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看了会儿,穆向远就知道安鹤一最近在这儿,工作和心理压力都很大。
但他没问,只吻了下安鹤一的额头:“你需要我,我就来了。”
安鹤一张了张嘴巴,却又没说出话。原来他什么都不说,穆向远一样感觉得到。
外面太冷,安鹤一把穆向远带到了他平常住的地方,就在医院隔壁的学校里。
“这间平常是值班老师的休息室,还挺暖和的。”安鹤一把水壶放在了炉子上。
穆向远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压了压棉花被。他不是来添乱的,也不是来找茬的,只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开始翻自己的包。
“我给你带了十几个苹果,耐放。换洗衣服我又买了一批,还给你装了件羽绒服。”穆向远一样样在床上码好,给安鹤一讲着。
“还有这个,暖贴,我从乘务那儿顺的。我一说我家属在灾区呢,几个小姑娘把自己带的全给我了。”穆向远笑着说。
安鹤一乖乖地挨在穆向远身边,声音闷闷地说:“那你要多买点还给她们。”
“放心,我已经下单了。”穆向远单手揽过安鹤一的肩膀,用力搂了搂。
直到现在,穆向远的语气都是轻快的。安鹤一明白,穆向远是想帮他换换心情。
“哎,我要擤个鼻涕,待会儿再抱。”穆向远撒了手,伸手摸纸。
察觉到安鹤一关切的眼神,穆向远故作轻松地说:“最近老给我排暖和地方的航班,一热一冷,感冒了。没事儿,你别担心。”
安鹤一伸手试了试穆向远的额温,点了点头:“这个季节是容易有呼吸道疾病,及时吃药。”
“你呢?这么忙,有没有生病?”穆向远脱了羽绒服,拉着安鹤一在床边坐下。
安鹤一很想云淡风轻地说声什么事都没有,可他俩太了解对方了,他知道穆向远这么问,就是知道他肯定有事。
“嗯,之前发烧,肺炎了。不过不严重,现在炎症已经吸收了。”安鹤一难得不绕弯,直接回答。
“哎,你…”穆向远抬手,按着安鹤一的后颈,把他压在自己肩膀上,“我们都这个岁数了,按说也该有颗石头心了。可真的,我瞧见你,眼睛就想冒酸水儿。”
安鹤一笑了笑,拉过穆向远的手,包在手心。他闭了闭眼睛,没说什么,只静静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会儿,安鹤一没睁开眼睛,依然窝在穆向远身边,轻轻地说起了话:“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有个大哥,送来的时候瞳孔已经散大了。呼吸深大,还不停地吐。按照我们的分类,他是重型里的重型。没法儿做手术,只能气管插管。不到一天,他走了,脑干衰竭。”
“从他被送来,我们都看到了结局。”
“还有两个小姑娘,静静躺在那儿,我听不懂她们爸爸的话,只看到当地医生急得眼睛都冒火星子。”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又被放在板车上拉走了,同事告诉我说,她们家里人拒绝做手术,说脑袋不能被打开,是风俗。”
穆向远伸出手,捂住了安鹤一这双好看的眼睛。
一片黑暗里的人,双唇仍然动着:“好多患者醒来之后,在说他们听到了地震的声音,呜呜的,不是风声,是大地的嘶吼。”
随着安鹤一话音落下,穆向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跟着湿润了。他没说话,空着的手按住安鹤一的背。
“我知道情况会很糟糕,却没想到有这么多我根本想不到也解决不了的事。”安鹤一同样搂紧了穆向远,声音呜咽。
上一次见到安鹤一这么无助和脆弱是什么时候,穆向远已经想不起来了。
在穆向远的印象里,安鹤一总是平静和果断的。不止是职业要求,其实也是他的性格。
“你做得很好了,宝贝。”穆向远松开手,珍视地吻了吻安鹤一的眼睛,“你不是神,你是个人。”
安鹤一点点头,还是哭腔:“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难过说明你和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会因为别人的痛而痛。越是这样,要承受得越多。”穆向远捧着安鹤一的脸,指腹抹着他的眼泪,“安安,我在,还有我。”
“我知道,我知道。”安鹤一听着穆向远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掉。
他也不记得自己上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了,有时候和穆向远看电影,身边人都稀里哗啦往他身上拱了,他还在就着剧情吃西瓜。
但现在,在穆向远怀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出了这道门,安鹤一还是那个厉害的神外大夫。在穆向远这儿,他可以肆无忌惮表达脆弱。
两人都没什么胃口,泡了一盒泡面,一人一口地吃,还剩了一小半。
“我送你去机场。”安鹤一肿着眼睛看穆向远。
穆向远立刻摇头:“这儿的路,没什么问题的时候都不好走,何况现在。”
“等你去了再拐回来,天都黑了。我得多揪心,飞机都要开不好了。”
安鹤一握着穆向远的手,格外好说话地点了点头。
来接穆向远的车快到了,他站起来穿上羽绒服。紧赶慢赶,他和安鹤一也不过待了两个小时。
“你再睡会儿,俩眼肿的,跟小灯泡似的。”穆向远挠了下安鹤一的脸蛋。
安鹤一抓住他的手指,按着他的手背,脸颊埋在手心里。
熟悉的触感让安鹤一无比眷恋,他甚至上下蹭了蹭。他一蹭,穆向远不敢动了,直愣愣地看着人。
“等我回去的时候,你能不能来接我?”安鹤一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着穆向远。
好家伙,穆向远多久没听过安鹤一对他提要求了。他怔愣了下,又连忙答应:“好啊,当然可以。”
安鹤一这下舒心地笑了笑,按着穆向远的肩膀,仰起头凑了过去。
呼吸交融的一瞬,温热的触感让两个人俱是一颤。
外面是风声呼啸,不能久聚的爱侣拥在一起珍惜着片刻的温存。这样直接的亲密,是他们能给对方最好的慰藉。
“安安,我很爱你。”穆向远稍稍退开一点,直视着安鹤一的眼睛。
安鹤一鼻子又酸了,他低下头用力点着头,手指紧紧捏着穆向远的指肚,应道:“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
*
穆向远匆匆地来,又匆匆地飞走了。
回程的飞机上,带了第一批来支援的医护。穆向远做了机场广播,感谢他们的付出。
“祝福大家未来的日子一切顺利,平安幸福,期待您与天程航空再相会。”
日夜走来,穆向远最希望的,也是安鹤一能平安幸福。
安鹤一还在与各种疾病斗争,头皮挫伤、颅骨骨折,硬膜下血肿、脑内血肿,脑干损伤、蛛网膜下腔出血……
还有些患者有合并伤,脑部手术做完,再喊骨科大夫来会诊。
一个月里,安鹤一除了发烧那两天,几乎没有歇过。
抵达金亚寨的第40天,安鹤一收到通知,他可以随医疗队返回同安了。
患者情况逐渐稳定,当地医生会继续接下来的康复治疗。
临走前,安鹤一挨个去看了病房里的患者。现在缓过劲儿了,他才发现这段时间的诊疗量有多大。
影像资料和病历他抽空整理好已经发给了彭小鹏,一次灾后支援的影响不会只停留在灾区。
等回去了,他会写成文字,提示同行,告诫自己。
这些天来,患者和家属和这个长相英俊的安主任已经很熟了。听说他要走了,还有人开玩笑希望他留下来,介绍最漂亮的女孩给他。
“可不兴这么说啊。”安鹤一难得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我已经结婚了,家在同安呢。”
“我家那口子,可是个醋包子。这话要让他听见了,得闹我一个月。”
听这语气和形容,任谁都知道安大夫和他家属感情好得很。于是大家收起了玩笑,一起送上祝福。
走出金亚寨医院的那刻,安鹤一抬头望了望天。
阴霾走开了,云朵伴着太阳,悠悠然飘在蓝天上。蓝天总是好看的,宽广又明亮。
安鹤一微笑着,大步往前走,他要去和他的蓝天相会了。
穆向远说到做到,开着飞机来接安鹤一了。他要做飞行前的各项准备,没法去客舱看看安鹤一。
安鹤一随着大部队登机,和前面的队友一样,收到了一朵还挂着水珠的鲜花。
“这是我们穆机长早上买的,从同安带过来的,现在还香得很呢。”乘务长热热闹闹地介绍着,引得众人一阵笑。
安鹤一低头闻了闻,百合淡淡的幽香沁在他的鼻间。他笑了笑,抬头跟乘务长说:“我叫安鹤一,帮我谢谢你们穆机长。”
乘务长一愣,没想到面前这个英气的医生会自报家门,她转而一笑,应道:“啊,好,一定带到,安大夫。”
尽管穆向远暂时还不能出去和安鹤一相见,但他的声音从机上广播传出时,安鹤一看着窗外的机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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