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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寻踪蜂

    我倒不是觉得想和男朋友贴贴这事儿难以启齿,可眼下还不算脱离危险,谢玉衡的身体状况也很有问题。最重要的是,我只剩最后半年……

    五个月的人生了。

    这让我兀地生出一些罪恶感,神色也显得暗淡。照旧是没能在谢玉衡跟前掩饰,他担忧地摸摸我的脑袋。舒服极了,我不由提出:“你多摸摸嘛。”

    也算是岔开话题。

    谢玉衡一定看出来了,但还是答应我,甚至问我要不要枕在他腿上。

    我被脑海里冒出的美好画面弄得熏熏然,有点别扭,但还是答应下来。

    谢玉衡笑笑:“过来。”

    我:“嗯……”很不熟练地往他身上挪动。身体倒在地上,耳朵试探着压上谢玉衡的大腿。这姿势比我的态度还要别扭,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幸福。

    谢玉衡却要精益求精。他扶着我的脑袋为我调整,肩膀、身子,包括两条腿的位置都指点我做了改变。一通活动后,我浑身筋骨都似松散开,人也真正有了昏昏欲睡的意思。

    按说这点已经很好,谢玉衡却还觉得不够。在头上一松的时候,我才发现,谢玉衡解开了我的发冠,开始替我梳头。

    没有梳子,于是专心用手指来梳理。指肚温柔地落在我头皮上,大约还找了穴位按揉。

    我有心分辨一下,也算不辜负谢玉衡此前的悉心教导。但一波一波倦意涌上,像是浪潮一样淹没了我。来不及再做分辨,我已经睡着了。

    入睡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担忧。

    谢玉衡不会不叫我吧?他那么关心我,肯定希望我多休息。可我俩与紫云城仍不算远,万一让人发觉了……

    大约是受此影响,后来梦境中,我反复看到自己挣扎着睁眼、与谢玉衡说明的景象。连带的,还有我在安心之后又醒来,发现天色已经黑去,追兵也近在咫尺。

    我在追兵“好汉饶命”的呼喊中“惊醒“——唔?好像哪里不对——再入睡。折腾良久,梦境中的内容总算变了。是我蹲在一堆篝火旁,对着上头正烧的野雉肉流口水。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样不雅观,于是默默把口水擦掉,扭头去招呼谢玉衡一起吃。

    “一起吃?”谢玉衡笑了,人出现在我身边,“你还记得惦念我,不错啊。”

    我和他比划:这肉一看就烤得很好,滋味一定极好。

    谢玉衡说:“我也觉得。所以你醒醒,别光说梦话了,快点来吃吧。”

    嗯?梦话?

    我有点茫然,这时候,身体被轻轻晃了晃。

    像是最后一根羽毛,落在即将结束的梦境上。我终是醒了,第一反应是看天空,发觉以此刻日头的位置,我绝对睡了不只“两个时辰”,便抽着气觉得谢玉衡果然骗我!漂亮的男人就是很会说谎的!接着,我鼻子动了动,瞄向一旁的火堆。

    不等意识有所反应,喉咙已经自发地开始咽了。我又是欢喜,又是吃惊,问火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抽走在我脑袋下的腿的人,“谢玉衡,你弄的?”

    他侧着面颊,眉眼弯起些,嘴巴也弯起来。我从这副表情中看出一点得意,但谢玉衡飞快又将这份得意掩饰起来,只矜持地和我说:“对。来吃吧。”

    我大为吃惊:“你究竟——呀,怎么还有肉粥!”

    他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说:“你前些日子累狠了,直接吃肉怕是要腹痛。先喝点带汤水的垫一垫,后头才能舒服。”

    我脚步发飘地在他跟前坐下,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但肉粥的香气、烤肉的香气、谢玉衡身上的香气,都还在不住地往我鼻子钻去。

    吸了吸空气中的气息,我喃喃自语:“啊,懂了。”

    谢玉衡问:“懂什么?”

    我一本正经:“其实你是一只妖精!本体是蓝色的猫!”

    谢玉衡:“……”

    一个巨大的问号缓缓从他头顶冒了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抬起的手掌。掌心要往我额头贴,看我有没有发烧。

    我任由他动作,享受与他贴贴,顺道继续信口开河:“你的肚子上有一个奇怪的口袋,里头什么都有!咦,听起来好神奇,世上真有这样的猫吗?”

    谢玉衡已经去摸他自己的额头了,闻言瞥我一眼,“这不得问你?又说奇怪的话,难道你原先生活的地方有这样的妖精?”

    我老实地承认自己不知道,谢玉衡便叹气,与我细说。他依然行动不便,身上毫无力气。看到野雉在旁边林中跳来跳去,便又是心动,又是可惜。这时候,忽然记起我从庚三七等人那儿摸来的几样东西。

    那些太重的剑啊刀啊,早被我丢在路上,各种瓶瓶罐罐和暗器则还留着。里面又有一把小小的弩,很灵巧地坐成巴掌大,平日可以用一块皮子抱在人手臂上,正适合藏在暗处时用。谢玉衡便慢吞吞地把我的脑袋从他腿上挪开,慢吞吞地从马背着的小包袱里找出小弩,顺带找到的还有配套的箭。

    手指长的一根,上头淬了不同的药,正有几根是和软筋散差不多的效果。换其他人过来,定是无法认清的,谢玉衡却不同。他轻描淡写,说自己此前还曾给那几个青年上过几堂课。

    “那,”我问,“水呢?米呢?”

    谢玉衡答:“和过路人换的。除了这些,还有那个熬粥的罐子。你瞧,我打了三只野雉,如今这儿只有一个。”

    我感叹:“那……看来此地民风不错,他们看你无力,竟然不抢了就走。”

    谢玉衡明显忍着笑,说:“就是。”

    换我狐疑看他,心想,他肯定还做了些什么,前头梦里的奇怪之处兴许也是这么来的。但既然我俩无事,吃的也快做好,我便没多细想,“行,最后一个问题。”

    谢玉衡:“什么?”

    我:“筷子!勺子!咱们两个不至于要用手吃吧?”

    谢玉衡“啊”了声,恍然,“是,方才忘记换了。”促狭起来,“你就凑合吃吃。”

    凑合什么凑合。我坚决不吃手抓饭,从旁边树上折下两根细枝。并在一起,便成了此刻需要的筷子。

    勺子是真没办法了,我俩只能计划着等肉粥凉一些再喝。可天太热,罐子又深,那边野雉都要烤焦了,这边粥水还是滚烫。谢玉衡干脆摘了一片旁侧树上的宽大叶子,很灵巧地用它凹出一个碗形,倒了一小部分出来给我。

    我一面念叨“烫烫烫”,一面火速把叶子上东西吃完。大约是那“好心路人”准备实在充分,我还在里面尝到切得细细的姜丝。从前觉得这是饭食中的刺客,眼下,我却察觉了几分好处。

    胃里暖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咱们肯定能越过越好。”

    咽下最后一点粥米,我认真喝谢玉衡说。

    谢玉衡笑了笑,和我点头:“巧了,我也觉得。”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俩的日子没什么好说。赶路,吃饭,睡觉,睡醒继续赶路罢了。

    有谢玉衡的经验在,每到一个城镇,我俩就要换一匹马,穿着打扮上也要做出调整,争取让灵犀卫即便追来,也无法通过走访问询得到任何线索。

    我也几次放出竹筒里的蜂子,想从它们的行动轨迹中判断是否有人缀在身后。结果胖头蜂们一出现,就一股脑往谢玉衡怀里撞,一点儿参考价值都没有,还得让我一个个往回抓。

    我抓得颇有怨气,谢玉衡不帮忙就算了,还在一边笑。看得我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向他、伸出手——

    捏!揉!按!

    “哎呀。”谢玉衡任由自己的脸在我手心里被捏圆揉扁。不得不说,手感是真很不错。“这寻踪蜂飞得没那么快,但散开之后还是有些麻烦。你抓多了,能练身法。”

    我“哼哼”两声,说:“知道。”

    谢玉衡又说,想让它们忽略他也不难,只要一种特殊的药。我拿的那些瓶瓶罐罐里,就有,之前不吃,纯粹是这东西吃一点少一点,他想先顾以后。

    “灵犀卫平日都要服它,就是防止有人叛离。中间拖得时间越长,那股引着寻踪蜂的气息就越浓。”

    我喃喃说:“所以,你身上的花香……”

    谢玉衡:“嗯哼。”

    我有点恍然,又有点懊恼。既是这等情况,从前我总对谢玉衡说他“好香”,他听着,应该不算高兴。

    “现在咱们有多少颗?”我问,得了个“总有两瓶子”的答案。在心头默默算了算了,这个数量,其实也就七八颗。

    得在这七八颗用完之前,让谢玉衡彻底平安无事。我摇摇头,“算了,咱们还是再赶赶路。”

    谢玉衡没什么意见,“好。”

    除了买马卖马买吃食,我俩近乎不和其他人交流。半是警惕,半是的确没有精力。

    不过,我不就山,山却就我。这一日,在与谢玉衡宿在城郊夜庙时,一队江湖人“呼啦啦”地进来了。人是和气,就是有点热情过头,主动招呼我们吃喝谈天。

    我原先是要婉拒的,理由都想好了,赶路疲惫,没精力多谈。可“太平门”三个字从他们口中蹦了出来,瞬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第42章 消息

    不光是我,谢玉衡也转过目光,眉尖稍稍拢起。

    我俩一起向江湖人们请教,说自己这段时间另有事忙,以至于不曾去打听各项要闻。这太平门之事,还是头一回听说。

    江湖人们听着,倒是有些吃惊:“怎么……原是这样么?我们还以为。”

    以为什么?

    那领头的汉子原先已经把话咽了下去,看到我和谢玉衡的表情,叹了口气,还是讲:“以为你们也是去京城救人的。”

    我完全晕了。换个人来看,恐怕会发觉我眼睛里正在冒圈圈。“怎么还扯到救人?那太平门,我们虽不了解,却也曾听说,他们干的仿佛是些打家劫舍的事儿吧?”

    考虑到江湖人们可能与太平门有旧,我左思右想,还是把“练邪门武功”的说法咽了下去。

    至于他们不是要救沈老畜牲,而是义薄云天,要把天璇天枢等灵犀卫从老畜牲手中捞出来的情况,我也短暂想过。不过,既是去京城这种朝廷大本营,应该不会有这等状况。

    “少侠有所不知啊。”江湖人却道,“那太平门自是死有余辜,我们听说朝廷发了兵时,也在暗暗叫好。谁能想到,后头朝廷官兵不光将那魔门杀得片甲不留,还将前去助阵的义士们也一并捉了,要拿他们问斩!”

    我:“……”

    啊这。

    啊这这……

    我眼皮狂跳,忍不住又转头去看谢玉衡。他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从容神色,神色淡淡,跃动的火光映在瞳仁当中。

    “我们听到这消息时,起先不信。可到后头,各路人都在议论此事,连无尘庄主被砍头的时间都穿出来了,就在下个月十五!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商量一番,觉得这等大事,一定会让整个江湖都震荡一番。怕是有不少人已经出发前往京城,想在朝廷行刑之前将人救出。既然如此,我们终南剑派怎么可以毫无行动?”

    他们说得慷慨激昂,我听着,却沉默了良久。

    终南剑派……

    没听说过。从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也不是什么很有钱的大门派。

    不过,“无尘山庄”几个字,对我来说算得上如雷贯耳。

    起先是从谢玉衡的话里听说此地,后头与沈通相对,我还把偷弓的锅甩刀他们头上。谁能想到呢,在太平门派人下山、气势汹汹去找无尘山庄麻烦的时候,他们也在赶去。想来是庄主那边终于拿到屠灭妻子一家满门的罪魁祸首的确切消息,于是前往报仇。

    正碰到官兵上山、剿杀魔教的时候,他们应该还很高兴,觉得自己成了助力。谁能想到,后头竟是这样的结果。

    我嗓子都有些哑,喃喃说:“朝廷为什么要这样?”

    江湖人摇摇头,说:“我们如何知道?……兴许是他们并不了解庄主他老人家的事儿,只当所有江湖人都与魔教魔头一般。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聂庄主做过不少好事儿啊!当年他们那边闹灾荒,还是庄主出面,赈济百姓。”

    像此类爱民之事,庄主老人家似还做过不少,江湖人随口就能说出七七八八。我听着,也不由感叹,的确是个英雄人物。

    可事情真的就像他们猜的一样,是朝廷对江湖了解太少吗?

    想想灵犀卫的行事,想想谢玉衡与我分说过的各样势力,我微微沉默。

    并不。

    他们明明很知道的。

    待到时间更晚,江湖人们与我俩一左一右占据荒庙空处歇下后,我睁着眼睛,精神得不行。

    “谢玉衡,”我小声叫,“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天枢他们为什么?”

    谢玉衡没说话。

    我以为他睡着了,只好自己继续叹气。连着好几声过去,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将我的手捉住。

    我低低“呀”了声,侧过头去看他。见谢玉衡又睁开眼,用另一只手往庙外指了指。

    我会意:这是有话和我说,又不想被其他人听到。于是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跟着谢玉衡往外溜达。

    也没走多远。估摸着到了一个庙内人绝对听不到的位置后,谢玉衡停下来看我:“他们说那么多话,无非是想拉更多人去劫法场。沈浮,你不要掺和。”

    我愣住,没想到他上来就这么说。后头缓过神了,才记得问:“所以,他们就是故意要杀那什么庄主?”

    谢玉衡神色淡漠:“应该是。”

    我看他,总觉得他还知道些什么。但谢玉衡一副“话说完了,该回去继续睡觉”的架势,抬脚就要走人。

    我看得牙痒,干脆便扑上去咬他脸颊。谢玉衡“呀”了声,被我抱着不动,低低讲话:“怎么和小狗一样?”

    我在他颈窝蹭蹭,说:“不许走,和我讲清楚嘛。”

    谢玉衡揉我脑袋,手指又滑下来捏我下巴,甚至轻轻挠了两下,“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我听了知道,他此刻不讲的理由和前面一样。无论是不告诉我“你是其他地方来的,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恶贯满盈”,还是现在不说更多,都只是想让我轻松罢了。

    可我又怎么能轻松?说到底,太平山的消息是我提供给灵犀卫的。纵然即便我不说,他们一样会打上去。可既然前头掺了一脚,此刻再置身事外,仿佛也说不过去。

    “难道和老畜牲说得一样,霍家曾给庄主什么关于坠日弓的消息?——天枢他们分明已经拿到了弓,却依然不放过太平门,可见他们对所有长期持有那把弓的人都戒备极深。聂庄主若不出头,倒还好说。可他人都倒了太平山,天枢他们便觉得,聂庄主也是去抢夺神弓的?”见谢玉衡依然不开口,我干脆直接猜测。

    谢玉衡听了,手上动作停下片刻,似是沉吟。

    “这是原因之一,”他终于还是说了,“再有,聂无尘的名声实在太大了。你听前头那人说的,荒年时他甚至开了自家粮仓去救济百姓。这哪里是一个江湖人要做的?人人都感念他,朝廷又算什么?”

    我愣住,“什么?……不应该是朝廷做得不好,所以他——”

    后头的内容没说出来,我便沉默了。谢玉衡前头的话又在脑海中响起,聂庄主并非做得不好,而是做得太好。好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当地官员一定对他多有夸赞勉励。好到灾情缓和之后,他兴许还能拿到朝廷的赐银。只是这些夸赞、赏赐,并非完全出自真心,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等到几年过去,大伙儿差不多忘记前面的事,才是要算账的时候。

    毕竟狡兔已死,养犬无用。飞鸟坠地,良弓自折。

    我被这念头弄得浑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聂庄主身上扩散开来,一并落到我、落到谢玉衡身上。让我的牙关都咬紧,喃喃说:“这样的朝廷,要来——”有什么用?

    没讲完,就被谢玉衡捂住了嘴巴。

    他还是站在距离我极近的地方,脸上还有一块可笑的、我刚刚咬上去的痕迹。可他神色平静从容,隽逸出尘的眉眼之中难得地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生气。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我,过了会儿,才轻声说:“你从前讲,说你来的地方没有皇帝,没有王侯,我还不明白,若是这样,天下岂不是乱了套。可现在看,这的确是真的,你一点儿对朝廷的敬畏都没有。”

    讲到后面,他似是头疼,又叹了口气。并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对,而是纯然担心,“这话让我听到,倒还好说,要是给别人听见……”

    我说:“不会,我又不是傻子。”再说,只剩下几个月能活的人,就算讲这些,又上哪儿再找一个能听的人。

    谢玉衡不知是信还是不信,但总算把手拿开了,“既然弄清楚了,便回去睡吧。不过,你现在还睡得着吗?要我说,你还是不该那么好奇。”

    我挠挠头,笑了:“是……唉,你说他们劫法场,有几成可能成功?”

    谢玉衡回答:“没有。”

    我“啊”了声,想到前头江湖人们豪爽地请我俩喝酒、吃肉,还让我直接喊领头者“陶叔”,说他家子侄差不多就是我和谢玉衡年纪的样子,心脏不由一揪。

    “真没有吗?”我忍不住问,“他们应该很多人吧?不光这一队,其他门派、零散江湖客不都往京城去了?里头总有一两个武功高强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捞个人,也没有很难吧?”

    谢玉衡答:“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头一次听到的消息,他们这些比咱们在的位置距离景阳城更远的人,却早早知道、做出反应。”

    我一愣,“是有点怪。但我不是往紫云城跑了一趟吗,或许是那段时候岔开了时间。”

    谢玉衡摇摇头:“不会。就是朝廷在有意放出消息。等他们到了,正好一网打尽。”语气平和,说出的话却极是冷酷,“龙椅上坐着的大人物需要的是和平的江山,安稳缴税的百姓。江湖人呢,不老实种地做事就算了,还四处游走、招惹是非,有些甚至传出比官府还大的声名。沈浮,京城不会对这种情况坐视不理。”

    第43章 争执

    我又进入了那种奇怪的状态。

    谢玉衡的话并不复杂,我能听明白,可以理解,但是……

    又想不通透。

    哪有好人做了好事,反倒要被盯上、丢了性命的道理?就连那些想要帮助他的人,都得被一网打尽?

    我努力把这样的想法传递给谢玉衡:“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难道不是朝廷出面,对他的做法大加表彰,好让其他人也来学习他的事迹吗?——还会有许多孩童拿他的事情写文章,说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样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谢玉衡平静地看着我。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我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恍惚。他又和我说那句话:“沈浮,你来的那个地方,一定很好。”

    我沉默。

    他脸上显露犹豫。身形往前,轻轻抱住我。

    感受到他的动作,体温,还有对我的安慰时,我眼圈一下子有了热度。“谢玉衡,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谢玉衡说:“江湖与朝廷相比,到底还是朝廷之势更大。就拿太平门来说,他们从前如何作恶多端,碰上正规的官兵,还不是只有一条死路?”

    我抽了一下鼻子。

    谢玉衡的话打住了。过了会儿,他又说:“嗯……或许有人武功的确高,也的确机敏,可以救出几个聂家还在襁褓里的孩子。”

    我说:“拿别人的孩子把他们换出来?就像……一样。”

    我脑海里一定有类似的故事,只是又说不出具体细节。谢玉衡也没在这上面追究,只又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从这动作中知道,前头脱口而出的话很有可能是真的。这念头让我浑身发冷,在盛夏夜间,气温算不上低的时候依然战栗,指尖都冰凉起来,徒劳地说:“怎么这样——这么这样!”

    谢玉衡说:“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反应,所以不想和你多说。”

    我心头难过,不愿回应。

    某种程度上,谢玉衡此刻的态度实在冷酷了些。他担心我,而非担心本应活下去的无尘山庄上下,哪怕后者可怜无辜至此。可是,我又怎么能责怪他。

    他也是朝廷手段下的受害者,小小年纪便在灵犀卫的遴选过程中厮杀。这是一段黑暗过往,往前些日子,我曾带着对他的关怀好奇去问。可他只说了寥寥数语,就让我被吓到。到最后,还是谢玉衡无奈:“不该和你讲这些。没事,都过去了。”

    怎么算“过去”?那些永远留在他身上、留在他心头的伤,在我走了以后,也会继续陪伴谢玉衡。现在,比起“对无尘庄主的经历作壁上观”,他其实更倾向于一种绝对悲观,认为事情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说话,只被他抱着,感受他掌心缓缓贴着我的背脊滑动。

    如此良久,月亮升到更高的地方,周边的虫鸣声一波一波地朝我们涌来。谢玉衡终于又讲话,说:“好啦,沈浮,咱们去睡觉吧?”

    我低低“嗯”了一声。在他松开我、又来捉我的手的时候,冷不丁说:“我想去京城。”

    谢玉衡一愣。

    他眉毛瞬时拧了起来,脸上写满费解。对,是费解,而不是我不听他的话的生气。快速思索了下,他又要和我讲:“这么做的确没有意义。京城是什么地方?那是真的完全被朝廷掌控。若是聂无尘还在他们山庄那片地方,此事都不算毫无机会,可是——”

    我说:“谢玉衡,我觉得那些江湖人不是全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很多人会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本就是一种英雄会有的举动。

    谢玉衡说:“可你不是他们。他们当中有人受过聂无尘的恩惠,有人想要以此事扬名,好让‘救聂无尘’这件事成就自己,还有人,对,是纯粹讲究江湖义气,可这么不管不顾地往过闯,最终不过是让自己和家人一并被盯上。”

    我承认这些,同时和他讲:“那正好,我没有家人了。”

    谢玉衡:“……”

    他生气了。

    眉毛压下去,嘴唇抿起来,整个人的气势看起来骤然不同。不过,即便这样,眉眼依旧漂亮,只是又加了一重锋利。

    “你这么说,”他道,“这么说——”

    我说:“你就不要和我去啦。好不容易能从天枢他们手底下逃出来,日后时间还长呢。咱们不是分析过吗,一个人吃东西的口味总和他们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你喜欢吃滋味重些的东西,同时又不太吃辣,所以家在北面的可能性更大。多打听打听,兴许真能知道家中爹娘是如何状况。他们一定还惦记着你。”可已经没有人惦记着我了。

    谢玉衡依然:“……”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问我,“沈浮,那我算什么?我不算惦记着你吗?我——”

    我说:“你当然算啊,但是,”我开始不知道怎么说,“但是。”

    谢玉衡道:“你说啊!给我个理由!”

    我沉默。

    谢玉衡面颊抽动一下,我从他眸中察觉到悲伤。唉,也对,我从前的表现一直是喜欢他,所有时间都想要与他亲近。可现在,却似否认他对我的感情。

    可又能怎么讲呢?说我其实很后悔在紫云城里挑明自己对他的心意吗。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怎么可以再平白耽误他。

    这话自然不能出口。我只能再“但是”两声,而后彻底闭上嘴巴。

    这更让谢玉衡难过了。我竟从他眼里看到几丝水光。

    可他就连哭都显得很优雅。闭了闭双目,他在我面前转身,连那座庙也不回了,直接往我们来时的路走。

    我大惊失色,赶忙去拉他的手臂。他挣了一下,若我没顶着“少主沈浮”的壳子,兴许就真的让他挣脱。但我也有内力在,强硬地锁住了他,叫道:“谢玉衡,你做什么!”

    谢玉衡冷冰冰地说:“既然我不算对你上心,那你也不必对我上心了。”

    我“啊”了声,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哪有。谢玉衡,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他说,“我怕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说:“你别这样。”

    谢玉衡说:“别这样?沈浮,我真是一点都搞不明白你。”

    我左右为难——这里头还有一个插曲,是庙里似乎有人起夜,但要出来了,察觉我和谢玉衡的动静,人又缩了回去——不告诉他我真正的心思,怕他难过。可什么也不说,同样是怕他难过。两边加起来,自己也算不清应该怎样,唯独可以徒劳地说:“谢玉衡,你不要走。”

    他不动。

    一时没有再迈步的打算,但也不准备和我回庙中。

    仅仅是注视着我。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头依然带着些许水光,在月色下美极了。又那样专注,那样认真地看着我。我甚至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能真的拿出一个理由,谢玉衡一定会为了我赴汤蹈火。

    所以我怎么能……怎么能……

    “沈浮,”大约是看出了我的动摇,谢玉衡又讲话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有事情的时候,要一起面对。瞒着不说,才是让人难过。你想想,如果是我要去一个地方赴死,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告诉你缘由,你会如何?”

    我脑子“嗡”的一下,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要崩溃,说:“我会把你关起来,谁也不许见,每天只能看到我。还要让你没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事情,唯独能想到我。”

    谢玉衡一顿。

    他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明显是因为我的话吃惊。

    呃,其实别说是他了,就连我自己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么一番豪言壮语。

    而在短暂消化之后,谢玉衡干巴巴道:“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也会,嗯,这么做。”

    我心想,你想的恐怕和我想的还不太一样。不过这绝对不是顺着话题深谈下去的时候,我的思绪又转回原先地方,踟蹰着,挣扎着,不知所措着。最终,还是败在了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沈浮,你也要相信我一点啊”的时候。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骗了你,我——”

    谢玉衡方寸大乱,“哎,你怎么了?别哭?”

    他从前人生里一定没有“安慰人”这样的选项,以至于他此刻的表情动作都显得很笨拙。原先是来抱我,后头又觉得不够,于是侧过头,轻轻地亲我。

    我觉得这个吻滋味一定不好,毕竟我眼泪都被他一并吻去,绝对又咸又苦。他却一点都不在意,还在叫我的名字。一遍一遍,沈浮,沈浮。

    我终于道:“我吃了沈通给的药,他说我活不过六个月了。我、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和你说,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不让你难过。谢玉衡,你一定不要难过,我,”我语无伦次,“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呢。不要惦记我,去喜欢其他人,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原先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

    我又说:“我觉得现在去京城是一举两得。能有个机会和你分开,也说不准真能救出一个好人。至于我,不管行动成不成功,都反正是要死的。”

    类似这样的话,我叽里咕噜,说了好长一串。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头的纯然发泄。再到最后,我意识到不对,小声叫他的名字,问他,“谢玉衡,你怎么没有反应?”

    谢玉衡歪了歪脑袋,抬起手,擦我的眼泪。

    他很简单地讲:“我知道了。咱们一起去救人吧。”

    我眼睛都瞪大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嗝,”哭嗝都出来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啊!都是这种时候了,别惹我生气。”

    “哦。”他漫不经心地给我擦眼泪,说:“没事,我原谅你。”

    我目瞪口呆:“不是,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谢玉衡:“有。你骗我,我原谅你,因为我也骗你了。”

    我:“呃?”

    谢玉衡朝我笑,那张面孔好看得和天上下来的仙男一样,“我也快死了。那个药必须一个月吃一次,咱们只有六七颗。嗯,要是什么动静都没有的话,最多能比你多活一两个月吧。”

    我:“……”

    我:“……?”

    第44章 主意

    后来有一天,我突发感慨,和谢玉衡说:“我觉得咱俩真的特别配。”

    谢玉衡:“嗯嗯。”

    眼睛都没朝我看一下。

    我觉得他敷衍我,于是去抱他逗他,要他必须说出三个我们般配的细节。谢玉衡被我弄得脸颊绯红,嗓音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带了一点不常出现的颤音,说:“咱们……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我:“噶?”

    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觉得这份回答不认真,又觉得谢玉衡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很可爱。欣赏了良久,还是决定放过他,说:“好啦,我给你几个答案,参考一下。”

    “……”具体说了什么,还是以后再讲。

    当下,我脑海中只有混乱。

    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宁愿觉得自己耳聋发疯。“哈哈,谢玉衡,哈哈,你还真不会开玩笑。”

    心里期盼着,想要他说“对对,不好意思啊,我是没有幽默细胞”。可谢玉衡依然只是看着我,用他那双漂亮的、忧伤的眼睛映出我的影子,轻轻说:“沈浮。”

    他大约又叹气了。可明明应该轻飘飘的气息,却像是刀子一样落在我心上,要我痛得浑身发抖,身体近乎要弓下去。

    谢玉衡说:“原本打算陪你一段时间,然后想个理由离开。没想到,”停顿一下,再朝我笑,“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说不出话来。

    整个上颌都变得又酸又痛,眼泪彻底控制不住,决堤而出。我不愿意相信,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明明应该有大好人生!

    “哭成这样。”我听到谢玉衡嘀咕,“果然不该……好好好,你前头不是说了吗,既然自己活不久了,用剩下的时间救下一个好人,这是功德啊!说不定,下辈子咱们还能投胎到一起。谁也不离开家,我天天去找你串门,你从树上摘杏子给我吃。”

    到后头,他的话音有了一点停顿。

    是也有些哽咽了。

    但和我的情绪失控不同,谢玉衡很快又调整过来,再接再厉地和我画饼。在他说到“到时候你我一起考功名,去朝堂上做大官,再也不要让好人枉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纠正他:“人才不会有转世,这是一个唯物的世界。”

    谢玉衡无奈:“又说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我抽抽噎噎:“就是,没有阴曹地府,都是假的。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呜呜。”

    我才不会见到他,才不会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不会一岁的时候被两边娘亲带着坐在一起晒太阳,不会三岁的时候跌跌撞撞地看爹爹抓□□,不会五岁吃杏六岁启蒙七岁看花,更不会情窦初开的年纪再喜欢他。

    “可是,”谢玉衡迟疑着说,“你现在这样子,又不像是没有神仙呀?”

    我:“嗝……你说什么?”

    谢玉衡说:“你看,前头那个魔教少主死了,然后你才过来的,对吧?你没失忆的时候,咱们还一起研究过呢。你说,兴许是因为两个世界的你都出事了,所以灵魂出窍,正好就被撞了过来。”

    我沉默。

    谢玉衡再揉揉我后背,轻声说:“抱歉啊,你没和我讲更多,我也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说:“骗子。”

    谢玉衡:“……”

    他被我顶住,连手上的动作都短暂停下。但我很快说:“我应该就是和你说过吧?但你不愿意告诉我。算了,反正你是不想让我难过才这么做,原谅你。”

    谢玉衡笑:“啊,那谢谢你。”

    我说:“所以,咱们肯定能转世。”

    谢玉衡说:“对。”

    我说:“你比我晚死一两个月,下辈子我是你兄长,你要叫我哥哥。”

    谢玉衡:“好,沈浮哥哥。”

    我听着,眼泪一点点被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害羞。

    谢玉衡从前还一本正经地说,他肯定比我年纪大,现在却为了哄我,叫我哥哥。

    那我也应该支棱一些,拿出些“哥哥”的气场——正这么想着,他从怀里摸了块手帕出来,仔仔细细给我擦脸。

    我:“呀,谢玉衡,你。”

    谢玉衡:“嗯嗯。”

    我有点忘掉自己想说的话,过了会儿才低声说,“你真的好好看啊。”

    谢玉衡笑了,说:“谢谢,我知道。”

    ……

    ……

    我俩没再继续畅聊“下辈子”,而是回到庙里睡觉。

    前头折腾那么一出,对体力的确是个消耗。眼睛闭上,我很快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算蒙蒙苏醒。

    谢玉衡已经起来了,我听到他在和陶叔他们讲话,婉拒他们一起上路的提议。

    这话在陶叔听来,就是我们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京城的意思。他有些失望,但也仅仅如此,还豁达地安慰谢玉衡,说此事的确危险,我们这样的年轻人也跟着跑过去了,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是很不值当。

    我听着他的语气,莫名有种感觉。虽然昨夜他们都说朝廷应该是弄错了、误以为无尘山庄的人也是和太平门一伙儿,可或许这并非终南剑派众人的真正想法,至少不是所有人的。

    谢玉衡没有纠正这话,而是再叹气,说我俩这趟也的确是另有要事——哪有啊,我们已经讲好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谢玉衡的心思。无非是觉得他作为灵犀卫中出来的人,即便救人,也不会和江湖客们走同一条路子。既然这样,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牵扯太多。

    我却不这么觉得。

    用力揉了揉脸,我坐起来,叫:“等等!陶叔,我俩和你们一起走。”

    那边两人一起转头看来。谢玉衡明显愣了,眉毛拧起来,一脸困惑地看着我。陶叔也愣,嘴巴里安慰的话还没讲完,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一面穿衣穿鞋一面朝他们走,顺道解释:“不瞒您说,我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无尘庄主,却也听过他们的名声。昨夜到外面商量一番,”这事儿没必要憋着,反正他们当中本就有人知道,“是想着提前去京城,看能否有什么作为。不过,我方才半梦半醒的时候,忽而有了些新想法。”

    谢玉衡还是那副表情,陶叔则道:“新想法?”眼前一亮,“小沈兄弟,莫非你有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谦虚,道:“不敢当,只是一个思路。若是哪里讲得不好,陶叔,诸位叔伯,你们可一定别笑话我。”

    陶叔连忙道:“怎会,你说。”

    我:“……稍等,容小侄先洁面漱口。”

    陶叔说:“哎呀,咱们江湖人,不讲究这么多!”话虽如此,最后还是尊重我。

    洗脸刷牙的时候,谢玉衡跟了上来,小声问:“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从水囊里灌了一口水进嘴巴,“咕噜咕噜”一会儿,才把混了青盐的浊液一起吐出去。

    “真的是突然想到,”擦了擦嘴边的水痕,我道,“之前聂庄主一直在他们那边儿,朝廷怎么不直接去抓?”

    谢玉衡一愣,“还能是就为什么?聂庄主在他们那边有名声,真去抓了人,哪怕现在百姓已经不是天天念一句他的好,也一定会有人要说法。”

    我说:“还有呢?”

    谢玉衡皱眉:“还有?”

    我说:“是没有罪名啊!他们现在抓聂庄主,用的理由肯定也不是‘你在那边救了人,我们看你不爽很久了’吧?”这种道理,谢玉衡不会想不到,但对他而言“网罗罪名”是个非常平常的事,以至于落入思维盲区,“必须得是他们和太平魔教一伙儿,都干杀人劫货、谋财害命的勾当,对吧?”

    谢玉衡:“嗯……”

    对,所以呢?

    他拿眼神这么问我,我组织一下语言,继续说:“我觉得,大部分江湖上的兄弟的心态都和陶叔他们差不多。能‘解除误会’,直接把聂庄主他们放出来是最好的。但要是走不到这一步,他们也不怕和朝廷对上。但你也说了,这才是顺了朝廷的意,让朝廷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都列为反贼、一网打尽。

    “但是。”我咬重字音,“有没有办法,让他们既不劫法场,也能救下来人呢?”

    谢玉衡沉默片刻,说:“这不就绕回去了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如此一来,其实还是寄希望于皇帝转变态度。但是,杀以聂庄主为首的名望深重之人,原本就是他的目的所在。我们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谢玉衡开始畅想:“若是能潜入宫中,直接威胁——唔!”

    我捂住他的嘴巴,一面觉得他嘴唇软软的按着好舒服,一面说:“你这不还是往反贼路上走?”

    谢玉衡晃晃脑袋,把我的手抓下去,说:“别卖关子了,沈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民意如水,可以载舟,亦能覆舟。古人曾经说过,一切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

    谢玉衡眼神复杂:“古人?你们那儿的古人吗?”

    我不理他,继续道:“皇帝要杀聂庄主,咱们却能让百姓们知道,聂庄主是好人!既是好人,就不该杀,要好好活着!

    “至于为什么要和陶叔他们一起走——

    “光凭咱俩,”一个前魔教少主,一个前朝廷走狗,哪个都没有正经江湖身份,“肯定说服不了后头来的义士们。所以呢,咱们得先说服陶叔,再让他们出面,说服其他人。”

    第45章 说服

    谢玉衡同意了我的计划。

    说得再准确点儿,他似乎是被我那几句“群众”弄懵了。后来再上路,我都时不时瞄到他一边骑马,一边偷偷嘀咕。

    我眨巴眼睛看他,脑子里又飘出来几句:“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预备找个机会说给谢玉衡听。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让终南剑派一并同意我的计划。

    这可比让谢玉衡点头难多了。他们都算“武林前辈”,拉我俩入伙儿时的豪气干云是真的,不太能听得进去劝也是真的。好在此刻距离京城路程还长,纵然白日总要拼命赶路,无暇顾及其他,夜间也总有时间“聊天”。

    我又看出陶叔在这群人里的确最受尊重,于是直接瞄准他。逮着机会,就和他讲话:“走这条路子,的确需要抛头露面、道明身份,可这也是真把自己当做寻常百姓!到时候,官兵要拿你们,其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再说,不还有‘天下幽幽之口’嘛。

    “上去就打劫却不同了。官兵捉你们,旁边人还得一边躲闪一边叫好。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有几个兄弟一时不慎,被他们擒住,岂不是一世清名被毁,直接被朝廷一并定性成太平门魔头?说句难听的,到时候就算给他们收尸,都……”

    话没说完。

    陶叔朝我看来了。人明显不快,眉头压着嘴唇抿着,眼里迸出些许凶光。

    我识趣地闭嘴。过了会儿,他神色稍稍和缓了,我才抓紧时间,补充:“总之,陶叔,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实在想不通——我心想——现在这个时间,我们应该会被行刑早上数日、乃至十来日抵达京城。到那时候,我自然会物色起其他江湖人,转去尝试说服他们。反正只要和终南剑派一起亮相,我和谢玉衡的身份就算洗白大半。

    不过,事实证明,陶叔已经动摇了。

    他平常其实算得上话多,接下来一段时间却总显得沉默。每次看他,都能看到他眉毛间的“川”字。

    我知道他在挣扎。不单单是因为我的话,也是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的主流思想:皇帝至高无上,百姓应该臣服。我的话,其实算是明白地告诉他,这是错的。皇帝也会残忍、也会冷酷,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让无辜者被折磨。他没抓我去告发,已经算是讲道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比起他们,我自然更相信谢玉衡对朝廷的判断。再说,他兴许根本不是在“判断”,而是真的曾接到什么命令,甚至从庚三九他们那儿听到过准确消息。我给终南剑派指的看似是一条危险的路,事实上,却是唯一的活路。

    终于,在京城越来越近、我们开始碰到其他赶来的门派时,陶叔与他们相处过,被他们“潜入大狱,救出庄主”“脸一蒙,冲入法场,带上人就走”“要我说,干脆直接摸去皇宫,与皇帝陈情”的计划弄得心惊肉跳,他终于在一个夜晚叫了我的名字,道:“沈小兄弟,把你的计划与咱们剑派的人好生说说。”

    我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成了。

    “好。”脸上,我还是谨慎而礼貌,“诸位前辈,小子不才,只是这么一想。若有什么旁的见解,也请说出来,咱们好生商量。”

    话刚说完,陶叔就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说:“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这不是隔墙有耳嘛。你老人家能管住这些师弟师妹,其他人那边却不一定。

    “前头那些方案,在我看来,通通有不可行之处。不过,我这法子,的确也有风险。”

    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参与人数。若是太少,落在旁人眼中,这便不是“民意”,而是江湖客又闹事了。

    好在还有时间,只要有一批人明确加入,我就有些想法能去执行。

    一面思索,一面阐述。关乎人命的事儿,我一点不敢马虎。

    最先只有终南剑派的人在听,到后面,共宿庄中的其他人缓缓加入。

    如何让更多人一起,如何分散在人群中相互应和,如何事先给京城乃至周遭百姓们传递“这是好人,不该枉死”的观念……我讲了很多,说话的时候,也在仔细观察江湖客们的神色。

    听的人是不少,可赞同的人得砍去一半儿数字。等我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反驳:“你这小儿,果真是不知轻重!若当真像你说的那样自报家门,不是自找麻烦吗?”

    我定睛去看,见开口的是个比陶叔年纪更大些、头发已经是黑白相间的阿伯。岁数在他身上不是枯长,此人光是坐在那儿,气势就与旁人不同。我猜测他应该功夫极高、在武林中也颇有名望。果然,人群中很快传来声响,叫他:“是黄大侠!”

    细听起来,此人似乎还有一个“黄鹤道人”的名号,似是和他的师门、武功路数有关。我没细细分辨,而是反问:“那依照您看,应该如何?”

    黄鹤道人:“计划愈多,变故也愈多!在我看,哪有这样麻烦?进到狱里,抢了人就走便很好。”

    我眼皮一跳,心想,和着我前头的话您是半点儿都没听进去啊。

    “前辈,”我叫他,“这……”

    话没说完,被谢玉衡打断了。

    他前头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我旁边,最多是顺手擦一擦手中的剑。此刻却抬起目光,直视黄鹤道人,说:“这位前辈的话听来,仿佛是对京城大狱有些研究?”

    黄鹤道人一愣:“什么研究?”

    谢玉衡正正经经地说:“既然要进入其中,总得知道它方位所在。”

    黄鹤道人面皮抽动一下,说:“方位——这等事,去了京城再打听不就是了!”

    他旁边隐隐有人点头,谢玉衡一定看到,却还是面不改色,说:“这话倒也没错。既是京中之人,定是知道这等细节的。不过,前辈真去打听时定要小心,莫要让人直接举报给官府。”

    黄鹤道人:“……”

    那些前面点头的人里,有一部分开始皱眉毛了。

    我把这些收入眼中,哪里不知道,谢玉衡正说到他们心上。

    “再有,”谢玉衡又道,“寻常人犯事,官员犯事,宗室犯法,去的都不是一个地方。刑部大狱,大理寺监牢,宗人府……若是最初便找错了,后头的事情怕是无法推进。”

    不少江湖客露出眼晕模样。

    谢玉衡:“另外,除了这些摆在明面上的牢狱外,皇帝手下另有更私密的、用来关那些情况特殊的犯人的地方。照我看,这才是真正重点。毕竟诸位也知道,无论是魔头沈通,还是无尘山庄上下,都武功不俗,寻常狱卒定看管不住。可这更私密之处,绝非找京城中一百姓便能打听出来。”

    那些眼晕的江湖客里,有一部分不由自主地顺着谢玉衡的话点起了头。

    就连黄鹤道人,同样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是,在这儿聚起的人不论是何目的,救出聂庄主的心都是真的。

    “那,照这位小兄弟看,要如何才能找出此地?”

    黄鹤道人朝谢玉衡拱手。谢玉衡神色不变,朝对方回礼,同时说:“如若找出来,前辈还是要去其中救人吗?除了您,还有谁要同去?”

    黄鹤道人说:“自然要去。我前头也说了,真等到皇帝行刑那天,那是黄花菜都凉了。至于还有谁同往,”环顾四周,嗓音抬高,“有谁愿与老夫同行?”

    在“已知确切地点“的前提下,不少人举手、起身示意。不过,我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地发现,终南剑派里没一个人去凑热闹。

    是他们自知武功不足,还是已经被我说动?我正琢磨呢,谢玉衡说:“去的人越多,动静便越大,事先被发现的概率同样越大。”

    黄鹤道人皱眉。

    谢玉衡没给他思索的机会,直接道:“去的人少了,同样不是什么好事。我不知聂庄主如今是何状况,可朝廷要控制他,各种药是少不了的。另外,他的手脚说不定也……”

    眼看江湖客们表情愈发难看,谢玉衡打住话音,没再往下讲。但他说的并非什么不存在的可能性,众人不得不顺着这条思路去考虑。

    我也心道:谢玉衡这块儿也讲到重点了。如果他们救出来的人不是战力,而是需要他们分出人手带着前行。多救一个,就相当于废掉一个助力……

    无尘山庄上下起码数十人,其他前去助阵、一并被抓的义士更是不知多少。哪怕每个人过去了都只带一个走呢,起码也得有超过五十名江湖客一起行动。灵犀卫又不是瞎子,能察觉不到?

    黄鹤道人深吸一口气,道:“如此说来,此事却是行不通。但你们那法子,又如何能成?”

    讲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看我,像是要拿眼神将我烧穿。

    第46章 继续说服

    终于到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有一次觉得魔教少主前身死得很好。要不是谢玉衡刺死了他,我哪儿能继承这一身武功,从而做到在一个武林高手内力外泄、连周侧江湖客的衣摆都飘起的情况下岿然不动?

    “我这计划,自然也不一定能成。”面对众多看来的目光,说不紧张是假的。可细细去想,一个马上要死、如今也打算“作死”的人,要是连一场演说都撑不住,便还不如早早打道回府。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等死。

    “不过,”赶在黄鹤道人再开口前,我又道,“在场前辈们应该都知道,此行一定满是艰难险阻。咱们要做的,则是在死境中挣出一条生路!

    “这条生路,是藏来躲去、不见天日,还是光明正大、坦荡磊落?是畏首畏尾,生怕自己被朝廷捉到,牵连师门父母,还是名正言顺,纵然被朝廷视为眼中钉,也至少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

    “毕竟,”我说,“聂庄主从前行的那些善事都是真的,合该被宣扬出去,让更多人知道!甚至在场前辈里,也一定有许多做过行侠仗义、铲恶锄奸之举。若是这样的侠士,不过是为另一个侠士申冤便被朝廷拿去……”

    不少人露出了愤愤神色。

    我止住话音,目光缓缓从身前一张张面孔上扫过。

    能看出来,他们当中已经有不少被说动了。但心头激昂是真的,还是不能确切点头也是真的。毕竟无论我说得怎样天花乱坠,“直接在官兵面前暴露身份”这一项还是够众人踟蹰。

    “再有,”在我斟酌起接下来话语的时候,旁边又插来了谢玉衡的嗓音,“沈兄这打算,其实早有先例。”

    咦?

    我看他,其他人也看他。

    其他人是感兴趣,我这是直接愣住。缓过神了,眼睛还要眨巴眨巴。

    谢玉衡叫我“沈兄”哎。虽然没有“沈浮哥哥”好听,却还是让我心跳加速。

    他倒是从从容容,开口便以先帝在时的状况做引。当年有位官员清正廉洁,不与贪官同流合污,偏偏因此被贪官陷害,全家上下都陷入狱中。这时候,便是他的学生冒险赶回他曾经主持政务的几处县城,请那儿的百姓在自己写好的诉状上按上手印……

    “是杜其昌大人!”有江湖客叫到,其他开口慢了的人纷纷点头。

    我又是一愣。未曾想到,这位大人名气如此之大。谢玉衡则点点头,“是。那年杜大人的学生带着诉状赶回京城,正好撞上他老人家一家子被流放的场面。众人不敢耽搁,当即联名扣阙。先帝看了诉状上成百上千的指印,大为动容,下令重查杜大人贪污一案。”

    “正是如此!”江湖客们相互叹道,“我看过讲此事的戏文。虽说托了前朝背景,可大伙儿都知道那是说谁。”

    我心中一动:这么说来,等事情了结了,我们是不是也能排几出戏文?制造舆论环境嘛!

    但这事儿只能由别人动手了,我和谢玉衡估计撑不到那个时候。

    “除了杜大人外,”谢玉衡又不紧不慢地说,“此类事,还有过几例,只是动静小上许多。”

    “太宗年间……

    “太祖年间……

    “乃至前朝。”

    灵犀卫出身,注定让谢玉衡能了解到许多外人难知的东西。或许来自江湖客们不曾去看的史书,或许干脆是他在朝堂上亲眼所见。

    若说我的话是给了这些武林人士一个方向,谢玉衡的话,就是给了他们一针强心剂。让他们知道,此事很有可能成功。

    哪怕退一步,即使不能成功,朝廷也不会对他们如何。

    足够了。本就被我说服七七八八的终南剑派第一个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会与我一同行动:“就按照沈小兄弟说得办!”

    往后,更多人也站起来,应道:“正该如此!老子行端坐正,一辈子都没干过亏心事,凭什么要为朝廷抓错人的事儿毁掉自己清名?”

    “沈小兄弟说的是。早些年,我也曾与聂庄主打过交道。以庄主的心性,怎愿意陷于朝廷污蔑,以旁的身份苟活?可惜现在时间有所不及,不能赶回无尘山庄所在,如杜其昌大人的学生一般做副万民诉状出来。”

    我听到这里,笑一笑,说:“前辈勿要遗憾,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不比诉状上的手印更能说明庄主品行?”

    那江湖客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点头。

    我在心头默默记着这些人的名字。结伴而来的门派子弟,独自出现的江湖游侠,还有原先提了异议,如今却也点头,主动说自己可以承担一部分说服其他人的职责的黄鹤道人。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心头浮动,让我情绪激荡。良久良久,旁人的声音逐渐轻下,我终于回神,道:“多谢诸位前辈信任!小子对接下来的事也有些看法,请前辈们提提意见。”

    说罢,我娓娓道来。

    聚在这庄子里的义士是很多,可之于为了聂庄主赶到京城的各路人马,依然只有十之一二。剩下的人,说不准依然抱有劫狱劫囚的想法。

    要真是这样,自然是给了朝廷一个将我们判定成“出来扰人视线的同党”,将我等一网打尽的理由。

    所以,需要在场众人里名声好、威望高的前辈出面,将今日的决定告诉他们,请他们一同加入。哪怕不愿到时候和我们一道行动呢,起码也别拖后腿。

    这是其一。

    其二,可以想见的是,如今的京城当中一定已经暗暗布置下大量人手,预备拿下所有带有救人想法的江湖人。

    如此一来,我们自然不能在酒馆、茶楼这种惯常的消息传递场所搭台子,而是要以其他方式传播聂庄主美名,为后头的行动做出铺垫。

    “所以,”黄鹤道人问,“究竟要如何做?”

    “有句老话,”我回答,“农村包围城市,武装……”

    呃,后头的内容好像不太适合说。

    我及时把“夺取政权”几个字咽回去,擦一擦额角的冷汗,心知这肯定又是我老家的话——咦,依然可以简称“老话”——尽量自然地转入后面的内容。

    “城中咱们不方便去,城外却依然有广阔天地,让咱们大展拳脚!

    “能住京城之郊,说不准便有几个城中的亲戚。哪怕没有,平日也总会去城中走走转转,乃至做些小生意。咱们把聂庄主的事儿讲给农户们听,虽然曲折了些,却也不失为一条途径。

    “再有,过往的商队、戏班,他们往四面八方去,自然也会把聂庄主的故事带到四面八方去。若此事能成,自是最好。若此事最终还是不成,至少……”

    也让天下知道,聂庄主是个英雄。

    不枉这些人来京城一场。

    ……

    ……

    有了思路,后面就是具体施行。

    黄鹤道人毫无疑问地加入了劝说新人组,终南剑派则商量一番,觉得往各个村庄去。

    我原先还在考虑,觉得他们到了地方,也不能开口就是“你们听没听说过朝廷乱抓人”,得有个更巧妙的说法。结果陶叔他们比我考虑得更细,直接道:“恰是麦收时节,我们便去当麦客。”

    原来他们本身就会在每年夏时派弟子下山,为周围百姓割麦。到现在,不过是换了个地点。

    而在割完麦后,百姓自然会请他们吃顿饱饭,这不就是最好的谈天时刻?

    我听得恍然,压在心头的石块松了松,又觉得自己好笑。

    纵然有些来自其他地方的见解,又有谢玉衡这个懂朝廷的外挂,眼前这些人,照旧比我多走了许多路、多吃了许多盐,如何用我处处教呢?

    我安心起来,转而开始为自己规划:距离问斩的日子还有些天,在这些天中,我也不能闲着。

    唔,还有谢玉衡。

    瞅瞅身边的人,在江湖客们热火朝天的讨论里,我小声问他:“谢玉衡谢玉衡,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也去农村组吗?”

    谢玉衡面皮抽了抽,狐疑地看我:“你刚才到底是想说……”一顿,到底没问出来。

    只是嗓音轻了些,目光抬起,望向京城方向。

    “我在想,要不要先去暗狱看看。”

    我:“什么?你说哪里?”

    谢玉衡:“……就是灵犀卫关人的地方。”

    我一下子忧心,“能去吗?”谢玉衡肯定是知道位置的,但想也知道,那块儿定有重重把守,专防着预备往里钻的外来者。

    “我可以先观望观望。”谢玉衡轻声道,“若是太危险,就不进去了。若是状况还好,便能去瞧瞧聂庄主他们现在是如何状况。

    “万一,我是说万一,灵犀卫已经把人弄没了,问斩那天只拿一个替身来当诱饵,你要怎么办?”

    我听着,轻轻抽了口气。

    不愧是谢玉衡,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猜测。

    “那,”我还是犹豫,“那行吧,我跟你一起?”

    “你就算了。”谢玉衡笑,“我还得照顾你。”

    “……”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

    我被他说服,简简单单地点了头。

    两天以后,我开始深深恼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点头。

    谢玉衡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第47章 找到他

    月亮挂上枝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贴了两片假胡子,又以妆粉在脸颊上扫出些阴影,便预备出门去找谢玉衡。

    不是不知道这举动危险。踏出门前,我抓了同样住在院中的江湖客,和他叮嘱:“要是我与谢玉衡一直不回来,你们大概能在法场上一并看到我俩。到时候别太在意,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即可。”

    江湖客眼睛一点点瞪大,听了片刻才说:“原来是沈小兄弟——你还有一手易容术!?”

    我道:“没有,随便画了画。”说着便把人松开。结果他反过来把我抓住,又叫:“等等,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谢玉衡打听到一点聂庄主被关押之处的线索,走时和我说他要前去探探状况。这一探,就没回得来。”

    那中年汉子脸都白了,立刻道:“我与你一起!”

    “不必,”我道,“龚前辈,你也知道,我轻功比这儿的大部分人都好。”

    前辈沉默了。的确,来了京城后,我们虽然一直各自忙碌,但总有碰面的时候。都是江湖人,碰了面便开始比武,很正常。

    作为提供眼下落脚点的北灵剑派一员,他主要负责后勤工作,最大的任务就是安置好需要进城的江湖客们。故而他待在院子里的时间很长,近乎是看着我一个个比试过去,最知道我的实力。

    “那、那好。”前辈像我前些日子答应谢玉衡一样答应我,同时说:“我这就去通知其他人。”

    我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所有待在院子里的人恐怕都要转移。

    一阵淡淡愧疚从我心底涌来,但谢玉衡更重要。我深吸一口气,和前辈拱了拱手,“保重!”

    前辈也朝我拱手:“一路小心!”

    ……

    ……

    谢玉衡走的时候,并未和我说起暗狱方位,但这难不倒我。

    前头从天璇、庚三九他们那儿顺来的蜂子还有一只活着。我是真不擅长养这玩意儿,谢玉衡到知道只需让它们时不时出筒放风。可惜到我和他相会的时候,天璇蜂和开阳蜂已经无比虚弱,到底没坚持住。再往后点儿,在紫云城得来的几只也追随而去,给我留了个独苗。

    小心翼翼地取下腰间竹筒、将里头的东西放出来,我屏住呼吸,看那瘦头蜂有气无力地煽动翅膀,在空中转了个十分虚软的圈儿。而后,到底找了个地方跌跌撞撞地飞去。

    我立刻跟着上前。

    不指望它找到谢玉衡。进入京城前他便服了药,如今正在身上气息最寡淡的时候。唯独和他极为贴近,才能在他颈间嗅到一点浅浅的香。相比之下,其他灵犀卫明显更能吸引寻踪蜂。

    而放眼整个京城,灵犀卫最多、香气最浓郁的地方在哪里?可不就是他们那暗狱!

    我想得十分笃定,预备以蜂子停下的地方作为出发点,一路去找谢玉衡的踪迹。最糟的情况也在心理准备中,谢玉衡可能真的是陷了进去。那么,我也要孤身进入敌营。

    我考虑许多,脚下一路轻点。并非自夸,可在夜色的遮掩下,就连野猫燕雀都比我的动静更大一点。

    这样走啊走,我逐渐来到西市。而后,我眼前出现一条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在宵禁后依然灯火通明的街。

    我沉默了。

    瘦头蜂还在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在它飞出我的视野前,我连忙把它抓住,脑子里是深深的迷惑:“怎么觉得这个场面有的眼熟……”

    当然眼熟啊!当初在景阳城,我考虑勾栏院人多、安全,于是把和天璇约的见面地点定在那里。如今呢,我哪怕没有真正走入那条街,依然嗅到脂粉香气与酒味扑面。照旧有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前楼上张罗,丝竹声袅袅传来。

    真不是瘦头蜂太过虚弱,以至于弄错了?我强烈怀疑。但让它在竹筒中冷静冷静,再把蜂子放出来,它晕乎了阵儿,依然要往里冲。

    我不由思索:藏住一片叶子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藏住一团香气最好的地方同理。再有,从谢玉衡前前后后透露的那些消息看,灵犀卫最初其实是个监视官员的组织,后来才在皇帝的看重下拓展业务。那么,什么地方能让官员们最不设防地说出心里话呢?

    我深深注视着正在朝一个大腹便便老爷靠过去的小郎。他眉眼其实谈不上多好看,只是清秀罢了,这份清秀还被淹没在厚厚粉间。看年纪,他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乃至五六岁,却……

    谢玉衡的嗓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他说:“沈浮,你一定是从一个很好的地方来。”

    什么算“很好”?不会有十五六岁的孩子倚栏卖笑,不会有皇帝为了自己的掌控力冤杀好人。再进一步,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有学上。

    我因这样的联想停顿片刻,再抬眼时,无论是小郎还是富商都不见了。

    强烈的难受感又一次涌来,我废了些力气才将它压下。深吸一口气,到底又将寻踪蜂放出来,跟着它朝光华璀璨、藏污纳垢的街道走去。

    考虑附近可能已经有灵犀卫,我特地拉远了自己与蜂子之间的距离。还顺道在街边买了一壶酒,洒在自己身上,晃晃悠悠地迈着步子,假装自己是来作乐买醉的纨绔。

    这一招有用过了头,好在我脚下功夫了得,这才没被靠来的女子小郎们拉走。一路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清白,我终是到了街巷深处。

    蜂子飞入门中,里头传来的依然是乐声歌声。我能瞧见有人在台上跳舞,轻盈的身体在几面高高低低的鼓面上来来去去。下方许多人欣赏,喝酒,喝彩,还会趁着舞者靠近时凑上前,摸一把对方小腿,换来又一个笑。

    整个场面荒诞而正常。蜂子还在飞去,缓缓落在一面鼓上。

    我远远看着那鼓。有这样的距离,其实瞧不太清。只觉得暖色光晕之下,鼓皮莹白而细腻,随着舞者的起伏而颤动。

    像是在呼吸。

    这个念头出来,我猛然激灵。分明没有真正喝酒,却觉得自己醉在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酒气里,连喘气都变得艰难。

    好在这时候,鼓面上的蜂子又起来了。还是和前面一样晃悠悠地飞,去往这“快绿阁”更深的地方。我遥遥凝视它,直到它彻底离开舞台,终于胸膛一松。吐出一口气,绕去后方,预备直接翻墙进入院子。

    这么做是有风险,我十有八九再难找到寻踪蜂的方位。可相应的,也能避开前头那些人的目光。

    等到双脚落在地上——果然,一点蜂子的影子也见不着。我没放在心上,抬起眼,细细打量起周遭。

    有树有花,还有花树之后的回廊。

    廊间挂着灯笼,有人在其间走过,身畔总有年轻的郎君女郎。

    我深吸一口气,一并靠了过去。如果这里果真通向灵犀卫的据点,他们一定不会将入口放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得往更深处去……

    走啊走,大部分时候,我还是避着人的。偶尔实在避不过,我心一横,一手撑在墙壁上,“呕!”

    有试图朝我靠近的男女立刻撤退,趁这个空档,我再度跑路。

    慢慢到了后方的屋舍前,原先的丝竹声轻下去,换做各样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揉了揉自己难受的胃,抬起目光,细细打量周遭。

    那些声响巨大的屋子先排除,安静地则让我一一看过。愈看愈是焦灼,空屋见了,一群人睡死的屋也见了,唯独没有见到谢玉衡。

    我心头涌出了可怕的猜测: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谢玉衡并不在此处……脑子开始“嗡”响,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咬咬牙,压下这些心绪,继续往前走。

    你没错。

    我告诉自己。

    京城这么大,在对暗狱一无所知的时候,跟着蜂子走就是你最好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马上就要把这个地方找完了。别说谢玉衡,就连一个庚三九那样明显习过武功的人都没见到。果真是错了吧?我耽搁了时间,我……

    在我心绪越来越烦乱的时候,又一扇门被我推开了。

    里头黑漆漆的,不曾点上烛火。

    我熟练地先看床铺,再看衣橱。手指屈起来,在木板上敲敲打打,想知道里头有没有密道。结论还是“无”,我再抑制不住,一拳砸在上头。

    这时候,我听到了旁侧的呼吸声。

    危机感在瞬时炸起,我内力聚向四肢,以最快的速度拧身去喝:“谁?……谢、谢玉衡!”

    “沈浮,”他朝我叹了口气,举起手,让我看到上面的瘦头蜂,“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来了。”

    停了停,又说:“你来做什么呢?不是都讲好了……”

    后头的话没说完。是我不给他机会,直接上前,把人扣入怀中。

    情绪大落大起,最终定格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上。我用力抱紧他,恨不能直接与自己的心上人合为一体。谢玉衡僵了僵,倒也随我。

    然后,我便发现不对了。

    如今是盛夏,衣服都穿得轻薄。我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谢玉衡身上渗透过来,同样打湿了我的衣服。

    低头去看,见到满眼暗色。

    我心头有了猜测,不敢相信,于是又伸手去摸。

    这下不得不信了,我的手指都是红的。

    “谢玉衡,”我喉咙发干,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你受伤了?”

    第48章 商量

    他何止是受伤,根本是半边身子都被染上血色。

    只是身处黑暗的屋子,又穿了身方便行动的深色衣服,血色便十分不显。若非方才抱他,兴许都无法发现。

    “是谁?”我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是谁伤了谢玉衡?他现在在哪儿,我要砍回来!”

    前所未有的怒意在我心头奔涌,以至于我浑身的内力都开始躁动。这种感觉很像前一次和谢玉衡分别的时候,王霸虎等人惊喜地叫,少主正在运起《通天诀》功法。

    不,我不是他们的少主——但这具身体是我的,他的武功也是我的。他拿武功作恶,我却不过是想给心上人报仇。

    多种思绪在我心头争斗,很快还是怒意占据上风。内力开始膨胀,我的袖子因之鼓起,连束在脑袋后面的头发也无风自起,哗啦糊了旁边谢玉衡满脸。

    等等,不是要这样子。

    原先的情绪遭遇一瞬间卡顿,我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谢玉衡脸上的头发。但他速度比我更快一点,晃晃脑袋就把自己的漂亮脸蛋解救出来。还抬起手,给了我一个脑瓜崩。

    “砍什么砍。”谢玉衡恹恹地说,“这也不都是我的血。再说,咱们能顺顺当当出去就不错了,哪来的功夫主动往前凑。”

    我愣住,意识到:“灵犀卫的暗狱果然在这里?他们现在还在外头找你?”

    谢玉衡说:“对,都对——寓家vip嘶,你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我道,“别动,我拿了药。”

    在屋子里待久了,我的眼睛愈发适应此地暗色。靠近的时候,也能直接分辨出谢玉衡衣服上哪里是血,哪里还是从前的颜色。

    虽然他骗人前科很多,但这会儿或许能相信他。毕竟是正牌灵犀卫出身,他武功的确不差,自然也可以给旁人留伤。

    我这样告诉自己,很快却又推翻这念头。当把谢玉衡的腰带解开、外衫褪下,里头那件白色中衣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血以他的腰腹左侧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最中心的地方已经有些干了,颜色浓郁得近乎成了黑。

    我指头发抖,继续剥他衣服。心里是更多更浓的懊悔,一个声音反复在说:你怎么能让他孤身离开?他走的时候,你就应该能想到这个结果!现在再来心疼,是不是太晚了?

    接着,我终于看到他真正的伤处。谢玉衡倒也不傻,早在我来之前已经粗略包扎。我能想象到他把上衣脱掉半边袖子,再从衣摆扯下一片,咬着牙往自己身上裹的画面。只是看眼前状况,他这份补救效果显然不怎么样。

    沉着脸,我自己也撕下衣摆的一片。再把浸满了鲜血的布料扔到一边,给他换药,换布。

    眼看厚厚的药粉覆盖他的伤口,似乎也让那还在流血的地方安分些,我终于安心一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

    整个过程里,谢玉衡都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配合我。不过,在包扎结束、我拎着他原先那套衣服犹豫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你前头检查那个柜子,里头不是有这地方备给客人的衣服吗?”看我看他,又多解释了两句,“我原本想着,若是把沾了血的东西留下,定会让人警觉。但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如换身新的,说不准还能掩盖一二。”

    我便去为他取衣服。

    拿之前,先伸手摸了摸。手指碰到的布料有种崭崭新的微硬,也是,客人们怕也不愿意拿旁人穿过的衣物将就。

    等把衣服抖开了,我示意谢玉衡抬起手臂。谢玉衡似乎无奈,虽然照做,但也抱怨:“我也没到连衣服都穿不了的地步吧?”

    我听着,抬眼看他。

    其实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神色,可谢玉衡明显是因我的表情显露心疼,又来摸我的脸颊,“唉,真不打紧,你别太担心了。”

    “谢玉衡,”我叫他的名字,幽幽地说,“可惜你没练《通天诀》,没法用我的血直接补充血气。”

    他一愣,随即沉默。

    我很满意他此刻的安静,又低头忙活了起来。先把旧衣服从谢玉衡身上彻底扯掉,再将新衣披在他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还想要打水为他清洗身上血痕。其中很多地方已经干了,手指摸上去,便有扑簌簌的红灰落下来。

    可惜水井距离此地太远,现在单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我只能忍耐,细细为谢玉衡穿好衣裳。

    大约是觉得屋内太沉默,在我研究腰带要怎么系的时候,谢玉衡开始讲他前头遇到的事情。他拿轻松口吻,说自己打探到了好消息,聂庄主人还活着。虽然伤得有点重,但他找着机会为他摸了脉,确定只要好好养着,庄主的身体、武功都能恢复。

    我听出他这话没有说完。什么算“恢复”?八成九成算,一成两成也算。不过,人还活着,的确有了希望。

    我唇角有了点笑,谢玉衡看了,再接再厉,说除了聂庄主本人,他的两个儿子状况也还好。至于夫人、女儿,因男囚女囚不在一边,时间紧迫之下,谢玉衡没来得及去他们那边瞧。但他有经验,只要不是女眷亲自犯事,灵犀卫们没多少折腾她们的兴趣。除了最后偿命外,她们在暗狱过得没准比在普通监狱还舒服些。

    “这么顺利,”我说,“那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谢玉衡一僵。

    我放下系好的腰带,轻轻拍了拍手。更多血灰落了下去,让我失去摸摸谢玉衡脸颊的兴致。

    “总不能是你觉得事情太简单,所以主动朝守在狱里头的人暴露了吧?”我问,“谢玉衡,你能别再避重就轻了吗?我看起来有那么好糊弄吗?”

    他被我说得沉默。

    我看着他,心头又怜又恨,而这些情绪又汇融成了更多的爱。“找个安全的地方,把谢玉衡藏在里面”的念头冒上来,还没来得及变得更清晰,就被他的话音打断。

    我总是更在意他的,于是他一开口,我的心思就被完全吸引,听他讲,他其实是被聂无尘的一名弟子出卖。

    “我其实并未和聂庄主有什么交流,可即便如此,我停留的时间也的确多了些,待他的态度也的确比其他人和缓些……要走的时候碰到个后辈,原先已经对付过去了,可那弟子突然扑到栏杆前,说他有线索可以举报,求朝廷不杀他。

    “我虽有易容,不至于直接被认出来,可身份本就经不住推敲。那后辈要带我去验证,这如何能成?自然是找到机会就跑,可惜没跑利索。”可惜了聂庄主,分明是个磊落人物,却有这么一个徒弟。”能和聂无尘一起被抓被关,对方初时定也不会抱有坏心思。只是在见识过灵犀卫的手段之后被骇破胆子,要“弃暗投明”。

    我神色沉下去,问他:“朝廷真的会不杀他吗?”

    如果会的话,他也会在我“以牙还牙”的名单上。

    扪心自问,我依然做不到像这个世界的很多人一样轻视人命,哪怕拥有一身高超武艺也不愿真正手染鲜血。但当下,总不能任人欺负却不还手。

    谢玉衡却淡淡回答:“当然会。”

    我默然片刻,甩甩脑袋,“那就不说这些了。外头大约有多少人盯着?他们现在是没搜到这儿,咱们却也不能留太久。你和我说说明白,咱们有个章程。”

    谢玉衡点头,神色也变得凝重。“追我出来的后背共有三名,两个已经被我废了,还有一个该是回去找人。你说得对,他们如今怕是正在附近搜查。若是直接离去,定要引起注意。”

    我提议:“若是扮作这地方的客人呢?”

    谢玉衡无奈:“你当他们为何要夜宿此处?自然是因为回不去。”

    “宵禁”两个字被他灌输给我。我晃晃脑袋,明白了,“就没有什么斡旋余地吗?””那到不是。“谢玉衡沉吟,”若是宫中有紧急政务,或者家里有生死大事……”

    很好理解。皇帝的活儿得接着,大晚上重病了生娃娃了得让人找大夫。

    可这些情况与我俩都对不上。谢玉衡说着,嘴巴抿了起来,露出一点为难模样。我倒是冷不丁讲话,说:“若是这地方出了事,让人待不下去呢?”

    谢玉衡侧过头看我。

    我咬了咬自己嘴巴,自己否认:“不行。真出了事,万一牵连了无辜……”以这个地方的道德评判,来喝花酒的人大约的确是“无辜”的。再有,哪怕不说他们,还有那些跟在他们身边的年轻男女。

    “是个思路。”谢玉衡却说,“你若担心有所牵连,大不了,咱们多布置布置也就是了。”

    我眨眨眼睛,“嗯?此话怎讲。”

    谢玉衡低声说了几句。我听着,渐渐恍然:“有道理,就这么做。”

    两炷香工夫后。

    冲天的黑色浓烟从我前头经过的院子里飘起,我拿湿帕子捂住口鼻,躲在一旁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跑!”

    第49章 拦路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来原本守在前厅的龟公。只见一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挽着袖子、气势汹汹便出来了。走到一半儿,又神色大变,奔回去复读我的话:“走水,快逃啊!”

    我躲在烟雾后头,竖起耳朵,去听前头混乱的声响。果然,面对这等危害到生命的大事,没人能镇定下来。各种脚步声,杯子盘子摔碎的声音,包括桌子翻倒的声音一并传了过来。让我心神大定,扭过头,又朝背后的“客房”奔去。

    照就是一路跑,一路嚎,果真又惊动了不少人。捂住被不穿衣服的老男人辣到的眼睛,我暗暗决定待会儿一定要在谢玉衡身上饱回眼福。至于在那之前,当然是——

    “仿佛是前院走水,”我“惊慌失措”地喊,“咱们从后门跑!”

    “好好,后门!”跟着老男人的小郎提起速度,一溜烟儿超过了他。

    类似的场面还有不少,可惜他们都没仔细朝院中看。若是瞧了,自然会发觉,浓烟只不过是从几个压根和建筑不相连的边角冒出来。

    为了达成这种效果,我特地砍了几根院中树。那会儿前头的人专心看歌舞,后头的人更有大事要忙,我武功又好,竟真做到了一路安静,只有树往下倒的时候发出声响。也无妨,这动静早被其他声音盖了过去。

    收拾好后,又往上头倒了几罐酒,确保能烧着。快绿阁不缺这东西,烟自然就起来了,倒是少见明火。

    这也在我和谢玉衡的意料之内。或者说,干脆是我们的目标。没有明火,周围的建筑便不会被牵连,真正酿出大祸。烟倒是不怕,我刚说了句“可火灾死亡的大部分人其实是被熏死”,就记起院子是个敞开的地方。风吹过来,很快就能将浓烟带走。

    顺道进一步帮我们营造效果。

    总的来说,一直到现在,事情都在我和谢玉衡的掌握之中。

    眼见一波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跑走,我回到屋子里,预备架起谢玉衡:“咱们也走!”

    谢玉衡点点头。

    这个时间点也是我们讨论过的。不能与第一波人一起出去,因为守在外头的灵犀卫一定会分出人手追赶他们。但也不能留下,谢玉衡躲在这条街上,恰好街上一家经营场所走水,有脑子没脑子都能想到这事儿和他有关系。加上“火势”本也就那样,初时能让人惊慌,可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就能很容易看穿其中虚实——也更能佐证,这就是谢玉衡折腾出来的乱子。

    现在就很不错。

    谢玉衡拒绝了我架起他的提议,说他自己还能走。我想到他肚子上的伤就心惊肉跳,他却说,有了我的包扎,那伤口能坚持些时候。

    “不要再耽搁了。”他说,“会来不及的。”

    我沉思:“有没有可能,咱们干脆跑到旁边其他楼里。”

    谢玉衡无语地看我:“然后等明天官兵真的过来?理由都是咱们帮忙找的。”

    出了走水这种事,自然得有人来调查。

    我“呃”了声,也意识到自己前头的念头不靠谱。“那行,你要是不舒服了,一定要——”

    “告诉你。”谢玉衡说,“放心吧。之前不知道咱俩都快死了,我是一直想着找个时间走。但现在知道了,你我都只剩下寥寥几个月,眼下更是可能直接搭在这大事里,我便又想起码把事儿做完再走。”

    索然很不应该,我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收敛起来,喃喃说:“那你现在换了衣服倒是恰好,只是我,”在前头的拥抱里,身上多少沾了些谢玉衡的血,“等等,我立马处理。”

    不用再换新衣服,只是把原先穿的解开、弄乱,把带血的地方都盖下去。

    这才是更符合逃难客人的姿态。我很快搞定,再把自己的胡子扯下来,贴在谢玉衡脸上,“走走,不能再耽搁了!”

    如我俩所想,后门外果然挺空旷,早走的“前辈”们正在前头狂奔。

    还有个意外收获。这边人虽少,却也总有那么两个。他们瞧了跑路的人,自然要问一句发生什么,再得到惊慌失措的回答。

    奔出来的人立刻更多。我和谢玉衡混入其中,愈是不引人注目。

    我却不曾因此安心。纵然一时逃脱了灵犀卫的视线,后头还有巡夜兵等着。见到这么多人从巷子里奔出去,他们自要有前来盘问。要是那会儿耽搁了时候,我俩怕是照样要落在灵犀卫手中。

    不过,眼下状况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怀着忧虑,我继续往前。再走些时候,果然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场景:最先出去的那老男人与小郎已经与一队身着盔甲的官兵相对,他们后头的人也停下脚步,乖乖候着。

    我的眼神不由往旁侧飘去,思索起自己这会儿应往何处躲藏。若是城中其他地方,这倒也不是什么难题。偏偏烟柳巷子里一不缺的是酒水,二不缺的便是灯火。灯笼光明晃晃地照在我和谢玉衡身上,人还没靠近呢,已经有人喊我俩:“你们又是何等身份?”

    “这……”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官兵没有一皱,当即分出一人朝我俩走来。我面皮轻轻抽了一下,认真计划起这会儿能否飞身上房。这时候,身畔忽而多了一道重量。

    是谢玉衡!

    他身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

    这是怎么了?莫非伤势终于支撑不住?——我心头正是惊忧交加,忽听谢玉衡的话音在耳畔响起。声响很轻,不过是一道吐息的动静。字音却还是很分明,道了两个名姓不算,还有家址、家中是何营生。

    原来是给我作弊的。

    我压住心头喜悦情绪,尽量镇定地和眼前的巡夜兵道:“回禀大人,小人住在城南的顺平巷子,平日做些小生意罢了。这是小人义兄,”说着,朝歪在我身上的谢玉衡看了一眼,以一种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态度开口,一并讲了谢玉衡教会我的那些台词,“原先只是出来喝酒耍耍,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唉!”

    后头还加了两句自我发挥。显然,这两句话很有用,官兵脸上也浮出了深夜加班的怨气。又看了眼我俩,便说:“行了,一并等着吧。”

    我提心:“等……着?”

    官兵不耐烦道:“自然要给你们写了令条,才好离去。”

    我默然,心道这倒是他们行事有章法了。城中不光这一队人马在巡逻,我们就这么走了,撞上其他巡夜兵怕是说不清。因这个,其他人都在前头安安生生地等。倒也有那不耐的,人已经朝旁侧其他馆子去了,我和谢玉衡却不能效仿他们。

    只好耐下性子等,好在官兵们备令条的速度很快。他们手中本有模板,将人的名姓住址填上去就行。不久便轮到我们,我一面踩脚一面盯着那个拿笔的,看他朝我俩问名字中的字是怎么写,恨不能直接将笔抢来。

    好在直到条子到手,都没人从后面追来。我连忙扶着谢玉衡往远处走,只等再拉开些距离,就背着谢玉衡躲起来。最好是个医馆,能让我再给他处理一遍伤势。

    “回落脚处”的选项并未出现,我也没那么傻。

    等拐过街角,烟柳巷的灯火彻底消失在身后,我扭头安慰谢玉衡:“没事儿了,今晚咱们……”

    谢玉衡没有回应我。

    他缓缓直起身子,看向前方。

    我心头一凛,同样转头去看前方,却见一道身影立在黑暗中。见我俩发现了他,这才缓缓现身。

    那张面孔我再熟悉不过,正是两个月前与我在景阳城里打过交道的天枢!

    他竟守在此处,只等我与谢玉衡投入落网!

    我心头一震,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抽出腰间长剑。同时往前一步,将谢玉衡挡在身后。

    没说多余的话,我知道谢玉衡不会走。此刻要么我战胜天枢,与心上人共同离去,要么我们一起留在此处。

    天枢同样不曾废话,我俩顷刻间缠斗在一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响落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夜惊百姓偷偷开窗。

    我本能地留意到这些,却完全没心思去理会。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天枢的兵器上,防备他,打杀他,要他再也不能成为挡在我与谢玉衡身前的阻碍!

    我渐处上风,天枢的神色则越来越糟。

    这怪他运气不好。如果仍在景阳城里,我多半不是他的对手。可经历了与终南剑派同行、与众多江湖客同路,我对武功有了更进一步领悟。不多时,我将他压在剑下。

    天枢艰难地用手摸索挂在颈间的哨子。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他手腕折断,又将哨子丢走。

    天枢凶狠地瞪我,张口便要开骂。我顺手又卸了他的下巴,再将他双腿一并折断。

    做这些的时候,我脑子清醒得可怕。这不是在有意害人,只是我不伤他,他必杀我。我已经接受死亡,但我不接受死在此处!

    确定天枢已经没有追杀的能力后,我站起来,预备带着谢玉衡继续走。偏偏不等我扭头,耳畔传来了风声。

    我头皮一炸,这才意识到自己太专注于对付天枢,以至于忽略了身畔环境。好在射来的暗器准头不好,仅仅是从我左臂上掠了过去,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我皱皱眉头,握剑的右手更用力一些,豁然转身,准备再度迎敌。没想到,只见到端着暗器匣的谢玉衡。

    他背对我,一只手操控匣子,另一只手只垂落在身份。

    我凝神去看,忽然明白方才那暗器因为准头不好。

    因为它先从谢玉衡的掌心穿过一遭了。

    第50章 噩梦

    这晚的月光明明并不明亮,无数薄云遮掩着天上银轮。视野暗淡,连前路都显得模糊。我却在这一刻清楚地看到了正从谢玉衡手上滴落的血,见那鲜红的珠子跌在地上,变成破碎的一滩。

    无边无际的怒火从我心头燃烧起来,让我冲上前去,想要将那个伤了谢玉衡的人抓住。动作之快,连谢玉衡本人也没察觉到。以至于当我从身旁奔过,他只来得及喊:“沈——”

    后头的字音被咽下去了。

    确切地说,是化作一声疼痛的抽气。原来他除了喊话,也尝试伸手来阻止我。一只手被暗器匣占着,能抬起的唯有前头受伤那边。这自然无法将我拉住,只让谢玉衡发出痛呼。

    偏偏是这声痛呼,若一根铁棒似的蓦然敲醒我,告诉我:在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让我和谢玉衡就真正落入灵犀卫的控制之中。

    我脚步停下,在原地深深吸气。沸腾的内功冲刷着我浑身经络,原先的奔涌之势被生生打住,它们便若翻倒的潮水一样朝我自身扑来。我浑身疼痛难当,咬牙坚持,这时候,一只手拉住我的手臂。

    我连忙回头。

    是谢玉衡——还好,我稍稍松懈——用他不曾受伤的那只手拉我。

    “暗处仿佛是开阳,”他快速而轻声地说,“咱们得走!我方才是击中他,但他只是暂且动弹不得。若等他稍稍恢复气力——”

    吹响那哨子。

    不等谢玉衡讲完话,我直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这个角度自然看不清谢玉衡的神色,他却已经懂得我的心思,直接趴在我的背上。

    不顾身上翻滚的痛意,我拔腿就跑!

    原先只是横冲直撞,谢玉衡却毕竟比我更加了解这四九城。他时不时在我耳畔开口,为我指出左右。还能耳听八方,让我及时躲避巡夜卫兵。有需要的时候,不妨藏入身旁某家院子里。

    就这样,不知不觉见,到了雄鸡唱白的时候。我和谢玉衡确保自己摆脱了追兵,终于回到原先躲藏的院中。

    到了地方,却见整个院子都空空落落,唯有前辈龚叔留下接应。

    他原先正满目焦灼地在院中徘徊,见我们出现,脸色当即大变。不等我或谢玉衡开口,便说:“快快进屋!我瞧你们彻夜不归,便觉得情况定然不妙,于是准备了药。”

    这正是我俩现在需要的。匆匆到了一句谢,我抬腿进屋子,仔细而小心地将谢玉衡放在床上。而后,竟是来不及让自己也坐在上头,便膝盖一软,直接倒下。

    整整一夜的躲避,这还是在内力反伤了自己的情况下,对我的消耗还是太大了。

    见到龚前辈之前,我不敢有一星半点的放松。到此刻,却知道有人能帮助谢玉衡。提了一晚上的心弦霎时松开,我只来得及听谢玉衡惊叫一声“沈浮”,再之后,竟是直接失去了意识。

    “沈浮,沈浮!”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很宇未岩想去回应,可是身体太沉,眼皮太重,费尽全力,也没能给出哪怕一声“嗯”。

    “沈浮……呜呜——”

    前头叫我的人竟然开始哭了。我听着,半是无奈半是茫然,心想:“原来谢玉衡也有这样的时候……”有一刹那,我竟开始觉得其实他要与我一同离开也不错。可过了会儿,我又开始憋闷。人生那么长,纵然在我走的最初那些时候会有伤悲,可日子一长,总能找到更多开心开怀的事物。自然,要是他真的放下我,我会很难过。可难过之后,总还是要高兴的。

    喜爱一个人,怎么会就不因他的开怀而欢喜呢?

    可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过了片刻,我又开始发现不对。

    在耳畔喊我的仿佛不光是一个人。有男有女,听起来年纪都不轻了。他们里头没有谢玉衡。

    我起先是着急,可到后面,一个大胆、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极端的难过跟着涌上,一个称呼已经到了我唇边,又被我的伤势压制住,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其吐出。

    给不出回应,总能让我瞧上一瞧吧?

    怀抱这样的心思,我开始努力地睁开眼睛。这一次,身体没再辜负我,一点细微的光线从眼前照了进来。我由此看到大片大片的红色,再仔细一琢磨,似乎是自己的血流到了眼睛上。然而,与谢玉衡一起从外面逃回的时候,我身上一定是没有这么多血的。

    所以,这是——

    我愈发努力了,耳畔的哭声与喊声也愈发清晰起来。他们在叫:“我家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不醒来?他怎么流了那么多血?”在哭:“医生,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他今年才刚刚考上大学啊!”

    大学。

    我在心头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很快,一股熟悉的感觉涌入脑海。我看到了在春日里灿烂盛开的花树,听到自己“为什么今天又要早八”的抱怨,还有“学校门口新开的那家自助火锅不错,咱们什么时候去吃一顿”的乐呵邀请。

    “我们会尽力。”有陌生的声音说。再之后,我听到了更多、更杂乱的声音。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出血量太大了。”

    “器脏破裂!”

    “输血,快点输血——”

    “要好好的啊,要好起来……”

    我眼睛到底又闭了回去。可是,已经有一副画面牢牢定格在心头了。

    爸爸妈妈。

    在我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们带着伤,却跑在我旁边。

    他们没事。

    太好了。

    我慢慢地、轻松地想。

    意识越来越黑,越来越沉。

    飘飘落落,不知道要跌到什么地方去。

    四面八方,头上脚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

    黑暗,纯粹的黑暗。

    “哗啦——”

    有新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畔。

    与之一起的,还有全新的触感。

    温热的、柔软的布料贴在我的面颊上,为我擦去汗水血水。动作非常仔细,很明显,做这些的人心头带有对我深切的关怀。

    我近乎要为此享受,原本无知无觉在虚空当中跌落的意识也为此挣扎起来,拼命想要从黑暗当中浮出,好看清楚照料我的人的面孔。

    不过,其实哪怕不去看,我也知道答案了。会擦着擦着就吐出一口气,再直接来捏我脸颊的人还能有谁?一个名字回荡在我的心田之间,气势颇为磅礴,只差让我睁眼大喊:“谢!玉!衡!”

    “啊!谢小兄弟!”可惜的是,我的眼睛到现在还是没能真正睁开,喊话的事情也只能交给别人代劳。对方明显带了很多慌乱失措,连声音都是在打飘的,说:“你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去!”

    我一愣,倏忽想了起来:如果要在我和谢玉衡之间选择一个更需要休息的人,那答案非他莫属!结果呢,现在我躺在床上睡大觉,他却闲不住地爬起来给我擦身上?

    意识到这点,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来,一样喊他的名字:“谢——哎哟哎哟!”

    我捂住自己的脑门,忍不住地叫了出来。两句之后,又想起什么,赶忙抬起头来看面前的人。便见谢玉衡正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我,而后缓缓抬起手——又放了下去,可惜没有真正放下,我瞧见了缠在他手上的纱布,赶忙将他拉了过来。

    自然是动作很轻很轻,也只碰到了谢玉衡的手腕。来不及再回想一番梦中的场面,我的心绪被谢玉衡背对着我,手臂垂落身畔,掌心汩汩流血的场面完全侵占。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甚至想要把纱布打开,仔细研究一下谢玉衡究竟伤得多重,到底又被理智阻止。

    “你,”我抬起头看他,脑海里有太多话想说了,最终却只能汇聚成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字,“你到底——”

    谢玉衡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我还在努力地想办法表达,这时候,他已经向我靠近。

    我愣愣地待在原处,一直到被他搂进怀里。

    “没事了。”谢玉衡说,“咱们现在都安全了。”

    我一动不动。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梦境,于是自然也怀疑眼下的一切是否同样是梦境。

    谢玉衡还在安慰我,说:“是我太过大意,明知道暗狱危险,竟然还要前去。”

    到这里,我听出他话音当中的反思,立刻反驳:“你哪里有大意!谢玉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聂庄主真的已经死了,等着咱们这么多人的会是什么?”

    抱着我的人微微一愣,我感觉到,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是,我没有你那么了解皇帝,但最起码的逻辑还是有的。如果聂庄主还活着,上头是有可能在‘民心’的压制之下答应放人。哪怕他心里不爽快,预备后头再做些什么呢,起码大伙儿都能安安稳稳地离开京城。

    “可是,如果聂庄主已经死了——”

    出现在四九城中、想要为他伸冤的江湖客们,便不可能有“乱党”之外的第二个身份。

    所以,谢玉衡非但没有莽撞,还取回了我们最需要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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