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诸位贵人。”
众目昭章之下,阿英赤/裸双足,拖着紫金锁链,伴着金铃叮当作响之声,一步一步走到了帷帐中央,对着颜珲等人缓缓下拜。
见她这般衣着,席间隐有些悉悉索索的调笑,无非是玦郎甚为得趣云云。
“我还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尤物,原来是这般不堪入目的丑妇。”颜珲顿感失望,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既姿色平平,想必是舞技过人了,这便献艺罢。”
阿英受命,再次拜道:“请小王爷恕罪,在下所做飞天舞,需搭五丈彩楼为台,若平地起舞,其中趣意尽失。今夜席间大燕诸位龙骧麟振将军在座,不若在下便操一曲剑器舞,班门弄斧,为小王爷等贵人助兴,何如?”
颜珲本就别有所图,根本不在意所舞为何,遂颔首:“也可。”
当下便有仆从呈上一柄系着红璎珞的细软长剑,那自是乐姬舞剑所用。
阿英入手掂了一掂,心如明镜,虽未开刃,却也够了。
“但请奏一曲《玉妃引》。”
一旁乐师面面相觑,他们皆是定南王府家伎,素来善奏北地歌乐,甚至有几人是胡人,无一会奏这南朝琴曲。
忽有一人开口道:“便由下官弹上一曲如何?”
说话之人正是那方才为陈修远解围的和亲副使谢岑,颜珲乐得见这南蛮自甘轻贱,当即应允。
于是谢岑抚琴,潺潺琴声自指尖流淌,阿英右手捏诀,左手持剑外挽剑花起势,就此舞了起来。
她能双手持刀弄枪,此时右肩箭伤未愈,左手舞剑自然也不在话下。
《玉妃引》,又作《梅花三弄》,启自魏晋桓伊与王徽之三弄笛声典故。阿英小师叔公宋御笙曾以琴入剑,自《梅花三弄》中创出了一套剑法,剑招与音律相辅相成,期待以此与秦碧箫二人琴瑟和鸣,琴剑相和。
这套梅花三弄剑法,身姿优美,剑意轻盈,配以脚上步法,旁人望之,当真轻歌曼舞,赏心悦目。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此曲梅傲岸,琴高洁,然而这剑,却是杀人剑。
溪山夜月,声遏行云,碧霄声彻,月转西楼,手上剑招不断,锁链铃声相和,阿英目光沉沉,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
今晚宴席之局,恰如现下北燕朝堂之势,自宋燕议和之后,主和派靖南王日渐势大,与主战派定南王分庭抗礼,二王相斗,有如龙虎之争。然而定南王究竟多年来深受燕主宠信,积威尤深,一时之间难以撼动,靖南王不得不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
颜珲命她献舞,不过借题发挥,必有后招,今夜左右她是不能善终,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诸人,该死之人太多,但机会只有一次,务必一击即中,决不能失手。
颜玉央身后站着寸步不离的笑弥勒与鬼菩萨;颜珲不过是个蠢钝如猪的草包,定南王死了长子还有次子;可惜颜泰康与颜泰临皆未列席,诛杀一人,便如斩断北燕左膀右臂,但若二人生隙,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净手更衣后,刚刚回到席间的纥石烈昌身上。
她缓缓露出笑意,一步步向他身前舞去。
二人其实并非第一次照面,三年前北伐之战时纥石烈昌任燕军右副统帅,此人残暴嗜杀,多次屠戮汉地平民,每每攻城,必驱宋人俘虏在阵前做先锋肉盾,手段狠毒。颖昌一战,裴家大郎裴昊被纥石烈昌带兵围困南尖岭,两千裴家军浴血奋战,十死九伤,无一降者。裴昊最终阵亡于此,遭乱马踏身,尸首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一弄梅含苞,二弄花纷绽,三弄叶凋敝,枝头暖意,冬去春来,琴声一转,竟是变得轻巧欢快了起来。
阿英身法变化,剑法圆转,以那几日在金玉和舞班中所学,模仿着昔日南北客店那玉腰奴在大堂一众客人间穿花蝴蝶般的舞姿,挑逗着,勾引着,眉目传情,欲拒还迎。
纥石烈昌见这舞姬竟是对自己频频暗送秋波,不禁哈哈一笑,伸手欲抓,裙角却从指尖溜走,方要怒起,却见她眉目含羞带臊,忍不住被引诱上前,誓要将她揽入怀中。
两人在席间你扑我躲,游蜂戏蝶,引得众人欢笑一片,颜珲也自然乐见其成。
——裴大郎之妻孙红袖,乃是将门虎女,与夫君一同上阵杀敌,出生入死,巾帼不让须眉。南尖岭一役,大娘被俘,受百般刑虐而拒不投敌,被纥石烈昌一怒之下枭首示众,头颅便高挂城楼之上,堂而皇之挑衅。然而明知是圈套,裴昀仍是毅然决然带了五十死士夜闯敌营,杀伐一夜,血透衣衫,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天亮时分将大嫂的首级带了回来。
阿英终将纥石烈昌引到了帐中远离侍卫之处,故意脚上一崴,卖了个破绽,在纥石烈昌扑上前来,门户大开之际,电光火石一瞬,将剑自左手换右手,拼尽全力,猛然向他心窝刺去——
——彼时裴家儿郎,人人皆在大郎与大娘坟前发过誓,若不能驱尽燕寇,诛杀纥石烈昌,光复我大宋河山,此生此世,誓不为人!
噗嗤——
长剑当胸而入,贯穿后心。
咣当——
纥石烈昌低头看向胸前剑柄那晃晃悠悠的红缨穗,虎目圆瞪,脸上尤挂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向后倒去,最终重重摔在了地上。
“杀人啦!”
“有刺客!来人啊——”
“给我将这贱婢拿下——”
便在周遭一片惊慌失措,沸反盈天之中,阿英立在原地,尽管肩伤迸裂,血湿衣衫,摇摇欲坠,仍是面不改色,岿然不动。甚至在侍卫冲过来,七八把刀剑利器当头砍下之时,更是微微一笑,缓缓阖上双目——
她乃靖南王世子之人,当众刺杀了定南王麾下第一猛将,此等死仇已是结实,二虎相争,必耗燕廷元气。她一击必杀,死而无憾,余下琐事便交给那个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罢......
生死一瞬,不过呼吸之间,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来袭,阿英只觉鬓边厉风刮过,耳边响起了一连串暗器相击碎响,
叮叮叮叮——
而后腰间一紧,被扯进了一个温热怀抱,那臂弯力度之大,几乎将她骨头捏碎。
阿英愕然睁眼,只见近在咫尺,如琢如磨的俊朗侧颜,赫然是颜玉央。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颜玉央一掌拍向身前漆桌,案上碗碟飞旋而出,击退了侍卫的刀剑,而他亦是飞身上前,将阿英紧紧护在怀中。
“玦郎小心——”
伴随着颜泰乔一声惊喝,另有数柄明晃晃的长刀从四面八方袭来,颜玉央长袖一卷,袖风夹杂着内劲,击退面前来人,顺手夺过他手中之刀。
抬手横劈,一招“命悬一线”,寒光闪过,鲜血迸溅,便有三人被颜玉央抹了脖子。一人趁机袭向阿英面门,刀锋未至,却被直接捅了心窝。
颜玉央右耳微动,只听身后有侍卫偷袭而来,直取他后心要害,他当机立断旋身飞脚一踹,将那把已将他衣袍割破的刀踢飞出去,不偏不倚的定在了颜珲面前的木桌上。
刀刃入木三分,杯盘汤水四溅,婢女们尖叫一声,左右而逃。
“颜玦!你要造反不成?!”颜珲拍案而起,怒火中烧。
颜玉央面如寒霜,锦袍沾血,立在一地尸首之中,内劲未收,衣带无风而动,杀气凛然,令周遭侍卫一时不敢近身。
他一手揽着怀中摇摇欲坠之人,一手刀尖指地流淌下一连串血珠,厉声质问:
“你先是放任下卿公然调戏我府中之人,而后又当着我的面欲取她性命。颜珲,是我要来问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将我靖南王府放在眼中?!”
......
主人赴宴未归,奴婢自然不敢入睡,否则大管家阿不罕无暇计较,二管家萨茉儿却是要惩治下来了。
传闻这萨姑姑是昔日靖南王府王妃身边的一等丫鬟,由王爷赏赐给世子放在房中。其余一同的还有四个通房,连世子的衣袖还没沾到便都被打发了出去,偏偏只留下了她一人,却不是做妾室,而是做了管家的二姑姑。
婢女虽皆唤之姑姑,其实她年岁并不高,模样也有几分清秀雅致,却整日穿戴得老气横秋,板着面孔,垂下嘴角,横眉冷对。她为人古板,手段也严厉,府中婢女小厮无不怕她,故而二更过半,如欢如意等人仍是强撑着精神候着,丝毫不敢偷懒。
三更时分,前宅忽传来一阵人声鼎沸,萨茉儿带人出门查看,只见婢女七手八脚搀扶着一个半身是血的女子向浴房碧漾堂而去。
她心中一惊,急忙唤如欢如意前去伺候,她走到门外问向杜衡:
“到底发生了何事?”
杜衡摸了摸鼻子,讷讷说不出话,半天只憋出了一句:
“总之,今晚是叫我开了眼。”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倔强,如此执拗的女子?这般傲骨凌然,这般铁骨铮铮,让多少英雄好汉都自愧不如,让多少男儿大丈夫都自惭形愧!
萨茉儿不解其意。
杜衡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二管家我多嘴饶上一句,这位以后你可要用心伺候着,越是尽心,与你越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杜衡常年随侍世子,乃是府中最了解世子爷心思之人,萨茉儿闻言一愣,若有所思。
二人谈话之间,忽见颜玉央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杜衡登时打了个冷战,唯恐方才那话被公子听了去,急忙躬身见礼道:
“公子,属下已派人去传大夫......”
话未说完,那颜玉央已是目不斜视自他身畔掠过,如一阵疾风,直冲房中而去,甚至一掌拍碎了半阖的门板,怒意毫不遮掩。
公子本就心性冷淡,自练功之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杜衡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当下察觉不妙,趁未殃及池鱼,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萨茉儿还未反应过来这变故,只听屋内响起一声冷厉怒吼:
“都滚出去!”
而后便见碧漾堂内伺候的婢女们连滚带爬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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