂,彼此皆以保全对方为先,不愿成为拖累,以致叫梁帝寻隙逐一击破。
战场上刀光剑影,小叔叔不愿再有人为他所累,更不愿有亲族为他伤感。
所以他只愿终身不娶。
昔年明帝赐封靖平王爵时,破格让王位袭三代,而后降为靖国公,世袭罔替。
累累军功换来的王爵,若是后继无人,叶琦铭作为外人都觉得实在可惜。
瑜安饮了盏酒,她也曾经玩笑似地问过小叔叔。
“毕竟咱家当真有王位要承袭。”
小叔叔只是笑笑:“兄长允诺,我可以嗣子袭王爵。”
他不愿娶妻,兄长劝告过,并未强求。
这些年来,瑜安心疼他独自承受顾家风雨。
小叔叔却已看开,望向她的目光如往昔般疼爱:“若是我家玥儿有了子嗣,便可承袭靖平王位。”
于他而言,玥安能重回自己身边,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是非恩怨,总不愿叫人多提起。
“这倒不错。”叶琦铭听罢,有意帮妹妹绕开往事。
他煞有介事替妹妹盘算:“届时招赘入王府,也不是没有先例。”
兄妹二人私下里相聚,戏言罢了并无顾忌。
瑜安借了两分酒意,只道:“我看不如去父留子来得干脆。”
兄妹二人碰了一杯,未来之事从无定数。
韵华院书房外,萧询叩门的手一顿。
第76章 追妻第八月——真相
宫廷佳酿, 忌贪杯。
叶琦铭道:“你那酒量,就别多喝了。”
外人或许不知,但妹妹能饮多少他一清二楚, 远没有瞧着的那般厉害。
瑜安不满:“二哥从前不是还借酒套过我的话——”
她斟酒的动作忽而一顿。
“我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妹妹哪怕醉了,都不愿说起代郡中事。
叶琦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察觉到瑜安神色有些许不对劲。
“怎么了?”
“我在寿郡饮过些清酒,是农户家中自酿的, 回头带二哥尝尝。”
“好啊。”叶琦铭不疑有他。
瑜安暂歇了饮酒的兴致。
那夜村中, 半梦半醒间, 萧询好似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全无记忆。
前厅的喜宴渐至尾声,叶琦铭明日要赴兵营当值, 在宾客散去后也回了魏宁侯府。
瑜安送了二哥出王府,回来时在花苑小径遇见了萧询。
小叔叔在前厅送客, 瑜安道:“陛下今日怎的来了?”
萧询挑眉:“不请朕进去坐坐?”
总不至于在花苑里说话。
无事不登三宝殿, 萧询一来必定是有要紧事宜。
瑜安点头, 带了人去韵华院书房。
案上酒盏已经收拾过,仍留了一壶酒。
瑜安吩咐侍女沏茶,屏退了无关人后,等着萧询开口。
萧询却道:“等王叔来了再提不迟。”他停了停, “与郑明珠身世相干。”
瑜安心道也可, 省得还要再说两回。
韵华院书房共有三间正房,当先一面架上整齐列着两行兵书,少了些女儿家闺阁的情调。
等了约莫两盏茶的光景, 瑜安本想遣人去提醒小叔叔一声, 毕竟帝王在此, 王府不能失礼。
萧询只道:“不必催促。”
瑜安却着急听他的消息,面上不显。
萧询瞧出她的心思, 命高进呈来两幅画像给瑜安。
韵华院中的茶好似格外香,高进瞧着陛下乐得多坐一会儿。
又沏了一趟茶的工夫,送走了宁国公的顾昱淮方至。
陛下今日微服出宫,并未提前知会于他。他也是在回致清院的路上才知晓陛下亲至,现下就在韵华院中。
合上书房门,韵华院内护卫井然,无需忧虑隔墙有耳。
顾昱淮接过瑜安手中的画像,画卷上一对中年夫妇,眉目看着与郑明珠有几分相像。
瑜安等着萧询解惑,心中有几分猜想:“这是——”
萧询颔首:“暗卫顺着痕迹在青州一带查探,寻到了郑明珠的本家。”
她本家姓林,几代居于涿郡城郊三十里一处村落。
瑜安晓得涿郡,在青州北,地势较为偏僻。
山间乡村,重男轻女的习俗已根深蒂固。
“郑明珠为家中次女,另有一姐二弟。五年前她离家,村中人皆道是嫁去了涿郡城。”
当时曾有村民瞧见,一位衣着体面的郎君进了林家。林氏夫妇不多时送了贵客出来,满面春风。
再往后,村中就不见这位林家二姑娘。据有心人猜想,林氏夫妇收了一笔丰厚的彩礼,欢天喜地把女儿送进富贵人家作妾室。
带走郑明珠之人想必就是郑媪背后的主使。
瑜安静静听着,如此看来,北梁五年前便有筹谋。
郑明珠不过是一枚棋子。哪怕小叔叔没有寻到自己,恐要不了多久靖平王府内就会上演一场寻亲戏码,甚至更为容易。
顾昱淮早有打探,郑媪的确是青州城德济药铺的掌柜夫人。多年过去,仍旧有人记得她的样貌。郑掌柜敦厚,三十岁上下才娶妻。应该从一开始,郑媪便是梁朝皇室安插在顾府周围的一颗钉子,如此,一切便解释得通。
郑明珠一直坚信自己是顾家流落在外的千金。说来可笑,因生身父母待她实在苛刻,她几乎立时就相信了外人的说辞,自己非林家亲生女。
因而这些年的漠视与偏心,一切都有了源头。
郑氏母女感情甚好,想必五年来算得上朝夕相处,为入北齐认亲做足了准备。
精心策划的局中,只怕连郑媪都被一并瞒过,误以为郑明珠就是靖平王府中的郡主。
为演好这场戏码,幕后主使煞费苦心,更耐得住性子。
“还有一事,”萧询斟酌道,“林家上一辈,曾弃养过女婴。”
似乎是无关紧要之事,萧询却着重提起。
顾昱淮神色了然,印证了帝王心中猜想。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在瑜安看来时,顾昱淮道:“玥儿……你的母亲,并非姜家亲生女。”
姜氏夫妇临终前,曾告诉过女儿的身世。
她随水而来,被安置在一个破旧的木盆中。
深秋时节,襁褓已被水浸湿大半。
姜氏夫妇在山间行医,膝下多年无一儿半女,便收养下了这个天赐的女儿。姜老太爷识文断字,为她取名姜婉,视如己出。
后来姜家夫妇先后亡故,兄长与嫂嫂成婚后,也提起过要为她寻亲。
嫂嫂却轻描淡写地拒了,只道既是抛弃她之人,这一生何必再见。
骤然听得双亲的一段旧事,瑜安掌心微凉。
那么依辈分,母亲便是郑明珠嫡亲的姑母。她与郑明珠,竟是表姐妹。
无怪乎郑明珠肖似母亲,原是有一层姑侄间的亲缘在。
如今郑氏母女已经入了靖平王府,需另行打算。
瑞王刘真在京,北梁必定包藏祸心。
虽是前朝政事,但萧询和靖平王没有避开瑜安。
她道:“郑氏母女,并非瑞王党羽。”
她语带笃定,几番试探下来,郑媪与刘真手下并未有消息往来,甚至刻意防备着对方,散出假消息。
就像刘真不清楚她同萧询扮出来的亲密关系,郑媪也不知道她实为叶家三公子。
“瑞王同胞的兄长早已入朝,他自归于其麾下,助其夺嫡。”
北梁皇室内斗不休,这些年风头最盛的是皇三子寿王,恭王紧随其后,刘真正是其胞弟。另有几位皇子各成一党,静待后来居上。
这些年北梁诸王明争暗斗,空耗国力。瑜安之所以知晓得比外间更透彻,是因她父亲曾镇守徐州,手握兵权,是诸王争相拉拢的对象。尤其刘真奉梁帝旨意抚恤边关时,更是多番暗示要父亲择主。
不过父亲始终持身中立,从不愿卷入无谓的党争。刘真笼络不成,处处施压,那一段时日叶家的光景极其难挨。
瑜安道:“前些日子顺颖郡主中毒一案,应当就是刘真手笔。只有这个鼠目寸光的草包,才能干出这等蠢事。”
刘真欲阻拦南陈与北齐交好,急于破坏和亲。可他却未看透,和亲不过名目罢了,齐陈相交归根结底是为利往,通商互市势在必行。南陈郡主与北齐亲王的联姻,只是让这段关系锦上添花,根本不会因此弃了结交。
刘真此举,白白浪费了他兄长精心安插进裕王府的一颗棋子,日后也再没有这般好的机会。
他眼下还觉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南陈的昌王左右逢源,借北梁的颜面给他几分礼待罢了。
想到北梁皇室,瑜安只道一丘之貉,成日蝇营狗苟,没有可担得起社稷之人。
顾昱淮瞧她言辞间毫不客气,失笑道:“你叶家父亲便是这么教你的?”
叶平钧叶大将军威名赫赫,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哪怕昔时梁帝兔死狗烹,毫不留情对待顾氏一门,又屡屡打压叶家,战时派遣,闲时削兵,他都未生出半点反心。若非梁帝执意割让徐州,断徐州给养。为九郡百姓计,他是绝对不愿归降的。
瑜安并不在意:“父亲说父亲的,我管我的。反正他从不舍得罚我。”
自小到大,二位兄长如犯了错事,没少被父亲罚跪祠堂。轮到她,父亲只会叫她去书房,至多耳提面命,训诫一个时辰罢了。
瑜安道:“我在徐州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一箭射杀姓梁的狗官。”
梁帝御下多疑,数度派亲信赴徐州监军,掣肘军中武将。
监军权力极盛,甚至倚仗帝王宠信,凌驾主将之上,可随时就军情通禀帝王。
这位梁正梁大人对军务半点不知,却占军营主帐指点江山,屡屡延误战机。他以巧言令色得信于主上,为表忠心数度与父亲意见相左,稍有不慎便扣父亲一顶不尊圣命,不听圣言的罪状。
他在徐州的宅邸奢华无匹,安居后方享乐、奢侈无度之际,却克扣前线将士军粮军饷。几位监军唯他马首是瞻,沆瀣一气。
因他抽调援军,执意绕山间小道进军。奇袭北齐后翼不成,反倒大败,代郡为北齐所刻。他将代郡陷落的全部疏失加到父亲头上。因布防图还在代郡中,徐州军情陷于被动。父亲忙于重整防署时,梁正却急于将罪责尽数推卸,甚至欲联合其他监军,一封奏报上达天听,问罪父亲。
彼时刘真就在徐州城中,“奉旨劳军”。因亲王之尊,梁正对他恭敬谄媚。
去寻刘真时,瑜安不指望所谓瑞王殿下能够明察秋毫,只盼他能将军中实情如数告禀京畿,莫让梁帝听一家之言。
偏生这个混账——
“叶三公子,啧啧啧,当真绝色不输女郎。”刘真饮着酒,揽着身旁舞姬,毫不掩饰觊觎心思。
他言语轻佻,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如若……叶公子愿与本王春风一度,本王或许能给叶家开道恩典。”
他高高在上施恩,晚间就等在了寝殿。
瑜安与之虚与委蛇,当夜毫不犹豫策马出城,冒险潜入代郡城中。
历时几月,虽未取回布防图,她却探得齐帝病重,齐军不日便要退兵的消息。
徐州将士伺机反守为攻,大破齐军,尽解危局。
后来梁帝旨意颁下,父亲“戴罪立功”,不赏不罚。
梁正劝谏有功,赐金珠一壶,银千两。
她困在代郡的日子,刘真眼见徐州情势不稳,早早回京继续做他的逍遥王爷。
刘真的这段龌龊往事,瑜安略去,并未告诉小叔叔与萧询。
两害相较,与其被刘真染指折辱,甚至不如被萧询纳入后宫。
至少后者还算个年少有为的帝王。
第77章 追妻第八月——护妻
夜凉如水, 瑜安披衣坐于榻边,了无睡意。
往事种种尽数浮现,不过三年光景, 已是天翻地覆。
承宁七年,刘真初至徐州时,徐州文武官员出城三十里跪迎。
道是劳军抚民,但瑞王锦衣轩车而过, 从不多施舍跪在道两旁的贱民半眼。
梁正对这位天潢贵胄极尽吹捧讨好, 瑞王下榻的府邸几乎夜夜笙歌。
父亲数度劝谏无果, 在拒受瑞王招揽后,叶家境遇雪上加霜。因有瑞王态度在前, 梁正争权愈发肆无忌惮,在军中处处打压与父亲交好的同僚。
彼时放眼整个叶家, 刘真只对她稍假辞色罢了。有时例行公事, 父亲在瑞王宅邸候上二三时辰都未必能得召见, 刘真却反而常邀她宴饮同游。
虽知刘真好色荒唐,但谁又能料到,后宅莺莺燕燕无数,他竟还能对叶家三公子存此等污浊心思。
二哥后来只庆幸道:“大师之语字字珠玑, 亏得妹妹一直扮作男儿身。”
否则, 皇权之下,必定逃不过刘真欺辱。
因是三战之地,徐州连年战火, 军民勉力支撑。
等到北齐新君即位, 一年后再度大举对徐州出兵, 誓要攻下此兵家要地。
前线接连败退,后方朝廷议和之言甚嚣尘上。
徐州补给从来不足, 几道防线在齐军攻势下步步陷落。大势已去,父亲情知再战不过平添伤亡。
梁帝欲议和之际,北齐堂而皇之遣使招安父亲。许诺父亲归降,仍委以重用,必不伤徐州一兵一卒。
徐州九郡已失其四,北齐军队进驻四郡时,的确对百姓秋毫无犯。
梁帝生性多疑猜忌,北齐明明白白的阳谋,叶家有口难言。
割让徐州的旨意传来,梁正扬言奉帝命押解父亲入京问罪。
“顾氏一门通敌叛国,欺君罔上,死有余辜。你们叶家更是包藏祸心,当初若非陛下宽仁,留你将职,徐州安能有今日祸事?叶平钧,徐州陷落你难辞其咎,还不伏——”
利箭寒芒而过,梁正被酒色浸淫的浮白面孔尽是愕然,衬得那血愈发红。
仗势欺人的天子宠臣永远闭上了嘴。
一箭封喉。
梁正身旁亲卫呆立原地,狐假虎威惯了。不消叶家府兵动手,旋即作鸟兽散。
二位兄长竞相护在她身前,她握着作为十七岁生辰礼的长弓,坦然看向父亲。
“爹爹,当真要为这样的昏主,白白葬送阖家性命么?”
她叶家满门忠烈,立身于天地,自问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心。
窗外,明月霜满枝。
徐州划归北齐。齐帝如约,有父亲斡旋,饱经战火的徐州百姓终得片息安宁。
赴北齐前一晚,也是像今夜这般好的月光,她从匣底翻出了尘封已久的那枚玉令。
银华撒于玉间,清冷生辉。
“在担忧北齐中事?”
二哥与她同入北齐为质,亦是夜深无眠。
她未让二哥察觉,将玉令藏于身后,摇摇头:“没有。”
北齐朝中的消息偶有传来,她知道玉令的主人已是北齐至尊。
或许他早就忘了代郡中的瑜安罢。
她自欺欺人地想
秋日风光,层林尽染,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瑜安才来往过寿郡赏景,因而对于世家贵女间相邀踏秋并无多大兴致。
她婉言谢了清涵郡主的好意,只在府中闲读棋谱。
郑明珠学久了规矩,这两日倒是再三央了小叔叔,说是要去京郊千佛寺祈福,赏一赏沿途风光。
无可无不可,瑜安在亭中饮桂花酒时,就瞧见郑明珠带了仆从出行。她收拾了些衣衫,大抵要在寺中住上三两日。
冤家路窄,远远望见瑜安,郑明珠立刻绕道而行。
上回校场中一箭,她始终心有戚戚,一直避着嘉懿郡主。
王府备下的车驾宽敞而又舒适,护卫随行。
郑明珠携母亲上了马车,吃着备下的点心,惬意写满了面庞。
浑然不知,变故陡生。
来去不过两日光景,出行时好端端的人,回来却伤重昏迷。
静颐院内血水一盆盆端出,医者围在榻前。好险长刀刺偏三寸,总算保住了表小姐一条性命。
从千佛寺出,回城途中,表小姐车驾遭山匪突袭。护卫拼力抵抗,奈何对方人多势众。
表小姐在混乱中坠下马车,慌不择路逃窜时,被山匪乱刀袭中。
对方只为财,将马车上财物洗劫一空后离去。
朗朗乾坤,竟有人敢在京畿脚下劫靖平王府车马。
此时传得沸沸扬扬,目击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哪怕官府有意压下,消息仍如不胫而走般,闹得满城风雨。
一时间世家不免自危,再三勒令家中女郎近日少出府门。
须知贼匪丧心病狂,连靖平王府都敢下手,遑论其他。
有心人推波助澜,世家急欲揪出贼首,更有百姓自发到京兆府门前请命。靖平王庇护万家百姓,劳苦功高,断不能容匪徒如此欺侮王府的表小姐。
郑明珠昏迷不醒,换下的里衣被鲜血浸透,伤口足有三寸长。郑媪哭天抢地,跪求靖平王为明珠讨回一个公道。
山匪劫财疑点重重,暗卫查探几番,贪财是假,买凶杀人才是真。
郑媪不眠不休照看郑明珠两夜,已然哭红了眼。
放眼京中,有谁会要郑明珠性命。
答案昭然若揭。
顾昱淮闭了闭眼:“去请郡主过来。”
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却禀道:“王爷,陛下午前请了郡主入宫。郡主……尚不知何时归来。”
他跪于地,原本喧闹的静颐院霎时陷入一阵静默。
连郑媪都止了泣音。
……
昭宸宫书房,瑜安落下一枚黑子。
郑明珠去千福寺为求姻缘,来回皆走官道。王府派遣数名护卫跟随,哪能料到会出如此变故。
需知,皇都中知晓郑明珠存在的人不过尔尔,有谁会费尽心思对她下手。
“顾王叔那儿只怕演得辛苦。”
瑜安以为然,好在有萧询的名目,提前带了她进宫躲清静。
如若不然,要在郑媪面前演上一场反目戏码,着实为难她。
平心而论,真要如此大费周章演戏,还不如一刀了结郑媪来得干脆。
“郑明珠那儿,你意欲如何处置?”
只需瑜安一句话,萧询乐得替她扫清所有麻烦。只不过要问清楚她的意思罢了。
瑜安沉吟,郑明珠的身世,反而是最棘手之处,是以她迟迟未下决断。
郑氏母女初入京时,她直以为郑明珠为北梁细作,有意防备。王府上下捧杀郑明珠,叫她被京都的富贵迷了眼。
然而细查下来,郑明珠十有八九只是被蒙骗的无辜女子,因一副相似的容颜为北梁所利用。
尔今,她更是知晓郑明珠与母亲血脉相连,和她并非纯粹的陌生人。
“换作陛下,会如何做?”
亲缘一事,最是艰难。
母亲为林家所弃,余生既不愿与林家有任何瓜葛,她为人子女,当然不会违背母亲的意思。
可郑明珠同为林家的女孩儿,与母亲幼时遭遇相仿。只不过林家家底到了这一代稍稍殷实些,才不至于弃养女儿。
母亲若在,或许会怜惜这个女孩儿。
郑明珠过去在林家极不好过,早已无归处。
就算事情了结顺利送她归家,京中繁花似锦的富贵一朝消散,她未必能承受。
归根到底,也是位身世可怜的女子罢了,卷入了两国博弈中。
萧询为旁观者,无瑜安那般顾虑,道了他的主意。
瑜安看着白棋落子果决,一如主人之行事,微笑了笑。
萧询道:“这些日子,就在宫中住下罢。”
靖平王府自有顾王叔坐镇,无需瑜安受累。
黑子接白子落下,瑜安默认萧询的提议。她在宫廷,愈发能坐实萧询为她所惑的假象,安了郑媪及其幕后主使的心。
长庆宫是不便再住,瑜安随口吩咐高进道:“在顺和宫旁安排处居所便是。”
由头也是现成的,南陈顺颖郡主将嫁入裕王府。新嫁娘在宫中难免觉得冷清,请靖平王府家的郡主入宫作陪合情合理。
萧询自然随她心意,高进领了吩咐,尽心尽力去办。
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棋局过半,高进回来复命,与内廷商议过,为郡主择了怡景、延乐、长宁三宫,供郡主挑选。
瑜安定了长宁宫,按帝王的旨意,先下诏书,以陪伴顺颖郡主备嫁为名请嘉懿郡主入宫小住。
宫中的嬷嬷去靖平王府为郡主收拾行装,又带了郡主几名贴身的侍女入宫。
一切顺理成章,在郑媪面前将戏凑足了全篇。
棋局胜负未分,幕后操纵者的用意却好猜。
郑媪误以为萧询偏爱于她,将郑明珠遇袭之事栽赃到她身上,引帝王出手回护。
而郑明珠为王府千金,帝王此举必引得靖平王不满,君臣离心。
他再如何平衡真假郡主的关系,也不可能放任亲侄女为人所害。
离间之计,是北梁皇室惯常手段,萧询同在局中。
黑白二子渐成胶着之势,瑜安执黑子沉思。
萧询神色稍稍轻松些,他为瑜安斟了茶。
瑜安目光落在棋局分野:“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相处这两年,她对萧询亦有所了解。
帝王轻笑,修长如玉的手叩于桌案:“瑜安,”他唤她,“同刘真的旧事,你可还有所隐瞒?”
第78章 追妻第八月——让步
“是。”瑜安落下一子, “该陛下了。”
她坦然承认,却无半分说下去的意思。
北梁所行离间计,萧询身涉其中, 合该相助。
至于她同刘真的宿怨,乃是私事,无需萧询过问。
她只道:“陛下安心,不会挑起两国战火。”
北梁皇室忙于争储, 而北齐正是革新朝政之际, 双方皆不愿在此时刀兵相向。刘真固然受宠, 但梁帝膝下子嗣众多。孰轻孰重,这位凉薄帝皇心中明镜似的。
瑜案态度明朗, 显然不愿多说一字。
萧询不敢再三追问,望向她的目光有几分无奈。
输了这一局棋, 瑜安收了黑子, 由侍女引路往收拾好的长宁宫休息。
寝殿一应陈设比照了从前长庆宫的规制, 因是小住,瑜安谢绝了高进请温嬷嬷来打理事务的提议,没有惊动太多人。
韵华院中的几名侍女都在宫中住下,也带来了些王府的消息。
殿外, 高进仔细叮嘱过内廷拨来侍奉的宫人, 切莫出了差池。
……
翌日得了闲暇,瑜安递了拜帖去顺和宫中。
这段时日精心休养,陈妤的身体已近恢复如初。
她同瑜安彼此稍见过礼, 一旁桌上摆了方绣到一半的丝帕。
“我能看看吗?”
陈妤笑着点头。
瑜安取过端详, 用料是上好的绸缎。绣样虽还不全, 但能看出构思别具一格,图案秀丽, 配色清雅。针法活泼,不同于往昔在齐梁见到的绣品。
“此乃苏绣。”
陈妤贵为郡主,亦是其中巧手。毕竟闺阁女儿家,也没什么打发辰光的玩意儿。
她道:“我们那儿的世家女郎,自幼都是要学女红的,出嫁时也以之为傲。”
陈妤从不会落于人后,有宫廷绣娘的指点,她自己更有些天分。
这方绣帕,正是出于她之手。
见瑜安对苏绣颇感兴趣的模样,陈妤笑着道:“我教教你,如何?”
她知晓瑜安会在宫中住上一段日子,是为陪她出嫁。
若是觉得无趣,闲来无事做些刺绣也好。
瑜安知她是好意,摇摇头道:“我对刺绣一窍不通,还是算了罢。”
苏绣华美非凡,单是看这绣法就知着实艰难。
她有自知之明,还是不轻易尝试了。
陈妤未强求,苏绣若无功底,上手的确不易。
她道:“你可有喜欢的绣样?我绣了帕子赠你便是。”
陈妤身边的宝珞带人上了些点心,她瞧自家郡主金口玉言,立时就命她去拿花样。
苏绣繁琐,瑜安笑着道了谢:“有劳你费心。”
二人择了样式,陈妤挑了上好的绸缎来。
用过些茶点,瑜安道:“明日午后我要去玲珑堂中一趟,你可有话要我带去?”
陈妤近日养病,又在备嫁,出宫不便。玲珑堂的账目都是送到顺和宫内,她一一查看过问。
二人谈论了几件要事,瑜安道:“苏绣绮丽,放些在玲珑堂中如何?”
她瞧着都觉新奇,或许皇都中的女郎也会喜欢。
玉石香膏虽好,玲珑堂合该适时添些新花样。
她不过试着一提,陈妤却立时应承下来:“这个法子不错。”
二人初初商议过,苏绣的锦帕与香囊之物,陈妤有些法子弄来。
舅舅名下的商铺中,苏绣的生意虽不多,但也是一宗进项。
她陪嫁的侍女中,亦有极擅苏绣者。
“或许等生意做大,我们可以自行养些绣娘。”
瑜安颔首,只是不大确信,苏绣是否能在玲珑堂中售稳。
陈妤心思转得极快,笑言:“若是嘉懿郡主佩了苏绣的香囊,你说齐都贵女会不会竞相追捧?”
二人相视一笑。
……
绵密的秋雨下了一夜一日,在第二日午时堪堪停歇。
马车车轮驶过宫道,禁军一路放行。
天气日渐转凉,御书房内,顾昱淮方同帝王商议毕政事。
“瑜安呢?”
不见自家小侄女,顾昱淮端起茶盏前问了一句。
玥儿离府在宫廷,正好避开那些麻烦。
萧询道:“午膳后出宫了一趟,酉时前应当会回来。”
顾昱淮颔首,二人间的话又绕回靖平王府中的郑氏母女。
“郑氏身后的暗桩既已查探清楚,倒不如一网打尽便罢了。”他道。
朝廷暂无对梁用兵的打算,留着这对母女只怕也无甚用处,徒留隐患。原先按兵不动,是怕打草惊蛇。如今时机成熟,将这些细作顺藤摸瓜一一剪除,也正好给梁朝一个告诫。
双方和谈不过两年光景,边地亟需休养生息,不宜再大动干戈。
萧询本也是此意,只是又改了计划:“瑜安言留这对母女另有筹谋,还是不要乱了她的打算。”
虽不知瑜安用意,但她开口,帝王自不会违拗。
“好罢。”
顾昱淮应下,府中郑明珠已无性命之忧,不过伤势须将养许久。
如何安置嫂嫂这位未曾谋面的侄女,还是一大难题。
……
处置毕事务,瑜安出玲珑堂时,天将将擦黑。
深秋时节白日的时辰短,瑜安略略被玲珑堂中事务绊住了脚。
回宫的马车候在玲珑堂前,自外间看去,只是官家寻常车驾罢了,并不引人注目。
瑜安有些饿,思忖着是否要在外间先用过晚膳。靖平王府不便回,皇都中又没有几家合心意的酒楼。
犹豫之中,她先上了车驾,吩咐车夫往相邻的一条街行去。
那儿吃食多,可以稍稍挑拣一二。
烤红薯的香气遥遥传来,瑜安掀起马车帘子,望见了街旁支起的红薯摊。
蜜薯飘香,瑜安心中一动。
马车暂停在巷中,瑜安行至红薯摊前。摊贩热情地招呼着,帮女郎挑出两个火候正好的红薯。瑜安付了银钱,正欲离开时,身后马车上传来一道轻薄的声音:“叶三姑娘,可有想着本王?”
平淮长剑立时横于手中,对向安坐于马车内的人,只待主子一声令下。
刘真唇畔噙着抹笑,他乃大梁主使,出使北齐,兹事体大。叶家如今是北齐的走狗,叶府这个护卫能奈他何,敢奈他何。
果不其然,瑜安示意平淮收了剑。
刘真身上脂粉香气交杂,不知是方从哪处温柔乡中起身。
大街上人来人往,瑜安淡淡道:“刘公子要在此处同我叙旧么?”
人声嘈杂,既不宜暴露身份,说话的确不便。
美人主动相邀,刘真欣然应允。
瑜安径直越过他上了自己的车驾,刘真神情玩味,示意车夫跟上。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望仙楼外,瑜安要了二楼一处雅间。
她靠窗边落座,屏风相隔,传菜的小厮只会停在外间,转由二人亲随将菜式一一呈上。
美人在前,刘真毫无用膳的心思。
他早知叶家三公子绝色,一朝换回女儿装,更是倾国倾城之姿。相较之下,王府后宅那些妾侍尽是庸脂俗粉。
尤其美人神色清冷,不知榻上操I弄起来,该是何等销魂滋味。
桌案上一应佳肴,凡入刘真口中前,都由两位美貌侍女一一以辟毒筷查验,连酒水都不例外。
随意用了些吃食,刘真挥手屏退侍从。
“都下去罢。”
平淮自然不动,瑜安微对他颔首。
雅间门合上,由平淮守在门外,屋内只余二人。
“本王倒是好奇,如若齐帝知晓什么靖平王府的郡主,就是从前一箭射杀他之人,该当如何?”
刘真语出惊人,满意地看到美人抬眸。
他的暗卫已查探清楚,在工部任职的那位叶家三公子另有其人,绝非叶瑾舒。
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
顾叶两府沆瀣一气,早便图谋不轨。叶平钧胆敢偷梁换柱,收养顾氏遗孤他丝毫不觉奇怪。
横竖齐帝在战场上未见过叶家这位三公子,否则代郡城中布网数月不会擒不住她。等到入北齐之际,叶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李代桃僵,凭空寻出一人顶了叶家三公子的身份,顺势让叶瑾舒同顾氏相认。
单凭叶家难以做到此事,这一招瞒天过海,靖平王府必定有参与。
如此欺君重罪,齐帝安能轻轻纵过。
刘真胸有成竹,将其中关窍尽数参透。
瑜安忍了许久,才勉力让自己神色如常。
……
月光洒满宫道,如寒霜般冷清。
戍守的禁军早得命令,远远见到嘉懿郡主车驾,立刻打开宫门放行。
待到郡主马车驶过,方为宫门下钥。
铁栓推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宫道间格外清晰。
长宁宫主殿内灯火通明。
帝王一身玄色常服,已在殿中等候许久。
“为何此时才归?”
月挂中天,夜色沉沉。
瑜安轻描淡写:“有要务耽误罢了。陛下无事回宫安寝便是。”
“你去见刘真了?”
陛下同郡主说话,高进一早命侍从远远退开。
“是又如何?”
瑜安寻了处位置坐下,并不在意。
“你私下同他相见,为何只带寥寥护卫?”
刘真身边暗卫不容小觑,瑜安既同他有宿怨,合该提防,怎能如此胆大妄为?
“我自有考量。”瑜安抬眸看他,语气平平,“望仙楼不是陛下的地盘么?”
她同萧询在北齐的初见,就是在望仙楼中。
若要探坊间消息,酒楼甚少引人注意。
战场之外,她甚少置自己于危局。
代郡城是唯一的例外。
萧询神色稍霁。
瑜安同刘真说过些什么暂不得而知。至于他们二人从前的过节,就算暗卫立时赴徐州打探,只怕也传不回消息。
殿中二人一站一坐,玄衣君王好生与她商量:“你要对刘真动手无妨,何必执着于一人,朕可以——”
“不劳陛下。”瑜安移开目光,“我乏了,陛下请回罢。”
第79章 追妻第八月——为难
膳房奉帝命往长宁宫中送了些宵夜, 恰逢其时。
新出炉的板栗饼香酥甘咸,掰开两半,于深秋的夜里格外诱人。再配上肉脯、甜羹, 都合瑜安从前在宫中的喜好。
她晚膳几乎未用,此时此刻嘉肴在前,自然会觉得有些饿。
萧询依旧未回昭宸宫,坐于桌旁, 盛了半碗甜羹给瑜安。
蜜梨的甜味恰到好处, 拂去人心间些许浮躁。
瑜安静了心, 黄昏时见过刘真,旧怨重提, 连带着对萧询都没几分好脸色。
与草包周旋的确恼人,瑜安察觉到自己若有若无的迁怒, 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板栗酥饼。
瞧她喜欢这些吃食, 萧询温和道:“既累了, 一会儿早些歇息罢。”
“嗯。”
萧询起身离开,又交代过亲卫几桩事宜。
瑜安用银勺搅着蜜梨羹,刘真身边照例护卫无数。他本就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想必到了北齐地界, 愈发谨慎, 明面上不可大动干戈。
刘真其人虽不足为惧,但他为梁朝使臣,背后乃一国撑腰。他在北齐若有闪失, 梁朝必定借题发挥。纵不起战事, 怕也难以善了。
……
“王叔有何见解?”
翌日午后, 昭宸宫书房内,萧询请了靖平王入宫。
顾昱淮知晓前后因果, 对瑜安私下见刘真之事亦不大赞许。
他叹口气:“这孩子自小就有主意。她定下的事,不大愿意旁人插手。”
就好比她同小皇帝的旧事,玥儿也只道自己会应对,让他不必多过问。
虽不知她是如何处置,但与小皇帝之间确实一直相安无事。
顾昱淮道:“陛下若是想厘清徐州宿怨,不妨去问问叶家二郎?”
除了瑜安愿意说与他们的,刘真骄奢淫逸,招揽不成处处打压叶家,更是公私不明,以一己私怨贻误军情。或许叶家二公子能知道更多内情。
萧询摇头,瑜安对他有言在先,不允他召见叶琦铭盘问此事。
在她眼中,好似他立意为难她兄长似的。
小皇帝守诺,顾昱淮只道:“如遇上难处,瑜安会开口的,陛下不必太过介怀。”
萧询拨了拨茶盏,当真遇到难处,瑜安最先想起的从不会是他。
分明……分明他曾是她的夫君。
“但愿如王叔所言。”
瑜安的心思,着实猜不透。
顾昱淮离宫前,特意去了趟长宁宫。
“小叔叔今日怎的来了?”
正殿丹墀下新扎起一架秋千,午后尚有暖阳相照。
瑜安着月白如意锦裙,小叔叔前日才来看过她。
玥儿在宫中一切安好,顾昱淮无甚要忧心的。
“何时预备归家?”他笑问道。
“再过些时日。”
府上郑媪暂不能除去,瑜安留她另有用处。
“你啊。”顾昱淮从来都惯着她,“若有事,记得告诉我。”
瑜安眨眨眼:“自然,小叔叔可得替我兜底。”
……
“郡主,南陈的顺颖郡主到了。”
“请她进来罢。”瑜安收了手中棋局,顺和宫与长宁宫相去不远,来往很是便宜。
几日的工夫,陈妤如约赠了她一块绣帕,另添了一枚金丝香囊。
香囊的绣样颇具心意,乃是凤鸟乘风飞翔,穗状的云纹与凤鸟的羽翅融为一体,谓之乘云绣,不落俗套。
瑜安的手抚过绣纹,丝线中施以金丝银线。凤眼由玉石点缀,熠熠生辉。凤鸟于云间栩栩如生,寓意更是极好。
“本欲绣凤穿牡丹,后来想想,你未必喜欢。”
凤鸟凌云,或许更适合眼前的女子。
瑜安会心一笑,贴身收了香囊:“多谢。”
天青色的缎面,恰与她所着衣衫相衬。
陈妤见靠窗的桌案上留了未尽的棋局,不由起了兴致。
瑜安顺她目光望去,笑着问道:“你棋艺如何?”
“尚可。”陈妤矜持答,还不知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
一连两局棋过,最后一盘棋瑜安主动提出让了四子。
“好啊。”陈妤应下,依旧执黑先行。
“你这也忒厉害了些。”她小声抱怨一句,更带些撒娇意味。
如此开局仍是费神,陈妤握着一枚黑子渐举棋不定。
还好闲时对弈,倒没什么胜负心。
她看得出来瑜安已是尽力相让。
陈妤凝思许久落下一子,瑜安未及片刻接上,将难题又抛回。
瞧人苦着脸,瑜安扬了扬手中承云绣的香囊:“人各有所长,可不是么?”
陈妤被她逗得轻松不少,观向棋局时,忽而想起一事。
“我曾经见过一回,你们那位陛下佩了枚香囊。”
像是平安符式样,因为绣工实在太过拙劣,她纳罕之余,反而记忆犹新。
她诚恳道来,瑜安本在饮茶,闻言不由呛了呛。
放下茶盏,瑜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很快恢复如常。
陈妤心思细腻,对于心中猜想印证了七八分。
她没有点破,从棋笥中取了一枚黑子。
以瑜安靖平王府郡主的身份,倘若她愿意,后位几乎唾手可得。
一国之后的尊荣,天底下怕没有多少世家女郎能够拒绝。
陈妤扪心自问,自己将嫁入裕王府。中宫后位若是交由相熟的瑜安,她会乐见其成。
只不过姻缘天定,不可强求。
她犹豫片刻,道:“你如今在宫中,梁地的那位瑞王,你稍留神些。”
她见过瑞王两面,虽说瑞王样貌堂堂,却并不让人感到舒服。
在她眼中,其实很多郎君不难看懂。瑞王长于金玉堆中,十足十的骄矜,尤好女色。
陈妤不经意提起道:“前些日子,我兄长送了几位美人给瑞王。”
她虽嫁入北齐,但堂兄仍有与北梁交好的动向,不知这是王上的意思,还是堂兄自己为之。
瑜安观陈妤落下一子,心下却想江南的温婉美人,不知能得刘真几日新鲜,实在是可惜。
……
腊月二十一,帝王万寿节后,相隔未满一月,便是裕王与顺颖郡主的大婚之期。
由北齐康王主婚,即是宗亲,又为长辈,身份足够贵重。
顺颖郡主将从宫中出嫁,礼部测算出吉时,申时二刻,裕王会亲至顺和宫中迎亲。
这一日天还未破晓,宫中已上上下下忙碌。
瑜安到顺和宫时,陈妤端坐铜镜前,由梳头的几位嬷嬷为她挽发。
清涵郡主萧念也在此处,奉帝命与瑜安一起,为顺颖郡主送嫁。
她同陈妤间本无多少不快,几段相处下来,对这位堂嫂印象尚可,日后亦要时常往来。
南陈离大齐千里之遥,为结两国秦晋之好,顺颖郡主远嫁入齐,与至亲故友分别,也不由叫人心疼。
梳妆的嬷嬷有三位自南陈而来,两国联姻更不可马虎。
铜镜中,女子容颜姣美动人。陈妤样貌本就生得闭月羞花,大婚一日盛装,比之往昔更娇艳三分,叫人为之心折。
由侍女服侍,陈妤自屏风后一层层换上婚服。
香云缎所织成的礼裙灿若烟霞,华美无匹,与女子容颜互为映衬。
因离出阁的时辰尚早,并不急着佩上花树冠。
瑜安和萧念陪着陈妤梳妆,她们三人年岁相仿,康王府近日也忙于为郡主议亲。
到了巳时中,华徳殿中宴席几已完备。
今日两场喜筵由礼部尽心操办,宾客午时先至宫中,到了晚间再往裕王府赴宴,恭贺裕王与顺颖郡主新婚。
侍女提醒着萧念到了时辰,按着规矩,二位郡主要先往华徳殿中。
陈妤留在寝殿,午膳由喜娘为她送来,十八道菜式,图一个吉利的好意头。
还未到华徳殿外,远远可闻喜庆热闹的丝竹弦乐。宫灯上饰以红绸,来往的宾客如云。
萧念由康王妃身边的嬷嬷接了去,认命地随母妃在世家夫人间盘桓。
瑜安由女官引着到女宾席上,问了一句,知道小叔叔尚未至。
她在靖平王府的席位上坐下,有相熟的世家女郎来同她问安。
外圈的郎君们暂不便靠近,虽说见不到有“南陈第一美人”之称的新嫁娘,但嘉懿郡主在此,倾国美人遥遥相望,直叫人觉得不虚此行。
不少宾客在附近花苑流连赏景,瑜安见惯了宫中景色,只安然坐于席间。
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数种酒,备了茶点。
瑜安的席位在阶上第三席,对侧惯例是清涵郡主。
还未到开宴的时辰,此处少有人上前搅扰,席间情形也望得清楚。
场中忽而传来一阵喧闹声。女宾席上虽无屏风相隔作限,但宴席上的郎君们守着规矩,甚少走近此处。
刘真却是例外。
“嘉懿郡主。”
轻佻的声音响起,刘真拾级而上,北齐随侍的女官神情稍有犯难。
瑞王乃北梁贵客,她们不好强行阻拦。
场中宾客虽在三三两两攀谈,却都注意着阶上动静。
“我邀嘉懿郡主同饮一杯,如何?”
刘真带了三分轻薄笑,抬手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两名侍女生得皆貌美,其中一人手中端着嵌宝的饮酒壶。
“还不为郡主斟酒?”他说着看向瑜安,“本王饮不惯北齐中酒,想必郡主也是罢?”
侍女斟了酒跪至瑜安身侧,将银酒盏捧在瑜安面前。
在场的宾客皆知晓北梁皇室与顾府的仇怨。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嘉懿郡主落了单,北梁瑞王趁势挑衅。只是碍于两国邦交,一时无人敢上前插手。
众目睽睽之下,瑜安坐于位上,由刘真立着。
察觉到四面八方望来的目光,刘真袖下手握紧。
“郡主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他斥向那侍女,“还不近些。”
跪着的侍女膝行一步,手隐隐发抖。
瑜安抬手接了酒盏。
殿外内侍唱和之声次第响起:“陛下驾到。”
第80章 追妻第八月——下药
萧询到时, 瑜安已满饮了杯中酒。
酒入喉,是熟悉的北梁新康酒。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空了的银酒杯,似笑非笑:“瑞王不会只随一盏罢?”
深秋的暖阳下, 女子声音清悦,烟紫色的锦裙如梦似幻,衬着一张倾世容颜。
跪于阶下恭迎帝驾的宾客俱以为然,同女郎饮酒, 断无一换一的道理。
萧询抬步上了玉阶, 瑜安从容起身:“陛下万福。”
浅紫色的广袖翩然划过, 其上刺绣的芙蓉花淡雅怡人。
也就是在众人之前,阶下的高进难得地见郡主施礼, 一时看着竟有些不习惯。
瑜安的礼仪曾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萧询示意免礼, 在瑜安抬眸瞥来的一眼中, 明白她对自己的告诫之意。
刘真合着礼数对齐帝见礼, 皇族出身,自然不会有疏失。
方才的插曲众宾客仍记着,不动声色观望着玉阶上的情形。
瑜安道:“瑞王殿下邀臣女同饮,还欠着酒, 可巧陛下驾临。”
美人眼波流转, 她望来时,竟是叫刘真心甘情愿命侍女斟满五盅酒,俱一饮而尽。
“瑞王海量。”
新康酒素来芳辛酷烈, 凡梁帝赐酒入军中, 多为新康。
开宴的时辰将至, 女官候在旁,欲引帝王行至主位。
此乃女宾席, 刘真本就不该在此。
萧询不咸不淡道:“瑞王同去罢。”
刘真方饮满五盏酒,此刻酒劲上涌,脚下隐有发软。
他于人前自不会露怯,强自撑着。酒喝得太急,虽觉不适,面上神色如常。
秋风透着习习凉意,层层罗纱堆叠而成的如花裙摆随风微动。
刘真借着酒意,离去时不经意间望向瑜安。对于如此合心意的美人,他生出些许志在必得之感。
萧询眸色微深。
……
裕王与顺颖郡主婚仪,宫廷司乐司连月排演曲目。
舞乐升平,江南乐曲自有醉人之处。
席上珍馐别具风味,八道南地菜式点缀其中,彰显两国结秦晋之好。
康王妃为女宾之首,席间宾客言笑晏晏,极为热络。
清涵郡主隔着席面对瑜安一笑,举了手中酒盏,饮了些甜醉的桂花酒。
宴席过半,瑜安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她出了宴厅,高进恰在回长宁宫的一条宫道候着。
轿辇已备好,陛下忧心郡主酒醉。
他端着笑,回长宁宫数条宫道,陛下专命他等在此处,当真是与郡主心有灵犀。
瑜安曾在宫中长住,一应路途记得清晰。这条宫道僻静,宴饮时少有人来往。
丝竹乐声渐渐远离,轿辇行过顺和宫,陪嫁的仆从往来有序。
因晚间还要去裕王府赴宴,瑜安未换衣裙,只宽了披帛,摘了发上一对步摇。
她在窗边闲闲坐了一会儿,瞧见萧询入殿的身影。
“陛下今日倒是清闲。”
侍女行礼如仪,各自在外间做事。
萧询命人送来一盅醒酒汤,瑜安不以为意:“几盏酒罢了,算不得什么。”
她神色清明,上回在寿郡中,那酒后劲太大,自己的确是多饮了些。
萧询未强求,将醒酒汤搁在了案上。
瑜安本以为他又要问起刘真之事,孰料萧询只字未提。
二人坐了片刻,瑜安裙摆缀着作花蕊的玉石闪烁着点点光芒。
萧询道:“从前……可有旁人见过你着衣裙的模样?”
瑜安自幼以叶家三公子的身份示人,若是到军中,时常佩半副银面具,遮去容颜。
她摇头:“未曾。”
代郡邀月楼中是她第一次换回女装,略略装扮过,未曾叫外人看出端倪。
若非被萧询追捕至死路,她亦不会出此下策。
“陛下为何问起这些?”
萧询笑笑:“在代郡,朕记得你穿过相近颜色的衣裙罢了。”
瑜安细想了想,青楼女子多着艳色。
她那日求萧询为自己赎身时,到城主府换的确是一件粉紫色的衣衫,只不过样式不可同日而语罢了。
……
申时二刻,裕王迎亲的队伍至顺和宫外。
南陈的宾客齐齐挡在殿外,候裕王作催妆诗一首。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1
待到吉时至,殿门自里间打开。
几乎是万众瞩目中,顺颖郡主由喜娘与贴身侍女相扶,莲步款款迈出殿中。
绣鞋上缀着的明珠圆润饱满,璀璨生辉。
精心绣就的团扇挡去陈妤半数容颜,一双杏眸欲说还休。
九数花簪随她的脚步分毫不乱,在光下愈见华美。
迎到自己的新嫁娘,裕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侍女扶着郡主上了十六人抬的花轿,帘幕放下,隔去外间所有视线。
礼官几声唱和,伴着喜乐奏响。裕王策马在前,迎亲队伍折返往王府而去。
近三百抬妆奁逐一自顺和宫中抬出,浩浩荡荡绵延至裕王府。
街两旁挤满围看的百姓,裕王府的仆从沿途洒着喜钱。
两国联姻,婚仪盛大庄重,更是与民同乐。
裕王府上摆满了一条街的流水席宴,宾客登门,新婚贺仪几乎堆成了山。
推杯换盏间,与裕王相熟的世家郎君轮番来敬王爷酒。
大婚喜筵,谁人都知晓裕王抱得如花美眷归,正是满面春风时,对敬上的酒来者不拒。
宴厅中喜气洋洋,后院寝殿中,瑜安陪着陈妤多留了一会儿。
礼裙曳于地,描金的龙凤红烛缱绻相照。
新嫁娘不免娇羞。尤其想到晚间的周公之礼,虽则嬷嬷早有教导,枕下还压着一本秘戏图册,随着时辰迫近,陈妤愈加觉得掌心发凉。
纵是瞧过图谱,真到了圆房时心境却是不同。
顾及瑜安未嫁,陈妤的思虑之处不宜向她道来。
另有嬷嬷候在外间,等着嘱咐郡主房中事宜。
瑜安不便久留,轻握了握陈妤的手,安慰她宽心些。
尔后她起身,殿中陈妤的陪嫁嬷嬷客客气气地送了嘉懿郡主。
有些话,嘉懿郡主尚未到知晓的时候。
瑜安出了内殿,服侍着的侍女俱着绯色,捧着一应大婚物什,装点着殿中喜庆。
看嬷嬷进了寝房,她有些出神,没来由想到同萧询的第一夜。
那会儿她同萧询好似都糊里糊涂的,分明皆未酒醉。
除了第一回 ,往后的萧询……都比她初到北齐时温柔许多。
她垂眸,不去多回忆。
瑜安回宫之际,裕王府前厅的喜宴尚未至尾声。
马车平稳行进,瑜安摊开了掌心字条。
借着烛光,寥寥数语,尽显要挟之意。
……
福心坊中的玉翡居,近来是瑞王殿下的心头好。
这间齐都出了名的舞坊,没有燕春楼这等烟花之地的嘈杂。舞姬身姿曼妙,饮酒赏曲,格外有一番情趣。
三楼最阔绰的雅间内,有一位贵客出手接连包下了三月。
他虽未必日日亲至,却不许旁人再踏足。
管事的妈妈收足了银钱,无不从命。
月挂中天,夜色清寒,正是暖上一壶酒,听曲赏乐的好时机。
舞姬引了贵客到惯常的雅舍,刘真唇畔噙着一抹笑,他看上的地方,当然不许他人染指。
雅间的门打开,望过屏风,刘真如愿见到了等在房中的人。
“下去罢。”
娇艳的舞姬身影绰约,脂粉香气甜醉,不过刘真今夜心思并不在此。
佳人当前,自然看不上这等俗物。
雅间内奢靡无比,侍女着意布置过,并不输王府宅邸。
“瑞王费心思寻本郡主前来,有话不妨直言。”
前日裕王府的婚筵上人来人往,一张字条借人声遮掩交到了她手中。
落款的位置便是玉翡居,品钰房。
刘真不急着开口,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过眼前的美人。
可惜佳人未着裙装,天青色的锦袍勾勒出窈窕身形。无需粉黛,自有倾城颜色,玉带下的纤腰更是不盈一握。
“本王同叶三姑娘也算是故友重逢,寻个机会叙旧罢了。”他在主位上坐下,“郡主如此装扮,莫不是怕旁人瞧了去?”
刘真笑笑:“不过美人淡妆浓抹,总有一番情致在。”
他摇了摇金铃,未几,瑞王府的侍女捧了美酒佳肴鱼贯而入。
“叶三姑娘久在北齐,怕是早就忘了故土风味罢?”
瑞王殿下金尊玉贵,出使北齐,无不是锦衣轩车,美婢御厨一一备足。
两壶酒正正摆在了瑜安面前。
侍女伶俐地想为王爷布菜,刘真望对侧绝色的美人,挥退了一干侍女。
十余道菜式出自他带来的御厨之手,送来时已一一验过毒,此刻仍冒着热气。
刘真动了象牙箸,开门见山:“叶三姑娘若是忧心齐帝知晓战场旧事,倒不如随本王回大梁。”
“哦?”
瑜安斟了酒,态度不明。
刘真唇畔勾了抹笑,任什么靖平王府的郡主,还不是由他拿捏,想如何便如何。
……
浮云蔽月,昏暗的月光下映照出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主子。”平淮现身,对瑜安一礼。
主子同他约定,如遇不测,以摔杯为号。
他在外寸步不离守了许久,好在一切如主子预料,未有意外。
瑜安靠在桂花树下,她来时服了两枚清心丸,酒中掺着的东西对她无甚大碍。
许是在屋中待得久了,头有些晕,寒风吹来稍稍好转一分。
“去办罢。”
平淮领命,时机不容错过。
马车就停在巷中,深秋时节桂花落了大半,留有些余香。
瑜安倚树吹了会儿寒风,又服了一枚清心丸。
她借力站起身,往七八步外的马车行去。
层云散去,月色溶溶,满地清辉。
瑜安扶着车轼上了车驾,车夫扬鞭启程,一如来时般未引任何人注意。
夜色渐深,宫门已下钥。
虽是嘉懿郡主车驾,但禁军不得不尽职尽责拦下。
瑜安晚间出宫时瞒过了萧询,因是见刘真,亦把玉令留在了长宁宫中。
宫规不可违,禁军犯了难,权衡过后还是对嘉懿郡主稍作通融,连夜遣了人去内宫通禀。
“还请郡主稍候。”
隔着一道马车帘子,当值的禁军统领恭敬道。
瑜安道了谢,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饮了小几上剩下的冷茶。
一来一回总费些时辰,马车内闷得紧,瑜安脑中愈加昏沉,手无力挑开侧帘。
分明是秋夜,瑜安却觉有些燥热,勉力保持着脑中清明。
她抱着软枕在身前,不知等了多久,她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听见外头行礼之声。
好似是——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挑起了车帷。
迎面吹来些许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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