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侍女蹙眉, 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强行把姜偃抓走。
她道:“我会回报夫人,由她定夺。公子跟我回去吧, 等下大公子他们就要过来了。”
这次,这位容貌俊美的公子没有再多说什么,乖乖抱着姜偃跟着她返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那处院子很偏僻, 一路上走来可以看出这家人家境殷实,不是一般的富贵,这处偏僻的院子虽然位置不好,清冷萧条,但却有小花园, 有池塘。
看来这位公子没有被苛待,就是貌似不太受人欢迎。
姜偃窝在他怀里, 忍不住仰起头看他。
心想长着这样的脸, 放在哪里都是人群瞩目的中心, 怎么会不受欢迎呢?换成是他,他要星星他都给摘的。
他们颜狗就是这么真实。
盯着盯着,他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
同样的美貌, 他不久前好像就见过一个,就是那只半夜冒出来吓人的手指鬼。
姜偃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
这两人的气质相差太大, 一个是厉鬼,一个是佛陀,让他也拿不准是不是因为都长得好看得不真实, 才让他有了既视感, 给了他一种相似的感觉。
加上那只手指鬼的脸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不排除记忆出现了偏差,他只能把怀疑暂时压在心底。
姜偃被放在了床上, 那人转身去找药箱,他就趁他不注意从床上跳了下来。
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不可能老实在这待着。这地方说不清是幻境还是什么,反正他得找办法回到槐村去。
他一瘸一拐的钻出院子,想回到他醒来的位置,找找有没有脱离这里的关窍。
他自认谨慎,身手也不错,可惜作为人类的他还是不太适应四脚着地,一转头就失控地撞到了一个人的腿上。
人类的身体对小猫咪来说就和铜墙铁壁一样,他被撞得在地上滚了几圈,眼冒金星动弹不得。
一抹白衣出现在眼前。
“大公子,您退后些,这野猫脏得很!快来人把这脏东西扔出去!”
姜偃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没等看清那个撞翻了他的人,一道他就是死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无碍。”年少的聂如稷看着这只又脏又丑的笨猫道。
他似乎想摸摸它,结果那猫一看他靠近竟然惨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远离他的方向跑去。
这一嗓子把跟在聂如稷身后的人全喊呆了。
有人喃喃道:“从来只见众生鸟兽上赶着亲近大公子,从来没见过还有生灵会这般怕公子的”
不怪他们这么惊讶,谁不知道聂家大公子聂如稷乃天生佛子,圣心悲悯,世人敬他爱他,无不想靠近他。
眼下,竟然有只不知好歹的猫对聂如稷避之不及,如何能不让人惊讶?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聂如稷,现场空气莫名降入了冰点。
聂如稷保持着弯下腰,伸出手的动作,倏然垂下了眼睛,指尖微动了动。
“大哥,那是我的猫。”一道声音打断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聂如稷直起身,淡淡的唤了句:“朝栖。”
听到那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姜偃四脚并用飞快滚到了他脚后,抓着他的衣角噌噌噌窜到了肩上,咬开他的衣襟,往下一栽,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聂朝栖稳稳拖住了掉进衣服里的小猫,半点不在乎自己整洁的衣服被爪子钩得毛毛躁躁,被血蹭得到处都是。
感受到贴着胸口幼小的身体发着抖,他快速点了下头:“我先回去了,大哥。”
他揣着姜偃,转身离去。没管身后人是何感想。
又被提溜回了床上,姜偃心里有些忐忑,拿爪子捂着猫眼,偷偷看聂朝栖,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
结果聂朝栖连句责怪都没有,很平静地拿来药箱,熟练处理着他后腿的伤。
只轻描淡写的叮嘱:“不要乱动。”
姜偃默念他的名字,心底满是疑虑。
他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年少时的聂如稷,如果这是梦,那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噩梦。
而且,面前这个,好像是他师尊的弟弟?
给师尊当了这么多年徒弟,他和聂家也打过不少交道,可从来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他师尊还有弟弟。
上完药,聂朝栖摸了摸他的脑袋,修长干净的手指从耳后一路摸到了下巴。
姜偃本想保持警惕,奈何对方手法太专业,受限于本能,他瞬间沦陷在服侍里,翻了个身,舒服地眯起眼打起了呼噜。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连肚皮都露出来了。反应过来的姜偃如遭雷劈,浑身僵了一下。
小猫咪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别扭,把聂如稷逗笑了,“这么点小胆子,见了我大哥连走都不会走,也敢乱跑。你就放心在这养伤吧,等你伤好了,我让人放你出去,不然就凭你,十有八九要困死在聂家外的阵法里。”
知道小猫咪听不懂,他这样不轻不重的语气,起不到教训的作用,他又故意加重语气训道:“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这种误闯进来的野猫的吗?聂家惯来的处置方式,都是套进麻袋里,乱棍打死,再从后山的悬崖边丢下去喂猛兽的,再这么不乖,下次,我可不一定能这么及时找到你了。”
对于他这种多半是虚张声势的恫吓,姜偃琢磨了一下,十分悲伤地发现,聂家那些老东西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别说他现在是只小猫咪,就是他还是人的时候,就聂家人看他和聂如稷站在一起时,那恨不得把他生吞了的眼神,估计也干得出来把他套了麻袋乱棍打死这种事,何况一只猫。
聂朝栖还要再说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公子,夫人来了。”侍女道。
聂朝栖对她吩咐:“看好它,别让它跑出去了。”
然后就起身快步迎向院外。
那侍女关上了门,剩下姜偃一个人在房间里。
他回想之前侍女说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瘫在床上躺了会,他猛地弹了起来。
之前那名侍女说,聂朝栖被禁足,还催他快点回去,她口中的夫人十分忌讳聂朝栖撞上大公子,也就是聂如稷和他的朋友们,但聂朝栖刚才为了找他,不只又踏出了院子,还好死不死撞进了聂如稷那帮人。
结果现在才回来没一会,那个禁了他的足的夫人来了,保准不是好事。
侍女说,他要是再犯,就要受家法
如果是他知道的那个聂家家法,那可是要要命的。
姜偃在屋子里什么动静都没听见,他跳上了桌子,推了推紧闭的窗户,发现推不动,就干脆亮出锋利的爪子,对着糊窗的纸狠狠挠了下去。
一抓下去,像是戳破了罩住房间的气泡,屋外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透过斑驳的缝隙,看清外面的景象,猫瞳立马缩成了细长的竖缝。
聂朝栖跪在院子正中央,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各家丁,他们手里拿着浸了水的鞭子用力抽向他。
一鞭落在后背,皮开肉绽,力道之大,让聂朝栖都被抽得猛向前扑了一下,还不等他倒下,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一鞭就落在他胸前。
“唔!”
他摇晃了下,仍然背脊挺直地跪在那里。一声闷哼含在了喉咙里。
“你知道吧,受家法时要是叫出声,就是对家法不服。所受刑罚翻倍。”那位夫人站在他面前,冷眼看着他受刑。
聂朝栖低眉顺眼的垂眸,“朝栖知错。”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
一道身影窜了出来,小小的影子嗖一下窜到了半空。
太阳蒙上了一小片阴影,聂朝栖仰起头,看着那道飞速跃下的身影,像是跃进了他的眼中,死水一般的眼眸蓦地泛起波澜。
“啊啊啊!!!”
伴随着一声惨叫,姜偃扑到拿着鞭子的家丁的脸上,给了那两个家丁刷刷两爪子,最后轻巧在聂朝栖身前落地,学着大型猛兽的样子舔了舔沾了血丝的爪子,然后凶狠瞪着那位盛气凌人的夫人。
他没看见,身后的人望着他轻勾了下唇。
夫人面色铁青:“是谁放这畜生进来的!赶快把它弄走!”
家丁正要上前把这恶猫抓走,聂朝栖先一步将它护在了怀里。
刚刚还沉默受罚的他抬起头,按住还在呲牙的姜偃,不卑不亢道:“娘,这是我的灵兽,灵兽护主是很正常的事,我和它已经结下了主从契,我本就愚钝,修行缓慢,若要再伤了灵兽,就更难有进步了。”
“糊涂!谁准你选一只普通狸奴做灵兽的!”
这话说得夫人脸色青青紫紫,可聂朝栖修为一事确实拿捏住了她,哪怕聂朝栖是在撒谎要保这只畜生,她也不好在现在这个时候翻脸。
夫人脸色一缓,语气软和下来:“娘不是不疼你,只是世人只知道聂家有一位剑骨佛心的公子聂如稷,不知道还有你的存在,一旦被他们发现你,知道你天资远胜你哥哥,聂家多年经营就要毁于一旦!”
“聂如稷只要输上一次,现在那些人如何追捧他,到时候就会如何把他踩在脚下!他绝不能输哪怕一次,只要一次,我们聂家不败的神话就会瞬间崩塌,就算胜过他的是他的弟弟也一样,你明白吗?”
“为了聂家,为了爹娘和哥哥,为了我们,只能委屈你了。”
她又看了眼聂朝栖怀里的猫,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并未表露出来,而是言辞恳切劝道:“你再忍忍,等你功法大成,到时候你就自由了。今日家法就到这里,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打你不是目的,你记得娘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聂朝栖:“我都明白的,娘。”
夫人:“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心慈手软,于你功法无益。这狸奴,你想养那便好好养吧。”
聂朝栖松了口气:“多谢母亲。”
夫人带着人离开,聂朝栖才晃了晃身体,倒了下去。
被压住的姜偃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
他一边推他一边趴在他耳边大喊,让他快点起来,他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重量。
发出的声音却是一连串软糯绵长的喵喵喵。
快被压死了的姜偃,从来没这么想会说人话过。
第二十三章
好在在姜偃被压死前, 聂朝栖自己爬起来了。
他踉跄着抱着它回到屋里,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箱,给自己处理好伤口。
看他这么熟练, 就知道,估计之前也没少受罚。
潦草包扎了一下,就这么一头栽倒在床上。
半夜就发起了烧。
姜偃察觉到他状态不对, 跳到他身边,发现床铺都被血染红了。他用的就是最普通的伤药,对这种深可见骨的伤效果并不好。
整个院子除了那个监视大于伺候的侍女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求助也无门。
他这身伤, 责任在他。要不是为了找他,他也不会撞见聂如稷, 也就没有受家法这事了。
姜偃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作为一只猫, 他能做的事太有限了。
想弄点水来帮他降降温, 最后却打翻了水壶。
姜偃站在一地碎片前,看了看自己开花的猫爪,陷入了沉思。
不然, 出去叫人?
他对会不会有人来管聂朝栖这事保持怀疑,也对自己现在只会“喵喵喵”的沟通能力没多少自信。
所以聂朝栖为什么不用灵气修复身体, 就这样草草上点药然后干挺着?他苦恼的想着。
没等他想到办法,床上的人突然伸手把他拽到了怀里。
“别闹,让我休息一会。”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近在耳畔, 姜偃猫猫僵住。
坏了, 他是不是觉得他在拆家?
他是那么不懂事的猫吗?
被误会的感觉让人难受, 可他又没长嘴能给自己解释,就更憋闷了。
更重要的是
他、他和师尊都没这么亲密的在一张床上搂着睡过, 他现在感觉猫脸烧得慌。
猫身直板板的躺着,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少年的手臂环在他软绵绵暖呼呼的肚子上,这样犹觉不够,竟然把脸都埋了进去。
最尴尬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小小的猫身抽长,他竟然就这么变回了人。
感受到横在腰上的手往里勾了勾,姜偃一整个石化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搬开腰上的手,想要悄悄的起来。
屏住呼吸,动作放轻。
脱身大业才到一半,腰上的力道一沉,他刷地被拽了回去。
后背重重靠上了聂朝栖的胸膛,他听到了一声闷哼,对方摸索着,想揉揉他的猫头,让他听话点。
大概手感有点奇怪,落在脑袋上的手顿了下。
好在对方可能烧糊涂了,没发现异常,继续揉了下去,把姜偃的顺毛全揉乱了,“乖一点。”
姜偃瞪着眼睛,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
这要是对方醒了,发现自己床上还躺着个男人,还还这样抱在一起,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聂朝栖要是真的存在,不是幻境幻化出来考验他的,那就是他师尊同辈的人,比他大上一百岁还不止,但这会对着这张年轻的脸,他总有种作为年长者,对对方心怀不轨的心虚。
他一动不敢动装木头,竖着耳朵听着背后的声音。
直到对方呼吸再次绵长起来,他才再尝试着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这一次很顺利,他翻了个身就“噗通”一声滚到了地上。
也顾不上形象,拍了拍灰,又拿手探了下聂朝栖额头的温度,还真是烧得厉害。
恢复成人身就方便多了,他里里外外忙碌着,给他降温,找药,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凉了。他平白害死了个人。
就这么一晚过去了。
聂朝栖睁开眼,身边窝着一个暖烘烘的身体。
小身子起起伏伏,睡得很熟。
他忍不住会心一笑,轻轻扯了扯它的胡须:“我还以为你会走的。”
看它昨天那一秒都不愿多待,迫不及待逃走的样子,还以为它会趁着他精力不够跑掉。
其实它昨天会冲出来,不顾危险的救他就已经很超出他的预料了。
明明感觉它并不喜欢他。
野猫难驯,但这只却好像不太一样,倒是颇有灵气。
不知道是不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有生物对他表露善意,他总觉得今天醒来,身体都不如之前受家法之后沉重,连伤都好得快了些。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的包扎明显比他睡着之前乱七八糟的样子整齐了许多的,就像被人重新包扎过了一样。
他往床上枕着尾巴睡得沉沉的小身影看了一眼,眼中划过一道深思
由于一晚没睡,姜偃白天整天都很没精神,倒是符合猫的作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变人变猫什么原理,反正醒来就又恢复成了猫身。
虽然很困,但他还是磕睡着起床了,毕竟他还要找离开这里的办法。
结果他每次准备找机会开溜的时候,都被聂朝栖撞个正着。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男人揪着他的后脖子,自己坐到软榻上,然后把他放在自己腿上,手边摆着各种零食,他一边手拿着书卷,一手掰着零食喂到姜偃嘴边。
要是姜偃乖乖吃了,他就会奖励地挠挠他的下巴。
每次姜偃都想,下一口绝对不吃了,可真到了聂朝栖把食物送到他嘴边,又用那种盈盈含笑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很没出息的趴回去,把他递过来的东西吃掉。
他但凡动作大一点,聂朝栖就一脸柔弱的捂着胸口的伤咳嗽。
那架势,姜偃都恨不得自己立马变成人帮他拍拍背。
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被套路了。但又没想出来到底是哪被套路了。
姜偃就这么陪着聂朝栖过了一天。
第二天,几乎就和第一天一样。
无论姜偃搞出什么事,下定决心要跑路,最后总能被聂朝栖发现,然后不动声色间,巧妙化解掉他的逃跑计划。
晚上姜偃又变成了人,彻夜照料着聂朝栖的伤。
一拆开绷带,他就觉得有点奇怪。
这伤明明前几天都快好了,怎么今天一看,好像更严重了?
他怀疑的看了眼闭着眼躺在床上的人,一边帮他换药,一边嘀咕着:“你是不是耍我耍上瘾了?”
他怎么觉得,看他花样百出的逃跑,聂朝栖还挺乐在其中的?
不能吧,师尊弟弟看着也不像那么恶趣味的人啊。
这些天他亲眼见到聂朝栖救了四只猫,七条狗,十二只鸟,还有一盆枯萎的角堇。
那时姜偃正看着聂朝栖放飞他今天救的第三只鸟,面前就摆放着那盆角堇。
聂朝栖看他站在那盆花前,以为他喜欢,就掐断了一截枯枝捏在手里。
然后姜偃就眼睁睁看着那枝花在他手里,从枯萎到青绿,花朵含苞待放,然后倏忽绽放。
这一手给姜偃看呆了。他怀疑自己遇到真神仙了。
聂朝栖拿着那支堪称神迹,被人知道估计都要被供起来的角堇,逗猫棒一样在呆呆的小猫眼前晃悠。
“喜欢吗?想要吗?”
“那你变个人给我看看。”
他耐心哄道:“你变成人,要多少花我都送给你。”
第二十四章
让猫变成人?他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不对, 他不会是发现他晚上变成人了吧?
姜偃怀疑地看了聂朝栖一眼,转念一想,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如果他早就发现了他会变成人, 就不会现在才来试探他。
他放松下来,懒懒用爪子抹了把脸,转头跳上了塌上, 找了个松软的地方蜷起来,眯起眼睛打盹。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精神头越来越不好,总有种睡不醒的感觉。
聂朝栖有些失望的拿着那枝花插到了花瓶里。
虽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不过没关系, 他还有得是时间,慢慢打消它的戒心。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处, 瞥见桌上空了的盘子, 挽起袖子转身往厨房走去
这一天姜偃睡得更沉了。
他醒来的时候甚至已经到了半夜。他被从软榻上转移到了床上, 原本应该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
跳下床四周转了一圈,发现人根本就不在屋里。
他隐约闻到了一丝丝血的味道从一个方向飘来。
找不到聂朝栖,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 姜偃循着这丝血味一路跑到了一个峡谷入口。
到了这里,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
一路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尸体, 全都是被开膛破肚死状凄惨,延申到峡谷深处,场面看起来十分惊悚。
他很难想象, 要是那个连落到院子里的小鸟, 都要分一半自己的吃食给对方的聂朝栖, 真的跑到这里,他会遇到什么。
姜偃不敢耽搁, 四肢并用飞快往里面跑去。
越往里跑,那股环绕在周身的寒意就越深。
这个地方,竟然出现了邪气。
这不可能啊,聂家往上几代都是纯正的修道者,这里怎么会出现邪气?
种种诡异之处让姜偃心里越发不安。
他四条腿都快跑断了,本来后腿的伤就没恢复好,这会全力奔跑更是钻心的疼,但他始终都没停下。
直到他看见了月下修炼魔道功法的聂朝栖。
他的身边堆满了动物的尸体,血浸透了他脚下的泥土,听到声响,聂朝栖转过身来,看到出现在这里的姜偃,满身邪气的他竟露出那种似是无奈,又似是这一天终于到来的释然表情。
邪恶和悲悯同时出现在他脸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它们都是我为了修炼魔道功法杀死的。”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该立马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看在你这些天照顾我的份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刚说完这句话,他身上的邪气就像暴动了一样,气息紊乱,聂朝栖低吟了一声,握紧了拳。
姜偃会走就怪了。
聂朝栖这样,明显就是他练的功法和体质相冲,却强行修炼的结果。这些天他们也不是白相处的,他不信聂朝栖会杀他。也不信这些动物是聂朝栖为了修炼所杀。
这人分明就是容易心软的善良之人,生性纯良,偶尔有些小狡诈,也无伤大雅。
他想到了之前那个禁足聂朝栖,还让他领了罚的夫人。
那个夫人之前就提起过聂朝栖修炼的事,当时也是聂朝栖以修炼做威胁,让她放过了姜偃。
难道,聂朝栖现在所修的魔道功法,就是她故意给他的?
想到这一点,一股火从心底窜了上来。
他之前就发现自己待在聂朝栖身边,身体就恢复得异常迅速。聂朝栖周围的草木都要长得更茂盛,那些小动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他,姜偃之前还在心里吐槽过他是迪士尼公主体质。
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只在书上看到过。
那就是天生仙体,若修道,一日可抵别人十年修为,聂朝栖可以说是天命所定的飞升之人,活着的人神。
可如此体质,他母亲竟然逼他修魔道?!
他这样的体质修仙是顺应天命,修魔那就是逆天而行。
强逆体质修炼不适合的功法的痛苦自不必说,这样逆天而行,稍有差池,死无全尸都算得了个痛快。
“聂家疯了吗!”
姜偃猫猫在心里痛骂,没有犹豫的冲向聂朝栖。
聂朝栖怔了怔,手忙脚乱的控制肆虐的邪气不伤到冲过来的小猫咪。
姜偃高高跃起,扑到他身上,恶狠狠地将猫爪用力拍在聂朝栖肩上。
霎时间,一股纯净的灵力涌进聂朝栖的身体,霸道地将他身体里酝酿起的魔气驱散干净。
聂朝栖也接住了变成了人的姜偃。
“虽然我很想说,这种时候逃跑才是最明智的,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而不是傻傻的冲着我跑来,但”
他紧紧抱住了他,“我不得不向你坦白,你没有走,真好。”
姜偃也管不了他怎么看见他的猫变成人了,却一点都不惊讶。这小子脑子灵光着呢,就算发现了什么他也不意外,反正那些事和他竟然在修魔比起来,都不算事了。
本来他是想骂他两句,他也就是生在聂家,要是生在太玄宗,敢干这种脑残事,他这个月都别想吃晚饭了。
但他都那么说了,姜偃心里一软,嘴唇动了动,愣是说不出重话。只是有些生硬别扭的说:“看在你投喂了我好几天的份上,拉你一把也不是不行。”
“那我以后得努力做更多好吃的给你才行了。”
这个诱惑力有点大。修道者不贪口欲,但架不住聂朝栖手艺好。
姜偃掩住一瞬的意动,说:“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修魔道?”
自古以来都是修仙者堕魔,他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强行去修魔?
问到这个问题,聂朝栖就沉默了。
直到两人回去,他硬是没有透露出一星半点原因。
姜偃有种在打解谜游戏的那种急死人的感觉,一到这种时候,掌握着关键线索的重要“NPC”就死活都不肯把知道的线索交代出来。
聂朝栖嘴太严,他是真没办法。
憋着股气让他坐在床上,例行给他的伤换药。
背对着他的聂朝栖扬起淡淡的笑容:“我就知道,之前每个晚上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是你。”
姜偃郁闷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能变成人的?”
聂朝栖:“遇见你的第二天。我身上的绷带被人动过了。这院子里,不会有别人来。”
姜偃:“你就想到猫身上了?”
这什么奇怪的脑回路?
聂朝栖嗯了声。
“然后我想了一整天,以前我救过的猫里,是不是有一只三花猫。他长大了,修炼成人,来找我报恩了。”
烛光下,他微微偏过头,撑着下巴,笑睨着姜偃:“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姜偃愣了下,心想:他是不是在撩他?
他刚想说什么,就见聂朝栖转回头,乌发从肩头垂落,半遮着他精致漂亮的侧脸,“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咳,怎么可能。”
“是吗。那你脸红什么。”
姜偃撇开头,“你看错了,是烛火的颜色。我拿你当弟弟,你不要乱说。”
帮他换好药,他转身想去塌上睡,却被聂朝栖拽住了。
“哥哥,你要去哪,”脆生生的带着笑意,“塌上硬,睡得人腰酸背痛,不如我床上舒服。”
“我年长你些,又不是你的亲人,哪怕是同性,也不好和你同眠。避嫌。”
“咱们都睡过那么多回了,不差现在了。况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什么好避嫌的,不会被人误会的。”
姜偃心里怀疑他在调戏自己,看看他清澈单纯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又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对不起他。
最后还是选择上了他的床。
聂朝栖倒是很守礼,不像只当他是猫的时候那样贴近他。
第二天白天,姜偃又变回了猫。
一大早上,他还没起来,聂朝栖就摇醒他,对他说:“今日家中子弟要去狩猎妖兽,母亲允许我同去。听说有种妖兽肉质鲜嫩,很适合烤着吃,你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乱跑,等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烤肉吃。”
姜偃随口应了声。
他走后不久,一个人走了进来。
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姜偃强撑着昏昏欲睡的身体睁开眼睛。
站在床边的是第一天到这里时见过的那名侍女。
她面带焦急:“二公子出事了,妖兽之中混入了一只实力非凡的邪魔,长老们都不是对手,二公子的契约灵兽怎么还在这里,没去救他! ”
聂朝栖出事了?!
姜偃瞬间不困了。
侍女急切的说:“你既是灵兽,应该能听懂我的话。你和二公子有契约在身,快看看二公子现在如何了?他将那只邪魔引入了东边桃林的房子里,就一直没出来,我们都不敢进去!不知道二公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可所谓的契约只是聂朝栖为了保护他找的借口,姜偃根本没有能感应聂朝栖身体状态的能力。
他想也没想,直接往侍女所说的地方跑去。
心里直念叨着聂朝栖可千万别出事。
第二十五章
穿过重重桃树, 他远远看见了那幢房子。
姜偃跑出了残影,瞄准了敞开着一道缝隙的窗子,飞蹿了进去。
“聂朝栖!你在哪!”
他落地就弓起背, 仰着头四处寻找。
然而,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唯一敞开的窗户嘭地砸上, 门外,一双素手掐诀,一道道结界一层一层将这间屋子笼罩。
手中法诀变换,屋子角落里,传来了野兽的咆哮。
四只庞大的狼一样的野兽从四角跳了出来, 流着口水围住姜偃。
它们浑身缠绕着漆黑不详的黑雾,有着狼一样的脑袋, 熊一样的四肢和身躯, 模样怪异, 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随着它们的逼近,姜偃不断后退。
可很快他就退无可退了。
此时他已经明白,自己中了圈套。
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 他们要是想对付他,犯得着动这么大的阵仗吗?
就算他们直接对他动手, 他也不一定有什么反抗能力。唯一可能保护他的聂朝栖又刚好不在。
刚好?
大脑飞速转动,灵光一闪。
——聂朝栖是被故意支开的。
就为了引他进这个圈套?再弄死他?
为什么?他们有什么理由非用这种方法杀了他不可?他一只猫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不对,他一只猫确实没什么可利用的, 但他背后还有聂朝栖。
他们是冲着聂朝栖来的!
想明白这件事, 姜偃立马调动起自己所有的力量。
四只诡异的妖兽嘶吼着冲他扑了上来, 姜偃借着猫灵敏的身体四处躲避,可这样也不是办法。
他到底只是一只猫而已, 一不留神就被妖兽咬中了腿。拖着受伤的腿,想要求生就更难了。
他无比想变成人,那样绝对比现在存活几率更大。
可惜,这里没有聂朝栖。
经过昨晚的事,他终于摸清楚了规律——只有聂朝栖拥抱他的时候,他才能变成人。
一边躲避穷追不舍的妖兽,他一边四处寻觅,然后借着妖兽咬住他把他甩飞的机会,跳到了房梁上,获得了短暂的喘息。
姜偃四肢发抖,身上背着大大的血洞,大口喘着气。看着脚下虎视眈眈的妖兽,知道他不可能一直躲在这。
在妖兽扑上来之前,他抢先一步跳了下来。
占据高位的有利视野,他瞄准了妖兽的脖子咬住。
同时将妖兽身上的瘴气吸收到自己身上,以瘴气充当灵力在经脉之中游走。
嘴下妖兽发出嘶吼,使劲晃动脑袋想把他甩下去,但姜偃始终都没放开嘴。
他发狠用力的咬断了妖兽的脖子,将这只妖兽身上的瘴气全都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只妖兽惨叫着倒下,还剩下三只。
黑色的火焰从他身上燃烧起来,经脉里的瘴气也像是一点就炸,但他丝毫不在乎。
他不能死在这。
随着最后一只妖兽死在他嘴下,姜偃浑身发软的瘫坐在地上。
这下总算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想办法离开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
房间的四面八方跃出了一只、两只、三只八只妖兽。
而更多的妖兽,还在源源不断的从半空中的阵法钻出来。
“不”
眼瞳猛地缩紧,他想起身躲避,身体却已经动不了了。
一只妖兽咬住了他后腿,随着一阵剧痛,姜偃跌落在地上,一只染血的腿咕噜噜滚到了他面前。
他眼中闪过一道迷茫。
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妖兽的身影淹没了他。
屋外,听着屋内传来的凄厉的猫叫,侍女恭敬的候在魏凝身侧。
她道:“二公子那边,已经派人用这只猫的消息,将他引到妖兽群中去了。”
魏凝心无波澜的听着生生惨叫:“你确定,你昨晚看见这只猫变成了人,和二公子抱在一起?”
侍女:“夫人,我不会看错的,昨晚二公子正在修炼,我在林中抓来野兽当着二公子的面杀掉,以期用这样的场面激发二公子的杀心。这只畜生就是那时跑出来,打断了二公子的修行。他就是那时变成人的。没想到,这不是灵兽,而是一只猫妖。”
魏凝:“很好,等他被影兽蚕食干净,转化成功,就引他去二公子那边。”
她淡淡道:“若想成魔,一直不肯杀生怎么行。正好他养了这只‘猫’,还养出了感情,刚好可以拿来给他祭道。”
侍女犹豫:“夫人,这事,真的不用告诉老爷吗?”
魏凝厌恶的皱眉:“告诉他干什么,一个碍事的废物罢了。鼠目寸光,看不到我等将成功过千秋的伟业,他知道了也要反对,碍事。”
侍女:“大公子那边早已做好了准备,如今,只差二公子这边始终不成事了。可惜二公子此等天分,若是他能和大公子调换一下”
魏凝闭了闭眼睛。
“谁叫他生得有些迟了呢。”
只能说,天意弄人
听到下人汇报在影兽群那边看见姜偃,聂朝栖当即抛下所有人往影兽群那里飞奔而去,丝毫不顾及同族异样的眼光。
有人不悦的来到聂如稷身边,“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也太没教养了。”
聂如稷表情未变,只是说:“他是我弟弟。”
说聂朝栖没教养,和说他没教养没有区别。
“朝栖有急事,也可以理解。”
没想到聂如稷竟然会维护聂朝栖,那人有些尴尬,嘀咕着:“大公子就是心肠好,连那个不招人待见的家伙也替他说好话。”
“心肠好?”聂如稷重复道,“你说,我心肠好?”
“为什么这么说。我说了什么,让你有了这种想法。”
这话把对方问住了,他不知道大公子为什么这么问,只讪讪道:“因为您替一个谁都不喜欢的人说了好话”
“是吗。”
聂如稷不冷不热的应道。完全听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回答。
那人莫名感觉这大公子也怪怪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他的错觉。
大概是近些年,随着大公子显露出实力,聂家在道士门派中越来越有要成为领头羊的趋势,大公子威望权势愈重,才显得有些心思莫测起来。一定是这样。
另一头,聂朝栖疯狂的冲进望不到尽头的影兽群里,拼命的厮杀。
他怕他慢上一步,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小小的,总是冲出来救他的勇敢的身影。
不久前他看到一个疑似姜偃的身影跑进了这里。之前姜偃就曾趁他不注意跑出去过,他也一直知道对方在找机会离开他。
他以为姜偃起码不会选在今天离开,明明早上的时候还约定好了会带好吃的给他,却原来没有。都是他一厢情愿。
机械式的重复着砍杀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躺满了影兽的尸体。
他始终都没看到姜偃。
直到他将所有影兽都杀死,还是没找到姜偃。
正当他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满脸茫然无措的时候,耳边又听见了影兽的吼叫。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影兽向他冲来。
聂朝栖再次握紧剑站了起来,他喃喃道:“还剩下一只”
杀了它,能找到姜偃吗?
姜偃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虽然醒过来了,但总觉得身体有些奇怪。
脑子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模糊。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要做什么来着?
对了,他活下来了。
聂朝栖,有危险。
他现在,要去找,聂朝栖。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里,他的身体就自发行动了起来。
他比以往跑得更快,更轻盈。他看到有人被他的速度吓到,发出了尖叫。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要去找聂朝栖。
他跑遍了聂家,终于找到了聂朝栖。
少年不知道怎么了,呆呆坐在地上。
他开心的朝他叫了声,发出的声音却不是人类的声音,也不是喵喵的叫声。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什么。
他好像变成了将他分食的妖兽。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
聂朝栖看到了他,他站了起来。
姜偃从来没见过这个温柔的少年那么冰冷的模样,他剔透的眼中映着一只狰狞扑向他的丑陋的妖兽。
利落的一剑穿过了妖兽的胸膛。
“告诉我,是你吃掉了我的猫吗。”
他听见聂如稷问。
姜偃突然颤抖了起来。
不对,这不对。
“聂朝栖”
模糊中,聂朝栖听到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可能是一场噩梦。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只影兽的眼睛里看见熟悉的神色。这只影兽又为什么要哭呢?
当啷一声,剑掉落了,妖兽笨重的身体砸在地面上。
有人拖着长长的裙尾,踩过影兽的尸体,站到他面前。
“朝栖,你亲手杀了他。”
姜偃最后的意识努力张嘴,想要发出声音。
他在心里大喊:“不是你,你没有杀我!”
可发出来的仍然只有难听的吼叫。
魏凝叹了口气:“你看,他心里也恨极了你,恨你为什么没有认出他,明明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不对,他没有恨他!】
聂朝栖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一片血红。
魏凝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恭喜你,阿栖,你入魔了。”
如此,一魔一仙就都在聂家手中了。
“除魔卫道,除魔卫道,羽化登仙”
女人语调悠长,像是在唱歌。
若世间没有魔,修道者又是卫的哪般道,又何来登仙的机缘。
世上若无路,那就走出一条路来。
如今,大道将成,仙缘我定。
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时刻, 姜偃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凝固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他粗糙丑陋的手距离聂朝栖只有一步之遥,可无论如何努力, 哪怕能再靠近一点,握一握聂朝栖的手,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眼皮沉重地垂落,再睁开,他仍站在地下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坟茔之中,那只三花猫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还像他刚落入此地时, 站在一步之外看着他。
仿佛他之前所经历的都是一场梦。
“你到底是什么,想要我做什么?”姜偃问。
他现在怀疑这只猫可能不是普通的猫, 说不定就是妖物所化, 只是他没搞懂它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姜偃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他记得被拉进幻境之前,这只猫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但他现在好像没感觉哪里不适。
奇怪,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按照他的理解,无论这只猫的目的是什么, 它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也该像所有故事里的反派那样站出来说说它的目的,或者要继续对他出手, 也该行动起来了。
可它就像只最普通的猫那样, 貌似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猫瞳盯着他, 胡须弯曲像是一个微笑,然后它突然化作一道光落到了他手上。
姜偃只感觉手中一沉,一低头,发现是一本书落在了他手里。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判官诀】。
翻开书的第一页,上面题着一句词:
【阴阳两道断生死】
【往生路前盼归人】
正对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疑惑间,书页无风自动,页页皆为白纸。
地底深处刮起一阵旋风,姜偃拿手挡了下,放下的瞬间,他发现自己竟然漂浮在半空中。
头顶是群星密布的苍穹,脚下是一整个大地。
他看见寂静的夜晚,无数游魂静谧升起。
天空上隐隐出现了一道高大的门的轮廓,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门浮现在半空中,那些门全都被淡淡的光覆盖着,看不清具体的形态,只有着最原始的门的轮廓。
某一个时刻,数以万记的门内同时亮起了柔和的光,由内而外,同一时间开启了门扉。
游魂纷纷汇集在一起,形成一条条“水龙”,安静而有序的向一扇扇门内飞去。那些门就像是在引导着整个世界的亡灵进入门内。
姜偃看得入了神,有种说不出的震撼。
明知道那些都是死人,却不让人觉得害怕,只觉得这样的场景让他内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然而,转眼,有人破坏了这份平静。
一扇门上突然窜上了火舌,不过瞬间,就将门以及门周围的游魂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扇又一扇的门烧了起来,巨大的门扉燃烧着从天空倾落坠下,静谧的光点化作燃烧自己的萤火虫点亮夜空,整个世界目之所及刹那间变作火海。
姜偃看着如同瘟疫一样快速在游魂间传播开的火星,下意识想救。
然而他尚未来得及采取措施,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红衣散发的修罗恶鬼飘在无数倾塌的门之间。
他神似癫狂,笑容疯魔,声音如同恶鬼阴冷地纠缠在耳畔。
他说:“若我坏了你的轮回路,你可会从幽冥深处来找我报仇?”
“尊贵的冥府大君陛下”
“什么——”
姜偃心中惊骇,没待他弄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就感觉火烧到了他身边。
滚烫的温度不似幻觉,火波及到了他身上。
就在那一瞬间,明明刚才还看不见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的恶鬼忽然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他。
姜偃心里猛地颤了下,就在他怀疑自己不是要被厉鬼索命弄死,就是被烧死的时候,他竟然听见了闻师舟的声音。
闻师舟用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姜偃!”
“姜偃!”
闻师舟拼命用手挖土,任由那些树林里的冤魂扒在他身上,要将他淹没,他也挣扎着跪在地上刨土。
他无暇顾及那些冤魂,再说,这地方冤魂也太多了些,杀又杀不死,打也打不完,最优先的还是要赶紧把被拖进地底的姜偃救出来。
终于看见姜偃的脸从土里出现,他安静闭着眼睛,面色发白,像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看到他这副模样,闻师舟心里一凉,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姜偃救出来。
村长看他这样,在旁说了一句:“没用的,被祭鬼带走的还没有能活着逃出来的,他们太寂寞也太痛苦了,必须要时常送生人下去陪他们才行。放心吧,很快,你也要去陪他了。”
闻师舟一概不听,他只想把姜偃从土里挖出来。
然而,数之不尽的冤魂拉扯着他,他一人之力,再如何也抵抗不了千千万万的冤魂,他不知不觉的就被那些冤魂拽得越来越远。
他的手用尽全力朝露了半张脸的姜偃够着,“姜偃!你快点醒醒!!你要是还活着就给我起来!!!”
村长:“别白费力气了,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你且安心去吧,我们槐村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们做出的牺牲的。”
一只又一只手抓在他身上,覆盖住他全身,连脸都被扒着,最后只露出了一只眼睛在外面。
姜偃还是没有动静。
闻师舟眼睛跟着黯淡了下来,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若他一个人,想摆脱这些冤魂逃出去,倒也不是难事。
可没了姜偃,他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要他再一次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自己独活,还不如就像槐村村长说的,同死下去陪他。
有他陪着姜偃,死了也不算寂寞。
“对不起,我要违背当初对你的承诺了。”
他本答应他好好活下去,不然也不会在他上一世时,知道他已经死了之后,不是殉死,而是转投入薛雾酒麾下。
他该为他报仇,可仇报了,他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活着成了一种折磨,他却不得不活着。
因为这是那人死前对他唯一的期望。
好不容易找到他的转世,结果却再一次失去了他。
“哥哥这就去找你”
露在外的一只眼温柔注视着躺着的人。
木寒不忍地撇开头,拳头握得更紧,村民走到他身边警告他:“别忘了你娘。”
眼看着连最后一只眼睛都要消失在鬼手之中,突然,所有冤魂的动作都像是按了暂停键一样定住了。
扒在闻师舟身上的鬼手缓缓撤退。
村长皱着眉:“它们这是怎么了?”
村民:“不、不知道啊!它们看样子像是在畏惧什么?”
可这些吃人的冤魂在畏惧什么呢?
“当然,是在畏惧我啊。”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
之前还一脸死人相埋在土里的姜偃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村长瞠目结舌地指着他:“你!你——鬼啊!!!”
姜偃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身:“大惊小怪什么,这里的鬼,你还见得少吗?”
随着他站起,下一瞬,方圆十里的冤魂一个接一个跪在了地上,俯伏在地。
他单是站在那里,便令万鬼俯首。
村长不敢置信的看着这跪了一地的阴煞怨鬼,猛地看向姜偃:“你到底是谁!”
“阴阳断生死,在下”他声音拖得长长的,“不告诉你。”
闻师舟走到他身边,“姜偃”
“没事。别担心,我命大着呢。就算要死,也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无声无息的,都没人知道,要死也要死得惊天动地才好。”
“胡说!你得长命百岁。”闻师舟厉声道。
“借你吉言。”
姜偃摊开手,判官诀悬于掌中,“此地枉死鬼魂听令,若要入轮回,就给我把他们全都拿下。”
群鬼应道:“听令。”
然后纷纷起身向槐村人围去。
村长紧张后退,“你们你们还记的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吗!我是槐村村长,你们必须听我的!”
然而那些鬼还是一步步向他们包来。
姜偃:“人死灯灭,支撑他们行动的,只有生前执念。除了我的话,他们不会听别人的。”
可它们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这个疑惑萦绕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村长来不及追问,转头看向木寒:“快点用你的傀儡!木寒!我们就要成功了,你娘就要活过来了!就差一步啊!!”
木寒咬咬牙,双手快速掐诀,只见他手中渐渐结成数道符印,四面土地震动,六具巨人傀儡各守六方,相互连接,被合围的姜偃等人脚下一道阵法隐隐成形。
其中杀机显露。
姜偃把之前一直放在这里的惊天剑交回给闻师舟,无需交流,两人一对视,闻师舟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提剑飞身连闪数下出现在傀儡面前,“木傀宗的,你还真是小瞧了我作为魔将的实力,连这种破烂傀儡,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一剑落,硕大傀儡瞬间湮为碎屑。
木寒吐出一口鲜血,以让人眼花的速度再次成印。
只见刚刚碎了一地的傀儡竟然重新恢复成了完好的样子。
“只要我不死,傀儡就永远不会被破坏,你们若要阻我,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第二十七章
姜偃看了眼木寒身后躺在地上的木夫人, 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因为说不出话,那张漂亮动人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灵动的眼睛在诉说求救。
眼睫飞快地垂了一下,掩住一抹深思。
无人注意到这一瞬的停顿,他再抬起眼睛时, 已经是满脸无奈和痛心疾首:“木寒,你再想想,要是他们能复活死人,这片林子里躺着的那些村民的亲朋好友,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复活他们?你现在这样只是折磨她而已, 收手吧。”
木寒倔强的大喊:“但我之前成功过一次!我已经复活过一次我娘了,我只是想让她像之前那样继续活下去, 你要么杀了我, 要么现在就离开, 我不会拦着你们。”
村长:“木寒!你在说什么,你不能放他们离开,他们会叫人来把我们全杀了!!”
但木寒没有理槐村那些人, 执拗的看着姜偃。
姜偃蹙着眉,“我不会离开的, 也不会放任你继续错下去,槐村献祭之法有违天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来杀了我!”
姜偃朗然一笑:“我不杀你。我之前救了你一次, 这次又何妨再救你一次。”
【虚伪。】脑中发出一道虚弱声音。
沉寂已久的邪魔竟然又再次出声了。姜偃本以为他已经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死了,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他不知道邪魔确实差点就要死了, 某个脑残神魂对他下手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就是奔着杀死他去的。要不是邪魔及时躲进了姜偃的识海深处, 他这会就真魂飞魄散了。
就算如此,他也身受重伤,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稍稍恢复了些。
一出来,就听到姜偃言辞恳切地对着一个毛头小子说些鬼话。
那些话在邪魔听来就是笑话。
但凡对面那小孩冷静下来过过脑子,就不会为姜偃这副作态和言语,露出一脸动容的表情。
哦,深陷泥潭时,有人宁愿被自己伤害也要拉自己一把,确实挺让人动容的。
可前提是,他真的陷入泥潭了吗?
姜偃说他错了,指的是要复活他娘这件事,然后又紧接着救提起槐村献祭之法。
两句本来没什么关系的话放在一起,很容易让人理解成,他是在说那小孩在帮槐村人献祭他娘。
如果木寒接他的话,那他就是默认了这个前提。
到这时,就已经完全篡改了最底层的因果。
偏偏他又在这时候强调“救命之恩”,还说会再救他一次
那傻小子也不想想,他现在有什么好救的。
不杀他就算救他吗?还一脸纠结感动,蠢得不能看了。
邪魔唯一想不通的是,姜偃这是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哪哪都算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小孩身上花心思。
既然阻了他的路,杀了不就行了,他在那兜什么圈子呢?
被邪魔满心疑惑揣测着的姜偃,压根就没搭理他那句嘲讽。
反正邪魔惯来说不出什么好话。
主人公会点嘴炮技能怎么了?以前没穿越,玩家都是游戏主角呢,那能叫虚伪吗?
姜偃连眼睛都没闪一下,仍然真诚看着木寒。
木寒咬了咬唇,到底还是复活母亲的念头占了上风。
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确实有些棘手,木寒干脆唤出了自己所有的傀儡,用来抵挡姜偃驱使的鬼,傀儡躯体极大,倒真让他护住了村长等人,只是明显他现在功力不济,也很难抵挡太长时间。
那边村长见形势不好,果断抢过身边一名村民手里的镰刀,转手就捅死了那名村民,借此加速仪式的进行。
死去的新魂诞生了更多的怨念,木夫人瞪大了眼睛,只感觉心脏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凉飕飕的,像是多了很多孔窍,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钻了进去。
她的胸前像是形成了一个漩涡。
此地积聚数百年的怨气源源不断的被吸进了她的心脏,哪怕被堵着嘴,一声极度痛苦的喊叫仍然冲破了喉咙。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断了束缚站起来。
下一刻,周围所有死去的冤魂竟然都被她吸进了身体。
“娘!”
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木寒立马放弃傀儡,回头赶去她身边,却看到了这样可怕的一幕,顿时无措起来。
他试图靠近她,此时的木夫人却似没有理智一般将他打伤。
木寒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了百十余米,瘦弱不堪的身躯如同粉碎了一般,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爬向木夫人。
“娘”
村长看着木夫人明显不对劲的样子大笑:“那人说的果然没错,陈蓉乃是天生的阴女,聚集所有祭品的魂魄,加上这百年积蓄的怨气于一身,足以养阴木千年源源不断的长出来,我槐村永续不绝!!”
姜偃立马反应过来:“恐怕之前那些被残忍杀害的人,死后所生出的怨气不够养这些打棺材的阴木,他要人为制造更强大的怨念,加重这里的阴气,去养他们的木头!”
就和养花缺营养,于是施肥一样。只不过这里施的肥料,是死人而已。
趁着姜偃他们抵挡几乎成了怨气集合体的木夫人,抽不出手管他,村长悄悄的后退。
他一点都不担心陈蓉失控,这里有那位大人布置的阵法,陈蓉就是阵眼,等那几个人被阴鬼杀死,他就启动阵法,将陈蓉永远束缚在这里,养阴木。
木寒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看着母亲陌生的模样,终于不得不承认,姜偃说得对,他确实被骗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想帮他复活他娘,而是想利用他娘。
一切都完了。他不仅没能复活她,还将她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绝望的爬起来,操纵傀儡冲向已经失去意识的娘亲,“我挡着,你们快逃!”
姜偃当然不会就这么逃了,阴风阵阵中,他看见一口棺材凭空出现在木夫人的身后。而那棺材,竟然就是之前无故消失的薛雾酒的棺材。
木夫人吸收到身上的怨气,通过她胸口心脏的位置,源源不断的导向那口棺材
棺材的缝隙翻腾着往外渗血,就像里面的人马上就要活过来了一样。
姜偃有了个猜测。
结合之前木夫人所说,木寒从小就被抱走,木傀宗的人对他做了些什么,而木寒又说自己复活过一次他娘这些信息来看,他差不多猜了个大概。
木傀宗用木寒的身体养了一颗别人的心脏,木寒又用这颗非凡的心脏复活了他娘。
那么问题来了,这颗竟然厉害到能复活死人的心脏,它原本的主人,会是谁?
答案就在眼前。
那恐怕,就是薛雾酒的心脏。
木夫人也只是一个用来豢养那颗心脏的容器罢了。
闻师舟也看到了棺材,知道姜偃不可能弃薛雾酒的尸体不顾,提剑冲了上去。
中途木寒抵挡不住,吐了口血昏了过去。
姜偃则趁着闻师舟拖住木夫人的功夫,飞身到棺材前。
难道这一切,背后都是一个死人在操控?
有人想复活,但不是木夫人,而是心脏真正的主人在布局,为自己重回人世铺路?
一掌拍开棺材。
“薛雾酒——”
姜偃的话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
棺材大开,躺在里面的人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红唇似血,那个人却不是薛雾酒。
姜偃看着这个绝对不会有人能预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缓缓念出了他的名字:“宋符卿,你怎么会在这?”
宋家次子,人称“活佛”的宋符卿。
宋符卿却像是完全不在意周围的环境,对着姜偃莞尔一笑:“又见面了,姜公子。”
他没有回答姜偃的疑问,而是抬起戴着万福珠的手,抓住了姜偃的手腕,眯着眼睛笑容满面地把他往棺材里拖。
“跟我走吧,他们都不要你了,还要杀你,但我要你。只要你听话,我就帮你洗清冤屈,为你正名,告诉他们,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好不好?”
“你师尊不敢护你,护不了你,但我可以。”
“姜偃,你被他们养得这样娇气,连逃跑也只能想出什么‘为了薛雾酒’那样蹩脚的借口,定是受不了与所有人为敌的日子。”
他神情怜惜地牵起姜偃垂下的发丝,放到唇边,“这些日子,受了很多苦吧,只要你跟我走,就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外面吃这些苦了。”
邪魔一下就急了,“放屁!你不许跟他走听见没有!不就是一群道士,我也能保护你!”
“咳咳咳——”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撅过去,“谁准你碰他的头发了!”
邪魔急得跳脚,看着那只摸着姜偃头发的手恨不得现在就给他砍了。
他只是这么想想,有人却真的这么做了。
姜偃胸前戴着的指骨上红光一闪,在宋符卿讶然的目光中,他摸着姜偃头发的手咕噜噜的滚落在地上。
“谢谢,但不用了。”姜偃正要乘胜追击,一掌打向宋符卿。
谁知宋符卿竟然比他还快,手指一动,一道身影被拉到了他身前,竟然是木夫人。
他笑看着姜偃,就像在说,看吧,我知道你不会伤及无辜,所以拿她挡着,你就拿我没办法了。
之前还神志不清的木夫人,这时不知为何恢复了些神智
她看着抬起手像是要打向她的姜偃,流着泪恳求他不要杀她。
她的身后,宋符卿已经将一把匕首对准了她的心脏。
“时机差不多了,我也该拿回我放在她这的东——”
然而,有人比他还快一步。
宋符卿猛然睁大了眼睛,瞳孔瞬间缩了一下。
停顿了一秒,他的胸前,缓缓洇出了一大片血迹。
只见他笃定有木夫人挡在身前,就会犹犹豫豫不敢对他下手的人,这一刻,竟然毫不犹豫的凝掌成刀。
一只手掌穿过木夫人胸膛,插进了他的胸膛里,又毫不犹豫的抽了出来。
姜偃看着他,嘴角扬起,笑容明朗。
第一次,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记忆里,黑白分明,清澈含笑的眼睛,多出了让他战栗畏惧的东西。
姜偃的长相不具备多少攻击性,眼睛偏圆,笑起来弯弯的,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连唇形都是天生带笑的。
唇红齿白,看着着实好欺负。
宋符卿总是想,这么只兔子不该在太玄宗里,也不该在聂如稷身边,在聂如稷身边,他总要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风吹雨打要吓坏了他,外面的生人会欺负他。
他该养在锦衣玉食的宫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别有用心的人见不着。
但就是这么个人,他笑意盈盈的举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用一种令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的表情看着他,说:“谁跟你说,‘为了薛雾酒’是借口的?”
“之前辛苦你了,不然我还没这么容易得到它。”
他为他当场表演了一次,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仿佛他早已知晓宋符卿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这一刻,夺走他付出一切的成果。
宋符卿怔怔看着他,仿佛看见了一只幽冥厉鬼缓缓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邪魔也怔怔看着他。
他看着他拿着属于薛雾酒们的心脏,感觉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不在他手里,而是在自己胸腔里。
第二十八章
在一瞬间的震撼之后, 回过神来的宋符卿一错不错地看着姜偃。
眸光熠熠地映着姜偃的身影,那种感觉,就像是姜偃此举破坏的不是他的计划一样, 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宝物的孩童,笑得十分开心。
“姜偃,你这样, 我更兴奋了。”
姜偃心里充满了怪异之感。
在诸多世家子弟中,他对宋符卿的印象最好。
因为宋符卿这孩子,打小就老实。这老实,是和闻燕行他们对比出来的。
无论什么时候他往人群里看去,永远都能看到站在队伍最后排, 无声笑着的宋符卿。他很安静,不吵闹。话不多, 凡开口却句句切中要害。
姜偃代宗门督促他们练功上课, 闻燕行他们找各种理由不来, 宋符卿次次不落。
有次闻燕行他们闹脾气,集体逃课,那一次, 也只有宋符卿一个人来了,一脸歉意的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 替其他人赔罪,让人生气又好笑,再不忍多苛责。
有时姜偃被那帮小混蛋欺负得惨了, 宋符卿也总是能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带着一脸无害的笑容, 温声细语的检查他的伤口,说是见他许久未归, 很是担心,就忍不住出来寻他。
掺着姜偃回去的路上,宋符卿总是悄悄将泛着香气的桃花酥塞进姜偃的袖子里,一脸若无其事的叮嘱他:“师兄千万不要让仙尊他们发现了。”
太玄宗修行规矩严苛,既入仙门,就不许贪凡间这些口欲。
姜偃当时才入门不久,难免嘴馋。
可偷吃要是叫师尊他们发现了,是要挨罚的。
他想义正言辞的拒绝,却到底没忍住,收下了宋符卿送的糕点,脸色涨红叮嘱他不要告诉闻燕行他们。
要是叫他们知道了,以后他可就管不住他们了。
宋符卿笑着应下,又道:“师兄要是担心,在自己房中有被发现的风险,可来我房里吃点心。”
姜偃好奇问:“在你房里,就一定不会被发现?”
宋符卿却道:“在我房里的话,要是被人发现,师兄可以推到我身上,就说东西是我吃的,与师兄无关。”
当时姜偃觉得觉得这宋符卿以后必成大才。看看人家这人际关系打理的,思虑之周到,很难不讨人喜欢。
只是,他就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宋符卿是成的这种才。
不只宋符卿讶异于他不同于过去的模样,他也对宋符卿现在表现出的样子,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俩,变成了一个演着正直可靠大师兄,一个演着温软善良小师弟,多年后再见互爆阴暗真面目的尴尬情况了。
只可惜,姜偃这“真面目”是临场发挥出来的。
他根本不知道宋符卿在谋划什么,搞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那都不影响他拿着薛雾酒的心脏,还有刚才趁着宋符卿晃神的时候抢来的匕首,果断补刀宋符卿。
姜偃拿着匕首扎向宋符卿的时候,连闻师舟都没反应过来。
姜偃掌心抵着匕首,对宋符卿说:“这样你还兴奋吗?”
宋符卿眨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握着姜偃的手,往自己身体里带了下,刀尖刺穿了一个硬物,“你真是骗得我好惨啊。我要是早知道,真正的你是这副模样,有些事,就不会做得那么温和了。”
“姜师兄,你拿了我一颗心脏,下次见面,我要你还我两颗。”
他的身形连着棺材一同消散,只留下一颗碎裂的佛珠掉落在地上
北方宋氏主城,宋霄城。
坐在廊下撑着下颏浅眠的男子手一松,缓缓醒来。
小厮上前,为面色苍白的年轻家主披上大氅,男子却猛然呕出一口黑血,把小厮吓了一跳,“家主!您怎么了!”
宋符卿摆摆手,不以为意:“无事。只是移魂术造的反噬,不必声张。”
他垂眸看向手中自出生起就戴着的万福佛珠,上面有一颗珠子,已然出现裂痕。
“派人去禀告唯识佛宗,槐村之事有变,小魔君此刻就在槐村,他似乎对我的所作所为早有预料,先我一步夺走被重新复苏的薛雾酒心脏,还请慈怀大师来宋霄城一趟,商议计策。”
上三宗为仙宗太玄,刑宗诫法,佛宗唯识。
其中太玄宗以聂氏聂如稷为首,刑宗以祁家祁薄言为首,佛宗以慈怀大师为首。而慈怀大师,正是出身宋家之人。
佛宗所在,亦与宋家主城极近,历来与宋家往来密切。
小厮闻言,心惊不已。竟然已经到了要请慈怀大师亲自来宋霄城的地步了吗?
传话之后,又折回来,显得有些瑟瑟不安。他试探着询问家主:“小魔君殿下怎会在那里?他可是已经猜出,上三宗当初的卜卦结果?知道了我们要做的事?”
宋符卿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盏,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现在看来,他或许是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只在乎那个人。”
“您是说,薛雾酒?可是大家都说,那是小魔君赌气说的话。”
宋符卿慢慢摇头,“我有些相信他当初说的话了。但他到底能为了那个死了几百年的男人做到什么地步,我也说不准。”
“我现在,也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了。”
闻言,小厮更担心了。
家主历来料事如神,当初太玄宗卜卦问天,以窥仙道机缘,测定魔君继任者,也就是未来魔道之首——小魔君殿下的人选,便是家主暗中施法,将测算结果,换成了那位太玄宗首徒。
连此等大事都能操纵的家主,都拿不准小魔君的事。那位小魔君,到底是何许人?
他之前只知道对方是仙宗首徒,根骨奇差,是个修仙无望的废人。
小厮还是没忍住问:“家主,此番变故,可会影响三宗谋划?”
“谁知道呢。”
“哎呀,您怎么还这么一点都不着急的?这可是事关整个修仙界,整个天下的所有人的大事呢。”小厮嘟囔着。
宋符卿笑道:“当年薛雾酒死早了,留下一地的烂摊子,他们想找人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们想要第二个‘魔头’给他们证道”他顿了顿,发出一声与他形象极为不符的轻蔑笑声,“那些与我何干。”
“反正,姜师兄最后,会是我的。”
他望着窗外风雪,唇边笑意淡薄,眸光变幻莫测。
小厮心头一跳,猛地低下头。
家主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站在三宗那边啊
他从头至尾所图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小厮突然有些怜悯,那位代替别人,成了“小魔君”的姜公子。
遇上他家家主这样的,也算是倒了大霉了,这可不就被坑惨了,好好的光风霁月的仙人做不得,成了人人喊打,躲躲藏藏过活的阴沟老鼠。
如今,他家家主兴趣愈浓,之后怕只会过得更惨了。
宋家有记载以来,每一任家主和家主夫人都是这个虐恋画风,虐得围观者都肝疼的程度。
记载里残了的怨侣都有好几对,不论是男性家主,还是女性家主,都秉持爱她\他就要将她\他周围一切都毁掉,直到对方的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的原则,个个疯得要命。
不知是不是宋家所练的功法,必要两人同修的缘故,宋家人对伴侣的占有欲偏执到了一种吓人的地步。况且若长时间未找到伴侣同修,宋家人不仅短命,还无时无刻不被功法带来的反噬所折磨,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才导致宋家人都不大正常。
上一任家主和夫人,也就是宋符卿的父母,为了防止这个情况,还是从小青梅竹马培养起来的感情。
本该顺顺当当的成亲,和和睦睦过一辈子。
偏偏最后还是出了事。如今,双双躺在冰里冰封着。简直糟了怪了。
这家风,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那位慈怀大师身上。当年慈怀大师还未出家,如今,连红尘都看透了。
小厮犹豫片刻,委婉劝道:“家主多少收敛点吧,万一您把自己作没了,宋家怎么办啊?”
上哪立马再找个家主来了?
宋符卿:“我有分寸。不会弄成父亲母亲那副局面。”
“是是吗”小厮表示怀疑
另一边的槐村,姜偃看着碎裂的佛珠,就知道刚才那不是宋符卿本人,他本人,估计还在自家主城没出来。
也就是说,他这相当于放跑了个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只凝重了一秒,就想开了。
债多不压身嘛。想那么多,没用。
他将注意力放在躺在地上的木夫人身上。
女人被掏空了心脏,失去了魔头心脏的力量,她饱满的血肉正在干枯萎缩,露出白骨。
她竟然还没死,躺在地上,挣扎着把手伸向姜偃手中拿着的心脏:“给我我不想死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姜偃有两个选择,把心脏还给木夫人,让她继续这样半人半鬼的活下去,给木寒时间,让他重新去寻找真正能复活他母亲的办法。
还有,就是物归原主。
邪魔紧张的等待着姜偃的决定。
他会选薛雾酒,还是,选木夫人?
先前姜偃就对木寒极好,哪怕木寒背叛他们为敌,姜偃也要救他们母子,不在乎木寒伤害自己。现在他会选救木夫人,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邪魔心乱如麻的揣测中,姜偃动了。
他抬脚走向木夫人,蹲下来,神情温柔。
邪魔紧张叫了一声:“姜偃!”
如、如果姜偃不选薛雾酒,那他那他也理解姜偃心软善良,不忍木寒伤心。
那是姜偃人好,他没有怨言。邪魔委屈的想。
眼看姜偃就要把薛雾酒的心脏重新放入木夫人的心脏,木夫人正目露欣喜,姜偃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看着木夫人,灿然一笑:“夫人,你说错了,这心脏不是你的。”
他把手,放在因他的话又要怨气缠身化为厉鬼的木夫人的脖子上,轻声道:“安息吧。”
手腕一拧,只听嘎吱一声,脖子断了。
木夫人刺耳的喊叫戛然而止。
皮肉身躯迅速腐化,最后只留下一颗圆溜溜的头骨,空洞洞的注视着他。
姜偃掐了个决,将薛雾酒跳动的心脏收好,转头看向闻师舟:“我这么做有这么让你惊讶吗?你连剑都快拿不稳了。”
闻师舟:“我以为你会照顾木寒的心情,先把心脏给木夫人。你看起来很喜欢木寒。”
姜偃:“生归生,死归死,活人强留死人在世上,算什么。”
闻师舟:“你现在看得明白,怎么到了薛雾酒身上,就要强求了呢?”
姜偃眨眼:“人啊,双标一点怎么了。对别人是莫强求,对自己嘛,那就是死也要强求,咱们魔修,主打的就是一个不做人。”
都魔修了要个屁的道德。
邪魔听了,怔了一下,蓦地抿起唇。
眼睫垂落,突然有些扭捏起来。
姜偃这人,这话说得真是深得本君心意。
“不对,准确的说,我应该算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鬼修’吧。”
“鬼修?”
没等闻师舟问清,姜偃抬手示意他警戒。
只见一个个火把在林子里亮了起来,一张张属于槐村村民的面孔在火把的掩映下,无比阴沉。
村长走在前头,他看着地上木夫人的白骨,目眦欲裂。
“外村人,你这是毁了我槐村千人生计啊!你毁了一个,就要再赔一个!”
只见其中一个村民点燃了周围的一棵树。
随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点燃了身边的树,不过眨眼间,火势就将几百村民,村长,以及姜偃等人全围在了里面。
姜偃觉得槐村村长已经魔怔了,“你这是要把这些人和我们一起烧死在这里?”
失去了木夫人这个聚灵体,他就要制造更多的死亡,以解决阴木怨气不足的问题。
这是活活的献祭人命去堆槐村的前途。
姜偃和闻师舟立马施法引不远处的湖水来灭火,这火却有些特别之处,竟然怎么浇都不灭。
“此火乃是那位指点我们借陈蓉之力,复苏阴木的仙人所赠,乃是极域冰川下的千年寒火,别白费力气了,你浇不灭的。”村长完全不怕他们灭火。
听他这么说,姜偃却觉得这种火的描述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看过类似的描述。
他看着不断蔓延的火势,有种十分不好的感觉。
姜偃:“你害了这么多槐村村民,难道就不觉得对不起他们吗?”
村长:“对不起他们?哈哈哈哈,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他突然大笑,笑得流出泪来:“就因为你们是仙人?”
“仙人?仙人,当真可笑,”他忽然抬头,眼中写满了怨恨,“当年饥荒,村民食不果腹,十死九生,满村躺满了尸体的时候,你们这些呼风唤雨的仙人,又在哪?”
“我们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出现,等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咬着牙自己寻了出路,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之后,你们这会又跳出来说我对不起他们?说我们所做的是不公不义之举,要断了我们的生路,何其可笑!”
“你说,我让他们吃上饭,让他们活下去,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们了!!”
这个问题姜偃没法回答他,他此刻也没有办法去管想村长的质问。
因为他看着蔓延的火势,想起了一句游戏文案。
【槐村大火连烧四十九日,村中之人,悉数烧死,无一生还。】
今日,就是槐村灭亡之日。
第二十九章
闻师舟背靠着姜偃, 低声对他说:“这火有些麻烦,迎风而起,火势蔓延极快, 此地不宜久留,抓着我,我带你离开。”
姜偃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锁定在最近一棵树的树根上。
部分泥土被他和闻师舟引来的湖水冲刷开,露出了底下的树根,那树根竟然已经腐烂枯萎,就像早就被烧过了一样。
几乎所有树,都是地面部分看起来都没有任何异常, 可底下根系部分却已经被破坏了,虽然还没彻底断绝生机, 但想要像过去那样, 砍了一茬再长一茬, 已经是不可能了。
根都坏了,树如何再长?
电光火石间,姜偃将所有事情串联了起来。
“槐村的阴木根本就没出过问题, 是有人故意破坏了这些树的根。”
做下这些事的人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姜偃咬牙念出他的名字:“是宋符卿!”
他先暗中破坏了槐村赖以谋生的阴木,再在槐村人发现阴木生长异常的时候, 提出挽救之法,教他们利用木夫人聚阴养木,实则是为了养她身体里那颗魔头的心脏, 为了在最后夺走吸收了大量阴魂之力的心脏。
而槐村里所有这件事的知情人, 或者说整个槐村人, 都会在他刻意的误导之下,被自己放的极寒之火烧得一干二净。一切痕迹与证据都会被大火毁掉。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槐村发生了什么, 也不会有人能猜到宋符卿在这里做了什么,他会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在姜偃穿越过来的那个时候,也确实如了他的愿,槐村灭亡成了一个谁也解不开的谜团。
闻师舟见姜偃不肯走,眼中浮现出焦躁:“出自极寒之地的火一旦燃烧起来,就只能等它把这周围的东西全都烧净自己熄灭,我们再不走,火势范围变大,我们被包围在里面,到那时就完了!”
这火哪怕沾上一点火星在人身上,也能在几秒之内把人烧成渣。
已经有几个村民变成了火人。
这里的树都有几十上百米高,头顶的树冠一个挨着一个,将天都遮住了,到时候他们连御剑从上方冲出去的路都会被封死。
“姜偃,你救不了他们!”闻师舟以为姜偃是不忍心看槐村这么多人全被烧死。
在如此危急的关头,姜偃却显得异常冷静,他说:“我有办法熄灭寒火,不过有些难度,我不会冒险的,十个数,我若是没成功,我们就离开。”
说着,他再次打开判官诀。
千年极寒之火无法被水熄灭,宋符卿打得好算盘,换做一般人还真拿它没辙。
但不巧,姜偃在这。
他恰巧,是个知道怎么熄灭寒火的人。
闻师舟看了看火势,拿他没办法,只好咬牙道:“好,就十个数。”
判官诀上原本没有字,随着姜偃将周围剩下的所有鬼召集到身边,空白的纸页竟然浅浅的洇出一个又一个名字,那些名字就像幻影一样,字形不稳,像是有生命一样徘徊在纸上。
随着这些名字的出现,属于亡魂的记忆流进了姜偃脑海里。
一名少女坐在村口,收下背柴少年羞涩递过来的花。
提着玩具木剑的幼童追在白衣仙人的身后,磕磕绊绊追了十里路,直到不见那道身影,抱着木剑在林中哭泣。
傍晚的炊烟升起,妇人站在门口张望,远远见到幼子归家,不由展露出笑脸。
无数男女老少的声音一同对他说:
【我等有意识以来,苦于轮回无门,受困此地百余年,唯愿随小判官往生去!】
声音如重锤落下,一个个虚幻名字接二连三的敲定在纸上,清晰的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如同清泉流水一样的灵力在干涸破裂的经脉里游走。
姜偃抛起判官诀,书漂浮在他面前,他双手掐诀,牵动灵力,引向空中,高声喊道:“鬼门——开!”
灵力勾勒出一道门的轮廓,不过刹那间就抽空了姜偃体内刚攒起来的灵力
空气震动起来,像是暴风将至,气压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烧成了灰的村民的尸体的槐村村长,被眼前的一幕震住。
那道若隐若现存在的门,还没真的显露出它真正的样貌,就让人双膝发软,控制不住想要跪在它面前。
它存在,就让人内心生出畏惧又渴望的复杂感情。
“那是什么”村长有种不好的感觉,明知道寒火不可能被熄灭,看到这副不知如何描述才好的景象的时候,却有种强烈的不安。
他眼神一狠,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向弄出这个古怪东西的姜偃冲去,“不管你要做什么,你都休想阻止我!”
只要杀了他,就再不可能有任何变故了!
闻师舟斩断树枝,将村长踹开,“姜偃!十个数到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姜偃:“引冥府至阴之火,以火灭火!”
水灭不了极寒之火,但这世上还有一种火,可吞噬寒火,那就是来自无数幽冥聚集之地的极阴之火!
邪魔已紧张至极,多少看出了点门道。
邪魔:“你想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开鬼门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你会被这扇门抽干!”
冥界引魂门,民间俗称鬼门关,那是凭人力可以打开的吗!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落下,邪魔目瞪口呆的发现,那扇门竟然真的正在从中间缓缓打开。
可才开个小缝,姜偃就已力竭。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不想放弃。不然之前不都白干了?都干到一半了,这时候收手就是亏了。
正想咬咬牙再加大灵力的输出,脸上鬼契灼烫,一抹凉意攀上了后背。
眼前飘过一抹似火的红。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姜偃愣了一秒,猛地转头看向出现在自己身侧的人。
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对方苍白明晰的下颌线。
“是你?”
美人厉鬼!
厉鬼不作答。
只是抓着他的手,带着他在空中一笔一画,画下一道符。
姜偃跟着笔画读出了那道符的含义。
“奉吾主命”
“此生不移”
奉吾主命,此生不移!驭鬼符?!
他为什么——
符成,姜偃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本来由他提供力量开启的引魂门,竟然变成了厉鬼供给!
厉鬼的力量源源不断的输进了门里,门的缝隙变大,引魂门缓缓打开。
第三十章
姜偃没有注意到, 这道红衣身影出现时,闻师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神态中多了几分慎重。
他的注意力全在门上。
鬼门关开, 被束缚在此处的亡魂欢呼着奔向门里,争先恐后的想要挤进去。
与此同时,厉鬼的身形却在消散。
他这是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都填进去来打开引魂门。亡魂本就是无形之物, 耗尽力量就会魂飞魄散,等同于自杀。
这鬼门关果然不是好开的。
姜偃不再耽搁,牵引冥府深处的至阴之火出来。
只见一股森冷的空气从鬼门关缝隙中吹了出来,霎那间,来自幽冥的幽蓝色火焰席卷而来, 眨眼间将四周的寒火侵吞殆尽。
看见这一幕,被打趴在地上的村长勃然变色, “住手!”
他不明白这些外村人为什么都要来阻止他。
姜偃冷眼看他:“你不如先回头看看你身后的槐村。”
他这是什么意思?
村长猛然转身, 看到惊恐的一幕。
不知道何时, 寒火已经逼近了槐村的大门口,站在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能看见半夜被惊动的村民, 正举着火把茫然无措的看着逼近的大火。
村子附近是一块空地,周围却全是树。
此时寒火虽还未烧到村子里, 却早早就已经点燃了村子周围的树,将他们彻底围困在其中。
“水火无情,当初交给你寒火之人, 可教过你如何熄灭?”
村长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道符纸, 然而那符纸刚拿出来, 就凭空自燃,他眼睁睁看着那道救命符在眼前烧成灰烬。
“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他骗了我!他骗我!!”他奋力抓着飘散到空中灰烬,最后只抓了一手空气。
村长近乎失魂落魄的看着远处蔓延的山林大火,橙红火海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冲向槐村,不远处的身后,幽蓝的火焰奋起直追。
一层压着一层的火海,看得人惊心动魄。
他紧紧掐着手,咬咬牙,噗通跪在姜偃面前:“求仙人救救他们!”
姜偃眸光凝定,一边计算着冥火的追击时间,一边余光注意着厉鬼的状况,他没空搭理村长,闻师舟忍不住替他说:“你没看见,他已经尽力在救了吗?”
村长讪讪收声,不敢出声打扰,摒住了呼吸。
而姜偃却在这时忽然收手,同时射出一道灵力,中断了厉鬼打开鬼门的力量。
这边他们一收手,本来就形态不稳的鬼门关瞬间烟消云散,同时,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幽冥火也被掐断。
厉鬼和村长同时看向他。
村长睁大了眼睛,一看他关门,就以为他已经放弃,便使劲磕头:“别不管他们,求求您了!再撑一会吧,如果您觉得我有错,就只要我一个人的命好了,要杀你们灭口的决定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啊,求求仙人饶他们一命!”
这话听得闻师舟直皱眉,“你也看到那门开启的困难,姜偃已经做了他该做的。”
就算现在收手,也不能说得好像是姜偃故意报复不管他们一样吧?
换做闻师舟自己,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管他们。在他们反水要杀他的时候,他不出手送他们一程,已经算是仁慈。
况且
他又偷偷瞄了那边的红衣青年一眼。
况且,这位还在,让这位耗尽神魂去救那一村村民?这事要是传出去,都能让整个修仙界笑掉大牙了。
这可是大魔头啊!
魔头不杀人就不错了,还舍身救人?做梦都不是这么做的。
厉鬼青年却在低头,专注看着自己被姜偃灵力拍开的手掌。
轻微的灼痛久久不散,他忽然收紧掌心,抬头看向姜偃,一旁一直留意着他的闻师舟心里咯噔一声,不着痕迹的将手放到剑柄上。要是对方因为姜偃打了他的手而发怒,要对姜偃发难,他也来得及回护。
他正警惕着,谁知,那本以为要发火的红衣青年,竟然在他的注视下笑了起来。
上翘的嘴角虽极力克制,仍然透出股压抑不住的喜悦。
闻师舟手上一抖,差点把剑柄捏碎。
他表情古怪的听到了某位魔头的传音。
那道往日令人闻之色变的嗓音,如今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语气对他悠悠然道:“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受伤。不舍得牺牲我去救那些人,我在他心里,可比那些人重要多了。”
“那些人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那副哪怕极力克制,却写满了得意,尾巴都快扬上了天的样子,让闻师舟卡了下壳。
闻师舟:啊?
魔头大人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的?
看了眼神情严肃,压根没往魔头大人那看的姜偃,闻师舟实在没法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不舍的迹象。
魔头含笑注视着姜偃,其他人则紧张盯着两道追击的火光中,这么会功夫,跑在前面那道火浪终于就要烧到槐村。
青壮提着水桶站在村口,本打算浇灭波及到那里的火,没想到那热浪铺天,就算不是寒火,只是普通的火,也远不是人力可以熄灭的。
他们只能无力又绝望的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子,连跑都没处跑。
打头站在最前方的村民绝望的闭上眼睛。
就在那道火浪要将他吞没之时,一道蓝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了上来,一眨眼卷走了寒火。
村民并未感受到预料中的灼热,反倒是一道寒气冻得他发抖。他疑惑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幕,不由张大了嘴巴。
卡在寒火吞没槐村之前,幽蓝火焰全线赶上了橙红火焰。
顷刻间,就淹没了周围全部的寒火。
幽深的蓝在夜色下无声的闪烁着,带着令人沉静的力量。
所有人都无声的看着这一幕,看着蓝色吞噬了红色,又渐渐消弭于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地残烧过后的枯枝,和光秃秃的山林。
村民提着水桶的手一松,木桶咕噜噜滚落在地上,里面打好的水洒了一地,却无人在意。
有人带头朝着火焰的方向跪下,“鬼火,是鬼火!定是我家二丫头回来了,她回来庇护我们了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朝着天边跪下。
“我家小儿子”
“我太爷”
“我小姑姑”
“我五叔”
那些死去的人,回来救他们了!
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啜泣。
“我想我家二丫头了”
每一次献祭,哪家不得送个人。
送人出去的时候心有多狠,现在回过味来就有多后悔。
有的事谁都不敢细想,细琢磨,平白没了个人,总要伤心许久。可日子要过,就不能总念着过去的事。最好就是把那些人都忘了。只是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只在午夜梦回,独自关上门心痛得睡不着,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埋头掉泪的时候,一抹萤火般微光飘到了眼前。
忽闪忽闪的光亮吸引了父亲的注意。
他抬起头,忽然发现,天空上无数小光点悠悠飘落,吓了一场静谧的“雪”。
眼前的小光点调皮的围着他打转,总让人觉得有些熟悉。他若有所觉伸出手,那光点却飘向了远方。
在半空中再次闪了闪,欢快的扎进了光点汇成的河流之中。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瞬间决堤。
远处山林之中,姜偃手中摊着判官诀,一个个名字亮起,浮现出一只又一只小小的游魂,涌向槐村的方向。
轮回。
就放他们回去探个亲。
“也算应了槐村回魂日的景。”他摊着书,半是调侃道。
闻师舟看着这一幕,也难得舒展了表情。
有人却不是那么开心。
红衣青年盯着姜偃的侧脸,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袖子一扬消失在了原地。
村长满脸颓然的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周围地上一个又一个无主的火把——在不久前,拿着这些火把的人还同他在一起。
他忽然捡起了一个尚有余温的火把。
“我来找你们了。”他喃喃着。
闻师舟一直多分了份神在他身上,见他有动作,以为他又要袭击姜偃,谁知刚转过身,就看见村长折断了火把,将带着余温的火把插进了心脏。
一瞬间,火焰从内至外的燃烧起来,又包裹住了他整个人。
他站在烧焦的空地上一动未动,不让火碰上其他燃料,就这样站着,直到烧成了灰烬。火迅速窜起,又很快因为“燃料”烧尽缓缓熄灭,最后连丝残渣都没留下。
姜偃的判官诀上,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了上面.
等各位亡魂都探完亲,和亲人朋友告别,返回判官诀内,姜偃才发现,自己怕不是要带着这一大帮子人一起走了。
本来薄薄一本书,一下子就让人觉得格外的拥挤又沉重。
众多亡魂之中,还有一大四小几只猫魂一同进了他的判官诀。
姜偃也在树后找到了木寒养的那几只猫的尸体。
早在仪式开始前,它们就也被杀了。
后面出现的三花猫,都是猫的鬼魂,它跑出来救了他好几次,或许是为了感谢他赠的鱼吧。
只是不知道,那场关于一个叫做聂朝栖的少年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姜偃心里有点怀疑自己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事,通常游戏里就是剧情闪回,包括那个恶鬼烧门的画面。
只是没有证据,他也拿不准。
在闻师舟把他从土里刨出来之前,他从那场奇怪的幻境醒来之后,他遇上了这底下掩埋的那些尸骨的亡魂,那时他就答应会送他们去往生了。
有了这个承诺,之后才能那么顺利使唤他们去对付村长带头的那些人。
答应了死人的事,做不到怕不是会被半夜索命吧。
蹲在那掩埋了几只猫的尸体,顿时有些头大。
他也没想到,鬼门关开启如此困难。
当那些名字记录在判官诀上之后,他的脑海里自然就出现了开启冥界引魂门的令法,根据判官诀所记载的,鬼门关开启不该这么困难才对啊?
“难道,是跟那时有人把所有门都烧了有关?”姜偃暗度。
当时他看见的那些门,很明显都是指引人间的亡魂去冥界转世轮回的门。
这么艺术,总觉得自己沾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姜偃本身就已经背了一箩筐烂债了,如今又多了一堆。
“看来一时半会还没法送你们走了,你们就先这么跟着我吧。”
要么他修炼得厉害些,足够支撑强开鬼门关的力量,要么,他想想办法,解决那个门被烧没了的事。
不管哪件事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姜偃想起了自己在主线途中接了一箩筐的支线,对着一串翻不到底的任务列表崩溃的日子。
后续是他熬了三天,靠着精准的游戏时间管理,清干净了游戏列表。
没什么的,不就是同时做几十个任务而已。姜偃微笑着想。
只要路线规划得好,把效率压缩到极限,就能做到了呢。
他沉重了一会,心底又再次开阔起来。
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对了,你看见那只红衣男鬼了没有?就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你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了吗?耗了那么多力量,没事吧”
闻师舟:“他可能被你伤到那颗脆弱的心脏了。”
姜偃懵了下:“我干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发现你打断他,不让他继续开门,不是因为在乎他,而是觉得冥火够用了,扎到心了而已。
闻师舟在心里念了一句,转言道:“不过,他要是能听见你现在说的这些话,知道你在担心他,心里一定要乐上天了吧。而且你还说他好看。”
那估计就更高兴了,刚才被扎的心大概都不算什么了。
闻师舟面无表情的想。
明明前脚才在他面前放话说和姜偃只是玩玩,陪对方演戏,利用对方,这会因为被人家牵绊着喜怒的也是他,魔君陛下这戏演得还挺真的。
就是不知道陛下死的这几百年,是上哪进修的演技。
姜偃挠了挠脸:“没想到你还挺会开玩笑的哈哈。”
闻师舟挺幽默?
反正那美人厉鬼来无影去无踪,几次救他于危难,没有要害他的意思,要消失要出现,姜偃也就随他去了,没有多在这事上纠结。
闻师舟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他问姜偃:“你是已经算到,那些冥火足够在火烧到槐村之前赶上熄灭,才在那时选择让那位那只鬼收手的吗?”
姜偃走过去检查昏迷的木寒,这现在就他们三个人了,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对啊。”
时间和放出冥火的数量,都卡得十分严格。
如果让厉鬼再撑会,多放出些冥火,或许能更早追上寒火。
但姜偃衡量了下这么做对厉鬼造成的损伤,就决定计算好,卡着线关门。
反正卡时间读秒和省资源,对这游戏大部分玩家来说已经吸烟刻肺了。
闻师舟认真道:“你比我想得要厉害得多。”
姜偃笑笑:“不厉害,一个简单的追击放量问题而已。”
闻师舟:“那是什么?”
姜偃:“数术啊。”
闻师舟:“什么?”
闻师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倒不是他不知道数术是什么,而是这个词从一个修道者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哪里怪怪的。
“你喜欢这些凡人的东西?”
只在幼时上过几次课,其中数术尤其差的闻师舟犹豫着想,既然姜偃喜欢这些,他还是之后找个机会,买两本数术的书看看吧。
只是想到数术,他就感到一阵头疼。
但作为一个好哥哥,怎么能不了解弟弟喜欢的东西呢?
将这事记在心里,他又忍不住打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极北之地的寒火,以前去过那里?”
如果不是了解寒火的特性,甚至了解其燃烧扩散的速度,也不会能把时间控制得如此好了。
说起这个,姜偃眼神忍不住飘了一下。
半开玩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经常拿这玩意烤肉来着。”
他曾经踏遍游戏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种百年前宋氏秘藏的大杀器,在百年后也成了冰川下无人打理随处可见的景观,路过的玩家都懒得多看一眼。
而姜偃,他在极北之境的雪原上,拿这玩意烤过雪原野猪
别说,这火烤肉真是太合适了,又厚又柴的野猪肉都能烤成肥嫩流油的小乳猪。
前提是要掌握好火候,在恰当的时机熄灭,不然就只会收获一堆被烧没的渣渣。运气不好,连渣都没有了。
他也是摸索了好长时间,才发现冰原上飘荡的鬼魂周围浮动的那种鬼火,也就是幽冥之火,刚好可以灭极北的寒火。
为了烤肉,他精准的掌握了两种火燃烧扩散的时间和速度。
对于注重体验的全息修真游戏来说,大世界的体验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不按时吃东西补充能量,吃到中毒的东西,是真的真的会死回传送点的。
姜偃也没想到之前练就的厨子技能,还能在这里派上用处。
闻师舟想到曾经仙魔两道大战时,死在寒火之下的魔修,配合的笑了两声。
显然是不信姜偃的话。
但也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事。
因为木寒醒了。
木寒缓缓睁开眼,入眼看到了烧毁成一片的焦林,而眼前,就是半蹲在身侧的姜偃目露欣喜的温和脸庞。
“你终于醒了!”
“姜公子?这里发生了什么?对了,我娘——”
姜偃无声摇了摇头,他给他指了不远处躺在地面的骷髅头,怜惜的看着他:“我最后还是没能救下你娘,你可听说过,宋氏人称‘活佛’的宋符卿?”
木寒恍惚点头。
姜偃沉重道:“就是他突然出现,不仅杀了你娘,还抢走了你娘的心脏,彻底断了她最后的生机。你想不想给你娘报仇?”
闻师舟猛地看向他。
与此同时,宋氏主城,慈怀大师已经到达闻家。
宋符卿一见面,就一脸凝重的说:“大师,小魔君暗中筹谋,欲献祭槐村所有人来供养薛雾酒的心脏。他此时就在槐城,这个消息,我们得尽快送往三宗五城,要是去得快,说不准能人赃俱获。”
慈怀大师一顿,念了句法号。
“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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