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面上神色敛去, 李治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至将一切抛落在身后,又招呼了内侍前来, 将皇帝陛下醒来, 需要医士在寝殿之外候命等消息传递。

    一字一句, 一言一行间,李治的表现同过往并没有任何不同。更未曾将异样显露, 甚至因为阿耶醒来的缘故,染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庆幸与笑容。但只有李治自己清楚,在那寝殿中,面对着“阿耶”之时, 自身所遭受到的危机与压力, 陷阱同威胁。

    恰如同人行在冰面,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是足以将一切吞没的潮水和寒凉。是刀尖上起舞, 每一步所走,都行在恐怖与不可言说之间。但李治却又是并非一无所获的,唇角微微翘起,李治只觉得自己关于这位“阿耶”的认知, 似乎又多上了一层。

    不管承认与否,但在其底线与范围之内, 一切并非无可商量, 更非是无可转圜。自家那两位便宜兄长的性命, 当是无虞的。虽则李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在意这些, 更未曾有过多的兄弟情谊在内。但阿耶心中,当是不希望他们兄弟再重蹈李唐皇室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覆辙的。

    李治或许读不懂秦皇, 读不懂隐藏在原身皮囊之下的嬴政,但却读得懂唐皇,读得懂自家阿耶。自然是知晓,隐藏在原身内心最深处的担忧、畏惧与害怕。

    并不愿曾经发生在自己同父亲、兄长之间的事情,在自己的后辈、特别是自己同长孙皇后的儿子之间再重演。

    当然,这或许并非是重点。可眼下的这位“阿耶”,当是有着自身之骄傲,并且愿意在自己面前装上一装的。并未曾有其很多时候表现的那般冷漠且不近人情。

    这本没有什么,更代表不了什么。但对李治而言,却已经足够。足够叫李治于很多时候,在接下来的很多事情中,立于不败之地。

    事实上一切并未曾出乎李治预料。即便嬴政对太子承乾也好魏王李泰也罢,并不曾具有原身的慈父心思,更不会因这至亲兄弟之间的争斗而陷入到不安与纠结。甚至于任其发展,并不吝惜于以雷霆手段将这场经由太子和魏王夺嫡而起的争斗解决。但——

    “朕会留你两性命,”

    君王长身而立如渊如山,不紧不慢的自李承乾和李泰身边走过。虽是原身的肉身、身形与样貌,但举手投足间却分明是不同。并不见兄弟俩记忆里半点有关原身的模样。叫这本是为权势迷了眼,因或这或那的缘故而走向对立的至亲兄弟眼中一阵恍惚。

    几乎看不清任何的前路与方向。

    脑海中的过往,亦似乎在因此而消逝。便连君父的身形面貌亦开始变得模糊,恰如同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并没有太多的痕迹留存。

    然而嬴政却又是不屑于以任何的手段将原身的存在彻底替代抑或是抹去的,不过是头也不回的走过,将这兄弟两抛在身后。使守候在外的宫人、医士进殿,对这两位原本是距离皇位极近的皇子做出救治。

    然而这一切于嬴政从原身身上醒来开始,甚至是那更早之前,便已经有了端倪。嬴政所做的,不过是不阻止,不推动,任凭着其发展而已。

    所有的一切俱是在向着可以预料的方向而发展。所谓的政变与动乱很快被平息不提,在接下来的朝会之中,太子被废魏王被贬,相应的官员遭到申斥贬谪,新的东宫人选同样被提上议程。

    但大唐皇帝陛下的态度同样显露无疑。那便是李承乾及李泰二人意图政变也好谋反也罢,皇帝陛下显然是要留其性命,不愿意将他们杀害的。

    这是原身的底线。

    于原身身上醒来并且占据了其肉身与身份的嬴政,自没有将其打破的打算。因而诸位朝臣对视过一眼,新的储君人选便已经是呼之欲出,再没有任何疑虑。

    “晋王殿下仁孝聪颖,颇具贤才,又是文德皇后所出,可以正位东宫,立为太子。”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进言,表示晋王李治可以当得储君之位。

    嬴政颔首,道一声可,就此而将此事定下。至于李承乾及李泰二人,则是叫嬴政以诏书打发出去,流放在外,做一富家翁足以。更多的,端看其造化如何。子孙之中,又是否有出息者,可以重返长安,再立足于朝堂之上。

    这是原身心愿影响之下,嬴政对其再是在意不过的几个儿子的处置。至于更多的,便不足以占据嬴政太多的心思与时间。不过阳世种种且不必说,在袁天罡提及使李淳风贿赂阴差,替蒙毅寻一个合适的身份,借尸还魂的那一刻,不仅仅是蒙毅,嬴政同样意识到问题。

    国不可一日无君,唐皇自是不可以长久离开,居于冥府之中。而国灵之身不可思议威能之下,三人先是离开大明宫,而后又出现在长安城外,此前前往冥府,所处的路途之中。

    阳世与阴间的交界。

    这样的道路并不仅仅是一条,更非存在于某个固定的位置当中。然而嬴政以国灵之身略作感应,很快便找到那最是薄弱的一点,找到那隐蔽却又未曾有想象中隐蔽,往往只有修行中人方可以测算和知晓的位置之上。

    “袁卿可否将此通道打开,前往冥府?”

    嬴政以国灵之身对着那阴间的道路等种种做出感应,同时开口,对袁天罡问出疑问。显然是想要知晓,阴曹地府中生出的种种变故,对这阳世又将会有多大的影响。

    想要死道友而不愿意死贫道,有心将李淳风拖下水,却忽然意识到这货外出公干,似是秦皇有秘密任务安排的袁天罡自信点头。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奇怪。

    毕竟进到冥府这样的事情,眼前的这位秦皇陛下当应该不陌生才是。又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过很快的,袁天罡便意识到事情或许生出了变故,有什么超出意料与想象的大新闻,或许便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甚至同眼前的秦皇及曾经的秦国上卿蒙毅,脱不了干系。

    只因为纵使袁天罡再如何将手中符篆起了,法诀念出,想要将那通往冥府的通道打开

    冥冥中有不可测的力量在阻止着这一切,阻止着袁天罡这个生人、修行中人,同冥府产生交集。

    这样的情况自是袁天罡此前所未曾遇到过的,即便在过往的绝大多数时间中,袁天罡同冥府之间的交集、打交道的时间确实是比不过天庭。但于袁天罡、李淳风这等当世最是厉害不过的修行中人而言,很多事精不精是一回事,会不会却又是另一回事。

    便如同李淳风同样可以手书一封上奏天庭一。袁天罡虽然对使人借尸还魂、同阴差打交道这样的事情稍显生疏,但赶鸭子上架,多多少少还是可以的。

    因而嬴政稍显淡漠以及蒙毅似乎是极好奇的目光之下,眼见得手中符篆烧完,那接连冥府的通道并无半点反应,更无通往阴间的道路现出。袁天罡面上云淡风轻,做足了一副高人模样,实则心中暗自咬牙。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被这对君臣当猴耍。

    偏偏蒙毅还一脸惊叹,仿佛是没见过世面一般上下打量过袁天罡,口出赞叹道:

    “先生这样的人才,正是我大秦所缺少。不知对于求长生练不死药这样的事情,又通晓多少?”???!!!

    脚下一个趔趄,有话语几乎叫袁天罡堵在喉头,不吐不快。

    心中更是升起无限的惊疑,只觉得自己似乎喝了假酒,见到了假的蒙毅。

    咱就是说,蒙毅啊蒙毅,说好的忠信呢?开口便是求长生练不死药,怎么着,接下来你是想要秦皇上天不成?

    该说不说,史书工笔,始皇帝嬴政大肆求长生什么的,都是你们这帮人给惯的对吧?

    就不能学学魏征魏丞相,一言不合开喷来个直言进谏什么的,将那些不管是合理还是不合理的要求通通给打回去!不要任由着皇帝陛下的性子胡来!

    面上几乎有那么几分扭曲的笑容扯了又扯,有那么一瞬间,袁天罡几乎是无比怀念魏征的存在。心中更是暗悔,未曾将这位老丞相给拉上。不过想到眼前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袁天罡却又不无萧索的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秦皇的脾性

    尚未曾全然脱离对嬴政固有印象的袁天罡实在是很难想象,当魏征魏丞相这个直言进谏的喷神对上秦皇,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自然是忽视了,嬴政其实是以唐皇的身份同魏征之间打过交道的。并且彼此相处,似乎尚算得上愉快?

    当然,这或许仅仅是嬴政单方面的愉快。不过不死药这样的事情

    “此事无需再提。”

    嬴政开口,于蒙毅面前将曾经的黑历史揭过。继而转向袁天罡,道是可否请阴差上来。于是蒙毅恭谨应是,并不问理由,只是对袁天罡露出温柔亲切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候袁天罡动作。

    第052章 第 52 章

    “噫, 究竟是何人在传唤我等?”

    纣绝阴天宫中,牛头马面面面相觑,发出感叹。自是察觉到冥冥之中那一丝牵引, 感受到阳世人间之内, 有修行中人起了符篆传召。只是脚下踏出, 周遭种种仿佛形成阻隔。恰似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根本便无法将心神传递, 更无法对此做出回应。

    此二人原本以为只是自身受创颇深,法力尚未回复的缘故。不过很快便又意识到,这其实并不影响他们以真身降临到人间的。所以——

    “难道是日将出,天将明, 阳世之中公鸡报晓, 夜与日交换之际?”

    牛头马面不由得骂骂咧咧,只以为是有什么叫师门护持的、尚未遭受过毒打的小天师在拿自己开涮。毕竟这阴阳之间各行其道的规矩虽然并不严格,更有许许多多的空子可以钻。可是大白天见鬼叫他们出现在尘世之中什么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礼貌的。

    并不怎么礼貌的袁天罡于嬴政和蒙毅的目光之下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而后扭扭捏捏的表示, 大概也许或者可能,是阴曹地府之内的一众阴神门集体外出,所以迟迟无法给出回应,更无法以真身前来。

    又抬眼望了望天色, 而后不无尴尬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道是这其中或许同夜色将近有那么一点点的关联?

    当然, 袁天罡也好纣绝阴天宫内的牛头马面也罢, 俱是心中打鼓, 知晓这并非是决定性因素。不过单纯就眼下而言,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蒙毅目光飘忽,似乎对此有几分不同的看法。很明显是知晓什么不一样的内情。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的袁天罡双眼微眯, 便欲开口对着蒙毅询问因由。然后便见嬴政摇头,轻描淡写的开口,表示并非是如此因由,更非是这样的原因。

    所以阴曹地府之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啊摔!

    袁天罡有些抓狂。但若是想要因此而秦皇陛下对自己做出解释,却又似乎不能。因而袁天罡很是见机识趣的将目光转向蒙毅,希望这位秦皇陛下再是宠信不过的臣子能够对着自己将心中的猜测吐出。

    不过就事实上而言,蒙毅同样对此一知半解。并非是全然清楚,更非是将所有的因由尽在掌握。只是内心里本能的将这样的事情同皇帝陛下、同王翦等人率秦军攻伐冥府相联系起来。认为这其中,必然有着更深层次的联系。

    但蒙毅所知的种种尚未来得及对着袁天罡说出,便见玄衣高冠的帝王抬脚走过,一条全然不同的、分明是属于亡者所有的道路出现在近前。通往的似乎恰是冥府,恰是渺渺冥冥,不为生人所知的世界。???!!!

    白忙活了半天,却什么效果与反应都未曾得见的袁天罡:

    合理怀疑,这里有人开挂!

    开不开挂不好说。跟随着嬴政于脚下的道路间走过,等到再抬眼,夜色与暮色笼罩四野,惨白的月光经由头顶而洒下。于是袁天罡与蒙毅便知晓,他们再度来到了冥府,来到了这世间亡者的归途。

    有河流流水的声音传递到三人的耳,上下左右四方似乎俱是一派茫茫。直至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界限被穿透,嬴政几人所处,恰是一条河流。

    鸿毛不浮飞鸟不渡,黑黝黝的、看不到底的冥河。

    河两岸有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的曼珠沙华,有似乎在不断变幻着样貌与形态的客栈出现在其间。更有道士煮茶,遥遥举盏,似是在等待与欢迎着这几人的到来。

    是东华。

    于是自觉或不自觉的,袁天罡忽然想到此前自己同李淳风一起带着秦皇来到地府之时,于接近九幽黄泉的位置上惊鸿一瞥,却始终未曾达到的、似是建立在冥河之侧的客栈。

    黄泉路、奈何桥、三生石等种种俱不过是偌大冥府的冰山一角,是叫昔年的酆都大帝纳到地府统治的一部分。但在此之后,在十殿阎君及地藏王菩萨等的统治之外,同样有大大小小的势力及位置,尚需要探索。

    尚不曾被纳到阴司的统治之内。

    袁天罡说不清楚眼前这望之便不寻常的客栈是否在此之列,只是当再看到这位帝君之时,袁天罡却是不由得暗道一声果然,生出某种尘埃落定之感。只觉得东华帝君同秦皇之间,当真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见不得人的交易。

    但不管这样的交易究竟是如何,东华也好嬴政也罢似乎都是未曾避着人的。于嬴政在檐下落座的那瞬间开口,东华话音悠悠然道:

    “还未恭贺大秦皇帝陛下将那皇陵地宫之中的封印揭开,于此冥府之中,当可以据有一席之地。若是操作与运用得当,便是一殿阎君的位置,亦并非是不可以图谋。”

    不管十殿阎君自身实力如何,于那诸多大神通者眼中,又具有着怎样的位置。不可否认的是其身份与地位于这世间的很多生灵而言,显然是极特殊与不同的。值得不少野路子出身的妖魔为之奋斗终生,不可奢望。

    但于这之中,显然并不包括嬴政的存在。即便史书工笔也好八百年前真实的历史也罢,这帝王都似乎有过寻求长生与不老的事迹。又或者说六合一统着眼于天下、着眼于万世一系的帝王,所看到的从来便不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更非是那些留存在他人口中的权势与富贵。

    因而嬴政摇头,恰如同此前拒绝东华欲要引渡其升仙提议一般开口,傲然且无所畏惧道:

    “帝君当知晓,朕所要的,从来便不仅仅是如此。况且,”

    语音微顿,眉目微扬,现出几许宛若利剑一般的锋芒。嬴政开口,以手掌于虚空中拂过道:

    “这同样符合你等的诉求,不是吗?”

    事实上嬴政对东华及其背后神明的诉求并不了解,但这并不影响这帝王通过那诸多种种的事项而做出推断。至少就暂时而言,他们的目标似乎一致。因而嬴政并不介意将这话题挑开,寻求这不知真假的盟友与支持。又或者说纵使举世皆敌,可在一切尚未曾真正成长起来之际,嬴政并不介意有所合作。

    各怀心思各取所需,自有机锋在彼此之间流转。伴随着嬴政以国灵之身手掌拂过话音落下的,是虚空之中画面显露,呈现出来的恰是秦军兵临枉死城下,黑压压的箭雨一轮齐射之间,有城门洞开,披甲执锐的骑士单人匹马,从其中走出。

    嬴政身后,蒙毅目光微动,现出几许惊疑。而袁天罡同样面带恍然,认出这正是此前将要到达九幽黄泉之际,于那彼岸花海中,遇到胡亥之前,几人所见之骑士。

    这人

    袁天罡眉头微皱,虽然未曾如李斯、蒙毅一般,只一眼便将那骑士身份知晓。可是心中同样浮现出不少的人名,有所猜测。只是现下眼见得那骑士从枉死城中骑马而出,似是有以一人而对千万人,同那黑压压的秦军拼命之意。心中却是不由得生出几分怪异。

    虚空里的画面于此戛然而止,定格、停留在那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及黑水龙旗之上。嬴政开口,再是平静与理所当然不过道:

    “朕想要什么,自会使人去拿。区区一殿阎君之位置而已,又如何能叫朕为此而大动干戈,使朕侧目?”

    这帝王如是言,自是不掩其自信与狂傲。一旁的东华点头而后又摇头,开口,对嬴政做出提醒道:

    “既然如此,那么陛下当最好尽快将阴司占据,使相应之阴阳往生秩序尽快恢复,以免引起过多的警觉。毕竟,”

    东华轻笑。似是玩闹,又似是警告意味十足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执掌了阴曹地府无数年的十殿阎君之积累,自然不可能一夕倾颓,于嬴政一剑之下便化作乌有,再没有任何痕迹留存。更不会由此而失去所有反抗手段,只能够但凭鱼肉。叫嬴政手中军队,摧枯拉朽一般碾过。

    这样的道理东华明白,嬴政同样是明白。只是恰如同昔日纵横天地的龙族现而今退居四海,甚至是成为仙神门案上的佳肴一般。阴司地府,十殿阎君

    同一众阴神们打过交道的嬴政不由得于此发生一声嗤笑。而后对着东华举杯,问出疑惑。

    同样是横亘在袁天罡心中良久的问题。

    “帝君想要做什么?”

    石破天惊有惊雷炸响,终年难得一见的雨水从冥府的上空中落下。东华缓缓显露出笑容,不答反问,对着这帝王道:

    “起风了,所以,你能做到哪一步呢?”

    枉死城外,率领大军至此的蒙恬目光微凝,抬手,使人停止进攻。将目光落在了那单人匹马,从城中走出的黑甲骑士之上。良久,方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开口,冷声诘问道:

    “李信,你欲何为?莫不是要同我大秦、同皇帝陛下为敌不成?”

    第053章 第 53 章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纵使面目与身形都似乎是被遮掩都处在那铠甲与狰狞的鬼面之下,然而仅仅是一眼,此前的李斯也好隔着空间望过来的蒙毅也罢, 又或者是现下里的蒙恬。谁又会看不清楚, 那骑士的真实身份呢?

    不过是尚且留了几分体面, 未曾真正将这一切揭露而已。但战场之上,别有用心也好受到胁迫也罢, 蒙恬自不会因此而有任何留情,更不会因此而将那所谓的同僚情谊顾忌。不过是你死我活,兵刃相向。当然,这并不影响于蒙恬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袁天罡先是惊奇, 既然生出几分恍然。

    几分豁然开朗,果然是如此之感。个中因由且不去细说,枉死城内,李渊及建成、元吉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良久,方才有李元吉开口,没话找话道:

    “说来我陇西李氏便是起源于此,我等可是要前往助阵, 共抗来敌?”

    李唐皇室自称是起源自陇西李氏,而陇西李氏又自称是李广后裔。至于李广, 对没错, 就是那个箭术天下无双, 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时最强的那位飞将军李广, 则是李信后代。

    所以由此算来,莫说是李渊父子三人, 便是原身同李信之间,多多少少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的。

    不过李元吉口中虽是说着想要认祖宗抱大腿的话语,面上神情却是不免有几分凶神恶煞,显然是对这便宜祖宗有几分不满。究其因由,不过是现下之局面,叫李元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优势在我这样的话语来。自然无从对这便宜祖宗表示出敬意,表现出任何想要攀亲的想法及打算。

    甚至于父子三人对视过一眼,不免有些遗憾。

    若是早早地知晓其人身份,将其绑了送到那秦军之中,不知可否因此而受到嘉奖。叫他们父子三人不至于因此而担惊受怕,唯恐自身因此而落得搬砖修长城的地步?

    最终的结果究竟会如何不得而知。只是现下彼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随着蒙恬声音落下,自枉死城中走出的李信面上层层狰狞的鬼面落下,呈现出来的确实是于蒙恬等人而言,再熟悉不过的颜。

    只是这之间所间隔的并不仅仅是时间,是岁月,是把百年内的种种。纣绝阴天宫内,不乏有阴神开口,提出疑虑道:

    “以这李信一人,便当真可行?”

    又道是其虽为大秦名将,可若是单凭此一人的存在,便想要将那秦军的步伐阻隔,那么无异于痴人说梦。纵使在落到冥府的无数年中,十殿阎君于此人身上的投入,同样不在少。但

    有阴神摇头,发生一声长叹。目中隐隐流露出恐慌与畏惧。

    这样的恐慌与畏惧自然非是因李信又或者因枉死城外的秦军而存在,而是秦皇,是那本当被沉眠、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的帝王。

    始皇帝,嬴政。

    于是有阴神彼此对视过一眼,忽然意识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险些叫他们所忽视的事实。那便是只要嬴政一日不死,不被镇压,那么留存在他们心中的阴影与影响便会一直存在。叫他们心中,并无同那帝王相对上的勇气。

    这本没有什么,毕竟这些阴神们从来便不是以武斗而见长。只是若想更进一步这帝王俨然成为阻道之敌,成为这些阴神心中的魔障。只不过——

    “本王与秦广王多年工夫与谋划,又怎会是全然没有半点效用,枉费了心思呢?”

    卞城王以手捋须,开口,目光遥遥望向远方,枉死城方向,显露出神秘的笑容。伴随着此话音而落下的,是枉死城外,李信周身生出变化。

    这样的变化本是极细微的,并不足以造成任何的影响。只是伴随着面上狰狞的鬼面落下,蒙恬等自是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出,李信身上的状况有几分不对。

    俨然一副遭受到了控制,身不由己的模样。

    蒙恬眉头皱起而后又平复,然后在下一瞬间,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脚下的泥土间,有血气在蔓延,有一只又一只的手、一张又一张的人脸从中探出,带着恶意与怨毒。要将所有的种种带到深渊与尘土里,至于同他们一般的位置。

    所有的一切俱是在无声息里进行,没有任何声音透出,更不曾引起任何的轰动。而李信面上狰狞的鬼面掉落,骑在马上,目中同样有恶意、怨毒与红芒闪烁。

    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反应,更未曾有任何神智留存。

    恰似是一具全然失去了自我的傀儡。

    秦人的战斗力自然是极强的,更何况此刻的蒙恬手中所握有的,恰是一支具有着极高战斗素养且服从号令的军队,一支阴兵。只是鬼神之间的战斗方式对刚刚自沉眠中醒来的秦军而言,却又似乎有几分不太适应。

    遑论秦广王、卞城王等阎君,确实是在李信身上花费过心思的。

    虽然这样的心思未必是李信所需要,更非是其理智所想要承受。但诸般手段祭练下来,拥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手段同样在情理之内。那忘川黄泉之侧的客栈之中,细雨纷纷而落下的屋檐之下,便有东华帝君开口,对着嬴政做出提点道:

    “如果你对此世之间有足够了解的话便应当知晓,以一人而对千万人,半夜飞剑取人头,甚至是抽刀断水摘星挪月,其实是存在的。”

    “十人,百人,千万人又如何?蝼蚁而已,并不足以倾天。”

    东华所言的自然是真实,至少是某一部分的真实。

    东土大唐之外的真实。

    妖魔显世愈是靠近西天极乐之地的地方,人道力量愈发薄弱,而世人之疾苦、反抗对那些强大的妖魔而言,是如此的渺小且不值得一提。更不足以传递到那诸佛菩萨的耳。

    蝼蚁之力安可倾天?

    对那些妖魔、那些仙神菩萨而言,彼处的凡人便是蝼蚁。恰如同此刻的枉死城外,纵使秦军再如何强大,可是当诡异的一幕幕生出李信的身形因此而膨胀,似乎较之以法相天地更加广阔的术法张开,原本黑压压的几乎足以将冥府那轮月色遮蔽的秦军同蝼蚁之间,似乎再没有任何区别。

    纣绝阴天宫内,卞城王抚掌而笑。不无得意的望向左右,开口道:

    “诸位同僚以为,这尊护法冥神如何?”

    继而将眉头皱起,似是因此而生出几分遗憾。只道是如此盛况,可惜秦广王不在。

    未曾得见,更未曾有机会将这成果验收。

    座下有阴神恍然。终是回忆起五百年前孙悟空大闹地府,撕毁生死簿之后,秦广王等深感神通手段欠缺。一旦遇到如那猴头一般善于实战之辈,不免落在下风。

    只能够舔着脸赔笑,叫地府威严扫地。

    十殿阎君也好地府一众阴神也罢,虽然有着唾面自干能屈能伸的本事。但能够站起来,谁又愿意弯下身子,控背躬身对着那些所谓的上仙、诸佛菩萨们赔笑呢?

    但很可惜,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地府阴神们的实力

    恰处在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十分尴尬的位置上,难以提升。

    “我等又为何不仿照那佛门手段,造出几尊护法冥神呢?”

    当是时,便有秦广王开口,给出提议。卞城王等随之附和,于此冥府中很是掀起一阵动静。只是五百年时光转瞬即逝,虽然对仙神们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地府之中,时光流速却又有所不同。

    阴神们本以为秦广王失败了的。未成想

    枉死城外,李信目光垂下,所看到的是黑压压的蚂蚁,是一粒粒的微尘,是聒噪且有几分烦人的声响。至于那城池

    在身形无限膨胀的李信眼中,又哪还有什么城池?不过是一尊四四方方的、并未曾有多大的礼物盒而已。

    脚下踏出,秦军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并不足以对其产生任何的影响。有昔日同袍的阴魂,似是在其脚下散开,未曾留有丁点痕迹。

    似是有雨丝拂动的檐下,蒙毅目光紧紧看着虚空中的画面,身形绷直,脚下似是想要踏出。却又在目光触及到君王背影之时一点点放松,等候吩咐。

    嬴政以目光垂落,并未曾在那画面之上停留。只是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将东华的话语复述道:

    “蝼蚁之力,便当真不可以倾天吗?”

    风止,天地间一片静寂,并未曾有谁因此而给出答复。只是嬴政以手抬起,将目光落在了那手上。

    这自是一双养尊处优的,生杀予夺且极具力量的手。

    手上有着薄茧。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见识且感受过那一剑的风华之后,没有阴神会怀疑,这双手的主人,是否如想象中的那般将权柄遗失,抑或是同世人想象的那般归于尘土,再无法掀起任何的风云。

    嬴政以手按在了剑柄之上。

    第054章 第 54 章

    嬴政身后, 蒙毅也好袁天罡也罢,俱是眉头微跳,将心提起, 等待却又担忧着这帝王的动作。然而几人未曾注意到的目光之中, 细雨不知何时停止, 转瞬无痕。

    唯有东华指尖,杯中茶水似是在轻轻晃动, 带起一片碧波。

    这仙神的眉眼似是在氤氲的茶雾间隐没,被沾染上神秘与神圣的气息。而在东华的对面,嬴政指尖落在剑柄而后又松开,却是缓缓露出笑容。开口, 似是自言自语, 又似是问过东华道:

    “既然是如此,这诸天的仙神菩萨们,又是因何而畏惧和害怕呢?”

    将世间之生死轮回执掌,阎王叫你三更死, 谁敢留人到五更又如何?尚需得控背躬身,对着人间帝王俯首,甚至是阴谋算计。更不必说那西天灵山内,八大金刚起一阵轻风便至东土。可纵使神通术法无双, 却于长安城外驻足,不可近前。

    唯恐将本相泄露。

    这是《西游记》中所载, 原身本应当经历的种种。纵使无有嬴政这位神代帝王的存在, 纵使落到那仙神菩萨的算计之中, 人间、东土、大唐于仙神们而言, 同样具有着极重要的位置。

    并非是其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不值一提。

    东土大唐之外究竟是如何尚且不说, 可在此范围之内,仙神也好诸佛菩萨也罢,显然是未曾有想象中的神通广大与地位崇高的。况且——

    嬴政目光与神情虽然未曾有任何变动,更未曾因此而有任何退步极相让。可是属于这帝王的思维与思绪,却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跑远了的。

    八百年前的秦皇崇高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崇高,嬴政所为的是天下一统神州永安,是叫世人朝有食暮有所将分裂与割据局面结束。使心中的理想与蓝图、构想得到实施。可同样的,嬴政所为的是自身的统治,是大秦、是赢姓的千秋万代,万世一系。一世二世而至千万世。

    即便嬴政心中清楚,这世间并没有万世不灭之王朝。但这足够自信同样足够疯狂的帝王总是愿意做出挑战的,并不畏惧于前路的艰难险阻,更不愿意就此而有任何的妥协及退让。

    以凡人之身而行非凡之事,在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中,嬴政失败亦注定会失败。

    人之生老死病不可避免,而嬴政恰恰是暴毙在沙丘行宫,在一个最是不曾想过的时机之内。

    旨意被扭曲和篡改再是信赖不过的臣子选择背叛,偌大的帝国由此而走向倾颓及灭亡。一切俱是在弹指瞬息间,在短短的时间之内。

    “始皇既殁,胡亥极愚,郦山未毕,复作阿房,以遂前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史书工笔,后人评说。纵使嬴政不曾在意亦不会因此而陷入无能的暴怒,没有任何结果与意义的辩驳和纠缠。可是当自原身身上醒来之后,嬴政却是一字一句细细研读了的。

    甚至是于笔下做出抄录,在内心里做出点评。似乎是极淡漠又似乎是极冷锐的眉眼间,因此而生出薄凉的、并不屑于有任何解释的笑意。

    唇角轻轻勾起,目中并没有任何情绪遗留。

    但这喜华服,好美食,爱吃鱼,喝露水,拥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与情操。背靠强秦,衣食住行等种种无一不精,无一不是美好的帝王却又从来都没有想象中的矫情。更非是非得头破血流,亦听不得任何逆耳、忤逆之言之辈。

    自有其做为王者的胸襟与度量。

    因而从那一个又一个的字句中,嬴政所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大秦的二世而亡,是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起落兴衰。更有某些更隐秘与重要的,不可以被言说的东西。

    况且秦皇虽然孤独、冷漠、铁血且无情,将世间的凡夫甚至是自己都视作是工具,没有情感的工具。但嬴政当真轻看天下人,轻看那些所谓的黔首与蝼蚁吗?

    未必尽然。

    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在后世的记载里并不曾吝惜过民力的秦皇,自然是清楚民力所能带来的影响与力量的。山川可移河流可以被更改,蝼蚁之力,又为何不能倾天?

    若是当真无法倾天,那些仙神菩萨们,又是在畏惧、害怕,甚至是算计什么呢?

    古老的仙神面前,嬴政因此而问出疑问。然而所问向的又不仅仅是东华,还有大秦的二世而亡,有那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与史书工笔里的帝国。

    目光灼灼本是恍若古老塑像的、并不具有太多生人情感的眉眼间似是有火在燃烧,又似是有漫天星辰倒映在眼底,呈现出不一样的色彩。心中微动,同嬴政四目相对的东华也好站在其身后的蒙毅与袁天罡也罢,分明是感觉到这帝王问的是仙神菩萨与蝼蚁,是那枉死城外的景象。

    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还有那强大的、不可一世的,于史书工笔里被灭亡了的大秦。

    嬴政在正视大秦的灭亡,正视后人对那段称不上了解的、被扭曲篡改和遗失摧毁了典籍史料的过往的评说。功过与臧否,纵使时光重来再回到八百年前,嬴政的很多政策与法令、法度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君王的意志同样不会因此而生出妥协。

    但无人可以确定与知晓嬴政在这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只是随着嬴政周遭之气质而生出改变的,是那枉死城外的战局,同样生出变动。

    纣绝阴天宫内,一应阴神面上的笑意尚来不及撤去。口中的吹捧与愉悦尚未曾说出,便见那本以为逆转了的形式再度生出转变,却是蒙恬指挥之下,本是如同蝼蚁一般的、叫李信随脚踩过的秦军在反扑。

    单纯的蝼蚁的力量自是不足以倾天,更不足以对那叫秦广王等费心祭练了的、想要将之打造为护法冥神的李信生出反扑。只是恰如同昔日的嬴政使人攻打楚国一般,二十万不行便三十万,六十万。

    总归,那强大的楚国是在秦人的攻伐之下灭亡了的。昔日的楚国如此,今日的大秦归来之战

    沉着冷静有命令被层层传递,展翅欲飞的玄鸟图腾与黑水龙旗在那黑压压的秦军上空飘扬。如同轻烟一般散去的魂灵在那旗帜的下方重聚,再度变幻出身形凝聚了模样,投入到战场。

    “帝君以为,朕因何而存在?”

    相隔了漫长空间的客栈檐下,嬴政忽然问出仿佛是不相干,同此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而在那战场之内,则是有古老的号角吹响,有秦军结阵,踏步上前。

    兵戈扬起箭雨齐射,原本横扫六合的秦军恰如同严丝合缝却又高效运转的齿轮一般,于这冥府之中,在这枉死城外再运转起来。

    强弩在前,铍戈在后。弓弩为表,戟盾为里。

    这黑压压的、早便已经在这冥府中显露峥嵘的秦人军队,在法天象地之下,在被当作护法冥神而祭练成功的李信面前本算不得什么。毕竟那蚂蚁再多,又如何能够同大象相比较?

    “守”、“落”、“风”、“大风”。

    一个又一个的军令传递,一声又一声的整齐划一的声响传递天地。于此一瞬间,纵使有李信这尊被祭练完成的护法冥神的身影遮蔽天地,仿佛是足以将一切荡平。可那枉死城内,李渊父子三人却是不由得抄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火热与复杂。

    自秦至唐的八百年时光里,军队之武器、战阵等种种早已经生出了变化和改变。只是纵使再如何的不通军事再如何的废柴,可做为一个对权势、野心等种种有着欲念的皇室成员,对于这样一支令行禁止战斗意识高昂,似乎全然无所畏惧且如指臂使的军队,又如何不眼馋,不想据为己有呢?

    父子三人心中不免由此而生出遗憾。

    为这军队不属于自己且尚要被毁灭而遗憾。

    毕竟再如何规整且具有强大的战斗力又如何?那些箭雨也好刀枪斧钺也罢,俱是无法于李信身上留下任何印痕。但李信的脚,却似是到了那战阵中,抬起,将要对着那玄鸟图腾及黑水龙旗而踩下。

    毁灭你,于你何干?

    事实上这似乎未曾有任何自我意识的、全凭着本能而行的傀儡、巨人不过是随意走了几步而已。根本便未曾有任何过多的招式,更未曾有什么精妙的打法。但仅仅是如此,便足以造成伤害,足以叫秦军所维持的战阵被冲垮,被切割,被成片成片的带走,化作轻烟而消逝。

    只是纣绝阴天宫内,一众的阴神们却感受到了压抑,感受到了警兆,感受到了某种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平静。恰如此前于那六道轮回之所,嬴政以手中长剑出鞘,滚滚大势之下,纵使是天庭敕命册封执掌了生死轮回的阴神,同样是土鸡瓦狗同样是蝼蚁。

    根本便无法做出与提起任何的反抗。

    所有的一切俱是冰消雪融,为此而让路。

    “但这又怎么可能,秦皇,秦皇分明是尚未曾出现。况且那样的剑”

    有阴神倒吸一口凉气,关注着战场,试图将自己说服。

    在他们的意识与认知里,那样的剑于嬴政而言,当是具有极大的消耗的。定不可以长久,更不可以时时用出。合当做为压箱底的手段才是。

    第055章 第 55 章

    那样的剑对于嬴政而言究竟会有多大的消耗, 又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尚且不说。在一切未曾落定秦皇未曾被镇压,盘踞与横亘在心头的阴影未曾被彻底驱除,十殿阎君也好一众阴神也罢, 实则很难提起同嬴政相抗衡、至少是正面相对的心思与手段。

    但在这某一瞬间, 这些阴神们忽然意识到, 纵使李信这样一尊护法冥神能够将枉死城外的秦军挡住甚至是摧毁,可是那秦皇及秦皇手中的剑

    有阴神摇头, 发出一声叹息。不无庆幸道:

    “纵使秦皇出手,可那样的剑,嬴政又能够施展几次呢?一个本当被埋藏在历史尘埃里的帝王”

    这一应的阴神们自然是无从思考与知晓,嬴政因何而回到这世间, 又因何而存在这样的问题。嬴政对面, 东华帝君同样未曾因此而给出答复。不过是目光悠悠,似是望向远方,又似是望向久远的时空岁月里。理不直气也壮,好似是耍赖一般开口道:

    “本座是神, 先天而存在的古老神明。人间之祸福与命运种种,甚至是你之存在,同本座之间又有何干?”

    “本座因何要关注?又因何要对你之问题,给出答案?”

    但这样的态度恰恰是证明了, 眼前的仙神对嬴政口中问题的答案,应当是知道的。于是嬴政轻笑, 将目光收回, 并未曾于此多做纠缠。而在那枉死城外, 在李渊父子三人口中对城外秦军那似是遗憾又似是幸灾乐祸的叹息尚未曾落下之际, 此间之种种再度生出变故。

    是那振翅欲飞的玄鸟图腾及飘扬的旗帜因此而落下,而被踩落、践踏在尘土里, 因此而被破灭和毁去。

    似是晚风吹动落叶一般,摧枯拉朽却又恍若未曾有任何针对的攻势之下,黑压压的秦军因此而溃散、而被打乱和抹去,化作轻烟袅袅,再没有痕迹。

    然而这不过是开始。因为就在下一刻,在下一瞬间,有极细微的、几不可查的声音于天地间响起,整个上下左右四方,仿佛因此而陷入静寂。

    目光垂下,指尖握紧而后又松开。有那么一瞬间,袁天罡只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似乎无限接近了那答案。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未曾弄清楚,更未曾弄明白。只能够徒然的看着嬴政与东华之间的机锋,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但嬴政与东华对接下来的结果却显然是清楚了的,并不曾再投以任何的关注及反应。不过是东华起手似模似样的算过,开口,对着嬴政道:

    “那取经人十八载以前的命数早已经定下,掐指算过,当应该是转世投胎,托生人世之机。本座想来,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处理,便就此别过,不再留你。”

    这仙神如是言,伴随着其话语而落下的,是周遭之种种都仿佛因此而变得模糊。檐下,东华的面容与身形同样变得缥缈和虚幻。

    周遭之天地因此而转换。唯一飘荡在空气中并且留存在嬴政耳边的,是东华未尽的话语,恍若是告别。

    “下回再见之际”

    下回再见之际究竟是如何东华并未去说明,只是随着脚下站定,落到实处,袁天罡与蒙毅发现,几人似乎恰处在那距离枉死城不远的幽冥背阴山上。

    山中鬼怪幽魂叫那战斗余波冲击,各自隐没不说。蒙毅与袁天罡抬起的、带了惊讶与震惊的目光之下,有雪亮的、初始时不过米粒大小,俄而不断延伸和拉长的光芒自李信的胸前透出。

    那似是一道剑光。

    一道惊才绝艳的、留存在其皮肉间直至此刻方才爆发出来的剑刃光芒。

    “是秦皇”

    纣绝阴天宫内,关注着此一幕发展的阴神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进而失声。回忆起此前六道轮回处,叫嬴政及手中长剑支配的恐慌和恐惧来。

    自觉或不自觉的,袁天罡同样回忆起李信此前带着胡亥拦路之际,这位大秦皇帝陛下射出去的那一箭。

    秦皇的箭术自然是不错的,便在八百年前,嬴政于沙丘行宫里暴毙之前的数月里,嬴政尚且于海上亲自将大鱼射杀。

    膏流九顷,骨充栋木。

    然而剑与箭对嬴政而言,却又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毕竟国灵之身此前将天劫度过之际,嬴政曾以手中之剑做为箭矢,对着白衣观音射出。

    当然,有关秦皇射杀大鱼的记载袁天罡本以为其中或有夸大,抑或是那八百年前的秦皇所倚仗的不过是弓箭连弩之力。然而此冥府之内,彼时尚不知晓眼前的是秦皇而非是唐皇的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却又是亲眼见得嬴政将那一箭射出了的。

    仅一箭便叫彼时披甲执锐的李信坠落马下,甚至去势不绝,使彼时胡亥所乘坐的马车被洞开,显露出其中的人影来。

    难道说那一箭所带来的影响,其实并不仅仅是如此。直到此刻,方才被彻底的爆发出来吗?

    想到此处的袁天罡有些麻瓜。不由得瞳孔地震心中充满极大的震撼,一时间竟只觉得这位大秦皇帝陛下是如此的神秘莫测,不可揣度。

    当真是恐怖如斯。

    但很快袁天罡却又意识到,并不仅仅是如此,又或者说这并非是主要的原因。这位不修神通不通法术的秦皇此前所射出去的那一箭,不会亦不当有这样的威能。所以——

    原本极细微的声响在一点点扩大,在传递到在场每一个生灵的耳。有那么一瞬间,袁天罡敏锐的注意到,蒙毅的状态与神情似是因此而生出改变。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袁天罡很快便意识到,这并非是无来由的。因为在那幽冥背阴山下,在那破损且因李信的存在,而使秦军遭受巨大冲击的战场中,有巨兽在苏醒。

    在将那战争机器与血肉磨盘转动,向着世间发出怒吼。

    是风,大风。

    是大秦万胜。

    是大秦万年,陛下万年。

    由微小而至强大,有模糊而至清晰,秦人的战歌在这空间当中响彻,无数尚且残存的士兵将手中的兵器举起。

    有光,有火,有黑色的洪流奔腾。玄鸟的图腾从那地面的泥土里升起,似虚还实的黑水龙旗在古老的时间长河里显露出身形来。

    飘荡在此间,再度立于这枉死城外。

    身上铠甲层层崩裂原本庞大且无坚不摧的身形似乎同样因此而受到掣肘,李信那原本叫恶意与红芒等种种笼罩的双眼之中,似乎同样因此而现出一线清明。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唇角无声嗫嚅,应和着空气中古老旋律与战歌的歌声将要由此而吐出。目光垂落,好似受到极大的惊讶与惊吓一般,李信对上了嬴政的眼。

    脚下不自觉后退,原本经由地藏王菩萨以大法力和大神通建造的城池、那枉死城的城墙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踩落在李信脚下。然而在李信眼中,却是再无法看见任何事务及景象。

    纵使位置颠倒李信仿佛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秦皇,恰如同八百年前的无数时间里嬴政纵使站在那至高处,俯视着众生。但李信的心中,却是生不起任何的欢喜及愉悦,甚至伴随着无尽的不安与惊惶。

    几乎是本能的想要俯首想要对这曾经的故主表示臣服。甚至是俯首帖耳,为自身之冒犯与八百年前的种种而请罪。

    “杀了他,踩死他,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

    早已经冷却的、并不存在的血液与难得清明的灵魂间有什么在冲撞和叫嚣,在试图将李信内心中之恶意、怨憎与残暴等种种心绪挑起。使其对着嬴政下手,将这帝王抹去。

    但君王抬起的、再平静与冷冽不过的目光之下,下方恍若战争机器一般高效运转的秦军攻击之中

    “废物!”

    纣绝阴天宫内,卞城王跳脚。面色铁青,无能狂怒。显然是意识到自始至终,那叫他们所忌惮和畏惧的秦皇,其实是未曾动手的。

    蝼蚁之力是否可以倾天不好说,但这些从那皇陵地宫里醒来的、曾经横扫六合的秦军,似乎远较之以想象中的更加难缠。且在不断与迅速的成长。

    这是一支同过往阴兵全然不同的,仿佛是无畏无惧且拥有着巨大成长潜能的军队。而此纣绝阴天宫中,一众阴神们所畏惧和担忧的,除了那秦皇之外,似乎又要再增添一项。

    恍若漏气一般,属于李信的身形在一点点缩小,飞快且急速的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有如同潮水一般的秦军阴魂上前,将这位曾经的大秦将领绑了。破落的枉死城城墙之外,至此,再无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支军队将这城池纳在掌控之中。

    城内,李渊父子三人苦了脸,思虑着用钱财来避免修城墙修驰道服徭役的可能。纣绝阴天宫中,一派说不出的气氛之中,忽然有阴神开口,幽幽做出提醒道:

    “算算时间,那位地藏王菩萨,应当是要出面了吧?”

    第056章 第 56 章

    那本为世间枉死之人所归的枉死城很快被接收, 李信被押解至了嬴政跟前。玄衣高冠的帝王目中并未太多情绪,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摆手,示意使人押下去。

    自始至终都未曾有任何回头。

    然而便在身形被锐士提起, 将要带走的那瞬间, 李信忽然剧烈挣扎并且跪倒在地。开口, 用那似乎久未曾言说过的、恍若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道:

    “皇帝陛下,”

    嬴政脚步停下。冥府惨白的月色洒落在这君王的背影间, 一派寒凉。似是一尊亘古留存的雕塑,并不曾带有任何生人的气息。又或者说这国灵之身的存在本就是神圣的,是此世所不曾出现和本不应当出现。

    昔日秦皇的意志与灵魂为里,现而今大唐之人道、皇道气运为表。呈现出来的, 是恍若深渊一般一眼望不到底的神秘莫测冷硬与寂然。

    世人眼中铁血至极的秦皇并未曾有想象中的残暴。那些犯下过错的臣子, 不管是赵高还是李信,八百年前的嬴政都选择过将其赦免甚至是再起用。但那位曾经的中车府令且不必再言,李信

    嬴政终是回了头,侧首, 语音里无甚起伏与波澜的提出疑问道:

    “刘邦至咸阳之时,将军在何处呢?”

    李信,李信在

    史书工笔里,李信因功而被封为陇西侯之后的记载已经佚失。甚至有人不无恶意的猜测, 道是李信功高震主,早已经叫嬴政赐死。但王翦尚可以于嬴政手下善终, 李信又究竟有什么样的功劳, 值得这意在天下的帝王动手呢?

    李信去向且不去说, 其子孙李仲翔为汉初河东太守、征西将军。这位可是帮助刘邦起义, 为刘邦、为大汉开疆扩土,南征北战之辈。

    是汉初的将领。至于那位不能封侯的飞将军李广, 便是其后代,是世代投身沙场的将门世家。自然是得享富贵且得到了重用的。

    君王的话音之下,李信无言。自然知晓那些隐藏在史书记载里的真相,早已经叫这帝王看破。而所谓的狡辩于此,并没有任何意义。说什么,难道要李信告诉秦皇,自己从未背叛过陛下,不过是选择了冷眼旁观,坐视着这大秦的灭亡。不过是为家族子孙计,默许甚至是任凭了子孙站在不同的阵营之上。

    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又如何?李信唯一所做过的,不过是在刘邦至咸阳时希望沛公保留秦王子婴性命。虽然最终,子婴同样是叫项羽所杀。但

    难道要叫李信告诉秦皇,自始至终,陇西李氏都未曾有过同大秦共存亡与共患乱的想法。甚至是迫不及待的对着新朝谄媚讨好,想要为子孙后代搏出一条路来?

    “为名来,为利来,为权势与地位,又或者是那心中理想,想要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大秦,从来是不在意这些的。”

    一片寂然之中,嬴政终是开口,将那沉默打破。以指尖摩挲过腰间剑柄,理所当然道:

    “所以尔等作壁上观也好,冷眼旁观也罢。甚至是落井下石,对朕而言都不重要。”

    这帝王如是言,似是在因此而承认错误,做出反思。

    “总归是朕予了那些人趁虚而入的机会。但,”

    随着嬴政话音停顿,众皆拜倒,诺诺无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便是同这一切本没有任何相干的袁天罡同样心头猛跳,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要将地面看出一朵花来。

    然而最终落在李信耳中的,不过是一声叹息,一点几不可闻的话语。

    “将军你,终究是叫朕失望了。”

    时光仿佛因此而错乱重叠,自觉或不自觉的,李信忽然想到八百年前。那是,是秦王政二十二年。

    李信引兵二十万攻打楚国,却大败而回时嬴政未曾说出过这样的话语。君王自驰至频阳,亲自向王翦致歉,请其复出时未曾说出过这样的话语。甚至于这之后,嬴政力排众议使李信随王贲攻取辽东时,同样未曾说出这样的话语。但现在

    李信以头触地,深深拜倒,无言。所有的精气神仿佛因此而被卸下,便连灵魂亦因此而呈现出灰败的色彩。然而嬴政抬脚走过,却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停留与回头。不过是冥府惨白的夜月之下,有风将嬴政的话语传递,落到李信及周遭一众锐士的耳。

    “这会是你最后的机会。”

    恰如同枯木逢春原本干涸的河流因此而逢上甘霖,骤然间有勃勃的生机因此而由内而外的焕发。目光微微晃动,隐隐然间似是有涕泪留下,李信之面貌与精神因此而生出不同。恍若沙漠中干涸独行许久的旅人终是寻到了方向。

    纵使在这之后,当嬴政的身影自李信目光里走出。这位曾经的大秦将领对上的,便是廷尉姚贾仿佛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以及那似乎是充满了威胁意味的话语。

    “黑冰台走上一遭吧,将军。”

    是大秦上卿,同样是廷尉、黑冰台首领的姚贾如是言。挥手,使锐士将李信拿下。

    显然是还有问题与事情将要查明。

    毕竟立场如何尚且不论,李信所知晓的,显然要较之以胡亥这蠢人更多。虽然这并不影响,原本落在袁天罡手中的胡亥灵魂同样被移交到姚贾手里,接受刑讯审问。不过于此过程中,袁天罡这位不良人统领显然是同姚贾之间进行过技术交流与刑讯手段探索的。

    个中具体的过程如何尚且不去言明,彼此之间显然是各有所得。在为皇帝陛下服务的指导思想之下,极大促进了黑冰台与不良人这两大机构的交流与发展。为这本不当属于相同时代机构再接再励再创辉煌,于此世中更好与更进一步的发展而努力。

    原本游荡在幽冥背阴山中的怨魂等种种同样被荡清,被秦军锁拿,登记造册,投入到对战场的清扫与城池的修复等事情当中。而秦军扩张的脚步,同样未曾因此而停下,而是很快便至于那森罗殿中,到达那十殿阎君等一众阴神平日里办公、集会的场所。

    至此,嬴政以唐皇的身份游地府之时,崔判官等带着嬴政走过的地界尽皆叫那从沉眠里醒来的秦皇军队所占据。而长安城内,原本是在疯狂吸收知识并且引为己用,琢磨着如何尽快向上攀爬尽快身居高位的李斯同样叫嬴政打包了。就此开启白天在阳世当值,夜晚于阴间推动大秦接下来之建设与发展的生活。

    至于蒙毅、姚贾、老相冯去疾等,甚至是王翦、王贲、蒙恬之辈

    该说不说,活到老,学到老,只有知识与本事不会背叛自己。这八百年时间的空缺以及阳世所发生的种种,自然是要他们进行了解和掌握的。

    就,虽然但是,难道你们都不需要休息的吗?

    眼角微微抽搐,看着此一幕幕发展的袁天罡有些麻瓜。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于此仙神显世的世界中,虽然不敢说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但袁天罡自诩尚且算得上博学,算得上勤勉。只不过

    你们大秦平日里都这么卷的吗摔!

    对,说的就是你,蒙毅!还有你,李斯!昼夜不息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换着来是吧!

    还敢不敢给人一点活路了!

    哦对,还有那个谁,嫌自己一个人不够用把自个儿给劈成两半,阳间一半阴间一半是吧?

    还能不能更阴间一点!

    原来是秦皇陛下啊,那没事了。

    被迫参与其中并且承担了一定科普及开班授课功能的袁天罡仰角四十五度望天,双目无神,呈现出淡淡的、属于打工人的怨念与说不出的忧伤。

    不过大秦自有一套成熟的运转体系存在,即便在这八百年后可能稍显粗糙,但至少就目前就短时间内而言,在这冥府中尚且还是够用的。遑论这阴曹地府中,此时最为欠缺的,便是律令与法度。

    因而一切俱是在飞快的、有条不紊的进行且不说,嬴政于那森罗殿内将原本纳在手中的生死簿摊开,翻到其中的某一页,终是目光微凝。良久,方才是以唇角勾起,露出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笑容。

    于此同时,李斯、蒙毅关于森罗殿后,司房当中,诸多书册、名录、典籍等的统计同样有了结果。只不过个中所显露出来的含义与意味不免过于耸人听闻,以致于李斯与蒙毅对视过一眼而后又各自撇开,面上俱是有几分震惊。

    过往的恩怨尚未曾清算,嬴政同样未曾强硬的要求李斯与蒙毅之间的握手言和。只是君王的威仪与威严之下,在对君王效忠与效力这样的事情上,李斯与蒙毅之间自然是有着共同的目标与利益的。

    再者,李斯

    李斯自家人知自家事,想法设法修复君臣之间的裂痕尚且来不及。便是想要搞事想要使皇帝陛下所用的仅自己一人存在,亦不会选在这样的时机。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其间所透露出来的、有关阴曹地府甚至是十殿阎君、一众阴神的内容

    第057章 第 57 章

    纣绝阴天宫中, 不断有阴神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陷入到深深的不安与焦躁。口中喃喃,竟是对那迟迟未曾出现的地藏王菩萨同样生出几分怨念。

    “我等之所以牵扯其中, 本就是应那西天佛门之邀。怎么, 现在见事有不谐, 便想要使我等顶缸,好作壁上观不成?”

    有阴神口中愤恨, 语出嘲讽。只道是那西天佛门也好天庭也罢,俱是一丘之貉,半点都未曾将他们一众阴神放在眼中。继而面色发狠,只道是:

    “事到如今, 诸位同僚难道仍不准备动作, 想叫那秦皇将我阴曹地府彻底占据吗?”

    随着此阴神话音落下,纣绝阴天宫中,一片寂然。俨然为秦军占据了的森罗殿内,李斯、蒙毅携带了大量卷宗上前, 开口,对嬴政做出禀告。

    只道是赏善罚恶,因果报应,这本是于此仙神显世的世界中, 世间人对阴曹地府的认知。但……

    “我等翻阅卷宗,发现此间并无明确的律令与规则存在。一切种种, 俱是凭借……”

    蒙毅摇头, 似是对此阴曹地府中简陋的规则有所叹息。而一旁的李斯则是上前一步, 义正词严的开口道:

    “如此规则不明律令不清, 又如何长久,如何可以服众?所谓因果报应, 善恶奖惩,端看一应阎君与阴神判官心思。并无具体尺度存在。以致于这过往卷宗之中,冤假错案等种种,从来便不在少数。更不必说那漫天仙神,诸佛菩萨,谁还没有个门人弟子,看门坐骑。”

    这是一个鸡犬同样可以修炼人形,甚至是升天的世界。而所谓的六道轮回,世人死生等种种,则似乎是更像是在为了仙神们而服务。

    当然,如此去说或许有着夸大,有着危言耸听。但自李斯、蒙毅二人所呈上的、做出标记的卷宗间,在那《西游记》里更深一步所潜藏的真相里,嬴政自然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出这些的。

    一切并未曾超出嬴政预料,更未曾超出这帝王对那一众阴神们的认知与见识。只是——

    嬴政目光抬起,落在了远方。李斯与蒙毅目光微动,随着嬴政目光而望过,眉头皱起,似是想不明白有什么将这君王的目光吸引。然而不过是极细微与浅淡的一眼,嬴政却是看到在那大殿之外,有生魂畏畏缩缩,拉了满车金银而来,道是要献给大秦皇帝陛下。

    君王指尖于那卷宗纸页之上缓缓摩挲,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庞大的记忆中,自那《西游记》的记载处翻阅到有关这人的信息。虽然尚未曾得到确认,但大差不差,当不会有太多的错漏、意外与不同才是。

    “叫袁天罡过来。”

    嬴政如是言,又做出吩咐,使人将来者放进殿中。

    蒙毅、李斯二人虽然不解,不过君王目光与命令之下,自是安排下去,一丝不苟的执行。而被迫打几份工在阴间同样上岗的袁天罡先一步来到殿中,拜会过嬴政。眼见得那拉了满车金银的圣魂前来,不由得目光微动,泛起一阵惊疑。

    并不仅仅是那生魂自由往返阴间阳世之中,并不曾受到任何损伤,更未曾遭受地府鬼气侵蚀。更因为于那生魂的周身,泛着道道的、肉眼所不能见的金光,想来当是行善积德之辈,累世的善人。

    只不过这样的善人

    袁天罡不由得摇头,似有几分遗憾。

    “小人相良,见过大秦皇帝陛下。”

    生魂叩首,战战兢兢俯首帖耳,对这八百年前的秦皇表示出敬意。

    这似乎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并未曾有任何不凡目光与经历、见识的普通人。这样的普通人,又如何能够进得皇帝陛下的眼,得到皇帝陛下的接见?

    李斯心中不免有几分疑惑。

    难道这叫相良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不成?自重回皇帝陛下身边之后,便一直内卷处在紧张迫切范围里的李斯不由得暗自思付,心中生起莫大的危机。

    好在相良接下来做出的言语与回复很快便将李斯心中的疑虑打消。直到嬴政开口,仿佛是不经意一般道:

    “你之金银,自何而来?又因何而献予朕?”

    “回禀陛下,是,是”

    或许是秦皇威严所致,或许是这森罗殿中氛围太过诡谲,抑或者几种因由兼而有之。相良的话语及回应不免有几分磕绊。自不曾想过,那玄衣高冠的帝王会开口,自顾自的将自己话语补足。

    “可是平日里斋僧布施,尽其所用。所得财货,俱是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

    嬴政的语音、话语甚至是态度都似乎是极平静的,然而李斯与蒙毅眉头微皱,俱是从中感受到了冷意,感受到了淡淡的嘲弄与讥讽。不过这样的嘲弄与讥讽却又并非是针对相良,而是

    是什么呢?

    事死如生,秦人甚至是先秦时期的绝大多数人、绝大多数贵族,对于死后的世界自然是看重的。要不然昔日的嬴政又何以使人修筑皇陵、铸造俑人,意图将人世之种种带到地下,甚至是于那死后的世界里再开辟出一番天地来。

    但功利的法家思想影响之下,嬴政也好这因嬴政而归来和醒来的众人也罢,对此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在意。便是这森罗殿内外的、在大秦身居高位的众人

    蒙毅叫胡亥派出的使者所杀,李斯被夷三族、腰斩于咸阳市集。冯去疾同冯劫不愿受辱而自绝。

    便是嬴政,自唐皇身上醒来之后的嬴政再未碰过任何同鱼相干。

    可若是要这些人因此而将自身之性情等种种更改,所行所为俱是为了死后的世界,为所谓的善行所谓的功德,却又明显是不能的。

    燕赵之地有游侠儿,重义轻死生。高高在上的秦皇及这诸位大秦重臣自不是燕赵游侠儿,但生死对他们而言

    死后纵使洪水滔天又如何?不过是此去泉台召旧部。

    风起,大秦。

    嬴政早已给出了答案。

    然而眼前的相良却又明显是带有不同态度与想法的,这开封府内的卖水人,清贫度日以卖水为生,同兜售瓦罐的老伴一起艰难度日。每日所得,自是无几。

    但就是凭借着这无几的银钱,在勉强维持自身同老伴的度日与生活之外,相良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便是于寺庙里布施进香,供奉佛前。又取了黄纸冥钱、金银纸锭等,烧到阴司,记到自身名下,阴司账上。

    在自身生存与生活尚未得到基本保障之时,便考虑死后,考虑来日投胎如何,是否能够往生极乐等种种,显然是嬴政等所不能理解。更不会因为顾虑到下场不好,将要背负不解与骂名,便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过相良的选择究竟是对事错尚且不论。如此长年累月,不曾停休。不知不觉里,相良竟是在阴司攒下整整十三库银钱。而这十三库银钱

    在《西游记》,在十殿阎君及西天佛门替原身所安排的剧本里,当唐皇心神被隋末六十四处烟尘,七十二路草寇,众王子、头目之鬼魂所摄。因此而感到畏惧与害怕,无路还阳之时。接下来所要做的,自是打下欠条。借相良一库银钱,等到还阳之后再归还。

    这本没有什么。不过是有借有还,原身做为富有四海的唐皇,难道还能赖账不成?但谁又说得准,那十三库银钱便当真是属于相良,而非是其余的什么人呢?

    一介卖水的凡夫而已,纵使数十年如一日烧了金银纸锭至阴司,想要使自身死后的生活得到保障。可谁又告诉你,存在你账户之下的,便一定是你的银钱,而非是什么仙神菩萨借了你的账户,存放自己的钱呢?

    唐皇心神动荡之下,打下的欠条背后真正的债主,又或者说那十三库银钱真正的主人

    嬴政嗤笑。开口,对着相良道:

    “朕知你是开封人士,更知你于凡间以卖水为生。你所献上之银钱”

    君王以指尖叩过桌案,语音于此停顿。

    曾背靠强秦并且将六国王室积累数百年之至宝尽数纳在手中的秦皇对此自然是不在意的。区区金银财货而已,纵使不可或缺,却并不足以叫嬴政投之以太多的关注。更不必说于地府里流通的银钱与符篆等种种对此刻有着唐皇身份的嬴政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莫说是本就是同李唐皇室交好且为嬴政所用的玄都、楼观道内诸真,便是龙虎山的诸位天师,于皇权之下,想来同样是乐意配合的。

    况且纵使无有这些,嬴政的皇陵地宫之内,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曾将六国荡平的军队。

    叫嬴政所注意的是相良。又或者说是以相良这个无名小卒落子布局,想要做出些什么的幕后之辈。那十三库银钱真正的主人。因而嬴政的目光与神情似乎因此而变得温和,和颜悦色的给出疑问道:

    “你当真要将你那一车银钱献予朕吗?”

    第058章 第 58 章

    随着嬴政话音落下, 森罗殿中,一片静寂,并没有任何过多的话语及声响。袁天罡以目光在相良身上落下和停留, 思及平日里有所耳闻的阴司地府之种种。终是有所察觉, 明白了些什么。

    更知晓嬴政此言问出, 其意义之所在。不过是确定一番,问一问这相良, 是否当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是否要将这条道路走到黑,不做改变。

    只可惜嬴政的这一番好意显然是不曾叫其所察觉到的。又或者说相良这样的人,不管是过于坚持也好又或者是被蒙蔽了也罢。既然认定了自己所为的是正确的,那么便不会因此而改变。而是于内心里自成逻辑, 将自身说服。

    因而嬴政看似轻飘飘且不具有任何威严与威胁的目光之下, 相良小心翼翼的开口,只道是自然。

    “你想要什么?”

    嬴政再问,原本轻叩过桌案的指尖停下,目中并无过多情绪。然而无形的压力顿生, 直叫整个大殿中一时间针落可闻,再无过多声响。

    有冷汗自鬓角、从脸侧滴落。相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嘴唇动了又动。然而自始至终,却未曾有任何声响及言语发出。直至某一刻, 那威仪如山如渊,足以使人将其样貌等种种忽略的嬴政忽然展露出笑容。

    没有过多情绪且笑意并不达眼底的笑容。

    嬴政将腰间长剑提起, 放置在案上。开口, 略带了冷意道:

    “菩萨既然来了, 又何不现身呢?”

    君王仍是腰杆挺直如松, 坐在那森罗大殿的主位之上的。只是随着嬴政手中剑落在那案上口中话音落下,有无形的涟漪与波纹荡开, 恍若山岳一般的压力对着那跪倒在地的相良而压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本分甚至是老实巴交的相良却一点点直起了身子。

    有层层金光自那周身生出,恍若万法不侵百劫不磨。抬手,口宣佛号双手合十,道是:

    “善哉善哉,见过大秦皇帝陛下。”

    生魂还是那个生魂,还是开封城中卖水为生,却又于阴差口中,有十三库银钱暂存地府的相良。似乎并未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只是李斯、蒙毅也好一旁的袁天罡也罢,俱是可以看出,有什么在将其意志与意识篡夺,依附在其间,借着这生魂出现在此间,同嬴政对话。

    是那位立下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宏愿的地藏王菩萨。伴随地藏话音落下的,是相良样貌与形态因此而生出改变。

    化一面目慈和悲悯,望之似是平平无奇的老僧模样。以那睿智宽容,似乎全然不曾带有任何威胁的目光望过此间种种,仿佛再是真心与实意不过一般送上祝福道:

    “贫僧此来,为恭贺陛下您走出樊笼,得享大逍遥与大自在而来。借人之手,有些许礼物送上,还请勿要嫌弃,莫要推辞才是。”

    老僧此言,不急不缓,似乎带有着独特的韵律与韵味,使人信服。若是因此而忽视了那森罗大殿之外,原本经由相良所拉来的一车银钱间,似是有道道金光从里透出。仿佛是不可见与不可闻的梵音佛唱似是在虚空里响起,侵蚀着在场每一个阴魂的心灵。

    人皇气运所钟的大唐皇帝陛下便罢,早便已经死去的秦皇及他的帝国,纵使于此冥府中再归来。好不容易于此立稳脚跟的佛门又怎会愿意因此而妥协,甚至是切割、将利益划分?

    普济众生的佛门,自是不曾有想象中大度。更不愿叫此冥府中,再增添一家强势且具有极大潜力的、足以将整个冥府进行整合的势力。至于相良所献上的银钱,那些记在相良账上,属于相良又不属于相良的银钱又岂是那么好拿的?

    自是要因此而付出代价。

    《西游记》里,那些阴神与菩萨们安排的剧本之上,原身这个人皇气运所钟的唐皇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命数叫阴司地府掌控,是欠下一库银钱而不能归还,是于长安城中起水陆大会为佛法东传提供便利。甚至对着诸佛菩萨们俯首,将人间帝王之身份地位和位格降低。

    只是秦皇不是唐皇。久未走出冥府的地藏慧眼之下,同样未曾将国灵之身真实的身份与存在看清。甚至是消息传递之下,纣绝阴天宫中的一众阴神将关键性信息遗漏,使地藏并不知晓,秦皇同唐皇之间,或许同样有着不小的关联。

    当然这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僧看似温和的态度之下。嬴政得寸进尺,恍若是不知进退为何物一般开口,对着地藏道:

    “菩萨若是来贺,仅仅是一车钱财怕是不够。朕听说这开封人士相良有十三库金银存在地府,记在阴司账上。不如便将其尽数献予朕如何?”

    刻薄寡恩而虎狼心,恰如同鹰隼一般锐利且明亮的目光之下,嬴政所呈现出来的同史书工笔里记载的历任秦王似乎并无任何不同。并不会因六国、因天下人的退让与俯首而感到满足。甚至于这样的心性与气质,在这秦皇身上更加明显。理所应当的要将天下包举与吞并,使众生都在脚下匍匐。

    地藏对此自然是有所预料的。

    指尖念珠略略转动,低眉顺目的以手合十,将佛号宣过。道是既然大秦皇帝陛下想要,那么未为不可。

    自当呈上。

    李斯蒙毅皱眉,便连一旁的袁天罡面上同样显露出几分意外。继而升起的是警惕,浓浓的警惕。

    毕竟来者不善的道理,大家都是清楚与明白的。

    然而地藏与嬴政对此却似乎并无任何觉悟。

    嬴政目光之下,地藏伸手,以指在虚空中划出,灿灿金光流淌,有一库又一库的金银财物,因此而洞开,显露光芒。老僧开口,将手一引,不无和煦道:

    “此十三库钱财尽数在此,还请皇帝陛下查收。”

    李斯、蒙毅,甚至是袁天罡的目光俱是有片刻失神。仿佛是叫那光芒所吸引,因此而生出贪恋。然而酒色财气等种种,俱是表相,俱是外在。便在几人心神仿佛因此而沉浸,因此而落到其间之际,有暮鼓晨钟梵音佛唱响起。

    叫人自觉或不自觉的深陷其中,生出顿悟。

    只道是富贵荣华等种种俱是过眼云烟,唯有皈依我佛,方才正途。

    只不过,佛?

    嬴政嗤笑。

    回应过这帝王的老僧平和的目光,以及不紧不慢的、再睿智不过的话语。

    “秦皇既是对此不以为意,又何不亲自走上一遭,体会一番呢?”

    略带了几分激将。甚至是一副要邀请嬴政一起共谋大事,使众生往生极乐模样。只道是若是大秦皇帝陛下愿意,那么于我佛门当中,自不失护法明王之位。

    但所谓明王

    “菩萨莫不是想要将朕度化,使朕为你佛门保驾护航不成?”

    嬴政以指尖缓缓摩挲过剑鞘,似笑非笑问出疑惑。

    菩萨不言,自知一切早已叫这帝王看破,只道是善哉善哉。然而那虚空之中,十三库金银、无尽钱财洒下,落地而化茫茫金粉,化酒色财气、人之贪嗔痴恨怨等种种。因此而扩散开来,仿佛是要将所有阴魂与生灵尽皆沾染。

    只是嬴政站起的身形间,一切被聚集在这帝王脚下,被归拢、降服在那方寸之地。

    无法扩散,更无法带来任何多余的影响。

    嬴政与地藏目光相对间,本是慈眉善目的老僧因此而露出笑容。面目因此而变得模糊、缥缈与高远,身形仿佛因此而消逝。

    唯有那森罗大殿之外,破开虚空半只脚踏出的楚江王面色突变,发出愤怒的怒吼。

    “地藏,你欲何为?”

    “阿弥陀佛。”

    空气中唯有老僧佛号袅袅,再无半点多余痕迹。然而那森罗大殿内外,却又是梵音佛唱与佛光所侵染了的,容不得任何阴神与阴魂靠近。而后于下一瞬间,在下一刻,殿中,老僧的身影好似从相良生魂当中走出,将手一推

    相良那尚带了几分茫然与不安、懵懂的生魂便被推到似是有无尽光芒的佛光之内。

    地藏之身影,因此而彻底消散。

    并不留痕迹。

    嬴政于一派暮鼓晨钟中再醒来。周遭有梵音佛唱袅袅,有诸佛菩萨的面容在燃烧与升腾的清香间看不分明。

    “痴儿,还不跪下。”

    然后在下一瞬间,嬴政感受到了拉扯,感受到有谁在对自己做出斥责。

    君王目光垂下,落在了自己的手腕间。

    有粗粝恍若树皮、石子一般的手将嬴政的手腕扼住,顺着那手的主人,嬴政看到了一张老实、本分,却又似乎极固执的面容。

    布满了叫生活所磋磨的痕迹,更充斥了说不出的狂热。

    “快,快跪下,求佛祖菩萨保佑,许你一个好前程!”

    “前程?前程为何要向诸佛菩萨求来?”

    看似平静的目光之下,嬴政似有几分不解。而那手的主人另一只手扬起,原本似乎是想要落下,想要因此而对嬴政做出教训。只是剑在鞘中,原本威震山林的猛虎纵使是收敛了爪子,又有几个寻常人敢于去逗弄呢?

    第059章 第 59 章

    嬴政目光之下, 手的主人面色之间似有几分怪异与扭曲,更有几分不解。本应当再是理直气壮不过的声音,同样似是几分弱势。唇角嗫嚅许久, 终是开口。

    只道是前世因今世果, 我们应当要潜心向佛尽心行善云云。又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所做的一切,老天都是在看着、记载着的。不是不报, 时候未到。

    “佛祖菩萨面前,怎么可以这番无礼?”

    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所摄,又似是外强而中干、看似凶猛的猛兽于未知的危机的面前本能的收束爪牙。那人的目光与神情原本是不安且畏惧的,只是随着口中话语、心中想法的吐出, 一切却又生出不同。

    仿佛因此而找到信念与支撑一般, 整个人因此而焕发出不一样的色彩。

    恰似是一个再狂热不过的殉道者,一个为理想而生的圣徒。但——

    嬴政缓慢且坚定、不容拒绝的将手从那人手中抽出,转身,便要走出这佛堂, 走出这寺庙。

    “不要出去!”

    本是沉浸在自身想法与理念当中,甚至试图将嬴政说服的那人开口,将手伸出,失声。便连面目与神情亦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安和恐惧, 仿佛有什么大恐怖留存。

    只是嬴政的目光里,佛堂之外, 薄薄的门户之间, 却又是未曾有任何恐怖存留的。不过是那似乎带了几分温度是日光, 是风吹过树梢, 带起一片树影婆娑。是空气中,仿佛有檀香袅袅, 一片安宁与祥和。

    “门外有什么?”

    嬴政停下脚步,侧目,回首,明知故问。倒映在眼中的,是那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瞳孔放大、扩散,神情因此而变得不安和迷茫。

    “门外有”

    将要出口的话语被生生吞没,那人的身形与皮肤变得苍老、干瘪,仿佛是生命将要由此走到尽头。于是嬴政换了一种问法,只道是:

    “你是谁?”

    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我是”

    三尺神台之上,诸佛菩萨悲悯的眉目之下,长身而立的君王未曾有任何波澜与情绪的目光映照里,属于这人的过往种种、潜藏在灵魂里的烙印因此而呈现。

    这无疑是一个善人,一个天道与诸佛菩萨认可,便连灵魂亦因此而带上了功德金光的善人。诸邪不侵鬼神退避,嬴政由此而看到了这人的前世今生,过往种种。

    大道门前转死生,退则凡人进则仙。这是这人的第十世,同样是诸佛菩萨考验之下的最后一世。而在那前九世中,这人是修桥补路的富商,是开仓放粮的员外,是收养孤弱的义士,是救济世人的医者……

    每一步所走,都是在行善积德,在救人于水火。

    直至这最后一世。一生流离贫困孤苦,直至年老体弱之时方才算是安定下来,于那开封城中卖水为生。同半路捡来的老妻艰难度日,相依为命。

    生活似乎从不曾对其有任何厚待。

    但——

    嬴政目光所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本可以改命的机会在眼前流失。是纵使是只能以凉水来充饥,这人所想到的,却是如何将神佛供奉,如何为自己求一个来生,求一个所谓的福报。

    于是君王摇头,以目光从那人面上移过,望向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佛。

    以金玉锦绣装饰,再是宽和与慈悲不过的神佛。

    佛度众生。

    然而当嬴政转身回首,抬手将那扇薄薄的门户打开,所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幅幅荒唐到近乎怪诞的场景。是看似安宁与祥和的梵音佛唱之下,白骨累累满目疮痍。

    “阿弥陀佛。”

    双眼闭上而后又睁开,嬴政听到了佛号,听到了身后人传来的话语。

    “我、我是相良!”

    有手从嬴政身后伸出,但就在将要落到嬴政肩头的那瞬间,君王主动从那佛堂里走出,走到了那所呈现而出的场景之内。周遭之光影,随之而扭曲。然后在下一瞬间里,嬴政似乎是进到了相良的躯壳之中,被迫旁观其一生。

    是前几世轮回里的相良。

    自小于寺庙里长大,最终却舍身割肉,为救灾民而死的相良。

    这本是相良最接近佛、接近成仙与成道的那一世。然而所有的一切,却又因一个叫阿秀的女子被打破。只因为相良背弃信仰,背弃了佛。

    佛门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相良对此并不陌生。

    又或者说这一世的相良对此并不陌生。只是诸多种种佛法妙理论证,终是那么一天,相良陷入到了不解、困惑与迷茫。再没有任何寸进。

    那么这一切又是从哪一日开始呢?

    是心狠的父亲将女儿卖的花楼,只为换取供奉神佛的银钱。还是年老的妇人将头颅磕破,竟换不得半点的慈悲与怜悯,甚至是一捧小小的香灰。抑或是平日里看似温柔和善的师兄弟们前脚将身披了锦绣绫罗的贵人们送走,后脚便抄起长棍木棒使山下的百姓家破人亡?

    相良心中的信仰与想法产生了动摇。在这样的过程中,那平日里所研读的经文道理,自是成了虚妄,成了空白。仿佛是叫浆糊所糊住,再无法有任何理清。

    于是自觉或不自觉的,相良开始踏上游历的道路。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这世间种种,同深山寺庙之中,又有所不同。

    遑论这本就是一个并不太平的世道。

    南北对立分裂与割据的局面已有上百年,一幕又一幕较之以话本更加离奇的事项同样是在发生。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由此显得那叫相良原本想要为之逃离的寺庙与佛前,方才算得净土,算得安宁。

    但世俗种种十尺软红,在尚未得到心中答案与将疑惑开解之前,相良却又是不愿因此而回去的。因而在接下来的过程中,挂单,化缘,走过世间种种与脚下路途,相良似乎因此而离苦难越来越近。离佛,原来越远。

    直至同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们没有任何的区别。

    只是午夜梦回里,方才有人对他发出怒吼,做出咆哮。

    “你在干什么?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你忘了你菩萨,你的佛了吗?”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佛敌,骗子!你因何而退缩,因何而害怕!你想要知道什么,想要验证什么?”

    “你忘记了你的信仰、你所立下的志向了吗?”

    相良在内心的谴责与指责声中醒来,而后睁大了双眼,直到天明。

    精神仿佛因此而处于高度的亢奋和紧张。若是长此以往,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什么,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终有一日,相良会一头栽倒,再无法醒来。

    但,这是一支流民的队伍。一支没有食物没有补给,还有遭受追杀与驱逐的流民的队伍。

    某一日中,队伍里来了一个叫阿秀的姑娘。

    刚开始时,阿秀总能找到干净的水源,找到无毒的野果,找到可供食用的野菜。在流民队伍中,拥有不错的声望。

    只是流亡的人越来越多,队伍愈发扩大,水源、食物终是在用尽。而那树皮野草,同样在被啃食。

    天地山川与河流仿佛因此而干涸。触目之所及,再没有任何绿色与希望。

    是年,大旱。岁大饥,人

    相良于梦境里醒来的夜晚里,听到了有人要将阿秀杀害的密谋与话语。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去死吗?我听说前边那个村子人都疯了,变得力大无穷,官兵都不敢招惹。刀落在身上都不知道疼,眼睛都是红的。”

    “眼睛是红的,水是红的,地里的庄稼同样是红的。你知道吗,在那个地方,我们被称为是两脚羊。我从那地方逃出来,死啦,都死啦,只剩我一个。原本以为到了南边会好点,没想到”

    “嘿嘿,树皮吃完了就吃草,吃木屑,还有泥土。刚开始人还能吃得下,可是这几天你们都看到了,吃着吃着肚子就被胀破了。人还在吃,头一歪,就死了。”

    下意识的,相良想到了一路而来所见、所经历的种种惨状。想到了诸多种种的佛法妙理,想到了他所信仰的神明,想到了那诸佛菩萨。

    但不管于内心里再如何的呼唤祈祷,相良相良并不曾得到任何回应。

    恰如同深山古寺之前,将头颅磕破,却始终无法得到任何回应、甚至是无法得到一捧香灰做为心理安慰的年老妇人。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老人家,虽说这行善布施是大功德。但你福德不够,同我佛无缘。还是早早归去吧。”

    “莫挡了贵人路途。”

    普救众生。

    然而那救苦救难,宣称是普救世人与众生的诸佛菩萨,似乎从来便救不了世人,更度不了众生。

    莫说是世人与众生,便是眼前的流民,便是那叫阿秀的姑娘,同样无法得救。

    无法被普度。

    第060章 第 60 章

    脚下踏出, 相良想要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又或是做出诘问。不管是对那忘恩负义, 想要将阿秀做为食物的流民。还是那受世人供养, 却不曾降下甘霖, 更不曾普度众生的神佛。

    胸膛中有什么在燃烧,在怒吼, 在一点点的将血液点燃。恰如同那流民们所言一般,相良似乎同样看到了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红色的水源。还有, 红色的兔子。

    但连树皮野草都已经被啃食殆尽, 连老鼠、野狗都已经叫众人捕食。又哪有什么兔子?

    恰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抑或是有暮鼓晨钟在耳侧敲响一般,相良本就是遭受痛苦与折磨的意识终是发现,那出现在自己身旁、拦着自己的并不是什么兔子。而是, 是恍若以皮包着骨头,面目脏乱容颜以泥土、灰尘遮掩了本来样貌的阿秀。

    只一双眼睛显得极其突出,极其明亮。

    “嘘,”

    阿秀以指抵住了唇, 带着相良极小心的、悄悄离开。直至跑出大部队的范围,跑出了很远, 很远。他们所以为的很远很远。

    “我记得你, 你是相良。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似乎在一点点变红的、仿佛昭示了不详的月光之下, 再迈不动步伐的阿秀坐在了地上, 对着相良问出疑问。相良无言,良久的沉默之后终是开口, 在阿秀明亮的目光中将过往诉说。

    “原来是和尚,是大师啊。”

    阿秀的神情似乎有几分奇怪,而后于相良的目光之下做出反问。

    “那么你知道我原本是做什么的吗?”

    相良不知。同样很难想象,在这之前,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即便在那些流民当中,其实不乏女子,不乏妇人。但因为逃难、因为饥饿等诸多种种的原因,最终留下来、活下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但当某些缺口被打开,某些枷锁被冲破,那些少之又少的女子与妇人们最终的结局

    月光下,相良感受到自己的心头在升起一阵阵凉意,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因此而冷却。而过往所学的佛经妙理,更是成为一道道枷锁,在对灵魂做出鞭策与诘问。

    “我佛慈悲,佛度众生。”

    但佛在哪里,又是如何度这众生呢?

    相良渡不过心中的魔障,找不到那答案。然后下一刻,阿秀的言语传递到相良的耳,掀起层层的惊涛骇浪。

    “我其实是倚楼卖笑,做皮肉生意的妓子呢。”

    双眼明亮,似乎是在某一瞬间泛起几分风尘气息的阿秀如是言,周身分明是带起了浓浓的悲伤及苦涩。

    人命如同草芥,未曾出生在锦衣富贵之乡,而是生活在普通甚至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又哪有那么多的选择与道路呢?阿秀不过是其中的一员,是其中稍显幸运者。

    因为活到了成年,活到未曾叫草席一卷,便被扔到城外乱葬岗之际,便被乱军所裹挟,成为流民中的一员。

    甚至因为懂得不少奇奇怪怪生存技能的缘故,同过往相切割。便是在流民当中同样具有了些许的声望与人缘。

    但一切却又至此而止,接下来等待这本就是于流民当中来路不明女子的,是

    哪有什么力大无穷的、刀落到身上都不知道疼的人啊?不过是一群人在吃光了所有看到的、能找到的、能吃的东西,然后将刀对准了同类,对准了同族,对准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活着的生灵。

    不,是没有刀的。本就不过是一群于乱世中再普通不过的村人而已,又哪里会有装备良好的长刀与武器呢?只是当天灾人祸席卷当再无法活下去之时,手脚、牙齿、木棒、锄头

    总归是有什么叫他们达成所愿的。至于官兵,纵使拿了兵刃的官兵,在面对着这样一群没有了人性与底线陷入到疯狂当中的人时亦是会感受到恐惧和害怕的。

    人性与底线似乎总是用来打破。于是在那一瞬间,相良想到了以身伺虎,想到了割肉喂鹰。想到了许多许多。

    这离开佛、离开菩萨离开寺庙早已经太久太久的和尚自是没有办法变出食物,更无法以高深的佛法将这些流民教化的。甚至连自身的安危与生存同样无法保证。之所为未曾落到如阿秀一般,被人当作是食物的道路,不过是因为他是男子,是一个成年的男子而已。

    成年男子的力量较之以女子,总归是要多上那么几分的。

    但远处有脚步声在靠近,有一个个提了木棒、拿了石子、甚至是什么武器都未曾握在手的身影在向着相良与阿秀走来。

    “和尚,你信佛,信前世因今世果,信来世吗?”

    眼前叫血色完完全全的侵染和弥漫,而在那血色、在那天地间仿佛因此而变的一片赤红的景象之中,阿秀的面容与形态、身形在相良眼中仿佛由此而得到改变和升华。

    恰如同尘尽光生所有污垢与尘埃尽去。是三尺神台之上,是相良每一个午夜梦回里,所见和所想象到的诸佛菩萨模样。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皈依,秀姑娘。

    于是在那一瞬间,相良终是再找到了他的佛,他的菩萨。他心中的信仰。

    有食物被放在了他的手中,叫他所吃下。

    狼吞虎咽,而后一点点流下泪来。甚至是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或者说干嚎。

    直至那某一刻,相良终是再看到了阿秀的眼。圆圆的、大大的,滚落在泥土里,失去了光泽的眼。

    过往记忆重归所有遮蔽在眼前与思维里的迷雾散去,他手中所捧的,又哪里是什么食物?而是,是

    岁大饥,人相食。那叫阿秀的女子早已经叫他们所分食。

    相良环顾四望,所有人面上俱是麻木,眼中俱是癫狂。

    “痴儿,还不醒来!”

    于此一瞬间,相良忽然想到佛经故事里的道理,想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甚至得益于过往种种佛法妙理的熏陶,那成仙与成佛的道路,同样被摆在了眼前。

    从未有哪一刻,相良距离那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是这么的近又是那么的远。于是自然而然的,相良忽然变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如何做。

    双手合十口中佛号宣出,于这炼狱一样的景象之中,相良口诵妙法莲华诵《金刚经》、《地藏王本愿经》、《观音心经》等种种。意图将枉死的魂灵度化,使那失去了理智与人性的流民们再归于人性和安宁。

    这自是无甚用处的。于是在接下来的过程中,相良被放血,被分食,被啃食掉了所有的骨血与皮肉。至死,至口中咽气失去知觉与神智的最后一刻,仍在诵念至经文。

    天降金花遍涌金莲,有甘霖随之而生出,天地仿佛因此而被感动。成仙与成佛的路途近在眼前,出现在相良死后的灵魂里。在那金光之中,隐隐有人对着相良做出恭贺,发出言语。

    “善哉善哉,功德圆满,还不速速归来。”

    相良的灵魂仿佛因此而升腾,然而目光却是落在了地面,落在了那尸骨、落在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之间。

    于是相良问,问苍天,问大地,问冥冥中的人影,问那诸佛与菩萨。

    “苍生遭劫,众生沉沦还有多少年?”

    十年,百年,千年。

    并没有谁对着相良将那答案给出。只是开口,道是飞升之机已到,莫误了时辰。

    恰如同昔日寺庙里的师兄弟以看似慈悲的眉眼垂下,将走投无路的贫苦香客赶出。而后道上一句,莫挡了贵人路途。过往种种在眼前呈现,相良自是回头,垂首,某些答案似乎因此而不言自明,再没有任何遮掩。

    世间的疾苦与苍生的沉沦之下,高高在上的诸佛菩萨们将信仰收割,使所谓的贵人们因此而获得顿悟、飞升、成佛成道的途径,又岂会有尽头呢?

    要不然同样是为生民所啃食,白骨露於荒野。这佛,相良可成,阿秀却不可成?

    于是相良的灵魂因此而停下了脚步,停下了上升的趋势。

    在距离飞升距离成佛只有一步之遥的位置而停下,所谓的功德与福缘散尽再回到世间,再来那地府之内。

    新的轮回由此而展开。

    众生沉沦,相良同样是那沉沦中的一员。然而本是宽和慈悲本是等待着相良归来的诸佛菩萨却仿佛是被其所激怒,于那生死簿中,在那记载着相良命数的那一页里,有什么被遮蔽和改变。

    此后再无成仙与成道、成佛之机。甚至于性灵同样因此而被磨灭,因此而变得平凡。

    然而嬴政指尖,却似是有什么亮起,有什么在大放光明。

    面上轻嗤,抬手,有光亮被从指尖甩开。

    然后下一瞬,这君王因此而走向这存在于过去的轮回里,因此而成为那遭劫与沉沦中的一员。

    无边苦海,无尽怨魂之中,地藏抬手,只道是善哉善哉。

    “世俗是毒,红尘是毒。历轮回而不磨,而不将心性为之改变者,又有几人?”

    “你说对吗?金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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