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元玉休沐,夫妻二人约好了一同去往镇上,一则夏日将近,要给家中添置一些必备的物品,二则是要买今年要放入稻田中的鱼苗。
从村里到镇上大概要小半个时辰,牛车行进又是慢吞吞的,李藏璧一开始还撑着下巴看沿途的风景,结果还没半刻钟就枕着元玉的肩膀睡着了。
等快到镇上的时候,元玉才轻声把她叫醒,坐下的牛车还在轱辘轱辘的前行,李藏璧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金质玉相的美人面,从眉梢到唇角无一不精致秀美,在阳光的掩映下更显靡颜腻理。
她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仰头迅速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元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愣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脸上浮起红晕,小声地埋怨了一句:“在外面呢……”
李藏璧眨了眨眼睛,又凑上去亲了一口。
“好了——”见她作势还要向前,元玉忙抬起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温软笑意,低声提醒道:“要到了。”
话音刚落,牛车就慢慢停了下来,周遭喧嚷的人声也愈发明显,李藏璧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见状,元玉便笑着收回了手,结果才刚退开两分,手腕就被对方轻巧的捏住,唇瓣又被用力地印了一下。
“阿渺——”他无奈地唤了一声,可罪魁祸首已然迅速翻身下车,站在车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还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赶车的老妪正巧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二人,道:“夫妻俩感情真好。”
元玉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羞赧地朝那老妪笑了笑,随即便抓着李藏璧的手下了车,与她一同往游人如织的街道上走去。
……
庆云村所在的梁食县地处丰饶,河网密布,漕运极为畅通,现在看来也是极为繁华,但其实在李庭芜登基前,这里完全是另一幅样子。
中乾是依霁水而生的,立国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境内有两条贯通东西的大江,分别是霁水和磬河,只不过一百多年前,今磬河中游所流经的裕、谌二府并非是中乾的领地,而是属于已经被灭国的靖梁。
有道是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不仅是边关粮草,就算是民间百姓的衣食,绝大部分都离不开通达的水路,中游掌握在别的国家手中,就意味着各种各样无休止的谈判和纷争,即便是敲定了文书落下了玺印,要不了多久还是会因为钱税的问题缠杂不清。
雍熙末年,北境遭遇大旱,磬河多个支流断流,河水的争夺问题再次被激化,几乎到了兵戈相向的地步,当时朝中的大臣也分为了两派,一派是以怀化将军唐凤曦为首的主战派,她认为靖梁毫无信义,常常以各种理由提高钱税,希望能趁此机会直接打下靖梁,将整条磬河都归入中乾,一劳永逸。
另一派则是以工部尚书的倪祚善为首的开河派,他认为现如今北境大旱,开战无异于是将北境百姓的生死置之不理,从而向雍熙帝提出了“裁弯取直”的办法,即在中乾领土内修建运河,直接将磬河的上下游连接,这样既可以不开战,也可以彻底解决磬河的争夺问题。
但想要连接磬河上下游,并非只是开凿几十里的事情,而是要横跨整个乾州府,所要耗费的更是举国之力,一旦下令开凿,人力物力必然集中于此,如若别的国家趁此机会对中乾举兵,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在两派争论不休的时候,本就积劳已久的雍熙帝却突然病倒了,短短半月就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只能让妻君嘉令皇后及储君宣和太子监国。
嘉令皇后并未听取任何一派的意见,而是直接下令赈灾,又亲自三拜九叩登上乾明山开坛祈雨,同时还让宣和太子带领使者去往边境,用极为退让的条件和靖梁协商,争取以最小的损失度过这场旱情,并未对有关磬河之事的奏折置予一词。
此事毕后,朝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位嘉令皇后优柔寡断,目光短浅,毫无魄力。
尽管灾情顺利度过了,但朝中不服者众,雍熙帝的病情也每况愈下,身处漩涡中央的嘉令皇后遂下令监国之事全权交予了储君,自己则专心照顾病重的夫君。
可积劳成疾的雍熙帝还是未能转圜,重回朝堂,于是年冬日驾崩,第二年宣和太子顺利继位,定国号为永观。
永观帝登基后,磬河问题照旧缠杂,但因为雍熙末年的旱灾之事,靖梁从中乾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便认为中乾不敢开战,只会不断退让,于是愈发嚣张,却没想到某年谈判刚成,永观帝就率领十万水陆之军横渡了磬河,几乎以战无不胜之势攻下了靖梁国都。
生擒了靖梁皇帝后,对方还于刀下破口大骂,道中乾不讲信义,谈判既成怎可反悔,彼时的永观帝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不讲信义也是跟你们学的,我爹和你们谈判那么多次你们什么时候遵循过,知不知道中乾年号换了,我可不是我爹那个老古板。
不过据旧年给李藏璧讲中乾府史的先生说,当时还要骂的更难听些,是经由史官的层层润色后才有了现下这个广为流传的版本。
到了这时,朝中那些旧臣才彻底明白了嘉令皇后的用意,当年言其目光短浅,其实真正目光短浅的却是自己。
磬河归入了中乾版图后,昔日靖梁的国土也被划做了裕州、谌州二府,为了让靖梁的百姓能彻底融入中乾,永观帝又将裕州府南部的一小半城池划入了青州府和明州府的管辖范围,谌州府同样也划了数座城池归入乾州、滈州二府。
乾州府身为乾京所在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此举也明确表明了中乾愿意接纳靖梁百姓的诚心,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两国百姓各方各面的融合。
可乾州府如此,并不代表所有州府都能如此顺利,版图的增加并没有给当时的青州府带来繁华,反而使其变得更为混乱,而其中最大的问题仍旧是因为河流。
流经青州府的唯一一条河流叫做寰河,但它并非为中乾所独占,而是和邻国诸岑共享。
和磬河上下游都在中乾境内不同的是,寰河只是诸岑境内一条大河的支流,进入中乾后被称为寰河,它的上游牢牢把控在诸岑手中,即便是要谈判,也不再是简单的钱税问题,再加之诸岑的国力比之旧年靖梁要强盛数倍不止,如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开战绝对只是下下策。
各朝各代,河流的分配和争夺向来是每个国家之间最为头疼的问题,否则当年永观帝也不会为了磬河直接向靖梁举兵,然即便中乾每年都派出使者去往诸岑协商此事,多年来这仍旧是一笔糊涂账。
不能开战,谈判又艰难,青州府的问题便如同痼疾一般难以去除——漕运至多只在边境,农田的灌溉也是紧巴巴的,很多东西从别的州府运过来,价格就连翻了好几倍,青州、磐州两府不过隔江相望,两岸百姓的生活却是天差地别。
这种境况一直持续了几十年,一直到李藏璧的祖父贞纪皇帝登基后,十七岁的李庭芜被封至青州府为王,虽然这个青州王她只做了短短两年,但青州府百姓艰难困苦的生活却让她一度难以忘怀。
崇历一年,皇位尚还不稳的李庭芜就力排众议,在朝中设立了都水监,下旨建造澹渠,要将寰河和霁水两条大江连接在一起,同时将磐州府的东半府改府设邑,丰梁邑和都水邑从此出现在了中期的舆图之上。
丰梁邑顾名思义,就是选择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用作中乾粮仓,以备不时之需,而都水邑则是完全为了澹渠的修建。
短短八年,这条连接南北两条大江的运河凿成通航,为了避免霁水对此地造成冲击,当年主持修建澹渠的都水监官员孙原湘还在霁水故道内建造了滚水低坝和砌石坝,用以排泄洪水和拦蓄河水,从而提高水位,顺利引霁入寰。
自此,霁水和寰河连通,构成了一条新的水上道路,粮食、布帛、药材……越来越多的东西得以通过澹渠送入青州府,越来越多的农田也终于得以灌溉,不仅裨益百姓,泽披后世,还让中乾和诸岑在寰河的谈判中少了许多的掣肘,争夺回了一定的话语权。
从崇历九年至今,不过十二年的时间,整个青州府的境况天翻地覆,漕运通达,百姓安居,中乾皇室的民间声望一度高涨,而青州府对于孙原湘此人也是赞誉非常,其中最为盛传的一首诗作曾道“澹渠至今舟楫利,青磐二州径万里。人谋敓天造,乾孙所经始”,用以夸赞此人功用奇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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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经梁食县的河流唤作澄江,是寰河的支流之一,夫妻二人到镇上的时候已是巳时中了,整个渡口热闹非常,除了晨起运送至岸边的河鲜外,沿着路边也是一长串卖鱼卖虾的小摊贩,吆喝声、叫卖声、还价声混杂在一处,简直沸反盈天。
李藏璧顺着人流逛了逛,也没太往深了走,随便寻了一家生意不错的鱼摊便选定了,问清其何时收摊后便先付了一半的钱,说午后再来取。
那小贩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闻言便应了声,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票契递给她,将她选中的那两桶鱼苗盖好放到了身后。
夫妻二人又走出渡口,继续去买家中要添置的其他东西。
除了每年秋收卖粮的时候,李藏璧几乎不来镇上,自然也称不上熟悉,出了渡口便全程跟着元玉走,上至纸笔、布料、书画,下至皂胰、蒲扇、头油,他都有自己常去的铺面,不拘价格几何,都是他用惯了或是觉得还不错的。
趁着元玉在铺子里选头油的时候,李藏璧对一旁的玉石铺起了点兴趣,跟元玉知会了一声后便抬步走进了店门。
那店里的玉器琳琅满目,玉冠、玉镯,扳指、吊坠,全都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不过大部分都难入李藏璧的眼,只有一个镯子颜色剔透,光泽莹润,虽然难比她旧年所闻的珍宝,但莫名有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她抬手拿起来,轻轻握在手中转了转,那镯中的翠色随着光影的变化如柔雾般逸散凝实,显得格外漂亮。
“客官好眼光,这镯子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一旁的掌柜见她看得久了,正要夸夸其谈,却被李藏璧径直抬手打断,道:“多少钱?”
那掌柜的笑起来,张开三个手指,道:“八两。”
她笑了笑,说:“五两吧,你也赚不少。”
掌柜的见是一个懂行的,也没执意抬价,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李藏璧便直接掏出钱袋付了钱,在掌柜“下次再来”的声音中走出了店铺。
一旁的元玉买完了东西,走出店门准备来寻她,见她拿着什么朝自己走来,温声笑问道:“买了什么?”
李藏璧将手中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一个镯子。”
没等元玉细看,她就已经抓起他的一只手将镯子套了进去,行至掌心时微微有些紧,李藏璧轻轻一用力,那抹翠色便晃在了他玉白的腕间。
元玉愣了愣,眼里浮现出惊喜,说:“给我的?”
“嗯,”李藏璧点点头,说:“估算的不错,大小合适。”
元玉抿唇笑起来,抬手将那玉镯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很好看。”
李藏璧笑道:“你喜欢就好,以后送你更好的。”
听到她口中说出的以后两个字,元玉的眼中更显柔情,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涨满了,高兴的都有点不知所措——如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现在怕是已经忍不住要抱住阿渺讨个吻了。
他心下叹息,忍住自己愈发澎拜的感情,只在衣袖下慢慢握紧了李藏璧的手,认真地点头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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