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烫。
这是柳锋明把南瓜粥塞进嘴里之后的第一反应。
医院输液的椅子扶手里藏着桌板,不大的面积上勉强堆着南瓜粥鸡蛋羹和两样小菜,柳锋明握着塑料小勺小心翼翼地挨个从碗里捞东西。他第二次扎针又换回了左手,空出右手拿着勺子,但是手背上已经肿起来了,动一下疼一下,也不怎么好用。
手举不高,他不得不把头埋得很低来防止汤汤水水洒出来。吃了两口,南瓜粥的水汽扑到脸上,他抬起头躲了一下。
就看见梁煜衡抱臂站着,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看他。
柳锋明真是被他看毛了,被人盯着吃饭这事他小学二年级之后就再没有过。照正常情况,他还能问问梁煜衡吃了没要不一起吃点吧。
但是现在他得了肺炎,肺炎传染。
所以你刚刚出去买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吃点呢?
他在心里问梁煜衡。
没开口,当然没开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因为梁煜衡完全不说话。
他起先也给那句吼懵了,愣愣坐在那里好半天。
梁煜衡吼完就站着不动,嘴唇翕动两下,最后扭头出门,再回来手里提着医院门口中式快餐店的打包。兀自架上桌子把东西全摊开,塑料勺子放在南瓜碗里。
也不说叫他吃饭,就那么叉腰看着。
乍一看挺凶,再一看愁眉苦脸的,有点像互联网上那种用一勺罐头兑一壶水给猫骗水还骗失败了的素人宠物博主。
太怪了,怪得他不由自主用负伤的右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
吃到一半吃不下了,正在那里捏着勺子和粥碗对峙。梁煜衡沉默着从他手里夺下勺子,吃剩的盒饭收拾起来,打包丢进了垃圾桶。
花钱请来的护工都没有这么周到,不知道是不是开始退烧,柳锋明现在真的有点汗流浃背了。
瓶子里液体剩得不多,梁煜衡全程抱臂站着,看护士给他拔了针又叮嘱过把跑针的那只手用冰袋敷一敷。一手提了医院开的口服药,一手不由分说拽过柳锋明的手腕拉着他走,下电梯开车门把人塞进副驾驶一气呵成。
柳锋明的耐心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终于耗尽,在梁煜衡伸手去给他扣安全带的电时候反手敲在他的手背上:“你——”
“你打算要去哪儿?”梁煜衡忽然问。
他不开口时沉默到很有些尴尬的境地,一开口就没头没尾。没等柳锋明说话,又说:“住你那地方,这病能好的了吗?”
好问题,柳锋明扶着安全带的手一顿,陷入思考。
他也不想回家——他都不太想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应该说,他目前所居住的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子。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虚弱发冷的时候实在是有些痛苦。
但说是想搬,总也不可能今天晚上就搬。
好在梁煜衡昨天逼得他想出了一个替代方案,实在不行先找酒店住下。正好明天就是周末,他可以去找找房子。
便说:“先回去一趟。”
梁煜衡眉头皱成了半永久,刚要说点什么,手机响了,振动提醒。
他本是要关掉的样子,目光瞟过屏幕时却愣住了,沉默几秒,忽然苦笑。
问柳锋明:“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退烧时的汗液把体力一并带走,柳锋明身子软绵绵得发沉,没想到梁煜衡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
“有点远,要不就先把你送回家。”梁煜衡又看了他一眼,实际上很不想放柳锋明自己待着。“陵园,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事件提醒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响,他竟给忘了。
好在陵园开到很晚,现在去还来得及看一眼。
但柳锋明脸色晦暗,呼吸里都带着鼻塞和痰音。梁煜衡看了一眼,立刻又改口道:“算了,我每个月都去,讲究哪天有什么所谓。当年她在的时候我们家连生日都不乐意过,她——”
柳锋明却已经扬一扬下巴:“对面的花店还开着。”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又在医院里吐过。他唇边下巴上冒了一点青,短刘海软趴趴黏在额头上。侧着脸看向梁煜衡的瞬间,沁着血丝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柔软。
梁煜衡心中一动,默默下车。
再回来的时候抱着粉色的雏菊花,他把花束扔到后座,将手里蓝色的塑料物体递给柳锋明:“花店保鲜用的,你先凑合凑合。”
是个冰袋。
念柳锋明在病中,车里空调开得异常大,冷热相交,一层水汽。
柳锋明没多在意,用冰袋压在手背上,水珠聚成股滴在他腿上,渗透布料,冻得他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空调的温暖将他沉默地包裹,而冰袋上的冷以一种入侵性的姿态落在他的皮肤上。
就像目前他和梁煜衡的相处状态,一面是润物细无声,一面还动不动一惊一乍的。
这个联想比冰袋更让柳锋明感到一阵恶寒,自从和梁煜衡重逢,他的脑海里似似乎总是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关联。
他闭上眼睛,让对方的脸在自己眼前物理消失,先是装睡,然后很快就真的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浅,他一直记得自己是坐在车上的,然而没有梦。只是闭着眼睛的时候,格外感觉方向失控,人好像漂浮在什么地方。
无所凭靠——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就枕在真皮座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柳锋明今天第二次,被一阵呕意惊醒。
梁煜衡像是一直防着他晕车,从柳锋明喉结滚动第一下,尚不等他的睁开眼睛,对方已经缓踩油门,让车子慢慢停下来。
车停得及时,这一呕尚且可控,他掩着嘴咳嗽两声,靠在座位上长处一口气。
“对不起,有点闷,我缓缓。”
越是好车密闭性越强,加上高峰期走走停停,他胸口发胀,烧得慌。
还能解释说明问题相对没有那么严重,梁煜衡拧开水瓶递给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晕车的。”
柳锋明小口喝矿泉水,把涌到喉管里的热流压下去,头顶传来摩擦的响声,梁煜衡把头顶的天窗打开了。
“别让风正对着吹。”他又问:“你就真的什么也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什么呢?柳锋明想,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过往里究竟有什么非常值得提及的东西。
那不是他故意在逃避,只是那也并非是什么光鲜的履历,苍白惨淡,乏善可陈。
在他自己一直是这样看的。
但是梁煜衡要知道,非要知道,很想知道。柳锋明能够把他的疑问和其他生活中常见的好奇区分开来,但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某种他难以拒绝的东西。
于是柳锋明还是开口了:“脑震荡,摔过之后就这样。”
梁煜衡又问:“和腿上的伤,是一起受的吗?”
“是,”柳锋明点点头:“我就受过那一次伤。”
虽然那一次就特别重,甚至于差点死了。
但这部分没必要跟梁煜衡讲。
他补了一句:“其实大部分的工作都没有什么危险性,只有抓捕那天遇到了一些变故。”
讲到这里他又沉默,在那个雨夜里,有三个同样很年轻的同事把生命留在了a国。
相比之下,他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梁煜衡听到这里,轻声道:“知道了。”
他再没追问,只是把车开得很慢。
暖气没关,窗户开了一半。柳锋明在心里感叹了一秒他到底是土豪的儿子,然而也不得不承认颇为受用。
剩下的路也终于没再晕车,到陵园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保安大爷已经准备要落锁,看见他俩匆匆抱着花来,还是把伸缩门又往回倒倒:“太晚了,就等二十分钟,下不为例。”
梁煜衡一叠声的道谢,陵园里开着稀稀拉拉的黄灯,他引柳锋明往里走。
停在一座墓前,昏黄灯光下面,柳锋明看见熟悉的女人冲自己微笑。
上次见面还是多年以前的元旦,他看向她,很奇异地,在冷清萧瑟又惨淡的灯光底下,竟然没有从中品尝到一丝一毫阴郁诡异的气息。
梁煜衡真的和他的母亲很像,他想。
就是那种,和性别无关的,阳气很重的感觉。
像是有他们在的情况下,不管是与世隔绝的独栋别墅,还是寂寞无人的荒岛,都没有办法顺利发生恐怖片剧情的,那种阳气很重。
然而,然而,他看向她,黑白色的照片提醒柳锋明,面前的女人已经不在人世间。
一切所谓的玄学,都没能抵挡住命运的安排。
他其实比别人更清楚,人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
很多时候,生与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梁煜衡忽然说:“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柳锋明一愣:“执行任务途中……牺牲?”
睡在烈士陵园里的能是怎么死的?况且警校里有这种烈士子女从来都还是挺引人注目的,从上学起他们全班就没人不知道这件事。
却见梁煜衡笑了一下,意味不明,略显苍凉:“嗯,她是烈士。”
他俯身贴近墓碑,两张相似的脸逐渐靠近:“回程的时候,交通事故。”
柳锋明看不见对方隐藏在阴影里的脸,但是听到梁煜衡的声音低低地发颤:“她曾经和歹徒搏斗过,安然无恙。但是那天只是下雨,听说车开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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