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远处那彪人马来得极快, 一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近前,路只是寻常的黄土道路,快马一踏, 卷起半天烟尘, 苏樱转过脸咳了下, 裴羁立刻回身关窗, 轻声道:“先关一会儿, 等灰土下去了再说。”
窗户合上的瞬间, 苏樱看见冲在最前面领头的青年,玄色胡服骑装, 腰束蹀躞带, 挎着七宝刀, 修眉俊目, 英气勃勃,开口时,一把低沉沙哑, 雌雄莫辨的嗓子:“三郎君告假十天,结果一走就是两个月, 看来是逍遥自在, 乐不思蜀了呢。”
裴羁淡淡道:“节度使派将军来的么?”
“怎么,我阿耶不派, 我就不能来了吗?”青年笑了下, “我听说朝廷新近派了个监军副使过来, 三郎君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朝廷为了知悉各藩镇动向, 约束节度使行为, 在各藩镇设置监军一职,通常由宦官担任, 直接听命于皇帝。监军与节度使互为统属,互相制约,那些势力较弱的藩镇,节度使通常要避让监军三分,但魏博这样节度使势大的藩镇,监军长久以来只是摆设。这些天裴羁全副心思都在苏樱身上,此事却不曾听说过,便道:“不曾。”
“听说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很得王钦欢心。”青年道。
两人说着话,催马往前面去了,边上阿周蹙着眉,带着忧愁:“小娘子,你说夫人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才想起苏樱眼下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透,又怎么能明白杜若仪的意思?心下伤感着,果然听见苏樱道:“我也不知道。”
阿周叹一口气,翻来覆去想着方才杜若仪的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可她,不就是苏樱吗?
却突然听见苏樱问道:“周姨,昨天裴郎君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阿周一时想不起来她问的是那句。
“就是窦郎君走后,裴郎君跟你说的话,”苏樱看着她,“他说,‘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他要查什么?”
阿周吓了一跳,再没想到她竟然听见了,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是随口说说。”
“我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苏樱低了头,长睫毛扑闪着,黯然的神色,“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阿周一下子心疼起来,连忙搂住她,柔声安慰:“小娘子快别这么说,裴郎君请了那么多大夫给你看病,等到了魏州肯定还要请名医,你的病一定能好,别胡思乱想了。”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在她怀里抬头,固执的神色。
这一刹那,恍惚竟有从前苏樱的模样,阿周心里难过,长叹一声:“不是我瞒着你,实在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能乱说。”
车里有片刻静默,阿周心里翻来覆去,回忆着窦玄的模样,又忍不住去看苏樱,她忽地抬头:“窦郎君拿的那根簪子,裴郎君为什么让他看上面的图案?”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我,我不知道。”
“裴郎君说那图案出自崔瑾之手,”苏樱追问着,“崔瑾是谁?”
“是小娘子过世的母亲。”阿周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小娘子别问了,有许多事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听周姨一句劝,以后不要再跟窦郎君来往了好不好?裴郎君既说了要娶你,那就肯定会娶,你再跟别的男人来往,只怕裴郎君心里不高兴。”
嘴里这么说着,阿周心里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裴羁说了娶,可杜若仪坚持不准娶,裴羁能自己做主吗?还有杜若仪那句话,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到底什么意思?
大道上。
杜若仪待那青年打马离开,这才追上裴羁:“那人是谁?”
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田昱的儿子,但田昱膝下两个儿子,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前几年在兵乱中被杀,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儿子?
“田大娘子,田午。”裴羁目送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话,那位新任监军副使还没到任就先给牙兵送了重礼,只怕是来者不善。
魏博牙兵骄横噬主,与田昱矛盾已深,王钦在这时候派来一个倾向于牙兵的节度副使,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怎么,竟是个女子?”杜若仪吃了一惊,田午从头到脚半点脂粉气也无,她丝毫不曾看出来是个女子,“怎么那副打扮?”
“田大娘自幼便跟随乃父南征北战,习惯以男装示人。”裴羁道。
他到魏博之前,也不曾听说过田午其人,到了才发现田昱建下的许多武功,其中都有田午的影子,只不过她是女子,便是有功绩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来领,都只算在田昱头上,是以外界极少有人知道田昱还有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女儿。
“这,”杜若仪皱眉,心想到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这藩镇之中,难不成还有个花木兰?不过眼下也没工夫去想这些,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方才我说的,你想好了吗?”
裴羁顿了顿,在马背上躬身:“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娶她可以,娶苏樱不行。杜若仪的意思是想趁着苏樱失忆,给她捏造一个假身份,改头换面,与他成亲。
固然是条省事的路子,也能避开继兄妹的人伦大防,但,一旦改换身份,就需要割舍属于苏樱的一切,哪怕祭拜父母都得偷偷摸摸,她那样依恋过世的父亲,醒来时口口声声想要父亲,他又怎么能让她受这个委屈?“儿子要娶的是苏樱,也只能是苏樱。”
“你!”杜若仪勃然大怒,“我已经一再退让,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儿子知罪。”裴羁躬身再拜,“我既要娶她,那就必然是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决不会让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能承认。”
杜若仪见他嘴里说着知罪,神色却坦坦荡荡,丝毫不曾有愧悔的意思,他竟如此执迷!一时间急火攻心,半晌才道:“既如此,那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桩婚事我绝不会同意,你若一意孤行,从此也不要叫我母亲,母子之情,从此断绝!”
拍马离开,余光瞥见裴羁停在原地目送,竟连追赶挽回的意思都没有,杜若仪心中气苦。他不要前程也就罢了,但裴则怎么办?裴道纯已经成了笑柄,如今兄长又走了老路,今后在郡王府可如何立足?
催马回到队伍末尾,侍从迎上来接着,杜若仪沉声道:“回长安。”
他已经鬼迷心窍,她跟去魏州也劝不动。婚姻大事必须父母首肯,她不松口,裴羁也娶不了,不如先回长安,再做计较。
身后有马蹄声,跟着一道沙哑的语声响起:“田午拜见杜伯母。”
杜若仪怔了怔,回头,田午跳下马向她叉手,行的是男子之礼。此时对面相觑,再细细端详,她容貌在英气之中其实也还有几分女儿家的细腻,只不过初相见的人乍一看这行事这做派,绝不会想到她是女子罢了。
杜若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便随着裴羁的说法道:“田将军客气了。”
田午咧嘴一笑:“请伯母到这边说话。”
她拉着马当先往道边去,杜若仪也只得跟上,看看四下无人,田午停住步子,忽地说道:“听说伯母不很满意三郎君自己挑的妻子,伯母看我怎么样?”
杜若仪吃了一惊:“你?”
“不错。”田午笑了下,“我阿耶愿与裴氏结秦晋之好,我也仰慕三郎君已久,伯母若是看我还说得过去,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好。”
她又是一叉手,跳上马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马匹载着她如飞地去了,杜若仪默默看着,皱了眉头。
藩镇之主,从来不是世家考虑的婚配对象。一来出身多半不高,二来与朝廷关系微妙,多有不得善终的。然而比起苏樱,总要强上几分。田午既然敢当面跟她说,应当也有几分把握能说服裴羁,况且裴羁的立足之地就在魏博,如果田昱坚持要嫁女儿,他必然得认真掂量拒绝的后果。
也许此事的转机,就在田午身上。她可以先静观其变,有田氏父女暗中使力,裴羁想成亲,没那么容易。杜若仪拨马回头:“回长安。”
另一头,田午催马赶上裴羁:“三郎君的母亲也在,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方才我赶着去拜见了,伯母要回长安。”
裴羁望着远处已经离开队伍反向行去的杜若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这车走得太慢了,”田午说着话往蒲伦车里一望,车窗开着一条缝,一张芙蓉面倏地一闪,隐到了里面,田午笑了下,“是心疼娇娘,不舍得走快吧?我走不了这么慢,不等你了。”
她加上一鞭,催着马飞也似的走了,裴羁沉沉望着。
一大早迎到这边,决不会只为了告诉他朝廷新派了监军副使,她方才特意去见母亲,说了些什么?
回头,蒲伦车的窗户又推开了,苏樱靠在窗边透气,裴羁连忙凑到跟前:“肚子还疼吗?”
“好多了。”苏樱望着田午远去的背影,“方才那人是谁?”
“田节度的女儿,田午。”裴羁道。
“是个小娘子?”阿周吃了一惊,忍不住插嘴,“怎么打扮成那副模样?还以为是个郎君。”
裴羁顿了顿没有回答,看见苏樱一双眼犹自望着田午的背影出神,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突然就有点不安,轻声道:“念念。”
“嗯,”她回过神来,抬眼看他,“怎么了?”
“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裴羁慢慢道。
方才那若有所思的模样,险些让他以为,是从前的苏樱回来了。
“不用了,我不累。”她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关切,“你要不要歇歇?身上还有伤。”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将方才的疑虑全都打消,柔声道:“无妨,我能应付。”
拍马跟在窗边,隔着窗子将她纤纤素手握在手中:“念念,等到了魏州。”
到了魏州,便是别一番天地,他和她,应当会有另一番将来。
苏樱抬眼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什么?”
“没什么。”裴羁眼中带着淡淡笑意,将她的手又握紧些。
等到了魏州。
入夜时车马入魏州城,进宣谕使府,裴羁将苏樱诸事都安顿好,这才起身前往节度使府,拜见田昱。
田昱正在书房里批公文,听见动静时抬头,啪一声扔了笔迎出来:“你这一去竟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京中住得快活,不准备回来了!”
裴羁躬身行礼:“有些事情耽搁了,请明公恕罪。”
“罢了,回来就好。”这一年多宾主相得,经过整顿田亩,约束牙兵这几件事,田昱深知他厉害之处,对他一天比一天倚重,他长期不归,他诸事都觉得不顺,如今总算回来了,也便不计较他擅离职守之罪,“听说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个未婚妻子?”
“可不是么,”田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笑着掀帘进门,“风姿楚楚,我见犹怜,三郎君为了怕娇娘路上颠簸,平时一个时辰能走二三十里,今天只肯走三四里,邺城到邯郸一百多里地,愣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
田昱大笑起来:“竟有这等事?我从前赏赐你那么多美人你都不要,我还以为裴三郎冷心冷意,没想到英雄还是难过美人关啊!”
裴羁淡淡道:“明公见笑了。”
他性子严整,田昱也不敢狠跟他开玩笑,很快开始说正事:“长安有消息说朝廷新派了个监军副使,是王钦新收的义子,姓卢,人已经往这边来了,你可知道是谁?”
姓卢。裴羁皱眉,一霎时想起卢元礼,但监军历来都是宦官充任,卢元礼又不是。“我去查查。”
“算了,人都在半道上了,说不定明天就到,见了面自然知道是谁。”田昱指指案头积压了高高一摞的公文,笑道,“你这些天不在,单是这玩意儿就头疼死我了,你赶紧回去歇歇,明天一早尽快到职,这都还等着你办呢!”
“是。”裴羁本来就不放心苏樱,也不跟他客气,躬身一礼,“属下告退。”
看他走得远了,田午收了笑容,走到田昱跟前:“裴羁带的那个女人,他家里并不同意他们成亲,阿耶,你看我嫁他,如何?”
“你?”田昱皱眉。
“阿耶一直都说我是女儿家,担不起你手中雄兵,若是我嫁了裴羁呢?”田午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牢牢盯着他,“阿耶意下如何?”
宣谕使府。
裴羁进门后抬眼一望,卧房灯火亮着,苏樱的身影映在碧纱窗上,正对着镜子梳头。心里立时便生出留恋,也就大半个时辰没见面,却好像隔了很久似的,满心里都是思念。
所谓相思,是否就是这般滋味。
轻着步子进门来,苏樱听见动静回头,裴羁从身后拥住,轻轻在她手心吻了一下:“肚子还疼吗?”
微凉的唇,在手心里印下一点湿意,苏樱转过脸:“不疼了。”
裴羁心下一宽,拿过阿周手里的梳子慢慢替她梳着长发:“今晚我还在外间守着,若是有事,你立刻叫我。”
“不用了,你伤还没好,回去好好睡吧,我没事的。”听见她柔柔的声。
她也在关切着他。夫妻之间,大约就是这样温暖家常,让人如同浸泡在温泉水中,每个毛孔都是熨帖。裴羁慢慢梳着,看见漆黑发丝间她轻轻抿着的唇,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唇色有些发白,但,还是那样柔软,温暖。
头越俯越低,她似是有所觉察,急急转过了脸,裴羁伸手,轻轻握住她的下巴,迫她转过来,与他相对。
近了,更近了,她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却没有拒绝,裴羁微微闭上眼。
“郎君,”侍从去突然在门外唤了声,“新任监军副使求见。”
满腔旖旎都被打断,裴羁顿了顿,油然生出愠怒:“让他明天去公署相见。”
“裴宣谕,”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我登门拜访,你当面拒客,不合适吧?”
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余光瞥见苏樱微微蹙眉望向他身后,裴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苍白单薄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第62章 第 62 章
黄衫朱履, 腰间佩紫金鱼符,进贤冠下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深琥珀色的眸子带着近乎病态的执拗, 从进门便直勾勾地盯着苏樱,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 像发自胸臆般的, 带着沉闷的回响, 低低唤了声:“姐姐。”
是卢崇信。新任魏博监军副使, 王钦的义子,竟然是他。裴羁心中一凛, 余光瞥见苏樱平静中微带迷茫的脸——她也不记得卢崇信了, 此时偷偷窥探着, 思忖回忆的模样。横身将她挡在身后, 轻声道:“别怕,我来应付。”
抬眼,淡淡向卢崇信道:“若有公事, 明日到公署去说。”
“谁说是公事?”卢崇信说着话,目光越过他, 死死盯着他身后的苏樱, “我来探望姐姐,听说姐姐病了, 我特地带了太医署的沈医监给姐姐看病。”
他唤了声:“沈医监, 请你过来为我阿姐诊脉。”
门外应声进来一个儒服长衫的中年男人, 又有药童背着药箱, 裴羁顿了顿。
医监沈时, 长安有名的神医,专攻各项疑难杂症, 深受帝后妃嫔倚重,先前他也打算派人回长安去请,只是没想到卢崇信竟然抢先一步带来了人。
卢崇信好快的消息。裴羁在心里思忖着他于此事知道几分底细,回头轻声问苏樱:“沈医监是有名的神医,你累不累,要不要让他看看?”
她躲在他身后,似是有点怕,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半晌:“好,我听你的。”
四面烛火照得明亮,裴羁解下外袍披在苏樱身上,扶她在榻上坐定,沈时上前相见毕,凝神坐下听脉,卢崇信站在他身侧,依旧直勾勾看着苏樱:“姐姐。”
这一声如泣如诉,让人听见了,心里都泛着酸苦,苏樱抬眼,卢崇信一双幽幽的眸子看着她,低低喑哑的声:“我这么多天,一直在到处寻找姐姐。”
他早知道是裴羁带走了她,那日被王钦抓到后,他亦猜到是裴羁在背后操纵,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做内卫无非是要搏个出身,如今王钦比皇帝势力更大,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改投王钦。
他在内卫时日虽然不多,但因为缜密狠辣,颇得上官器重,所以颇颇知道些机密要事,当下便如数告知王钦,又帮着揪出朝中暗藏的内卫,顺藤摸瓜,最后将太和帝安插在王钦手下的暗桩抓了个七七八八,立下大功一件。
王钦对他大加赞赏,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便顺势拜王钦为义父。此时消息传来,裴羁追着苏樱往洛阳去了,他猜测裴羁抓到了人,必是要回魏博,但魏博武力之盛天下闻名,要想从裴羁手中抢人,几乎没有任何胜算。唯一有可能触及魏博上层核心,又是他能力可及的,便是监军一职。
卢崇信慢慢向前一步,看着苏樱:“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四郎啊,上次在横街上,你说过要跟我走。”
横街。裴羁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搭住苏樱的肩。她还不知道底细,不知道那夜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划,若是她知道了。
心跳突然快到极点,在煎熬中低头看她,她也正看着他,目光清澈,满满的,似乎全是对他的信任。裴羁顿了顿:“念念。”
卢崇信直勾勾地看着。她果然如传闻一般,不记得了,她眼下,竟然跟裴羁那么亲近。清了清嗓子:“姐姐,我如今是魏博监军副使,以后会一直留在这边,陪着你。”
他必须到魏博,他还必须拥有能与裴羁抗衡的权力。现任魏博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但副使人选王钦可以左右,他在王钦面前求了多日,王钦却说这职位历来只能由宦官担任,卢崇信当天便净了身。
他要权势,他要斗倒裴羁,杀死裴羁,夺回她。宦官只可能相信同类,王钦膝下七八个义子,唯有他不是宦官,可有可无,他只有变成同类,才能彻底取得王钦的信任。
腐刑之伤,通常总要休养一半个月,他却是第三天便从蚕室出来,拖着残破的身体去求王钦。王钦果然松了口,他带着上任的诏书,昼夜赶到这边。此时伤口还隐隐作疼,卢崇信贪婪地看着苏樱,她并不怎么看他,也许是不记得,也许只是不要他,那日横街之上,她就曾抛弃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却还是要追着她,哪怕做她的脚底下摇尾乞怜的狗,只要能在她身边就好。“沈医监,你看我阿姐是什么病症?”
“气血两亏,肝气郁结,这个病我开个房子慢慢调养一两个月,应当没什么大碍,”沈时换了一只手听着,“至于这失忆之症,应当是受过什么重大刺激,不愿意回想从前的事,所以不记得了。这病不是身体的病症,乃是心病,药石只能辅助,要想根除,须得解开娘子的心结,心病去了,自然也就好了。”
却与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裴羁沉默地听着。她的心结,乃是无法摆脱他。也许放她离开,她就能好,但他又怎么能放她离开?
“好,有劳沈医监先给我阿姐开个方子,”卢崇信看了眼裴羁,“这些天我会每天带沈医监过来,给我阿姐诊脉。”
他是要找机会接近苏樱。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卢崇信,不想让任何一个男人接近她,但为了她的病,他必须忍下。
沈时起身开方,裴羁扶起苏樱往内室去,卢崇信紧走两步追上来:“姐姐。”
苏樱抬眼,卢崇信轻柔着声音:“明天是姐姐的生辰,我明天一早过来,为姐姐庆生。”
裴羁怔了下,看见苏樱惊讶中微带好奇的脸,猛然想起,明天,的确是苏樱的十七岁生辰。
这日子,他一直都是记得的,在裴家时每到这天,厨房里会多给她加两道菜,阿周、叶儿这些人会陪着她,悄悄在房里庆祝。她身份尴尬,便是生辰也不好大张旗鼓庆祝,从来都是默默过完。
心里突然涌出强烈的怜惜和愧疚,紧紧握着苏樱的手:“明天我给你庆生。”
“好。”她眨眨眼睛,似是欢喜。
“姐姐,我先走了,明天一早过来,”卢崇信看着苏樱,“等我。”
她躲在裴羁身后,半晌,向他点了点头。
这是她今天晚上,对他的第一个回应,而且,这样轻柔。卢崇信心头肿胀着,连带着步子都有些虚浮,恍恍惚惚走到门外,回头时,门已经掩上了,四下静悄悄的,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
“沈医监,我阿姐这病,真的是失忆?”卢崇信定定神。
总觉得她看他的头一眼,迷茫之外,仿佛还有些别的含义。
“看脉象是像的。”沈时谨慎着措辞,“不过这是个心病,也难说如今是什么程度,使君不要着急,慢慢来吧。”
卢崇信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失忆了,不记得他,但没有关系,若是她不记得从前的他,那么,记住现在的他更好,现在的他大权在握,再不是那个需要她呵护怜悯的弱小之辈,现在的他,应当更能讨她欢心吧。
卧房里。
裴羁服侍着苏樱吃完药睡下,这才轻手轻脚掩门出来,叫过管事:“连夜打扫收拾,备办鲜花果品,要最好的,明日为娘子庆生。”
管事惊讶着,这位主子诸事简便,衣食住行只要干净整洁便可,从不讲究排场,眼下真是一改常态。迟疑着问道:“现在就开始吗?”
“现在开始。”裴羁道。
在外间 ,将 ,般 。明天是她的生辰,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如此仓促, ,但,以后还有很多年,他会一直用心,给她过好每一个生辰。
翌日一早。
苏樱收拾好了出来时,看见到处窗明几净,门前新换了夏日的碧纱帘幕,窗下春瓶里插着盛开的荷花莲蓬,厅堂案上摆着甜瓜、林檎等各样时新果品,门外廊下还有一盆盆牡丹、芍药、珠兰,此时已是夏初,牡丹芍药之属多已凋谢,林檎、甜瓜却还不到成熟的季节,难为裴羁怎么把这些全都搜罗来,统统放在她房里。
晨风轻动,花香果香,和着庭院里的草木香气,让人心旷神怡,苏樱微微闭着眼,听见裴羁的声音:“念念,你起来了。”
他从回廊里向她走来,萧萧肃肃的身影嵌在幽深背景里,身侧是扶疏几杆细竹,苏樱仰头看着,半晌:“起来了。”
“生辰欢喜。”他一霎时走到近前,拥她入怀,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愿你年年岁岁,喜乐无忧。”
微凉的,柔软的唇,那个吻也是。苏樱低头:“谢谢你。”
“你今日,想要怎么过?”裴羁轻轻抚着她的鬓发,忍不住又落下一吻。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尽办法,给她送到手中。
“我想,”听见她低低的回应,她似是犹豫,不敢,怯怯抬眼,“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让他的心脏突然被刺痛,在阻滞的呼吸中,点了点头:“好。”
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还记得不能出去,以至于这样卑微地向他请求,他过去待她,实在是太坏了。
还好,他还有时间,百倍千倍地向她弥补。
“樱娘!”外面有人叫,是窦晏平,想来也是记得她的生辰,过来为她庆生。
裴羁看见苏樱怯怯的眼神,她向他怀里躲了躲,没敢说什么,但下意识地向声音来处张望着。她必是想让窦晏平进来,她知道他们两个有关系,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她不敢向他要求。
在沉重的愧疚和怜惜中,裴羁轻轻抚着苏樱的鬓发,吩咐侍从:“放窦郎君进来。”
他绝不愿意她见窦晏平,但,如果能让她欢喜些,他可以忍。
“念念!”窦晏平大步流星地冲进来,看见她时,脚步一下子变得轻柔,“生辰欢喜。”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递过来,裴羁沉沉看着。
是礼物吧,难为他还记得,还知道给她备办礼物。仿佛只有他忘记了这日子,连像样的礼物都不曾为她准备。
“我,”苏樱没有接,先去看他,“可以吗?”
裴羁伸手接过,递到她手里:“给你的,你收着吧。”
她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道了声谢,不知是对他,还是对窦晏平。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支莹白的骨簪,窦晏平轻声解释:“是我猎到的第一只虎,亲手为你打磨的簪子。”
又是簪子,他们窦家人,只晓得送簪子吗。裴羁垂目:“先放着吧,改日再戴。”
她点点头,听他的话,果然交给阿周收着,裴羁心里熨帖着,嫉妒着,横了窦晏平一眼。
窦晏平没理会,只看着苏樱:“今天我陪着你好好过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姐姐,”身后又是一声唤,卢崇信来了,“生辰欢喜。”
他身后跟着亲兵,抬着一个个箱笼,卢崇信慢慢走近,看着苏樱:“这是姐姐留在长安的东西,我给带过来了。”
七八个箱笼,一箱箱往房里抬,裴羁挽着苏樱,她忽地蹙了眉,指着其中一个箱笼:“这一箱是不是装的画?我仿佛记得我收拾过这个。”
卢崇信连忙上前打开,里面一卷一卷,果然都是画轴,取出一幅打开来给她看,向裴羁横一眼:“看来沈医监的药很管用,昨晚吃了一副,今天就想起来了,我以后得多过来几趟才行。”
裴羁沉默着,一言不发。是很管用,只是一副药,她便想起来了画。也许她很快就会想起来其他的事,想起来他过去曾多么恶劣地待她,也许现在她对他的依恋,很快就要消失。
他有机会阻止。断了药,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记不起来,就会永远属于他。
“这是姐姐从前惯用的东西,我看姐姐手边仿佛没有,”卢崇信指挥着亲兵,又抬进来几个箱笼,“裴宣谕是不是不舍得给姐姐用?没关系,我都带来了。”
描金的小箱子里装着口脂、香粉、桂花油、蔷薇水,又有牙梳、纨扇,她素日合香所需的各样香料,抬进来时,一阵阵馥郁的香气。后面的大箱笼里装着茶釜、茶具、茶宪,是她先前用过,留在长安没带出来的,他全给收集来了。
裴羁看见苏樱带着好奇,拿起蔷薇水嗅了嗅,又去看口脂。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在长安时他为了防着她逃跑,全都没收,处理掉了。
眼下,他还可以使出那样的手段,留下她。
裴羁沉沉地吐一口气,看见苏樱看了眼卢崇信,又去看窦晏平,他们两个目光专注热烈,也只在她身上缠绕。
他是绝不愿意她见他们的,绝不愿意她想起从前,再次拼死摆脱他。可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关着她囚着她,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了。他宁可忍受此时毒蛇啃咬般的痛苦,也希望她能够治好病,早些变成从前的苏樱。
原来爱悦一个人,会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力让爱人欢喜。
在澎湃的心绪中紧紧挽着她,整个人如置身波涛,被大浪推着卷着,浮浮沉沉,不能落地。太阳光有些刺眼,卢崇信在笑,凑得离她很近:“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他薄薄的唇勾起一点,似是带笑,眸子里却一丁点笑意也无,向那些亲兵勾了勾手指。
亲兵很快抬进一个铁笼子,笼中一人戴着脚镣手铐,披头散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只袖子光秃秃的,齐腕斩断,看见苏樱时喉咙里响了一声,嘶哑着叫道:“苏樱!”
是卢元礼。
苏樱不提防,惊吓到了,低呼一声躲进裴羁身后,裴羁捂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不怕,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吧。”
“姐姐,”卢元礼拦住,“这个人曾经欺辱你逼迫你,如今我带了他来,给姐姐出气。”
苏樱怯怯的,从裴羁怀里探头。铁笼子晃了晃,卢元礼单手抓着栏杆,一双绿眼睛死死盯着她。他身量高大,那铁笼子却只有他一半高,他整个人被压在其中,直不得腰,抬不起头,嘶哑着喉咙一声声叫她:“苏樱!”
“放他出来。”卢崇信吩咐道。
亲兵上前打开锁,卢元礼手脚并用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脖子上套着个铁制的项圈,一条手指粗的铁链自项圈上垂下,卢崇信一拽铁链,卢元礼趔趄着向前,一对阴沉的绿眼睛狠狠盯着他:“贱奴!”
卢崇信脸上绽出一个苍白的笑,解下腰间长鞭递给苏樱:“姐姐想不想打他一顿?或者把他另一只手也剁下来,好不好?”
他得势之后收拾的第一个人,便是卢元礼。卢家上下拦着,卢老夫人气得昏死过去,可谁也休想拦住她。但凡欺辱过她的,他一个一个,全都要杀了。
现在是卢元礼,下一个,是裴羁。
马鞭递过来,苏樱手一抖没敢接,啪一声掉在地上。卢崇信弯腰捡起来,细细擦干净鞭身上的灰尘,重又递到她手里:“姐姐若是懒得动手,我帮姐姐。”
苏樱摇着头不敢接,他笑了下抖开来,忽地重重一鞭抽下。
啪!重重一声响,裴羁急急捂住苏樱的眼睛,手心里痒痒的,她的睫毛在扑闪着,裴羁松开手,她看了卢元礼一眼,急急转过头。
卢元礼从额头到下巴高高肿起一条带血的红印,呸一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没卵子的贱奴!有种你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早晚将你这贱奴碎尸万段!”
卢崇信笑了下,慢慢将长鞭收起,突然又展开,啪,向卢元礼脸上重重一鞭。
卢元礼应声摔倒,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卢崇信收起鞭子:“姐姐。”
他低头勾唇看着苏樱,似哭又似笑,喑哑的嗓音:“我现在不是男人了,以后姐姐越发不会要我了。”
苏樱觉得怕,本能地向后退,腰间一暖,裴羁搂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温暖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拂在她耳尖上,苏樱抬眼看他,卢崇信还在说话:“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姐姐,只要能在姐姐身边,我怎么都行。”
“别怕,”裴羁低低的,又重复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便有人为你托底。”
苏樱怔怔看他,袖子被拉了一下,卢崇信凑近来:“姐姐想不想知道,当初你逃出长安时,是谁在背后捣鬼,拦住了你?”
裴羁心中一凛,低眼,对上苏樱微红的眼梢。
第63章 第 63 章
可以阻止的。强行驱逐卢崇信, 甚至,他也可以杀了卢崇信。像从前那样,切断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如今她什么都记不得, 渐渐开始依恋他, 他可以让秘密永远封存, 等她想起来时, 一切都成定局, 她已经是他的妻,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分散。
裴羁沉默着, 却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已经错了太多, 至少这一次, 他可以选择, 赎罪。他曾经对她犯下的罪过,他来扛。
“姐姐,”卢崇信紧紧看着苏樱。她不记得了, 从前她看见他是怜爱,后来变成冷淡, 那些冷淡疏远曾经让他一颗心像在热油里熬煎, 生不如死。但,即便是生不如死, 都好过眼下这样毫无波澜, 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一样。该死的裴羁, 竟然让她忘了他, “裴羁是不是不曾告诉过你, 我是谁?”
裴羁垂目,对上苏樱探究的目光, 她向卢崇信说着话,一双眼看的却是他:“你是谁?”
“姐姐从前,一直唤我四弟,”卢崇信微微仰头,眼梢湿着,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该死的裴羁,竟害她忘了他。杀了裴羁,他今日所受的痛苦,必要让裴羁百倍千倍偿还。不,不止要杀他,还要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卢崇信慢慢地,向着苏樱走近一步:“两个月前,卢元礼逼迫姐姐嫁他,我竭尽全力阻挡,姐姐怕他对我不利,于是瞒着我,逃出长安。”
余光里瞥见窦晏平全神贯注的脸,他倾着身子向着苏樱,单手按剑,仿佛随时都要冲出去保护她似的,卢崇信顿了顿。还有他。若不是他霸占了姐姐,他的姐姐,怎么会不理他?若不是他横生枝节给姐姐写信,他又怎么会惹姐姐生气,让姐姐从此疏远了他?
在袖子底下攥着拳,忽地看了窦晏平一眼:“那时候窦刺史在剑南吧?建功立业,春风得意,根本顾不上姐姐有多艰难了。”
窦晏平冷不防被刺了下,一阵愠怒。待要辩解,又无可辩解,在懊悔与自责中看着苏樱:“念念。”
他没什么可辩解的,即便是上了裴羁的当,也是他识人不清,但这结果,却让她承受了。“念念,对不起。”
她也看着他,长睫毛闪了闪,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让他心里猛地刺痛,转过了脸。
卢崇信心中一阵快意,慢慢地说了下去:“那天姐姐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设下几路疑兵引开卢元礼,自己假扮成胡女出城,眼看就要成功,却在最后一刻被卢元礼追上,拦回城中。姐姐,你聪明智慧,这世上无人能及,卢元礼却蠢如猪狗,我一直都很疑心,卢元礼怎么可能看破姐姐的计策?”
“贱奴!”地上的卢元礼啐了一口,嘶哑着喉咙骂了起来,“我早晚将你碎尸万段!”
裴羁心中陡然一阵郁燥,沉声道:“来人!”
场中几人一齐回头看他,侍从听令上前,裴羁顿了顿:“拖出去。”
卢元礼被拖着架着,咒骂着出了门,裴羁低头,在苏樱不解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念念。”
他知道卢崇信接下来会说什么。那个傍晚,他处心积虑,破坏她出逃的计划,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他。
他错待她的,第一件事。
“怎么,裴宣谕坐不住了吗?”卢崇信笑了下,“姐姐,他害怕让你知道呢,说不定他也要赶我出去,甚至,杀我灭口。”
杀他易如反掌,只不过,他需要面对的,从来都不是他。裴羁在 巨大的悔恨中,紧紧拥苏樱入怀。为什么当初不曾看清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一错再错,以至于无可挽回?
“你,”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便任由他抱着,抬眼看他,“怎么了?”
裴羁垂目看她,心口藏着的铜钱像烙铁,烧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眼下如此信任他,依恋他,一旦真相戳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念念。”
“姐姐,”卢崇信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搭在苏樱腰间的手,一字一顿,“那天你没能逃出长安,全都是裴羁所害。”
裴羁感觉到怀中温热的身子轻轻一抖,她惊讶着,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杀了卢崇信,秘密还是秘密,他还可以拥有她镜花水月的依恋,哪怕只能再多一天。裴羁沉默地站着,杀意汹涌着上来,又被摁下。过去他一错再错,至少现在,他可以选择,不再欺瞒她。
“那天姐姐乔装出城,是裴羁给卢元礼报信,引卢元礼去追,卢元礼不知道姐姐走哪座城门,是裴羁引他去金光门,在最后一刻,拦住姐姐。”卢崇信慢慢说着。
这两个月里他片刻不曾停歇,找她,查那夜的真相。自从投靠王钦,手下可用之人多出数倍,可借之力更是多出十数倍,权势,可真是好东西啊,从前他苦苦求索不得的答案,在权势的加持之下,这么快,便都弄得清楚明白:“卢元礼追赶姐姐的时候,裴羁就在……”
“念念,”裴羁出声打断,怀里的苏樱在发抖,他搂她搂得太紧,以至于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打了颤,听上去竟像是恐慌。在袍袖下默默攥拳。一切已无法挽回,但至少,他可以选择亲口告诉她真相,“是我做……”
她仰着脸看着他,红红的眼梢,眸子里濛濛的水汽,让他的心脏突然像是被利刃刺穿,痛到无法呼吸,伸手向她眼角拭去,她突然转过头:“我不想听。”
场中有片刻寂静,卢崇信难以置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念念,”窦晏平上前一步,那晚的事他听叶儿讲过,也一直怀疑是裴羁幕后策划,只苦于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夜的确有很多疑点,要不要听他讲完?”
“我不想听。”苏樱挣脱裴羁的拥抱,站直了,目光慢慢看过场中几人,“我与裴郎君马上就要成亲,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跟我说。”
迈步向外:“我要出去走走。”
“念念!”身后脚步踉跄,裴羁追了过来,许是错觉,总觉得他声音都在发抖,步子也乱得很,就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似的,苏樱皱眉回头,裴羁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念念,过去全都是我做错,对不起。”
在巨大的惊喜和不安中紧紧抱着,像失而复得珍宝,一刻也不敢松手。她不想听,因为他们是夫妻,她不愿别人说她夫婿的坏话。原来得她维护,是这般滋味。“念念。”
“我想出去走走,”苏樱低眼,看见裴羁埋在她肩头,微微轻颤的肩。转开脸,“你答应过我的。”
是的,她的生辰礼物,只是想要出去走走。他过去对她,到底都做了什么。裴羁抬头,在锥心的悔恨紧紧抱着她:“你放心。”
你放心,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再不会阻拦。凡我力所能及,全部奉上给你,即便我力所不能及,粉身碎骨,亦要为你奉上。只要,是你想要的。
“什么?”她听不懂他全不相干的这句话,微微皱着眉。
“没什么。”裴羁抬手,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痕迹,轻着声音,“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骑马。”苏樱抬眼,望着大门的四条边框内,莽莽苍苍的远方。
外面,大得很呢。
“姐姐。”卢崇信踉跄着追出来时,苏樱一跃上马,回头看他一眼。
温存怜惜的目光,让他猛然想起从前与她在卢家的时光,心里砰的一跳。
边上人影一晃,窦晏平追出来上马,加上一鞭,追随她出了门。
卢崇信定定神,腐刑的伤还不曾好,眼下骑不得马,只能乘车跟上。眼前晃来晃去,全都是她方才那温存的一瞥,可她先前看他时,分明是平静的,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
车马逶迤,穿过城中大道,向着城门外行去,节度使府的二层露台上,田昱遥遥望着,摇了摇头:“裴羁一早告假,说有要紧事,原来竟是给小娘子过生日。”
“礼物我已经打点好了,一会儿我亲自给她送过去。”田午望着最前面与苏樱并辔而行,时不时探头跟她说话的裴羁,“阿耶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苏樱,是他曾经的继妹,他父母和离就是因为苏樱的母亲,裴家和杜家绝不会让他娶苏樱。”
田昱看她一眼:“那他也不会娶你。”
田午笑了笑,半晌:“有裴羁这样的女婿,阿耶总该放心了吧?”
露台下人影一晃,田昱的侄子田承祖快步走来,笑着向上面挥手:“伯父,我待会儿就要去城外练兵,特来向伯父辞行。”
练兵?这废物知道什么练兵。几次上阵全吃了败仗,只因为生了个卵子,便能轻轻松松,压她一头。田午一手搭住露台栏杆:“阿耶,我去给裴羁的小娘子送礼,走了!”
翻过栏杆从二层一跃而下,田承祖从楼梯走上来,看她跳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往外奔去,不觉皱了眉头:“妹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哪里有半点像个女人?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与你一道去军营吧。”田昱没有接茬,拍拍他的肩,“承祖啊,你将来还要挑起魏博的担子,这练兵一事,可不能马虎啊!”
城门前。
裴羁按辔勒马,指着远处玉带似的大道:“这便是往长安去的官道,我已派人去接叶儿,再过几天她就来了。”
方才一路在城中各处走动,大致已将魏州城的布局记在心里,苏樱默默看着,偶一回头,卢崇信站在车边,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苏樱顿了顿,定睛看他片刻,转过了脸。
从这天开始,裴羁改了规矩,宣谕使府上下人等一概听苏樱调遣,无论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任何人不得阻拦,只需尽快禀报于他,确保她安全即刻。只不过接下来一连三四天苏樱身上都不好,日日请医服药,却是半步也不曾出去过。
好在沈时的诊治颇见功效,苏樱没多久便想起了阿周,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琐事,只是还不怎么认得人,裴羁日日悬着一颗心,既盼着她能好,又不愿她想起从前。
像头顶上悬着的一口铡刀,明知道迟早会落下来要了性命,但在落下来之前,总还贪恋着片刻的欢愉。
第五天时,窦晏平带着叶儿,风尘仆仆自长安赶到。
“娘子!”叶儿一看见苏樱,立刻飞奔着冲了过来,“我总算见到娘子了!”
裴羁生怕她撞到苏樱,连忙将人护在怀里,叶儿将到身前时硬生生停住,瞪大眼睛看着苏樱:“娘子,你,不认得我了?”
来的时候她便听说苏樱失忆了,但心里总盼着多年情分,她能记得她,此时对面相见,看见她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显然并不记得,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叶儿强忍着眼泪:“娘子,我是叶儿啊。”
“我知道你是叶儿,但有些事,我不记得了。”苏樱带着歉意,握住她的手,“抱歉。”
“没事的,”叶儿深吸一口气,急急擦了眼角,“娘子快别这么说。”
“小娘子的病马上就能治好,她都已经记得我了,”阿周连忙拉过叶儿,“快别惹她伤心了,跟我去后面收拾收拾。”
她两个一起往后面去了,窦晏平将带来的长安土仪放在案上:“念念,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苏樱看他拆开包袱,一件件往外取着玩器、吃食,最后又拿出一个层层包裹,显见收藏的十分精心的小匣子,不由地笑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画的风筝。”窦晏平打开匣子,取出一只菱形竹骨风筝,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手里拿的便是这个,当年定情之后,他向她要了来,珍藏至今,“上面画的是你和你阿耶。”
伸手递过,裴羁挡在前面接了,这才递给苏樱。
她接过来细细看着,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她在回想从前的事,回想她阿耶,还有窦晏平。
嫉妒如同毒蛇,将五脏六腑咬得千疮百孔,裴羁沉默地看着。这几日窦晏平每天都来看她,卢崇信也是,他不能阻拦,为着她的病早点好,便是嫉妒得要癫狂,他亦不能阻拦。
“你去忙吧,”她忽地抬头,看见了他,“你还有公事,别耽搁了。我跟窦郎君再说两句话,便也要回去歇着了。”
血淋淋的心突然不疼了,她眼波温柔,似春风,抚慰着他。她是要避嫌,特意安慰他。眼梢发着热,裴羁柔声道:“无妨,我陪着你。”
窦晏平黯然着,低下了头。
入夜时起了风,阿周劳累多日,今天便换了叶儿值夜,外间的窗户不曾关紧,风一吹,沉闷地发着响,叶儿轻手轻脚起来关紧了,一回头时,苏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掀起一角帐子,默默看她。
“娘子?”叶儿吓了一跳,这一刹那,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她不曾失去记忆的时候。
“我就要跟裴郎君成亲了。”她安静地看着她,烛光下幽沉沉一双眼,“周姨说,这样最好,裴郎君会好好待我的。”
“娘子,”叶儿心里发着紧,“你真的要嫁裴郎君?他,他。”
他好像,不是良配。娘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去找他。
“你不像周姨那么想吗?”苏樱抬眼,“你不觉得,我嫁给裴郎君是最好的选择?”
叶儿犹豫着,许久:“我只听娘子的吩咐,无论娘子决定怎样,我都帮着娘子。”
许久,苏樱坐起身来:“你过来。”
叶儿连忙走近,挨着她坐下。
翌日。
卢崇信一大早便带着沈时赶来,诊脉之后,沈时去外间开方,苏樱忽地唤了声裴羁:“我昨天好像把风筝落到你书房里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
裴羁看了眼卢崇信,极不放心留他在她身边,但此时阿周和叶儿都在,料想也不会有事。点点头:“好。”
卢崇信看着他匆匆离开,回头,苏樱正看着他,熟悉的,温存的眼神,让他心里砰的一跳,模糊了双眼。
叶儿拉着阿周去外间向沈时询问病情,卢崇信定定神,低了头,喑哑着声音:“姐姐,他们都说你不记得了,可我总觉得,姐姐是记得我的。也许,是我奢望了吧。”
她看他一眼,目光轻柔,声音压得极低:“不。我记得。”
第64章 第 64 章
裴羁取了风筝回来时, 隔着窗户看见叶儿和阿周在外间与沈时说话,心里便是咯噔一下,那么眼下里间, 只剩下苏樱和卢崇信了。
压着眉快步进门, 里间帘子半卷, 苏樱站在窗前, 卢崇信跟在边上, 低着声音跟她说话:“姐姐, 监军庄敬是……”
裴羁皱眉,卢崇信跟她说这些朝堂之事做什么?
“娘子, ”叶儿急急跟上来通报, “郎君回来了。”
里间的语声立刻停住, 苏樱转身, 对上裴羁审视的目光,嫣然一笑:“你回来了。”
快步向他走去,眼波盈盈, 只在他身上。
她是在邺城,杜若仪赶来行家法时, 一点点想起了从前的事。彼时审时度势, 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绝不可能逃掉,于是便继续装作失忆, 麻痹裴羁, 等待机会。
阿周是靠不住的, 因着裴羁肯娶她, 阿周已经全然投向裴羁, 绝不会帮她逃走。窦晏平也不行,他太正直纯良, 换做是她,船上那一剑她早就刺了下去,但窦晏平做不到,况且裴羁必然会狠防着窦晏平,与他联络,风险太大。她耐心等了这么多天,直到叶儿回来,直到她昨夜试探,确定叶儿对她忠心耿耿,这才开始行动。
“回来了,”那点淡淡的疑心对上她温柔的眼波,一眨眼便已抛在了脑后,裴羁双手捧着风筝递过来,“找到了,压在书里。”
是从案上一本摊开的书底下找到的。昨日他到田昱处商议公事,二更天方才回来,她在书房等他,等得太久睡着了,后来还是他抱她回的卧房,大约是等他的时候玩着风筝,随手压在那里,忘记了。
苏樱接过风筝放在桌上,轻着声音:“谢谢。”
最初醒来的时候的确全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阿耶,锦城,她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现在想来,大约是呛了水受了刺激,那些天精神和身体又都已经撑到极限,所以才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不过,也正好让她找到了一条出路。就好像老天也在帮她似的。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裴羁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边上面色阴沉的卢崇信,随即一抬眉,轻轻拥她入怀。
淡淡的降真香气随着他的拥抱,无孔不入地闯进来,苏樱低着头,余光里瞥见卢崇信阴戾的眼神。
我会帮你,杀了裴羁。方才他伏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
她也没想到卢崇信会出现,亦且变成了魏博监军副使。他是比窦晏平合适得多的人选,心狠手辣,无所顾忌,而且,他握着兵权。
他会帮她如愿的。
伸手搂住裴羁,脸埋在他胸前,向卢崇信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裴羁觉得腰间突地一疼,她的手压到了他的伤,天热,伤口痊愈的慢,被她这么一握,滋味并不好受。但,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主动亲近,肌肉在衣服底下绷紧了,裴羁在疼痛与渴望之间,生出一种怪异复杂的滋味,喑哑了声音:“念念。”
“姐姐,”身后响起阴郁的声音,卢崇信挪过步子,“我该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松开手想要回应,裴羁心里一空,强硬着重又将人搂回怀里。
够了。卢崇信之类,根本就不该见她,若不是为了她的病,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放进来见她。不愿意她与卢崇信说话,便自己抢先问道:“今天好些了没有?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卢崇信慢慢走到门外,在廊下等候沈时。
隐约能听见苏樱低低的回答:“吃了,太苦,每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
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想起方才她低着头,轻声在他耳边说:“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那时候她靠得那么近,说话时的气息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其实他已经不怎么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母亲被发卖的时候他还太小,记忆并不能那么深刻,但后来,她出现了。他所有温暖的记忆,全都变成了她。
指甲掐进肉里,甜蜜中掺杂着疼痛,卢崇信听见裴羁答道:“喝点蜜水漱一漱吧,良药苦口,病才能好得快。”
蠢材。什么良药苦口,若她嫌苦,就该把所有的药统统变成甜的。卢崇信回头,向沈时说道:“沈医监,我阿姐说药苦,换个方子吧。”
“这,”沈时想说配药又不是儿戏,哪里还带自己挑口味的?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腹诽的话全都又咽回去,“我这就改。”
这些天开的方子都是补养安神为主,以他医家的经验来看,苏樱最大的病症就是体虚多思,补养跟上了,身体自然就会好转,至于失忆,那是个心病,药石之力,却也不大。沈时思忖着,将几味苦药改成平和的药材,急匆匆写了一遍。
屋里,苏樱松开了裴羁。
衣裳上还沾着他的降真香气,与他太亲近,便是想好了该当敷衍他,迎合他,一旦做起来,依旧忍不住厌恶抗拒。苏樱在案前坐下,抬眼:“你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裴羁正在整顿牙兵,欲除掉田昱的心腹大患,帮他独揽魏博大权。卢崇信是这么跟她说的。卢崇信还说,一旦此计得售,裴羁必将手握大权,无法撼动,所以他会与牙兵联手,对抗裴羁。
卢崇信并不知道裴羁的具体计划,裴羁一向缜密,那些机密除了他和田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牙兵那边昼夜不安,只恨不得其门而入。不过没关系,她会想办法探听出来:“方才四弟说你这些天都会很忙,要弄端午赏赐什么的,我不耽搁你了。”
裴羁心头一宽,原来那时候卢崇信提起庄敬,是为了这个。
挨着她身边坐下,轻轻搂她在怀里,低声道:“不着急,我再陪你待一会儿。”
马上就是端午,他计划利用这次发放节赏,挑起牙兵内讧,分而化之。
八千魏博牙兵之所以难对付,除了武力强盛之外,也因为他们内部靠着多年的姻亲关系互相关联,盘根错节抱成一团,对外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他会找到他们之间的裂缝,撬开来,逐个击破。
“危险吗?”苏樱在他怀里抬头,因为担忧,紧紧蹙着眉头,“方才四弟说,那些牙兵很忌恨你。”
危险。八千牙兵,每一个都想要他的命。当然,还要加上外面那个阴沉沉一直盯着他的卢崇信。裴羁抬眼,卢崇信慢慢走进来,沈时已经开好了方子,他拿起来看了眼,问道:“不会苦吧?”
裴羁看着他,低头,在苏樱发心里吻了一下:“不危险。”
巨轮已然启动,无有人可以阻拦,卢崇信背地里那些动作只能是螳臂当车,注定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门外,卢崇信红着眼,为着那个吻愤怒到极点,身体都打着颤,待要如何,裴羁怀里的苏樱忽地抬头,看他一眼。
安抚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卢崇信顿了顿,不得不按下满腔杀意,喑哑着声音道:“姐姐,我走了。”
慢慢走出门外,回头,廊庑幽深,已经看不见苏樱了,卢崇信转过脸。
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既要拉拢田昱,防着他暗中支持太和帝,又要拉拢牙兵,想办法掌控魏博局势。但他并不准备拉拢田昱。田昱太倚重裴羁,不会让他杀裴羁。他会联合牙兵,杀死裴羁,另立一个听话的节度使。
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有他挡在前面,他这个副使能做的十分有限,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庄敬。
亲兵拉过车子,卢崇信低头上车:“去监军府。”
耳边又响起苏樱轻柔的低语:“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他会杀死裴羁的。为着苏樱,为着他今日看见的一切。
入夜时,苏樱吃了药,等叶儿支开阿周以后,独自提着灯笼往裴羁的书房去。
自从那天裴羁发了话以后,她在这府中畅行无阻,即便是裴羁办公事的书房她也可以随时进去,但她偷偷找过几次,关于这次整顿牙兵的文书,不在书房。
她猜测应当在书房连着的小套间里,那里平日里总是上着锁,从不曾开过,裴羁多半把机要文书都放在里面。那个套间,裴羁应当不会让她进去,他虽然不再防备她,但这些是公事,公私之间他一向分得清楚,不会让她影响到他的公事。
两刻钟前侍从禀报说裴羁回来了,往日里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今天却一直没去,她猜他多半在处理紧要的公事,现在闯进去,说不定可以窥见端倪。
前面灯火骤然一亮,书房到了。
张用守在门外,看见她时有点紧张,飞快地迎出来:“娘子请回去吧,郎君有些事,等办完了就去看娘子。”
苏樱抬眼,透过书房的绿纱窗,看见内里隐约的灯光。裴羁通常不会拦她,除非,是有机密大事。
越过张用推门进去,套间门从里面锁着,门缝里隐隐透出灯光,裴羁就在里面。苏樱慢慢在榻上落座:“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这……”张用踟躇着,不敢拦,也只得低着头在边上守着。
苏樱随便挑了一本书看着,套间里始终没有动静,裴羁还真的,沉得住气。忽地抬起衣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下。
张用连忙倒了水送过来,苏樱抿了一口,轻轻地,又咳了一声。
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晃了下,跟着响起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裴羁隐在门后,沉沉目光看着她:“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就过去看你。”
苏樱闻到浓重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看见他隐在门背后,但又不曾完全遮住的,披在身上的衣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办公事,而是在换药。
天热,伤口愈合得艰难,他公务既多,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和窦晏平、卢崇信相处,又怕她一个人寂寞,是以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她身边,公务便都留在夜间,等她睡着以后处理。这些天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证,但她猜测,他大约没有一天能在三更之前合眼的。
人既不得休息,背上的伤也就迟迟不见好转,想必是怕她看见了担心,便独自躲在这里换药。
苏樱起身,向着他走过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迈步进门,他眉头蓦地蹙紧,似是想阻拦,到底又没有阻拦,任由她越过他,走进不大的房间。
血腥味越发浓重了,苏樱看见案上换下的沾血的纱布,看见地上放着的银盆里,清洗留下的血水,他想是为了起来见她,匆忙中衣袍搭在肩上,背上斑驳的伤掩不住,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苏樱心里突然生出怪异的滋味,转过了脸。
裴羁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忙道:“快些出去吧,你脾胃弱,闻不得这个味儿。”
“没事。”苏樱定定神,转到他身后掀起衣袍的一角,看似在查看他的伤势,目光却迅速向四下一望,“我看看怎么样了。”
四壁萧然,除了一案一塌和几个锁着的书柜,再没有别的物件,案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向来缜密,必定是把机要卷宗全都锁在了书柜里。
里面,应当就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郎君,药还没有换完。”大夫在边上提醒。
裴羁急急掩住伤口,轻轻扶住苏樱:“你快回去吧,脏,看不得。”
因着伤口一直长不好,每次换药都是血肉模糊,她怎么受得了。
“我陪着你。”苏樱道。
一扭身在书案前坐下,他劝不动她,只得自己趴去榻上继续换药。他素来严整,伤成这样亦是每天衣履整齐,里衣公服一件也不会少穿,也许是不通风捂到了,新长出的皮肉与包扎的纱布紧紧粘在一起,要想换药,必须撕开,大夫心里替他疼,拿着小剪刀小心翼翼挑着,一次只是一点,裴羁皱眉:“撕开。”
这样挑下去,一个时辰也弄不好,又怎么让她等那么久。
“这,”大夫犹豫着,委婉劝道,“郎君还是慢慢来吧,撕坏了,后面越发长不好。”
裴羁支起上身:“退下。”
反手向后,摸索着找到纱布的位置,伸手边角。
大夫看他竟是要自己撕,心惊肉跳,边上人影一晃,苏樱站起身:“我来吧。”
她已等得失去了耐心,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裴羁抬眼,她红唇微抿,眸子里冰冷的光,让他心里猛地一跳,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来不及想清楚时,她微凉的手指已经捏住了,干脆利落地一扯。
裴羁闷哼一声,一小片布帛连着皮肉全都被她撕下,苏樱看见迅速涌出的血,蓦地想起他跪在杜若仪面前,斩钉截铁的话:我会与她成亲。绝不更改。
心头突然一阵烦闷,苏樱急急走去门外,扶着墙沉沉地吐一口气。
真是,笑话。当初那般对她,如今他说要娶,便能娶吗?她只是个物件,任由他随意摆布吗?
身后脚步匆匆,裴羁追了出来,衣袍斜搭在肩上,伸手轻轻拍抚她的心口:“是不是难受?快回去吧。”
方才那情形,必是太脏了让她犯恶心,早知如此,他以后还是在公署里换药,再不让她看见。
苏樱深吸一口气,抬眼,抓住他光裸的,微凉的手臂:“哥哥。”
心尖重重一荡,裴羁低眼,对上她红红的眼梢。
第65章 第 65 章
哥哥。久违的, 不敢奢望再从她口中听见的称呼,让人眼梢一下子发了烫,裴羁定定神:“念念, 你, 你。”
自己也能觉到声音有些打颤, 急急清了清嗓子, 突然停住。
想问她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事, 突然间又生出惧意, 不敢问,原来天下竟也有令他恐惧的事, 怕她想起从前, 怕她再次冰冷地抗拒他, 怕这些天短暂的安稳和欢愉, 突然之间就都会消失。
迟疑着,久久不敢开口,听见她低低的声音:“我从前, 是不是这样叫过你?”
心里骤然一宽,听她的语气, 并不像是想起了从前。在侥幸与期待中伸手拥她在怀中:“是。”
是的, 这么叫过。长安那些日夜,她或真或假, 或是怀着算计, 一次次这样叫他。眼前闪过她披散的长发, 摇荡着, 沾在她唇边, 落在他肩头,裴羁喑哑着嗓子:“念念, 你从前,很喜欢这样叫我。”
“真的?”苏樱抬眼,看见他泛红的眼梢,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灼热,他直到如今,还是不能抗拒她这么叫他,她一直都很知道他的弱点。仰望着他,轻柔着声音,“我不大记得了。”
“真的。”裴羁轻声道。至少最初的开始,她试探着唤他哥哥,想得他怜惜的时候,心里对他是存着依恋的吧,可恨他全都弄砸了。在悔恨与失去的恐惧中紧紧拥抱着她,“念念,你将来,会不会抛下我?”
“怎么会?”苏樱摇头,无辜,真诚,“我们是夫妻呀。”
不错,是夫妻。成了亲,最好快些有个孩子,即便她想起来,有夫有子,他会对她很好,她应当也不会再离开他了吧。裴羁心尖热着,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等过完端午,我们就筹备亲事。”
他已致书崔家和苏家,请好了双方媒人,无论母亲同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要办。
苏樱低着头轻轻一躲,在他怀里藏住了脸颊。天光昏暗,若不仔细看,这模样与害羞没什么太大差别。他低低叹一声,抱她抱得很紧,皮肤发着烫,弄得她心里也有些古怪,他仿佛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他绝不会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绝不会抱她得这么紧,就好像在害怕失去她一样。
心里陡然一阵烦躁,苏樱推开裴羁:“你快去换药吧。”
裴羁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晦涩,心里一惊,下一息她轻柔了声音,轻轻推着他往屋里去:“快去吧,又流血了。”
她只是在担心他的伤,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裴羁放轻了声音:“你也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弄完了便去找你。”
“我等你。”苏樱在外间坐下,拿起先前未曾看完的书,继续看了下去。
裴羁没再进套间,远远坐在书房另一角,唤大夫上药。苏樱手持书卷,目光透过书向套间里一望,张用拉上门,咔一声上了锁。
文书她看不见,但所有的秘密,都在裴羁心里。
苏樱放下书走过去,不远不近站在裴羁身后。两盏灯挂在墙上,将一切照得通明,他背上的伤看得很清楚,愈合得不好,斑斑驳驳的疮疤,他似是怕她嫌恶,连忙拿衣服盖住了,低着声音:“别看,脏得很。”
的确脏得很,但他做的那些事,他曾经带给她的屈辱,比这脏得多,她也都看了。苏樱低垂着眼皮,轻声道:“疼不疼?”
“不疼。”裴羁道。
大夫细细上了一层药粉,浓重的药味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裴羁看见苏樱蹙着眉似是不忍看,忙又劝道:“你回去吧。”
苏樱没有走,病痛的时候通常也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哪怕心硬如她,前些日子来癸水时腹痛难忍,裴羁衣不解带昼夜照顾,一粥一饭都要亲手来喂,那样的温存体贴,也曾让她有过短暂的迷茫。以己推人,阴狠如裴羁,在这时候也是最容易攻破的吧。
大夫拿着纱布一层层包裹了伤口,看看将要包好时,苏樱伸手:“我来吧。”
大夫不敢给,询问地看裴羁,裴羁自然是不肯让她插手的:“你别碰,气味不好闻。”
“怎么会?”苏樱硬是从大夫手中拿过,“是你呀。”
这话亲厚稠密,让裴羁突然间喉咙一哽,在沉默中举着胳膊,看她细白的手指握着纱布,从他腋下绕过来,在背后细细裹好,又从另一边绕出去。
她身上也有淡淡的药味,这么多天她一直在吃药,都是他害的。裴羁低着头,懊悔撕扯着,心脏千疮百孔,忽地听见她道:“端午节你在家里过吗?”
节令之时,像裴羁这种深得上官倚重的人物,往往需要奉召到公署陪伴,与上官和同僚一同过节,不会在家。
“需要去节度使府,”裴羁轻着声音,“我会尽快回来。”
话说出口,心里突然一凛,看苏樱一眼。她低着头,将最后一点纱布在他身前收拢,又弯腰低头打着结,她漆黑的额发轻轻拂一点他的胸膛,呼吸在清浅带着淡淡的香气。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却知道这些官场上的规矩,知道节令之时,许多官吏都要到公署去陪伴上官一道过节,以示亲厚同庆之意。
“好了,”苏樱打完结抬起头,指腹轻轻在纱布上过了一遍,不紧不松刚刚好,“你伸手试下勒不勒。”
裴羁看见她微微皱起的鼻尖,这屋里气味不好闻,必定是熏到她了,可她一声也不曾抱怨,一直在帮他。
突然间愧疚难当。他都在疑心什么。她一向聪明智慧,即便刚从昏迷中清醒时也还记得男女大防,风度仪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她原本就跟别人不一样,便是记得这些官场规矩,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抬起胳膊试了试,不松不紧正正好,眼中透出了笑意:“很好。”
“真的?那就好。”苏樱觉得他心情似乎不坏,趁势便说了下去,“不过你行动还是要小心些,端午去节度使府难免有许多事,千万留神,不要撕扯到伤口。”
“我,我记住了。”裴羁拿起外袍披上,大夫已经退了出去,张用有眼色,也忙退出去还带上了门,屋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
安安静静,旖旎渐生。裴羁轻轻拥苏樱入怀,在她额上又吻了一下:“那天我会尽量早些回来,你好好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外面不安全。”
他去节度使府不是为了陪田昱过节,那天,是他整顿牙兵的计划,正式拉开序幕之时。
龙舟赛后,例行发放端午节赏,他会以赏赐为切入点,兵不血刃,将素来盘根错节、抱成一团的八千魏博牙兵撕开裂缝,之后加以诱导,扩大矛盾,最终让这八千牙兵分崩离析,尽数落入他掌控中。“张用、吴藏我都会留下,你千万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苏樱听出了蹊跷。所以那天,会有不测之事?否则他怎么会如此紧张,把得用的人手全部留下。“在我们家里,怎么会不安全?”
我们,家里。裴羁顿了顿,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柔情,抚了抚她的头发:“在我们家里是最安全的,所以你不要乱走。”
苏樱抬头,眸中便带了紧张:“是不是跟那些牙兵有关?四弟说那些牙兵很是忌恨你,还想对你不利。”
她在担心他。裴羁心里说不出的熨帖,烛光下她的唇那样红,那样软润,像旋涡,吸引着他不断下坠,快了,就要触到了,她突然转过头,那唇擦着她的唇角过去,激起一番战栗的渴望,她急急起身要走,裴羁一把抓住:“别走。”
苏樱站住,知道若是想要诱惑他说出更多内幕,必然是要给他点甜头,可又怎么能甘心?不肯回头,背对着他低声道:“你,你别动手动脚的,我就不走。”
裴羁顿了顿,心尖荡着,声音不觉也发着飘:“念念,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比这更亲密的事情也都有。”
就连那件事,他们也都做过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
她却只是不肯回头,看样子他不答应,她就不会理他,裴羁无奈,带了哄劝,轻声道:“好,我不碰你,乖,回来吧。”
她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烛光下一双眼笼着烟染着水,让他突然间起了贪恋,收着力气一扯,她像一只蝴蝶,飘摇着落进他怀里,裴羁伸手揽住,抱起放在膝上,她慌张起来,躲闪着嗔怪:“你说过不碰我的。”
“不碰你。”裴羁紧紧抱着,强忍着亲吻的渴望,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埋在她细长的颈窝。香,暖,细碎的鬓发梳不进发髻,被他的呼吸吹拂着,颤颤的摇荡。想亲她,想贴紧了,再紧些,想让她唤着哥哥在他膝上摇荡,想让她漆黑的头发为他披散,摇荡,无休无止。忍得声音都打着颤,长长吐一口气,“我听你的,我只抱抱。”
苏樱感觉到他的鼻尖轻轻蹭着,一下下在颈窝里,弄得人异常的痒,怪异的触感,急急伸手推开:“也不许这样。”
裴羁顿住,在无法满足的欲求中,难耐地微微仰头,心里像有猫儿在抓,东一下西一下,让人骨头缝里都是酥,痒,忍不住,又不能不忍,弄得嗓子都嘶哑了:“乖念念,再叫一声哥哥。”
叫声哥哥,他还可以再忍耐些时间。
苏樱转过了脸。从这个角度裴羁看不见,也就无从得知她眼中的冷漠:“哥哥。”
耳边听见他长长一声喟叹。他摸索试探着,鼻尖磨蹭着她的耳尖,低低喑哑的声:“乖念念。”
苏樱皱紧了眉,抗拒之中,又有说不出烦躁,慢慢吐一口气:“哥哥,那些牙兵为什么忌恨你?”
“立场不同,各自为各自的谋图罢了。”裴羁蹭着她微红的耳尖,不愿在此时继续说公事,岔开了话题,“念念,我已经致书你堂叔和舅父,请他们主持你出嫁事宜。”
苏樱怔了下,从崔家逃出那日的一切霎时闪过心头。闭门鼓中消失在眼前的,最后一丝来自城外的光亮。横道之上,她纵马奔逃,擂鼓般敲响的心跳。漆黑的马车里,她蜷缩在他身边,极力瞪大眼睛也看不清楚的前路。她本来可以逃出去的,却全部,毁在他手里。一刹那恨到极点,将那些烦躁动摇全都冲散,冷冷道:“好。”
裴羁丝毫不曾觉察,在潮水般涌出的爱恋里,深深埋在她颈窝里:“念念,我们终于要成亲了。”
成了亲,尽快要个孩子,他会拼上性命对她好,只要她想起来时,别再抛弃他。
门突然被敲响,张用的声音:“郎君,节度使请你快些过去一趟。”
若非紧急要事,不会在这时候叫他过去。裴羁不舍得走,心中清醒地知道须得尽快离开,手却只是不舍得放开。她突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跳下:“你快走吧,必是有急事。”
怀中空了,心里也跟着空了,裴羁起身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满心的旖旎全都压下,慢慢穿好衣服,束上蹀躞带,她拿着束发玉冠走过来,裴羁不由自主弯腰低头,她的个头在女子中并不算矮,但因为他身量高,所以只是刚刚到他下巴,此时她踮着脚尖仰着脸,目光专注着,将那小小的玉冠向他发髻上一扣,裴羁连忙又低头些,她手中的玉簪轻巧一穿,稳稳簪住。
“好了。”她看着他,眉间也带着不舍,“你千万注意安全。”
“无妨,我心里有数。”极想吻她,然而已经答应过她,便不能食言,裴羁紧紧攥拳,忍得指骨都攥到发白,“你快些睡吧,不要等我。”
侍从提着灯在前面领路,裴羁几番回头,她已经走了,灯火下素色的裙裾像幽暗处的花,飘摇着消失在远处。
她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不过,天这么晚了,她在病中,又为着他劳累这么久,是该早些回去休息。
节度使府。
裴羁迈步进门,田昱从灯下抬头,肃然的面容:“庄敬急病卧床,无法理事,眼下监军一职由卢崇信暂领。”
裴羁抬眉。昨日还曾见到庄敬,绝不像是身患重疾的模样,这病,只怕不是病。“是卢崇信?”
“卢崇信白日里的确去找过庄敬。”田昱冷哼一声,“下手还挺快。”
“眼下明公先不要动,让那边的人盯紧些,摸清楚卢崇信跟哪些人联手。”裴羁道。
他看得出来,卢崇信想杀他。那么就只能与牙兵联手,况且王钦暗地里也一直动作,想通过拉拢牙兵,控制魏博节度使的人选。卢崇信没杀庄敬,因为庄敬死了,太和帝会另派监军过来,若庄敬只是重病,这么不死不活拖着,他这个监军副使就能独当一面。
八千魏博牙兵分为数股势力,眼下须得尽快弄清,卢崇信是跟哪股势力联手。
“小小一个监军副使,掀不起大浪。”田昱抬手让他坐下,低声道,“我担心的是你。无羁,朝中近来,一直在参奏你。”
裴羁垂目不语。此事他早已得知,前番的言论虽然被杜若仪暂时压了下去,但不过几日便又传开,眼下已经有数名御史参奏他罔顾人伦,与继妹有私情。
“听说苏娘子此时什么都不记得了?”田昱看他并不打算再说的模样,但他是他头一个得力的左膀右臂,稍有闪失,魏博的局势也会跟着动荡,他不能不管,“我有个主意,让她改个姓名,再另给她寻个身份,你要是怕委屈了她,我认做女儿也行,从我这里风风光光出嫁,你看怎么样?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你不能出差错。”
裴羁顿了顿。朝中有王钦暗中操纵,弹劾只会愈演愈烈,继兄妹的名分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无从质辩,必然会受牵连,但,又如何能将她的身份全都抹掉,让她受这般委屈?起身一拜:“谢明公好意。”
田昱看他明显不准备遵从的模样,皱了眉:“怎么,这样都不行?”
“即便我是白衣,依旧可以辅助明公。”裴羁道,“没什么差别。”
弹劾一旦落实,他必是罢职,对这个结果,他心里早有准备。
“差别大着呢。”田昱皱眉,“你不在这个位置,名不正言不顺,许多事你就不能插手,咱们这个关系,你倒了我自然也要受牵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你以为只是罢职?搞不好还要下大狱,那帮阉人,个个心狠手辣。”
裴羁虽然没说,但他查出来了,卢崇信也是为了苏樱跟他结仇,王钦本来就虎视眈眈,再加上卢崇信的私怨,绝不会对他手软。万万想不到清心寡欲如裴羁,竟在女色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田昱道:“无羁,不要执迷,天下美貌女人多的是,况且又不是不让你娶,换个身份罢了,人还是同一个,有什么要紧?”
不,很要紧,他已经错待她这么多,绝不会再让她放弃身份,隐姓埋名地跟着他。裴羁躬身一礼:“我意已决,请明公恕罪。”
田昱沉着脸,半晌:“我是真没想到。”
想不到么,我也没想到。裴羁沉默地站着,眼前蓦地闪过那个傍晚,她轻轻落下的吻,在他耳边那一声哥哥。从一开始,便成定局,若是他能早些看清,多好。
翌日一早。
沈时诊完了脉,小道:“娘子今天脉象有力,恢复得不错,还按先前的方子吃着吧。”
“叶儿,请沈医监去外间奉茶,”苏樱吩咐着,“周姨,去厨房取些点心吧。”
人都支开了,苏樱起身走到窗前,卢崇信连忙跟上,听见她极低的声音道:“端午当天,裴羁应当有安排,跟牙兵有关,你小心些。”
心头猛地一热,卢崇信瞬间湿了眼睛。他告诉她那些阴谋争斗,只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在努力,让她对结果多些信心,没想到她竟帮他探听了裴羁的虚实。哽咽着:“我能对付。姐姐,你以后不要再问这些事,太危险。”
却听她又道:“我会帮你打听着,你也千万留神。”
“姐姐,”卢崇信仿佛踩在云端里,轻飘着,整个人都发着胀,在恍惚中上前一步,“朝中都在弹劾裴羁,要不了几天他就完了,我已经安排好了,让他身败名裂,让姐姐亲手杀了他。”
身败名裂,亲手,杀了他。苏樱望着窗外,沉默着不曾回答,心里却突然一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来不及多想,撇下卢崇信急急转身,刚走到外间,帘子一动,裴羁快步走了进来。
昨夜他通宵与田昱商议公事,此刻稍稍得空,便立刻回来看她。抬眼,她正向他走来,唇边带着笑:“回来了?”
“回来了。”空落落的心顿时充盈,裴羁伸手挽住,看见里间珠帘动处,卢崇信走了出来。
“姐姐,我该走了。”他阴郁着一张苍白的脸,低低道,“姐姐,我明天再看你。”
所以方才,他们两个单独在里面?突然一下生出疑心,和着妒忌撕咬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裴羁顿了顿,她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细看了看:“哥哥,昨夜你是不是没睡好?眼圈都黑了。”
满天阴霾散尽,裴羁伸手拥她入怀:“无妨。”
她最关切的还是他,卢崇信之流,算什么。
苏樱埋在他胸前,嗅到他身上的药味儿和降真香气,他埋头在后颈里蹭着,并不能看见身后的情形,苏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伸手,轻轻向卢崇信摆了摆。
这是要他离开。卢崇信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去:“姐姐,我走了。”
再忍忍,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会杀了裴羁,夺回她。
再忍忍。
眨眼已是端午。
裴羁一大早起来,细细查验过厨房给苏樱准备的节令吃食,这才轻着手脚,往卧房来看她。
“娘子还没醒呢,”叶儿守在门口,轻声劝阻,“郎君别吵醒她了。”
“我看看就走,不吵醒她。”裴羁道。
悄悄进屋,帘幕低垂,暗香浮动,她睡得正熟,隐约能看见漆黑的头发一窝丝似的,逶迤着拖在枕上。不该惊动她的,此时却怎么也忍不住,裴羁轻轻挑起一点帐子,弯腰低头,在她额上一吻。
她突然睁开眼,惺忪的睡意,微哑的声音:“哥哥。”
砰,心脏重重一跳,唇还不曾离开,蹭着柔滑的脸颊下来,吻上她的唇。
第66章 第 66 章
微凉的唇覆上她的唇, 苏樱急急转开脸,于是那个吻仓促着在唇边一触,倏地滑落, 裴羁顿了顿, 在难耐的渴望中喑哑着嗓子:“念念, 别躲。”
不要躲, 只是亲一下。太久不曾好好亲过她了。
伸手想要拥抱, 苏樱拥着被子一下子缩到了床角, 睡意已经荡然无存,知道不能表现得太抗拒, 便只是软软地哄着他:“你快走吧, 别迟了。”
“迟不了。”便是迟了也没关系, 有什么比她更要紧。裴羁挨着她在床边坐下, 觉得她似乎并不很抗拒,也似乎没那么怕他,便试探着向她靠近些, “乖念念,亲一下, 就一下。”
带着热切, 慢慢地向她追过去,看见她眸子里自己越来越近的影子, 近了, 更近了, 唇就要吻上她的, 她突然伸手, 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不要。”
裴羁看见她修剪成微尖的,半椭圆形的指甲, 前些天他给她剪的指甲是短而平整的甲型,大约她不喜欢,又重新剪了吧。指尖温热,带着睡后初起的绵软,轻轻将他向外一推:“你走吧。”
裴羁心尖一荡,张唇含住了指尖。
舌尖抵着,轻轻一舔,苏樱低呼一声,推不开,抽不回,他低着头,又抬眼看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苏樱转开了脸。
裴羁慢慢地,细细舔舐。恍然想起在长安时,她给他做杏仁茶弄破了手指,也是右手食指,那时候她自己吮了下又给他,她说,哥哥,你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
一刹那间心里热到极点,隔着被子抱住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声音含糊着,一声声唤她:“念念。”
那时候她问他,要不要娶她。那时候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都不重要,他该回答娶她的,只要他这么答了,他们就是不同的结局,可他却全答错了。一步步错下去,直到无法挽回,直到他如今拥她在怀里,心里却藏着那么深的恐惧,怕她想起来,怕她再像从前那样拼死也要摆脱他,怕此时的情好,都是一场幻梦。
从前倒也罢了,如今尝过了她的爱恋,又怎么能够忍受她的冷淡,甚至抗拒?可这一切他怨不得任何人,全都是他自作自受。在深沉的痛苦和懊悔中,裴羁紧紧拥抱着苏樱:“念念,对不起。”
苏樱挣了一下没能挣开,看见他发红的耳廓,晨光微茫中他一双眼亮得惊人,眼梢有微光,直让她疑心是泪,但裴羁,怎么可能有泪?他这种人,便是刀斧加身血肉淋漓,也绝不会落泪。
伸手推他,眼中带着懵懂:“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做了什么?”
裴羁顿了顿。做了什么?又怎能对她说,若是说了,她眼下就会厌憎他,弃他而去。沉默着,半晌:“我从前,对你不大好。”
岂止是不大好。明知道她孤苦无依,却那样逼迫她。她一次次问他娶不娶,他却高高在上,冰冷地拒绝。“念念,我错得太狠,只求你将来,不要离开我。”
求她?高傲如裴羁,也会求人么。苏樱垂着眼皮,轻轻抚了下他的脸颊:“我都不记得了。”
裴羁抬眼,她神色平静,清澈一双眸子看着他,她只说不记得,却不说不会离开他,让他一颗心像在滚油里煎熬,万般悔恨,又无可奈何。不能奢求她原谅,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便是杀了他,也不足以赎万一之罪,又怎么能趁她不记得的时候,哄骗着让她原谅。
想忏悔,想跪倒在她身前求她原谅,可是不能说,他现在,还这样贪恋着她记起来之前最后的欢愉。裴羁低头,脸埋在她颈窝里,长长吐一口气:“念念。”
像胸臆里发出来的声音,沉闷,颤抖,无端让人心里也生出郁燥,像有什么拉扯着,晦涩难言的滋味。苏樱深吸一口气,推开裴羁:“你快走吧,听说朝中有人在弹劾你,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错处。”
裴羁看见她满脸的关切,让他再次意识到,假如不是他那么愚蠢地错待了她,那么眼下,他们该是多么圆满的一双。
在无法抑制的悔恨中,喃喃说道:“念念,我将用余生,弥补我对你犯下的错。”
“快走吧,”苏樱又推了他一下,不想继续纠缠,岔开了话题,“你今天都是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先随节度使到漳河观看龙舟赛,随后是些公事,”裴羁握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吻着,“我会尽量赶在午时前回来,陪你一起用饭。”
“好。”苏樱点头。这些天他不管多忙,一日三餐都要赶回来陪她一道吃,但卢崇信说过今天会与牙兵联手,绝不让裴羁好看,也许今天中午他回不来,她总算可以清清静静吃一餐了,“你快走吧,我等你回来。”
“不着急。”越是催他走,越让他贪恋这相处的时光,裴羁轻轻又在她手心吻一下,“粽子虽然好吃,但不容易消化,不能多吃,我让厨房裹的都是小粽子,你各样尝一点,不要吃多了。”
“好。”苏樱点头,又嫌他话多,又莫名想起从前在裴家过端午时,他仿佛也是这么叮嘱裴则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推他一把,“快走吧。”
裴羁犹自舍不得起身,门外叶儿唤了声,“郎君,车子套好了,都在等着郎君。”
裴羁回头,叶儿守在门前往里面探头,一瞥之时,裴羁看见她眼中的担忧。
她是听见了苏樱一直催他走,怕他对苏樱如何,所以找了由头来叫他。裴羁压眉,婢仆该当守自己的本分,不得插手主人的事,但叶儿。她只是对苏樱忠心耿耿,处处为苏樱考量罢了,他也没必要难为一个忠心护主的婢子。
起身:“我走了。”
看见苏樱骤然舒展的眉,让他一霎时生出疑心,下一息她围着被子靠近些,柔声叮嘱:“那些牙兵都是蛮横人,你千万小心。”
让他心里一下子又熨帖了,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好。”
恋恋地出来,不到门口就忍不住回头,她放下帐子又躺回去了,一直到他离开也不曾看过一眼,裴羁转回头。都怪他一大早吵醒了她,害她不曾睡好,都没精神送他了。
车马离去,叶儿急忙进来卧房:“娘子,他没怎么样吧?”
“没事。”苏樱已经起来了,慢慢穿着衣服,“下次你不要管了。”
与他周旋,难免要有所牺牲,反正最坏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她没什么豁不出去的。只是不能把叶儿卷进来,他不舍得对付她,但未必不舍得对付叶儿。
叶儿上前服侍穿衣,心里替她难过,岔开了话题:“朝食预备好了,要不要摆?”
“摆吧。”苏樱下床,心里轻松着,向她一笑,“难得有一餐能安安生生吃个饭。”
半个时辰后。
初日高升,热辣辣地照着河上几条龙舟,河两岸搭起无数看龙舟的彩棚,中间最大一个彩棚里居中坐着田昱,左手边裴羁、窦晏平,右手边卢崇信、田午,下面几席一字排开,是麾下最得力的牙兵将领,还有其他营寨的将领。彩棚外围着锦绣步障,将围观的百姓隔开,看看日影移过日晷,吉时已到,田昱笑吟吟接过侍从递上的鼓槌,向那面牛皮大鼓上重重一击:“出发!”
六艘龙舟得了命令,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裴羁抬眼望着。
此处河道不很宽阔,最多只能容三艘船并排行驶,因此出发之时,各条龙舟全都拼上全力抢这第一步,想要抢先占据有利位置,压制后船。冲在最前面的是牙将薛沉的船,紧跟其后的是牙将黄周的船,之后是田承祖带着田昱的侍卫一条船,再接着是牙将李星魁的船。薛、黄、李三家乃是牙兵中势力最大的三股,如今三人位高权重,早已不亲自上船斗赛,船上的都是各家子弟。落在最后面的两条船是其他营寨的士兵,不敢与牙兵争抢,不紧不慢缀在末尾。
“老李,我看你今年又要悬。”薛沉看水面上自家的船只遥遥领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到时候得了彩头我分你一半。”
“别,”李星魁笑着摇头,“这才刚开始,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呢,少夸海口。”
“快看!”黄周一探身,“现在是我家船在最前头!”
河道上,果然是黄家的船压过薛家半头,暂时领先,薛沉霍一下站起来,高喝一声:“冲啊,抢过他们,休要给耶耶丢脸!”
“呸,”黄周一把拽他回来,“嚎什么,就许你当第一?”
裴羁不动声色看着。薛沉、黄周、李星魁,三个人虽然会在这些小事上一争高下,但一遇大事十分抱团,因为三个人都很清楚,唯有抱团一致对外,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
八千牙兵皆是如此,他们通过血缘、姻亲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还会在加入牙兵时歃血为盟,约定一人战死,同袍将奉养他的父母妻子,教养他的儿女成人,这么多年来牙兵们通过运行这一套体系,使所有人在战场上绝了后顾之忧,战力超绝,又在战场下聚成铁板一块,让节度使也忌惮三分,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不破开他们的同盟,牙兵绝不可能服从节度使调遣。
主位上,田昱笑吟吟地吩咐一声:“把彩头拿上来。”
几个侍从抬上一箱箱彩头,是各样奇珍异宝,又有盔甲刀剑等物,魏博牙兵身家豪富,薛沉几个自然也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薛沉笑着摇头:“年年都是这些,没啥稀罕的,就图个玩吧。”
“是啊,”黄周也道,“左不过这些东西,都腻味了。”
田昱心里一阵愠怒,这些人仗着势大,从不拿他当主上看待,竟敢当着他的面瞧不起他的赏赐。抬眼,看见裴羁神色淡然向他一望,田昱压下怒气:“区区彩头,的确没什么可稀罕的,不过今年在彩头之外,我还备了些别的。”
“哦?”薛沉从矮榻上伸着腿,漫不经心,“都有什么?说来听听。”
“除了每年例行的节赏之外,诸位牙兵弟兄忠心护主,战功卓著,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嘉奖才好,”田昱笑着看了眼李星魁,他是三家中势力相对较弱的一个,“我打算增设两名郎将,奖励战功最高的弟兄们一个出身。”
右边,卢崇信坐直身子,来了,这大概就是苏樱探听到的,裴羁今日的安排。
抬眼,裴羁端然坐在田昱左边,神色淡然,但几个牙将神色都不像之前那么散漫了,李星魁看了眼田昱,黄周皱着眉,薛沉也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裴羁慢慢看过他们三个,所谓二桃杀三士。
八千牙兵由三名将军统属,每人配两名中郎将,四名郎将,这是定规,数十年来从不曾更改过,但他建议田昱增加两名郎将。
从兵擢升为将,身份彻底改变,无异于鱼跃龙门,薛、黄、李三家子弟占据牙兵大半人数,薛沉三人必定都想让这增加的两名郎将出自自家,但,名额只有两个。
当!远处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一个弯道赛点,冲在第一位的又变成了薛沉的船,其他棚中的薛家子弟欢呼雀跃,薛沉沉着脸,追问:“田节度,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羁,”田昱带着笑唤了声裴羁,“你替我向薛将军他们解释一下。”
“是。”裴羁叉手,向他一礼。
场中所有目光齐刷刷一齐盯住他,裴羁神色淡然:“我朝定规,一名将军最多配四名郎将,田节度体恤牙兵弟兄们辛苦,愿意在定规之外增加两名,职位将以节度使属官的名义上报朝廷,经六部核定,登记在册。此次擢升以军功为主,凡有资格参选的今日起自行上报战功,起始之日为田节度到任之时,战功最高的两位,可得此职。”
场中顿时雅雀无声,定规只能配四个,是以先前薛沉等人还想着这两个名额是不是以节度使幕府的名义给,没想到竟然要上报朝廷,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员了,竟有这等好事!①
田昱笑着添了一句:“薛将军、黄将军、李将军,军中的事你们最熟,战功报上来以后便是你们三位裁夺,决定给谁不给谁吧。”
当!远处又一声锣响,龙舟冲过第二个赛点,这次第一位的变成了田承祖的船,田承祖在百忙中向田昱挥了挥手,田午轻笑一声转过了头,但薛沉几个已经无暇关注这些,直勾勾一双眼都盯着裴羁。
三家将军,两个名额,该给谁,不该给谁?
一片寂静中卢崇信忽地一笑:“薛、黄、李三位将军尽皆劳苦功高,不如各人都增加一名,岂不是好?若是田节度为难,我愿上报王枢密,为三位将军行个方便。”
他看出来了,裴羁这是要引着牙兵内讧,他绝不会让裴羁得逞。
“我不是没想过这点,可朝廷自有定规,这两个名额已经是我削减了幕府属员后千方百计腾出来的名额,”田昱摇头,“再加一个不是不行,但再增加的话,要么削减其他营寨的郎将名额,要么就只能做幕府官,不是朝廷官员了。”
棚中其他营寨的将领一听说要削减他们的郎将,一齐喧嚷起来:
“我们这些人本来配得就不足,如何能削减?”
“牙兵拿的头一份粮饷,装备最好人也最多,我们什么都没有,怎么还要减?”
“不能只顾牙兵,让其他弟兄寒心啊,请节度使明断!”
喧嚷声中薛沉绷着脸一言不发,若都是幕府官就罢了,若那两个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唯独一个是幕府官,却不是打脸?还不如不要。看了眼李星魁,李家势力最弱,子弟最少,说不得,这次让他委屈一下了。
却突然听见裴羁道:“去年与柔然一战李将军战功卓著,朝廷有意嘉奖,想来诏书这几日就要下来了。”
薛沉和黄周都是脸色一变,这次擢升以战功计,眼下这意思,李星魁要占一个名额了?
李星魁心里一喜,脸上不敢露出来,忙起身向田昱一礼:“谢节度使赏识。”
裴羁端然跽坐,看见薛沉、黄周神色阴郁看着李星魁。二桃杀三士,简单却颠扑不破的道理,他行的乃是阳谋,所有人都明白,但人性自有弱点,就算明白,也忍不住不争。
田昱笑着,举起酒杯:“今日过节,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各怀鬼胎,跟着举起酒杯,裴羁闻到雄黄酒浓烈的气味,蓦地想起苏樱。她脾胃虚弱,这雄黄酒不能多喝,早晨竟忘了叮嘱她了。
宣谕使府。
苏樱吃过早饭在庭中散步,门上挂着艾叶菖蒲,厨房在做雄黄酒,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雄黄气味,阿周连忙递上帕子:“捂一下吧,难闻。”
苏樱低眼,不是她惯用的,是裴羁的帕子。大约是裴羁平日里总在她房中流连,连帕子也弄混了吧。
“娘子,”张用匆匆走来,“太阳毒,还是回房去吧。”
苏樱看他一眼。自从裴羁下过命令之后,府中上下人等都拿她当女主人看待,再不曾有人劝她如何的,张用突然一反常态,大概不是怕太阳毒,是怕她在庭院里走动,不大安全。
裴羁也说过要她不要出门,小心谨慎些,如此看来,裴羁此时跟牙兵,已经交上手了吧。
漳河。
一杯饮毕,众人各怀心事,一时都不曾言语,唯独河道上争渡的龙舟一声声敲着金鼓,热火朝天。
田午向河上望了一眼,田承祖此时已落到倒数第二,看看后继乏力,握着酒杯向河边走去,凭栏看着:“堂兄看起来,要落到最后一名了。”
田昱跟着看一眼,此时的心思哪还在这上头?一仰头饮一杯酒:“除了擢升两名郎将,我还有一个嘉奖,无羁,你跟他们说说。”
裴羁欠身:“是。”
薛沉几个齐刷刷地再又看过来,都知道方才那两个名额不怀好意,都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可又忍不住不抢,脸色便不大好看:“裴宣谕这主意,还真是左一套,右一套的。”
裴羁神色淡然:“除了众位将官,各位士兵弟兄也都是劳苦功高,节度使对他们也有嘉奖。八千牙兵总额不变,依旧从田节度到任之日起计算战功,战功最高的五十人,每人可增加一个承袭名额,排在末尾的五十人,褫夺承袭名额。”
牙兵总额竟朝廷核定,难以更改,但别的藩镇牙兵选拔多由节度使决定,唯独魏博牙兵势大,选拔传承都是自己做主,但凡在牙兵之列,每人都可在退伍时指定一人承袭自己的名额,祖孙数辈一代代传下来,若是家中没有男丁,也可指定亲属、女婿替代,保持总额在八千人。
薛、黄、李三姓在牙兵中占比最大,薛沉三人虽然一心,但暗自也都盼着自家子弟能占上风,为此也曾私下侵占别家名额,假如那两名郎将不足以让他们争斗,如今再加上五十个牙兵名额,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场内讧,绝难避免。
当!金锣敲响第三声,龙舟冲向第三个弯道,田承祖已经落到最后一名,啪,田午扔了酒杯:“阿耶,我去一战!”
她跃出去抓过一匹马,抽上一鞭飞也似地冲了过去,霎时间追到弯道处,自马背上一跃跳上龙舟,一脚把田承祖踢下水:“下去吧,我来!”
河岸两边观战的百姓欢呼大笑起来,田午抢过鼓槌,咚咚咚连敲数十下:“冲!”
彩棚中,卢崇信举着酒杯忽地一笑:“这主意,又是裴宣谕出的吧?八千牙兵,只加了五十个名额就还要裁掉五十个,弟兄们出生入死的落了这么个结果,却不是让人寒心?窦刺史,你说呢?”
窦晏平骤然被他点了名字,看他一眼。他今日根本不想来,但田昱再三相请,道他是贵客,一定要赏光,他只得过来,只打算应个景略坐一下就回去陪苏樱过节,没想到卢崇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拖他下水,对付裴羁。
他固然深恨裴羁,但卢崇信是王钦的人,王钦把持朝政倒行逆施,近来又推年幼的相王上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便是再恨裴羁,也绝不会做王钦的工具。淡淡道:“此乃魏博家事,我是外人,不便置喙。”
啪,薛沉憋着一肚子火,重重将酒杯一撂:“卢副使说的没错!弟兄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跟着节度使干,怎么,区区五十个名额还要褫夺?裴羁,你难道怕节度使养不起我们?”
裴羁看他一眼。卢崇信到魏博后头一个拜会田昱,第二个便是薛沉,必是王钦交代过,要他拉拢牙兵,对付田昱。
“是啊,增加没问题,凭什么褫夺?”黄周拍着几案,“让我们怎么跟兄弟们交代?裴羁,你这事办得不地道!”
“牙兵乃诸军最精锐者,功绩不够,自然不能尸位素餐。”裴羁开口,“褫夺名额并非驱逐,本人依旧可以留在军中,只不过退伍之时不再传承而已,况且这结果也并非一成不变,只要在退伍之前积攒下足够战功,依旧可以恢复承袭,若是不够,子侄也可到其他营寨效力,粮饷照发。”
牙兵按着内部法则运转多年,稳定、坚实,两名郎将,五十个名额,加在一起就是撬开硬壳的楔子,谁人独占,谁人就是压倒的优势,比如眼下最弱的李星魁。
“他恢复了,总数岂不是多出来了?”李星魁皱眉问道。
“他恢复了,自然会有新的末尾被取消承袭,总数维持不变。”裴羁向他一拱手,“李将军去年战功卓著,必然在增加之列,某提前道一声恭喜。”
薛沉、黄周两人齐刷刷盯住李星魁,李星魁忙道:“不敢这么说,还是要等战功报上来才知。”
“老李,你听他的?”薛沉啐了声,“要说立功,谁不曾立过功?谁比谁功劳大?那也不是裴羁空口白牙一说就定下的!”
李星魁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满,忙道:“我没这个意思,咱们看节度使怎么说。”
看节度使怎么说,就是支持这做法了。裴羁不动声色。去年柔然犯边,李星魁率部为前锋,拿下决定胜负的一战,但李星魁也在这一战中损失大量李氏的优秀子弟,由从前的三足鼎立,变成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他需要这五十个名额,尽快恢复李家的地位。
“这不是胡闹吗?怎么算功劳大,怎么算不大?”黄周嚷道,“骑兵不但要战,还要养马,开销花费都比步兵大得多,要算功劳的话,骑兵是不是得算两份?”
黄周麾下骑兵居多,不像薛沉和李星魁是步兵为主。他口中反对,心里已经在盘算功劳,开始为自家争取。
裴羁不动声色,端然坐着。
阳谋,从来最难破,因为算的不是计,是人心。
当!又一声金锣响,龙舟在赛点点头,争先恐后往回划,李星魁的船掉头最快,抢先了薛沉半个船身,薛沉冷哼一声:“老李,你这船还想着后来居上啊!”
窦晏平抬头,看见裴羁绯衣的袍袖,巍然垂在案边。心中一阵厌倦。这是魏博的内斗,他一个资州刺史管这些做什么?早该回去陪她了。
眼看场中乱糟糟的一片,沉默着起身,向棚外走去。
裴羁留意到了,猜测他是要去找苏樱,急急回头,耳边一声阴冷的笑,卢崇信放下酒杯:“这名额难看起来很难决定,不如就交给裴宣谕来定,裴宣谕手腕高明,想来能令所有人都满意。”
谁揽下这活,谁就揽下落选人的仇恨,魏博牙兵可不是吃素的。
裴羁不得不把心思收回来,回头,淡淡道:“若是节度使允准,几位将军信任,我可以办。”
卢崇信皱眉,他竟敢接?
裴羁握着酒杯,轻抿一口。他从不曾想过全身而退,但谋大事者,岂能惜身。
余光瞥见窦晏平身影一晃,拍马走了,心里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是要去找苏樱,她此时,一个人在家。
“他算什么,连仗都不曾打过,凭什么他来定?”薛沉一拍几案站了起来,“卢副使这话说得可笑!”
裴羁漠然看着,对面卢崇信苍白的脸上陡然一红,羞恼着低了头。跳梁小丑,这等伎俩也敢来算计他。薛沉等人跋扈多年,宁可自家杀的头破血流,又岂会把这件事的裁决权交给他这个外人。
向棚外一望,窦晏平已经不见踪影了,他必是去找苏樱,想要背着他单独相见。裴羁一口饮干杯中酒,须得尽快了结,赶回去看她。
棚外,窦晏平催马飞奔,风吹脸颊,河两岸杨柳枝条披拂着,掠过肩头。蓦地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枚簪子,窦约已经传消息过来,道是这枚簪子,乃是窦玄亲自寻了美玉,亲手打磨雕刻,可那图画……他看了崔瑾的画作,神韵的确有些仿佛。
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与崔瑾,到底有什么关联?
宣谕使府。苏樱坐在窗前,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门外,抬眼,窦晏平跳下马快步进门,隔着窗子老远便向她一笑。
苏樱情不自禁,眼中也露出笑容。
第67章 第 67 章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来, 心跳突然之间快到了极点。
方才隔着半开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向他笑了。
眼睛骤然亮起来, 眼梢飞扬着, 唇角微微翘起, 不由自主的笑容, 和从前的她一模一样。让他突然间有种强烈的感觉, 她记得他, 记得他们是爱人,记得从前的点点滴滴。
“念念!”飞快地向正房跑去, 九级台阶几乎是一个跨步便冲了上去, 门外值守的吴藏犹豫着看了眼张用, 低声问道:“要拦吗?”
裴羁交代过, 今日须得加强警戒,任何闲杂人等补得放进来,但来的是窦晏平, 他仿佛不该归入到闲杂人等之列,拦, 还是不拦?
张用也犹豫, 裴羁不曾交代过让拦,但裴羁显然也不会愿意让窦晏平跟苏樱单独相处, 但裴羁又说过, 他不在的时候, 府中上下由苏樱做主。迟疑之间, 窦晏平已经冲进去了, 听见里面苏樱轻声道:“你来了。”
张用看了眼吴藏,吴藏也看着他, 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张用低声道:“派人跟郎君说一声,咱两个就在门口守着吧。”
屋里。窦晏平飞奔着来到苏樱面前,想要握她的手,又知道不妥当,强忍着缩回来:“念念,你,你想起来了?”
苏樱心里砰的一跳,看着他满是惊喜的脸,这才意识到方才不经意时,竟把真实的心思流露出来了。连忙将脸上的欢喜收敛些,安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呀?”
里里外外全都是裴羁的耳目,一旦让裴羁发现破绽,必定会严加戒备,她再想逃脱,千难万难。
窦晏平低低啊了一声,在怅然与失落中低了头,觉得眼梢发着烫,许久,涩涩一笑:“没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方才她对他一笑的时候那么自然,甚至她眸子突然间亮起来的模样,也是他刻骨铭心深藏着的记忆。也许是他太想念她了,以至于生出错觉吧。
怔忡着,慢慢说道:“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苏樱看见他发红的眼梢,心里也觉得难受。她不想骗他,可事实上,她却为着各种原因,一次又一次骗了他。轻声道:“好多了,沈医监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吃些补养调理的药膳,不必再吃药了。”
“那就好。”窦晏平无声叹了口气。即便她不曾想起他,但只要她身体无恙,他也就知足了。
“坐吧。”苏樱指指窗下的坐榻。
看他低着头一脸怅然,苏樱心里越来越酸涩。她恢复记忆的事情可以让卢崇信知道,因为卢崇信隐忍狠辣,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能把消息瞒得水泄不通,但窦晏平不行,他太正直纯良了,很容易在言行中露出破绽被裴羁发现,亦且一旦他知道了真相,必定会竭尽全力想要带她逃走,裴羁在魏博势大,到时候必定还会连累他。
看着窦晏平在榻上坐下,苏樱便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问道:“裴郎君说你今日和他一道赴端午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席间在说公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在那里待着,又惦记你,”窦晏平觉得她把裴郎君三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大有一种亲厚稠密的感觉,心里酸涩着转过了脸,“眼下龙舟赛应当也决出胜负了,也许他也快回来了吧。”
苏樱心中一动:“他们在说什么公事?”
漳河边。
酒过三巡,裴羁抬眼,不动声色看过场中诸人。
薛沉与黄周两个坐得相邻,时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边上李星魁偶尔也插一句话,但比起先前三个人说说笑笑的情形,显然已经疏远了几分。旁边几席上其他营寨的将领小声议论着擢升郎将之事,时不时看薛沉几个一眼,满脸嫉妒不平难以掩饰,却又不敢做声。
裴羁慢慢又饮一口雄黄酒。
牙兵待遇远远高过其他营寨,早已引得众人不满,此次嘉奖又只赏牙兵不赏别人,两方积怨只会越来越深,如此,则牙兵若想有什么动作,绝不能得到外援。
而薛、黄、李三人之间,随着李星魁实力减弱,矛盾也渐渐浮上水面,牙兵中除了这三家尚有中郎将乔晦实力不弱,乔晦是薛沉的表弟,定计之初他便看好了,这一计,关键一环在于李星魁。
他虽然放了话说李星魁战功最高,可得一个名额,但以薛沉和黄周一贯跋扈的做派,绝不会就这么算了,上有薛黄两个想要按下李星魁维持现状,下有乔晦野心勃勃一心想上位,李星魁日子不好过,自然会生出异心,到时候便是他出面援助之时。
当!又一声锣响,龙舟冲到最后一个赛点,距离终点只剩下数丈的距离,此时李星魁的船在最前面,紧跟着是薛沉的船,田午的船紧跟其后,她一向好胜,此时亲自坐在船头划桨,口中高喊着号子,带动众人跟她步调一致,催着那船如飞一般往前冲刺,激越鼓声中一点点越过薛家船,又奋起追赶最前面李星魁的船,近了,更近了,田午眉飞色舞,在喊号的间隙里高声叫了声:“阿耶!”
田昱闻声回头,看见时眉头便是一沉。
裴羁也看见了,这条船原定的领队是田承祖,胆略机变都不如田午,往年也曾经带船出站,都是排在三四的位置,哪知今年田午突然踢开田承祖自己下场,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眼看田午就要超过李星魁,然而今日的计策中,李星魁夺魁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又岂能让田午破坏。
裴羁起身出棚,举杯凭栏,右手向下重重一压。
凤目微扬,带着警告望着田午,田午眉头一抬,越过他再看棚中时,田昱沉着脸,右手一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田午低头,嘴唇勾了勾,手中船桨重重向水里一探,再划动时方向却突然与其他人相反,全船步调骤然被打乱,片刻凌乱间,只听得两岸观赛的百姓齐齐发一声欢呼,李星魁的船已抢先冲过了终点。
“恭喜李将军拔得头筹!”田昱已立刻站起,举着酒杯走向李星魁,“我敬李将军一杯。”
李星魁连忙也站起,平日里对田昱并没怎么放在眼里,此时却因为那两个郎将名额并着五十名牙兵的名额,满心里都想要亲近,举杯向田昱躬身低头:“属下不敢,惭愧!”
“呵!”薛沉黑着脸,看着田午的船第二个冲过终点,跟着才是薛家船、黄家船,“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今年竟是母鸡打鸣!”
他明里说的是田午,暗地里却也带上了李星魁,李星魁笑容一滞,田昱带着安抚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来人,把彩头给李将军送上!”
侍从抬着那堆箱子全都送到李星魁面前,黄周黑着脸灌一口酒,彩头没人稀罕,难受的是面子上过不去,谁知竟是最弱的李星魁得了这么多好处!
锣鼓声中,最后一条船也冲过终点,裴羁走回棚中坐下,想起窦晏平已经走了几刻钟,心里便有些焦急。龙舟之事已毕,眼下还需等着圣旨,这圣旨几时能到,几时能回去看她?
“裴三郎,”耳边一声低唤,田午大步流星进来,一扭身在他对面坐下,“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该如何谢我?”
裴羁抬眼,淡淡道:“将军非是帮忙,乃是补过。”
今日必须让李星魁赢,把李星魁的体面抬到最高,才能最大程度激发薛黄二人的不平,田午不懂关窍,一味争强好胜,险些误事。
“你太好强,今日险些坏事,”边上田昱也听见了,低着声音,“以后休得如此莽撞。”
田午笑了下,拿过裴羁的酒杯握在手里把玩着,半晌,幽幽说道:“阿耶和裴三郎既有安排,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难道要防着我不成?”
“你女儿家,机要公事不需你插手。”田昱道。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不是人了?”田午一口饮尽杯中酒,撂了杯子,“我上阵厮杀的时候阿耶怎么不说我是女儿家?”
“我不曾让你去,是你争强好斗,每次都争抢着要去。”田昱沉着脸,“休要再吵嚷,坏我的事。”
裴羁沉默地听着,余光瞥见棚外一个人急匆匆走来,却是留在家中的侍从,心里突地一跳。难道是她有事?不等那人上前,早已起身迎出去:“娘子有事?”
侍从吓了一跳,看他神色紧绷,忙道:“娘子安好,张头领差我来禀报郎君,窦郎君去了,娘子与他在屋里说话。”
裴羁心下一沉,抬眼,看见远处烟尘翻卷着,一彪人马飞快地往近前来,最前面的人绯衣玉冠,正是兵部前来传旨的官员。
宣谕使府。
窦晏平看着苏樱,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问起裴羁的公事,却还是如实答道:“田节度预备在牙兵中擢升两名郎将,又准备改革牙兵承袭之法,以功高者居之,才不配位者褫夺名额,眼下为着此事他们内部起了争执,这主意,应当是裴羁出的。”
苏樱恍然,原来裴羁所说的危险,是指此事。大约是怕牙兵恨他,连带着要对付她。赏赐之事历来难办,虽然她对魏博牙兵了解不多,但先前在卢家她曾见过的,那些仆妇为了一吊钱的赏赐都能斗得你死我活,更何况是提拔为将这等的荣耀。三家人,只给两个名额,裴羁果然深谙人心。
思忖着问道:“牙兵记恨裴郎君,依你之见,谁对谁错?”
窦晏平顿了顿,不愿意帮裴羁说话,但他从来又都是就事论事,从不会因为私人恩怨,罔顾是非。慢慢道:“为兵将者,服从主帅乃是本分,魏博牙兵当着田节度的面都敢轻慢,若换了是我,也会下手整顿,节度使的体面还在其次,这般骄横不服管教,一旦起了战事多半不会服从节度使调遣,却要贻误战机,酿成大祸。”
苏樱沉默地听着,蓦地想起卢崇信的话:姐姐,我会联合牙兵,帮你杀了裴羁。
她从来都知道王钦把持朝政,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卢崇信投靠王钦是为了权势,她能理解,也不觉得应该指责,但卢崇信如果联合牙兵杀了裴羁,那么整顿牙兵的计划必然失败,魏博必将易主,天下又将是一番大乱。
那晚她问裴羁牙兵为什么记恨他,裴羁道,所谋不同。裴羁更重实效,不怎么论心迹,但窦晏平是正人君子,他做出的判断,必然是为了百姓,出于大局考虑。
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低着头半晌不曾说话,听见窦晏平问道:“你怎么了,念念?”
“没什么。”苏樱抬头,“中午就在这里吃吧,我与你一道过节。”
窦晏平心尖一热:“好。”
漳河边。
侍从将彩头一抬抬在李星魁坐席前摆好,围得花团锦簇,裴羁向田昱递个眼色,田昱笑着举杯向薛沉、黄周几个一望:“你们也都敬星魁一杯,恭贺他拔得头筹。”
薛沉黑着脸,敷衍着向李星魁举举酒杯,棚外咚咚咚几声脚步响,参与赛龙舟的一个薛氏子弟跑进来唤了声:“伯父。”
“都是干什么吃的?第三名?”薛沉满肚子不满找不到出口,一酒杯泼在他脸上,“耶耶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非是我们不尽力,突然间十三他们几个肚子疼使不上力,”那子弟红着脸辩解,“刚刚都去茅房了!”
“咱们船上也有闹肚子的,”一个黄家子弟跟着进来,向黄周诉苦,“差点拉裤子上了!”
薛沉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了眼李星魁,“伯父!”棚外又是一声喊,田承祖浑身水淋淋地跑进来:“妹子欺人太甚,她一脚踢我下水,还让她的女兵守着河岸不让我上去,我一冒头就拿桨打我!”
田午嗤一声笑,田昱觉得丢脸,沉着脸叱道:“退下!”
田承祖只得水淋淋的又走了,田午仰头又是一杯酒:“这般废物,阿耶当真要把魏博交给他?”
“报!”门外的侍卫飞报进来,“兵部江郎中前来传旨!”
田昱心中一喜:“快快迎接!”
侍卫飞跑着收拾,不多时抬出香案,摆好了迎接圣旨的仪仗,裴羁跟在田昱身后出棚迎接,就见兵部郎中江河捧着圣旨走在最前面,老远向他点了点头,跟着看向田昱:“田节度,陛下得知你麾下李星魁将军奋勇杀敌,战功赫赫,特下旨嘉奖。”
“快请,快请!”田昱喜上眉梢。
香案摆好,江河朗声诵读圣旨,裴羁隐在人丛里,不动声色看过在场诸人。牙将职级皆有定规,李星魁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提,但,可以加勋级以示殊荣。从前李星魁他们三个都是七转之勋,这次他在长安时暗地运作,为李星魁争得加勋一级。
江河的圣旨此时正念到末尾:“……李星魁加勋一级,赏金二百两,缣百匹。”
李星魁跪地接旨,高声谢恩,裴羁冷眼看着,薛沉、黄周沉着脸对望一眼,脸上的不甘掩都掩不住。
网罗已经铺好,只等他们三个,入彀厮杀。
“无羁,”江河宣完圣旨,众人簇拥着走过来时,停步在他面前,“你的圣旨也快下来了。”
裴羁抬眉,他带着几分感叹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大好的前程,为着一个女子……”
他两个是同年,志趣相投颇有些私交,这次李星魁加勋之事也多得江河四下活动奔走,裴羁叉手为礼:“多谢兄台告知。弟有些私事,失陪。”
转身离开,江河连忙叫住:“你去哪里?”
裴羁回头,摆了摆手。
公事已毕,他眼下,要回去陪她过节了。
宣谕使府。
食案上满满摆着时令吃食,苏樱挑了个鸡蛋大小的玲珑巧棕,剥开了递给窦晏平:“你尝尝吧,是南边的口味。”
北方食粽不外乎加些甜枣、红豆之类,但她自小在锦城,食粽的风味与北地大不相同,裴羁为着能让她多吃点,前些日子新招了几个蜀地的厨役,这次包粽子一半便是南边风味,既有肉粽,也有各色碱水粽、咸粽,她给窦晏平剥的,是各色菌菇、鲜蕈的咸粽。
窦晏平接过来咬了一口,鲜嫩清香,与素日吃惯的粽子大不相同,眼中带着笑:“很好。”
连忙放下要给她剥,只是满桌粽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也不知道粽叶底下包着的是什么口味,又不知哪个口味是她喜爱的,抬眼:“念念,你想吃哪种?”
“加了菌菇的咸粽。”门外传来一声,裴羁沉着脸走进来。
窦晏平连忙将自己手里的粽子递回去:“念念,你吃这个。”
裴羁一把挡开:“你吃过的,如何能让她吃?”
嫉妒翻腾着,沉声道:“念念,我给你剥。”
在裴家时他留意过,每到端午,阿周和叶儿会给她包锦城那边的粽子,她最喜欢吃的便是加了菌菇的咸粽。昨日包粽子他便再三叮嘱了厨房多做些这个,没想到她竟给了窦晏平。
眼见窦晏平又要去盘中挑,裴羁横身挡住:“不需你。”
可笑窦晏平这榆木脑袋,她把最爱吃的给他,他竟还不知道她的口味。又可恨他一番心意,竟是为窦晏平做了嫁衣。
小童捧过银盆,裴羁拿澡豆细细洗干净手,又拿帕子擦了,这才从盘中挑了一枚菌菇棕剥开,递给苏樱:“吃吧。”
“多谢。”苏樱接过,向他一笑。
裴羁心里熨帖几分,挨着她身边坐下,淡淡瞥了眼窦晏平:“念念如今病着,衣食住行都要十分留神,你天天往这边跑,竟连她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窦晏平忍着气,心里又是愧疚,看着苏樱:“是我疏忽了。”
“不怪你。”苏樱道。他们从前来往都是背着人,也从未同桌用饭,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口味?将面前的酿酶推过去一点,“你尝尝这个,也好吃的。”
裴羁压着眉,看见窦晏平夹起一颗酿酶向她道谢,看见她一双眼波光盈盈,只是看着窦晏平,嫉妒怎么也压不住,啪一声,重重撂下酒杯。
他知道她爱吃甜酸口,特意让厨下给她做的,可不是为了便宜窦晏平。
苏樱心中一凛,这才反应过来对窦晏平太亲密了,趁势便露出惊怕的神色:“你,你怎么了?”
裴羁见她惊得一颤,心中立刻又懊悔方才发作,连忙揽住她的肩柔声安抚:“一时失手,别怕。”
窦晏平冷冷放下筷子:“念念正吃着饭,你动手动脚的,让她怎么吃?”
裴羁看着他,慢慢将人又向怀里搂紧几分:“我喂她吃。”
“郎君,”门外张用突然唤了一声,“京中来人传旨。”
裴羁抬眼,大门外几个人正往里面来,为首的他认得,御史李旭。
第68章 第 68 章
窦晏平急急起身。殿中御史李旭, 王钦的党羽之一,朝中有名的酷吏,近来朝中一直在弹劾裴羁, 李旭此来, 只怕是此事有了结果——看样子不像是好结果。
横身挡在苏樱面前, 低声道:“你快些进屋躲躲, 情形看着不对。”
“送娘子回房。”裴羁跟着起身, 吩咐侍从。李旭此来, 当是带着罢职的旨意,李旭一向跟他不对付, 多半会借题发挥, 到时候场面决不会平和, 得确保她安然无恙才行。
张用连忙上前来请, 苏樱没有走,向裴羁道:“我不走。”
她不能走,她得留下来弄清楚当下的局势, 必要时还得安抚裴羁,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 为之后对付他铺好路。“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都与你一起。”
裴羁呼吸一滞,她竟如此爱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语声灼热着:“我无碍, 你快回去吧。”
“哥哥, ”苏樱握住他的手, “让我留下陪你吧。”
哥哥。窦晏平在片刻震惊后, 猛地转开了脸。她叫裴羁哥哥,这两个字, 曾经是他们耳鬓厮磨时,她在他耳边低声唤的。心里如同刀割,余光里瞥见裴羁拦腰抱起了她。
“你放开她,”窦晏平脱口叱道,“休要动手动脚!”
裴羁没有理会,抱着苏樱大步流星往卧房里去,心里灼热到极点,刚一跨进卧房门槛立刻便向她唇边一吻,低声叮嘱:“听话,留在里面别出来,外面太乱,我来应付。”
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带上门出来,听见冰冷一声喊:“裴羁。”
李旭已经进门了。
裴羁压眉:“保护娘子。”
张用立刻率众上前守住,窦晏平飞跑着亦按剑上前,李旭还在往里面走,裴羁快步出去,伸手拦住:“到厅中说话。”
久居上位的威势让李旭一怔,不由自主便跟他出来,待反应过来时一阵羞恼,方才他看见了,那个让裴羁自毁前程的女子就在里面,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若是能拿住那女子最好,从此便可将裴羁的命门捏在手中。
正要推开裴羁,身后门户响动,李旭探头一望。
裴羁跟着回望,苏樱打开门出来了,张用上前阻拦又被她叱开,她越过重重守护的侍从,快步来到外间门后站住,一双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坚定,执着。
她是一定要与他一道面对的。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爱护。裴羁深吸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绪,对面李旭举起圣旨:“裴羁接旨。”
厅堂是青石铺的地面,冰冷,坚硬,裴羁撩袍跪地,头顶上是黄绢制书上飞腾的云纹,李旭展开来,高声诵读:“门下:查裴羁德行不修,持身不正,有狂乱悖德之行,无恭敬愧惕之心,致使朝野为之侧目,物议沸腾。着即革去裴羁魏博宣谕使一职,再行处置。”
门槛内,苏樱垂目。这圣旨,跟卢崇信说的不一样。卢崇信说过,这次弹劾会抓住人伦二字做文章,这是重罪,一定能让裴羁万劫不复,可眼下的制书一个字不曾提到人伦,只轻飘飘用了悖德两个字,看起来更像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裴羁,”李旭诵读完,“接旨吧。”
裴羁直身,双手接过圣旨:“裴羁领旨谢恩。”
苏樱看见他无喜无怒一张脸,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两样,他仿佛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丝毫不曾慌乱。
“如今你是戴罪之身,这四品冠带也就不配戴着。”李旭一点手,“来人,剥去他的冠带!”
几个随从立刻就要上前动手,吴藏急急上前,又被裴羁一个眼神止住,他淡淡道:“我自会动手。”
起身,脱下绯衣,除去冠带,吴藏接住递与李旭的随从,另一边侍从早已奉上一件素色常服,裴羁接过来从容穿好,戴上束发玉冠。
苏樱沉默地看着,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不会错了,他早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他也根本不在乎这个结果。
她虽然不曾把希望全都放在这次弹劾上,但也不曾料到这结果,竟然对他毫无影响。一时间说不出是恨是怒,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心绪翻腾在,低垂眼皮,遮住眸中情绪。
“念念,”窦晏平看见李旭一张脸越来越黑,必是对裴羁的反应不满,想要伺机发作。横身挡在苏樱面前,又回头叮嘱,“接下来只怕有变故,你千万跟着我,我来应付。”
革职戴罪,并不算轻,裴羁落得这个结果,让他既有种罪有应得的痛快,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滋味,心里还为苏樱的安危担忧。裴羁倒了,他那些对头必将不遗余力对付他,苏樱必定也会受连累,但裴羁倒了,魏博的兵力从此不属调配,身边只有张用吴藏这些侍卫,他早些日子已经暗中又调来数十名将士,如今人数或还有优势,不如趁乱下手,哪怕硬抢,也一定要带她走。
“裴羁,”李旭沉着脸,他也曾无数次传旨革职,有几个像裴羁这般从容?根本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恼恨着,厉声道,“你不服本官命令,根本就是藐视圣人,大不敬之罪,来人,拿下他!”
随从一涌上前动手,吴藏仗剑拦住,裴羁淡淡道:“是非自有公论,也不是你说了算。”
“那也不是你说了算!”远处一声喊,薛沉打马径直冲进内院,冲到阶前,“裴羁,刚才还对着我们指手画脚耀武扬威的,怎么,一眨眼就丢了官,成阶下囚了?”
“我早就说他装得道貌岸然,背地里全干的脏事,圣上英明,这官早该撸了!”大笑声中黄周纵马奔来,和薛沉并辔停在阶下,“来人,把裴羁轰出去!”
数十名牙兵飞跑着跟进来,薛沉狞笑着一指裴羁:“这府第是宣谕使府,裴羁一个罪人也配住在这里?轰他们出去!”
今天在漳河边他吃了裴羁好一口窝囊气,不,自从裴羁来了魏博,他们就处处掣肘,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他多少窝囊气,先前他高高在上,既是田昱心腹,又是太和帝宠臣,他们不得不忍,如今他丢了官,不趁这时候杀了他,还等什么时候?“要是裴羁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牙兵得了命令,拔刀仗剑一涌而上,吴藏带着侍卫牢牢挡住,裴羁回头,看见窦晏平和张用双双拔刀护在苏樱身前,看见苏樱一双妙目微微抬起,慢慢看过场中诸人。
目光沉着冷静,像高明的棋手,不动声色搜寻着对手的破绽。裴羁心中一凛,骤然想起从前在长安时,他也曾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她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别人。
这是她心中怀有目的,暗自筹划的神色。难道她,想起来了?
下一息,她的目光对上他的,脸上骤然露出惊怕,像失了保护的小兽,慌乱着想要寻个依靠:“哥哥,你快些进来吧,外面危险。”
让他突然一下将那些疑虑全都打消,心里熨帖着点了点头:“我无碍。”
顿了顿,转向窦晏平:“你护好她。”
局势太乱,比起张用,她更信任窦晏平,眼下也只能暂时托付窦晏平。
窦晏平抬眼:“不消你说。”
厅中,牙兵抢上来又被吴藏等人击退,片刻之间已然有伤亡,血花飞溅,窦晏平急急转身,挡住苏樱的视线:“念念,你先回房,外面乱得很。”
苏樱闻到了血腥味,当!不知谁的兵器被打落,紧跟着一声惨叫,又不知是谁是伤还是死。血腥味突然浓起来,视线越过窦晏平,对上裴羁紧绷的目光,他高声道:“晏平,送她回房!”
“放箭!”薛沉狞笑着,“格杀勿论!”
不好,若是放箭,玉石俱焚。窦晏平来不及多想,打横抱起苏樱往房里跑,身后一声厉喝:“住手!”
滚滚烟尘中,卢崇信催马飞也似地奔了进来,在阶前一跃而下:“休要惊到我阿姐!”
他的亲兵紧跟在身后冲进来,拔刀拦下薛沉的弓手,卢崇信心跳快如擂鼓,恶狠狠向薛沉道:“敢伤到我阿姐,我要你的命!”
“呸!”薛沉并不服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有你说话的份儿?”
卢崇信苍白的脸上因为羞恼泛起红晕,幽幽笑一声:“李御史,你可听见薛将军说的话?请你回去将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我义父。”
不好!他只顾嘴上痛快,这阉人一句,却是将王钦也骂了进去。薛沉急急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御史,这等小事,犯不上惊动枢密使他老人家。”
“管不住嘴的,就别说话。”卢崇信冷冷横他一眼,“退下!”
薛沉忍着气让开路,卢崇信快步进门,方才情急之下抓了马便奔过来,腐刑的伤口本就不曾长好,想是拉扯到了,疼得额上密密一层汗。穿过剑拔弩张的士兵,迈过地上的尸首和伤者,里间门前张用横刀拦住不让进门,卢崇信抬眼:“姐姐,是我,我来迟了,让你受惊了。”
侍从密密麻麻挡成一堵墙,看不见里面的苏樱,只听见她的回应:“四弟,你进来吧。”
门外,裴羁顿了顿,原是要拦住卢崇信,听见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让张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门前走了几步,越过重重人影,看见苏樱素色的裙角从窦晏平怀中垂下,窦晏平竟抱着她。一霎时怒恼到极点,厉声道:“窦晏平,放下她!”
人墙里,窦晏平低头,对上苏樱晦涩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抚他的脸颊,过去他们情好时,她经常这样轻轻抚着他,心绪激荡着,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缩回去,她轻声道:“我没事的,放我下来吧。”
心下空落落的,窦晏平沉默着放下她,身后卢崇信越过人墙走进来:“阿姐。”
今日这结果既在预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为整场弹劾是他暗中鼓动串联,结果也是他的筹划。不在意料,因为他定的罪名是罔顾人伦,强占继妹,人伦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羁于死地,而苏樱作为受害者,按照惯例会由家人领回,崔瑾是卢家的儿媳,那么他就是苏樱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带走她,天经地义。
可这圣旨,丝毫不曾提人伦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羁。卢崇信低着声音:“姐姐,你再忍耐几日,我再去求义父,一定会带你走。”
“我不走。”苏樱道,“我与裴郎君夫妻一体,我会留下来陪他。”
此时心如明镜,卢崇信这一计,败了。裴羁早有安排,他声望既高,人脉又广,必是朝中那些人袒护他,将此事替他按下。看他今天从容的模样,必然还留着后手,她必然是脱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继续哄着,再寻机会。
卢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为了哄骗裴羁,心里依旧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声道:“裴羁藐视圣旨,乃大不敬之罪,来人,杀了他!”
亲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与黄周对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战团,裴羁快步向门前走,眼下一大半侍从都跟着张用护着苏樱,他身边人手处于劣势,但此时又岂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声嘱咐张用:“若情势不对,立刻带娘子去节度使府。”
“郎君,”张用急了,“你身边人手不够,让我过去吧!”
裴羁淡淡一眼瞥过,张用不敢再说,刷一声,窦晏平拔剑:“来人,护卫苏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时得令,挤过战团奔进来,窦晏平看了眼裴羁:“念念有我守着,你去忙你的。”
他虽恨他,但也不想他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卢崇信这些人手里。
“郎君!”张用立刻又出声求恳。
“保护娘子。”裴羁依旧只是这句话。
里间加上窦晏平的人手总有六十七个,她必然无虞。至于他,他当初做成此计时便把自身也算了进去,这一阵,阵眼是他。
当!身后一声响,不知是谁的刀磕飞了,直直向他射来,“郎君小心!”吴藏合身扑过来,仗剑磕飞,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纳命来!”
吴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着上前:“裴羁,轮到你了!”
“住手!”大门外又一彪人马冲进来,领头的是江河,“休得伤裴郎君!”
薛沉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挥刀只管上前,张用近在咫尺,没有裴羁的命令只是不敢离开苏樱去救,窦晏平余光里瞥见苏樱沉默的脸,拔剑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声喊:“住手!”
却是田昱的声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飞腾的马蹄声中田午一马当先,似激射的箭,老远便飞身跃上台阶,手中长柄刀重重挥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众牙兵手中兵刃纷纷被击落,大门前田昱拍马跃进,厉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来了,必是要护着裴羁,机会失去,就再难杀他。卢崇信拔剑上前,另一边薛沉也怀着这打算,急急挥刀劈下,田午正要来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拦住他们!”
李星魁是跟他一道来的,此时骤然得令,不得不从,飞身跃过众人,向薛沉道:“老薛,住手!”
薛沉手中刀不曾停,李星魁急急拔刀挡住,身后裴羁上前一步,忽地唤了声:“李将军,小心!”
李星魁下意识回头,薛沉恰在此时不知被谁一推,那刀收不住,一刀劈在李星魁肩头,电光石火之间裴羁急急将李星魁推开,薛沉刀尾拖过,立时在他肩上破开一条口子,鲜血四溅。
“老薛,你!”李星魁大吃一惊,“裴羁,你!”
裴羁松开他,肩上血流下来,染红素衣,抬眼,苏樱皱眉正望着他,此时当着人不好说话,便向她点点头以示无事,她红着眼梢,转开了脸。
“薛将军,”田昱分开人群,快步进来,“星魁是你手足一般,你怎么能对他下手?”
薛沉想说不知被谁推的,不是有意,但一向傲慢跋扈,岂能认下?冷哼一声:“刀剑无眼,非我本意。”
“快给裴郎君包扎!”田昱吩咐着,看向李星魁,“这次多亏无羁推你一把,不然就是重伤。”
李星魁低眼,看见右肩上血流不止,薛沉这一刀挥得重,若不是裴羁推开,说不定这条胳膊就废了。薛沉竟如此辣手!他最多不过拿一个郎将名额,竟然就想废了他!
一时间又恨又怒,抬眼,薛沉黑着脸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大刀拖在脚边,刀刃上还沾着他的血,李星魁冷哼一声:“刀剑无眼,想来老薛也不是故意的。”
人墙里,苏樱低头,无声叹一口气。不会错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裴羁策划,他根本不在乎罢职,甚至还拿此事做文章,搅得魏博这潭水更乱。
医士上前给两人包扎,田昱慢慢看过四周:“裴郎君是我的人,这宣谕使府今后还是他住,若再有人敢擅闯骚扰,或者对裴郎君不敬,休怪我不讲情面!”
卢崇信苍白的脸涨红了,厉声道:“田节度如此袒护一个革职戴罪的犯官,这是哪里的规矩?”
“我的规矩。”田昱看他一眼,“怎么,卢副使不服?”
卢崇信咬牙:“我必要将此事上奏陛下!”
田昱哈哈大笑:“奏吧,尽管奏,不过卢副使,你最好想清楚,这里是我魏博,不是长安深宫!”
转身离去,在阶前上马:“大节下的,我府中粽子煮了几锅,雄黄酒也备了十几坛,江郎中、李御史、窦刺史,你们都随我回府过节吧,田午,你带亲兵五百,保护裴郎君!”
田午笑吟吟地收刀:“是。”
卢崇信深吸一口气,田昱一心袒护,今日必定杀不了裴羁,转头看向苏樱:“姐姐,你再忍耐几日。”
窦晏平收剑,看了眼阶前站着的田午。她素有骁勇之名,再加上五百亲兵,想要趁乱带走苏樱,几乎是不可能的。裴羁早就算好了一切。
“无羁,”突然听见江河道,“你先前托我打听窦节度的履历,我查到了。”
窦晏平心中一跳,抬眼,裴羁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胳膊上的伤只简单包了下,牢牢守在苏樱身前,凤目微扬,看了眼他。
心中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听见江河道:“窦节度升平三年七月自请外放剑南,当时遂王极力反对,窦节度直接面圣求下来的旨意。”
窦晏平心脏砰的一跳。升平三年七月,父母亲成婚是升平三年六月,他是升平四年四月生人,所以父亲是在新婚不久,母亲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不顾外祖父的阻拦,自请去的剑南?
裴羁点头,伸手挽住苏樱,向窦晏平道:“听见了吗?”
这场婚事,里里外外透着古怪,必然有蹊跷。
苏樱看见窦晏平茫然的脸,蓦地又想起裴羁的话:这画,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上次我说过,让你去问你母亲的事,你问过了吗?
裴羁让窦晏平问南川郡主的,是什么事?与母亲有什么关系?那根簪子,难道真是母亲的画作?
“窦节度与郡主当年成婚的情由我也查到了,”江河看了眼苏樱,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极美,连他乍看时也觉得心动神摇,无怪乎一向冷心冷情的裴羁为她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那年郑滑节度使入京朝觐时麾下牙军哗变,乱军在城中烧杀抢掠,南川郡主不幸被困,是窦节度率军诛杀贼首,救下郡主,此事过后便由遂王主持,为二人定下婚约。”
窦晏平心下越来越凉,如此姻缘,该当是佳话一桩,可父亲从不曾提过,就连母亲也只字不提,他们在隐瞒什么?
“江郎中,”田昱不见江河跟上,回头招呼,“走吧。”
“无羁,”江河叹口气,裴羁虽然年青,但才德威望一向让他们这些年长的都颇为折服,若是就此断送了前途,如何能让人忍心?“为了保你,我和诸位同年多方奔走,听闻令尊、令堂还有建安郡王也为此事昼夜不安,费尽心力,你再想想吧,迷途知返,犹未为晚。”
裴羁垂目:“多谢江兄。”
这回答,绝不像是听进去了。江河只得转身离开:“你好自为之。”
人群如潮水,霎时间退了个干净,苏樱握着裴羁的手,听见窦晏平低低唤她:“念念。”
抬眼,他神情晦涩中带着迷茫:“我有点事,先走了。”
心口堵得死死的,苏樱点了点头。他也是为着方才听见的那些消息吧,他是生平四年生人,也就是说,他父亲在新婚中,在南川郡主有孕时,突然去了剑南。那根簪子,疑似母亲的画作,他父亲心爱的物件。“你,多保重。”
窦晏平看她,露出一个涩涩的笑:“好。”
“裴郎君,伤口还需要清创上药,”大夫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裴羁过去处理伤口,不得不上前来请,“请郎君随我过来一下。”
裴羁淡淡道:“不急。”
眼下这边还没收拾完,他不放心留她一个人。
“快去吧,”苏樱轻轻推他一下,“耽搁不得。”
“裴三郎,”田午提着刀大步流星走过来, “娇娘我替你看着,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她少,赶紧去吧。”
“去吧。”苏樱又推他一下。
裴羁也只能出去外间,回头,田午低着头正跟苏樱说话,声音太小,并不能听见。
里间,耳边响起田午低沉沙哑的声:“想不想逃?”
苏樱心中一跳,抬眼,田午向她一笑:“我帮你。”
第69章 第 69 章
哗啦, 一桶水泼上去,厅堂是青石铺成的地面,水花跳跃着涌向四边, 地上的血迹被水一冲, 四下流散, 又被仆役的拖布一卷, 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血腥味抹不去, 淡淡的, 只在空气中流荡。苏樱觉得心口发闷,走去推开窗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没关系。”田午帮她把窗户推到最大, “我听说你来魏博之前几次逃走, 并不想嫁给裴三郎, 眼下你失忆了, 所以才安安生生跟着他,等你以后想起来了肯定还要跑,那就不如现在跑, 至少现在,裴三郎不会防范你。”
心里怦怦乱跳着, 苏樱摸不透她是什么来意, 摇了摇头:“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如今我要嫁给裴郎君的。”
“等真嫁了再想起来, 后悔可就迟了。你决定了的话, 随时可以找我。”田午瞧着窗户外头, 忽地改口说道, “你整天待在屋里, 不闷吗?”
苏樱余光里瞥见素衣的影子一晃,裴羁来了, 伤口还没包扎好,褪着半只袍袖:“念念,这边气味大,要么去厢房吧。”
他是不放心田午,过来探听她们说什么的。苏樱点点头,这里的血腥味的确很让人难受,她也不想待着。
“送娘子去厢房。”裴羁吩咐道。
叶儿上前扶住苏樱,田午也要跟着,裴羁拦住:“不麻烦将军。”
他并不信任她,更不想让她接近苏樱,总隐隐觉得她这次前来,似乎是怀着什么目的。
田午没有坚持,看他小心翼翼送苏樱过去以后才回来包扎,大夫细细清完创口又来敷药,田午顿了顿,起身拿过大夫手里的药:“我来吧,处理这些刀剑伤,我比许多大夫还在行。”
“不必。”裴羁让过,“将军若是无事,请到客房歇息。”
“若我说有事呢?”田午笑了下,他似乎对她的目的不无觉察,一直都避免与她独处,但时机已到,该试的,总归还要试试。看了眼大夫,“你下去吧。”
大夫是田昱府上的供奉,不敢不听她的,连忙退下,田午一抬头,裴羁转身背对着她,牙齿咬着纱布的一头,正给自己包扎。
田午顿了顿,怎么,是贞洁烈夫,怕她轻薄不成?抱着胳膊低眉看着,见他干净利索包扎好了,一只手竟然还能打结。
行动之时披在肩上的衣袍滑下半边,露出肩头同样包扎着的伤口,听说那伤,是为了坚持娶苏樱挨的家法,万没想到冷清如裴羁,竟然也有为情痴狂的一面。
裴羁打好结,试了试并不漏药,飞快地穿好外袍。门敞开着,热风一阵阵卷进来,不知哪里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叫着,无端让人生出郁燥。抬眼,看见厢房湘帘半卷,苏樱坐在窗前纳凉,天太热了,便是开窗也都是热风,须得弄些冰来给她解暑才行。
“裴三郎,”突然听见田午沙哑的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议商议。”
裴羁抬眼,她抱着胳膊低头看他:“与我成亲,如何?”
裴羁皱眉:“绝无可能。”
“还是再想想吧。”田午笑了笑,“你如今丢了官,多少人盯着想杀你,你在魏博名不正言不顺,也需要找个进身之阶。”
“我自有主张,”裴羁下意识地又望厢房一眼,田午方才跟苏樱说了什么,会不会与此有关?这事田昱从不曾提过,想来也是知道他绝无可能答应,所以干脆不提,这么看来,纯粹是田午自作主张,“不劳将军挂心。”
起身要走,身后田午追了几步:“阿耶最看重你,你我成亲,魏博便是你的。你我只做名义夫妻,成亲后你喜爱谁便抬谁进门,我绝不干涉。你也知道我的心病,无非是不甘心拱手让给田承祖,此事是我有求于你,自然会给足你好处,待阿耶百年之后,和离也不是不成。”
裴羁快步走下台阶:“绝无可能。”
“我知道你一心要娶苏樱,”田午追出来,站在阶上,“如今她不记得,任你为所欲为,一旦她想起来,你觉得她不会跑?”
裴羁步子一滞,回头,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何况还有窦晏平,卢崇信也盯着呢,如此佳人,我见犹怜,你无权无势一个白身,所倚仗的无非是我阿耶要用你,一旦牙兵平定,你就再无用处,到那时候,你确信能挡得住这些虎视眈眈的人,守住你的佳人?”
所以方才她跟苏樱讲的,是不是这些?心中一阵愠怒,裴羁冷冷道:“与你何干?”
转身离去,步子再没有停顿,田午抱着胳膊看着,许久,轻哼一声。
裴羁快步走向厢房,手刚碰到帘子,早已脱口唤了声:“念念。”
绿窗下,她回头看他,温柔的眼波:“哥哥。”
短短两个字,突然让他心情激荡到了极点,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脸埋在她后颈里,喃喃唤她:“念念。”
一旦她想起来,你觉得她不会跑?会的吧,她那样烈性,他过去对她那样坏。裴羁越抱越紧,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就在怀里,却总觉得像抱着一片云,一团雾,随时都有可能从指缝里溜走,消失无踪。在深沉的恐惧中感觉到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哥哥,你弄疼我了。”
让他突然意识到用了太大力气,急急松手。
苏樱挣脱出来,长长吐一口气,掠了掠被他弄乱的头发:“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竟如此心神不宁,方才田午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羁伸手,替她把剩下几丝乱发掖到耳后,“方才田午都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等我想起来从前的事,肯定不会嫁你,”苏樱低垂着眼皮,知道他一向多疑,必是对方才她们的谈话起了疑心,既然摸不透田午的用意,也不知道田午方才有没有跟他透底,那就不如照实告诉他,“还问我想不想逃。”
果然如此。裴羁愠怒更甚,抬眼向正房一望,田午依旧站在原地,看见他时,招了招手。
她必是早就做好了盘算,一面以旧事煽动她,一面以利益拉拢他,为的是促成这桩亲事,借助他对田昱的影响,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人。
田昱总说这个女儿好强斗狠,心眼却不算多,其实田昱看错了,田午虽然好强斗狠,心机同样深沉。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脚踢田承祖下水,又用几个女兵把田承祖死死按在水里出不来,漳河两岸全是看龙舟的士兵和百姓,经此一回,田承祖在众人心中只会留下一个窝囊无用的印象,即便田昱勉强把魏博传给他,将来必定也不能服众,难说什么时候就要被田午拉下马。
心机手段无一不强,只不过本朝从不曾有女子为节度使的先例。她想出头没问题,想拉他下水,以此在田昱面前搏个胜出也没问题,他虽不会答应,但也不会觉得为自己谋利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她暗地里挑拨苏樱和他的关系,那就不行。
“哥哥,”突然听见苏樱问道,“田将军为什么说等我想起来了,肯定不会嫁你?”
裴羁心中一紧,低头,苏樱正看着他,雾蒙蒙一双眼带着迷茫,疑惑,还有淡淡的探究。裴羁突然有些不敢看,转开了脸。
该怎么对她说?他那些令人不齿的过往。要继续瞒着吗?可既然错了,难道不是应该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一坦承,才能做到最彻底的忏悔吗。
苏樱安静地等着。他不会说的,他傲慢自负,过去那些事他既不觉得做错,又怎么会承认。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沉沉的语声:“我过去,待你很不好。”
苏樱皱眉,在惊讶和茫然中,不由自主问他:“怎么个不好法?”
他敢说吗?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情,囚她在四面墙壁之间,不见天日的那一个多月。苏樱冷冷看着,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掩住情绪,也就没发现她眸中的冷意,他开口了,生涩的,极慢的语速:“你本来,与窦晏平定了亲。”
苏樱啊了一声,在惊讶和迷茫中,茫然地站着。他抬头看她,让她突然意识到决不能被他发现真实的情绪,急急转开脸,下一息,他重又抱住她:“念念,对不起,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你们。”
有什么对不起的,做了恶事,恶有恶报就好,道歉有什么用。苏樱转着脸不肯看他,觉得眼梢发着烫,心上也是。到这时候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不仅需要恶有恶报,也需要一个道歉。
“念念,”裴羁想扳过她的脸,看清她的神色,伸手又缩回来。他不敢。原来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一天。无可回头,却还是拼命想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你跟窦晏平,你们不能在一起,你母亲跟他父亲,可能有私情。”
苏樱长长吐一口气。那根簪子,窦玄怪异的行为,还有,他们长达十年同在蜀地,锦城与梓州相隔仅仅一百多里地。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窦晏平也想到了吧,方才他离开时,那样黯然的神色。
“念念,”裴羁看见她薄薄的肩颤抖着,风中落叶一般,心中突然生出对自己的强烈不齿。抵赖有什么用?当初下手时,他也并不知道这些隐情,他对她那些卑劣的行经,根本无可置辩。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蹲了身在她腿边,“不过,一切都不是我过去那么对你的理由。”
她还是转着脸不肯看他,裴羁深吸一口气:“你逃出长安那次,是我暗中作梗,坏了你的计划。我逼得你不得不求我,又趁势软禁你,你问我会不会娶你,我拒绝了。”
“别说了!”情绪一霎时恶劣到极点,苏樱恨恨打断,他红着眼,匍匐在她脚边抬头,让她陡然想起此时的境地,急急改口,“我都已经不记得了。”
裴羁怔了怔,像兜头泼下一盆冰水,那些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眠,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倾吐的忏悔,她全都不记得了。他是永远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了。在沉重的悔恨中紧紧抱着她:“对不起。我愿用余生百倍千倍补偿你,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苏樱看见他卑微仰望的脸,眉高鼻挺,刀削斧凿般清晰的轮廓。她不需要他的余生,她只需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转开脸:“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就不需要他的补偿,这沉重的包袱,终其一生,他都将独自背负。裴羁紧紧拥抱着,明明就在怀中,触手可得,却像隔着山海,触摸不到。“念念。”
苏樱又闻到熟悉的降真香气,掺杂着金疮药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拧成一股晦涩混乱的气味,让人心烦意乱。用力推开他:“放开我。”
怀中骤然一空,她起身离去,裴羁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她素色的裙裾在门外一闪,低声道:“我累了,我想一个人待着,别过来。”
“念念!”裴羁喑哑着嗓子起身,她在帘外回头,冷冷地向他一望。
砰,房门在眼前关上,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光线也暗下来,裴羁沉默地坐回原地,蓦地想起在长安时,她独自被关在宅中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死寂的,不见天光的时日。
都错了。不能回头,哪怕悔到撕心裂肺,也无法重来的过去。
更可怕的,是她全都不记得了。让他连忏悔,都失去了对象。
苏樱快步走到另一头房里坐下,心绪翻腾着,久久不能平静。
不该生气的,既要哄他,就该装作原谅,让他进一步放松警惕,可亲耳听见他说出过去那些事,心里的恨怒又怎么能压得住?
“娘子,”叶儿看她神色不对,连忙跟进来,“是不是哪里不好?”
“没事。”苏樱定定神,抬眼,卧房门始终没开,裴羁没出来,闷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娘子,”门外张用唤了声,“节度使请郎君过去府中一趟。”
“郎君在卧房,”叶儿看苏樱不说话,忙道,“你自去禀报。”
余光里瞥见张用走去敲门,苏樱陡然又一阵郁燥:“关门。”
她不想看见裴羁,至少现在不想。
既然已经没能掩饰住,那就趁势往下走,把这场生气的戏码做足了。
门关上了,隐约听见张用在那边说话,卧房始终没有动静,裴羁没有出来。
节度使府。
侍从上前低声禀报:“裴郎君身体不适,不能前来。”
田昱皱眉,放下酒杯。先前说好了过来把这最后一出戏做足,这是怎么了,节骨眼上突然又不来了?也只得吩咐道:“把府中几个供奉大夫都送过去,再给裴郎君好好看看。”
抬眼,薛沉喝得半醉,酒遮住了脸,摇摇晃晃走向李星魁:“老李,我敬你一杯,那时候是我失手,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可不是那种不顾同袍的小人。”
李星魁刚举起酒杯,听见最后那句,动作又顿住。什么叫不顾同袍的小人,刺谁呢?他白白被砍了一刀,怎么,还要落得这么个名声?当一声放下酒杯:“老薛,你是知道的,刀伤没好,不能喝酒。”
薛沉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忌讳起这个来了?”
“从前不忌讳,眼下,却是不得不忌讳。”李星魁冷冷道。
“是啊,眼下老李跟从前不一样喽,”黄周不失时机添了一句,“从前咱们谁不是头破血流还大口吃酒?忌讳个球!”
田昱笑眯眯的,饮尽杯中酒。
不得不说裴羁此计大妙,先以郎将之位挑起他们争竞之心,再以龙舟赛李星魁夺魁加剧分裂,紧跟着又使薛沉砍伤李星魁。三人分崩离析已成定局,接下来只要引着他们按计划走就行了。
“我敬三位将军一杯,”卢崇信起身举杯。今日的一切必定都是裴羁阴谋,可笑这三个蠢货,被裴羁牵着鼻子走还浑然不觉,“三位将军同袍多年,劳苦功高,这郎将位置绝不应该只有两个,我这就修书求我义父,他老人家一定能为三位将军再争取一个名额,让三位都得一个圆满,如何?”
李星魁心中一动,慢慢举起酒杯,薛沉、黄周不觉也跟着举杯。
“若有那么容易,我早就办了。”田昱沉着脸放下酒杯,只要两个名额,绝不能多,也决不能少,这是裴羁在长安那两个月里在多方活动,扣死的结果,“卢副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
“怎么,田节度不信我,还是不信我义父?”卢崇信幽幽说道,“田节度办不了的,难道我义父就办不了?”
不错,王钦权势滔天,田昱办不到的,他还真未必办不到。薛沉、黄周对看一眼,神色都是一松,李星魁握着酒杯,一时不知该举起还是放下,看见田昱阴沉着不说话,卢崇信在笑,勾起的薄唇:“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必要让三位将军得偿所愿。”
“伯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薛家子弟,“查出来了,有人往咱们早饭里下了巴豆,所以十三他们几个才闹肚子拉稀,咱们才输了比赛!”
田昱松一口气,仰头灌下一杯酒。来了,不早不晚,刚刚好。裴羁果然神机妙算。
“伯父!”又一个黄家子弟冲进来,“是李七,是他给咱们下了巴豆,暗害咱们!”
啪!薛沉扔了酒杯,在地上摔成粉碎:“不要脸的东西!为了点彩头,使出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李齐是李星魁的侄子,黄周顿时也炸了:“这算什么?老李,你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啪!李星魁也摔了杯子,满心委屈愤怒再忍不住:“我行得正走得直,没干就是没干,我需要给谁说法?”
“呸!”薛沉啐一口,薛家船已经连续赢了多年,今年竟落到第三名,当众丢了这么大一个脸,何况那郎将的名额,不管按田昱的办法还是按卢崇信的办法,都得给李星魁一个,凭什么?“你没干,那是鬼拉着李七的手让他下的巴豆?我是真没看出来啊李星魁,你可真够下作的!”
“你再说一遍,是谁下作?”李星魁拍案而起,“是谁输了不服气,逮着机会暗中伤我?”
三个人霎时间骂成一团,顾忌着身份体面,却还不曾动手,门外又冲进来一个李家子弟:“伯父,他们把老七打了,只剩一口气了!”
李星魁脑袋里嗡一声响,刷一声拔刀:“欺人太甚!”
刷,薛沉跟着拔刀:“有种就打!”
当!刀刃相撞,俩人杀红了眼,紧跟着又是又狠又急的几刀,卢崇信急急喊道:“都住……”
手字还没喊出来,大门外一涌闯进来数十人,各个拿刀带枪,却是三家子弟得了消息说家主厮杀火并,一齐过来助战,场中顿时杀成一团,亲兵护着卢崇信往后门走,卢崇信一回头,看见田昱好整以暇的脸,他依旧高高坐在阶上的主位,不紧不慢道:“三位将军,快住手吧,别伤了和气。”
是他干的,不消说,都是裴羁暗中策划。卢崇信怒到极点,远远地,看见田昱向他一举杯:“卢副使,当心安全啊。”
身后恰在这时飞来一箭,直直向他后心上激射而来,几个亲兵在最后一刻终于拔刀磕开,当!那箭射进柱子里,嗡鸣不止,卢崇信咬着牙:“回府!”
这场厮杀从午至晚,愈演愈烈,苏樱置身事外,却是丝毫不知。入夜时晚妆已毕,从半掩的门里望出去,另一头卧房的门还是没开,裴羁独自关在里面,已经整整五六个时辰了。
“娘子,睡吗?”叶儿小声问道。
“睡吧。”苏樱起身,却突然听见脚步响,抬眼,张用来了,敲着卧房门唤裴羁:“郎君,江郎中打发人有急事过来。”
苏樱脚步一顿,难道江河又打听出了窦玄从前的事?
心跳突然快到极点,从门缝里望出去,裴羁终于开了门,低着头出来,目光透过缝隙,向她一望。
苏樱砰一声关了门。
裴羁一颗心沉下去,半晌,慢慢向外走去。
天气闷热,三更时分也依旧像蒸笼一般扣着,裴羁在凝滞的空气里慢慢走向偏厅边的内书房,来人在里面等着,一身灰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斗笠压着眉,看不清脸。
这样子,看来是有不愿让人知道的机密。裴羁屏退从人:“何事?”
来人抬手,将齐眉的斗笠抬起一点。
裴羁出乎意料,抬起了眉。
厢房里,苏樱熄了灯,隐在窗帘后,紧紧望着。
第70章 第 70 章
烛火昏黄, 照出应穆沉肃的脸,他随即将斗笠再又压下,低声道:“无羁, 我不能停留很久, 咱们长话短说。”
光线骤然一暗, 裴羁移开烛火, 转身向书房套间走去:“国事?家事?”
无论国事家事, 必然都是大事, 大到应穆不放心交给旁人,自己冒着风险, 夤夜前来。
“都有。”应穆跟在他身后, “无羁, 我可能很快就要贬谪外放。”
裴羁步子一顿:“裴则怎么办?”
应穆争储失败后, 他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历来参与争储的失败者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如今, 相王名为太子,实际上只不过是王钦的傀儡。
东宫全部班底, 三师三傅皆是王钦安排, 相王府原有的僚属遣散大半,近来朝中传来的消息说, 太子称呼太和帝为阿耶, 称呼王钦为尚父, 每次见到王钦都要恭恭敬敬行礼, 王钦声势之大, 已至顶峰。
当初应穆争储之时,与王钦狠狠交手过几次, 王钦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留在郡王府,”应穆抬眼,“边地苦寒,我不会让她跟我一起受苦。”
裴羁看着飘摇的烛火,想起他拒绝应穆提亲,强要带裴则回魏州时,裴羁不顾一切的反抗。那是裴则生平头一次与他抗争,她是真心爱恋着应穆。“也许她更愿意跟你一起走。”
下意识地,回头向窗外一望,厢房灯已经熄了,苏樱应当已经睡了。突然觉得怅惘,又有深沉的哀伤,一步错步步错,与她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终其一生,还有可能得到她真心的爱恋吗?
厢房,苏樱看见书房灯火一暗,方才拖在窗户上的人影不见了,裴羁去了里面的套间。那里没有窗户,从这边决计是看不到的,让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如此做派更像是商议机密,谁会在这时候,为着什么机密事来找他?
书房。
应穆四下一望,套间没有窗,靠墙几排锁着的柜子,一案一几一榻,看起来是裴羁平日处理要事的地方。在榻上坐下:“则儿留在长安更合适,有岳父岳母照顾她,好过跟着我朝不保夕。”
况且这次贬谪,他还另有使命,也不方便带她。
岔开话题:“我这次来,更要紧的是国事。”
裴羁掩上房门:“何事?”
窸窸窣窣的布帛摩擦声中,应穆自怀中取出一方黄绢:“圣人密诏。”
裴羁心中一凛,连忙跪倒,灯火下应穆沉默着托起黄绢,裴羁抬眼,看见黄底云纹上幽暗的红字:诛王钦。
太和帝的御笔,但,不是笔墨,而是以鲜血书写,下面印泥鲜红,盖的是传国玉玺。
局势已然坏到这个程度,以至于太和帝不得不以血书拟诏了。
应穆收起黄绢,重又放回怀中:“立储之时,圣人原本属意于我,王钦借赵友光之手在丹药中下毒,圣人因此龙体败坏,在神志不清时答应立相王,前些日子圣人已然发觉丹药有异,只是王钦势大,不得不假装继续服药,三天前圣人秘传我入宫,付我密诏,命我联络义士共诛王钦,扶保皇室。”
裴羁抬眼:“需要我做什么?”
“游说田昱,等时机到时,入京勤王。”应穆道。
“田昱未必愿意,”裴羁垂目,“不过。”
魏博自成一体,哪怕朝堂易主,也丝毫不会影响到节度使的地位,况且田昱此人并无王图霸业之志,最大的困扰无非是牙兵不驯,此次牙兵内讧过后必将收服,以田昱一贯的保守求稳,未见得会参与此事。
“如今禁军大半已归王钦之手,内卫也被捣毁,圣人病体难支,所有希望,都在外援。”应穆怕他不答应,忙道,“只要你能说服田昱入京勤王,必不失公卿之位,则儿也不必再跟着我受苦。”
灯火下,他一双精光四射的桃花眼紧紧盯着他,裴羁心中微哂。他费尽心机求娶裴则,原就是要把他绑在一条船上,又何苦再拿裴则来加砝码。抬眉:“当初裴则手里的药,是不是你给的?”
当日之事他细细想过,裴则深闺娇养,如何能有蒙汗药?除非是应穆给的。就连苏樱能走得无影无踪,连他多番搜寻都找不到痕迹,说不定也是应穆为她善后。
应穆眉心微动,半晌:“是。”
见他目光陡然一冷,应穆忙道:“我是为则儿着想,她知道你的事后心中伤痛,啼哭不止,我不能不管。况且无羁,我也是怕影响你的声誉。”
为裴则着想吗?只怕是担心此事传出去影响郡王府声誉,进而影响他立储之事。或者还想以此为把柄拿捏他。裴羁淡淡道:“公卿之位,并非难得。”
应穆顿了顿,知道以他的能力手段,即便此时罢官,迟早也会东山再起,如今太和帝已被架空,郡王府亲兵只有不到两百,无法成事,眼下最大的指望便是他能说服田昱,以魏博雄兵助他翻盘,低声道:“只要事成,将来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圣人都会玉成。”
裴羁看他一眼。当初之所以来魏博,一是为了离开长安,避开苏樱,二则也是看出朝中局势必将动荡,转机或在藩镇,因此挑选了深受牙兵掣肘的田昱为入手点。他所谋者,原本也在国与民,倒是不消应穆以利益来诱惑。
但,既然如此。“我想要一道赐婚圣旨。”
应穆怔了下,下意识地向外一望,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苏樱就在府中,知道裴羁因为坚持要娶苏樱,受了杜若仪家法,又被卢崇信攻讦,褫夺官职。但他万万没想到,裴羁竟如此执迷不悟,如此不世之功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竟只要换一桩婚事。“无羁,圣人恩典非同儿戏,还是多想想前程吧。”
“前程我自会挣。”裴羁抬眉,“我意已决。”
求一道赐婚圣旨,风风光光娶她过门,从前他亏欠他的,总能以此殊荣,弥补一二。
应穆紧锁双眉。当初筹划与裴家联姻时,却是不曾看出来他竟是这么一个情种。但他连罢官都不在乎,更不可能听从一个并不亲近的妹夫劝告。此事还得再加几重保险。“若田昱不肯相助,还能找谁?”
裴羁淡淡说道:“窦晏平。”
应穆大感意外,他与窦晏平,难道不是因为苏樱结仇,水火不容吗?“为何是他?”
“他麾下牙兵两千尽皆能战,亦且对他忠心耿耿,只要他肯相助,遂王府和郡主府也都尽属圣人,两家亲兵加起来将近五百人,再加上窦家的部曲和你郡王府的亲兵,总还可以一搏。”裴羁道,“况且这些人都在京中,调动便利,不比藩镇兵,入京时很难避开耳目。”
应穆点点头。魏州到长安一千多里地,即便田昱答应,如何瞒过耳目运兵到长安也是个问题,这么看的话窦晏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窦晏平肯吗?裴羁如今同他是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自然会帮他,但窦晏平身家优越,又何必冒这个险?“他会甘冒此险?”
裴羁垂目:“他是正人君子。”
当初能哄骗他去剑南,便是看准了他这一点,如今亦是。窦晏平只要见到太和帝的密诏,必然会选择诛奸佞,保社稷。
听见应穆幽幽说道:“若他能出兵勤王,功劳未必在你之下。”
不错,窦晏平若能出兵勤王,功绩必然在他之上,到时候对付他必然更加容易,但,国难当前,岂能因私人恩怨,妨害大业?裴羁淡淡道:“我知道。”
全然疯魔了,丝毫不考虑自身,还有裴则的利益。不过,他要的是诛杀王钦,夺回储位,只要能办成,倒不在乎是谁来办。应穆点点头:“除了窦晏平,以你看来,朝中还有哪些人可靠?”
“顾相、沈相皆对陛下忠心耿耿,兵部王尚书三朝老臣,亦可托付。”裴羁不紧不慢说了下去。
应穆默默听着,这些与他素日暗中观察的,一大半都对上了。裴羁远在魏州,又仿佛沉迷于女色,没想到对朝廷动向掌握竟如此精准,心机之深,其实可怖。幸亏他早早将他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三更刁斗响时,应穆起身离开,他是乔装改扮,混在江河的随从里一道来的,如此身份裴羁自然不能相送,站在窗前看他压着斗笠飞快地出了二门,厢房的灯突然亮了,帘幕后人影一闪,是苏樱,她不曾睡,独自在窗前看月。
让他突然间心尖一热。几个时辰不见,竟恍如隔年。快步出门来到她窗前,她不曾躲开,让他顿时生出无限希望,隔着窗子唤她:“念念。”
镂花的绮窗无声无息开了,苏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让他心里的希望陡然放大成数倍,隔着窗子,忍不住去握她的手:“念念,你终于肯见我了。”
攥得很紧,苏樱觉得有点疼,皱眉抽回来,他也觉察到了,喑哑着嗓子追问:“是不是弄疼你了?”
苏樱看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方才她躲在帘幕后看着,那个离开的人隐在夜色里,外面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廊下的灯笼恰好熄灭,她只模糊看见那人身量高高戴着斗笠,容貌如何却丝毫不曾瞧见。
但她觉得,不可能是来谈窦玄的往事,那些事不足以让裴羁带人去套间谈这么久。多半是其他机密要事,说不定与卢崇信有关。
“念念,”裴羁隔着窗户再又伸手,这次收着力气,轻轻握她一点指尖,“你若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她的冷淡疏远比刀斧加身更让他痛苦。整个下午他枯坐房中,关闭门窗,试图感受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心境。但,又怎能感知她那时痛苦的万分之一?他错了,错的那样离谱,而她这么好,竟然还肯见他,让他此时,简直要生出感激了。“念念。”
苏樱又嗯了一声,再次抽回手:“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心脏砰的一跳,她是肯原谅他了,亦且还这么慈悲,予他一些关切。在澎湃的心潮中裴羁甩开步子跑进门来,一把抱住苏樱:“念念。”
降真香气刹那间变得浓郁,他埋头在她后颈里,脸颊摩挲着,带起一阵阵痒意,苏樱嗅到另一缕极淡的香气,仔细分辨,却是龙涎香,是不是方才那人的熏香?江河手下一个随从,居然能用千金难求的龙涎香?
让她心中的警惕越来越强烈,轻轻伸手,抱住裴羁劲瘦的腰身。
这无声的鼓励让裴羁眼梢发着烫,喑哑着声音哀恳:“念念,我知道我过去错得无可救药,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后好好弥补你。”
谁要他的弥补。苏樱垂目,轻轻抚他的头发,半晌:“方才来的是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裴羁道。这些朝堂中事,无谓告知她,让她烦忧。
“你不要骗我。”苏樱退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方才温和的神色透出几分冷淡,“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
“不是。”裴羁顿了顿。她道,不要骗她。可这些事,如何能跟她说,“你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苏樱抿着唇,转开了脸。
她早知道必定极难撬开他的嘴,他虽然对她不无迷恋,但他一向公私分明,觉得不该说的,绝不会告诉她一个字。但,今晚来的那人显然是有要事,万一是要对付卢崇信,她需得打探出来让卢崇信早些防范,毕竟现在,卢崇信是她逃走的最大希望。
推开他走去榻上坐着,他很快跟过来,像白日那样伏在她脚边,仰头看她,苏樱叹口气,指尖抚了他的脸颊:“你总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你从来都不相信我。”
手指柔软得如轻云一般,却带起一阵阵灼热的战栗。裴羁在激荡的柔情中情不自禁贴上去,用脸颊去追她的手,喃喃分辩着:“并非如此,只是些没要紧的公事,你不必理会。”
苏樱缩回手,他失落失望,伏在她膝上,仰着脸追逐她的目光。苏樱索性又转开脸不看他:“什么没要紧的公事?你总骗我。若是没要紧的公事,你怎么会带进书房?我都知道的,那里是你办要事的地方,每次你都锁着门防着我,就好像我知道了,一定会坏你的事似的。”
裴羁看见灯火下她笼了一层光晕的脸,她眼圈微红,声音也似哽咽,让他心里一下子抽疼了,伸臂抱住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防着你?”
“那么方才来的是谁,说的什么事?”苏樱抽噎着,轻轻伏在他肩上,“是不是他们又要对付你?你会不会有危险?”
裴羁嗅到她身上暖热的香气,她缭乱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颈窝处忽地一凉。急急捧起她的脸,她倔强着转开不肯让他看,眼角有亮光在灯火下微微一闪,她哭了。
是为他担心。让他突然一下几欲癫狂,痉挛着捧住她的脸:“念念,我的好念念。”
微凉的唇覆上来,带着虔诚,吻去她眼角的泪。苏樱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简直要把她嵌进骨头里去了,让她觉得疼,不适应,又有说不出的怪异。若不是她牢牢记着他过去是如何待她的,就几乎以为,他是真心爱着她了。
裴羁贪恋地吻着。眼梢,眼皮,鼻尖,脸颊,一切合适不合适的地方,微凉的唇很快变成了灼烧的烫,喑哑着声音,贪恋地想要得到她的一切:“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今天为的是朝堂中事,不是为我。”
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全身都像是在发热,发胀,澎湃着,无法压抑的爱意。她在担心他,哪怕他今天亲口承认了对她恶行,哪怕她还生着气不想见他,但她那样好,竟还为他担心。
“念念,”在淹没一切的爱恋中紧紧抱着她,嘴唇摩挲着,找到她的唇,轻轻吻上去,“不要离开我,求你。”
苏樱紧紧皱着眉头,看见他闭起的眼睛,他的吻得细致,缓慢,一点点辗转,研磨,拉长了时间,让人心里都开始恍惚。苏樱觉得透不过气,他的舌突然缠住了她的舌。
苏樱猛地推开:“你,你做什么。”
羞耻夹杂着抗拒,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进一步,他在叹息,呼吸时,是忽冷忽热,怪异的气息:“别怕,我们从前做过的。”
是,做过的,那些她绝不愿意再经历的过往。苏樱伸手挡住,推开他的脸:“别碰我!”
裴羁在迷乱中睁开眼,看见她来不及掩饰的,满满的厌恶。
心一下子凉透了,颤着声:“念念,你……”
你想起来了吗,你看我时,怎会如此嫌憎。
苏樱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了头:“你别这样,我有点怕。”
长睫毛垂下来,遮掩住眸中的冷意,裴羁慢慢地,伏在她膝上跟过来,抱她的腰。
自下向上仰望,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眸中晦涩的光,她是被他惊吓到了,毕竟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亲密。轻轻搂她在怀里:“别怕,我们是夫妻,我们之前,比这更亲密的都有。”
抬头,试探着,轻轻再吻上去。她皱着眉躲了下,裴羁握住她的脸:“求你,让我亲一下,只一下。”
亲一下,只是一下,他忍了太久,忍不住了。
轻吻,舔舐,渐次深入。苏樱抗拒着,又不能不忍下,他越吻越急,肆意着掠夺,她被迫后仰,于是他反客为主,自下方欺身,转而掌控。
外面的灯火骤然亮起,有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苏樱一把推开了他。
裴羁喘息着退开,她理着鬓发,低低的声音:“有人来了。”
脚步声一下逼到近前,田午低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裴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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