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八月十五中秋夜,本该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可阿英已是许久不曾体味过“团圆”二字了。
明明她也曾阖家欢乐、肆意无忧,明明她也曾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回首望去,竟遥远得似是上辈子了一般。
她定定望着天上那轮满月发了会子呆,直到身旁银莲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念来,定了定神,继续跟上众伎子的脚步。
此番她能顺利顶替玉腰奴随金玉和班入世子府献艺,纯属何班主万般无奈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之举。这金玉和之所以能在藏龙卧虎的燕京东市闯出一番名堂,盖因飞天舞。此舞传自西域,是以佛窟壁画上神佛飞天为形象的胡舞,金玉和别出心裁,搭起了五丈高的彩楼做莲花佛台,舞伎在台上起舞,彩楼摇摇欲坠,舞伎翩翩欲飞,真若腾云凌风,羽化而登仙。
此舞一要身材轻巧,二要舞技纯熟,否则一个不小心从台上摔下来非当场丧命不可,整个金玉和至今也只有身轻如蝶的玉腰奴一人能做到。
那日阿英在何班主面前露了一手轻功,何班主如见救星一般双眼放光,二话不说便让其顶替了玉腰奴。只是阿英毕竟只会武,不会舞,这几日留在乐班中,难免被其他舞伎好一番训练教导,不求如火纯青,但求能在台上蒙混个一时片刻,此中血泪在此不做细表。
此时她已装扮妥当,发束双环仙人髻,身着十二破长裙,肩绕彩带,面覆轻纱,低眉顺目,亦步亦趋。
早些时候银莲替她描眉画唇,戴上面纱后,端详片刻,还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单看你这骨相,端得是绝色佳人,如何五官看去这般平平?当真是可惜了。”
今夜混进世子府的不消说正是阿英和周小风,阿英自乐班而入,周小风则是假作张六子妻弟至后厨送货,其余人在府外埋伏,以待接应。而那假千军破便藏在乐班的器乐旌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混了进来。
宴饮设在了后花园,原来府中此番宴请的正是世子所招揽的那群江湖客。
园中奇花异草,典雅精致,桌上满盘珍馐,食玉饮桂,偏就坐了一群江湖草莽,牛鬼蛇神。初时还克制几分,后来便开始放肆开来,推杯换盏,呼和斗拳,酒坛越叠越高,金贵福地顿时成了市井街头。
酒过三巡,主人还未露面,只遣了府内大管家阿不罕前来招待,有人自是不快了起来。
一双臂筋肉纠缠,各绕七八圈金环的汉子率先开口,阴阳怪气道:
“这位靖南王世子年岁不大,排场倒是不小,设宴相请,自己却迟迟不现身,是瞧不起咱们绿林中人不成?”
此人乃是绰号八臂哪吒的邓光觉,初初为世子府招揽没两个月,却至今连世子的面都没见到,自是满腹怨言。
阿不罕是一面相和气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邓大侠说得哪里话,我家世子爷倘若心存轻视,又岂会花重金招揽各位英雄好汉过府?目下世子爷确实有要事在身,暂且不便露面,这里备下一点薄礼相赠,怠慢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说着便命下人端上十个托盘,红布衬底,上面小山一般堆得赫然是明晃晃的金条,依次为在座众人分发了下去。
能为世子府招揽过府之人,有哪个不是为了钱权富贵,此时真金白银在前,面子自然落后。得了赏赐之后,众人纷纷谢礼,邓光觉麻利收起了金条,再也不谈怠慢之事了。
西北三狼乃是一姓三兄弟,大哥柴阿大见不惯邓光觉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冷笑道:“有些个人世子爷至今未曾召见,许是因为功夫还没练到家,不配献丑。如仲掌门这般德高望重的前辈,世子爷自会礼贤下士,亲自上门邀请。”
话中所言的仲掌门乃是长白山剑派掌门仲有道,他在众人中辈分最高,且是一派之长,地位自是不同。听到柴阿大提及自己被世子亲自邀请之事,他轻捋长须,面上微微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柴阿二亦开口帮腔道:“而如我兄弟几个与神拳姚兄这般,也早已得世子爷倚重,轮班在府中当职。却不知你这八臂哪吒为世子效了哪门子力,也好意思觍着脸把金条收入囊中?”
邓光觉虎目一瞪,喝道:“好你一家子西北狼,好好的狼不做,偏要巴巴给人上门当狗!爷爷可与你们不同!敢说爷爷功夫没练到家,你可敢尝一尝爷爷八臂功的厉害?!”
说着一脚踹开旁边座椅,双臂一震,臂上金环铛铛做响,摆了个起手式。
那柴家三兄弟也不肯示弱,当下长剑出鞘,三人呈品字而站,双方摆开了架势,便要开打。
江湖中人自是好勇斗狠,在座之中也谈不上交情义气,皆是作壁上观看好戏一般,只有仲有道象征性规劝了两句,连阿不罕都没制止。
而偏偏那辽东神拳姚独虎憨里憨气的冲了上去,把双方拉开,一边把邓光觉按回了座位上,一边大大咧咧道:
“打什么打?咱们同为世子府效力,活计没干几件,自己先打了头破血流算怎么回事?来来来,喝酒吃菜!”
说着从桌上盘中拿起一只肥鸡腿塞进了邓光觉口中,这姚独虎力大如牛,铁钳子一般的手按在邓光觉肩上让他动弹不得,这一大只鸡腿塞进来,差点没叫他整个人厥过去。
他正费力吐着嘴里的鸡腿,一旁坐着的阴司秀才沈白嗓音尖细开口道:
“无功不受禄,小可听闻世子府从不养闲人,敢问大管家,世子爷今夜宴请我等缘由为何?可是有什么新差遣?”
阿不罕回得滴水不漏:“世子爷的心思,小人不敢乱猜。”
沈白不置可否,又问向桌前另外两人:
“二位佛爷素日里在世子爷身边当差,可听闻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一问,众人不禁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那雪岭二怪佛身上。
但见这二僧模样迥然,一者大肚矮胖,袒胸露乳,笑容可掬,手持一串核桃般大小的铁念珠,是为笑弥勒;另一者细长高瘦,长腿纤腰,双臂过臀,活似个细脚螳螂,半闭双眸似睡非睡,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是为鬼菩萨。
二人江湖赫赫有名,武功深不可测,便是那西北三狼辽东神拳几人加起来都对付不过。这雪岭二佛出身西南一无名寺庙,虽自幼剃度为僧,却并不礼佛守戒,早年间曾做那大理国禁宫之中的御前侍卫,传闻曾在一场宫廷政变里,仅以二人之力于三千精兵围攻之中保下国王性命,后因得罪权臣高相而被驱逐出宫,隐匿江湖多年,没想到今日竟是成了这北燕世子的贴身护卫。
对沈白之问,鬼菩萨恍若未闻,那笑弥勒倒是笑呵呵道:
“我二人只着意世子爷安危,其余杂事却是一概不理。世子爷想必自有安排,沈公子还是静候佳音罢。”
沈白嘿嘿一笑:“其实小可这里着实探听到了点消息,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神拳姚独虎忍不住追问:“什么消息?”
沈白不答,却是看向了另外一张桌子前所坐的一虬髯大汉,扬声道:
“小可好奇,铁狮镖局日理万机,不知有什么样的宝贝值得仇总镖头千里迢迢亲自押这一趟镖啊?”
仇云飞举杯到唇边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浑若无事般将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道:
“世子有命,仇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所为何物,仇某不敢逾越偷窥。”
沈白嗤笑一声:“仇总镖头何必装模作样?在座也没有外人。况且这消息过几天或许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世子爷此番叫咱们聚齐,保不齐也正是为了此事,何必继续遮遮掩掩?”
西北三狼在府中当差,早知内情,不动如山,姚独虎却是满头雾水:“你这酸秀才到底打什么哑谜?”
邓光觉终是将那卡在喉中的鸡腿吐了出来,忙不迭的问道:“莫非真是当年那裴安元帅的长枪千军破?”
此言一出,有人意料之中,有人惊讶万分,顿时七嘴八舌嚷了起来:
“枪从何处而来?不是听闻这千军破同裴安一同沉尸黄河了吗?”
“恭喜世子,贺喜世子,看来那南宋气数已尽,大燕君临天下指日可待!”
“难不成世子此番正是着我等过府相护,以防有贼人上门?”
“呵,听闻路上便几遭劫掠,幸而世子爷料事如神。今日我等在此,断不叫贼人放肆!”
“不知世子可否将那长枪拿出来叫咱们见识一番,好歹也是一方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一片嘈杂声中,一直面无表情的鬼菩萨忽而平地一声暴喝:
“谁——”
这声尖啸蕴涵内力之深,震得在场众人双耳都一阵剧痛。
话音未落,只见假山后一道黑影蹿出,直奔竹林方向逃去,月光灯影下,那人浑身裹在夜行衣中,却是能清晰的看到背后背了一杆七尺长枪。
仇云飞豁然起身,脸色大变:“不好,有人盗枪!”
......
金玉和班的舞伎乐伎正在房中准备上台,却突然被世子府中的仆从告知,席间出了意外,不必献舞,而今她们必须留在房中,谁也不准出门。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到底发生何事了,阿英你说......诶?阿英?”
银莲下意识的想同一直坐在旁的人说话,扭过头去,却突然发现身边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不远处的窗闩未上,夜风吹过,发出咣当声响,徒留一场秋凉。
......
今夜计划乃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阿英他们已事先拟好了路线,自花园至小竹林,而后从侧偏门出世子府,过两条巷便是马桥街。今夜那处灯火通明,行人如织,邢昭带人在周围掩护,只要那周小风一钻进人群中便能迅速脱身。
但不曾想到今夜府中高手皆在宴席之上,阿英躲在暗处,眼见那群江湖人为邀功,争先恐后向身背假枪的周小风追去,颇为担忧他能否成功脱险。
惊觉千军破被盗,府中管家阿不罕急匆匆去向主子禀报,阿英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得月园书房。
阿英使了个倒挂金钩,收敛气息吊在窗外檐下,但见房中那管家对珠帘后书案旁端坐的那人躬身禀告:
“启禀世子爷,有刺客闯入府中,千军破被盗,现今仇爷正带人出府追击去了。”
“哦?”
珠帘后传来一道懒散戏谑的声音,似乎并不焦急,
“千军破被盗?这可有趣的紧,这贼人何等神通广大,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盗枪!”
虽不见容貌,但阿英却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再多派人手去追!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那世子挥退了管家,起身来到博古架前,抬手转动架上一尊水月观音铜像,格啦啦——一阵刺耳声响,只见旁边一面墙壁升起一道暗门,露出一方暗匣,里面所立的赫然便是真正的裴家长枪千军破!
此枪阿英看过千遍万遍,只消一眼就能辨其真伪,绝不会错。
说时迟那时快,她当下破窗而入,拔剑直刺世子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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