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琴,26岁,绿光幼儿园小班老师。
医院诊断结果:右脚腕骨骨折,右臂处有中面积烫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肺部轻度感染,低烧。
“许女士,如果你休息好了,可以做笔录么?”
赵与推门进去的时候,许琴正在病床上掉眼泪。深棕的短发披在肩上,缩着脖子,收着肩,瘦削的脊骨高高隆起,似深秋凋敝时田垄边干枯的稻草,踩一脚就碎。
许琴用手背揩了两下眼睛,声带颤抖:
“好。”
嘴上说好,实际却整个人都缩着,几近崩溃。
赵与打开手机的录音软件,就要点击“开始”。手指离按键只差1厘米时,被一只修长的手拦住。
抬头一看,是后一步进来的柳回笙。掌根包了一圈纱布,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刮了一下。长发简单用夹子夹到脑后,未施粉黛的皮肤瓷白如玉,唇色浅淡,无限宽容。
“幸存者内疚。”
她淡淡吐出一个术语,在病床前的凳子坐下,径直看向许琴。
许琴的神志不甚清晰,虚弱地抬头:“什么?”
柳回笙解释:“就是指在一场灾难中,有幸活下来的人往往会产生内疚心理。尤其关系亲密的人在灾难中丧生,他们会自责,甚至认为自己要为他们的死负责,认为自己也应该出事。”
许琴的眼睑颤抖一下,喉咙底发出一声呜咽:“可是,我是他们的老师啊......”
柳回笙接着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般来说,责任感越强的人,越容易产生幸存者内疚。其实,灾难已经发生,你恨的应该是纵火的人。我听救援队的人说了,要不是你跳下去切断了电闸,最后出事的孩子会更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许琴被她的话动容,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可是,要是我早一点发现的话,那些孩子也不用死了,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
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声嘶力竭的哭泣之后,枯草般的身体才终于回填一丝血肉。在赵与的询问下,道出当晚的经过:
“昨天晚上,我照时间哄孩子们睡觉,10点钟熄灯,我很快就睡着了。后来我还起来上了次厕所,发现二楼走廊的窗户没关,我就关上了。”
赵与眼睛一虚:“那时候几点?”
“应该是两三点的时候,我没看手机。因为我肾不是很好,晚上会起来上一次厕所,基本都是这个时间。”
“当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没有。我关完窗就回去睡觉了。到后来,我睡着睡着,闻到一股烟味,一睁眼,就发现房间里全是烟。我吓了一跳,赶紧叫醒一起值班的吴老师。我们俩跑出去看,才发现,走廊全都烧起来了。到处黑漆漆的,宿舍门口的火特别大,还有孩子的哭声,我根本过不去。”
“后来怎么办的?”
“后来,我赶紧打119,然后跑去一楼,想找保安帮忙,但大门口的火也很大,根本出不去。我和吴老师就只能把毯子打湿,又打湿毛巾包住嘴巴和鼻子,裹着毯子冲回楼上,把宿舍门打开。但是,但是......最里面那间宿舍火实在是太大了,我进不去......我听到他们喊我,他们喊,老师,老师......可是我进不去......”
那时,许琴和吴春梅冲到火势较小的宿舍,打开窗户,把被子一床一床从窗口扔出去,一边扔,一边伸出窗口大喊:
“孩子们!把被子扔到楼下!往下跳!这里是二楼,可以跳!勇敢一点!”
男生宿舍立即传来应和,可是,几乎听不到女孩子的声音。
吴春梅暗道不妙:
“许琴,女生宿舍在另一面,可能被熏昏迷了!”
“那怎么办!”
“这样,你先跳下去,绕到女生宿舍那边,把她们叫醒。我负责这边的宿舍!”
“可是火马上就烧过来了,这边也很危险!”
“所以啊!你快去啊!孩子们等着你呢!”
于是,许琴跳了下去。2楼的高度说低不低,尤其是教学楼,楼层空间本就比较大。落地瞬间腕骨就折了。她咬牙,一瘸一拐绕到女生宿舍楼下。关掉整栋楼的电闸,喊得声嘶力竭,终于唤醒了半昏迷的孩子。
十几个小时前的记忆涌上脑海,许琴再度陷入痛苦:
“16个......124个孩子,只跳下来16个......连吴老师她,冲进了那间火最大的宿舍,就再也没出来......如果我能早点醒,早点发现着火的话,他们也不会......”
说到这里,她用手捂住了眼睛,嘴唇嗞开,唇角下沉,典型的自咎动作。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赵与柳回笙默声离开。
录音软件里30分钟的口供,转换成柳回笙随身笔记本上的几个单词。
那本子颇有设计,深蓝色的表皮外系一根麻绳,写的时候,麻绳的吊坠摇摇晃晃,似古代盛典上舞姬扭动的腰肢。
“什么意思?”赵与问。
柳回笙写下最后一个字母,将本子合上,麻绳系成蝴蝶结,浅浅的神情不露山水:
“几个想弄清楚的点,还没破案,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这个理由让赵与不悦:“我是你的队长,你的线索应该跟我共享。”
“所以啊,赵队,你刚分析出什么线索?要不要跟我说说?”
赵与瞥了她一眼,好看的面孔维持着温和的表象,潭水般捉摸不定。这种感觉让人不悦,明明站在面前,却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窗户。”
赵与终究更在乎案子多一点,道出自己抓到的点。
“窗户怎么了?”柳回笙故意问。
赵与不想看她那副逗小狗的表情,兀自朝前面走,一面走一面说:
“许琴说了,半夜两三点的时候去上厕所,走廊的窗户是开着的。但气象局的数据显示,昨晚是微风。”
柳回笙颔首,这一点跟她推理的一样。于是接着赵与的话往下说:
“犯人应该是从二楼的窗户进去的。许琴上厕所的时候,他应该刚进去,潜伏在二楼的某个角落。直到等许琴回去,算时间,等她睡着之后,才开始纵火。”
许琴起夜先是去看了下孩子,帮踢被子的小朋友盖好被子,亲昵地摸摸她的小脸蛋,温柔地骂:
“感冒才刚好,不许踢被子哦。”
那时,身后的门缝偷偷藏着一双眼睛。
走路、关窗、上厕所、洗手,整个过程,漆黑冗长的走廊深处,守着一双阴恻恻的眼睛,虎视眈眈。
恶魔藏匿在漆黑的墙角,听着124个孩子绵长的呼吸声,数着油尽灯枯的时间节点,再从黝黑恶臭的阴沟里爬出,赫然扑向毫无防备的无辜者。
赵与沉思片刻,分析说:“我跟鉴证组的人打过电话,窗口下面的水管上,的确有半个没有烧掉的鞋印。但是很普通的款式,看不出什么。”
柳回笙点了点头,“我倒是还有几个想弄清楚的地方。”
“说来听听。”
“一,监控显示,并没有拍到可疑人员,说明这个人对幼儿园的构造很熟悉。是他自己摸清楚的,还是,有人放他进来的?二,虽然蓊城条件比较落后,但绿光是全托幼儿园,照规定是会装烟雾报警器的,为什么着火的时候,警铃没有响?三,幼儿园晚上值班的除了老师,还有保安。当时火这么大,保安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四。”
说到这里,语气慢了下来:
“别忘了,王大龙说过,这个幼儿园里,有人虐待儿童。”
轰——
闪电劈下的瞬间,大地之上的枯树枝原形毕露,鬼手般张牙舞爪将夜空撕成碎片。
走廊尽头,幼儿园园长正在向受害人家属道歉。身着西装弯成90度卑微的角度,鞠了一躬,再鞠下一躬。直起身时,眼睛是闭着的,在睁眼之前,那一帧的表情刺痛柳回笙的眼睛——
双眼紧闭,眼皮肌肉用力,眉心肌肉收缩,眉头下压。
“他是园长?”柳回笙问。
“嗯。”赵与确认了一下陈豆豆发在群里的幼儿园职工表,“园长,蒋文彬。”
说着,柳回笙的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走吧,找他聊聊。园长先生有很多话跟我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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