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是在转日清早回来的,她回来后先是找楚云腰汇报了情况。
原来她此番出宫是去皇后名下的商铺庄子里收账去了,这些地方的账目一季一核对,不算皇城地段极好的那几个商铺,光是京郊的几座庄子也年年有产,核算下来盈利颇多。
平日她门在宫中多有不便,便是能出宫,也无法频繁出入,于是这些铺子和庄子虽是做了皇后的嫁妆,但还是请楚夫人帮忙管着的,各处的管事也都是从江南找来的好手。
素衣把新带回来的两册账簿交给楚云腰,又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沓银票:“夫人怕殿下在宫里缺了吃用,便叫奴婢带了银票回来,总计两万两,夫人说您要觉得不够了,只管给府上去信儿,夫人再给您想法子。”
楚云腰接过这厚厚一沓银票,一时间分不清是楚夫人爱女心切,还是楚皇后散财童子的名声都传回了家里去。
无论她心里多少波动,好歹面上不显,她应了一声,转而去翻看上一季度的账目。
该说不说,不愧是江南首富家的独女,楚夫人自小受亲眷熏陶,于生意一途自有天赋,她眼光毒辣,选的这几处商铺和庄子都是极好的,当初她买这几家商铺时,那几条街还萧索着,楚家人都是不看好,哪成想才过四五年,这几条街反成了京中最繁华之地,便是拿来做皇后的添妆,也是极有牌面的。
还有那几座庄子,位置偏是偏了点,但要不依山要不傍水,每座庄子里都有大片田地,土地足够肥沃,每年的产出也羡煞旁人,比之皇庄也毫不逊色。
楚云腰借时间久远,将这些商铺和庄子都重新询问了个清楚,在得知她名下的田产足有四五百亩,又有一家粮铺傍身后,甚觉老天都在助她。
她满意地合上账簿,细细交待道:“这两日发生了点事,重锦应会跟你讲,我想将手下的银两和金银首饰等器物都清点一遍,总归是能卖钱的都算上,你们看看我还有多少钱,尽快核算清楚,给我一个数目可好?”
素衣没有多问,果断应了是。
素衣比重锦还要小一岁,面相清婉柔和,但论说话办事,她更雷厉风行,比重锦更能镇得住人,这才由她负责宫外的事项,重锦只管守在皇后身边伺候。
待她将此次出宫的要事交待清楚,她继而说:“今早奴婢回宫前,夫人还给殿下准备了您最爱吃的黄金鸡,已拿去小厨房煨着了,您可要趁鲜尝尝?”
“黄金鸡?”楚云腰眸光一亮。
“可不是,夫人知殿下喜欢,特意在府上圈养了十几只清远鸡,打昨儿就准备着,今早醒得比奴婢还早,这才将将赶上。”
楚云腰听出来了:“是……母亲亲手做的?”
“正是。”
“那便取来吧,母亲的心意我自不敢辜负。”
素衣露出一个浅笑:“是,殿下且稍等片刻。”
她亲自去小厨房取了整只黄金鸡来,这鸡用的乃是精心饲喂的家养鸡,皮黄脂肥,是以砂锅慢炖才能煮出黄金色泽,因着选用的乃是雏鸡,肉质更是鲜嫩,轻轻一撕,顿有汁水溅出。
楚云腰自认不是太挑嘴的人,但在北周皇宫待了这些天,难免被养刁了嘴。
这道黄金鸡味香而浅,偏是格外合她胃口,这么挑挑拣拣不一会儿,一整只小鸡就全入了她肚中,意犹未尽。
素衣在旁笑说:“夫人说的果然没错,殿下自小就喜欢这鸡,还非夫人亲手所做不食,在府上圈了那十几只鸡算是圈对了。”
楚云腰也不觉露了笑:“母亲待我是极好的。”
早膳本该清淡,好在这黄金鸡并不肥腻,餐后饮一盏淡茶也就差不多了。
素衣和重锦去盘算她名下资产,楚云腰就又躲去了书房,杂七杂八的书籍皆有涉猎,她只想着多看一些,大概有个印象,说不准哪天就能用到了。
傍晚时分,楚云腰去殿后的小花园散步。
宫里是有几处御花园的,另有专门给各宫主子们设宴赏花的花厅,但楚云腰自认对北周皇后还不够熟悉,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这几天还不想出寝殿。
好在未央宫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虽没有种什么名贵花草,但好歹也算一个去处。
只可惜殿后的小花园跟前院一样,因着宫人打理不尽心,许多草木已见了枯败之势,往日皇后从不往这边来,这才没叫重锦她们注意到,这一下子露了乱,一众负责打理的宫人皆跪伏请罪,不等楚云腰走进去,院口已跪了一地的人。
重锦陪她出来,见状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她面色难堪,张口欲要呵斥。
谁知楚云腰抬了抬手,转而问道:“这是何故?”
负责照顾花草的总管公公半天说不出话来:“奴婢、奴婢……求皇后殿下饶命!”
重锦气道:“定是他们见殿下不常来这边,疏懒了差事,是怕殿后的小花园里已一片狼藉,实在该罚!”
楚云腰微微颔首,从仅剩的一小条道路中绕进去,进到小花园一看,果然花木枯败,落叶尚能说是秋天到了,可还有几株菊花,花苞都枯萎了,一看就是久无人照料。
这般懈怠的宫人,按理说确是该罚,但叫楚云腰说出处罚之语……
现世无非是罚些薪酬,再不济就是辞退了,可换做宫廷,所谓处罚无非就是打骂,就因这么一点小事,在她看来实在不至于。
她轻叹一声,重新转回身去:“罢了,尔等都起来吧。”
跪伏在院口的宫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时间面面相觑,并不敢起来。
还是重锦骂道:“活儿做不好,眼下连殿下的话也听不见了吗?”
“不敢不敢,奴婢这就起来……”七八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低着头根本不敢往楚云腰这边看。
但这并不耽搁楚云腰训话:“之前种种,本宫概可既往不咎,但这并非是因本宫好说话,只人非圣贤,总有犯错的时候,饶你们一次也并非不可。”
“但若是再有下次,宫规如何,想必不用本宫多言了吧?这次就涉事宫人罚两月月银,小惩大诫。”
虽说被罚了月银,但能免去打罚,已经很叫他们意外了,众人又是跪下谢恩,被叫起后面上尽是感激,再三保证:“奴婢等日后定竭心为殿下办事!”
暂且不论他们这话的真假,态度上表现出来了,也不枉楚云腰的一时心软。
她摆了摆手,将这些人全打发走,只留了重锦跟在身边。
后殿的小花园乱糟糟一片,重锦并不想叫楚云腰再往里走,省得看得心烦。
可楚云腰却想,来都来了,只当巡视地盘了。
她摇了摇头,执意往深处走去。
她本没想在小花园做什么,谁知走了一圈下来,还真叫她发现了一处好地方。
这小花园是在未央宫殿后的,两面挨着围墙,两面分别通前殿和殿外,通外的小路两侧都种了花草,但靠着围墙的两面却只栽了几颗大树,还留了两片空地,翻耕后一直没人打理,连肥料都堆在旁边,空地上早被杂草覆盖了。
重锦见她站在此处不动,心下不解:“殿下在看什么?”
楚云腰这是想起了她前世在山间别墅的窗台上种的土豆。
不知是土豆的原因还是土壤的原因,总归是没种出东西来,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精心照顾了两三个月的希望小幼苗,早成了她心中的一股执念,现下看见了好土好肥,根植在血脉中的执念冒出头来,叫她又起了种点东西的心思。
楚云腰望着荒废的空地,心里莫名蠢蠢欲动起来:“那块地可是一直闲置着的?若最近没打算移栽新花草,不如寻些蔬菜种子种上吧,我这两天看书,在书里看见一个新说法,说是自己栽的蔬果吃了更易心情舒畅,既有现成的空地,就改成菜圃吧。”
她为了不显突兀,随口编了个理由。
重锦听得满头雾水,但既是殿下说的,肯定没有错,她忙不迭点头:“原来还有这种说法,奴婢长见识了!那等晚点奴婢就把负责小花园的人找来,叫他们把杂草给除了,趁着天还没冷,赶紧把蔬菜种子种下,才好不耽搁结果。”
楚云腰正是这个意思。
重锦又问:“那其余地方呢?可要全改成菜圃?”
楚云腰一愣,赶紧摇头:“先不用,我也是第一次种蔬菜,还不知能不能种出来,先拿这两块地试一试,要是不成也就不瞎折腾了,要是成了——”
要是成了,她就叫人就把剩余花草全刨了。
重锦噗嗤一笑:“是,都听殿下的。”
虽然绕了一圈下来没散成步,但找了一块新菜圃,也足够叫楚云腰高兴了。
她一边往寝殿走,一边盘算着明天找几本有关农耕的书来看看,谁知刚进殿门,就发现堂厅内跪了一个人。
那人只一条腿跪着,另一条腿因缠了木板,直愣愣地拖在身侧,又因木板太长,半个身子都要歪着,才能勉强维持跪姿。
说他是跪着的也不尽然,他身后跟了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按在他肩上,将他的手臂反剪在背后,叫他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再时不时折腾两下。
楚云腰光是从后面看,就能看出他这个姿势有多难受。
她眨了眨眼,脚下快了两步,绕去那人面前,果然就是她想的那位——
秦王世子。
裴鹤羽注意到她的打量后,猛地看过去,眼中的寒光吓得楚云腰一个激灵。
“放肆!”压制他的两个内侍手下稍一用力,就叫他肩上吃痛,不得不俯身低下头去。
楚云腰缓了一下,走到离他稍远的位置坐下,想了想还是发了话:“放开他吧。”
两个内侍稍有迟疑,但还是松手,又退后半步,时刻戒备着,但凡这裴家罪子有什么妄动,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将其制住。
果然不出楚云腰所料,内侍才松了手,裴鹤羽就踉跄着站了起来,哪怕站不稳,也一定要坚持着,不肯露出一点弱势。
裴鹤羽面上全是伤,眼角旁边被利物划破了,两颊上不是淤青就是破口,更别说他身上的大伤小伤,整一个可怜兮兮的,全身上下只剩眼睛还留了点精气神儿。
楚云腰问:“我听重锦说,你乃秦王府遗子,你叫什么?”
裴鹤羽只管怒视,根本不说话。
楚云腰也不生气,慢悠悠点了点头:“不肯说那就算了,我就叫你小裴吧,小裴你何时醒的,御医可……”
“要杀要剐来就是!何必惺惺作态!”裴鹤羽突然打断,似要暴起,偏偏还不等有什么动作,就被他身后的内侍给按住了,被牵动到身上的伤口,他顿是面上一紧。
楚云腰光是看着就替他疼,哪知便是这个时候了,裴鹤羽还不肯低头。
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垂首冷嘲道:“皇室杀我父王,辱我母妃,将我秦王府上下八十几口屠戮而尽,又将我虏进宫中欺辱,夏贵妃予我的酷刑,便是为了叫你来当好人的吧?”
此话一出,殿内宫人皆是面色大变。
唯有楚云腰还是好整以暇,她望着堂下面露不逊的少年,眼中难掩好奇之色:“你说皇室暴行,可你不想着卧薪尝胆,好有朝一日找罪魁祸首报仇,反在这儿试图激怒我,你就不怕我真将你赐死,彻底断了你秦王府的血脉吗?”
“再说我救了你,你不想着感谢我也就罢了,还要把我与贵妃归于一路,难道你不知我与贵妃之间的龃龉吗?”
她轻笑一声,屈指敲了敲桌面:“小裴,你说——”
“我要是生了气,将你丢出未央宫去,你会是何等下场?”
裴鹤羽浑身一震,费力抬起头来,只见主位上的貌美女子笑眯眯地瞧着他,可眼底再没了笑意,仿佛他只要再有忤逆,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是留在未央宫养精蓄锐,还是回去昭阳宫不知生死……
裴鹤羽到底还是年纪小,面上的挣扎全被周围人看了去。
过了好久,只见他忽然卸了力,顺从地跪伏在地,开口声音喑哑,又含了点屈辱和委屈:“求殿下……饶奴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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