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晏平赶到时,隔着窗户先听见裴则的娇嗔:“无缘无故的,凭什么不许我叫哥哥?我偏要叫,哥哥,哥哥!”
窦晏平眼中不觉带出了笑意。裴羁性子严整,与他们虽是平辈,但很多时候更像是尊长,令人敬畏,也唯有裴则这个妹妹敢在他面前这样,他也总是让着纵着,也就难怪苏樱每次提起来,总是掩饰不住的羡慕。
将脚步放得重些,扬声唤道:“裴兄在吗?”
屋里,裴则脸上一红,放低了声音:“听着怎么像是窦家十一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羁看她一眼,一时拿不准她突然其来的羞涩是因为被窦晏平听见她撒娇,还是因为窦晏平这个人。沉声道:“以后不得再叫哥哥,唤兄长吧。”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突然让我改口?”裴则有些气闷,“回来几天也不去找我,也不去见母亲,我看你根本就忘了我们!”
父母和离之事,裴则始终不曾原谅裴道纯,又兼那时候崔瑾带着苏樱住进裴家,一发让她恼恨厌恶,时常便躲去外祖家里住着,后面裴羁又去了河朔,裴家再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地方,是以这一年多里,她差不多都是住在外祖家里,极少回来。
“原打算明天过去看你。”裴羁道。
回来几天公事差不多办完,明日去杜家看过裴则便可离开,至于母亲杜若仪,一年前她已改嫁御史中丞韦绛,他这个与前夫所生之子,也许已不适合贸然相见。
“母亲呢,你难道就没想着该去看看母亲吗?”裴则生了气,“你在父亲这儿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厚此薄彼?”
脚步声近在咫尺,窦晏平已来到门前,裴羁起身开门,廊下几丝天光乍然漏进来,窦晏平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裴兄,七娘妹妹,我是不是扰到你们了?”
他都已经听见了,兄妹俩开始还是玩闹,眼下却像是真的起了争执,原该避开的,无奈已经打过了招呼,也只能硬着头皮进门。
裴则勉强笑了下:“没有,刚好要摆饭了,十一哥一道吃吧。”
方才裴道纯亲自过来叫她留下吃饭,她心里极不情愿,却又舍不得就这么丢下裴羁离开,如今有窦晏平在,想来裴道纯也不好在饭桌上摆出父亲的架子,逼她搬回裴家来住。
窦晏平下意识地看向裴羁,裴羁颔首道:“一道吃吧。”
他知道裴则的心思,虽然她一直住在杜家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既然明天就走,也无谓让裴则回来,又生闲气。
这餐饭吃得又快又安静,裴道纯原本打算趁着饭时与一双儿女好好谈谈,可眼下多了个窦晏平,许多话就没法说,裴羁本就寡言,裴则生着气也不怎么开口,只有窦晏平搜肠刮肚,时不时找一两句趣谈说说,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一时饭毕,裴道纯回房休息,裴则满心的话当着窦晏平也不好讲,便走去边上看书,裴羁看了眼窦晏平:“有事?”
“早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窦晏平叹气摇头,“我跟母亲说了樱娘的事,母亲不同意,还关了我一整天,我是偷着跑出来的,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能不能在你这里借住几天?”
“不能。”裴羁淡淡说道,“你的家事,我不插手。”
窦晏平大失所望,想想又的确是他的作风,他素来重规矩守礼法,上次肯帮他带信已是破例,如今既已知道他家中反对,又怎么肯帮他?然而除了这里,一时也想不出还有哪里可去,若是住客栈,让人看见的话未免又要大惊小怪,传出去更不妥当。压低了声音:“我只住一晚,无羁兄,明天樱娘想回崔家,我得陪她一道去,等这件事办完我立刻就走,无羁兄,都看在樱娘的面子上吧。”
裴羁几乎是一霎时便明白了苏樱的打算。她想搬回崔家。卢元礼逼她逼得很紧吧。“恕我不能。”
她的事,他不会再过问,便是张用,今天也该叫回来了。
“你们说什么呢?”隔着书架,裴则探头问道。
“没说什么。”窦晏平掩饰着,“无羁兄,七娘妹妹,我出去走走。”
起身出门,顺着庭中白石漫成的小路慢慢走着。
裴羁拒绝相助,眼下也只能找个客栈先混过这一夜,无论如何明天都得陪苏樱去崔家。但若是这时候就去投宿,就怕郡主府的人找过来,那就不如拖到快敲闭门鼓的时候,即便他们找来,闭门鼓响,坊市门关,他们也带不走他,夜里总能想出法子脱身。
耳边听见莺鸟乱啼,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已走到了花园,茸茸青草间牡丹刚刚抽出嫩芽,不远处太湖石堆叠得假山玲珑,一带细竹掩着小池,池畔隐隐露出山洞的边角,那是他们过去幽会的地方。
窦晏平心里丝丝缕缕泛起柔情。婚事比预料中难得多,可她在卢家朝不保夕,须得尽快搬出来才行。变通的办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先斩后奏,逼得家里答应,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就算将来圆满,有过这么一段对她的声誉总归不好,却是下下策。
最妥当的法子还是家中点头,与她光明正大定下亲事。该怎么说服家人呢?
屋里,裴则开口道:“哥哥……”
裴羁打断:“叫兄长。”
裴则越来越生气:“你不说明白为什么,我偏不改口!”
裴羁顿了顿:“没什么,就是不想你这么叫。”
哥哥,苏樱是这么叫的,吻他的时候。心浮气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决定了不再见她,然则不见,却不曾有一刻不想。
“先前你一声不吭丢下我和母亲去了魏州,如今好容易回来一趟,看我们都不顺眼了?”裴则红着眼圈,“不许我叫哥哥,不去看母亲,你是不是不打算认我们了?”
“别哭。”裴羁递过帕子,“多大了,还跟小孩一样。”
“要你管!”裴则抽噎着接过帕子,蓦地想起小时候哭的时候他也总会给她帕子擦泪,眼泪越发止不住,“哥哥,你变了。”
“没有。”只是不想让那句变质的哥哥,再扰他的心绪。裴羁看见裴则腮边一大颗泪滑下来,洇得前襟一小片湿,不觉放软了声音,“别哭了,明天我带你一道去看母亲。”
“真的?”裴则喜出望外,“好,那我听你的,以后就叫阿兄。”
她带着泪又笑了,裴羁不觉又想起苏樱。
比裴则只大一岁,但心机城府全不是裴则能比的,若苏樱在他面前哭,那么必定有所图,就连该怎么哭,必定也都事先计划好了。怎样才会养成那般性子?是漂泊无依的经历么。
却突然听见裴则说道:“我听说父亲命你去吊唁崔瑾,你真去了?”
裴羁抬眼,裴则拧了眉:“死就死了,谁要吊唁她!你是不是见着苏樱了?讨人厌得很!”
裴羁脸色一沉:“裴则。”
裴则听出了警告之意,自己也觉有些刻薄了,偏又咽不下这口气:“我知道,你又要说不能只怪崔瑾,父亲的错处更多,可我就是恨她!若不是她,父亲怎么会变成那样?还有苏樱,天天缠着你叫阿兄,她算什么,凭什么这么叫你?真是讨厌极了!”
“住口。”裴羁打断她,“裴则,谨言慎行,记得你的教养。”
裴则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不敢再骂,不情不愿应了声:“知道了。”
“贪嗔痴念使人沉堕,于你全无益处,以后莫要再犯。”裴羁说着,却突然想到,这几点,他对苏樱,却是全都犯了。
“阿兄,你知道吗?”裴则到底年轻娇憨,不多会儿便已放下这些事,笑嘻嘻地说起别的,“阿娘给你相看亲事呢,听说是吏部王尚书家的女儿。”
王家与韦家是姻亲,这门亲事想来是韦绛牵线。王家出自太原王氏,数百年士族,教养必不会差,吏部这个位置,于他的前程也大有助益,若能做成,则裴、王、韦、杜四家渊源更深,互为支持。裴羁沉默着,于情于理,这门亲事都没什么可挑的。
“他家几个女儿我都见过,容貌性情都不错,”裴则笑着,“要不要我跟你细讲讲?”
门外脚步声响,窦晏平回来了,裴则笑着拉开门:“十一哥去哪儿逛了?”
光线乍然一亮,裴羁抬头,看见窦晏平明朗的笑脸,他想娶苏樱,却是全不曾计较过利益得失。
窦晏平这天在裴家拖到坊门快关时才走,胡乱找家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卢家接上苏樱,一道往崔家去。
车马走动,苏樱隔着窗户问道:“昨天还顺利吗?”
“没事,你不用担心。”窦晏平从马背上弯着腰,轻声道,“念念,我这几天有可能脱不了身,我让窦约跟着你,若是有急事就让他去找我。”
他已有了主意让家中同意,但要吃些苦头,耗上几天,就不必告诉她,让她担忧了。
苏樱心里一紧:“平郎,实在不行就先缓缓吧?”
“没事,我心里有数。”窦晏平握住她的手,“若是找不到我,找裴兄也行。”
裴羁话虽说得决绝,但他素日看他对苏樱颇有些兄妹的关照,如果真是求上门了,想来裴羁不至于袖手旁观。
苏樱点头:“好,我知道了。”
心中七上八下,真若是到那时候,裴羁会帮她吗?
韦府。
裴羁带着裴则迈步走进,入眼是陌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蓦地想到苏樱跟着崔瑾辗转于各家时,是否也是如此观感。
杜若仪等在厅中:“七娘若是不叫你,你是不是还不肯来?”
“儿子不敢。”裴羁上前行礼,“公务繁忙,明日就得返回魏州,是以迟了几天。母亲一向安好?”
“我很好。”杜若仪细细打量着他,“瘦了,听说那边荒凉寒冷,你可还习惯?”
“与长安风物相差无多,都还习惯。”裴羁道。
裴则已经忍不住插嘴道:“你明天就走?怎么这么着急?”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哪有什么公事。去魏州是因她,回长安是因她,如今再走,亦是因她。
“七娘出去玩吧,我有话跟你哥哥说。”杜若仪道。
裴则知道是要说他的亲事,向裴羁眨眨眼,笑着离开了,杜若仪屏退下人:“听说你去吊唁崔瑾了?”
裴羁垂目:“是。”
半晌,听见杜若仪冷笑一声:“你父亲倒是多情。”
她极少有这等情感外露的时候,便是当初被迫和离也都办得痛快体面,裴羁抬眼,杜若仪已恢复了平素的端庄:“你以后休要再理会这些事,于你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然而知道与做到,他今日才知并不是一回事。裴羁道:“儿子记下了。”
“我给你相看了一门亲事,礼部王尚书家的六娘,母族乃是陇西李氏。”杜若仪道,“六娘知书达理,聪慧稳重,心性与品行都是上佳,将来必能为你贤内助。”
出身,心性,品行,这三样,苏樱一样都不占。裴羁垂目:“须得问问父亲的意思。”
“问过了,他同意。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杜若仪眼中一闪而逝嘲讽的笑,“若是你愿意,把归程推后几天,见一见吧。”
裴羁沉默地听着。
他同样清楚什么样的女子适合为妻。可他此时,反反复复想着的,却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女子。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成了他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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