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权
楚云腰的想法很是简单就被解决, 旁人却仍有许多想要的。
约莫是瞧着皇后殿下很好说话,有人大着胆子提议:“殿下,不知咱们绮罗铺能不能再多招些绣娘呢?姐妹们还有好多好主意, 只手脚跟不上脑子,平日光忙十色锦都快顾不过来了, 更别说做别的了……”
此话引得众人应和:“是呢是呢,民妇早些年学了一门织缎子的手艺, 做出来的锦缎要比当下流行的细腻许多,奈何也是一项费时费工的, 掌柜看过就不许了,只叫民妇专心纺十色锦!”
说话的人怕楚云腰不相信,匆匆行了个礼后, 又快步跑回她自己的小工位上,在篮子里翻找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拿出一片巴掌大小的布头来。
妇人小心将布头献上, 不等递到皇后手上, 却见裴鹤羽忽然上前一步, 将妇人挡在两步之外,这才把布头默声接过, 转身交到楚云腰手里。
他这一番举动叫在场众人全是一愣,绣娘们蓦然升起两分惶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默念起与皇后殿下的距离。
而楚云腰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眉眼间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她将注意力落到布头上, 指尖一捻, 果然与寻常锦缎有所不同,除去细腻许多, 便是光滑和光泽也皆略胜一筹。
她忽然想起宁昭仪的需求,若只论布料的舒适度,这锦缎或比十色锦更合适,她抬眼问道:“不知这锦缎是用何物织出来的?”
献布的妇人定了定神,言语比之前更谨慎了些:“回殿下,就是寻常锦缎会用到的材料,不过这里面加的春蚕丝有些讲究,只要春蚕头两个时辰吐出的丝线,再经筛选,几次纺织,便是熟手,纺这一匹缎子出来也要一个半月的功夫,比十色锦更长些。”
“殿下若觉麻烦,民女还知道一种桑蚕丝锦。”正说着,一个长相文文静静的姑娘站了出来,瞧着十五六岁的样子,是这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
不等楚云腰发问,她先做了自我介绍:“民女水柔,家中从事走商行当,娘亲来自两浙,也是纺纱的熟手,两浙素来盛产丝锦,这桑蚕丝锦便是他们那边极流行的,经久不衰,只因与京城相隔甚远,便是运来了,价格也要高昂许多,如今只在一家富贵人家流行。”
“你是说——”楚云腰眼前一亮。
说起这桑蚕丝锦,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就说宫里的娘娘们,偶尔也能得到两匹,还有她的未央宫,春衣夏衣中也有用桑蚕丝锦制的衣裳。
水柔道:“民女是觉得,要是咱们铺子能自行制出桑蚕丝锦,便可以免去运输过程中的花销,届时便是把定价定得低一点,也是有很大利润的。”
此想法与楚云腰所想不谋而合。
她按捺住心底的惊喜,复问道:“你刚刚说你娘便是从两浙来的?那如何不叫你娘也来绮罗铺做工,可是家中离不得人?”
水柔眸光一暗,低落道:“回殿下,娘亲她早些年为了补贴家用,常在夜里做针线,时间一长便伤了眼睛,到现在只能看见一点模糊影子,做不了什么针线了……”
“不过殿下放心!民女的手艺全是从娘亲那里学来的,这几年又是常净手,手艺并不比娘亲差,定不会误了殿下生意的!”
她生怕被质疑自己的水平,转身就要找她纺的十色锦来证明。
楚云腰赶紧将她叫住:“我信我信,别慌张,你能在这边纺十色锦,定然是有真本事在的,别怕我——”
但真论怕不怕,显然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好的。
然不等她把软料缎子和桑蚕丝锦记下,又有旁人毛遂自荐了。
能进绮罗铺的绣娘本就是百里挑一,而能在最里间做工的,随便一个放出去,也是能撑起一间小绣坊的,谁手里没有一两个看门手艺。
这厢碰见皇后亲临,欲在皇后面前留个印象也好,被旁人影响的也好,总归是有着说不完的主意。
说起刚刚店外的拍卖,原来也是阿九临时出的主意。
绣娘们上工的时间跟绮罗铺开门时间一般,今早大家在后院吃过早饭,就听前头的伙计来找掌柜,说是等在店外的人可是太多了。
掌柜正为如何将今日新上的两件新衣卖给谁而愁眉不展,就听阿九提出,不妨跟当铺那边似的,行些拍卖的手段,这样夫人小姐们凭本事抢新衣,也不存在迁怒铺子之类的了。
还有拍卖的上限下限,也是绣娘们商量出来的的。
她们也怕这新衣价格卖得太高,将来降不下来,反会失去好多客人,倒不如定一个大多数富贵人家都能付得起的价格,两三千两银子,稍微攒一攒也就有了。
短短半个时辰,楚云腰就听了十几种布料,听过的没听过的,简单的复杂的,各有各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都是能充当镇店之宝的存在。
楚云腰努力不在外人面前失态,只嘴角还是越扬越高:“好好好,你们说的可太多了,我一时也记不下……不就是多招些绣娘,这个我记下了!”
“等过几天我回去就叫人去张罗这事,到时候怎么安排再听你们的意见,还有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新料子,你们若是愿意在绮罗铺售卖,我也不占你们便宜,就按市价买了你们的手艺,不过不是买断,等将来你们离开了绮罗铺,还能在旁处出售。”
至于说会不会有对家把这边的绣娘挖走?
楚云腰却是觉得,只要绮罗铺给出的福利足够好,又有皇后的庇护在,这些绣娘定然知道留在哪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直到傍晚,楚云腰才算从绮罗铺脱身。
绣娘们想送她出来,楚云腰好说歹说才算把人劝住,又答应等以后有机会再来,若哪日宫里要从绮罗铺采买布料了,就请她们去宫里。
如此,才让众人止住脚步。
只在楚云腰的身影从后门消息后,绣娘们少不得感叹一声:“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皇后殿下,殿下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谁说不是呢,阿九你之前是不是还见过殿下?可是也跟今日似的?”
阿九落寞地收回视线,低声道:“我能有今日,正是因为殿下开了招女工的先例,不然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殿下菩萨心肠,最是心善了。”
众人皆是点头赞同,不由期待起下次见面来。
再说楚云腰那边,她在裴鹤羽的陪同下再次上了马车。
她不曾想到会在绮罗铺耽搁这么长时间,原本还想着去红嫣阁等处,如今也只能作罢,转吩咐车夫驾马往城外去,才好去京郊的庄子里过夜。
绮罗铺一行,只叫楚云腰大开眼界。
原本她还生怕那素衣的十色锦不好纺,都想好如何安慰鼓励绣娘们了,哪成想她眼里的难题,到了绣娘们口中,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反是绣娘们的其他提议,才是能将绮罗铺推向更高处的基石。
只是比起绮罗铺的以后,更叫楚云腰在意的,还是绣娘们本身。
就像最开始那妇人说的,她明明有新手艺,只因掌柜觉得耗时耗力便直接拒绝了,只叫她们专心纺织十色锦。
谁又能说,那些新料子就一定比不过十色锦?
说白了,无非还是绣娘们在店里没有话语权罢了。
——话语权。
绮罗铺的一时见闻,何尝不是一个家庭、一个士族,乃至整个时代的缩影?掌握话语权的从来不是有真本事的人,而是所谓的父夫君,以及天生从阶级上就高人一等的那一小部分。
楚云腰急切地感觉到需要改变什么,可又寻不到切入点。
她倚在车厢上若有所思,便是马车抵达京南别苑,一时也没发现,还是被裴鹤羽叫了好几声后,她才猛然回神:“你说什么?”
裴鹤羽视线向下,沉声重复道:“夫人,京南别苑到了。”
“京南别苑……”楚云腰眼神有些空洞,却是脑中灵光一现,“我们这是来了京南别苑!”
她记得上次出宫时发落了一个庄子里的管家,而就是这京南别苑的新管家,乃是她亲自挑出来的巧依。
一个本没有任何话语权,只因能力出众,便得以上位的小姑娘。
裴鹤羽不解:“小人在出城门的时候问过夫人,是夫人说要来京南别苑的,夫人可是要改地方?”
“没有。”楚云腰吐出一口气,“就是要来这。”
说完,她也不等裴鹤羽搀扶,率先下了马车。
她今天是出宫的第一日,来京南别苑也是临时起意,可以说整个庄子里没有一人知晓她的到来,之后所见,便是庄子最稀疏平常的状态。
裴鹤羽拿了她的信物上前叫门,待大门打开后,又喝住了欲到里面通传的门房,冷面道:“不得喧哗!”
门房碍于信物,只能见他和楚云腰一路直奔内里,等他能给管事传话了,楚云腰她们早到了里面,左右岔路,往左通往别苑后的田地,往右通往贵人们来此时的住处小院。
别苑新光景
楚云腰不作他想, 径自往左边走去。
眼下已是日暮,庄子里的下人们做完一天的活儿,要么是靠坐在一起说说闲话, 要么是麻利地收拾东西回房休息。
楚云腰虽是来过一次,可真正见过她的只占小部分, 便是这一小部分人里,晓得她身份的也是寥寥无几, 眼下见她走过,也只当是从外面来的客人, 浅浅瞧上一眼,就不多关注了。
自打进了内院,楚云腰的脚步就放缓了。
别苑内的情景看似与上回一般, 可楚云腰还是眼尖地发现,院里的下人腰间都别了一块小腰牌,上面写着诸如“内一院”“外二院”等字样。
腰牌不同, 下人所处的位置也不同。
楚云腰猜他们是分了从属, 又根据腰牌上写的字样, 负责不同位置的活计,只是到了下人们回房休息的时候, 她也无法亲自印证猜想。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着,她和裴鹤羽很快就到了庄子后面的田垄边。
楚云腰本以为到了这个时辰,庄子里的佃户们一准儿也是早早歇下了,却不想入眼所及,皆是一片热火朝天。
只见田垄边上立起了火把, 火把上的焰火燃得极高, 周围一片亮堂,而火把外面又罩了一层打湿的布罩, 防止火星溅到地里。
距离火把不远处的位置另有七八口大铁锅,其中两口是熬得极浓稠的玉米粥,四口是炖得软烂入味白菜粉条,另有两口锅里竟是拳头大小的肉丸子,两个就能装满一碗。
有那累得抬不起手指的佃户走过来,刚走过来不等开口,庄子里的下人就利落娴熟地拿了两个海碗来,一碗玉米粥,一碗白菜粉条肉丸子,再在上面盖三个杂面馍馍。
“吃好喝好,不够再来!”
“哎哎好——”佃户把手上的泥灰擦在衣袖上,瞧见后面还有旁人,也不多说,接过两个满满当当的碗,很快往南走去。
楚云腰这才看见,原来南边有两块田地荒着,上面摆了几十个矮木桩,木桩前还有小板凳,正好能把饭碗摆在木桩上,坐在板凳上吃饭。
不等楚云腰上前打探,却听那负责盛饭的人大声吆喝道:“还没吃晚饭的快点来领饭菜了!今天有大肉丸子和玉米粥,管好管饱,错过今儿又是十天后了!没吃的趁热快来——”
此话一出,在地里忙活的佃户们皆是抬头。
早早吃过的呵呵一乐,砸么砸么嘴,仍能回忆起那大肉丸子的美滋味儿,又是欢喜能吃到这等好东西,又是遗憾没能叫上家里婆娘一起来。
而那没吃过的再也把不住矜持了,三五步跑过去,分饭时还要问一句:“卓哥儿俺想问问你,俺媳妇儿今儿身子不舒坦,在后头草屋里歇着了,她就歇了今儿一天,俺能给她端碗饭去吗?”
“家里人不舒坦?找庄子里的郎中看过了吗,有没有大碍?”
“看过了看过了,咱们可记着楚管家的吩咐,大灾小病都不能含糊,俺媳妇儿一说不好受,俺就请郎中给她看过了,就是小伤寒,可能是昨晚下工太晚寒到了,歇半天就能好。”
“那就成。”盛饭的人说,“那你先去吃,我记着给你留一份菜一碗粥,等你吃完了再来拿,趁热给你媳妇儿送回去。”
“好好好,谢谢卓哥儿!”
不一会儿功夫,田里的人就少了一半。
这一半都是领了晚饭去吃饭的,树桩子那边没了位置就立在田垄上,先唏哩呼噜吃一口热粥,整个人的肚子都暖和了,然后还有白菜粉条跟肉丸子,就着杂面馍馍来上一口,美得很!
有肉有油,放在他们自己家,那都是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好玩意儿,可如今每隔十天就有一次,要么是肉丸子,要么是炖肉,上回还有极肥的猪脚汤,又鲜又糯,吃上那么一口,简直跟做梦似的。
大家伙忙着吃饭,也顾不得闲聊的,往往等把两个碗都吃得干干净净了,才会一抹嘴,转头跟旁边人说一句:“这大肉丸子可真香!”
铁锅旁边有收碗筷的篮筐,佃户们吃完再把碗筷放回去。
更出乎楚云腰意料的是,这些佃户便是吃饱了也没有回去休息的意思,除了那个要给媳妇儿送饭的先走一步,剩下那些全是搓一搓手,拎上手边的锄头弯刀,转身又回了地里。
“这——”楚云腰实在想不明白,这是有何等动力驱使着他们,叫他们天黑都不休息,干了一天活儿还是干劲儿十足。
她本以为自己四处看看,就能清楚京南别苑的情况了。
哪成想走了这一道下来,奇怪的画面是越看越多,偏生光她和裴鹤羽两人,谁也说不出个缘由来。
正当楚云腰琢磨着是到前头找佃户问问,还是直接回主院寻巧依来。
她忽然看见远处出现几个零零散散的火把,那边的火把不比田边,都是些小火焰,在夜风里晃晃悠悠,却是越来越近。
随着火把靠近,来人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原是巧依正在核对这一季度的账目,骤听门房的管事来报,说有两个持有主家信物的人进了庄子,又不许他们通报,直愣愣往内院去了。
巧依一听这话,忙问道:“可是素衣姑姑来了?”
“不是素衣姑姑,小人认得素衣姑姑的模样,是一男一女,那女子有些面熟,只小人实在想不起来了,就是挺年轻,甚是貌美。”
话音刚落,巧依心口当是一跳,下意识斥责道:“放肆!”
“主家来的贵人,岂是你能肆意评断的?我且先去寻人,等回来再发落你!”巧依顾不得门房管事,赶紧从桌案后出来。
她带人一路寻一路问,终于找到后面的耕地这边来。
远远的,她就瞧见两个独立于人群的身影,走得越近,她就越发肯定心底的猜测,连带着整个人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等巧依走到楚云腰两步外,她已是双腿发软,双手浸满了冷汗。
“奴婢——”她下意识便要跪拜,偏偏不等她屈下膝去,一直侯在后面的裴鹤羽蓦然有了动作。
楚云腰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好像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就到了巧依身前,又抬手搀住她的小臂,生生止住对方的跪拜。
裴鹤羽将人按住后,很快便松了手,稍稍颔首,又是不声不响地退回楚云腰身后,半垂着脑袋,轻易看不清他的神色。
而有了他这一番动作,另外的人也相继有了反应。
楚云腰无意将她的身份暴露在众人面前,见状不觉松了一口气。
而巧依也回过神来,面上染了一丝羞赧,最后只福了福身,细细道一声:“巧依见过夫人。”
这边的动静早惹来佃户和下人们的注意,如今更是纷纷猜测这是哪位夫人,能叫楚管家这般敬重,趁着夜色少不得多多打量几眼。
这一打量可不要紧——
这不就是上回跟他们说要招女工的贵人嘛!
还有那想跟巧依打招呼的,几次试图上前,奈何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不远不近地侯在一侧,且看看后头还有没有时机。
然下一刻,就见巧依上前跟楚云腰低语几句。
楚云腰转头看了看后面的田地,沉吟片刻,缓缓点了头。
巧依面上露出两分笑,赶忙回头吩咐道:“快快在前引路,伺候夫人去主院!再叫厨房备些好消化的夜宵,尽快送过来!”
说着,她又转头问:“夫人可是食了晚膳?”
楚云腰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说简单吃点就好。
巧依本是落在楚云腰后面一步,可楚云腰对京南别苑的一应变化实在好奇,这样一前一后说话又极是不方便,索性把她叫到前面来。
“我刚刚看好些人腰间都别了木牌,可有什么深意吗?”
巧依笑道:“殿下好眼神,咱们庄子里的下人确是重新分了管事和院子,为了方便管理,又给他们编了号牌。”
为了方便解释,她把左右举灯笼的几人叫来,将他们的号牌全收了上来,复递给楚云腰仔细查看。
“殿下且看,这号牌正面是写了归属的院落,后面便是各自的名姓,最底下这行小字则是他们上头管事的名字,若是出了事也能第一时间追责。”
楚云腰垂眸一看,果然如巧依说的那般。
巧依又道:“这是两个月前才开始施行的,是因奴婢清点庄子里的下人人数,发现各院的仆从数量全都不一样,有那一大个偏院只有两三个人打扫的,还有那一人打扫两个院子的,实在乱套。”
“奴婢便想起之前听素衣姑姑说过,宫里的宫人都会有各自的腰牌,既是出宫时抵押在内侍司的凭证,也是他们在宫里行走的证明。”
“于是奴婢便仿着素衣姑姑说过的腰牌,给庄子里的下人们也发了一枚,这样把所有人重新编号,也方便众人明确分工、各司其职了。”
听其解释,与楚云腰最先想的大差不差。
楚云腰只问:“那从发了号牌后,庄里人员的管理可有变得简单些?”
“这两月看着是好很多了。”巧依举例道,“奴婢根据各院的大小,配置了不同数量的下人,像是主院那边常年打扫的有三十人,前院后院虽大,可活计有限,就只分了十人。”
“奴婢曾带人突然检查过,只需把人叫到跟前来数一数号牌,立刻就能知道少了第几位,到时再跟名册上一核对,顿是能发现是谁偷懒了。”
“再来这边的号牌每月需要替换一次,从属院落不变,但牌号是要改变的,这样同一个院子的人便要时刻记着左右是谁,若有那从外头来想冒名顶替的,也能第一时间被人发现,少了许多隐患。”
楚云腰未曾想到号牌还有这等左右,甚是惊讶地应了一声。
“那佃户们又是怎么回事呢?”她继续问道,“这天都彻底黑了,如何大家还在地里卖力干活?我看着还有人给他们分饭,这又都是如何安排的?”
“说起佃户们卖力干活,其实主要还是殿下的新策起了作用。”
巧依把号牌还给左右下人,回到楚云腰身边,又是细声解释道:“自打殿下要施行佃户新策的命令下来,别苑里的佃户全都兴奋了。”
“您之前在庄子里开了启蒙学堂,好些佃户都把家里的孩子送来了,他们承了您的大恩,对您的话自是深信不疑,一听说您要改策,大家伙全无一点质疑,打早就鼓着一股气,要在新一年干出一番成就来了!”
“这既是报答您的诸多恩惠,又能给自家多谋些粮食,可是两全其美!”
“这不虽还没到春耕的时候,但庄子里的佃户们早早就开始了翻耕土地,前不久衙门放种,管事才去衙门把粮种领回来,刚一进府就被佃户们围起来了,全是为了领种来的,争取能多要些良种。”
“至于您刚刚瞧见的场景,奴婢早就跟他们交代过,时候还早,无需这么赶工,可大家伙憋了一冬天,好不容易快到春耕了,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哪里肯听奴婢的话,嘴上应得好好的,这不一转头又扎进地里去了。”
巧依嘴上说着不满,可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去过。
毕竟手下负责的佃户们认真肯干,她这个做管家的,也算是在主人面前露脸了。
“奴婢实在没法儿,只好从外面请了两个郎中来,又交待佃户们身子若有不适,千万不能拖,这样才能早些医治早些康复,再继续努力耕种了。”
“还有殿下看见的饭菜,那是为了叫佃户们多省心才准备的,奴婢自作主张,给他们提供了一日三餐,每人每天五文钱,可以用粮食抵,也可以先赊账,等秋收了再还。”
“至于这一日三餐,一般都是两菜一汤加干粮馍馍,两个菜大多数时候都是素菜,每隔十天才会有一次荤腥,汤水就是玉米粥或米麸粥,有时也会是掺了油花的疙瘩汤,往里面泡两个干馍馍,在这初春的季节极是舒坦。”
伙食或许算不得多好,但胜在量大管饱。
而每人每天五文钱对农家来说,听着可能是多了些,可要是换成他们吃到嘴里的粮食,到底还是庄子在赔钱,全靠巧依的善心撑着。
巧依打心眼里觉得皇后是个慈悲的,可这时又怕她不愿意,嗫嚅两声:“殿下要是觉得不好,奴婢往后就不管他们的饭了……”
楚云腰回过神来:“不是,没什么不好的,我觉得甚好,这可全是你的主意?”
巧依不解其意,但还是诚实道:“殿下明鉴,这全是奴婢一人的想法,但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佃户们吃饱喝暖了,干活也更有力气了。”
“而且奴婢最开始就说了,这是宫里的皇后殿下的主意,如今咱们庄子里的二三百号佃户,全是念着殿下的恩惠呢。”
楚云腰不觉一怔:“何必——”
“奴婢时刻记得奴婢的今天是怎么来的,再说若非知晓殿下心善,奴婢也不敢私下里做决定,故而佃户们倒也没有谢错人。”
楚云腰扭头来看,正好对上巧依眼中的濡慕。
“……”不知怎的,她心底却是蓦然一紧,喉口微哑,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光是号牌和佃户那边,另有学堂等处,巧依全是打理得妥妥当当,随便楚云腰问到什么,她都能讲得井井有条、分毫不差。
上到大小管事,下到门房一个下人,巧依全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她甚至记得好些人的背景,从哪里来、家里几口人、在京南别苑做了多久,不说全部一清二楚,但也能记得大差不差。
“还有从咱们庄子出去的莫娘子和阿九她们,她们放月假时都会回别苑这边,殿下若是要见她们,奴婢这就差人去请,赶明儿大早就能过来了。”
“不用不用。”楚云腰连忙拒绝,“这些不急,我这次出来的时间稍微长些,且现在别苑这边待两天,然后再说后面的事。”
“对了,我尚想问问你,你可知从京城去访川郡和孝毅郡的情况?我听说过去的路上可能不大太平,却也知道得不怎么详细。”
奈何巧依自小长在京城,原先在楚家少有出门的时候,便是来了京南别苑这边,半年也不一定出一次门,还是她做了管家后,出门的频率才高了点,但这也仅限京城和别苑之间了。
像是再远的京外城池,她却是连听都没听过。
巧依想了想:“殿下若是需要,奴婢可以找其余人问问,别苑里几百号人,万一就有那知晓一二内幕的呢?”
“那就辛苦你帮我打听打听,最好这两日就能问出来。”
“是,奴婢一会儿就去办。”
这么一路说着,等到了主院的时候,楚云腰对京南别苑的情况也算了解得差不多了,可以说当下的别苑,除了人和建筑没变,其余各种政策全都焕然一新,在巧依的管理下一片欣欣向荣。
厨房那边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了两分小点和一锅暖汤出来。
点心是芸豆糕和南瓜饼,旁边配了一小碟桂花蜜。
暖汤则是一锅甜粥,饱满圆润的大米熬煮得软烂,又在里面添了红枣桂圆等物,将熟之际再添上半碗新牛乳,入口香甜顺滑。
巧依只帮着布了膳就退下了,只在屋里留了两个婢女伺候着。
裴鹤羽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了门口,既不会太靠内唐突了皇后,又不会距离太远,避免了出现意外时反应不及。
楚云腰在外头奔波了大半天,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全靠这两份小点和甜粥垫了垫肚子,又怕吃多了积食,胃里不那么空了就停了。
她转头看甜粥还剩了大半份,又是完全没有动过的,视线便不自觉落到了守在门口的裴鹤羽身上。
她踌躇片刻,扬声喊道:“小裴。”
“卑职在。”裴鹤羽大步走来,单膝跪在楚云腰两步远处。
楚云腰眉心不觉微动:“出门在外无需多礼,你且先起来吧。”
裴鹤羽没有拒绝,轻轻地应一声,很快便站了起来。
楚云腰点了点桌上的甜粥:“你也跟我奔波半天了,这边还剩了不少热粥,你可要吃一些?或者等会儿你自去厨房找些吃的,多少吃点东西。”
裴鹤羽指尖微动,头也不抬道:“卑职谢殿下赏赐。”
楚云腰没听出他的意思,可不等她再问,就见裴鹤羽上前一步,直接将那大半盆甜粥端了起来。
他也没说找个汤匙或者旁的什么,将手上的剑往腰间一别,直接捧着盆喝了起来,那汤盆实在是大,直接将他整张脸都挡住了。
“诶——”楚云腰张口便要阻止。
但就这瞬息功夫,等裴鹤羽中途换气时,却见那盆里的粥已经少了约莫三分之一,楚云腰的话一下子就卡住了。
她想起刚刚自己吃粥时的速度,再看裴鹤羽稀里糊涂端盆喝得模样,一时有些默然。
左右不过片刻,裴鹤羽就将大半盆甜粥都给喝完了,只余喷上的一些粥水,黏糊糊地沾在边缘上。
他将喝空的粥盆放回桌上,脸不红气不喘,不过一抬脚,又是退回了远处,与此同时,一声“咕噜”声响起。
裴鹤羽身子一僵。
正这时,却听楚云腰幽幽道:“这大半天,我可是把你饿坏了吧……”
常言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楚云腰可是见识到了。
话音刚落,裴鹤羽低垂着的脸猛一下子全红了。
地瓜
楚云腰无意看裴鹤羽出丑, 轻笑两声,很快就将他打发去。
庄里的随便一个院里都配有小厨房,他又不是不会说话的孩子, 自然知道到哪里去找饭吃,且依今日在田间所见, 餐食上也不会受多少苛待。
饭后不久,巧依又带着三五个管事返回来, 跟在最后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身量高大, 在一众人中甚是打眼。
因有外人在,巧依没有再称殿下,而是沿用了裴鹤羽的称呼。
不等楚云腰问询, 巧依提前说道:“夫人,这几位是庄子里管账的管事,奴婢将他们带来了, 还有最近这段时间的账目, 请夫人过目。”
“另外这位是从西洋来的人, 说是手里有好些宝贝,辗转来到咱们庄子, 奴婢想着夫人难得出来,不如也见一见西洋的东西。”
楚云腰收下账簿,对那西洋人升起一点兴趣。
原本她还担心交流会有问题,不想那西洋人自会大周官话,虽说得磕磕绊绊, 但好歹能叫人明白他的意思。
西洋人叫路易斯, 对于他前面说得什么漂亮珠子,楚云腰探头看了一眼, 晶莹剔透,好似真是什么宝贝,可对于一个从末世穿来的异界人……
楚云腰面色变了又变,几枚破玻璃珠子,就想骗她千两银子去?
若说是造玻璃的技术,还有那么两分谈的可能,但若只有破玻璃珠子——
大可不必。
见她兴致缺缺,路易斯有些着急:“还有还有,我还有!”
楚云腰说:“那你就全部拿出来吧,我一齐看一看,若真有什么好东西,银钱上自不会少了你的。”
“这——”路易斯有些迟疑。
巧依呵斥道:“难不成你害怕夫人骗你吗?只管将好东西都拿来,若你在夫人这都卖不出去,我看你也没必要四下推销了。”
路易斯被她说得紧张,一咬牙:“那好,我就去拿,在院子、我住的院子里。”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趁着他去取东西的功夫,楚云腰翻了翻账本。
该说不说,如今的账本比之前条目清晰太多,只她粗略翻看的几页里,再不曾出现一些杂七杂八的名头,一应花销也合理起来。
楚云腰并没有细致查看,就将账簿还了回去。
她面容缓和,细看还要几分欣喜之色:“巧依,来。”
“夫人。”巧依上前一步。
楚云腰直白道:“我未曾想过,你竟能将整个庄子打理得这般好,不光是各个院里的下人和后面的佃户,就连账本都清晰了。”
“原先我还怕错信了你,如今一看,倒是我眼界浅了,你真是——”
楚云腰不知如何夸她才能表达出自己的高兴来,思来想去,索性取下尾指上的一枚玉戒:“这枚戒指送与你,当做你这段时间辛劳的奖励罢。”
巧依喜上眉梢,没有做什么推辞,大大方方收下谢了赏。
没过一会儿,回院取宝贝的路易斯回来了。
他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因东西又多又杂,还请了两个下人帮忙,每人都是肩上扛着一大包,手上提着两小包。
路易斯人高马大,背上又多背了几个大包裹,包裹之大,险些将他埋在里面。
等这许多东西被卸下,路易斯喘着粗气,磕绊道:“这些,都是,什么都有,夫人您瞧,都好卖。”
早些年海商盛行时,常有外邦人随船来朝,许多西洋货物并不罕见。
但随着禁海令的推行,近几年已经很少能见到从海外来的番邦人了,就连当年曾盛极一时的西洋琉璃盏、西洋琉璃珠等物,也变得稀缺珍贵起来。
路易斯打开他的包裹,小心防着磕碰,其中大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女子首饰,以及一些小巧精致、做工稀罕的摆件儿。
楚云腰瞧了几眼,并不否认这些东西的好看,可到底没提起什么兴致。
还是巧依在旁边说了一声:“夫人您看那只琉璃盏,奴婢小时候在府上曾见过一回,好像是哪家送给老夫人的,花了足有几千两银子。”
路易斯眼前一亮,连连摆手:“不要几千两,便宜,五百两一只,都卖给你。”
他的反应引起楚云腰的注意,下意识拿起一只仔细看,可任她看了好久,也不见哪里有瑕疵,一应工艺比她宫里常见的都好。
这可叫她好奇了:“你说只要五百两?如何前些年还昂贵的东西,现在便宜了那么多?莫不是这些东西来路不正,或者有什么我没发现的问题?”
“这些东西美则美矣,于我却也并非必要的,如果你拿不出能说服我的理由来,恐怕我也不敢收下这么多东西,毕竟一盏就是五百两,瞧你这包裹里的,怕不是有几十个五百两了。”
而楚云腰收入不少,花销更大,只各地置办的田产和京城的庄子,往后的投入只会越来越多,这钱财还是紧着点才好。
路易斯一噎,咬牙沉思半晌,慢慢道:“那夫人,您先卖,再结款,行吗?”
“什么意思?”楚云腰侧目。
路易斯只能如实道:“不敢骗您,我从遥远的大洋外来,听说这里高价收购琉璃器,就堵上了全部身家,谁知道漂洋过海到来了,才知这里已不许洋人贩卖。”
“我问了好多家,都没人肯买,说是违背律法的,不好,叫我走。”
楚云腰微微皱起眉,偏头跟巧依问:“可有禁洋器流通之事?”
巧依说:“奴婢只听说过禁海令,具体禁的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这——”楚云腰有些为难。
神思百转间,她已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依着巧依的说法,琉璃器在京中很是值钱,而路易斯所售,一盏琉璃盏只需五百两,倘若她能将这些东西盘下来,再转手怎么也能赚一倍的价钱。
而这个前提是,她有合理合规的理由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卖出去。
楚云腰对其中的高额利润极为动心,这么一大批货物吃下来,之后一年的银两都不用担心了,唯一要考虑的,便是禁海令到底禁到了何种地步。
正当她准备叫人去打听时,却见裴鹤羽从门外走来。
楚云腰眸光一沉,试探地问了一句:“小裴,你可知禁海令相关?”
裴鹤羽一愣,缓缓点了点头:“略知一二,夫人是想问?”
“喏——”楚云腰一指地上的东西,“这些都是路易斯带来的,我若想将这些货物收购再转手卖出,可会违背律令?路易斯乃海外洋人,本身就在禁商名列里。”
她并没有隐瞒想做之时,又因她说得明白,裴鹤羽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见他回忆许久,斟酌道:“夫人若说收购再转手,约莫是与禁海相悖的,可若这些都是番邦友人相赠,不涉买卖,您不过是将友人的礼物出售些许,都是私人交易,官府自没有资格去管。”
“而您与友人分别,恐友人路上盘缠不够赠与些许银两,更是理所当然之事。”
“咳咳咳——”楚云腰被他精准的用词惊到了。
裴鹤羽歪了歪头:“夫人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不不、不是,都很对。”楚云腰心中暗叹,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把裴鹤羽放错了地方,就他这般灵活百转的脑袋瓜,丢在宫外替她赚钱,怕也不会比留在宫里做护卫差。
随着裴鹤羽行至她身后,楚云腰收回神思。
她重新看向路易斯:“你也听到了?”
哪知路易斯大喜:“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先送给夫人,夫人再给我钱,这样就你我都能得到钱了,之前的人家都说风险太大,又怕卖不出去,才不肯留我。”
而他所说的诸多困难,对于楚云腰却不算什么。
说起风险,有什么风险是比国破城亡,叛军入城更大的吗?
至于卖不出去就更不用说了,倘若有什么是楚家卖不出去的,这东西也就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能有几个商行或世家,能把生意做得比楚家还大还广?
楚云腰定了定神:“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那就依照你所说,眼前这些琉璃盏都按五百两的价格卖给我,待你离开之日,我再以盘缠之名结给你,如何?”
“我毕竟也是担了极大的风险,你总要叫我看到些诚意吧?”
不能在短时间内回笼钱款,路易斯有些不情愿。
可他一想到来到大周近一年时间,他问询了上百家商户却次次碰壁,难得碰见一个愿意收货,且全部收下的,他几乎别无选择。
最终,他艰难点头:“那就按夫人说的,成交。”
巧依和裴鹤羽一同上前,将路易斯的东西仔细清点一遍,其中包括大件琉璃盏三十三盏,各种琉璃首饰一百二十余只,另有装饰用琉璃珠百枚、玉石珠百枚。
楚云腰对玻璃器具感官一般,在当下许多人眼中神情的工艺,在她手上反不如那几枚翡翠红玉珠来得夺目。
她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珠,一边默默想着:若能把制玻璃的法子搞来就好了。
巧依两人收拾到最后,却从包括最下面找出一个灰扑扑的囊包来,问及路易斯,他也忘了这是什么。
等几人打开一看,路易斯恍然:“原是我之前吃剩的地瓜,是一种埋在土里的果实,在我的国家可以用来充饥,我来了大周还没见过。”
“地瓜?”比起懵懂的巧依和裴鹤羽,楚云腰直接弹跳起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三两步走过来,探头一看,果然是一块块外褐内黄的块茎,与她记忆中的红薯别无两样。
大周无红薯,这是楚云腰早就知道的。
当时她还心中感慨,这里竟没有红薯洋芋等能又高产、又饱腹、又极易种植的粮食作物,只靠小麦玉米水稻这些,终究太看天时。
却不想时来运转,竟叫她在一个洋人手中发现了红薯。
“这个——”楚云腰竭力控制着表情,“我还从来没见过,果然很神奇,你说它能吃,不知能不能给我尝尝?”
“当然可以!”路易斯没有多想,高兴道,“这些都送给夫人吧。”
“可惜我之前盘缠不够,没有多余的钱买饭吃,只能吃自带的地瓜,余下的也只有这三五块了,只够给夫人尝个鲜。”
“好好,没关系。”楚云腰目光灼灼,因心里压着事,刚把红薯拿到手里,就寻了个借口把路易斯打发走,“今日太晚了,等明天巧依会寻你列单子,记下一应货物清单,也方便日后清算。”
“我明白,那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
路易斯前脚刚走,楚云腰就一把抓住巧依的手:“巧依,你可知咱们庄子有谁打理庄稼打理得最好?这些红薯……这这、若能大范围种植出来,往后百姓们再不愁没饭吃了。”
“这——”巧依对她的话感到怀疑不解,但还是很快回答,“是有几个种庄稼的好手,殿下若要见他们,奴婢这就请他们来。”
楚云腰重重点头,旋即回神:”不用着急,等明早吧,明天早上再说也不迟。”
“就是这几块红薯,这可是大宝贝,千万不能损害了一丁点……算了,还是我自己收着吧,这一天没种下去,我这个心怕就安稳不下去了。”
楚云腰摸着手上还沾有土腥的红薯,便是之前从夏贵妃那里骗来许多银两时,其兴奋激动之情也远不及现在。
出宫
路易斯带来的番薯不多, 楚云腰甚是看重,思来想去,又把这些番薯块茎分了大大小小几十份, 给巧依留下一部分,余下的则分给其他庄子。
为了激发佃户的积极性, 她提出率先种出果实者赏百两纹银,后续再有种出的, 也根据产量给予奖励,总不会让大家伙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至于路易斯带来的其他货物, 则被送去了杂货铺那边,楚云腰就只管坐等收益了。
她在别苑停留了四五天,方把这边的事处理妥当。
中间她不曾外出那几日, 裴鹤羽则出去了几天,只为调查楚家的秘闻。
奈何一连数日,直至楚云腰准备启程去外地了, 他仍是一无所获, 只得暂时放弃。
出发前, 裴鹤羽已规划好的路线,由远及近, 几处置有田产的郡县都会途径。
而各地的负责人也得到消息,早早准备好了迎接皇后大驾。
这些管事出身宫廷,管束一二百姓还是没有问题的,又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历练,为他们所打理的田产, 已然是一派井井有条之景。
楚云腰提不出什么建议来, 更多是巡视一番。
别的不说,只看着那大片大片下了种的田地, 她心里就一片安然——
这么多庄稼,等到秋后收成了,产出的粮食能够她吃一辈子吧!
随着最后一处田产也看过,距离楚云腰出宫已有二十余天,素衣来了两次信催她回去,生怕再拖延下去,恐引人生疑。
楚云腰无法,只得收拾行装,启程回宫。
不过此番出行,她也算小有收获,曾经置办下的无数田地庄子就不说了,便是底下的无数商铺,也正欣欣尚荣、蓄势待发,尤其是还意外得了番薯,一切都在向着好方向发展。
只是楚云腰怎么也没想到,这般顺利的一次出行,偏在她准备回去时出了岔子。
也不能说不好,只……到底是意外了些。
距离京城渡口不远的贸易街上,楚云腰与端妃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端妃轻声问了一句:“殿……不是抱病休养着吗?”
楚云腰:“……好巧。”
她出宫前就想过,或在宫外撞见相熟的人,只预想是一回事,真的遇见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个都是偷偷溜出来的,谁也说不得谁。
然楚云腰早就对海商意动,此番与端妃相见,倒给了她试探挑明的机会。
闹市之中不方便交谈,两人又都赶着回宫,索性就此别过,只道等回去了,再约时间细谈。
与出宫是一般,在素衣等人的运作下,楚云腰悄无声息地返回未央宫内。
在外奔波许久,她终究是有些疲乏,索性又在寝殿里歇了两日,等精神养好了,方才放出皇后痊愈的消息,久闭的未央宫也终于打开大门。
只在未央宫打开的头一天下午,后宫妃嫔就全部过来请安。
连着在蒙学里上学的皇子皇女们,也被母妃带来见过皇后娘娘。
到最后,楚云腰的脸都快笑僵了。
好不容易将众人送走,没等她缓一口气,就听端妃又找了回去。
思及她们在宫外的相遇,楚云腰沉吟道:“请端妃去书房吧。”
随着端妃进入,书房内的宫人皆被打发了出去,随后她又让素衣将门窗紧闭,由素衣和重锦亲自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书房内,两人商谈良久。
在得知皇后意欲于海上行商后,端妃难掩心头惊讶。
然在楚云腰表明目的后,她的态度也渐渐有了偏移:“殿下说的是,又有谁会嫌钱多呢。”
“只是禁海令推行已久,重启海贸一事,只怕困难重重。”
对此,楚云腰只是笑:“禁海令只限制了民间行为,可从未说皇室也不可出海,高家楚家或无法公然违背朝廷律令,可皇后与端妃,不正是皇室中人吗?”
“本宫只是苦于寻不到造船好手,如若端妃有意,何不与本宫合作呢?”
“哪怕日后出了纰漏,有本宫在前,端妃也可得周全的。”
端妃沉默良久,到底是禁不住诱惑。
她站起身,冲着楚云腰遥遥一拜:“妾身愿意追随殿下。”
此话一出,楚云腰再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从桌案后绕过,亲自将端妃扶了起来。
两人都不是拖延的性子,既下了决定,自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楚云腰更是为不日后的乱世所驱赶着,片刻不敢耽搁。
她筹备了手上的所有银钱,又变卖了不少珍宝,最后还差约莫半数,只得去找母亲求助,真话假话拼在一起,好不容易才从楚夫人那里借出钱来。
而这笔钱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如若海商失败,只怕无论是楚云腰还是楚夫人,都要元气大伤。
随着最后一笔资金到位,端妃也找好了匠人,正式为出海准备起来。
楚云腰出宫不便,但要批准宫妃出入,还是轻而易举的。
而端妃那边有端妃亲自盯着,她这边总不能没人跟进。
再有她打早就想招揽的护卫,宫里人多眼杂,总不好训练,倒不如去到宫外,人手更好招揽,就是日常训练也能方便许多。
两边一同考量着……
楚云腰为难许久,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裴鹤羽身上。
一日夜里,她将楚云腰召到跟前来,定定地看了他良久,半天才问一句:“小裴,你可有意出宫去?”
“你为我做两年的事,我放你自由。”
最先她救下裴鹤羽时就有说过,早晚会放他自由,如今不过是将时限明确了些。
且以裴鹤羽对皇室的仇恨,估计他早就不愿在宫里待了。
就在楚云腰话音刚落,跪伏在不远处的裴鹤羽愕然抬头。
叛军破城
就这样宫里宫外四下忙着, 几年时光一晃而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楚云腰再不想着出宫了,便是偶尔起了意, 才一提出,就会被素衣和重锦相继劝着打消念头。
无他, 只因外面乱了。
哪怕这些年里,楚云腰始终照顾着京城附近的百姓, 无论是在她庄子里的佃户,还是在铺子里做工的工人, 一应月银福利都是按着最高标准的几倍来。
可从远方蔓延过来的战火,还是一点点烧到了京城。
光是今年入暑后,楚云腰处在深宫, 就听了数十起百姓生乱的事。
尤其是今天天旱,入夏后已有两月不曾下雨,地里的庄稼几近枯死, 而在连年增加的赋税下, 百姓家中罕有存粮, 若今年真有天灾,等到了秋天颗粒无收, 那就要命了。
京城之外,受气候影响的百姓只多不少。
早在去年秋天时,南边和西边都有人举旗,只因人数较少,全被压了下来。
民间一片萧索荒凉, 却丝毫没有影响皇位上的人。
今年年初, 皇帝下旨,命增加人头税, 税银高达数十两,彻底逼反了劳苦大众。
听人说,西南起义军集结了数万百姓,又有无数从没见过的强力武器装备,异军突起,甚至获得了当即驻军的支持,已攻破了十几座城池,正一路向北,直奔京城了。
宫外纷争不断,连着宫里的娘娘们也心乱不已。
当年夏贵妃被褫夺尊位后,很是受了一番磋磨,过了好久才被皇帝想起,皇帝到底贪恋她的貌美,虽没有重新晋升她的位份,但还是把人接回了寝殿中。
得知夏氏回到皇帝身边后,楚云腰还担心过她会不会又生幺蛾子。
然此时的周灵帝身边,除了夏氏外,另有诸多美人环绕,其中有位乌合美人,更是几年如一日地圣宠不衰,甚至一度越过当年宠冠后宫的夏氏去。
有乌合美人在,夏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去找旁人的麻烦。
最让楚云腰满意的,则是那位乌合美人的识情识趣。
她虽不曾来给皇后请过安,但也从来不在皇后面前显眼,只一心一意跟在皇帝身边,连些对皇后不利的要求都不曾提过。
无论夏氏还是乌合美人,左不过是围着周灵帝转,楚云腰乐得轻松自在。
奈何随着西南叛军的出现,她名下的生意也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直到这月月初,楚云腰终于打定主意——
该准备跑路了。
在宫里五年,楚云腰从未忘过她最初的打算。
囤钱囤粮囤兵力,只待时机成熟,她便弃了皇城弃了身份,寻个风水宝地,从此悠闲一生。
几年下来,无论是粮食储备还是银两储备,都在楚云腰的计划之内。
唯一出乎她意料的,则是逃亡之中的人马。
除开她和护卫的家丁,还有许多人,也是她无法决然舍弃的。
无论是宫里这些投靠她多年的妃嫔,还是一口一个母后的皇子皇女,亦或者是给她做了许多年工的管事工人佃户……太多太多,全然无法估量。
这一难题,已经困扰楚云腰多日。
哪怕是素衣送来了清点之后的账簿,记录在册的无数家当也没能让楚云腰展颜。
又是忧愁几日后,楚云腰意识到再不可继续耽搁下去。
像是宫里的妃嫔们,不好当下安排,但另有一些宫外的边缘人物,则可以开始南下了。
楚云腰吩咐道:“近来可以着手清点各处管事、男工女工、掌柜的人数了,除本人外,其家眷也一并记录下。”
“如今这世道,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不出意外,战火会无尽向京城和北方蔓延,反而是最开始起乱的南方渐渐平息下来,我可以送他们去江南,只我的能力到底有限,最多只能周全他们的家人,其余亲戚朋友什么的,怕是无能为力了。”
“素衣可以将这些稍稍透露一些,也摸一摸大家伙的想法。”
素衣对她的决定并不赞同,可这些年来,她已喜欢了皇后的说一不二,尤其是在这些事情上,无论她的决定多荒谬,那也是不允许旁人置喙的。
虽然这么些年下来,皇后所有不被人看好的决定,最终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大有所得。
然今日注定了不平静。
素衣离开后不久,就听重锦匆匆来报:“殿下不好了!叛军已抵达望阳关,大公子与二公子受诏应战去了!”
楚云腰顿是大惊。
楚家的两位公子在军中领职,楚云腰一直都知道。
但这几年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一直不曾跟两位兄长见过。
可从接下来重锦的分析中,她也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依你们之言,兄长他们本该在南疆戍守,此番被调往望阳关,必是叛军之势已压过南疆之患,陛下已顾不得外患,只为内忧所扰了?”
重锦说:“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回防望阳关,乃是老爷的意思。”
“陛下不问朝政已久,只怕在叛军攻进京城前,都不会太放在心上。”
又或者说,周灵帝还沉迷于与美人厮混,根本没意识到朝廷的动荡呢。
楚云腰惊讶之余,却是被生生气笑了。
她无心去管周灵帝的反应,只片刻就收敛了心神:“你们可知父亲的打算?”
早在两年前,楚家的秘辛就被楚云腰探知到了。
先前她对楚丞相的质疑,在第二个“楚丞相”出现后得到了证实。
望着两个长相完全不同,可又各自说着自己就是楚丞相。
虽不知二人谁真谁假,但仅从情感上,楚云腰就有了偏向。
无他,只因其中一人,与她穿越前的父亲模样一模一样,与楚母站在一起时,二人眉眼间所流露的情愫,也全出真情。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等楚云腰下次再见到对方时,楚丞相已换了个人,而朝中偏是全无反应。
话说回来,面对两位兄长回守关内,楚云腰少不得多问两句,好歹也让她明白形式严峻成什么样子,要不要立即逃命。
这般想着,她只好再派人回楚家去问,除此之外,关于南下逃难的事,她也手书一封,叫重锦一齐带回家去。
两日后,重锦返回宫中。
她此番带回了两个消息,无一不让楚云腰心悸不已。
重锦说——
丞相赞同殿下南下的打算,已叫夫人着其他女眷收拾家当了,最迟月底,就会安排人马护送他们南下。
丞相还问,殿下准备何时走,可要他帮忙。
楚云腰摇头:“我自有安排,另一消息呢?”
“是大公子……”说到这里,重锦面色发白,声音也紧涩起来,“两位公子同时回守,只因大公子回防路线出了差错,正与北上的叛军撞上,双方交战两日,大公子惨败被俘。”
“你说什么!”楚云腰眼前一黑,踉跄着跌进座椅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坚定道:“不能再拖了,所有人,现在就得走。”
去江南去大漠,总之决不能留在京城。
继楚家大公子被俘后,只过了两个月,驻守望阳关的二公子也遭遇了惨败。
彼时守在望阳关的将领足有数十位,眼看最是骁勇的楚二公子都难在叛军手下过上一回,余人更是生出天亡大周的绝望。
随着望阳关失守,京城也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线。
浩荡大军直奔京城而来。
相传那些叛军乃神授之师,各个英勇魁梧,神甲护体,天食果腹,神机妙算,自有天助。
听到这些时,楚云腰莫名觉得忽略了什么,可她又紧着将宫妃全部送走,时间匆忙,她只恍惚了一瞬,就顾不得这些了。
随着楚家女眷及各处管事女工都被送走,只剩下宫中的人迟迟没能离开,此时不光她们心乱,便是楚云腰也没了耐性。
叛军北上的速度,实在超乎她的意料。
明明按照书中的描述,叛军是在年底才打入皇城的,可眼下不过九月,提前了整整三月。
楚云腰不知是何造成了这些变动,而这些变动带给她的,则是难以添补的偏差和损失。
就在所有后宫妃嫔收拾妥当,即将逃离之际,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叛军已然抵达京城之外。
叛军围城,旁人暂且不说,只那一直醉生梦死,并不把叛军之患看得严重的周灵帝终于知道慌张起来。
他也不管京外情况,只叫嚣着即刻就要出京,要去皇家别院里去住着,等什么时候没有叛军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面对周灵帝天真到恶毒的言语,朝臣再也忍不住了。
素来默默无闻的吏部员外郎站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其昏庸无能,骂其异想天开。
最后更是冷笑一声:“陛下凭什么觉得,此难过后,还有大周的存在?”
话落,他一头撞在玉阶上。
消息传到后宫,楚云腰默然良久,最后则叫人去给对方收敛了尸骨,又把其家眷添到南下的名单上。
大多数人知晓叛军势大,并不看好朝廷军队。
可他们万万想不到,前后不过三天,整个京城就彻底沦陷。
没有什么拼死搏杀,也没有什么死伤遍地,只是一夜过去,早起的百姓就发现,本该紧闭的城门已大大敞开。
装备精良的叛军于城门外列队,目光凛然。
纵使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可但凡是见到他们的,无一不两股战战,只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之前他们还不明不白,大周建朝百年,底蕴深厚,如何就敌不过一支才建一两年的叛军呢?
这是许多人都有的疑惑。
但在见过叛军真容后,一切不解都有了答案。
无论是被他们随身携带的棕红色的充饥果实,还是那轻便精巧的盔甲,亦或是他们见都没见过、却威力巨大的兵器。
银甲首领高坐于马上,只一招手,数万大军顷刻无声。
有军如此,谈何战败?
谁也没想到,为朝廷所提防记恨的叛军首领,始终自由穿梭于京中京外。
还有那负责京中布防的守将,原本就是叛军首领的人,潜伏多年,只为在对方攻入京城时,亲手为他打开京城城门。
里应外合,神兵天降,不废一兵一卒。
叛军首领
不等满宫宫人反应过来, 叛军已包围了皇城。
楚云腰的消息比旁人快了一步,可也不过是叛军破门和不破门的区别,左右差不了两道宫墙。
后宫大小三十七位妃嫔皆团簇在未央宫中, 极大的惊恐下,众人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云腰只能维持着表面冷静, 实则心里早是乱了。
可望着这满宫的幼童女眷,她深知, 如果连她都稳不住了,那这些人就彻底没了活路。
“所有人——”她深吸一口气。
如今楚云腰只是庆幸, 庆幸为了送妃嫔皇嗣离宫,她提早将前些年训练出的护卫召进了宫里来。
这些护卫各个身手不凡,以一敌百。
虽说其中半数已先一步护送南下, 但剩下的这些加起来也有二三百人,只保护她们这些,多半还是无差的。
只是余下的宫人……
楚云腰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去想太多。
面对众人的惊诧, 她将伪装在未央宫中的护卫全召集了进来, 这等情况下,她们分兵几路逃亡, 才是最大的保全办法。
可楚云腰对叛军情况了解不多,也没办法知道护卫面对叛军时的战力,生怕将手下的人打散了,反给了叛军机会,思来想去, 只得堵上一把:“我们一起走。”
“绕开正门, 从宫人采买出入的小门走。”
说是小门,也只是位置稍微偏了一些, 只楚云腰走过许多回,多少也熟悉一些。
余人眼下将活命的希望全寄托于皇后身上,闻言自不管多说什么,相熟的几人抱在一起,眼见皇后率先出了殿门,她们也匆匆忙忙跟上去,唯恐自己落后了去。
赶在叛军闯入内宫前,一行人行走飞快。
可他们的路程只行了一半,左右就想起了整齐厚重的兵甲声,这个声音一出,楚云腰脸色瞬间变了。
她手指死死地掐在掌心里:“加快速度,马上走!”
说着,她直接跑动起来。
也不知是叛军忙于去诛杀皇帝还是如何,兵甲马蹄声于楚云腰等人始终隔着一道围墙,纵是他们跑动间发出不小的声音,也不曾引来叛军的正面拦截。
半个时辰后,眼看出宫的偏门近在眼前。
宫门左右早没了士兵,乌红的大门紧紧关闭着。
楚云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紧急事态已容不得她多想,她脚步站定,正要叫人将门打开。
谁知不远处的宫门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就缓缓向两侧打开,兵甲精良的叛军守在门外,无数双眼睛直勾勾向里忘来。
“啊——”已经有胆小的妃嫔惊叫出声了。
在这一声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吓破了胆子,双腿一个发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呜呜吟吟的哭啼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只听令于楚云腰的护卫也戒备拔出刀剑。
然而。
当他们看到盘踞于叛军最前那人的面容时,曾在小裴统领手下受过两年训练的诸人再也掩不住面上的错愕。
他们一齐回头,只看见了皇后面上如出一辙的诧异。
楚云腰双眸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
无论是那一马当前的叛军首领,还是——
她的目光向其身后的叛军身上看去,只一眼就瞧见了系在他们腰间的番薯麻沸散,穿在身上的精铁甲胄。
五年来,楚云腰是亲自看着自己手下的前粮人马一点点变多起来的,也是亲自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慕名投奔的幕僚。
四年前,楚云腰送裴鹤羽出宫,一来请他帮忙看管海商诸事,二来也是方便他在宫外操练护卫。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民间忽然出现许多投靠于她的人才,或于医术上精通,或于锻造上娴熟。
楚云腰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只下次见面时,这些人捧着新钻研出的东西,献宝一般捧给了她。
什么改良优化过的番薯藤株、刀枪不入的精铁甲胄、消炎止痛的麻沸散、射程威力巨大的弓弩……
听他们说:“小裴统领已告诉我们,我们能有今日之安定,皆因皇后殿下仁善,若殿下不弃,我等愿誓死效忠殿下。”
楚云腰:“……”她人都麻了。
这等情况下,她除了礼待诸人,再没有其他选择。
两年过去,随着最后一批护卫出师,海商诸事也安定下来。
楚云腰按照承诺,彻底放了裴鹤羽自由。
分别那日,裴鹤羽的眼神极是恐怖,仿佛要将对面之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可楚云腰自认从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且那时她正忙着筹备南下逃亡的路线,无非是叫人多拿了些银子给他,随后就将人直接打发了。
当时她便想过,经此一别,此生或再没了与裴鹤羽相见的机会,谁知短短两年而已,他们不仅重逢,甚至还在这等情况下。
楚云腰望向马上之人,张了张嘴:“……”
一直以来,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及她细想追问,只见那冷心冷面威风赫赫的叛军首领旋身下马,大步上前,最后停在距楚云腰仅三步之隔的地方。
楚云腰抬眸看向他。
两年过去,裴鹤羽已褪去了昔日的青色稚嫩,连日征战下,杀伐果断之气笼罩在他面上,整个人如利刃出鞘,锐不可言。
随着他走近,楚云腰清晰闻到了他身上极重的血腥气。
这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动作的那一刻,她仿佛瞧见了裴鹤羽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当然,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掩去了。
……笑话,连下几十城的叛军首领,会对她表露黯然?
“你——”
“殿下。”
楚云腰和裴鹤羽同时开口。
裴鹤羽垂下眼帘,众目睽睽之下,竟是屈膝跪下,膝行两步,伏首拜倒:“请殿下登基——”
在他之后,宫门外一望看不见尽头的叛军齐声跪伏:“请皇后殿下登基!”
楚云腰彻底傻了。
女帝登基
女皇即位。
这个词不仅让楚云腰感到陌生,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更是觉得荒诞不可言,甚至都不用旁人发话, 楚丞相最先表示了反对。
楚云腰其实是有一点叛逆在身上的。
倘若旁人不说什么,她或许自己先生了退意。
可如今连亲爹亲娘都不赞同, 她就有些不高兴了。
只是不等她做出什么,昔日拥护她登上皇位的裴鹤羽先有了反应, 带着一帮人,将所有朝臣堵在了金銮殿上。
裴鹤羽并非什么好脾性的, 仅存的一点耐心,也全给了藏在心底的那人,眼下见她被众人所抵触, 他当然没法儿接受。
他也不与众人争辩,只是带着几百兵马,持刀将人看住, 不给吃食不给水, 就连出恭也不许离开。
这一帮的朝臣, 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就这么被关了七日,眼看因长时间不进水而倒下的人超过两位, 裴鹤羽终于大手一挥,命人将他们拖回家里去。
这些人还以为是他认输了,回家休整两日,正要再入宫与其争辩,可是他们才一出府门, 就被虎视眈眈的百姓们围住了。
原是裴鹤羽在围困朝臣之余, 更是让手下人向民间放出风声,谈及这几年京中最人道慈悲的田庄商铺, 那可全是皇后殿下的手笔,还有近两年源源不断的粥棚,也是皇后殿下吩咐的。
其实这些话早就在南边传遍了,只是京中的官员无心注意他处,直到此时,才知道何为民心所向。
百姓并不在乎皇位上的人姓甚名甚,甚至也不在意其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他们只想知道,女皇登基,沉重的赋税可能免除,他们可能吃饱饭?
两管齐下,朝臣再寻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从叛军破城到女皇登基,其间只过了数十日。
裴鹤羽不敢对她做什么,却清楚知道她所在乎的,不过是将其余妃嫔软禁在后宫,便能钳得楚云腰也不得不留下。
楚云腰摸不准裴鹤羽的打算,几次想与他相见,却回回找不来人,直到她放出话:“若他还不肯来,那这辈子也没出现了。”
当天晚上,裴鹤羽就出现在了未央宫。
他换了一身轻便的软甲,头发半散在背后,与破城那日相比,无端多了几分脆弱和清冷。
可是。
楚云腰抿唇,再不会将他看做人畜无害的小可怜。
她冷下心来,看也没看跪在门口的裴鹤羽一眼,自顾自走回屋里坐下,半天才问:“说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让殿下登基。”这话也不知裴鹤羽想过多少次,张口说得极是流畅,根本没有一点迟疑。
楚云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如裴鹤羽这般手握重兵,自立为王也毫无难度,如何会在她面前示弱,还说什么想让她登基的话来。
自己当皇帝不好吗?
还是说……楚云腰心头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不等她再问,却见门口的裴鹤羽重重磕了个头,快速道:“属下知道殿下不信我,属下亦不敢出现在殿下面前,惹殿下心烦,只宫里宫外,属下自会帮殿下扫清一切障碍,殿下只管静候佳音,准备登基便是。”
“你——”楚云腰刚一开口,就见裴鹤羽先行站了起来。
他最后向里面拱了拱手,脚尖一点,便消息在了殿前。
楚云腰:“……”
她费劲巴拉把人找来,好像问了,又好像什么也没问到。
登基?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最多不过是做个傀儡皇帝,从此锦衣玉食,难道不比南下逃难来得轻松自在吗?
就这样,在无数人的拥簇及少数人的反对下,登基大典办得极是隆重,国库虽没有银子,但广开商铺广发海贸的楚云腰却不缺这一点钱。
她原没打算出这个头,奈何主管此事的廖大人上门借钱,还主动提出会给她打欠条,日后以等值的东西偿还。
楚云腰得知所需数目后,点了点手下的银两数目,便也卖了这个好,只转过头来,她又点了同样数目的粮食,命手下信任的人施与百姓,聊解战乱之苦。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真正让她感到豪气万丈的,也只有登基大典上接受百官朝拜的那一刻了,之后不过两天,各地的奏报就如雪花一般蜂拥而至,这边缺粮了,那边遭瘟了。
还有好几个主将被调离的边关都遭了他国挑衅。
女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出列的大臣接二连三,最后满朝文武齐声跪求:“还请陛下早下决断——”
楚云腰:“……”
她忽然怀疑起登上皇位的正确性来。
可是望着各地奏报上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她又实在做不出坐视不理的事来,一问国库,空空如也,刮不出一枚铜板。
“朕——”楚云腰心如刀割,“私库里还有些银两,暂时挪作共用吧,还有各地的粮仓,也可开仓救济。”
至于这些银粮何时能收回来,谁也无法给个准话。
而楚云腰更是清楚,若只凭税收积累,只怕直到她死,也没法儿将今日的付出收回来。
待一众臣子从御书房离开后,想到辛辛苦苦积攒了四五年,却即将被一扫而空的银子粮食,楚云腰心痛得难以呼吸。
正在这时,却听门口的宫人来报,说是裴将军过来了。
楚云腰登基后,曾经的叛军首领被封作将军,虽没领过实权,可谁不知道,那散落在各地的民兵,都是听从他号令的。
在经历过叛军过境,谁又敢小觑了这波“民兵”去。
听到裴鹤羽找来,楚云腰一时惊讶,只好奇他的来历,很快就把人召了进来。
谁知裴鹤羽除了人之外,另带了一张借据来。
他先是细数了名下的田产和银粮,又与借据上的数字一一对应,最后道:“末将核算之后,发现与借据仅差五十两,不知末将可值这五十两银,能否抵押给陛下?”
楚云腰:“……哈?”
区区五十两银子,就能让昔日叛军首领以身相抵?
而堂堂新晋大将军,竟只值五十两?
一时间,她竟不知先吐槽哪一点。
裴鹤羽也不管她愿不愿意,自顾自签了字画了押,强买强卖一般,将自己抵给了楚云腰。
最后他屈膝跪下去,声音里微微忐忑:“从此以后,末将就是陛下的人了。”
楚云腰:“……”行吧。
她并没有将那墨迹还未干的契约当真,不过哄着裴鹤羽玩,反手将其押在镇纸下,复问起他此行目的。
除了偿还欠条外,裴鹤羽此行还为了边陲小国进犯一事。
只是他并非要举荐什么人,而是自荐枕席,以过往战绩为由,提出为陛下分忧。
想到他召集统帅百姓攻破皇城的过往,楚云腰丝毫不怀疑他的本事,只迟疑一瞬,就一口答应了。
转天早朝,她下旨封裴鹤羽为定远将军,重整三万民兵,赶赴西北边陲,另有楚家两位公子,再往玉门关戍守。
半月后,浩浩荡荡的大军直奔边陲之境。
而楚云腰也为百废待兴的国家操忙起来,当初只在她名下庄子商铺里实施的新政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开,连着海商业重新解除限制,更有一连减免三年的赋税,虽对朝廷不大友好,但对于各地的百姓们,实是天大的好事了。
至于楚云腰这几年为逃亡所做的准备也没有浪费。
银粮布施出去一部分,剩下的继续钱生钱粮生粮,各方人才招揽入朝,继续为新朝做贡献。
还有那持续了几年的海贸,正好能给蠢蠢欲动的商贾们传授一二经验,从此广开海上商路。
曾经以皇后为首的后宫妃嫔们,眼下再没了侍寝争宠的需求,原还不知所措着,谁知女帝一纸诏书,直接将她们安排进朝廷新建的百事司,改做另一种意义上的为皇帝奉献。
楚云腰忽悠人的本事一流:“你们不过是从后宫去到前朝,该给你们的月奉不会少,属于你们的封号也没有被剥夺,那有什么不好的,比起从前,你们如今还能随意进出宫廷了呢。”
“还有啊……你们若是有了心上人,朕也不是那等迂腐了,也不介意你们寻求真爱哈。”
众妃嫔:“……”
女帝的橄榄枝都给出来了,她们再不接,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再说了,能在朝中有一番作为,难道不比永远被圈进在宫墙之内来得自在威风吗?
不过一夜过去,一众妃嫔就全想开了。
她们脱去繁琐的襦裙,换上轻便的长衫,转身就投入到新成立的百事司中,为朝廷农事谋算,为朝廷商事操忙。
而妇人都能登基为帝了,区区入朝,自也不足为奇。
两年后,大军班师回朝。
正当众人为定远将军兵权议论纷纷之时,却见他只在回朝第一日,就将手中兵权尽数上交于陛下。
楚云腰问及他之所求,他也只言为陛下效忠,别无他求。
是夜,威风赫赫的定远将军避开一众御林军,潜入皇帝寝殿。
楚云腰早就料到他的到来,见人过来,倒也不甚惊讶。
只是叫她震惊的事,裴鹤羽在两年间立下的无数战功,他所想换得的,竟不过是——
“求陛下垂帘,末将愿侍奉陛下于床帏。”
直到这一刻,楚云腰才想明白,当年两人分别之际,裴鹤羽那暗沉深邃的目光到底是何含义。
还有他那爽快利索交出兵权的背后,一切缘由尽出于此。
这一刻,纵是见惯了大场面,楚云腰也不免咋舌。
半晌,她忍不住问出:“你如此轻易就将兵权交出,所有床帏也是在交出兵权后才提出,你就不怕我不答应,甚至反手就将你绞杀?”
对此,裴鹤羽只是跪伏上前,屈身吻在她的指尖上。
“若陛下想要末将的命,只需陛下说一声,末将自双手奉上,不敢脏了陛下的手。”
楚云腰:“……”
她定定地望着身前之人,只觉他整个人都疯了。
还有想要答应的她,肯定也是被传染,一齐染了疯病。
——
后记载,天合一年,女帝登基。
其在位五十余年,麾下能人无数,然后宫空荡,选立女嗣。
让人感到疑惑的是,女帝终生未选男侍之余,备受其倚重的定远将军亦终身未娶。
野史载,曾有宫人见定远将军行走宫廷,或作怜人扮相,或作内侍宫人,进出皇帝寝殿,亦充青楼倌人之姿,可怜卑弱,窈窕俊美,得帝怜惜重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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