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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第拾一章

    便在裴昀与卓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这晚,千里之外的蜀中春秋谷,亦有二人在渡过这清清冷冷的除夕。  太华派门规并不强令弟子茹素,楚无疆在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随遇而安,不拘小节,索性连三皈五戒也不守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自在得很。虽是身处荒谷,毕竟元日年夜,楚无疆仍是精心置办了一番,早几日便去镇上采买了一干吃食用度,又打了山鸡,捞了河鱼,忙前忙后打算做一桌好菜守岁。

    如今屋里那病人虽恢复不错,然到底气虚体弱,不过刚刚能下地走动罢了,全然指望不上,况且他整日里眉头不展,冷脸对人,与楚无疆成天成宿也说不上一句话,闷都要闷死,他来帮忙,平添碍眼,老老实实待在房里,楚无疆就谢天谢地了。

    蒸鸡入锅,面点上笼,香气扑鼻而来,楚无疆一边有条不紊的切着手中青菜,一边心中忍不住感慨。

    说来李无方此人与太华派的渊源始末,他在旁冷眼瞧得最清,师父湛紫光弥留之际,他终忍不住问道,明知此人绝非善类,您究竟为何要收此人为徒?

    湛紫光淡淡一笑,却是讲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昔日我得那青阳功时,曾偶遇一奇人隐士,不知其真容真名,只隐约知晓他姓秦,出身一隐世宗门,其风姿文采,武艺博学,乃我生平仅见。我与他短短数日相交,惺惺相惜,甚为投缘,大有伯牙遇子期之感。据言秦兄之宗门,超然世外,人才辈出,我还曾与其约定有朝一日前去拜访,谁料离别之后,竟是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那日我见无方出招之式,便知是故人之后了。”

    “秦兄曾为我占过一卦,道我‘北斗缺星,逢七大凶’,我不信邪,偏收了这第七个弟子,如今果然应验,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后一代宗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大笑三声,自此与世长辞。

    “师父,如今这传说中的春秋谷,弟子终是替您来拜访了。”

    楚无疆忍不住笑叹道,

    “只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忙前忙后,终是菜上桌,酒斟杯,楚无疆前去唤颜玉央,谁想门外左敲右敲,就是不见应答。

    楚无疆不禁腾升怒意,心道,我老人家卖力操劳,现下请你去吃现成的,你小子还拖泥带水,要不是看在裴丫头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管你?

    他忍无可忍破门而入,却发现原来门上根本没有挂锁。

    入内巡视,果然一片漆黑,人去楼空。

    “这小子,何时走的?”

    楚无疆纳罕,今日他从一大早便开始忙活,根本没多加留意,竟是让这走路尚且一瘸一拐不利索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看来是早有预谋。

    此人性子别扭,做出不告而别这等事来,也是并不让人意外。楚无疆点亮油灯,在房内四处搜寻,瞧瞧他是否留下了只字片语,好给裴昀做个交代。

    留信且没寻到,他无意间掀开床边竹架子上盖着的白布,险些吓了个半死,大叫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只见那上下三层的竹架子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木雕娃娃,大如铜锤,小如米粒,双双对对,你挤我我挨你,好不热闹,竟是百十来个磨喝乐!

    最边上那几个娃娃,肉眼可见雕刻之人的笨拙,手工之简陋,坑坑洼洼,不圆不扁,简直是惨不忍睹。可是渐渐地,那手愈发灵活,刀也使得愈发顺溜,工艺逐渐精湛,虽无花纹服饰,也无描金镶玉,倒也似模似样了起来,到后面几对娃娃,已是出落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就算放在七夕庙会上也一准能买个好价钱。

    “雕什么练手不好?偏雕这木头娃娃,真是晦气!”

    楚无疆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土,没好气道。

    不过是寻常家什,以他年纪身份,本不该如此失态,偏偏他这名震江湖的七杀子旁的不惧,就怕那眼耳口鼻俱全的人偶娃娃,只因幼年之时被二师兄宁无涯扮鬼作弄吓过,自此落了心病,一把年纪也改不掉。此时他与那堆磨喝乐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是心中发瘆,胡乱将白布盖回远处,匆匆转身出了门。

    “嘿,人走了正好,这年我自己过!”  颜玉央手上有伤,将养数月,痊愈后自该多动多用,加快恢复,故而楚无疆以为他雕这些个娃娃,也不过是为了灵活双手,并无深意。

    只是他并不知晓,那架子上所摆大大小小的娃娃,一双双细数来,再加上如今裴昀的年岁,刚刚好,是整一百。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倘若你我今生再无相见,那我祝你,百年无忧,余生顺遂,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元日转眼过去,正月初八,赵韧召裴昀入宫。

    “四郎行走江湖之际,可曾听闻一门派唤作六真宗?”

    崇政殿内,赵韧开腔而问。

    裴昀回想了一番,摇头道:“臣不曾听闻,可是近年来新起之秀?”

    “据悉是蒙兀密教门派,蒙兀大汗赫烈崇道尚佛,敕封了不少玄门教派,这六真宗便是其一。”

    裴昀纳罕:“官家怎会得知此事?”

    “时值大光明寺佛武会大比将至,心诚方丈写信于夏衍涛,信中道,得知近日有大批蒙兀六真宗高手秘密南下,意图不明,方丈唯恐其奉蒙廷之命捣乱佛武会,故陈情上表,欲求朝廷派遣大内高手施加援手。大光明寺乃高宗御封护国宝寺,五山十刹之首,若叫蒙兀人肆意妄为,我大宋颜面何存。故而朕欲遣四郎率武德司高手前往宝陀山,务必不能叫蒙兀人得逞。”

    裴昀拱手领命:“臣义不容辞!”  大光明寺十年一场佛武会,若论及渊源,确是与皇室关系匪浅。

    却道当年靖康之乱,建炎南渡,高宗被北燕追杀,搜山检海,狼狈流亡,幸得大光明寺四大金刚拚死护驾,这才逃过一劫。为感其忠勇,高宗对大光明寺多加封赏,又亲笔御赐“天下第一”之碑,赞扬四大金刚武功高强,神勇无双。

    此事一经流传开来,武林群雄顿时义愤填胸。须知习武之人,谁不想争天下第一之名?大光明寺仅因护驾有功而得此名头,不服之人大有人在。

    此后数十年里,频频有天南海北江湖人士前往宝陀山挑衅,欲挑战大光明寺四大金刚,借此扬名立万。虽然从没有人最终讨到便宜,但大光明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长此以往,不堪其扰。

    终于在七十年前,大光明寺大开山门,举办佛武会,以武会友,切磋讨教,广邀天下英豪,堂堂正正决出个天下第一。

    是日,群雄毕至,共襄盛举,各路高手,各大门派为夺天下第一之名,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太华真人湛紫光、大光明寺四大金刚一空大师与八雅公子谢清逸,三人鏖战三日三夜胜负不分,是为平手。为化解争端,大光明寺化用佛祖拈花一笑的典故,打造了四朵优昙婆陀金花,赠三人一人一朵,自此成就江湖一僧一道一儒仙之佳话。

    此后,大光明寺索性每十年举办一场佛武会大比,许诺凡在大比上力挫群雄,又能打败寺中第一高手之人,即可取走第四朵优昙婆陀花。

    然而七十年过去,纵是有无数门派世家,无数江湖人士在佛武会上惊鸿一瞥,声名鹊起,却也再无一人能与大光明寺高僧平分秋色,那第四朵优昙婆陀花至今还置于寺内金莲阁中,等待有缘人摘下。

    而那蒙兀六真宗,想必正是为此而来。

    应下此差之后,裴昀欲告退之时,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开口道:

    “臣前日里去了一趟丰乐楼,欲找解娘子,却遍寻不到,不知官家可知解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赵韧闻言沉默片刻,幽幽一叹:

    “四郎既已得到答案,又何必再来相问?”

    裴昀心中一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艰难的吐出了四个字:

    “陛下三思。”

    “三思?”

    赵韧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四郎可知,去年朕又得次子,取名唤元儿,他生来爱笑,粉雕玉琢,比正儿还要俊秀,眉目似我,口鼻似甄儿,朕甚为喜爱他。”

    “然而未及满月,他便夭折了。”

    “甄儿为此肝肠寸断,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

    “那时朕头风之症犯得最重,最失意之时,朕去了丰乐楼,可你与疏朗都不在朕的身边。”

    “只有双双。”

    “朕不在乎她的出身,朕乃孤家寡人,她亦漂泊无依,彼此但求一真心知己罢了。”

    “朕相信,疏朗亦会理解的。”

    第182章 第拾二章

    上元节后,裴昀离开临安率领大内高手前往宝陀山。

    知客僧引路,入南天门,经紫竹林,来到寺院正门,但见门前石碑所题高宗亲笔所书四个大字:天下第一。

    裴昀下马解剑,上前瞻仰墨宝,但见那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道千钧,着实有睥睨众生之势。

    然而那“天”字第一笔上,略微凹凸不平,怎么瞧怎么古怪,裴昀眯眼看了半晌,忽而心有所感,试探着伸手覆上,五指正中浅痕。

    知客僧失声道:“侯爷切莫触碰!”

    竟是曾有人一掌击中此石碑!何人敢在大光明寺如此放肆?

    裴昀深深瞥了那知客僧一眼,未置一词,迈步进了庙门。

    “阿弥陀佛,老衲心诚见过小裴侯爷,寺务缠身,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望侯爷见谅。”

    眉须皆白的方丈心诚大师亲自带人前来迎接裴昀。

    “心诚方丈不必多礼,我等奉旨前来助阵,方丈有何吩咐尽可直言,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不让那番邦鞑靼在佛武会上得逞。”

    “为此等小事惊扰陛下,老衲实在罪该万死。”

    心诚口中说得谦卑,双目却不断往裴昀身后瞄去,数来数去只有了十几个人后,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敢问侯爷,山下可还有其他人马待命?亦或是,随后可还有其他高手分批前来?”

    “眼下便是我等此行全部人手了。”

    心诚闻言脸色微变,讷讷不语。

    裴昀疑惑道:“方丈是觉得人手不足?不知情报中那六真宗有多少高手南下?”

    “探听得知,那六真宗最厉害的乃是三大法王十二明妃,此番倾巢出动,而除此之外,六真宗还纠集了一班江湖邪魔外歪道,蛇鼠一窝,声势浩大。侯爷纵是武功高强,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方丈多虑了,”裴昀轻飘飘道,“六真宗声势浩大,我中原武林又何尝不是人多势众,届时群雄并起,谅那六真宗也讨不到好。”

    心诚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他踌躇半晌,吞吞吐吐道:

    “请各位大人入内堂稍作休息,小裴侯爷拨冗片刻,随老衲而来。”

    此言正在裴昀意料之中,她孤身随心诚老和尚一路来到一间僻静厢房之内,后者禀退弟子,取出了一支年头久远、伤痕累累的玉箫示意她看。

    “这是何意?”裴昀纳罕。

    “此乃敝寺仇家之物,多日前被送上门来。”心诚叹道,“侯爷,实不相瞒,六真宗固然是佛武会一大隐患,可这玉箫之主,才是本寺真正劲敌。此番大光明寺已大难当头,若应对不当,逃不脱个庙破人亡,身死名灭的下场!”

    裴昀愕然:“竟如此严重?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心诚又是重重一叹,花白的眉毛与胡子都纠结在了一起:

    “此事还要自五十年前说起——”

    自七十年前佛武会,一僧一道一儒仙名扬天下,武林中再无人敢挑战大光明寺,再十年之后的那场佛武会从开始到结束几乎堪称稀松平,老一辈人自诩身份,年轻一辈心怀敬畏,最终也没出现什么惊才绝艳的高手。

    而又十年后,江湖局势已是悄然变幻,大光明寺四大金刚相继圆寂,太华派在北方名声大噪,不屑南下,谢家家主谢清逸年事已高,其女谢若絮青葱少艾未成气候,各大门派高手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武林青黄不接之时。彼时唯一在江湖上令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一对凭空冒出来的神仙侠侣,二人男才女貌,珠联璧合,实乃人中龙凤,江湖人不知其名姓,便唤其做赤碧双仙。

    而正是这赤碧双仙中的男仙,玉箫仙,在那年的宝陀山佛武会上,以一柄普通至极的玉箫做武器,在擂台上大杀四方,力挫群雄,打得天下高手非死即残,甚至连彼时大光明寺第一高手都被其一掌击毙。正在他自诩天下无敌,擅自欲取那金莲阁中优昙婆罗花之际,有一无名小僧仗义出手,将其击败,这才保住了大光明寺“天下第一”之名。

    “我知道了,这位小僧,便是心明镜大师对不对?”裴昀忍不住道。

    心明镜大师乃是当今江湖公认的第一人,而他扬名之始,便是曾在某一年的佛武会,一举击败图谋不轨的强敌,从一寂寂无名的小和尚,一夜之间声名大噪。若单单只是绝顶高手,在人才济济的大光明寺中自然没什么稀罕,但彼时的心明镜却只有一十四岁。如此少年英杰,如此传奇罕见,以致于此后数十年间都被武林所津津乐道。

    “阿弥陀佛,正是心明镜师弟最终出手制敌,使得敝寺转危为安。”心诚神色有些许微妙,但仍是继续道,“那玉箫仙虽被击败,却并不服气,掌门师叔见他行事乖张,心胸狭窄,故而逼他当场立下誓言,五十年不得踏入江南一步,以免他有生之年前来复仇。谁料正是此举激怒了他,他咬牙切齿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立下此誓,而出门之时却一掌拍碎了御碑,并扬言道,五十年后他必归来血洗大光明寺,满庙和尚一个不留。”

    及至今年二月初二,此事正正好好过去整五十年,那催命一般的玉箫果然出现。

    裴昀闻言不禁皱眉:“就算他当年二三十岁,五十年过去,那玉箫仙少说已至古稀之龄,不说风烛残年,至少盛年不再,大光明寺高手如云,方丈何必如此”如临大敌?

    “侯爷有所不知,这玉箫送来之时,乃是被人插在了潮音洞观音像额头正中,箫身几乎全没。玉石何脆?石像何硬?玉箫没石像,竟是玉箫无损,石像未裂,如此内力,何等骇然!这上面的伤痕还是我寺弟子敲凿取出时所致。”心诚苦笑道,“更令敝寺颜面扫地的是,那玉箫乃是青天白日被人所留,而满寺弟子竟是无一人发现此人行踪。”

    此人武功登峰造极,着实叫人目瞪口呆。

    裴昀不由问道:“那此人身手与贵寺心明镜大师相比如何?”

    “这心明镜师弟不巧旧疾复发,正在静修静养,此番怕是不能在佛武会上露面了。”

    裴昀听罢不禁有些失望,心明镜大师超然物外,甚少沾染红尘俗事,此番难得佛武会盛世,不能得见大师出手,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今次这玉箫仙和六真宗同时出现,万一二者联手,我大光明寺势必在劫难逃,寺中弟子性命是小,若叫蒙兀人欺辱我大宋无人,老衲实在万死难辞。”心诚怅然一叹,“却不想侯爷此行精兵简将,这实在是”

    “大师不必担心。”裴昀低声道,“山下另有五百殿前司精锐埋伏,一声令下,即可迅速上山。”

    她早已料到心诚求援,绝不会单纯只是六真宗南下这样简单,故而才有此一招,引得他吐露实情。门前那高宗御碑应是那玉箫仙一掌拍碎之后,修葺翻新所得。御碑被毁,其事可大可小,大光明寺大抵是畏惧朝廷怪罪,这才一直瞒而不报,此番命悬一线,心诚却是不得不坦白了。

    心诚闻言果然大喜:“善哉善哉,侯爷行事妥当,老衲这便放心了。”

    “不过方丈大师,我等须有言在先,殿前司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若是事干蒙兀人图谋不轨,大光明寺生死存亡,我等义不容辞,若仅是江湖恩怨,还请贵寺自行解决。”裴昀意味深长道,“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心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如此理所应当,陛下皇恩浩荡,敝寺上下感激不尽。”

    佛武会之期乃是二月初二,裴昀这几日便在大光明寺中暂住下来,她将手下人马分为两批,一批前去打探那六真宗的踪迹,一批去查询那玉箫仙的来历,知己知彼,以策万全。

    玉箫仙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年来江湖上也没有半点消息,裴昀便想前去询问心明镜大师,毕竟他是唯一与此人交手之人,兴许能从其武功路数,推测其师门出身。然而心诚方丈对裴昀的提议总是多般推辞,只道心明镜身在病中不便见客。

    裴昀心中狐疑,却并不表露,只暗中探听了心明镜所住居所,这一日,她避开大光明寺弟子,独自前往拜访。

    宝陀山地处海岛,四面环水,山峰众多,殿宇林立,气势恢宏,大光明寺东西南北四峰上各设四院,传艺授功,四院首座乃是寺中方丈之外地位最高的僧人,以下各辖数百僧侣与外门弟子,自上而下等级森严。

    而心明镜大师却不在这四院之中,他独身居住在宝陀山最南端的雪涛山,距离四峰所在甚远。

    裴昀本以为心明镜大师地位超然,不执于物,故而避世清修,怡然自得。然而一路走去,那雪涛山山路崎岖,荒凉无人,与前面大光明寺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模样十分格格不入,待上到山顶,但见一片空地之上只得四五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常年无人修葺,歪七扭八,摇摇欲坠。

    前后左右,四下无人,唯有房头空地上有个闷头扫地的小和尚,裴昀犹豫着上前问道:

    “这位小师傅,敢问心明镜大师可在?”

    小和尚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圆脸短手,他抬头看了看裴昀,双手合十,语气和善道:

    “心明镜正是住在这里,请问施主尊姓大名,来此所为何事?”

    “在下裴昀,听闻心明镜大师卧病在床,特来探望。”

    “阿弥陀佛,原来施主便是闻名天下的小裴侯爷,小僧失礼了。”

    “不敢不敢。”

    “若裴施主只为探病而来,现今施主病已探完,可以请回了,若施主还有他求,倒是可以等小僧扫完地后,与施主详谈。”

    裴昀一愣:“什么?小师傅你——”

    小和尚微微一笑:“小僧虽不是大师,但法号正乃心明镜是也。”

    第183章 第拾三章

    裴昀不可置信的打量着面前自称心明镜的小和尚,心明镜大师五十年前以十四岁稚龄在佛武会上名扬天下,如今五十年过去,他为何还是这番青春模样?

    不过经他点破,裴昀才发现,眼前之人乍看之下面容年少,可细细瞧来,他双眸沉静如水,唇边温和含笑,眼角隐有细纹,周身气度平和内敛,绝非少年人能有。

    “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师见谅。大师内力精深,驻颜有术,实在令人敬佩。”裴昀由衷道。

    纵是她师公靠春秋谷独门修炼秘术青春不老,却也远远达不到这般地步。

    “裴施主谬赞了,容貌乃身外之物,小僧从未执着苛求,一切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裴昀试探问道:“不知大师身患何疾,有何病症?恕在下直言,大师红光满面,气息平稳,似乎不像患病的模样。”

    “是方丈师兄说小僧卧病了吧?既然他这样说,那小僧便确实是病了,只是卧床无趣,忍不住下地活动活动罢了。”心明镜不甚在意道,“裴施主似乎有事请教,且先稍坐片刻,小僧的地很快便扫完了。”

    裴昀完全没听懂心明镜话中之意,不知是禅意隐晦,还是别有内幕,但也不敢多问,只依言等候。可这房前连院子都没有,更不消说桌椅板凳了,最终她只能拣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墩勉强坐了下去。

    心明镜扫地,与寻常人扫地不同,寻常人扫地皆是从里往外倒扫,以免踩乱污迹,脏了鞋袜,可心明镜却是从外往里而扫,石板石阶上的杂草枯叶如他心意一般,丝毫不乱飞乱跑,而是顺势乖乖的聚集成堆。从头扫到尾,心明镜足上僧鞋僧袜依旧洁白如昔,不见半分脏污。

    待心明镜放归扫把,从房内端着茶水走来之时,裴昀发自内心道:“大师武功深不可测,在下佩服五体投地。”

    内力精深者,排山倒海,开碑裂石,其实并不困难,真正难的是飞花拈叶,细致入微,举重若轻,能将内力控制收敛随心自如到这般地步,某种程度上说,却是比玉箫插石像还要令人骇然。

    心明镜微微一笑,既不反驳,也不自谦,只开口道:

    “如若我所猜不错,裴施主乃是为那玉箫仙一事而来的吧。”

    “正是。”裴昀正色道,“因年代久远,寺中高僧对五十年之事知之甚少,故而在下想请教大师,可还能记得与那玉箫仙对决的细节之处?此人武功招式有何特点?可能看出师门来历?”

    心明镜仔细回想了一番,有些为难道:

    “此事方丈师兄也问过小僧无数次,但当年发生之事,小僧确实晕头涨脑,记忆模糊,对那玉箫仙所使武功也看不出名堂。”

    “为何会如此?”

    “小僧天资驽钝,武艺稀松,虽入寺多年,彼时也只刚刚学会了一套入门的无量掌而已。”

    裴昀大惊:“那心明镜大师是如何打败玉箫仙的?”

    “只因一切法大师将其身上一甲子功力传给了小僧,小僧这才得以打败了那玉箫仙。”

    “一切法大师?”裴昀默念了几遍,小心翼翼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位高僧大名。”

    一心正念,大光明寺“一”字辈高僧中最出名的便是当年护驾高宗的四大金刚,其余诸位江湖上也有姓名,可这一切法大师之名,她委实闻所未闻。

    “裴施主不知家师名号也属实正常,家师如小僧一般幽居雪涛山苦修,轻易不见外人。当年佛武会上玉箫仙耀武扬威大杀四方,大光明寺危在旦夕,家师因故不能下山,故而收下小僧做徒弟,将毕生功力传给小僧,嘱咐小僧击退强敌,保住大光明寺声誉。”心明镜笑了一下,“在此之前,小僧不过是饭堂一帮厨杂役罢了,那日恰好来雪涛山送斋饭。”

    当年佛武会上万众瞩目的小和尚,竟是以他人六十年内力与一套简简单单的无量掌,力挫强敌,拔得头筹。此事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难怪心明镜道自己晕头涨脑,记忆模糊,寻常人乍得一甲子内力,不筋脉炸裂,爆体而亡已是难得。而他的身量相貌自此维持在当年之态,停滞不前,怕也是因此所致。

    裴昀听罢呆愣许久,回过神来,疑惑也渐渐涌上心头:“当年一切法大师因何故不能下山?如今大师你又为何继续在此苦修?”

    “此事乃敝寺门规,不可谓外人道也,恕小僧不能对施主多言。”

    “是在下逾越了。”裴昀急忙施礼道。

    她想了想,又问道:

    “方丈大师道,那玉箫仙与妻子并称赤碧双仙,却不知佛武会上,另一女仙可出手了?”

    “其妻绰号赤衣仙,二人一人使碧箫,一人着红衣,这才得名。说来奇怪,那赤衣仙虽与玉箫仙同行,却是不曾出手,似乎对胜负全然不放在心上,仅在玉箫仙败于小僧之手,方丈师伯欲趁机将其一掌毙命之时,她才阻拦,方丈师伯无可奈何,只得叫其立下誓言。”

    心明镜想了想,又道:“不过那次佛武会过后没多久,赤衣仙倒是又跑到宝陀山上来了一趟,口口声声叫寺里交人,似乎是她的丈夫不知去向,可敝寺并未藏人,又如何交人?那赤衣仙闹了一通,最后只得不了了之了。”

    赤衣,碧箫,裴昀心中不禁想起当初在师公房中看到的那幅画,有了不好的联想,脸色因此变得难看了起来。

    见她不语,心明镜也不追问,只手持念珠默诵经文,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沉默。

    不多时,有二僧自山下而归,二人一高大,一瘦小,高大僧人挑水,瘦小僧人抱柴,二人见有客至,不禁皆是一愣。

    高大僧人颔首行礼,瘦小僧人却不知为何脸色一白,身子一抖,丢下手中干柴,噌的一下蹿进了屋中,关紧木门,再也不肯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裴昀却已顾不上此人的古怪,她一见那高大僧人,不禁霍然起身,高喝道:

    “正志?!”

    狂僧正志!当初因妖女桃姬叛出大光明寺,投靠北燕世子府,在悯忠寺内看守赵韧的正志!他怎么会在这里?!

    正志不识裴昀,但见她语气不善,也知是敌非友,当即摔下水桶,扁担在颈间转了一圈落在手中,眉宇间闪过狠戾之色:

    “若想寻仇,冲我大和尚来!莫叨扰我师父清修!”

    “正志。”

    心明镜轻飘飘唤了一声,语气无奈道:“为师难得来一外客,你还想将他赶走不成?为师等你挑水做饭已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却又将水洒了一地,是想饿死为师不成?还不快去重新挑水?”

    正志一愣,脸上狠意渐渐褪去,他收起手上招式,愣愣的站在原地,颇有丝手足无措,如同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

    “弟子知错,弟子这就去挑水做饭。”

    说罢他重新捡起水桶挑在肩上,胡乱冲裴昀行了一礼,转身跑下了山。

    “这——”

    裴昀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还是之前那个欺师灭祖,目空一切的狂僧吗?

    “裴施主见笑了,这二位是小僧的徒儿正志与正命。裴施主似乎认识正志,可是与他在山下曾有过节?”

    悯忠寺之事不易宣扬,裴昀谨慎道:“过节谈不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往事略有耳闻,听说他被白眉黑面僧心业大师捉回了寺中,却不知如今为何又投到了大师您的门下?”

    心明镜微微一叹:“正志当年因心性偏执,一时想不通下山而去,可巧心业师兄也同样偏执如狂,千里迢迢将他擒回寺中,要按照寺规戒律,把他杖毙。小僧于心不忍,为他求情,方丈师兄给了小僧三分薄面,只将其武功废去,改拜小僧为师,终生不得离开雪涛山一步,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大师真乃大慈大悲菩萨心肠……”

    裴昀留意到,提及正志之事,心明镜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过“正邪”“对错”这般字眼,除去救命之恩,恐怕这也是正志能对其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一大原因吧。

    宝陀山与其他寻常寺庙不同,从上到下,人人嫉恶如仇,性烈如火,就如那寺中绝学金刚伏魔功一般,刚猛霸道,以暴制暴。而这心明镜大师却是难得的平和宽宥,慈悲为怀,这本是出家人应有之道,然而放在这大光明寺,却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裴昀正在沉思间,心明镜冷不丁开口问道:  “若小僧没有看错,裴施主似乎功行岔路,经脉受损吧?”

    裴昀一惊:“大师如何看出来的?”

    “方才你起身之际,真气流转,内息吐纳有异,小僧便猜到了。”心明镜语重心长道,“经脉之损可大可小,裴施主还是尽早医治,以免后患无穷。”

    裴昀苦笑:“多谢大师关心,只是我这伤病实是难愈,待日后再想办法罢。”

    二人又聊了半晌,关于内力修行,关于当年佛武会诸事,关于天下局势,越聊越是投机,彼此都觉身心舒畅,没有半分不快之感。心明镜虽年过半百,仍是心念纯善,为人质朴,裴昀聊得兴起,全然忘了时辰。

    这期间那正志重新挑水而归,烧了饭菜,三人用罢,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侯爷!侯爷!”

    一小沙弥匆匆寻来,见裴昀在此,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侯爷果然在此,叫小僧好找。”

    “念法,可是出了什么事吗?”裴昀不禁问道,这沙弥法号念法,乃是心诚方丈指派给她使唤的小和尚。

    念法支支吾吾道:“倒也不算大事,只是方丈嘱咐,心明镜师叔祖体弱多病,侯爷不便打扰,还是请回罢。”

    裴昀皱眉,心明镜大师比她身子骨还要健朗,不知这心诚方丈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心明镜倒是开口道:“既然如此,裴施主便请回去罢。小僧与裴施主一见如故,颇有缘法,若裴施主有意,随时可以来寻小僧畅聊,小僧欢迎之至。”

    裴昀遂起身告退,临别之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大师,佛武会上,若那玉箫仙当真卷土重来,欲报仇雪恨,大师可会出手?”

    寻常凡人,不过百年寿数,心明镜先得一切法大师六十年功力,又自行修炼了五十年,怕是大罗神仙也不是敌手,江湖第一人之称名不虚传。若他能下山出手,无论玉箫仙还是六真宗恐怕都讨不到好!

    心明镜颔首,语气平淡道:  “师父圆寂之时,小僧已答应过师父,终身护寺,不得食言。只要方丈师兄同意,小僧自然义不容辞。”

    第184章 第拾四章

    乌飞兔走,弹指一挥间,二月初二佛武会已至,江湖众人齐聚宝陀山,共襄盛典。

    依照往年惯例,佛武会竞场设在了寺中达摩峰前一片开阔平整的圆坪处,圆坪正中搭七尺高台作切磋较量的擂台,台下由近及远,依次设软帐木棚、座椅软榻无数,供与会者观战。

    天不亮时,便陆续客至,在寺内知客僧的接待指引下,来到达摩峰前,寻得棚帐下坐定。随着日头渐升,各路人马越聚越多,粗略数去,竟已有数千人到场。

    场内之人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五花八门,有显赫一时的门派世家,英雄豪杰,亦有茕茕孑立的独行孤侠,无名小卒。因是大光明寺为东道主,来者多是名门正派白道中人,有那邪魔奸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连山门也进不了。

    裴昀一行人被安置在了台下观赏视野极佳的一处软帐内,轻纱垂坠后,裴昀一边听着念法细声细气的禀报来客情形,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到场众人。

    所谓江上代有才人出,又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距离逍遥楼云中血宴,已过去了七年之久,北燕灭亡亦是三年有余,武林格局早已天翻地覆,变了一番模样。姑苏谢家、洞庭潇湘阁、齐云山白岳剑派、江陵瞿家仍是威风不减;剑阁鹤鸣派、鄱阳湖落星山庄却是日渐没落衰败;神剑门与雷火堂因钓鱼城一战双双销声匿迹;黄山天都派、飞刀门、扬州夏家近些年皆因出了厉害人物,而风头正盛;曾经依附归降世子府的门派世家成了众矢之的,江湖人人喊打,倒也无人来佛武会上自讨没趣。除此以外,另有数也数不清的江湖侠客在这数年间接连崭露头角,又陆续身死名灭。种种恩怨情仇、爱恨悲喜,交织在一起,如同细密的网,人在江湖,即在网中,剪不断,理还乱。

    便在裴昀打量着软帐外之人时,软帐外的江湖人士也在对其议论纷纷。

    须知有资格进入软帐上座之人,要么是姑苏谢家、洞庭湖潇湘阁这等数一数二的世家门派,要么是与大光明寺素来交好的灵隐寺、天界寺之流,而裴昀所在的软帐最是奢华、最是神秘,却不知是哪路人马,有何来历。

    只有个别阅历深,见识广之人,眼尖看出那软帐外所立侍卫佩刀服饰来自大内,顷刻间已是心中有数,这软帐之内必定是朝廷中人,非富即贵。

    正午时分,满场或坐或立,已是挤满了来客,众人坐定后,大光明寺众僧分批而出,肃容噤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四院首座高僧相继上台与群雄见礼,心诚方丈最后出来,他立在高台之上,双手合十,开腔道:

    “阿弥陀佛,十年一场佛武会,承蒙天下英杰赏面大驾光临,敝寺蓬荜生辉,荣幸备至。”

    这几句话被心诚以丹田内力震送而出,便是会场人群之外最边角处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心诚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再申佛武会大比规则,并命弟子将那金莲阁内的优昙婆罗花请出,呈现于众人面前。

    但见白玉琉璃匣中,一朵枝叶栩栩如生,娇艳秀美的金花静静而置,通体散发着灿灿佛光,莹莹宝气。

    满座豪杰一时噤言,四下里兴奋的粗喘声此起彼伏。

    金花本不算名贵,名贵的是此朵金花背后代表着的“天下第一”之名,无数人为之生,为之死,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见群情澎湃,跃跃欲试,心诚方丈脸上不禁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弥陀佛,不知在座英雄,哪位第一个上台?”

    “我先来!”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黑影飞身跃至高台上,此人是个瘦骨嶙峋一身黑袍的中年男子,一只眼睛还被黑布所蒙,他干净利落摆了一个大鹏展翅之式,似笑非笑道:

    “在下独眼飞狐欧阳七,哪个敢来讨教?”

    他一上场,台下顿时哄堂大笑,不少人起哄道:

    “独眼飞狐,你都连孔雀娘子都打不过,还敢来佛武会逞英雄?”

    “老七啊,你是想把另一只眼也瞎了不成?”

    此人武功平平,行事阴损,自有人看不惯他逞威风,当即有一持剑少年跳上高台,趾高气昂道:

    “湖州石家石三泰前来领教!”  心诚方丈走下高台,二人遂战在了一处,佛武会大比至此正式拉开序幕。

    却道这佛武会擂台规矩,数十年如一日,简单明了——车轮战,不论生死,除非一人主动认输,亦或被打下高台,能撑最后之人即为胜出。

    如此一来,虽有体力与运气成分在内,但大体来讲还是越靠后上场之人武功越厉害,而先上场之人不免成为炮灰垫脚石。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争先恐后,这不是因为他们愚蠢,不自量力,正是因为他们太过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注定打不过真正的高手,还不如趁着无人上台之际,出出风头,若能侥幸击败几个小有名气的对手,自然能将自己的名号打出去。当然,有那狂妄之徒,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就自认为天下无敌的是例外。

    佛武会将持续三日,前两日里,擂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齐云山白岳剑派掌门聂天磊不慎败于江陵瞿家少主瞿明光剑下,两家自此结下龃龉;铁掌无敌马老英雄之孙虽输给了飞刀门新秀,却在之前以铁掌连挫三人,不堕祖父威风诸如此类之事,林林总总,台上精彩纷呈,台下津津乐道,一切风平浪静,无论玉箫仙还是六真宗都不见踪影。

    到了第三天上午,台上守擂之人乃是黄山天都派掌门修云海。此人三十上下,使一对雌雄双剑,剑法精绝,已是连斗六人无一败绩。若论武功自是高强,但他人品低劣,贪财好色,江湖名声并不好。

    裴昀与此人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他尚未当上掌门之时,曾率众强抢夺过云中帖,因此裴昀对他毫无好感。

    此时此刻,修云海在台上又将一人击落,正在耀武扬威之际,但见一道倩影翩跹而来,轻盈而落,一面容清秀的白衣女子拱手道:

    “小女子白练飞天常小娥,恭请修掌门赐教!”

    修云海眯起眼睛从头到尾打量了常小娥一番,笑道:

    “常姑娘人如其名,确有姮娥仙姿,今日能与姑娘交手,修某三生有幸。若只单单争个输赢,未免大煞风景,你我不如定个彩头如何?”

    “修掌门想定什么彩头?”

    “听说常姑娘双十年华,还未婚配,想必是没寻到可心之人,修某不才,一派之掌,足堪相配。今日比试,姑娘定然输在我手,不如便顺势以身相许,成就一桩良缘如何?”

    话音落下,台下登时有不少好事之徒抚掌叫好,调笑道:

    “此言甚是,修掌门诚心求娶,常姑娘你便嫁了吧!”

    “眼下答应下来,总比输了以后难堪要强。”

    常小娥闻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冷喝了一声“痴心妄想”,随即率先动手,杀了过来。

    此女武器江湖少见,乃是两段七八尺长的白练,水火不侵,刀剑不破,平素里藏在袖中,对敌之时出其不意。长兵器本就不易使,更何况是这般柔软无骨的白练,可她既是能得“飞天”之名,必是已将这武器练得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但见台上白练翻飞,挥打缠绕,如两条白蛇般灵活,而常小娥轻功卓绝,忽左忽右,身子曼妙,不似是比武,竟像是合着鼓点跳了一曲白练舞。

    而修云海手中一长一短雌雄宝剑也不是吃素的,他虽一时无法近身常小娥,却也在白练的攻击中游刃有余,应付自如,甚至还能一边对敌,一边出言调戏,“好妹妹”“好娘子”叫个不停,气得常小娥脸色越来越黑,出招越来越狠。

    裴昀在台下看到一半,便已知常小娥要输,不禁心中叹息。白练狭长,挥舞起来最重要的便是掌控节奏,如今常小娥的节奏完全被修云海带偏,随他的攻守缓急而动作,必不可能赢了。

    果不其然,十招以后,常小娥不慎被自己的白练缠足,脚下一绊,虽及时翻身未曾摔倒,但到底是乱了招式,被修云海寻到破绽,一剑向胸口刺来。

    常小娥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便要命丧当场,谁料那修云海手腕一转,这一剑没有刺下,却是划破了她的衣衫。常小娥只觉胸口一凉,身前衣衫已碎,白玉般的肌肤和鲜红的肚兜顿时露了出来,她不禁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抱胸蹲下了身来。

    修云海不怀好意的问道:“常姑娘,你可还要继续和修某比试下去啊?”

    衣衫既破,再比下去只会春光乍泄,常小娥羞愤欲死,咬牙切齿道:

    “我认输。”

    而后她将白练裹身,遮住肌肤,掩面飞下了高台。

    有那好色之徒,还在一旁叫嚣着:

    “嫦娥娘娘,怎地不比了?我等还想一饱眼福呢!”

    “修掌门说话还算不算数?既然赢了,还娶不娶人家了?”

    修云海哈哈大笑:“这娘们儿袒胸露乳,不守妇道,不娶了不娶了!”

    “一派之长,如此下流,令人作呕,多行不义必自毙,修掌门莫要太过狂妄。”  一道清朗嗓音忽而传来,打断了修云海的狂笑,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台下最华丽的那顶软帐中,不知何时走出来了一个青衣身影,她背脊挺拔,负手而立,虽是自下而上仰视,却丝毫不显怯态。

    修云海被她瞧得心中一激灵,冷哼道:

    “你是什么无名小卒,不服气就与我擂台上见真章!”

    裴昀不答,只侧头吩咐了身边侍卫几句。侍卫遂捧着一件华贵衣衫来到那常小娥面前,朗声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记挂在心,裴侯爷欣赏常女侠英姿飒爽,特将此衣相赠,望女侠收下。”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大江南北谁不认识这位鼎鼎大名的小裴侯爷,却不想那帐中贵人竟是他!

    常小娥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刹那间泪盈于睫,双手接过衣衫,批在身上,对着裴昀的方向遥遥下拜:

    “多谢侯爷赠衣。”

    裴昀微微颔首,随即又对心诚方丈道:

    “佛武会大比虽以武功决天下第一,却也不该让乱七八糟的人扰乱佛门清净之地,大师以为如何?”

    大光明寺居中裁判,对擂台之事极少干涉,但裴昀既然开口,心诚自然也不能拂其颜面,遂开口道:

    “阿弥陀佛,修施主还请慎言慎行。”

    “大师教训得是,修某一时忘形了。”

    修云海被下了面子,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应了下来,大光明寺他不敢反驳,小裴侯爷也不是他能得罪之人,当下将全部怒火转移到了擂台上,大喝道:

    “还有何人敢应战?!”

    第185章 第拾五章

    时至现今,在场中人该出手的多半已出手,没出手的要么武功低微,要么自持身份,不少人看那修云海不顺眼,想将其击败,却又没有把握。

    僵持片刻,自前排软帐中传来一女声:

    “我来!”

    但见那属于潇湘阁的软帐中走出了一行七八人,皆是年轻女子,为首之女一袭水蓝衣裙,腰佩长剑,眉宇间英气十足,正是潇湘阁阁主丁墨兰。

    七年前潇湘阁上任阁主丁云潇身死云中血宴,传位于小弟子丁墨兰,阁中众人多有不服,有人出走叛离,有人谋权篡位,潇湘阁一度元气大伤,险些没落。然而丁墨兰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勤学苦练,整顿束下,清理门户,这才将师门堪堪保住,又用了两年时间招兵买马,使得潇湘阁再一次壮大,终不负其师临终所托。

    眼下的丁墨兰身手气度,早已今非昔比,她在阁中弟子簇拥之下,轻身一跃,立在了擂台之上,长剑出鞘,随意挽了一个剑花,清清冷冷道:

    “修掌门请——”

    修云海见丁墨兰貌美,色心又起,可前车之鉴,再不敢放肆,只阴沉着脸色,提起双剑攻了上来。

    裴昀既已露面,索性直接在帐外坐了下来观战。因卓菁之故,她对潇湘阁武功也略知一二,潇湘阁独门绝技乃是三十六式潇湘剑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刚柔并济,精妙非凡。丁墨兰这些年来应是下了苦功夫钻研,虽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地步,却也足以和那修云海打个有来有回,不分胜负了。

    正在她凝神观望台上战况之时,身边突然走来一男一女,男子手摇折扇,风度翩翩,女子碧玉年华,秀美清丽。裴昀恍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直到那男子开口道:

    “在下姑苏谢岚,见过小裴侯爷,这位是舍妹谢心书。”

    原来是姑苏谢家二公子谢岚,只不过数年过去,围在他身后转的小姑娘从三小姐变了六小姐。

    当年一面之缘,裴昀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只矜持道

    “谢公子、谢姑娘,久仰大名,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却是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侯爷。”

    谢岚压低声音道,“听闻侯爷与我大哥相交已久,不知我大哥现下可好?”

    谢岚的大哥,自然便是谢岑了。

    当年谢岑与谢家彻底断绝关系,谢家对外所称是大公子在云中血宴与其他武林中人一同遇害,以此洗刷谢家与逍遥楼的干系,但谢家内部多少还是有人清楚真相,尤其是这位谢二公子。大公子离去之后,二公子自然顺理成章上位,谢岚不仅完全取代了谢岑在谢家的地位,甚至还娶了曾经谢岑的未婚妻琅玡王家小姐王阮芷,前年谢若絮退位,颐养天年,如今的谢岚已正式成为了姑苏谢家的家主。

    故而此时此刻,他有此一问,裴昀不得不心生警惕。

    “谢公子的大哥不是已在多年前亡故了吗?在下却是无缘识得那位大公子的。”裴昀不冷不淡道。

    “或许是在下记错了,”谢岚微微一笑,“那不知朝中那位曾经的副相参知政事谢岑大人,如今可好?”

    “谢大人一切安好,劳谢公子费心了。”

    “这便好。”谢岚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冷嘲热讽,还是真心挂念。

    裴昀本以为他问完便会离开,谁料他直接命谢家仆从搬了两张软榻放在了裴昀身边,两兄妹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坐下来。

    “此处视野甚好,侯爷不介意我和哥哥陪你一同观看吧?”谢心书满脸天真地问道。

    裴昀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允。

    三人并排又看了片刻,谢岚开口道:

    “丁阁主与修掌门这一战,不知侯爷更看好谁获胜?”

    此时擂台上战况越发激烈,裴昀看得全神贯注,双目一错也不错道:  “丁阁主必胜。”

    “为何?”

    “论武功,二人旗鼓相当,但修云海连斗七人,已是体力不支,他本该见好就收,却偏偏还要硬撑。而丁阁主的剑法,意在一个韧字,她一定会比修云海坚持得更久。”

    “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是这般认为的。”谢岚抚掌而笑,“早听闻小裴侯爷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不知今日佛武会上侯爷可有兴致下场一试?侯爷若有意,那金花定然是侯爷囊中之物。”

    这话说得,好像她以势压人,强逼大光明寺低头一样。

    对付谢岑,裴昀或许还差点功夫,但对付他弟,她实在是手到擒来,当下她瞥了谢岚一眼,似笑非笑道:

    “‘天下第一’的殊荣,乃朝廷封赏大光明寺,今次我奉官家旨意而来,若费力将那金花再赢回去,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谢岚一噎,不以为忤,反而意味深长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放心了。”

    话音落下,台上胜负已分,在丁墨兰锲而不舍的缠斗之下,修云海终是支撑不住,被其逼下了高台,临了临了还被长剑划了十几口伤口,一袭外衫如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狼狈不堪。丁墨兰此举,显然是为了常小娥打抱不平。

    天都派的弟子七手八脚扶起修云海,一行人灰溜溜的退下了。

    成王败寇,丁墨兰站在高台之上,拱手接受八方喝彩,台下潇湘阁弟子亦昂首挺胸,与有荣焉。潇湘阁中皆是女子,素来被江湖人不怀好意低看一等,如今阁主终于在佛武会上扬眉吐气,日后哪个登徒子再敢对潇湘阁弟子心怀不轨,少不得心中都要掂量三分。

    谢岚将这一幕看见眼中,不由冷笑了一声:  “潇湘阁的风头今日也该出够了。”

    话音落下,人已飘然远去,落在了擂台之上,他站定在丁墨兰面前,朗声道:

    “姑苏谢岚,请丁阁主赐教!”

    谢岚这一亮相,少不得引来场中人议论纷纷,自四十年前佛武会上惊鸿仙子谢若絮一战成名,姑苏谢家再未有人在佛武会上一展身手。眼下谢岚出现在擂台之上,便是说明这位新任家主欲效仿前人,有意在今次佛武会上扬名立万,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齐名,如若不出意外,这一场擂台将会是今日佛武会大比最后一场了。

    丁墨兰自然明白眼下这翩翩公子欲拿潇湘阁开刀立威,当下脸色微变。谢家剑法精妙非凡,独步天下,潇湘阁多半不是对手,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若稍露怯意,方才一战好不容易赢来的声誉,怕是就要前功尽弃了。因此她选择迎难而上,干脆利落抱拳回礼:

    “谢公子,请——”

    剑随人势,同样的功夫同样的兵刃,在不同性格的人手中,施展的效果亦是天差地别。秋水软剑,谢家剑法,裴昀也算领教过数次了,谢若絮的优雅凌厉,谢岑的潇洒不羁,可到了谢岚手中,却是变成了狠辣诡秘,冷酷无情。

    他在象征性的让了丁墨兰几招彰显风度之后,剑下再不留情,出手逐渐凶狠了起来,一招一式,杀意尽显。

    “怪不得谢公子刚才对我有此一问,”裴昀对谢心书道,“看来令兄对今日拔得头筹势在必得啊。”

    谢心书笑意盈盈道:“谢家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我哥哥赢下擂台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是啊,名正言顺。”

    裴昀笑了一下,看来谢岚在乎的也是这四个字。

    在谢岚的步步紧逼之下,丁墨兰左支右绌,逐渐露出破绽,有几次剑锋都堪堪擦着她要害而过,看得台下众人不禁齐齐为她捏了把汗。

    但见谢岚一招“风声鹤唳”直刺丁墨兰右肩,丁墨兰侧身微避,长剑挽花,一招“烟波浩渺”斜指谢岚左腰,岂料谢岚不躲不闪,手腕一抖,秋水软剑软折回返,绕过丁墨兰颈间,无缝衔接了一招“草木皆兵”,眼看就要将丁墨兰喉间划破,后者大惊失色,狼狈向后一翻一滚,躲开了这招致命一击。谢岚不依不饶,紧随其后,左脚踏步,右腿一弹,正中丁墨兰腰腹,毫不留情一脚将她踹飞下台。

    “阁主——”

    “丁女侠——”

    众人眼见丁墨兰口喷鲜血横飞出去,却无力施救,不禁连连惊呼,便在其即将落地之际,但见一道黑影闪电般蹿了过来,刚刚好将丁墨兰接在了怀中。

    “墨兰姑娘,你没事吧?”

    丁墨兰剧痛之下,勉强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男子相貌端正,气度内敛,面上隐有风霜之色,眉宇间透出几分熟悉,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了。

    “你、你是?”

    男子低声道:“当年华亭水畔,姑娘许诺收留之情,小生没齿难忘!”

    丁墨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啊!是你!”

    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赶过来的潇湘阁弟子围了上来,男子见状便将丁墨兰交给了她们,并从怀中掏出了一瓶丹药塞给了其中一名弟子道:

    “这是九转护心丸,墨兰姑娘受了内伤,快快让她服下。”

    “啊这——”

    那弟子接过药瓶,且惊且喜,这九转护心丸可是疗伤奇药,这人出手如此大方,究竟是何来历?

    而那男子赠药过后,却也不多停留,转身便向擂台走去。

    那厢心诚方丈已走上了擂台,正要宣布今日结果:

    “若再无人敢上台挑战,那么今次佛武会大比的胜出者便是姑苏谢家谢岚公子了!”

    赢得擂台车轮战站到最后之人,是为胜出者,胜出者可选择是否与大光明寺高僧对战,只有击败大光明寺高僧,才能真正赢得优昙婆罗金花,获得“天下第一”之名。七十年来,从未有人过得这最后一关,故而那最后一朵金花,至今还在寺中典藏,而大光明寺的超然地位亦是七十年来屹立不倒。

    谢岚武功之高,同辈之中俨然再无敌手,在场众人哪个也不敢上台自取其辱。况且最后由姑苏谢家获胜,也是情理之中,无论其他江湖人士还是大光明寺都对这个结果极为满意,心诚方丈更是想尽快了解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正在那谢岚傲然而立,得偿所愿享受着万众瞩目之时,但见一人走上高台,大声道:

    “还有我!我还没向谢公子挑战!”

    此人正是方才救下丁墨兰的那名男子,谢岚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此时不由嗤笑道:

    “想为佳人出头?倒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秋水剑下从没有无名亡魂。”

    “我不是无名小卒。”

    那男子举起手中被破布包裹的长剑,一圈又一圈缓缓解开破布,露出一柄乌黑短粗的剑来,他面容沉静,一字一顿道:

    “在下泰山剑宗掌门戴平,特来领教谢家剑法!”

    第186章 第拾六章

    泰山剑宗戴平

    这六个字如平地一声惊雷,在人群中炸了开来。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在江湖老辈人眼中,这泰山剑宗不知早多少年前便派毁人亡了,怎地如今又出来了传人?他既姓戴,却不知与当年的老掌门戴震霆是何关系。而在年轻小辈耳中,就压根不曾听过这一消失已久的门派。

    人群之中,便只有裴昀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甫一见戴平便觉得眼熟,但是不敢肯定。只因这些年来,他无论气质性格,还是武功身手都是大不相同,如何也瞧不出半分当年那个吊儿郎当混小子的模样。

    而他手中那柄乌黑短剑,如若她所料不错,正是由那昆仑神铁所铸,当年他与他们一同从云中宴逃生,因他一身恶臭扑鼻,竟是谁也没能察觉他身藏了一块绝世宝物。

    从不懂武功的泼皮无赖,变成现今这般气度沉稳的侠士,看来这七年间,他经历不凡。

    而谢岚却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只皮笑肉不笑道:

    “泰山剑宗早已覆灭多年,哪里来的招摇撞骗之小贼?你既然执意找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乌剑出鞘,秋水强攻,两道身影不由分说纠缠到了一处,一时间剑光霍霍,剑鸣铮然,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大光明寺看台上,东院首座心尘大师看着看着骤然脸色一变,呢喃了一句:

    “岱宗剑法”

    他身旁绰号白眉黑面僧的南院首座心业,皱眉问道:

    “师弟你说什么?”

    “我说,这小子使得竟然是失传多年的岱宗剑法!”心尘目光烁烁,紧盯着擂台上的那个身影,极为感兴趣道,“或许此人,当真是泰山剑宗传人也说不定。”

    这戴平自然是泰山剑宗唯一传人,而他所使剑法自然也是正统岱宗剑法。

    话说当年逍遥楼云中宴,天机老叟何必光临死之前将昆仑神铁交给他,嘱咐他去找神工匠莫邪,让莫邪为他打一柄神兵利器,莫要浪费了这等天赐良材。戴平的亲爹风流无情,亲娘是青楼妓女,他从小受尽白眼欺辱长大,唯有何老爷子对他最关爱最无私。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逃出生天,从此以后,痛改前非,立志重新做人。

    后来他找到了莫邪,得了神铁宝剑,阴差阳错自那泰山掌门玄铁令牌中寻到了岱宗剑谱,又侥幸拜了隐士高人为师,几经奇遇,洗髓易筋,脱胎换骨,终得剑术大成。

    而今,在这宝陀山大光明寺佛武会擂台上,他这曾经寂寂无名的小人物,饱受轻视的小混混,注定要一鸣惊人,让整个江湖刮目相看!

    昆仑神铁所铸短剑,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切金断玉,锋利无比,剑锋未至,便已是寒光逼人。谢岚嘴上说得不屑,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曾轻敌,他打起十分精神,手中秋水软剑如灵蛇一般游走,抓住一切机会,寻找面前之人破绽。

    泰山剑宗与姑苏谢家,皆是名门正派,武学渊源,这两个年轻人又都是天赋卓绝,内力精深,转眼间在台上竟是已拆了百招。将台下众人看得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谢岚作为谢家家主,早已江湖闻名,而戴平这一无名小卒,能撑到现在,已是足够出人意料了,哪怕他今日最终落败,仍是虽败犹荣。

    裴昀将二人打斗尽收眼底,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慨叹。  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生生不息,代代不绝矣。

    台下之人感慨万千,台上之人却是全神贯注,容不得一丝分神。

    电光火石一个错身之间,谢岚手中软剑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窜出,一招“一往情深”将缠字决发挥到了极致,顺着神铁乌剑而上,竟用软剑将乌剑整个缠绕,随即他左手成掌,便向戴平面门击去。戴平右手乌剑被制,情急之下,左手反手接掌,双掌相对,一股极其强劲的内力爆发而出,两人同时浑身一震,都受了内伤。

    与此同时,但听一声金石断裂之响,缠绕在乌剑之上的秋水软剑竟是被内力震断,碎成了数截,七零八落掉在了地上,谢岚的手中竟是只剩下了一段光秃秃的剑柄。

    达摩峰前,竞场之内,数千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好功夫!”

    看台上心业霍然起身,高喝了一声。

    随即台下也有数人反应了过来,白岳剑派掌门与飞刀门门主不约而同露出了赞许了目光。丁墨兰被弟子救治,此时已伤势稳定,她看着不远处擂台上的戴平,美目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古往今来,只有以柔克刚,可这戴平偏偏反其道而行,以刚破柔,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霸道!

    擂台下议论纷纷,擂台上死一般寂静。

    戴平与谢岑二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戴平其实有些无措,刚才那招是他为自保被逼无奈拼尽全力放手一搏,没想到换来这般石破天惊的结果。而谢岚则脸色阴郁的盯着面前之人,心中杀意愈发浓郁。

    若是单纯比武,方才他已是落败,可在这擂台之上,他既未认输,又没跌下台,只要命还在,这场比试就能继续。

    今日之辱,他一定会让这不知天高地厚混账小子,千百倍偿还!

    正在两人对峙之时,忽听嗖嗖一声尖啸,一枚信号弹窜上云霄,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鲜红的牡丹,即便青天白日仍是醒目非常。

    心诚方丈不禁脸色一变,裴昀也同时心中一沉。

    来了!

    这是山下守门僧人所发的信号,他们等待已久的不速之客终于来了。

    “蒙兀六真宗高手到——”

    但听一阵号角鼓乐之声由远及近,竞场之内呼啦啦出现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群身披红袍高大威猛的番僧,与十几个头戴幕篱着轻纱白袍的女子,他们身后则跟着一大堆装束各异的汉人,打眼望去,竟是有百十来人之众。

    在场有眼尖的在其中看到了熟人,不禁脱口而出道:

    “那不是铁狮镖局仇云飞吗?”

    “还有灵秀山庄钟家的人!”

    “金刀刘家刘大亨!”

    惊呼声在场内此起彼伏传来,原来跟随番僧的那群汉人多是曾经归顺世子府的北方门派,当年降燕,今日降蒙,好个见风使舵!

    心诚方丈见此情景脸色难看,上前沉声开口道:

    “阿弥陀佛,今日乃是我大光明寺佛武会大比,诸位不请自来,有失礼数,敝寺简陋,无坐席棚帐招待,还请速速离去罢!”

    “方丈大师此言差矣——”

    红衣番僧对心诚之言恍若未闻,却是走出了个一身儒衫,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答话,他嗓音尖细,听在耳中令人十分不舒服。

    “在下沉白,见过方丈!”

    他装模作样的拱手行礼道。

    心诚冷哼了一声:“阴司秀才,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这阴司秀才沈白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人物,如今投靠了六真宗,不知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番僧的传声筒,他似笑非笑道:

    “非也非也,在下是替佛爷们反驳方丈大师的,贵寺广邀天下群雄共襄盛典,怎地少了我们六真宗的邀请?”

    心诚倨傲道:“今日佛武会,乃是我中原武林盛事,尔等鞑靼蛮夷,焉有资格参与?”

    “方丈大师此言又是差矣。”沈白唉声叹气道,“敢问方丈,今日大比,所争为何?”

    “自然是‘天下第一’之名。”

    “那敢问方丈,何为天下?”沈白负手而立,侃侃而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即为天下,如此蒙兀是否也在天下之中?如今燕云齐鲁,河洛陇西,皆为蒙兀疆土,反观南宋偏居一隅,苟安江南之地,如此一瞧,究竟是谁有资格争这个天下第一?”

    心业性烈如火,忍不住暴喝道:“胡说八道,强词夺理!”

    沈白冷笑一声,也不理睬,迳自道:“六真宗门派渊源,武学精深,又得大汗敕封,地位尊贵。今日佛武会大比,六真宗的高手理应有资格上台与诸位较量,所谓天下第一,不是逞口舌之快,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此人这一番话,诡辩也好,狡言也罢,有理有据,不无道理。然而宋蒙交战数年,国仇当头,在场江湖英雄便也顾不得什么道理,纷纷破口大骂了起来,“狗鞑子”“贼蛮夷”不绝于耳。

    沈白紧紧盯着心诚:

    “不知方丈大师,意下如何?”

    心诚皱眉,犹豫不决,忍不住看向身边之人,跟在他左手边的乃是北院首座心若大师,他在四大首座中最为沉稳冷静。

    心若低声道:“今日六真宗既然已打上门来,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非动武不可善了,他们既然想要比,那便如他们所愿!”

    心诚颔首,随即又问向他右手边的裴昀:“侯爷以为如何?”

    裴昀沉吟道:“且先看看他们打算如何比试。”

    六真宗有备而来,心诚如此问罢,沈白微微一笑道:“这场中人成百上千,一一比过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中原武林素来奉一僧一道一儒仙为首,正巧六真宗内也以三大法王为尊,不若我们便较量上三场,三局两胜如何?”

    说着,他撤身后退,露出身后所立的三个番僧,三人高矮胖瘦相当,个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如同三座肉山铁塔一般。

    心诚道:“且待我等商议人选。”

    说罢,他将四院首座、裴昀、各大门派世家的掌门家主,与方才还在台上比武的戴平与谢岚召集过来。

    “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话虽问得各位,可众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放在了戴平和谢岚身上,人家指名道姓要挑战一僧一道一儒仙,若谢家应战,必是谢岚上场,可他偏偏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旁人,如今再代表中原武林应战,无论输赢,都是尴尬。

    心诚意味深长道:“还请二位施主以大局为重。”

    二人脸上皆是一片难看,终是戴平率先开口,他拱手对谢岚作揖道:

    “大局在先,私事在后,还请谢公子出战,你我之间择日再来比过。”

    谢岚脸色多少缓和了一些,却仍是冷哼了一声: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自会给那番僧颜色瞧瞧!”

    丁墨兰问道:“一僧一儒仙在此,却不知去哪里寻那一道?”

    太华派与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两立,此事江湖尽知,而今那太华派又早已声名狼藉,就算今日在这佛武会场上,恐怕也无人愿意叫太华派弟子出战。

    裴昀道:“家父曾拜师太华山门下,我亦算是半个太华派弟子,这一场便由我应战罢。”

    众人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

    “贵寺打算派哪位高僧出战?”白岳剑派掌门问心诚。

    心诚道:“敝寺论及武功,四位首座之中,当属心业师兄位列第一,这一战便劳烦师兄出手了。”

    心业痛快应下:“方丈放心,我必叫那鞑子有来无回!”

    议毕之后,众人各自回席,裴昀跟在心诚身边冷不丁问了一句:

    “心明镜大师之病还不曾痊愈吗?”

    心诚面色一僵,支吾道:

    “自是不曾痊愈”

    裴昀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没有戳穿,心中却是疑惑更重。

    哪怕如此危难关头,心诚宁可冒着输的风险,也不愿叫心明镜露面,这大光明寺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187章 第拾七章

    一转眼,按部就班的佛武会大比,变成了蒙兀六真宗挑衅中原武林的决斗。若说之前的输赢胜败,争的也不过是姑苏谢家新家主,与横空出世的泰山剑宗传人谁更胜一筹,大家看热闹不怕事大,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在江湖上被人津津乐道许久,但现今却已是变成了宋蒙之争,事关国仇家恨,民族大义,再也儿戏不得。

    在场武林群雄众生百态,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作壁上观,有人事不关己。

    第一场,是谢岚对战三大法王之一的大慧法王。

    这三大法王高矮胖瘦相当,相貌都有几分相似,却不知是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并肩坐于一排,双手抱胸,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叫旁人根本瞧不出武功深浅,故而田忌赛马的招数也便不必考虑了。

    己方出战的三人,心业大师、裴昀、与谢岚,自是谢岚武功稍逊,故而便令他先出场,一是藏拙示弱,二是藉机探一探对方深浅,毕竟那六真宗的武功谁也不曾见识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谢岚也心知肚明自己是那“下驷”,故而上场之时,脸色一直黑青,他手持一柄备用的软剑,冷漠而不失礼数道:

    “请!”

    那大慧法王不知听不听得懂汉话,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番语,便毫不客气的向谢岚发起了进攻。

    大慧法王的兵器古怪,是一硕大如头的转经筒,通体精钢所制,经轮与手柄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与经文,此物挥舞起来,招式与铜锤相仿。而除此之外,那经轮之上还坠着一拳头大小的摆锤,与经纶同时进攻,叫人防不胜防。

    这六真宗的武功招式不见得多么精妙,可这大慧法王内力高深,力大无穷,所谓一力降十会,对付起来着实困难。偏就那谢家软剑轻盈灵巧,青云梯轻功了得,谢岚并不与他正面对决,只四下游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断从旁扰敌,伺机寻找突破。而那大慧法王笨拙的左扑右抓,越着急便越碰不到谢岚的衣角,实在有负其名号。

    一时之间,台上两人仿佛黑熊扑蝶,兔子戏狮一般滑稽,不少人都笑出了声来。

    而看台之上的裴昀、心诚等人皆是满面严肃,因为他们能看出来眼下谢岚的处境十分危险,便如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必定非死即残。

    五十招以后,那大慧法王变得越发急躁,手中转经筒发狂一般四下挥舞着,喉中亦发出骇人的嘶吼,经筒每每落地之时,便砸出一个大坑,转眼间那擂台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谢岚落地之时,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身形一晃,大慧法王看准时机,大吼一声,手中转经筒便砸了上去。

    但听一声巨响,整个擂台应声而塌。

    “谢公子!”

    “谢家主!”

    众人下意识站了起身,伸长了脖子试图探寻结果,心诚更是迫不及待的带了几名弟子冲了上去。

    他们和就近的一些江湖人士,七手八脚搬开木板砖瓦,但见烟尘迷离间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谢岚左肩被经筒所砸,肉眼可见微微塌陷,而他右手中的秋水软剑竟是牢牢缠在大慧法王的颈间,剑锋入肉,鲜血长流,大慧法王双目圆瞪,已是气绝身亡。

    待看清楚此情此景时,周遭人群间顿时爆发了一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而反观六真宗众人却是脸色铁青,番僧们骂骂咧咧,几个白衣明妃扑到大慧法王的尸身上痛哭流涕。

    第一场,中原武林胜!

    谢岚也是硬气,肩胛与左臂伤得如此重,硬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晕死过去。在场有精通医术的大夫纷纷围上前为他医治,连丁墨兰也忍不住拿出潇湘阁独门伤药,走来道:

    “谢公子,这是敝派千金复骨膏,还请公子收下。”

    谢岚面如金纸,豆大的汗自额间冒出,勉强一笑道:

    “多谢丁阁主,方才我出手太重,望丁阁主见谅。”

    丁墨兰神色淡淡:“是我学艺不精,与旁人无关。”

    眼下国仇家恨,同仇敌忾,私人恩怨反而都不再重要了。

    裴昀在旁,忍不住开口道:

    “谢公子这招请君入瓮实在是冒险。”

    如今看来谢岚是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大慧法王上钩,不惜以重伤肩胛为代价,要了敌人性命,够聪明,却也够决绝,这一个不小心怕不是就要脑袋开花。他如此拚命而搏,多半是为了洗刷方才败于戴平之手的耻辱,幸而他做到了,现今满场满座哪个不夸他英勇果决,武功了得。

    “能得侯爷这一句夸奖,在下当真——咳咳,咳,王八蛋,你给我吃了什么?!”

    谢岚话没说完,嘴里突然被塞了一枚药丸,他猝不及防间吞咽了下去,当即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谢心书愤然指责:“你竟敢给我哥哥下毒?!”

    戴平无辜道:“那是人参护心丹,固本培元,伤成这个样子,你们就别顾着互相恭维了!”

    说着他出手连点谢岚左肩部大穴,谢岚闷哼了一声,并不领情,狠狠道:

    “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姓戴的你记着,咱俩之间还有一场决战未完,你我不死不休!”

    “行行行,不死不休,那也得等你这膀子好了再说!”

    戴平翻了个白眼,随即他凑到了丁墨兰身边,有些赧然,却还强自淡定的开口问道:

    “丁姑娘,这些年你可还好?”

    丁墨兰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戴公子你呢?”

    裴昀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微微一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看似变了,其实也没怎么变,这样或许也挺好。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厢已经开预备第二场比试了。

    擂台既毁,双方索性直接在平地上对战,那白眉黑面的心业迫不及待站了出来,大喝一声:

    “大光明寺心业在此,六真宗哪位高手出阵?”

    沈白道:“恭请大力法王——”

    剩下了两名番僧中,手持金刚杵的那人霍然起身,一步一步向场中央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在场众人都感觉地动山摇,那青石地砖上竟生生被他踩出不浅的脚印,大力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此人死死盯着心业,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

    “你,宰大慧,我,宰你。”

    心业嗤笑了一声:“猪牛羊才叫宰,今日我来教教你,什么才叫杀人!”

    说罢操起戒刀便杀了过去——

    这白眉黑面僧虽是佛门弟子,却是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出家人慈悲,戒刀下亡魂无数,虽多是奸邪之徒,却到底是杀孽太重。他法号取为“业”字,倒真不知最后结下的是善业还是恶业。

    大力法王的金刚杵舞起来大开大合,心业的金刚伏魔功亦是霸道无比,二人又都是刚烈性子,谁也不曾避让半分,招招都是正面强攻,肉碰肉,骨撞骨,毫不留情。

    裴昀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深,忍不住对心诚方丈道:

    “方丈大师不该让心业大师上台,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输”

    不仅是输,有可能还会死。

    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岁月不饶人,或许年轻之时,心业还能承受得了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但如今他已年过古稀,巅峰不再,怎拚得过那年富力强的劲敌?

    心诚闻言长叹了一声:“师兄他骄傲了一辈子,如何忍得了阵前换将,又如何能一朝一夕间改变脾气?习武之人,生死有命,他早已看透了”

    百招之内,心业与大力法王旗鼓相当,百招开外,心业开始力有不逮,一百五十招时,心业招式逐渐迟缓,两百招时,他终是输了一招,被大力法王将金刚杵狠狠插入了胸前,口喷鲜血缓缓倒地。

    那大力法王毫不犹豫将金刚杵拔出,待要再补一下,被飞身而来的东院首座心尘,与西院首座心澄同时出手制止,二人一左一右齐齐拍在大力法王胸口,将他整个人击飞了出去。  六真宗与大光明寺中人皆是一片哗然,一边抢救着自家伤员,一边彼此对骂了起来。

    铁狮镖局仇云飞冷哼道:“说好了一对一下场,大光明寺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北院首座心若不甘示弱道:“我方出战之人已然落败,那什么法王乘人之危,痛下杀手,你六真宗又算什么好汉?”

    沈白阴阳怪气道:“擂台上生死不论,这是你大光明寺自家定下的规矩,难不成输了还要耍赖反悔不成?”

    心业至交好友湖州石家石二爷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蒙兀人的走狗,有何资格耀武扬威?快快滚回你们漠北草原,牧马放羊去吧!”

    眼见场中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变成了一片混乱的骂战,而无论双方如何谩骂斗嘴,都改变不了事实。

    第二场,蒙兀六真宗胜!

    便在这一片嘈杂之中,那最后一名大悲法王突然睁开双眼,手在腰间一晃,一枚拳头大小的法铃已提在了手中。他手腕一抖,内力一震,法铃顿时发出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啸声,逼得在场中人都纷纷捂住双耳,表情痛苦。

    所有骂声统统消失,万籁俱静中,大悲法王说了一句蒙语,沈白战战兢兢翻译道:

    “佛爷说,第三场可以开始了。”

    众目昭彰之下,裴昀缓缓走上前来,不卑不亢抱拳道:

    “但请赐教!”

    第188章 第拾八章

    之前双方各有一胜一负战绩,因此这最后一场自是显得尤为重要。

    大悲法王乃是三大法王之中武功最高,内力最深之人,而裴昀其实裴昀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功力到底是在什么水平。一方面,她先后练过玄英功、白藏功、青阳功,三大功法在她体内融会贯通,助她更上一层楼,她自觉若与顶尖高手交战,胜负至少有五五开。但另一方面,她因练青阳功,经脉损伤更为严重,与高手对决,真气流转之时,伤势更为加剧,她可能根本撑不到获胜的那一刻。

    因此,甫一上场,她便强攻快打,争取速战速决。

    大悲法王在开战前便露了一手功夫,他那手中法铃便是他的武器,此物无锋无刃,又小巧玲珑,不是挥舞杀敌,却是以音律攻击。大悲法王一边与裴昀交手,一边以内力震荡法铃,配合身法招式,法铃之声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似乎暗含玄机,听在耳中,震慑心田,一时间场内有不少人头晕眼花,表情痛苦。

    裴昀有清净无为功护体,勉强支撑,却也为之所扰,她索性直接向其手中法铃攻去,手中斩鲲舞到了极致,招招快如闪电。那大悲法王的速度不及裴昀,一开始便落了下风,被其压制,左挪右移,奋力突围,终是一个不察,被裴昀一脚踹在手腕,法铃脱手,失了最大倚仗。

    然而下一瞬,裴昀只觉鬓边寒光一闪,她想也不想长剑反手一挡,只听铮然一声脆响,一柄折刀险之又险的自她脸颊划过,几根青丝飘飘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大悲法王在法铃脱手的同时,左手抽出一直藏在宽大僧袍之下的腰刀向她攻来,倘若她慢上半分,此刻头颈怕是已经分家了。

    “法王好手段!”裴昀冷笑了一声。

    此人左手使刀明明更为灵活,却偏偏先以法铃干扰她视线,趁之不备,痛下杀手,好不阴险!

    大悲高深莫测一笑,并不回答,只片刻不停的挥刀出招。

    那腰刀长约三尺,通体银白,上刻八宝纹饰,下坠五色流穗,光可鉴人,吹毛立断。长剑对短刀,皆是神兵利器,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正在二人斗得难舍难分之际,但听戴平高喝一声:

    “侯爷小心!”

    不知从何处飞出三根牛毛细针,迳自向裴昀激射而来,她心中一惊,侧身急闪,而那大悲法王亦是趁机出招,腰刀直向她腰腹砍去,裴昀情急之下,反手竖剑而挡。这一击二人皆是拼尽全力,但听一声刺耳尖响,刀剑相交,终是斩鲲更胜一筹,剑刃深深嵌入刀锋之中,二人用力后撤,却谁也不能将刀剑分开分毫。

    大悲见抽刀无望,毫不犹豫松开了手中刀柄,双掌运起全力大喝一声,向裴昀击去。

    电光火石间,裴昀迅速反应,亦扔下了手中兵器,双掌齐出,与大悲相抵。

    便在这瞬息之间,二人体内爆发出强大的内力,周遭地面所铺青石板砖猝然被掀飞,飞沙走石间,只见二人身体齐齐下沉了三寸,在地面之上砸出了一个浑圆的深坑。

    满场惊呼之中,二人同时撤掌,大悲忍不住后退三步,化解掌力,这才站稳身子,他脸色阴沉可怖,嘴角满满流下一丝血痕。

    反观裴昀只身形微晃,脚下纹丝不动,她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唇边缓缓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哑声开口道:

    “承让。”

    至此,胜负已分。

    三局两胜,中原武林胜!

    一时之间,四下欢呼赞叹声不绝于耳,一方面自是己方得胜,另一方面却是惊讶于裴昀武功了得,以她的年岁,竟能和那六真宗顶尖高手拼内力而大获全胜,此情此景着实不可思议,这一对比之下,之前那戴平、谢岚的惊艳似乎都显得逊色了起来。

    其实裴昀虽胜,却着实不如她表面那样轻松,大悲武功之高,绝不在天目王、雪岭二佛之下,她与其正面硬拚掌力,实在不占优势,这一胜局,乃是她拼着重伤换来的。此时此刻她体内气血翻涌,胸口疼痛欲炸,忍耐之下,眉峰唇角都在微微颤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心诚看出了她强弩之弓之态,不动声色吩咐弟子将她带离了场中擂台,下去疗伤调息。

    蒙兀六真宗落败,自是又遭遇了众人的一番奚落嘲讽,他们不甘,唇齿相讥,双方眼看又互骂了起来。方才那趁乱以暗器偷袭裴昀的灵秀山庄庄主钟无垢,见势不妙,飞快的躲在了一众番僧身后,那阴司秀才沈白却是跳出来叫道:

    “这局算不得数!”

    丁墨兰嗤笑道:“技不如人,便要耍赖撒泼?你以为我们中原武林是好欺负的吗?”

    沈白高声道:“咱们事先言明,由六真宗三大法王对战一僧一道一儒仙!可这位小裴侯爷明明是朝廷中人,却不知何时拜入太华山门下,何时束发做了道士?这局不合规矩,你们胜之不武,做不得数!”

    此言一出,六真宗众人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

    “不错,做不得数!”

    “你们是想偷奸耍滑不成?”

    “明明是我们六真宗获胜!”

    “再比一局,再比一局!”

    “阿弥陀佛——”心诚出面,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小裴侯爷之父裴上安,乃是太华派天梁子宁无涯之徒,此事天下皆知,侯爷子承父业,自然也是太华派弟子。”

    仇云飞冷笑道:“纵是这姓裴的和太华派沾亲带故,可他打败大悲法王所用的武功,却不是太华派武功,这样的输赢恐怕做不得数,必须要重比一场!”

    此事到底是中原武林理亏,然而事到如今,赢都赢了,哪里还有重比的道理,因此无论大光明寺还是其他门派,都一口咬死了裴昀乃是太华派弟子,胜负有效,坚决不肯重比。

    戴平更是不屑道:“你们这群番僧走狗,谁也不是太华派中人,哪有资格评判小裴侯爷使得是不是太华派功夫,但凡你能找出一个太华派弟子来评理,我们便心服口服!”

    “他没有资格评判,不知贫道有没有这个资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听一道饱含着万钧内力之声,如清风拂岗,明月照江,刹那间传遍了整个竞场,久久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只见一行数十人自场外而来,不由分说的插进了六真宗与中原武林人士对峙之间,他们人人着藏青道袍,腰佩长剑,剑坠八卦符,竟是太华派弟子。

    而为首古稀之龄,手挽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正是太华派天机子严无妄!

    在场众人个个惊疑不定,这太华派与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两立,怎地今日竟是举派上下都来到了宝陀山,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六真宗三大法王,一死两伤,再比下去也讨不到好,沈白悄然问大悲法王:

    “佛爷,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大悲看向太华派一行人,意味深长道:

    “不急,且先隔岸观火。”

    “心诚方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严无妄手掐子午诀,抱拳作揖,礼数周全。

    心诚虽脸色难看,却也双手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不知贵派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远迎。听闻严道长闭关多年,今日终出关下山,当真可喜可贺。”

    严无妄淡淡道:“敝派有弟子趁贫道闭关之际,犯上作乱,欺师灭祖,贫道出关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门户,以儆效尤,这才来得迟了,还望心诚方丈见谅。”

    心诚听罢,顿时明白过来他的话中之意,余光一扫,在太华派的队伍中果然没见到掌教陆上修。看来这严无妄是想将太华派当初受北燕敕封一事,全部推脱到陆上修的身上,如今北燕一亡,他便出面主持大局,将陆上修等主事弟子一杀,如此一来,过去这几年太华派所做下的腌臜之事自可翻篇了。

    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谁又看不出谁的手段,心诚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道:

    “如今佛武大比早已结束,却不知严道长现下前来是所谓何事?”

    “结束了吗?贫道看来却是未必吧。”严无妄的目光徐徐扫过在场剑拔弩张的双方,“听闻有人冒充我太华派弟子,贫道倒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这样胆大包天?”

    心诚轻咳了一声,避而不答,只道:“今日蒙兀六真宗来此,指名要挑战一僧一道一儒仙三大高手,争天下第一之名。贵派既然到访,不如顺势便指派一位高手下场与其比试,以免堕了我中原武林威名。”

    “此事倒是不急于一时。”严无妄拂尘一扫,悠悠道,“在此之前,不如先将贵寺与敝派之间的恩怨做一个了结罢。”

    心诚愕然:“敝寺与贵派之间有何恩怨?”  严无妄朗声道:“七十年前贵寺广邀天下豪杰齐聚宝陀山,美其名曰决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派祖师太华真人纡尊降贵参会,谁料你大光明寺以多欺少,与姑苏谢家联手对战家师一人。家师武功高强,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你大光明寺见势不妙,又用那劳什子金花胡搅蛮缠,定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看似谦让,实则是叫我太华派与姑苏谢家都做你大光明寺的陪衬。这些年来十年一场佛武会,叫武林群雄都为争虚名厮杀拚命,最终所成就皆是你大光明寺威名,如意算盘打得好生响。出家人不沾红尘之事,可你大光明寺倚仗着朝廷庇佑,五戒皆犯,十恶不赦,有何资格再霸占着这天下第一之名?今日我太华派便要替天行道,与你大光明寺算一算总账!”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六真宗来挑事还不算完,这太华派竟也要横插一脚翻旧账,这严无妄看似义正辞严,可不正是趁人之危,浑水摸鱼,欲借此机会给他太华派重新立威嘛!

    便沉着与心若大师,都忍无可忍跳了出来,喝道:

    “好你个严无妄,今日来竟是打着这般主意,你以为你就算今日在佛武会大杀四方,你太华派之前做的那些腌臜臭事,就没人记得了吗?来一个是杀,来两个也是宰,我大光明寺难道怕你不成?来啊!我和你严无妄过招,看看你这牛鼻子究竟有几斤几两,敢在我宝陀山撒野!”

    面对心若的谩骂,严无妄不惊不扰,只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

    “贫道武功低微,便不在此献丑了,还请我七师弟出来相见——”

    于此同时,在后方运功的裴昀终于调息完毕,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心底暗叹了一声:

    你到底还是来了,李无方。

    第189章 第拾九章

    太华真人湛紫光门下只有玉清六真君,哪里来得第七人?

    可这疑问一经涌上心头,在座有不少人,尤其是当年曾上太华山为宁无涯吊唁之人,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彼时严无妄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确实亲口承认过湛紫光曾有第七个徒弟,而正是这第七人杀了宁无涯!

    此时听严无妄如此一说,众人都下意识四处望去。

    “哪里?”

    “他说的那七师弟在哪里?”

    正在遍寻不见之时,大伙头顶之上忽而传来一个清冷而飘渺的声音道:

    “我可不是你太华派弟子,今日来此,只为兑现当年誓言而已。”

    “啊!在哪里!”

    瞿家少主惊呼了一声,众人顺其所指望去,只见大光明寺看台旁立着一高耸的铁桅杆,那桅杆本是悬挂旌旗之用,而此时那光秃秃的桅杆上竟是立着一人。

    桅杆离地约四五丈之高,纵使江湖上轻功最绝顶之人也不敢说轻易一跃而上,而那人却仅以单脚踏在杆顶,身形与桅杆一同随风微微摆动,仿如云中仙人一般自在轻松。而最骇然的是,那桅杆离大光明寺众位高僧所在十分之近,在场千余人竟无一人发现他何时来到的。

    那人见全场目光汇聚而来,遂纵身一跃,迳自掠到场中央空地之上,衣袂当风,身姿潇洒。

    但见这人一袭藏青道袍,绣白鹤祥云之纹,三缕美鬓,发丝尽白,一派仙风道骨,不是李无方还是谁!

    心诚惊疑不定问道:“你是何人?”

    李无方目光缓缓扫过大光明寺众人面上,似笑非笑道:

    “宝陀山的老秃驴都死光了吗?不认得我,可还认得我那柄玉箫?”

    此言一出,大光明寺心字辈高僧齐齐色变,心尘颤声道:

    “你!你是玉箫仙?!”

    李无方玩味笑道:“当年我在此立誓,五十年后必取你大光明满门性命,今日五十年之期已至,你们可洗好脖子,等待引颈受戮了吗?”

    心尘与心澄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猛然跃起,二人同时出掌,运起十成功力,向那李无方天灵盖击去,打算攻其不备要他性命。

    这一招为大光明寺绝学“如来掌”,雷霆万钧,势如破竹,二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退路,叫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顷刻间两人双掌已贴至发顶,眼见那人便要脑袋开花,血溅当场,然而下一瞬间,心尘与心澄却毫无征兆的横飞了出去,双双跌落在人群之中,砸了一片人仰马翻。

    两人七窍流血,双目紧闭,周围人大着胆子伸手探去,却发现他们竟已心脉尽断而死了!

    在场有许多人根本没看清那李无方如何动作,只见眨眼功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已有两人毙命于他手中,这是何等骇人,何等恐怖!与之相比,之前那佛武会擂台也好,三局两胜比试也罢,统统成了儿戏!尘世间,肉体凡胎,百年寿数,当真能有这般武功?此人究竟是鬼是仙?

    “当年大光明寺好歹也有几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如今只剩下这些偷鸡摸狗的杂碎了吗?”李无方嗤笑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周围,“谁还想再来试试?”

    便见以他为中心,周遭三丈之内的人纷纷连滚带爬跑远了,生怕下一瞬这煞神发怒,自己便大祸临头,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连大光明寺的众僧也只满面悲愤,不敢上前。

    严无妄甚为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好整以暇的问心诚道:

    “心诚方丈,你还有何话说?”

    心诚面如土色,僵硬开口:

    “你究竟要如何?”

    李无方负手而立,神色倨傲:

    “心明镜呢?叫他出来见我。”

    眼见心诚还在犹豫不决,早便重新回来的裴昀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道:

    “心诚方丈,事到如今,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光明寺毁于一旦吗?六真宗加太华派,那五百殿前司兵马还勉强可以应对,再加一个玉箫仙,我们当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句话彻底坚定了心诚的念头,他毅然决然对弟子道:

    “去雪涛山请心明镜师弟!”

    周遭心若等人不禁大惊失色,纷纷劝道:

    “方丈三思!”

    “师父不可!”

    “我意已决!快去请!”

    两个小沙弥得令飞奔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心明镜来到了达摩峰前。

    这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到场之时,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心明镜常年幽居雪涛山,甚少公开露面,许多人就同裴昀一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连其相貌体态也丝毫不知。然而越是不知,便越是神秘,越是神秘,便被传得越是离奇,这些年在江湖人口中,心明镜大师都已是成了手眼通天三头六臂的怪物,貌若少年这一真相不过是最平淡无奇的一种说法罢了。

    心明镜对这竞场上的人山人海,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兀自走到心诚面前,双手合十道:

    “方丈师兄,你找我?”

    “心明镜,你可还认得出我是谁?”李无方出声问道。

    心明镜闻声看了他一眼,端正行礼,语气淡然道:

    “阿弥陀佛,玉箫仙施主,五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是啊,弹指一挥间,你我竟已五十年不见了。”李无方似笑非笑瞥向他,神色间非但没有怨恨,反而颇为和善,“当年你这武功狗屁不通的小和尚,侥幸得旁人传功,用一套粗浅至极的掌法将我打败,此乃我生平第一大耻。可不破不立,正因如此,也叫彼时轻狂无知的我,真正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我摒弃一切红尘杂念,只求武学极致!后来花费了许多年时间,我终问道巅峰,无论绝顶高手,还是千军万马,再无人可与我匹敌,上天入地,东西南北,世间任我自由来去。可我总是觉得缺了什么,思来想去,原来是昔日有一桩誓言还未曾兑现。”

    “小和尚,这么多年来,你的武功应当也有所精进吧,当年你狐假虎威,胜之不武,今日你我堂堂正正来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胜一筹!”

    心明镜几不可查一叹:“事已至此,小僧似乎也别无选择,那便请施主恕小僧得罪了。”

    说罢,二人同时出手,刹那间,所有人视野之中只余片光残影。

    这一天,宝陀山达摩峰前,上千人有幸得以观战,却无人真正看清二人是如何出招的。有人道心明镜如磐石不动,李无方似涓涓细流,滴水穿石,润物无声;有人说高僧似骤雨初歇,妖道如狂风四起,风停雨止,雨落风疾;亦有人言和尚佛光普照,道士白日飞升,佛道斗法,到底是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这一战,惊天地泣鬼神,山岳崩颓,风云变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观者有悟,朝闻夕死,戴平一举冲破了练功关隘,在二十年后终成武林第一高手;谢岚自省半生戒骄戒躁,终是放下了身世心结;仇云飞大彻大悟看透名利生死,于一个月后落发出家;修云海执念入骨誓要报仇雪恨,三年之后死于非命许多人的一生自此改变。

    这一刻,在江湖中口口相传,终化作不朽传奇,直到多年以后,无数人垂垂老矣之际,还在同子孙讲着大宋景明八年二月初二武林中这最后一场佛武会的荡气回肠、动魄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间,也或许是一千年。

    或许是一辈子,也或许是一眨眼。

    风停,雨息、山如常,水如旧。

    竞场中央那一佛一道,仍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便连指间弯曲的弧度,衣摆褶皱的纹路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唯一的区别便是,心明镜的眉心之间,多了一点米粒大小的红,仿佛如来三十二相之白毫相,悲天悯人,驱邪吉祥。

    他呆愣片刻,若有所感,抬手伸指将其抹去,原来那不是朱砂,却是一点殷红的血。

    伤口不深,远没到致命地步,然而一切结果已是昭然若揭。

    心明镜轻轻一叹,垂眸轻声道:

    “我输了。”

    数千人的竞场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输了?心明镜输了?武林中公认的第一人,心明镜大师输了?

    这意味着什么?

    六真宗大悲法王等一众番僧目瞪口呆,太华派严无妄以下个个心有余悸,各大门派各路侠士面面相觑,大光明寺的和尚们满脸不可置信。

    心诚刹那间失掉了所有的风度与修为,他疯了一般冲了上去,揪住心明镜的衣领,双目赤红嘶吼道:

    “你输了?你为何要输?你怎么敢输?当年师父不该一时心软放纵你,他老人家说得对,大光明寺早晚有一天要毁在你们隐宗手里!”

    而后者只无言的立在原地,任他推搡辱骂,始终双掌合十,不发一言。

    裴昀怅然一叹,天书武功深不可测,九重云霄功已得大成的李无方,今时今日终是天下无敌了。

    而那天下无敌的李无方,此时此刻,并无一雪前耻的狂喜,也无夙愿已了的快意,他只微微一抬手,使内力凌空将那装着金花的玉匣取了过去,掌心微微用力,玉匣碎落成屑,那朵典藏七十年象征着武林至高无上地位的优昙婆罗花终是落在了他手中。

    他等一天,已等了五十年,纵他修炼有术,延年益寿,可人这一生又有几个五十年?为这一天,他抛妻弃徒,绝亲绝友,走南闯北,奔波半生,可等这一天真正到来,他终是在天下人面前击败了当年宿敌,报仇雪恨之时,他突然觉得一切都那样无趣,那样失望。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指尖拈花,微微一笑,似佛似道,似鬼似神。

    他缓缓开口,那语气轻描淡写中,甚至流露出了丝丝不屑:

    “所谓佛武会,所谓大光明寺,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第二拾章

    严无妄缓过神来,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道:

    “如今胜负已分,成败已定,心诚方丈你还有何话说?当年你大光明寺先辱尊师,又欺我七师弟,今日我太华派非拆你庙宇,除你满门,不解其恨!”

    而后,他转头对其余人朗声道:

    “今日之事,乃我派与大光明寺之私人恩怨,在座列位若侠肝义胆,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太华派上下必感激不尽,若想不想招惹是非,两不相帮,我亦绝对不会为难。但若谁想助纣为虐,和我等为敌,我太华派绝不会手下留情!”

    话音落下,他身后百十名弟子长剑齐齐出鞘。

    此举一出,满场哗然,看这架势,这太华派竟是要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大光明寺了!

    大光明寺一败之下损兵折将,颜面扫地,而太华派那李无方武功出神入化,一众弟子虎视眈眈。在场众人纵是心有偏颇,又有几人甘愿搭上自己性命行侠仗义,主持公道?

    千百人间,心思各异。

    那六真宗本就是为了扰乱中原武林而来,见一僧一道自相残杀,不禁欣喜若狂。大悲法王吩咐了沈白几句,沈白立即上前装腔作势道:

    “大光明寺欺人太甚,法王有命,六真宗愿助太华派一臂之力!”

    修云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私人恩怨,我天都派便不多管闲事了。”

    江陵瞿家、齐云山白岳剑派紧随其后趁机告退。

    潇湘阁的女弟子不禁纷纷望向丁墨兰,而后者秀眉轻颦,犹豫不决,想来也不愿拿满门弟子去赌。

    谢心书得了谢岚的吩咐,走出软帐大声道:“我哥哥不愿坐视太华派滥杀无辜,有姑苏谢家在此,你们这帮牛鼻子老道休想在宝陀山撒野!”

    戴平不甘示弱道:“这个闲事,我泰山剑宗管定了!”

    然而不出言表态的终究是大多数,而不出言表态,也便是默认了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大光明寺以寡敌众,处境着实不妙。

    裴昀看准时机,将手中扣着的那枚信号弹向空中发射而出,周围埋伏已久的五百殿前司兵马即刻现身,箭在弦上,弓弩齐备,将太华派与六真宗所在之处重重包围,只等一声令下,便发动进攻。

    剑拔弩张,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严无妄不动声色看向李无方,见后者神色不变,俨然没将这群伏兵放在眼中,他亦因此安心下来,环顾四周,再次问道:

    “还有何人不服?一并站出来罢!”

    满场死寂中,忽有一个声音幽幽开口道:

    “五师兄你今日之举,师父若还在世,他老人家便是第一个不同意!”

    但见人群之中走出了个头戴破斗笠,身穿旧道袍之人。

    他走到太华派众人面前,缓缓摘掉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相貌堂堂的脸,虽是年过半百,仍是须发皆黑,精神健硕。

    裴昀脱口而出道:“楚前辈!”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玉清六真君七杀子楚无疆!

    与此同时,在场也陆续有人认出了他,传闻中这七杀子云游天下,失踪多年,却不想今日也一并来到了佛武会上凑热闹。

    严无妄双眼微眯:“六师弟,多年不见,你回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我若再不回来,太华山百年清誉,师父一辈子的心血,怕是都要葬送在五师兄你的手中了!”楚无疆面色冷凝,厉声呵斥道,“先是投降燕狗,如今又是与鞑子同流合污,你争名夺势,利令智昏,千里迢迢带着一众弟子跑到宝陀山来闹事,我太华派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严无妄冷笑道:“六师弟此言差矣,技不如人,高手尽陨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我明明是在助太华派扶摇直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公理道义自在人心,我不屑与你逞口舌之利!”楚无疆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走到李无方面前,质问道,“便是你杀了我二师兄,又为一己私怨,挑拨利用我太华派为你所用?你既已得偿所愿,练得绝世神功,为何还要兴风作浪?”

    “原来是你。”李无方这才认出了此人。

    算来算去,他与楚无疆也是有过数年同门之谊,然而旧情旧人在他心中一文不值,因此即便认出故人,他仍是倨傲不屑道:

    “我自随心所欲,你又奈我何?”

    楚无疆怒极,干脆利落道:“好!今日你胡作为非,不过就是仰仗武功盖世,现在我便与你打上一架,我若输了,将命留下,你若输了,就此滚蛋,你敢不敢和我打?”

    说罢拔出手中长剑,将剑鞘甩在一旁,摆开架势,蓄势待发。

    大光明寺众僧见楚无疆欲出手迎战李无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线希望。太华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气昂,不过全赖李无方神功盖世,当年楚无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输于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许他当真有本事与李无方斗上一斗也说不定。  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无疆当年与白衣神教高手对决,身受重伤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绝对不是李无方的对手。

    今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难说,只怕是最后连她自己都要将性命搭进去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猝然在她耳边响起:

    “乖昀儿,莫怕,且依次点他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烦扰自可迎刃而解。”

    那声音似隐似现,若近若远,竟是有人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在与裴昀暗中通气。这道声音无比耳熟,这道声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处张望,远近身侧都没见到此人。

    他在何处?他要做什么?此时此刻,他究竟是要帮她,还是另有所图?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天人交战。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可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便赌这一把了!

    就在那李无方对楚无疆自寻死路之举嗤之以鼻,即将要出手了结他性命之际,裴昀高喝一声:

    “且慢!”

    她缓缓走上前,一字一顿道:

    “不必楚前辈亲自出手,我来与你一战。”

    “你倒是当真不怕死,”李无方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随即很是无所谓道,“不必你推我让,你争我夺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罢。”

    楚无疆亦对裴昀的武功与伤势心知肚明,刚欲阻拦,却被裴昀在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辈,相信我。”

    楚无疆见她话中有话,若有底气,或许当真有制敌之策,犹豫片刻,终是用目光叮嘱了她一眼,退了下来。

    “算来今次乃是我与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谢,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软,我们便将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定定盯着眼前之人,

    “李无方?玉箫仙?国师大人?或者,我该叫你李清瑟!”

    李无方闻言脸色微变,冷笑了一声:

    “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来找我麻烦,这多年过去,没想到她还是对我怀恨在心。也罢,趁此机会,我就将这些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亦来不及听懂他话中之意,杀机,已是转瞬即至。

    这一场对决,前所未有的艰难。

    自她十四岁背剑出谷,一脚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余年,这十数年来,她遭遇过无数次绝顶高手,强敌环伺,经历过无数次千军万马,危在旦夕,输过,赢过,受伤过,濒死过,却唯独没有怕过,退过,屈服过,求饶过,于千锤百炼之中越挫越勇,于烈火焚烧之中百折不挠,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会义无反顾,全力相搏!

    在李无方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见,耳听不闻,死亡的威胁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她的心中却毫无紧张慌乱,唯有如水般的平静宁和。

    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无所畏惧。

    命悬一线之际,她甚至仍有余力开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斩鲲剑尖轻划过李无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箫吹桃花。”

    掌指荥穴。

    “鸳鸯神仙侣。”

    后背俞穴。

    “逍遥肆年华。”

    腕踝经穴。

    “住口!”

    至此,李无方终于被裴昀彻底激怒,面沉如水,一掌运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灵盖击去——

    裴昀登时一招“长亭折柳”,腰间骤折,一避之下,虽终躲不开这如影随形的致命一击,却终是为她赢得了一瞬喘息之机,长剑回转,直刺那李无方肘膝之处合穴!

    这一反击何等可笑,连李无方唇边都不禁露出讥讽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这一掌拍得脑袋开花,在场有那胆小之人已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一道人影跌飞出去,不是裴昀,却是那李无方!

    转折,如此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还在以为裴昀马上就要命丧当场,有人哀叹,有人惋惜,有人抚掌称快,有人认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谁料下一瞬,那口喷鲜血,重伤落败之人竟变成了李无方,天翻地覆,胜负逆转,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败李无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纪轻轻,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镜大师之上?

    此情此景,在场众人之惊骇诧异程度,不亚于五十年前亲眼所见心明镜以十四岁稚龄击败玉箫仙之时那台下的众人。

    满场鸦雀无声,只余李无方挣扎着嘶吼道:“为什么?为何会这样?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使了什么诈?为何你会打败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打败我,我不相信!”

    接下来,该如何?

    每个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无措,因为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结局,包括裴昀自己。

    严无妄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今次为太华派扬威立万一雪前耻,不惜孤注一掷来到宝陀山挑衅,所凭借的最大依仗,也不过就是李无方的无往不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李无方重伤落败,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毁于一旦。片刻前心明镜落败之时,大光明寺是如何颜面扫地,如何士气尽丧,此时太华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辙,如何自食恶果的。

    为挽救眼下这一劣势,他当机立断持剑向裴昀杀去,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必要当场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长剑甫一出鞘,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楚无疆便已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后者顷刻间飞身而至挡在了裴昀面前。

    铮然一声长鸣,天相剑与七杀剑时隔多年再次交锋。

    天相印星,辅世长民,七杀将星,冲锋陷阵,这一文一武,本该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如今却是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剑锋利如昔,一柄剑却腐蚀生锈,胜败早有定数。

    仅仅数十招过后,严无妄跌倒在地,双膝手足皆创,血流不止。

    楚无疆还剑入鞘,一声长叹:

    “五师兄,你闭关数载,究竟是在静思悟道,还是在钻研权术”

    那厢大光明寺众僧也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李无方还奄奄一息瘫倒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心诚连忙命令弟子速速将此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杀!”裴昀高声阻拦。

    心诚皱眉:“此人十恶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裴昀尚有满心疑惑,亟待从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却又无法言明个中真相,因此只能道:

    “此人曾经是北燕国师,屡次与我大宋为敌,我有要事必亲自审问于他,现下他还不能死。”

    心诚虽心有不甘,但此人毕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这般义正辞严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绝。但未免发生意外,他还是命弟子以铁索刑具当场穿透了李无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无还手之力,这才将他压去了戒律堂,听候审讯。

    李无方伏诛,严无妄被伤,太华派顿时变得群龙无首,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手中长剑欲收不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是否要继续与大光明寺为敌。

    楚无疆站定在众弟子面前,肃容道:

    “过去数年,严无妄与陆上修逆行倒施,将我太华派上下搅得乌烟瘴气。你们之中,有人是被逼无奈,苟且偷生,有人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无疆重回太华派,必将清理门户,涉罚臧否,绝不留情!当年太华真人只靠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创下太华派赫赫基业,如今遭逢此劫,我太华派亦能逢凶化吉,重振雄威!你们谁若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随我回山,谁若想趁此机会下山而去,那便脱下道袍,折断长剑,终身不得再以太华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实所共鉴!”

    “师叔祖,我们愿随你回太华山!”

    但见人群之中窜出三条人影,扑到楚无疆面前,正是数年前被迫害离山的林至远、赵至诚与宋至真三师兄弟。

    当年他们投奔师伯黎上渊遭受冷遇,愤然离开,这些年来一直在江湖东游西荡,受尽苦楚,始终不弃心中执念,为的便是等太华派拨乱反正的这一天!

    有这三人出头,其他弟子亦陆陆续续表态,有人纹丝不动,有人悄然离开,最终愿意随楚无疆回太华山的只有三十几人。

    有这三十几人,着实也够了。

    不畏浮云遮日,不畏世态炎凉,道心不死,则太华不绝矣!

    楚无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转身对心诚抱拳道:

    “方丈大师,今次我太华派多有得罪,还望贵寺见谅。自古佛道本一家,愿你我都不再为一时意气争斗不休。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告辞!”

    今日两派之间血海深仇已结,然而楚无疆方才还为大光明寺出头,心诚亦无法再与他撕破脸皮,只得就此放他们离去。

    “阿弥陀佛,楚道长再会。”

    六真宗见势不妙,也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装腔作势的命沈白代为通传了,他迳自上前对心诚行了一礼,用汉话道:  “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济济,我六真宗三局两败,心服口服,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切磋请教。”

    说罢,一众番僧抬着受伤的大力法王,与大慧法王的尸首,携十二明妃,与铁狮镖局太远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墙头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这场多灾多难的佛武会大比终是落下帷幕,其间惊心动魄,几经波折,虎头蛇尾,哪怕亲身经历之人也一言难尽,只余那达摩峰竞场中央一地狼藉,点点血迹。

    心诚亲自从那砖瓦废墟之中,拾起了被李无方随手丢弃的优昙婆罗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叶上的尘埃,他双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面前,将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郑重道:

    “小裴侯爷武功盖世,侠骨丹心,乃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现敝寺照佛武会大比之规矩将优昙婆罗花赠与侯爷,以答谢侯爷仗义出手,救我大光明寺于水火之恩情,请侯爷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众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带领下,亦双手合十,齐齐躬身道:

    “阿弥陀佛,请侯爷收下此花!”

    面对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她击败李无方,绝非以武功取胜,在场不只一人对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诚大师。但他仍是执意将金花相赠,一是为了利用裴昀盖去方才李无方技压群雄给在场众人的震撼,二是为了借此机会彻底将金花脱手,免去了日后源源不绝的灾祸,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赐,如今又归于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结局。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骑虎难下,她只能在心中默然一叹,伸手接过了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绽放的金花,亦接过了这份名不副实的虚名与麻烦。

    心诚见此长舒了一口气,带领众弟子对裴昀又行了一礼。

    经此一役,佛武会大比终成历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绝迹于江湖。太华派与大光明寺两派皆沉寂数十年,直到许久以后,才再次回到众人视线中,而彼时武林上又将是新一番格局态势,新一代英雄争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所谓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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