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吃过解毒丸,稍作休整,虽是仍面无血色,却是再无灰败之态。在明知必死的前提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前方带路,众人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又转过了二十几间石室,眼前终是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高耸宽阔的殿堂,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那太华山玉清宫正殿,甚至比那大宋禁宫金銮殿,还要大上数倍。可是这殿中,一无龙椅宝座,二无神佛塑像,三无遍地金银,空荡干净,一目了然,只有耸立其中的八八六十四根擎天石柱,与正中间一方黑幔所遮盖的石室,除此之后,空无一物。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红叶指着那殿中石室对阿英道:“那是朔月圣地中的圣殿,教徒朝拜之地,从此地通向那处,机关重重,你须依我所言,半步不可踏错。圣殿外壁东南角处嵌有一块玄石,待你靠近之后,用力按下,沿途机关便破了。你此行定要万分小心,这是圣地尽头,亦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阿英颔首,用心记下红叶所述方位走向,默念几遍后,踏入大殿内,深吸了一口气,运起轻功,纵身而飞。
阳起于子,阴起于午,以阳出离,以阴入坎。
阿英足踏青砖,以太岁之行,天道左旋,围绕圣殿游走,每每足尖点地,毫不多停。六圈过后,眼看距圣殿越来越近,又一脚踏下,阿英忽觉触感有异,原是此处青砖碎裂,一小块碎石片受力而飞起,落在不远处。
不过是这轻之又轻的一丝异动,却是瞬间触发了机扩,左右两侧嗖嗖几道冷风,却是数枝利箭直冲阿英袭来,阿英侧身灵巧避过。随即前后又皆有重锤飞来,阿英来不及细思,当即腾身而起,躲过了重锤夹击,而落地之时却再避无可避,眼看踏错石砖,便又要触动新一轮机扩——
在红叶惊呼声中,阿英忽觉臂上一紧,整个人被大力一扯,而后重重的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阿英猛然转头,便见那如玉公子的冷漠面庞,眉宇寡淡,双眸幽深不见其底。
原是关键时刻,那玉央及时飞身而至,施以援手,现今二人一同站在同一方青砖之上,四肢纠缠,严丝合缝,唯恐再触动机扩,皆是一动也不敢再动。
阿英从不曾与一男子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能感受到身后之人起伏的胸膛,与喷薄在耳边的呼吸。她压下心绪翻涌,低声问道:
“现在怎么办?”
地砖受力有限,二人同行分外凶险,可此时行过大半,再原路返回绝无可能,当真进退维谷。
“继续走,”玉央毫不犹豫道,“你我起落同步,速战速决!”
阿英狠下心肠,“好!”
说罢她握住玉央的右臂,运气而起,二人一同跃向下一方石砖。
方一落地,果不其然,又有暗箭袭来,阿英早有准备,凌空之中扭身而避,而玉央亦是紧揽过她的腰间,不顾机关强行向前冲。
此人轻功不弱于她,虽不及“寒潭印月”轻盈灵巧,却也精妙非凡,最后十步,二人齐心合力迅速冲了过去。
七圈已过,最终来到圣殿之前,果见红叶所说玄石,阿英伸手按下之后,只听一阵轰隆隆沉闷响动,箭落锤止,机关骤停。
圣殿石室有洞无门,玉央率先一步踏入其中,随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英紧随其后,一眼望去,不禁心中一沉,只见那圣殿之中除三根石柱之外,仍是空无一物。
红叶抢在众人之前,先冲了过来,望见这般景象,不禁身子一软,如被抽去所有气力一般,颓然瘫倒在地。
玉央面无表情转身离去,命手下人四处查探,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筹划了这么久,就落得这般田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难道我大白上国当真复国无望了?!”
红叶趴在地上,说话颠三倒四,状若疯癫。阿英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却一时找不到安慰之言,她本不是为宝藏而来,可见此结局也不禁唏嘘。
阿英踌躇片刻,将红叶扶起身子,让她靠坐在一旁石柱之边,轻声问道:
“红叶姑娘,你究竟是谁?与西夏王族李氏有何干系?这朔月教又怎会得到西夏国的宝藏?”
“我是谁?我是谁?”红叶连声自问了几遍,终是闭目缓缓落下泪来,哑声道,“我随我娘姓李,本名李红叶,而我娘,她是大白上国最后一个公主,灵州公主李仙玉......”
却说四十年前,漠北博尔济大汗统一草原,建国蒙兀,野心勃勃,不断东西扩张。他数次发兵攻打西夏,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十数年,最终兵临都城中兴府之下,西夏国主迫不得已献女求和,将灵州公主嫁与博尔济大汗为妃。
“可恨那蒙兀鞑子言而无信,娶了我娘数年之后,又再次发兵南下。一路攻占沙洲、甘州、西凉府,最终又一次包围了中兴府。彼时都城内已是损兵折将,再无抵抗之力。我外祖父正一筹莫展之际,功德司有位大德师向我外祖父献了三条计策。”
“其一,假意投降,但要求宽限三月之期,以安置城中百姓;其二,暗中联络灵州公主,命她伺机毒杀博尔济大汗,博尔济一死,蒙军必定撤退;其三,召集城中所有河工匠人,挖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将王宫中的金银珠宝全部转移,如刺杀博尔济不成,则用这些财宝,以图日后复国大计。”
“我外祖父听后大喜,连忙派人一一照做。谁料那大德师乃是朔月教中人,早受那教主白寒尔指使欺骗我外祖父,为的就是侵吞白上国的财宝。我娘倒是听从外祖父的命令,不惜以身喂毒,毒死了博尔济,哪知蒙兀人听从博尔济遗言,非但不曾撤离,反而秘不发丧,将博尔济的死讯隐瞒了下来。三个月后,蒙兀人攻破中兴府,大肆屠城,城中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我李氏一族,无一存活,而王室财宝,也尽数为朔月教所吞。我娘毒杀之事暴露,又得知国灭,心灰意冷之下,将尚在襁褓中的我交给身边忠仆亲信,自己被蒙兀人追杀到黄河岸边,最终跳河殉国了......”
话至此,李红叶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这灵州公主着实称得上一声忠贞刚烈,阿英心中一叹,望向李红叶的目光不由带上三分怜惜。
李红叶粗喘了片刻,缓过气来,继续讲道:
“我自幼被白上国遗臣养大,虽然身体里留着一半蒙兀人的血,却不屑与之为伍,兴复大白上国才是我毕生所愿。博尔济死后,众子为争可汗之位,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可惜我们势单力薄,白上国的遗民也几乎被屠戮殆尽,唯一的希望就是昔日被朔月教霸占的王室宝藏。然而没过多久朔月教也一夜覆灭,我养父带着部下和我,一边躲避蒙兀人的追捕,一边寻找朔月教的藏宝之地,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如此十几年后,原来的部下们,死伤的死伤,离开的离开,叛变的叛变。又一次蒙兀人的追杀之时,养父为救我中箭而亡,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李红叶轻轻笑了笑,捋过鬓边碎发,纵形容狼狈,仍是娇美不可方物:“阿英姑娘,你瞧瞧我有什么?我用什么来复国?我只有这张脸,和这具身子啊......我已不记得我是十几岁有了第一个男人,也不记得这些年来我和多少男人睡过,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就会去尝试,哪怕他只是骗我.....直到四年前,我自一个天下盟的马夫口中得知,有一张朔月教流传下来的古怪画卷落到了盟主杨雄杰手中,于是,我去了洛阳......”
阿英见眼前之人双目无神,两颊泛红,竟是到了回光返照之境,可她还是浑然不觉,兀自喋喋不休的说着话,似是要将她这些年压在心底的秘密全部说出来。只因再不说出口,这世间就无人再知晓了。
“其实杨爷对我确实不薄,锦衣玉食,夙夜专宠。我虽是公主与大汗之女,却从未享过一天富贵日子,那几年里,我甚至真的想过,若是就此放弃复国,留在杨爷身边可好?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中兴府被屠城尸骸遍野的惨状,就是我娘投黄河而亡的屈辱不堪,那是养父曾在我耳边日日夜夜讲述的故事,我良心难安,我别无选择,我若贪图享乐,我便是连猪狗也不如!”
“我狠下心肠背叛杨爷,自己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只求日后有恕罪偿还的一天。可没想到,他也是别有所图,虚情假意。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暴露的,也许是最初,也许是后来,我希望是后来,这样算起来,最初到底我也曾得到几分真心......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杨府的一寻常姬妾该多好......”
她的嘴边开始涌出大量的鲜血,眼耳鼻中也流下血痕,她挣扎嘶吼道:
“不!我不想死,我不甘心!”
阿英不顾她满身血迹,将她抱进了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要怕,一点也不疼,很快的,很快你就可以和你娘,和外祖父团聚了。”
“阿英姑娘,你、你是好人,谢谢......”
李红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越来越无力,最终,停止了呼吸。
那厢杜衡等人四处探查完毕,禀告玉央:
“这大殿地砖上有深深浅浅的压痕,想必曾经堆放过金银重物,而穹顶之上,本应有宝石镶嵌的日月星辰纹饰,可现在宝石被全部取走,只剩凹槽。看来在我们之前,真的有人来过此地,将宝藏统统搬走了。”
玉央问道:“可留下尸骨?”
杜衡摇头:“那些人十分谨慎,不消说尸骨,就算一片残布都没留下。”
“可还有其他密道?”
“暂且没有,上官尧还在带人探查。”
问答过后,主仆二人相对沉默,而后不约而同望向一旁的阿英。
杜衡瞥向阿英怀中悄无声息的红叶,试探问道:
“红叶夫人她......”
“她已香消玉殒了。”
阿英长叹一声,对身边卓航道:
“航二哥,且将外衫给我,我不忍见李姑娘曝尸于此。”
卓航亦同情此女遭遇,依言脱下外衫,盖在李红叶身上,而阿英抱着李红叶的尸身向墙角走去。
就在这众人各自忙碌之际,谁都未曾注意到,那围着圣殿打了好几圈转的韩阿丁,眼睛一尖,突然发现圣殿内房梁之上隐蔽之处,坠着一枚金灿灿的灯盏。他心中一喜,为免空手而归,他趁人不备,三下五除二爬上横梁,伸长手臂,向那灯盏拽去——
刹那间,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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