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衣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雪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雪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云衣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云衣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江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江雪鸿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云衣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衣:“道君还没看够?”


    江雪鸿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云衣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江雪鸿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云衣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江雪鸿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云衣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云衣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江雪鸿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云衣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江雪鸿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云衣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江雪鸿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云衣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江雪鸿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云衣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江望,江雪鸿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江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云衣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江雪鸿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江雪鸿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云衣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雪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江雪鸿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云衣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江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江雪鸿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云衣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江雪鸿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云衣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江雪鸿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云衣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江雪鸿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云,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江雪鸿下意识帮她收拾。


    云衣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雪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江雪鸿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江雪鸿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江雪鸿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云衣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江雪鸿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云衣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江雪鸿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江雪鸿不自主绷紧唇线。在云衣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江雪鸿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无数个梦魇缠绕的深夜,她或深或浅吻着他,血滴从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无生息。


    可此刻,少女紧贴着他,目挑心招偏含着一抹初经人事的纯粹,用同昨夜一样鲜活又热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从他身上攫取赖以托生的灵力。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纵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渐入佳境,云衣反倒见好就收:“江道君,不可纵欲啊。”


    江雪鸿眼中波澜很快褪去,唇边袖上满是胭脂香粉,身体微微发汗,暗示着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来日方长,”云衣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补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时尚有安排,恕不远送了。”


    江雪鸿略过她的逐客之意,只问:“何时得空?”


    云衣掰着指头算了算:“年头接了不少帖子,约莫得忙到二月。”


    断情丝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拨可以主动,但不能放纵,关键在于若即若离。若教他一次满足,她还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考虑到多吃多占,她回头又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宽慰道:“云衣身不由己,见客只是谋生之计,唯有对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会介怀,对吗?”


    “……嗯。”


    性格温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怀宽广,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运,才碰上这么个好客人。


    云衣心满意足,踮脚贴近青年耳边,缠绵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给道君留门。”


    既然江雪鸿不会动情,她大可撩个尽情,还不用负责。


    *


    房门关合带起一阵寒风,室内风帘乱舞,光线陡暗,仿佛连那笑声也跟着一并消散了。


    衣襟遍染花香,结扣还绕着一线女子的黑发。江雪鸿看着掌心被攥出的血痕,怔忡许久才终于确认:原来昨夜到今晨所历种种,并不是梦。


    陆轻衣,不,云衣。


    她已改名换姓,他们是否也能重新来过?


    江寂尘天生无情,却监守自盗,将贪嗔痴三戒犯了个遍——


    贪她衣上绯艳、发间软香,嗔她迎来送往、嘉宾无数,痴她逢场作戏、假意温柔。


    江雪鸿抚上心口,眼底暗蓝翻作猩红。


    情丝断裂在他心头三寸,本该是无喜无悲一片死海。现在,这里住了一只魔。


    驭妖,驱鬼,止恶,招魂。人们只知寂尘道君白衣照雪,以一己之力渡化三千阴兵,却不知血债须用血偿,死在陆轻衣杀业之下的亡魂究竟藏着多少怨念,日日夜夜冲击着他的道心。


    案桌上满是邀贴,怎么可能不介怀?她喜新厌旧,撒起谎来毫不脸红,究竟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入幕之宾?三年间可曾对谁投注过几分情意?


    寒意透骨的威压一路蔓延到窗底,无色灵流悄然锁住院中那丛艳色夺目的红牡丹。正中那株以上古妖邪赤虺之血浇灌的妖花,正是云衣的元身。


    一只纸鹤从窗缝飞出,逆风而驭,重新铺展开来——不是平安符,竟是一道血墨逆笔的替身符。


    寄雪剑镇在寻常阁外,压制住一切灵流波动。牡丹根茎从冻雪中硬生生抽出,黏连其下的并非土壤,而是一块以妖血温养的红玉。


    花枝被连根拔起,越缩越小,越过一连串有形无形的阻碍,最后收入青年腰间的阴阳令。另一边,黄符已化为幻化成分毫无差的傀儡妖花,无声之间,李代桃僵。


    做完这一切,江雪鸿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叹:“忘了也好。”


    与其陷入前世不死不休的无解之局,不如永远忘却。


    两百年春秋,七万轮日夜,他心有偏蔽,只执一念。


    独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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