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陈向喧再也没睡,李叔早上起来看到他坐在床边时还吓了一跳。
他们出去吃了顿早饭,又买了些扫墓要用的东西,李叔回宾馆从行李袋里拿出本子和笔,折叠两下放进了外套口袋。
老板娘给他们找了辆要回村里的顺风面包车,一人五块钱包到家门口的那种。师傅十分健谈,一路上都在说最近村里干了什么大事,镇上又开了什么店面,自家几个孩子都说买不到车票回来什么的。
他说一句李叔就答一句,师傅拐了个弯,又说:“这个村我倒是没来过,我住在上面那个村,不过我听说这里以前有个男的带走别人邻居家小孩,哎哟我说那真的是缺德,别人孩子又不是没亲人,他一个外人给带走算什么事儿啊。”
“是,”李叔拍了拍陈向喧肩膀,又对师傅说,“就在这里停,前面不去了。”
“这没多远,一脚油门就给你捎到了。”师傅说。
“不用了,我带着邻居的孩子,回去被他们看见怕被打。”李叔笑着说。
师傅立马刹住车,猛地转过头看着俩人,陈向喧也朝他笑了笑,师傅说话都卡壳了:“哎哟我这……听别人说的啊,也不是我说的。”
“知道了,给,”李叔递上十块钱,“谢了。”
“啊,顺路的事。”师傅快速收下钱打转方向盘,走得比来时还快。
陈向喧比画着:人不在家里,故事倒是一直在。
“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是谁说的,”李叔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儿上去,遇到他我都烦,能不见就不见。”
两人朝山上走了段路,李叔突然停下又问:“你想回去家里看看吗?当初走得急,你如果想回去,我就陪你。”
陈向喧低头朝下面看了眼,比画道:不用了。
对小时候的事情他都快没什么印象了,唯一剩下的那些大多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他是该去看看,或许还能找到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但他知道,李叔不想回去,他也不是非回去不可。
改天再来也是一样的,等哪天他能走出那段日子,自己就再来一趟。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先去看我爹妈,你去那边看你爹妈,”李叔把本子和笔掏出来递给他,“今年想给他们说什么?你每年都说太少了,别让他们误会我没照顾好你啊。”
陈向喧笑着接过比画道:知道了,我今年一定把‘李成升对我很好’这句话写进去。
“诶,这就对咯,”李叔摆摆手,“等会儿我过来再放鞭炮烧纸钱,小孩子点火危险。”
陈向喧比画着:知道了。还有,我不小了。
每年都是这样,两人各自去看自己的家人,将墓前的杂草清理干净,陈向喧还在写信的时候李叔就会回来,他会找块空地燃放鞭炮,陈向喧听着鞭炮声闻着火药的味道,写完这一年想对父母说的话。
李叔也不会看他写了什么,只负责把信折叠两下,和那些纸钱黄纸一起点燃,随后开始唠叨。
“放心,向喧跟着我很好,饿不着冷不着,个子又高长得还帅呢,”燃烧的烟雾呛得李叔揉了揉眼睛,他说,“现在他也去实习了,当音乐老师,我都得叫他陈老师啦。”
陈向喧比画着:你别损我,李老师。
“那怎么能是损你啊,”李叔站起身说,“我现在正夸你呢。”
陈向喧笑笑,看着火慢慢熄灭,又看向墓碑上那两个熟悉的名字,李叔拍了拍手说:“走了,给他们挥挥手,咱们明年再来。”
他蹲在那儿朝着那块墓碑挥了挥手,像小时候一样。可小时候的他得抬头看他们,现在却是视线平视了。
慢慢站起来,他视线向下望去,抬手比画道:李叔说写信能让你们反复看,打手语只能现在看,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有没有看我,但我还是想说一句,我很好,别担心。
李叔站在边上看着没说话,直到陈向喧转身走后也没再说一句话。
下山路上陈向喧就觉得不对劲,走着走着总觉得心里烦躁,一拐出那个位置果然看见了最不想碰到的人。
陈向喧二伯看到他们也是一愣,随后转头就要走,陈向喧肉眼可见地变了脸色,李叔一把提起他的帽子戴到头上,推着他朝前走:“走了,到马路边上等车。”
陈向喧被他推着朝前走,他也就看着前方没再回头。
他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
两人站在马路边上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一辆去镇上的车。陈向喧整个人心不在焉,李叔明显也情绪不高。
回到宾馆后,李叔坐在床边叹了口气:“今年运气不好,哎,一回来就碰上。”
陈向喧摇摇头比画道:没什么的,他也没说什么,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见不得他那人,”李叔一拍大腿,“咱们现在就走,我马上改车票。”
其实不用,这样倒像是在躲着二伯。
但他现在也确实待不下去,俞知游似乎也不太好。陈向喧点头,比画道:那就走吧。
赶上春运临时换票压根就不会有座位,能有张硬座站票的都算是幸运,李叔当时听到售票的工作人员说只有两张硬座时当场就说算了,陈向喧立马比画道:能回去就行,趴在桌子上睡也一样。
回去比来要累得多,李叔去抽烟的频率也增加不少,陈向喧的手机摆在桌上就和封印了一样。
没动静,压根不亮。
夜里陈向喧还是不放心,李叔趴在桌上睡了会儿他才离开座位,去吸烟区打了个电话。
俞知游电话直接成了关机状态,他打了好几遍都没打通,陈向喧又用微信打视频过去,前几遍网络不好都没有发出去,后几遍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他拿着手机不知该如何是好,看了看时间,在心里想着到时候下了车要不要先去他家楼下看看,李叔揉着眼睛朝他这边走来,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夹在指间。
李叔走到他边上点燃烟抽上一口,烟味让陈向喧稍稍冷静下来,李叔说:“站在这里干什么,睡不着?”
陈向喧摆摆手,比画出:就是有点闷。
“闷?”李叔将外套拉链朝上扯了扯,“那我果然是年龄来了,我挺冷的。”
后面李叔也没怎么睡,俩人在天亮后才勉强睡了一觉,在瓜子花生八宝粥的叫卖声和王炸我不要的声音里皱着眉睡了醒,醒了又睡。
李叔最后干脆拉着陈向喧去洗了把脸,站在吸烟区抽了两支烟才清醒点。
“得买车啊,”李叔看着陈向喧特严肃地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熬得人太累。”
陈向喧倒还好,之前在清吧上班经常这么熬,之后回去补一觉就行。但他下车后并没有跟着李叔回家,而是去了俞知游家附近。
现在快到吃晚饭的点,陈向喧去便利店买了盒便当,加热后坐在店里吃,还找店员借了充电器给手机充电。
他又给俞知游发了短信,问他有没有吃晚饭,还说自己已经回来了。
便当吃到见底,陈向喧又买了瓶矿泉水喝了好几口,俞知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他决定去那个居民楼附近转一转,碰碰运气,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好多遍,走到路灯全都亮起,走到路上的人越来越少。
李叔发短信问他跑哪里去了,陈向喧回复说自己和同事在外面吃饭,晚点回。
他继续朝前走,都不知道是走得第几遍了。
陈向喧抬头看了眼空中的弯月,冬天的月亮好像都比夏天的更清冷,视线慢慢被收回,陈向喧的呼吸一瞬间顿住。
俞知游站在楼顶上,他大概,也在看月亮。
陈向喧慌了神,他快速辨认着那是哪栋楼,随后迅速朝俞知游跑去。
楼梯间的灯光昏暗,陈向喧抓着楼梯扶手还是摔了一下,膝盖磕着也没感觉到痛,他的呼吸越来越快,鼻头也泛着酸。
俞知游到底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站在那个位置,他为什么手机关机。
到达楼顶的时候陈向喧放慢了步子,江城的那场雨肯定很大,楼顶上还有些地方仍然积着水,里面还能看到月亮的倒影。
现在再急都不能吓到俞知游,陈向喧将步子放慢,膝盖的疼痛也跟着猛地传来,这一下让他踉跄一步。
动静很大,俞知游在月光下转过了身。
他的眼神从惊讶到疑惑,最后他笑了。
他说:“陈向喧,你来找我了。”
喉咙发紧,楼顶的风比下面要大得多,陈向喧朝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俞知游到他身边来。
俞知游还是笑着,他说:“你过来这边。”
陈向喧又指了指他边上位置,意思是:朝这边来一点。
俞知游的位置实在是有些危险,稍不注意朝后倒退就会掉下去,楼顶没做加高防护,边缘处的围栏只到俞知游小腿位置。
他依旧站在那里没动,陈向喧朝他走过去,立马抓住他的胳膊将人朝后带上一步。
“你在想什么?”俞知游还是那副笑脸,“怕我从这里跳下去?”
陈向喧没做出回应,俞知游又说:“我不会的,我说过。”
他又抬头看向月亮,问陈向喧:“怎么提前回来了?”
陈向喧掏出手机,另一只手还是握着俞知游的胳膊,他打出:事情忙完就回来了,你手机关机,我有点不放心。
“手机被我摔了,”俞知游看着陈向喧的手机屏幕说,“开不了机,本来想着你回来那天我去琴行碰碰运气,当面再给你说的。”
陈向喧打出:那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新的,到时候还是这里见。
他的这句话还没有打完,俞知游按住他打字的手说:“暂时别买了。”
陈向喧看着他,想问他如果没有手机,那该怎么联系。
俞知游突然朝前一步,陈向喧被他带着走,站在那里朝前望就能看见底下的样子。
这里加上楼顶一共九层,站在下面看没什么,站在这里,陈向喧心里都有些打鼓。
俞知游也朝下望了望,随后抬头再次看了眼那轮弯月。
“我摔东西了,还是我自己的手机,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浑身都热了起来,汗把衣服也打湿了,”俞知游又朝前走上一点,“我哥问我‘小游,你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开始害怕了。我竟然和我妈一样,我竟然也会摔东西,我太害怕了,怕到一夜没睡,怕到现在还不敢待在家里。只要他们睡了我就会到这里来,只要吹一吹风,整个人都会好很多。”
他还想朝前走,陈向喧拽着俞知游朝后用力拉了一把,随后用手机快速打出: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去害怕它,你没有任何问题。
“正常?”俞知游看着他,嘴角的笑变得更加张扬,“那我给你说实话吧,我想带着你一起跳下去。”
大脑一片空白,陈向喧听着俞知游的这句话甚至开始想从九楼掉下去的疼痛感会有多大,存活率会有多少。
俞知游问他:“这样我还正常吗?”
陈向喧打出:正常。
“好。”俞知游拿开陈向喧拽着他胳膊的手,伸手握住。
一步,俞知游踩到一处积水,雨水溅上他们的裤子成了深深浅浅的水渍。
两步,俞知游用大拇指在他手心蹭了两下,陈向喧下意识看向他。
三步,这是最后一步,陈向喧抬头看了眼月亮。
他在心里想着:今天真的是太冷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