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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因为进入第二折戏, 被虞梦惊从中作梗,导致她现在还没能和元项明碰上头,一下子增加不少紧迫感。所以在来正殿的路上, 止不住疯狂犯困的原晴之一边走,一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梳理如今剧情的进展程度。


    谢家两位小姐进宫参与巫祝选拔, 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谢书瑶是为了找师弘华相认外加问个清楚, 谢霓云是为了从中作梗。


    总而言之, 两个人都没想过要当巫祝。


    毕竟按照庆国规矩, 神职人员每十年可以选择是否自由出宫还俗。但统领祭祀巫祝的司祭和司巫不同, 他们是终身制。一旦被选上,便要一生侍奉庆神,青灯古刹,持戒修行, 一辈子不能踏出神宫。


    这条规矩非常重要, 是导致《邪祟》男女主最后惨烈BE的重要导火索。


    在《邪祟》原著中, 女配谢霓云在武五这个跟班小弟的助攻下, 成功和男主师弘华碰头。恰巧他两月下相见的一幕被谢书瑶看到,于是产生了误会。


    但好在师弘华和谢书瑶的确是真爱,即便有谢霓云阻拦, 也挡不住他们逐渐走向彼此。眼看着事情就要真相大白, 奈何被刚苏醒的虞梦惊意外得到定情信物玉佩, 察觉到这三人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氛,为了看戏, 他直接吩咐老祭祀将谢书瑶点为司巫。


    知晓自己即将成为司巫的谢书瑶感觉人生无望, 在极度绝望之下,她投入圣泉自尽。而师弘华弄清楚事情前因后果, 却无法挽回这一切。在完成家族血海深仇,覆灭庆朝后,他跪在圣泉旁自刎殉情。


    整个故事就是一出大写的“阴差阳错”,要古今多少戏迷扼腕叹息。


    原著戏本中,也有神职人员前往正殿抽查祈神舞学习情况的桥段。


    问题是,本该第三折戏才出现的虞梦惊提前出现,有这根搅屎棍掺和到抽查祈神舞的剧情里,事情最后究竟能发展成什么样,原晴之压根不敢想。


    怀揣着无数心思,她来到正殿。


    原晴之没想到自己来的并不是时候,刚好挑了个大家刚演示完的当口,于是理所当然被某人点了菜。


    “这不还漏了一个人吗?”


    看见她,少年司祭面具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微笑:“既然其他司巫备选都展示过自己的祈神舞,没理由她不展示,对吧?”


    “司祭大人说得没错!”


    “是啊,既然是核查,就该核查全部的司巫备选,不然怎么选出司巫。”


    话音刚落,周围那些被虞梦惊魅力糊了眼睛的神职人员便连声附和,堪称一呼百应。


    殿内的人全部有意无意地看着少年,仿佛环绕着一个无法让人挪开目光的磁极。


    原晴之:“……”


    隔着人群,她看见谢书瑶担忧地蹙起眉头,谢霓云眉宇间染上焦躁。而其余巫祝祭祀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她这几天不是被罚,错过不少祈神舞的训练吗?”


    “恐怕连第一个小段都跳不下来吧,还不如乖乖站着领罚。”


    原晴之被罚去禁殿当差的事已经惹了很多人的眼睛。这群狂热精神病压根没把工作一晚上这事看成惩罚,反而觉得是能和司祭大人单独相处的奖励,横生妒忌。


    被这么多人盯着,赶鸭子上架的原晴之只能走到正殿中央的空地。


    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个笑容:“那我就只能献丑了。”


    语毕,便甩起水袖,开始跳起祈神舞。


    其实看过两次授课后,原晴之便将祈神舞的动作要领全部记了下来。她天生戏骨,一点就通。只不过如今为了掩人耳目,刻意加大或减少了动作幅度,让美感大打折扣。


    不过摸鱼也不能摸太狠,至少要跳完,否则谁知道虞梦惊又会拿什么借口罚她。


    原晴之在这边努力的装,那边上首,少年撑着下巴,眉宇中渐渐染上不悦。


    他一眼就看出来原晴之在藏拙,刚想开口,余光忽然瞥见元项明的眼神,当即话锋一转:“这个巫女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老巫祝忙道:“回大人的话,这位是武家的小姐,名叫武五。”


    见虞梦惊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老巫祝又添油加醋道:“这武五啊,家世不怎么显赫,父亲不过是个五六品的小官。也就跟在谢家大小姐背后做牛做马,给人跑腿打杂,哄得人家大小姐高兴了,才换得一次入宫选拔的机会。”


    听着这些话,元项明眼中析出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觉得巫祝说的这些信息和那位叫武五的巫女对不上号。


    “怎么?”戴着黄金面具的少年表情耐人寻味:“指挥使认出自己的心上人了?”


    “不,没有。”


    元项明迅速否认:“大人,此事绝非儿戏,臣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


    今日司祭找借口前来正殿抽查,是经过了老祭祀首肯的正规程序,美名其曰要撮合元项明和那位不知名的世家小姐。可等他回过神后,不难察觉出司祭看似宽宏大量话语中毫不遮掩的恶意。


    机会只有一次,若是选错了人,后果不堪设想。


    跟在司祭背后,看似守卫,实则元项明一直在密切观察各位世家小姐,试图从表情神态,声音和动作中寻找当初那个在雷雨夜中救助他的人。


    奈何当初交换定情信物时,为了避嫌,没有留下太多信息。以至于元项明只能根据模模糊糊的印象,挑出几位疑似人选。没有进一步信息,不足以进行定夺。


    而武小姐……她身上总是给他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更何况元项明实在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了叛军的接头暗号,思来想去,都很有必要和她亲自见面谈谈。


    元项明斟酌语句:“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这几位小姐单独聊聊。”


    闻言,虞梦惊笑了。


    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正殿,声音却漫不经心:“我们之前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师指挥使。可换句话说,既然你和那位小姐是真爱,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如同帮腔般,一名巫祝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元项明。


    “师指挥使恐怕是弄错了什么,成全你们是司祭大人大发慈悲下的命令。要是放到平常,神宫侍卫和巫女有纠缠,一经发现,都得以极刑论处。我劝指挥使阁下见好就收,不要再多提意见,以免惹怒大人。”


    “……是。”半晌,元项明错开眼神。


    他在神宫已经执了一段时间勤,自然发现有些神职人员的黑色瞳仁部分比寻常人更大,甚至扩大到整双眼睛,而这些人的言语也比寻常人更为偏激,行为充满恶意。说是犯了癫痫也不为过。


    在庆国,神宫是与皇宫同级,甚至更为超脱的存在。当年那场血海深仇,灭门惨案,神宫想必肯定参与其中。元项明想尽办法从皇宫调到这里,本就是想弄清楚神宫的情况,为不久之后的复仇计划扫平障碍,自然不可能再节外生枝。


    很快,两天后,他的所有后手就能部署完成……届时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不过——”少年刻意拖长声音,欣赏够了元项明忐忑的表情,忽然话锋一转:“若是普通接触,倒是无伤大雅,我也很好奇,到底是哪位世家小姐同指挥使造就了这么一段佳话。”


    “等等,大人……”老巫祝连忙道:“这并不符合规定。”


    “你是在质疑我吗?”虞梦惊不悦地抬眸。


    有那么一刹那,他周身仿佛凝固出凌厉诡谲的血色,要人毛骨悚然。


    元项明一惊,手指已经摸到冰冷的刀柄。


    但只有一瞬。


    很快,少年又恢复了平时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主动放低姿态,用十足轻柔的语气开口:“只不过是几炷香的时间,我不会怎样的。对吧?巫祝。”


    凝视着黄金面具,老巫祝的瞳孔有一瞬间几乎完全被墨色浸染。她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神情,像是贪婪,像是渴求,又像是极深极深的,掩埋在皮囊之下,耸动的其他恶念。


    最终,那一丝白色还是占据了上风。


    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以沉默表示首肯。


    交谈结束,原晴之磕磕绊绊的祈神舞也恰好落幕。


    她收起水袖,走到一旁。


    谢霓云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还行,这次算没给本小姐丢人。”


    “对了,昨天吩咐你办的事情,你到底办成没有……?”


    话说到一半,谢霓云忽然噤了声。原晴之直觉这不是大小姐该有的反应,她敏锐地撇头去看,恰巧看见某人找借口遣散了巫祝和祭祀,带着元项明大摇大摆走了过来。


    “大人——”


    司祭的突然莅临,自然在世家贵女中引发躁动。


    那天晚上少年的出场过于惊艳,轻而易举攫获每一个人的眼球。据原晴之暗中观察,除去男女主女配,但凡是没有重要戏份的戏中人,一旦看见虞梦惊,就跟上了降智光环一般,成了单线程思考的生物。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忘记了那天晚上惨死的世家小姐,意识不到美丽的东西同时也包含着剧毒和危险。


    “大人怎么会忽然来正殿?”


    贵女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问。


    “司巫选拔即将结束,本座自然需要前来定夺人选。”


    “那您有中意的人选吗?”


    “这个嘛……是秘密哦。”


    很显然,少年对这样众星捧月的早已习以为常。他面具下挂着怠慢的笑意,随口扯的一句回答,都能要其余贵女激动到双颊泛红。


    这么看来,虞梦惊好像个病原体。接触时间越长,降智几率越大;如果一直接触,就会变成该病原体的奴隶,失去脑子。


    想着想着,原晴之差点被自己脑海里的天马行空给逗笑,一不小心泄露出真实情绪。


    奈何某些人就是不喜欢看别人太高兴。


    “啊呀啊呀,武五小姐。”


    刹那间,全场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少年不知道从哪拿来把折扇,一边在掌心上拍打,一边懒洋洋地开口:“方才的祈神舞跳的颇有些不堪入目啊,今晚来禁殿领罚,本座正好一道亲自监督于你。”


    原晴之:“……?”不是,这熟稔的语气,我和你难道很熟?


    感受着四面八方刀子般的视线,成为众矢之的的她在心里把虞梦惊的小人扎了个遍。


    “司祭大人怎么同冒犯他的人这般和颜悦色?”


    “大人人美心善,不同她计较呗。”


    而罪魁祸首却毫无所觉,展开折扇,继续换上一笑意盈盈的嘴脸,扎进贵女堆里。


    原晴之集中精神听了几耳朵,确定了对方口中那套说辞就是昨天晚上和她描述的“貌美少年坚强在邪教内部被囚禁只能艰难苟活”的故事。其中甚至还有几项和昨晚对不上号,显然这低级错误实在不该出现,奈何编故事的戏精过于散漫,连费点心思记录都犯懒。


    偏偏世家贵女们还真就吃这套。


    她们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哪里听过这么悲惨的故事,当即垂泪。


    “天哪!”


    “没想到那些巫祝祭祀们竟然这样!”


    “简直太过分了!”


    别说贵女们了,正殿后排值守的侍卫听了,也忍不住擦眼泪。


    原晴之:“……”神职人员难道就这么放心把这个祸害留在这,快来管管!


    要不是这里是戏内,她高低得把这些人名字记下来,老了好给他们卖保健品。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虞梦惊背后的元项明忽然开口:“几位小姐,您好。”


    听见他的声音,两位谢家小姐瞬间凝神。


    原晴之心下一凛,左右环视一圈,人多眼杂不说,虞梦惊还就站在旁边,一个完全能听得到也能插手的位置。她在心里暗自提高警惕,明明前几天虞梦惊才故意隔开元项明,今天怎么忽然反其道而行,其中肯定有鬼!


    “我想冒昧询问一下,这是哪位小姐意外遗失的东西?”


    还没等原晴之想出个三七二十一,元项明就言简意赅地摊开了手心。


    她眼尖,一下就看清那是块极其眼熟的玉佩。


    谢霓云见状,连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她,抢先开口:“这是我的玉佩,前两天交给武五,让她帮我转交,没想到被她搞丢了,多谢师指挥使帮忙寻回。”


    站在另一旁的谢书瑶猛然抬眸,眼底充满惊疑不定。


    见状,原晴之心里一个咯噔。


    在《邪祟》的前置剧情里,武五正是被谢霓云所托,从谢书瑶那偷来了她和师弘华的定情信物。而遍寻不到信物的谢书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以为是普通遗失。


    可现在玉佩在元项明手中出现,结合谢霓云的说辞,还能有什么不懂?


    至少现在,原晴之无法忽视这道来自谢书瑶的质疑目光。


    偏偏谢霓云又将话题推了过来,她只能支支吾吾接话:“是、是的,这的确是谢大小姐给我的玉佩,没想到那天无意闯入禁殿,在慌乱中掉落,一直没能找到。”


    “这样吗?”元项明凝视着原晴之,忽然侧眸看向谢霓云:“谢大小姐,请问您可以描述一下这枚玉佩吗?”


    谢霓云洋洋得意的表情顿时一僵。


    她对师弘华毫无兴趣,只是想从谢书瑶手上抢东西,怎么可能好好正眼看过信物。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上面刻着师字,左侧边有一道裂纹,中间泅着洗不开的血迹。”


    不知何时,谢书瑶已经调整好表情,她不再看向原晴之,而是正对着元项明,眼眸深处满是倔强。


    原晴之:!!!


    虽然虞梦惊这个狗东西又不按常理出牌,但是男女主的名场面对视相认竟然还能顽强□□,不可思议。


    最终,还是元项明败下阵来,率先挪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他又看了眼正在神游天外的原晴之,倏尔反转手心,收起玉佩:“既然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位小姐所有,这个东西就先放在我这里保存吧。今日冒昧叨扰,请诸位小姐原谅在下的冒犯。”


    守在一旁的老巫祝立马上前提醒:“司祭大人理应回殿了。”


    旁观一场好戏,虞梦惊心情好了不少,难得未对这催促般的话语动怒。


    临走前,他还没忘用折扇在原晴之头顶亲昵地一敲:“今晚不准迟到。”


    再次被目光扎成筛子的原晴之:“……”


    看着这群人远去的身影,她在心里对曾经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女主说了句抱歉。


    既然选择了这个身份入戏,很多时候便只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不过往好处想,女主若是真的顺利和元项明相认,那结果肯定只能走向《邪祟》既定的悲剧。若是她的一番介入剧情,能因此混淆虞梦惊的视线,说不定还能阴差阳错救下女主呢。


    这么想着,原晴之转身准备走。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便被叫停。


    “喂,你是武五吧?”方才聚在一起的世家贵女全部围了过来。


    “看起来很普通的样子,还冒犯过大人,真不知道哪里得了青眼。”


    “就是就是。”


    原晴之:“……”喂,我都听见了啊!


    打头那个打量着她,一副明显不怎么看得起,却非要勉强攀谈的语气:“今晚你去禁殿时,记得通知我们一声。”


    “啊?”原晴之懵了:“通知你们干嘛?”


    “去救司祭大人啊!”


    提到这个,不少贵女从袖内掏出手帕,轻轻擦泪,期间还不忘压低声音避开巫祝:“大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直被那些神职人员们欺负。”


    “是啊是啊,一直被禁足在禁殿里,明明是那般尊贵的身份,结果连出来一下都还需要经过老祭祀首肯。”


    “没错,我们今晚一定要将司祭大人拯救于水火之中!”


    原晴之:哈?


    听着这群贵女们的话,她人傻了:“不是,你们真信了司祭说的话啊?”


    她这话顿时引来一致围攻。贵女们齐刷刷看向她,面露不善。


    “不然呢?”


    原晴之欲言又止,定睛一看,果不其然,不少贵女眼眸里已经蒙上一层浅浅的黑雾。


    经过这些天的鞭策和原戏本剧情的教训,她知道,一旦只要虞梦惊的蛊惑到位,再怎么多费口舌都没用,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但话又说回来了,难道……她还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姑娘们跳入火坑?


    忍了没忍,实在忍不住,原晴之还是多了句嘴:“有的时候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有毒。一家之言总是漏洞百出,你们至少也该求证一下再做决定吧,难道完全没考虑过被抓的后果吗?”


    简单一番话,彻底点燃了贵女们的怒火。


    打头那位冷冷地看着她:“武五,我们是看你平时跟在谢大小姐身后,觉得你还算个机灵人,才给你这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你不知抬举就算了,竟然还敢污蔑诽谤司祭大人,亏得当时司祭大人给你求情,真是不识好人心。”


    “就是!”其他贵女纷纷帮腔,同仇敌忾,白眼翻到天上。


    看着她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原晴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


    就因为这事,今天原晴之难得没有拖拖拉拉,而是提前踏上前往禁殿的路途。


    好不容易才办完事,又开始蹲点。腿都蹲麻了,终于看见远处结伴而来的贵女大军。


    贵女们虽然被虞梦惊蛊惑,但也知道不能过于声张的道理,行色颇为鬼祟。奈何刚到禁殿周围几步,还没完全接近,便被一队正在巡逻的侍卫当场抓获。


    侍卫长沉脸:“你们在这干什么?”


    因为有原晴之通风报信的缘故,不管贵女们如何巧舌如簧地辩解,侍卫们都充耳不闻,直接将人全部带走。


    原晴之看了,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她足够机智,用这样的办法阻挡了一场悲剧的发生,要不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真不好说。


    不过说来也奇怪,今天禁殿周围出奇的安静,就像那天她意外闯入时一样,静悄悄的,看不见半点人影。


    解决了一桩大事的原晴之疲惫推开沉重的殿门,闪身进去。


    很显然,古怪的不止是禁殿外,还有禁殿内。


    前两次来,她刚踏进这里,便被某个讨人厌的家伙逮到。可今天都走到大殿中央了,还没看见虞梦惊的身影,唯有地面上那些摇曳燃烧的灯盏和穹顶上垂下的红棱昭示着这里的确是神宫内不可踏足的禁地。


    “奇怪了,人呢……明明刚才还说什么要罚我来着。”


    原晴之环视一圈,没在浴池里看见人,连横梁上也没有。


    偌大一个禁殿,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既然没人,原晴之也乐得摸鱼。


    她打了个呵欠,寻了处偏僻的角落,拿布条叠了两层,坐着坐着,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晴之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刚想提起宫灯,就被面前一幕吓傻,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禁殿内的红棱燃起了火光,将她的视野照亮。


    十几名穿着白袍的神职人员拥簇在禁殿中央,他们表情狂热,手中提着刀刃。


    烛火反射到刀面,照亮了上面浓浓的血光。


    美丽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被肢解。


    隔着人群的缝隙,那颗戴着黄金面具的头颅忽然转了过来。


    ——满地幽红里,“他”准确无误地看见了重重黑暗后面目惊恐的她,忽然笑了。


    第13章


    眼前这幕冲击力过于震撼, 要人睡意全无。


    原晴之捂着嘴,控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死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在禁殿里打个盹, 醒来竟然会看见这样一幕。


    禁殿中央,那些神职人员们在不停地挥刀。每一次手起刀落,都传来什么东西被斩断的闷响。在这个过程中, 琉璃灯盏被踢翻, 灯油蔓延着火焰将那些悬挂的红棱燎起, 不一会儿便将平日空寂诡异的禁殿点亮, 伴随散落的金箔, 绽放花千树。


    明明是背景如此美丽的一幕,在光芒的掩映下,正在施暴的一张张人脸却面容扭曲,状若疯魔, 可怖至极。


    其中甚至还有德高望重的老巫祝。


    “明明是后来的贵女……竟胆大包天觊觎大人。”


    “她们凭什么!若非大人过于仁慈……”


    “若非如此, 事情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不过也好, 现在大人就永远属于我们了。”


    很快,那颗朝她微笑的少年头颅便重新被神职人员抓着头发扯了回去,被染血的衣服下摆遮掩, 消失在嘈杂中心。


    拖回去之前, 原晴之好像模模糊糊看见他唇齿无声开合。


    ——“你不想加入他们吗?”


    奈何武五身有夜盲症, 啥也看不清,加密讯号接收失败。


    紧接着, 响起大口大口的液体吞咽声。


    一根根手指上沾满红色的血, 黑发融化在焰火里,满目扭曲赤红。


    “好香啊……”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们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幕, 原晴之手脚冰冷,差点就攥着玲珑骰子出了戏。


    尽管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里是戏内,做不得真。但对于她这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红旗下根正苗红长大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来说,直面分尸肢解,生饮人血的一幕,委实还是太超前了些。


    兀自发了一会抖,原晴之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逃跑,要不然这种无辜无人旁观犯罪现场全经过,最后的下场都是被卷入其中,成为下一个被分尸的幸运儿。


    结果她刚想尝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现在整个两条腿都是软的,完全动不了。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哆嗦着将旁边的宫灯熄灭。


    冷静。这个时候逃跑,万一弄出点声音,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倒不如待在原地。


    干完这一切,原晴之又勉强撑起身子,往里挪了挪,同时警惕观察周围的响动。


    好在之前为了摸鱼,她特意挑了个禁殿旮旯角的地方,只要不是走到近处,都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个人。


    很显然,这回她运气不错。


    那些神职人员全部沉浸在不可名状的疯狂里,压根没注意这边那点小动静。


    但问题是,整个禁殿的红棱都要烧完了!一旦红棱烧尽,视野少了阻碍物,藏身之处被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


    或许是原晴之的祈祷起了作用,喊打喊杀砍杀了一段时间后,人群忽然停了下来。


    这停顿并非缓慢,而是仿佛按了休止符那样刹那中止。包括再次高高扬起的刀刃,吞咽到一半的血液,全部定格在这刻。


    突兀地静止一段时间后,穿着染血白袍的人沉默地弯下腰去。


    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安静比嘈杂更容易给人心理恐怖。


    原晴之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能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隔着影影绰绰燃烧的红棱,判断出他们正僵硬地逐个将地上的尸块拾起……扔到一旁的浴池里。


    听着沉重的落水声,原晴之表情渐渐麻木。


    极富冲击力的场景把她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少女双手抱膝缩在墙壁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不管她如何在脑海里反复复盘,绞尽脑汁想,也弄不清楚这次入戏到底是什么情况。剧情走偏就算了,现在还能一路拐到法制频道。可之前的剧情,再不济都有逻辑可言,问题是《邪祟》原著里也没有眼前这样的场景啊!


    在入戏前,原晴之在后台仔细阅读过,她确信原文戏本中,没有任何一个字眼提到虞梦惊会被残害。更没有神职人员们集体造反弑杀,弄出邪教仪式血腥场面的情况。


    重物砸入水中的声音逐渐小了。


    紧接着,是重新恢复嘈杂的窃窃私语。


    “都指挥使正在巡查……”


    “禁殿内脏污……总会被觉察……”


    “不是还有一个每天晚上来禁殿清理打扫的巫女吗?!”


    说着说着,老巫祝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尖刻,仿佛有风吹般在殿内回荡:“这殿内的痕迹若是没能清扫干净,到时候不如直接全部推到她身上……”


    “有道理。”


    “竟然忘了这么个绝佳的替死鬼。”


    “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其余神职人员连声附和,发出桀桀桀的阴沉笑声。


    仿佛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踢了一脚的原晴之:“……”


    神经病啊!我还没死呢!


    拜重新恢复的黑暗所赐,原晴之并没有注意到,这群神职人员在离开时,瞳孔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化不开的墨色。


    听着那一大片远去的脚步,等到禁殿殿门沉重的开合声再度响起,确定了整个禁殿只有她一个活物之后,原晴之深吸一口气,勉勉强强撑着墙站了起来,心惊胆战地打量周围。


    禁殿的横梁上涂了防火的物质,红棱烧到上边后便停了,如今殿内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烧剩的残渣。地上碎裂的灯盏散得到处都是,还有那一地殷红鲜艳的血。


    原晴之下意识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那个出血量,感觉又有一点腿软。


    明明好好的一个禁殿,现在莫名其妙变成凶宅了,到处都阴嗖嗖的,瘆人。


    要是没听到那群神职人员的话,原晴之肯定后脚就跑路了,但他们既然想让自己背锅,还是这么一个有口难辩的大锅……她只能又花了几分钟时间平定心情,憋屈地从墙角拿出自己上一次拿进来的清理物品,开始认命工作。


    多亏了武五有夜盲症,把宫灯熄灭后能见度屈指可数,大大降低了恐惧范围。


    冷静下来后,原晴之终于有余地整理思绪。


    首先,虞梦惊是肯定不会死的。


    虽然方才的场景足够血腥残暴,换成普通人早就死八百回了。可身为《夜行记》里的当家头牌,这家伙压根就不属于人类的范畴。


    对于虞梦惊究竟是妖是魔是鬼,专家学者们也争论了数百年。既然都是非人类了,应该死不了的……吧?


    但想到《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也被孙悟空一棍子打死了,原晴之又不能确定了。


    “唉,偏偏《夜行记》是篇残本,光第一卷都流落了几篇在历史长河里,如今保存完好的这些篇目中并不能推断出虞梦惊的真身到底是什么玩意。”


    她叹了口气。一边擦地,一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因为小时候失忆的缘故,对《夜行记》的记忆没有那么深刻。但在原晴之仅有的印象里,虞梦惊一直都是个神秘恐怖,诡谲强大的存在,用来止小儿夜啼有奇效。


    在夜行记里,他排第二,没人敢抢第一。


    这种强不仅仅指他无差别蛊惑人心的能力,还在于本人性格如同一团无序的黑暗,看不清的杂线那样乖张肆意,更在于他这个人本身。


    基础实力如何暂且不论,但虞梦惊有个连不看戏曲的人也知道的出圈名场面。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并且步步为营,在《夜行记》第一卷最后一篇《戏楼》里成功收尾,把整个戏中世界纳入自己的掌控。


    要知道,《夜行记》全本共享一个世界观。相当于他成功后,后面几卷的主角,什么青梦狐,白发鬼,蚩梦幽莲……从理论上来说,全部都成了他的打工小弟,谁看了不得说一声离谱。


    正是因为有这些前置印象,撞见他后,原晴之才如此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生怕这位大boss一个不顺眼就给她把脖子拧咯。


    那么问题来了,原晴之想。既然虞梦惊如此强大,多智近妖,一步三算。他为什么会准许这些神职人员给他戴上黄金面具,平时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禁殿里?他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人的冒犯吗?


    恐怕未必。


    被吓了一跳后,原晴之感觉自己思维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从原著戏本和原晴之几次亲身接触,不难看出虞梦惊这人对自己容貌的自负程度。再加上他喜欢挑事拱火,人嫌狗憎的性格,宛如一个多动症儿童,根本待不住。


    要他违背自己花枝招展的本能遮住脸戴上面具,囚困于一方……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不够强。


    虽然原晴之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可事实的确如此。


    这个在《邪祟》原本剧情中不该出现的剧情的少年版虞梦惊,意外的很弱。


    他愚弄人心,肆意张扬,从不遮掩自己优越的皮囊,却无法完全掌控人心,甚至会被伤害。跟戏文里那个正式登场时轻松操控全场的大魔王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


    而今天直面虞梦惊被分尸的一幕,也无疑佐证了这点。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之前说自己被困在殿内,还有那一大堆卖惨……”


    根据戏文里先入为主的印象,原晴之早在认出虞梦惊的那个瞬间起,就做好不相信他任何一句鬼话的准备。可谁能想到,那些竟然都是实话。


    想到这,原晴之不由得心情复杂。


    “但不管怎么说,在《邪祟》这部戏里,虞梦惊算是杀青了。”


    不管怎么说,他的退场都是一等一的好事。至少对原晴之这个入戏者来说,没有了虞梦惊,这部戏的难度直接从地狱等级降回到简单难度。现在只需要思考如何唤醒元项明,并且演完这部戏就可以了。


    想到这,她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擦拭地面的动作也快了稍许。


    经过烧灼后,殿内垂下来的红棱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原晴之干脆全部把它们从房梁上扯了下来,和刚才清理出来的各种垃圾堆积到一起。想了想,又从旁边提来一盏完好的灯。


    灯油混杂着滚落,蔓延起滚滚大火。


    巫女一边倒着鲛油,口中一边喃喃自语:“无意撞见,晦气退散,逝者安息。这些就当烧给你的纸钱了,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总之再也不见。”


    噼啪燃烧的声响掩盖了浴池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声。


    忙活了快一个时辰,原晴之终于马马虎虎搞定了犯罪现场。


    至于浴池那边,她是死也不敢过去,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事发突然,神职人员们没有把禁殿内留下的道具完全带走。在确定现场的情况完全无法联系到她这个背锅人身上后,原晴之就停止了工作,开始收拾东西。


    走之前,她也不知道脑袋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凑过去闻了下沾满血的抹布,然后yue了一声。


    “奇了怪了,这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香味啊,他们怎么喝得下去的……”


    原晴之左想右想不明白,随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于是迅速把抹布一扔,快步离开。


    禁殿外仍旧空空荡荡,昨天还围在外面彻夜观望的神职人员们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了虞梦惊的阻碍,原晴之很轻松地找到了元项明。


    后者正笔直地站在通往禁殿的小路上,脊背挺直,马尾高扎,有如一颗常青松柏。


    “师指挥使。”


    元项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靠近说话后才反应过来。


    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啊,武小姐。”


    闻言,原晴之心底简直是热泪盈眶。


    明明入戏是来救人的,结果到第二折戏了才成功碰上头,简直不要太离谱。


    见四下左右无人,她便直接开口了:“元师哥,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武小姐是在叫我吗?”


    元项明犹豫半晌,不确定地开口:“抱歉,您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任何元姓人士。”


    看着元项明那茫然的表情,原晴之心想完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分明是半点记起来的迹象都没有啊!


    她在这纠结到底要怎么解释,另一边,元项明也在打量她。


    巫女穿着最普通的白裙,明明是十足陌生的长相,却总给他奇怪的熟悉感。就像她刚刚对他说出“师哥”这个称呼时,脑海中刹那间闪过的画面。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正在经历的……”


    原晴之努力斟酌语句,刚准备告诉元项明这一切都是假的,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排斥力。在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的刹那间,她迅速闭嘴。


    不行,他们站在戏台上,若是说出过于不符合戏文背景的话,恐怕会直接出戏。


    “恐怕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元项明还是没能听懂。


    “但……无意冒犯,武小姐,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他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心底埋藏已久的问题:“您便是当初救下我的那个人吗?”


    “啊?”原晴之懵了:“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怎么可能是我?”


    虽然隐隐约约有预感,但亲耳听她这么说,元项明双眼还是蓦然黯淡。


    他不愿就此放弃:“若非如此,您为何会知道我们的接头暗号?”


    “我知道暗号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身为武五,她又没法透露玉佩真正的主人。


    原晴之头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唉,现在这个情况真是……不说了,没法解释,但只要再过两天,你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认识了。至于玉佩,你用心去感受,总会找到的。”


    再过两天,便是他定下的全面谋逆的大日子。按理来说,神宫内不应该有任何人知道此事,就连当初那位好心小姐,他也未曾透露半分。


    可即便是清楚地知道这点,元项明心里竟然也提不起半分警惕。


    他面色松怔,猛地意识到面前这位少女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奇怪的熟悉感,就连信任感也仿佛与生俱来。光看着她,心里就十分安心。


    元项明定了定神:“武小姐,司祭大人很危险。”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尽量离司祭远一点。但顾及到身份立场,只能委婉相劝。


    “哈?我知道啊,不过现在讨论这个没有意义。”


    原晴之没注意到元项明的异常,她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话锋一转:“你先和我过来,殿内发生大事了。”


    元项明自然不疑有他,快步跟上。


    “总的来说,事情就是这样。”


    原晴之简单叙述了一遍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我可以做人证,那些神职人员们心怀不轨,妄想将谋害司祭一事推到我身上……”


    一边说着,她推开了殿门。


    禁殿内部仍旧空旷,烛火摇曳,一切都同她走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原晴之却如同见了鬼那样。


    ——因为殿中央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墨发披散,红衣逶迤,仅仅只是一个背影都漂亮到不可思议。


    听见声响,死而复生的少年回过头来。


    他脸上的黄金面具仍旧古朴而神秘,四肢完好,看不出半点伤痕。完美的唇形上仍旧挂着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只是这笑容在接触到原晴之后,陡然加深几分,凭空多了丝甜腻,仿佛掺蜜。


    “呀,迟到了大半夜,该怎么罚你呢,武五?”


    第14章


    “你……你……”


    原晴之颤颤巍巍伸出手指, 满脸不敢置信。


    明明不久前才亲眼看到虞梦惊被砍断肢解扔下水池,流出来的血铺了禁殿青石一地。


    可现在少年言笑晏晏,分明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就连身上那袭标志性的殷红长袍也完好无损, 同胸口袒露的苍白皮肤交织,撞出一幅雪地寒梅。


    黄金面具下的脖颈修长,羸弱, 美丽, 要人目眩神迷。


    但它确实毫无伤痕。


    不仅如此, 就连禁殿里那些烧断的红棱也恢复了原样, 一切都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不可能, 我明明看见你被……”原晴之大为震撼。


    真是撞了鬼了。啊不对,虞梦惊本来就不是人!


    可就算是鬼,也不可能诈尸得这么快吧?!怎么也得恢复个三年五载啊!


    “嗯?我怎么?”


    少年挑眉,瞥了眼她身边的元项明, 似笑非笑:“你是在编偷懒的理由吗?”


    原晴之怒目而视:“我才没偷懒, 我辛辛苦苦擦了那么久的地!”


    她刚想说自己战战兢兢, 辛辛苦苦收拾禁殿大半夜, 才把案发现场处理完毕,成功逃避了背锅的风险,结果抬眸便看见虞梦惊身后的黑影, 登时一惊。


    几个神职人员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 赫然是不久前行凶的那批人。


    若非殿外吹来一阵阴风, 将火烛往那边燎了下,她还真发现不了。


    “武小姐……?”元项明见她忽然闭嘴, 眼底不免染上担忧。


    片刻后, 原晴之干巴巴地开口:“司祭大人,我可能是做了个噩梦, 一时间没有弄清身在何处。请忘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虽然这样容易消磨掉师哥的信任,但眼下除了矢口否认外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总不可能当场指认凶手,尸体都诈尸了哪来的物证?!


    “没关系,我相信您的话。”


    元项明眉宇蹙起,反过来安慰她:“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另外找机会同我说。”


    两人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要虞梦惊唇角逐渐拉直,染上不悦。


    少年屈指敲了敲铜管,慢条斯理地开口:“师指挥使,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擅闯禁殿了。”


    想起上一回虞梦惊说出这话后,神职人员的反应,原晴之一下子绷直身体。


    入戏者若是意外在戏中死亡,后果不堪设想。


    “抱歉,大人。”元项明立马抱拳:“属下这就去领罚。”


    好在师哥同样属于入戏者,并不被虞梦惊的魔性魅力所蛊惑。


    他递给原晴之一个安心的眼神,带着神职人员们离开。


    不多时,禁殿再次恢复了空旷。


    “武五,你过来。”伴随沉重的关门声响,虞梦惊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手。


    骤然被直呼大名的原晴之:?


    不知道为什么,狗东西就算委屈自己,放低身段去勾引,但整个人的姿态还是傲慢的,高高在上的,根本不会费心思记住任何人的名字,只用“喂”称呼。


    反观现在,每次用那轻柔好听的声音念一句武五,都要原晴之毛骨悚然。特别是这家伙向来阴晴不定,如今肉眼可见心情不好。


    不对啊,她现在明明已经摸清了虞梦惊的底细,这家伙现在弱的要死,她为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原晴之走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你想干嘛!”


    “我警告你,现在我可是知道了你的秘密,小心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闻言,虞梦惊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有秘密,你说说看?”


    说罢,他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就差手边再放一叠瓜子。


    原晴之脸都憋红了:“……你不是人!”


    “哦,就这?”


    清越的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笑着笑着,红衣少年一改没骨头的慵懒模样,直起身子朝她走来。


    每走一步,原晴之就后退一步:“你别过来!”


    虽然已经认清虞梦惊战斗力不行的事实,可一想到面前是个不知道是鬼还是妖的非人类玩意,她心里仍旧毛毛的。


    “我明明看到你被他们杀——”


    “嘘。”


    冰冷的手指抵在她嘴唇上。


    虞梦惊讶异于指腹柔软水润的程度,惊异向来洁癖的自己竟然并不抗拒这种程度的接触,一时不察,用了点力。


    望着逐渐殷红的唇瓣,他倏尔收手,竟有些挪不开眼。


    “如果不想得到那个下场,我建议你不要把这件事到处乱说。”


    原晴之一秒闭嘴。


    “哈,你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虽然存着吓唬的心思,但见她瞬间鹌鹑,虞梦惊还是面露嫌弃。


    小小一个,都不敢用力,感觉很容易就会弄坏的样子。


    少年摸着下巴,眼底满是思索。


    借着烛光,少女那双琥珀色的杏眼睁圆,即便浮着警惕,也难掩明亮。


    “真奇怪……你既不爱我,也不想杀我。”


    回忆起方才巫女同指挥使亲密旁若无人的模样,少年眸色渐深。


    果然,只可能是真爱了。


    今晚百密一疏,竟让他们找到了机会,互诉衷肠。


    不过想想也是,要不是真爱,拆散起来都没意思。


    “果然还是这样吧。”在原晴之的视角,这人就是忽然凑上前来自言自语说了一堆话,说完又像只优雅的猫那样轻巧跳上横梁,熟练地支起下巴:“你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开始你的表演。”


    说完,少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我说,你明明是会跳祈神舞的吧,怎么昨天下午故意跳得那么难看?”


    原晴之一惊。


    她敢当着巫祝的面藏拙划水,就是做好了不被任何人看穿的自信。结果谁能想到,竟然会被虞梦惊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专业的人一语点穿。


    是巧合吗?她忍不住怀疑。


    虽然心生动摇,但面上还是得装一装。


    巫女吞吞吐吐:“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祈神舞最重要的是神韵,你已经有了神韵,怎么可能跳成那样。”


    “啊?可我还是不懂诶。”


    虞梦惊懒得和她装傻充愣,而是抬了抬下颚,态度言溢于表。


    “那我亲自指点你,跳。”


    难道这家伙还真能看懂?


    不得已,原晴之只能跳。当然,她不可能一诈就拿出真本事,但到底还是认真了些。


    一边跳,她一边在心里纳闷。


    祈神舞原型是戏曲里的水袖舞,在《邪祟》这部戏里普及度极低,目前还是神职人员内部专属的舞蹈。


    难不成因为虞梦惊原身是庆国供奉的庆神,每年天祭时,司巫都会组织巫女跳祈神舞,久而久之他就看会了?想不通。


    巫女甩起双手,素白的长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她有心划水,奈何虞梦惊的点评实在过于老辣。


    “这里下腰的力度减三分。”


    “你的水袖在干什么?明明可以甩上去的,没吃饭吗?”


    他总能精准地指出原晴之没能用出全力的地方。


    这么几次后,原晴之心里也来了火气。


    虽然答应过姑姑不涉足戏曲,但她从小到大在戏上面的天赋一骑绝尘,还从没有被人这么辛辣点评过。于是不知不觉,也拿出了自己的真本事。


    因为没有抬头,所以原晴之并没有看到,虞梦惊眼底浮现的思索。


    也不知道跳了多久,上边忽然没了声。原晴之忍不住抬眸。


    少年还是那个姿势,歪着头坐在横梁上。


    他唇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卸下笑容后,充满不近人情的冷漠。


    “司祭大人,你没事吧?”


    原晴之真怕他又噶在这,这回没别人,她妥妥是第一嫌疑人。


    对方歪了歪头:“哎呀,你是在关心我吗,武五小姐?”


    简单又普通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横生缠绵缱绻,要人毛骨悚然。


    原晴之表情麻木:“您继续请,当我没说过这话。”


    虞梦惊哼笑一声,又随意指点了两句,每点都正中红心。


    熟练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混进了自己的巫女团,亲自跳过祈神舞的程度。


    你别说,按照原晴之对他人设的了解,这事虞梦惊也不是做不出来。


    在此之前,原晴之真的想象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精神分裂的纸片人。


    拥有无可比拟的恐怖美貌,横行无忌,恃美行凶。用最简单残忍的话语,便能轻松指使他人放弃生命,甚至还省了自己动手的功夫,堪称行走的春药。


    偏偏也是这个家伙,在众人的施暴下无能为力。明明是《夜行记》中最大最出名的boss,现在却弱的要死。性格也不好,肆意乖张,天天使坏,要人恨得他牙痒痒。


    但仔细想想,还蛮可怜的。


    身为夜红神龛的主人,却被禁足控制,失去人身自由,顿顿吃香灰拌饭。要不然根据虞梦惊睚眦必报的性格,在戏本原著里怎么都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偷懒哦。”轻飘飘的声音从上边盖下来。


    原晴之:“……”


    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亏她不久前还在心里感慨庆幸虞梦惊终于杀青了,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


    天亮了。原晴之准时打卡下班,主打一个一秒也不多呆。


    伴随着殿门再次关合,禁殿内的光线转瞬即逝。


    虞梦惊皱了皱眉,换了只手支住太阳穴,眉宇终于展露出某种难忍的痛楚。


    夜红神龛封印俱全,无法屏蔽痛觉,而短时间内死而复生,不可能毫无代价。


    但这点些微泄露的情绪,很快就在下一道推门声响起时瞬间收回,滴水不漏。


    身披长袍的老祭祀驻着拐杖,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腐朽难闻的气息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挖空心脏的人顶着一句垂垂老矣的皮囊,要人作呕。


    “司祭大人,夜安。”


    “怎么,有事?”少年心底满是嫌恶不耐,说话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今日需要准备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您忘了吗?”


    刚说出这话,殿内温度仿佛瞬间下降,几乎到要结冰的地步。


    事实上,他态度越是恶劣,越是让老祭祀安心。


    司祭是庆神降临的容器,神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禁殿举行隐秘血腥的降神仪式,提高二者之间的同步率。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容器的力量泄露,必须对其执行禁足,覆面等手段,时刻警惕。


    当然了,这些对容器本人自然是只字不提的。神宫上下故意纵着他的性子,再加以洗脑,图谋大计。


    毕竟庆国泱泱千载,皇权长盛不衰,可不是因为什么统治者圣明这样可笑简单的理由。


    从开国伊始,太祖皇帝便受高人指点,在皇宫下方秘密封印并祭祀邪神,甫以命格特殊的生人血肉供奉,将其产生的气运反哺皇宫,才有了庆国今天的昌盛繁华。


    可惜做下的腌臜事总有到头的一天。


    十年前,国师忽然算出庆国有灭国之兆,还没来得及写下化解之法,便吐血身亡。


    当今皇帝自然不愿成为亡国之君,只能来个釜底抽薪。


    他们打算将庆神的力量彻底抽出,放置到容器的身上,再将其做成活埋生桩种下,保国运千秋万代。


    庆神本就是邪神,力量至阴至邪。


    司祭脾气越古怪,越是表明他和庆神的力量融合顺利。


    只是可惜了那张脸。


    这般想着,老祭祀忍不住抬眸。


    禁殿横梁上,戴着面具的少年居高临下地望下来,一副目下无尘的倨傲模样。


    老祭祀心底一惊,迅速咬破舌尖。


    神宫古籍上详细记载着庆神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为了保持清醒,几位上了年纪的核心神职人员都已经利用邪术摘取自己的心风干,这才不被其所惑。


    虽然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但司祭日渐增长的乖戾和残忍还是要保守派时不时心惊,生怕事情超脱掌控。这才每隔几日,便过来试探一番。


    “司祭大人,再过三日便是天祭了,对司巫的人选……您有什么想法吗?”


    好比这件事,本来并不该给司祭来定夺。


    但既然天祭本身就是断头饭,便无所谓这些了。


    提到这个,一直冷着脸的虞梦惊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他随手抓过一旁垂下的红棱,在修长的指节上缠绕两圈:“就那个武五吧。”


    想起某位巫女在知道这件事后该会有多么“惊喜”,少年便忍不住扬起嘴角,心情愉悦。连带着对面前心怀鬼胎,还有胆子提降神仪式的老祭祀也多了几分忍耐。


    “她的命格不错,庆神很喜欢。”


    第15章


    虽然后边插科打诨, 被虞梦惊气得无暇思考其他。但等原晴之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巫舍补觉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做噩梦了。


    在梦里,她以几乎贴脸的距离, 旁观了一场血腥残忍的神秘仪式。


    身披殷红长袍的司祭赤脚站在祭台中央,行刑人双眼束缚布条,用从穹顶垂下来的铁钩残忍地刺穿了少年的琵琶骨, 将其固定在原地。


    猩红黏稠的血液顺着苍白的皮肤肌理滑落, 舔过指尖, 滚到祭坛开出的血渠里。


    他在笑。


    呓语延绵不绝, 不一会儿, 周围场景再度变换。


    仪式和祭台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眼熟的一幕。


    少年在冰冷的刀尖下支离破碎,红衣染上血污,指节化作森森白骨。


    他仍旧在笑。


    长长的墨发在地上蜿蜒, 如同线面那样吸满了血后开始进行一条条有丝分裂, 不一会儿便占满了整个禁殿。放眼望去, 禁殿青石上到处铺着黑糊糊一层, 仿佛有生命那样不断增殖繁衍,场景诡异骇人,要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踉跄着后退, 却被快速蔓延的黑发绊住, 猛地摔倒在地。


    原晴之挣扎想要起身, 但长发显然不愿意给这个机会,霎时间千万根笼罩着乌色的墨发涌了上来, 猛地将她缠住, 朝嘴里钻去。无法,她只能无助挥舞起双手。


    也就是这个契机, 原晴之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中竟然握着一把沾血的刀。


    借着烛火在刀面的反光,她看见了武五那张惊恐的脸。


    黑色的瞳仁扩散,逐渐将整双眼睛的眼白吞噬,赫然同那些狂热,失去心智的神职人员们合为一体。


    “啊!!!”


    她吓得扔掉刀,尖叫一声,终于从梦中苏醒。


    看着巫舍的天花板,原晴之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


    过了好久,才从刚刚那个恐怖的梦中缓过神来。


    就因为这个梦,导致下午原晴之去正殿打卡时人显得格外没精打采。


    “武五,你昨晚做贼去了?”谢霓云狐疑地看着她。


    “有点没睡好。”原晴之连忙强打精神,胡诌过去:“大小姐今天真漂亮!”


    她现在已经很会拿捏大小姐了,总而言之就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夸赞美貌。


    现代人奉承的功力,戏里这些古代人哪里经历过,不一会儿就迷糊了。


    “对了,武五,那个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了一会,又掏出随身铜镜欣赏了一会自己后,谢霓云终于想起正事,开始兴师问罪。


    “你不是说玉佩被司祭没收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师弘华手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没告诉我?!”


    “冤枉啊大小姐,那个玉佩就是被司祭拿走了,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师弘华。”


    原晴之在心里把虞梦惊这个拱火怪骂了个遍,费尽口舌解释,才让谢霓云勉强相信。


    “行,勉强相信你,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大小姐双手盘胸:“本来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又被谢书瑶横插一脚。”


    “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等我和师弘华假意相认,谢书瑶定然伤心欲绝,到时候便可以好好嘲笑她那张讨厌的脸……可现在她既然说出玉佩的细节,师弘华肯定不会再相信我的话。马上司巫遴选就要结束,要是没能成功,以本小姐的身份来说,岂不是很丢脸?!”


    不是,都这样了您还不放弃?


    看着她烦躁的模样,原晴之欲言又止。


    要是谢霓云真心喜欢师弘华,想要把对方抢过来都算了。但问题是大小姐对师弘华完全没兴趣,还非常看不上他,甚至私底下用极其刻薄的话挑剔过他的方方面面,例如“一言不发离开,入宫大半年都没半点要联系的样子,出身还差劲,谢书瑶不是一向眼高于顶吗,怎么这次又眼瞎了?!”言下之意谢书瑶好歹也是谢家人,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男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呃,二小姐也不一定会和师弘华相认吧?”


    事实上,只要虞梦惊一日不死,原晴之就一日不怀疑这个可能:“我觉得不如静观其变。”


    “谁知道那个姓师的会不会眼瞎……不行,得制定新的计划,可恶啊,距离天祭只有一天了,时间越来越少。”谢霓云嘟囔一句,倒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虽然也不急着回去就是了。最近我爹爹特地从宫外托消息传进来,叛军活动日益频繁,这段时间待在宫里可能还更安全。”


    后面的话,原晴之没有再听了。


    她忍不住看向正殿的角落。


    谢书瑶仍旧一个人待在那里,清冷若仙的模样,只不过背影看上去更加孤傲。


    玉佩一事东窗事发后,武五和她的关系算是再次跌入冰点。虽然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看过戏本的原晴之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虽然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戏内,可《邪祟》的结局的确很让人意难平,身为戏迷中的一员,如果能在确保唤醒元项明的前提下,用什么无伤大雅的办法……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口,正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祭祀们来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就差不多要宣布司巫人选了。”


    “是啊,毕竟明天晚上就是天祭大典,怎么也该确定下来。”


    “司巫人选不知道花落谁家,毕竟谢家两位小姐都说过不想担任,退出竞争。”


    远远地,原晴之就看到了那行神职人员。她心底一跳,默默走到人群背后。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来的神职人员竟然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那天晚上出现在禁殿,犯下血案的其中一员。联想起当时亲眼所见的疯魔一幕,她难免心怵,力求降低存在感。


    “肃静!”


    老巫祝一声令下,贵女们纷纷恭恭敬敬地站好。


    “接下来即将宣布司巫人选,请诸位保持严肃。”


    望着手捧绢布的巫祝,原晴之的心沉到了谷底。


    在原著里,这段剧情将直接谢书瑶点名为司巫,毫无转圜余地。


    但说不定这回能不一样呢?她不抱什么希望地想。


    毕竟戏本这个时候,男女主已经差不多快要相认了,可现在被虞梦惊一搅和,元项明和女主女配接触的时间几乎没有,这还能对上线就有鬼了。


    老巫祝板着张脸:说了一大堆前言后,终于宣布结果:“根据综合决定,司巫的最终人选定为……武家小姐,武五。”


    “什么?!”“哈???”


    正殿内静寂了足足有数十秒,而后猛地爆发剧烈讨论。


    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般。


    其中又数前些天组队打算去营救司祭的那些贵女们反应更大。


    “怎么可能会是武五?疯了!”


    “她明明恬不知耻地冒犯过司祭大人!”


    “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吧!”


    “对啊,她那么普通,长相随处可见,家世也一般,哪里比得上其他小姐!”


    诸如此类的言论比比皆是。


    而原晴之则整个人傻在了原地,还是谢霓云推了推她,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武五,你怎么被选上司巫了?”大小姐惊得连扇子都差点没握稳,不太相信自己的小跟班怎么忽然得了神宫的青眼。


    “我也不知道啊!”原晴之懵了。


    她清楚这背后一定是虞梦惊在搞鬼。


    刚想下意识生气,但等回过神来再细想……不对啊,如果她变成司巫了,那岂不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女主不用死,男主不用殉情,等第三折戏结束再找到元项明然后唤醒他,不就可以美美完成任务了?


    一直等到被推到最前边,原晴之还是没能从这个天降大饼中回过神来。


    “你就是武五?”


    随行的老祭祀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淬了毒,让人格外不适:“真是普通至极,不知道大人到底看上了你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啊!原晴之在心里吐槽,嘴上却是很熟练地开始了自贬。根本难不倒社畜。


    “是啊,我笨手笨脚的,啥也不会,根本比不上诸位前辈,何德何能被选中。”


    她深知虞梦惊会勾起人们心中最阴暗面的情绪,再联想到那天在禁殿的亲眼所见……她不敢去赌人性的恶,只能尽量将司巫之位的得来描述地名不正言不顺一些。


    “或许司祭大人只是一时兴起,您不必多虑。”没想到竟然是一名瞳孔漆黑的巫祝出声帮她解围:“以大人的性子,玩腻后自然会厌弃。”


    闻言,老祭祀也不再纠缠,只是用那种极具恶意,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被选上司巫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其余巫祝,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连世家贵女们投来的敌意眼神,都比这群经历过虞梦惊魅力降智光环洗礼的人来得多。


    原晴之有些疑惑。


    要是换做往常,有人能就此得了司祭的青眼,这群人恐怕恨不得生啖其肉,毫不掩饰自己的嫉恨。再夸张点或许已经准备把她拖到圣泉旁毁尸灭迹,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她抬眸去看,恰巧看到几双黑漆漆的眼珠,心底不由得一跳。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吧。”


    老巫祝收起绢布:“天祭大典将在一天后的傍晚举行,你们的祈神舞练习决不能就此松懈,今晚必须彻夜排练。”


    “此次祈福,关系的是大庆福祉。近来反贼活动愈发剧烈,江山社稷需要庆神苏醒才能彻底稳固。圣上对天祭极其看重,不容半点差池。你们能被选进宫中,参与司巫选拔,本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若能顺利完成天祭,少不了各个家族的好处……”


    画完饼后,原晴之被巫祝们带到一旁叮嘱。


    即便她对这群眼瞳全黑的人十分抗拒,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命。


    “明天下午便是天祭大典,身为司巫,正午时分你就得在偏殿提前待命,沐浴焚香,穿上祭祀冕服,梳妆打扮……”


    告诫一句接着一句。原晴之抽空提问:“那我今晚是不是不用去禁殿了?”


    “不行。”老巫祝用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冷冷地道:“你得自己去同大人请辞。”


    实在没辙,原晴之只能再度踏上前往禁殿的路。


    她轻车熟路地推开禁殿门,内里一片漆黑。


    地上燃烧的灯盏全部熄灭,只有最中央穹顶下方还留着一星半点明灭的烛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晴之好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对穹顶垂下来的铁钩。


    但等她再仔细去看时,这一幕又消失了。


    “有人吗?”


    原晴之再三确定了殿宇中间确实没有狂信徒的存在,也不存在什么凶案现场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不敢往里面走太远,只站在甬道尽头,抬高声音:“司祭大人,明天就是天祭大典,今晚我便不过来了,过来向您告个假。”


    说完,半晌都只能听到声音的回荡,没有回应。


    不管了,反正说都说了,就当答应了。


    原晴之这么想着,准备转身就走,却不料猛地撞上一具冰冷的身体。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少年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语气说着。


    因为凑得太近,他身上的血腥味刺鼻而浓厚,让人不适。偏偏毛茸茸的头又侧了过来,不打招呼就埋在她的颈窝,冰冷的呼吸喷吐,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从上次之后,虞梦惊的态度有了变化。奈何原晴之向来对人情绪不太敏感,所以她说不上来。


    “什么不是时候?”她问。


    原晴之费劲努力地睁大眼睛,期望能从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看到些什么。


    事实上,那里也的确存在一些东西。


    如果原晴之没有夜盲症,那她便能看见,祭坛上倒着一位干瘪的老人,脖颈上挂着断裂绳索。视力再好些,说不定还能辨认出死者正是神宫真正掌权的老祭祀。


    可她偏偏一到晚上就成了个摸瞎的,啥也看不见。


    黑暗中,有另一双潋滟的眼眸眨也不眨地关注着她的动向。


    在原晴之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虞梦惊脸上的神色彻底变淡。那是一种因为重复过太多次,所以司空见惯的厌倦。


    “啊,你果然看见了吧。”


    少年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在微弱的烛火下,那片黄金面具赫然消失不见。


    “……真遗憾啊。”


    第16章


    啊?原晴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若是往常那样点着数千盏长明灯倒还好, 但如今的殿内实在是过于昏暗,将武五这个角色的夜盲症缺点发挥到了极致。


    她什么都看不见。


    但说完全看不见也不对,眼前的一切更像是化成了模模糊糊的色块。


    比如虞梦惊, 现在在她眼里就是黑的红的白的一团。


    结合先前的了解,原晴之差不多能猜出来黑的是头发,红的是衣服, 白的是皮肤, 但更多的, 那是真看不清了。


    在听见虞梦惊莫名其妙的“啊, 你果然看见了吧”, 她第一反应就是疑惑。


    不过根据这些天同某人相处总结的经验,原晴之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一些不明含义的狗言狗语,例如上回的“你既不爱我,也不想杀我”。


    听听, 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


    所以原晴之十分自然地忽视了他的话, 试图睁眼再看清楚一点。完全没发现少年的神色已经完完全全因为她的动作越变越冷。取而代之, 是宛如山岳俯视蝼蚁的傲慢和怜悯。


    ——从欢欣愉悦, 到兴致缺缺,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是不是没戴面具?”原晴之试探着问。她没看见金色的色块。


    然而虞梦惊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啊,没意思。总是这样, 真令人无趣。”


    少年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没有再说什么, 直接消失在了黑暗里。


    原晴之:?


    什么,就这么走了?


    “喂。你等等!我给你带了香灰拌饭, 你记得吃!”


    她眨了眨眼睛, 眼睁睁看着那坨色块隐匿不见,一时间不太敢相信某位没事找事都得讨嫌一下的家伙竟然这么容易就高抬贵手。


    不过不见就不见吧, 至少今晚请假是请到了。


    老实说,自从上次的死而复生后,她就意识到,虞梦惊这厮肯定在下一盘大棋。按照戏本设定来看,这厮算计人从不手软,这种情况下,还是尽量少接触为妙。


    原晴之这么想着,连忙放下装饭的篮子,免得虞梦惊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又反悔,连忙快步离开。


    听着殿门沉重的关合声,少年无动于衷。


    仅剩的烛台幽幽发亮。


    他在微光下舒展漂亮的肢体,赤脚踩在禁殿中央的祭台上,眉眼阴郁。


    奈何在这张完美无缺,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美丽脸庞上,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除了好看以外,不会再剩下其他。


    若有人看到此时的他一眼,便将瞬间丧失自我,像狗一样跪在地上,祈求他的垂怜。


    这是庆神无可抵御的权能。


    ‘凡睹其貌者,必为所倾。’


    若戴上面具倒还好。可真正看到他真实容貌的人,都疯了一般,狂热地钟情于他。


    这种恐怖的魅力无一例外,收割万千,从无豁免。


    正因如此,虞梦惊才如此不悦。


    他在夜红神龛里度过无数孤独无聊的年岁。降神在容器身上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的玩具,结果还没开始玩,玩具就坏掉了。这情况放到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虞梦惊轻蔑地瞥了一眼躺在地面上,死不瞑目的老祭祀。


    特别是他为了拿到老祭祀那半边钥匙,刻意等到今天进行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时才动手。在仪式中途,一边忍受着蝴蝶骨被刺穿的痛楚,失血过多的晕眩;一边无聊地打量着禁殿的天花板,忍不住走神时,才终于堪堪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对那个平平无奇巫女生起非同一般的兴趣。


    不只是单纯想要拆散有情人这样极具恶趣味的理由。


    ——更是因为那双眼睛。


    据老巫祝的调查所称,武五出身普通,擅长阿谀奉承,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眼睛应该是浑浊的,充斥着斑驳的欲望,就像神宫其余那些神职人员一样,乏善可陈。


    可虞梦惊却无意间发现,在那双看似充斥着恐惧的琥珀色眼睛深处,它所展露的视野,却那么独特,广袤,高高在上……虞梦惊对这种视线太过熟悉,那是用神明的视角凌驾于天际,打量世界的从容和冷漠。这种不自知的傲慢,甚至更甚于他。


    多么不可思议,以至于到了荒谬的地步。


    难道爱与被爱可以让人变得傲慢吗?


    但不管怎么说,普通人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正因为这份神秘的,引人窥探的特殊,才要虞梦惊破天荒地记住了她的名字。


    “武五?难听又敷衍的名字。”


    不过没关系,他喜欢就好。


    虞梦惊是如此兴致勃勃。


    因为他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颗闪闪发亮,未经污染的宝石。


    宝石虽然粗糙,但拂去表面污浊后,却能窥见内里光华。


    是只被他找到的宝石。


    于是,大庆供奉千年的神祇纡尊降贵走下神龛,亲自点下侍奉自己的巫女,甚至准备赐予她那些蝼蚁求也求不到的,神祇自愿献出的神血,给予她永生不死,停留在神身侧的资格。并且同时由衷地期望,她能够忘掉那段无聊的恋情,在未来给自己带来更多惊喜。


    可惜事与愿违。


    一想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染成丑陋的黑色,现在充斥的全是疯狂爱意,原本的兴致盎然一下子索然无味。


    “真遗憾啊。”最终,少年只是这么说着。


    他漫不经心地又重复了几遍,随手拾起地上残破的黄金面具,像是拂去上面一点微不足道,本就不该惹人注意的灰尘。


    从始至终,没有去看一旁摆放整齐的饭碗一眼。


    ……


    没有工作的原晴之睡了个好觉。


    醒来的刹那,月琴声如约而至。


    “第三折戏,起。”


    报幕声清楚地回荡在她的耳畔,原晴之闭了闭眼。


    《夜行记》的三幕戏形式相当典型,第三幕戏通常是整部戏的大高潮,时长最短,但内容和冲突性全部拉到最满,引爆整场,决定角色们应赴的命运与最终结局。


    能不能唤醒元项明,主要得看第三幕戏。


    “男主师弘华的自刎便代表着戏曲落幕,祭天大典只会延续到今晚子时。”


    局势迫在眉睫,要从入戏初始便展现出游刃有余的的原晴之也不免紧张。


    本来对入戏者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知道戏本剧情。可自打虞梦惊忽然出现后,整个《邪祟》的剧情就变得一塌糊涂。选路人配角的本意是为了安心演到最后,可谁能料到偏偏有人赶着上来给她加戏。


    好在实在不行,还有最后的保本办法。


    盯着手腕上的玲珑骰子,原晴之深吸一口气,摈弃脑海杂念。


    因为被点为司巫,原晴之的待遇也稍微比之前好了些,在巫舍里能住到单独大平层。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梳妆打扮。


    光是焚香沐浴,就用了足足一个时辰。中间好几次,她想起身去看刻漏,又被摁着坐下,等到头发编完后的时候,原晴之终于找了个借口把她们支了出去。


    等所有人离开巫舍后,原晴之偷偷摸摸地起身,准备从窗台翻出去。


    今天傍晚便是祭天大典,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去到了圣泉正殿旁准备,附近静悄悄的。


    结果没想到的是,她刚跳出去,就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人影。


    “师哥……师指挥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晴之吃了一惊,脸上不由带上惊喜。


    溜出来本来就是为了找元项明,没想到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果不其然,听见她的问话,元项明一顿,面目逐渐苦涩。


    直到这个时候,原晴之才注意到,他双眼透出疲惫的血丝,像是很久没好好休息。


    “是的。”停顿了很久,他才终于开口:“谢谢你,原小姐,我想我……”


    “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


    “武小姐?”


    见元项明脸上的疑惑不似伪装,原晴之有些遗憾。看来这个想起并非她以为的那个想起。


    不过很快她就重新打起精神。毕竟能够无意中说出她的姓氏,说明师哥至少记忆松动了,虽然没能想起来,但至少能够降低出戏的难度。


    “没事,你继续说。”


    因为眼下需要关注的问题太多,抉择太难,元项明并没有纠结太久,便继续开口:“多谢武小姐的提醒,我想我已经知晓了当初救助我那位好心小姐的真实身份。”


    “是谢家二小姐……对吗?”


    以武五的人设,这个时候显然是不该说话的,所以原晴之保持沉默。


    而元项明显然也从这沉默中看出了什么,唇边苦涩意味越重。


    他像下定决心般,和盘托出:“今天傍晚,都城将大乱,天祭大典恐怕不会顺利完成,武小姐请一定注意安全。”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原小姐收下这个。”


    原晴之已经不再问元项明意识没意识到自己变换的称呼,她震惊地盯着他手中的玉佩,斟酌着开口:“这不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不,不全是。”


    元项明面色一白,继而摇头:“这是师家的家传玉佩,只要戴着它,至少在今晚的神宫里,它能够护佑武小姐平安无事。”


    “哦。”


    不怪原晴之不知道,毕竟这玩意在《邪祟》里确实只担当了一个定情信物的作用。


    她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眼神充满祈求,所以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将玉佩挂在腰间后,原晴之抬头:“对了,你待会要去干什么?”


    “我去做我该做的事。”他的笑容有些忧伤。


    “今晚子时,你会在哪里?”


    “神宫或者皇宫吧,大概。”


    “那好,子时的时候,我必须见你一面,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一定要是子时,一定要是你。”原晴之冷静地说着:“不要问我原因,现在还不能说。”


    说着,她终于气馁般叹了口气:“就这一件事,你必须得相信我。”


    从小到大,原晴之的交际圈都算不上广。青派梨园散伙后,除了父亲结识的那些老前辈以外,身边唯一和戏曲相关的同龄人,就只有元项明了。


    算起来,师哥和她也算青梅竹马。元项明年长她好几岁,又是青派大弟子,从小磨练出一副沉稳老练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给她收拾烂摊子。原晴之听从姑姑的话离开戏曲界,外出上学时,有一回学校强制要求家长开家长会,最后还是由他赶来代劳。


    只不过伴随着元项明名头越来越大,拿下名角的桂冠,肩负起青派的职责后,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上一回还是她大学毕业那会,元项明匆匆来了一趟,夸她成了青派学历最高的代表。原晴之当时想这个笑话未免也太地狱了,毕竟青派只剩他们两个。


    哦,恐怕现在不是了,听说元项明前两年收了几个弟子,成功将青派从一巴掌数得过来,变成了两个巴掌才能容下。


    明明是很多回忆,但其实在现实中并没有过去多久。


    入戏是普通戏曲演员追求一辈子才能达到的至臻境界,前提要求就是戏曲演员完完全全融入角色。原晴之清楚,对完全入戏的元项明而言,她不是什么师妹,不是什么恩师的女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家小姐武五。


    甚至这个武五还是谢家大小姐的小跟班,随便找个人调查一下就知道在京城贵女圈里臭名昭著的名声。这样的情况,如何取信于人?


    然而元项明却没有半分犹豫:“好。”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原因,“午夜到来之前,我会在圣泉旁等武小姐的。”


    听见“圣泉”两个字,想起女主投湖自尽,男主圣泉旁自刎的剧情,原晴之直觉有些晦气。不过联想到戏本里第三折戏的混乱程度,好像整个皇宫神宫,也就只有圣泉附近无人胆敢靠近了。


    看着元项明远去的背影,原晴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明明事情发展相当顺利,但她总有一种忽略了什么的错觉。


    接下来的确也同她预想的一样。


    回到巫舍后,神职人员们捧着托盘敲响了门。原晴之通过铜镜的反光仔细观察,得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结论:这群人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眼白了。


    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全部被虞梦惊完全蛊惑,化作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


    “这套是司巫的冕服。”老巫祝拿起托盘里的衣服,声音生硬。


    她们直勾勾地盯着原晴之,就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司巫的衣服样式相当古怪,是一套几乎要曳地的长袍,头上还有一顶尖尖的罩纱帽。全部穿戴完毕后,别说是跳祈神舞了,就是看路都成问题。


    好不容易全部弄完,天色已经逐渐泛黄,步入酉时。


    原晴之被带到了天祭露台上。


    祈神舞在双脚沾地时便开始了。


    她一边蹒跚着转圈,一边偷偷通过风吹起的缝隙打量外界。


    经过一晚的处理,这里装扮一新,宽阔的祭坛上刻满繁杂晦涩的花纹,正对着圣泉下方的夜红神龛。周围则在房屋顶上和庙塔上牵起一根根红线,密密麻麻布满视野里的天空,上方垂吊着叮叮当当的金色风铃。地面则摆满禁殿同款长明灯盏,外边用绢布包裹着,放置成落地宫灯的模样。


    更别说那眼泉水还在散发着幽光,衬得下方神龛红蓝交错,阴森不堪。


    整个祭典现场看起来相当诡异,是那种让人浑身发毛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在看到祭台不同方位的角落上还站着几位身穿粗麻衣,脊背佝偻的高级神职人员,还有周围跪了一圈,垂头侍从的低语颂唱后,化作了顶峰。


    很快,其余穿着祭服的贵女们也抵达现场。看见原晴之后,要么翻白眼,要么冷哼,总之就是用各种方式充分表达自己心中的不屑。


    此情此景,再一次要原晴之忍不住感慨。明明虞梦惊和她们接触不过几炷香的时间而已,连面具都没摘下来,这体质也忒恐怖了。


    谢霓云低声抱怨:“搞什么啊,还要等多久才能开始,不会半夜才结束吧,本小姐晚上还要睡美容觉呢。”一边说,她还一边警惕地盯着谢书瑶,然而后者压根没分给她半点眼神,反倒望着原晴之腰间挂着的挂坠,神色不定。


    处于漩涡中心的原晴之没有搭话,她还在跳舞,顺带密切观察山脚下。


    神宫建立在半山腰接近山顶的位置,从这个角度可以轻轻松松俯瞰京城。


    晚风清凉,一点也没有第三折戏肃杀的氛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突兀地,京城的某个角落忽然爆发出焰色。


    像是一个讯号,越来越多的火光燃起。


    因为视野过于广阔,本来只是集中在一个角落,不太显眼,但奈何天色越来越暗,所以导致这一幕变得格外吸睛。


    “那是什么情况?”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贵女们终于乱了舞步,发出惊呼。


    “前段时间不是说叛军活动日益增加吗,难道京城失守了?”


    “不可能吧,皇城外边还有禁卫军呢,再说了,驻军也不远啊。”


    “可是那个方位不是朱雀大门吗……啊,白虎门也着火了!”


    讨论声越来越多,逐渐变得离谱,终于在禁卫军抵达神宫时,达到了顶峰。


    “师大人!反叛军攻进皇城了!”


    “怎么可能?!”谢霓云当场失声尖叫:“白羽侯,长阳侯呢?他们不是刚刚班师回朝吗!怎么可能让反叛军打进来?”


    “反了!”副将闭了闭眼:“全部都反了!”


    “白羽侯,长阳侯,澜信侯……除了谢侯,其余全部揭竿而起,大庆已经无人可用!”


    简单一句话,却仿佛爆炸般,震得人们愣在原地。


    大庆数千年基业,那和平安定,昌盛繁荣的生活,早已经让人习惯并且麻木。以至于已经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广厦将倾的景象,更别说这些从小生活在温室内的世家贵女。


    在场唯二能够保持冷静的人,恐怕只有元项明和原晴之了。


    按照戏本设定,这正是男主师弘华复仇计划中的一环,甚至他本人还是背后操手,当然不可能惊讶到哪里去。而原晴之,本来是该做出惊慌失措表情的,但有司巫这块头帘,连这点也省了,可以肆意观察场上情况。


    “我知道了。”元项明点了点头,面色不变:“诸位神官不必惊慌失措,请照常举办天祭仪式。这件事请交给我吧,我会保护大家的安全。”


    这些天的驻守,他在贵女心中留下可靠沉稳的印象,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话。


    只有原晴之心里清楚,元项明这趟去,可不是为了平反,而是加入反叛军。


    看着指挥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就在这个人心惶惶的当口,一道懒洋洋地声音蓦然响起:“你们站在这里看什么?”


    换上华服的少年从禁殿走来,仍旧是那副墨发披散的狷狂模样,姿态漫不经心。


    “司祭大人!”


    “是司祭大人!”


    刚刚还提心吊胆的贵女们纷纷痛哭出声,像是找到主心骨那样激动。现场一片嘈杂。


    “吉时已到。司祭大人,请快些到祭台上来吧。”


    几位站立在祭台上的高级神职人员连声催促道。


    谁也没想到,反叛军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


    皇城濒临失守的消息吓破了这群老家伙的胆,他们决定立马举行天祭仪式,借用庆神的力量,来渡过庆国这次劫难,保国家昌盛安康。


    “对了,薛老呢?”其中一个人皱眉问道。


    “薛老昨日去主持仪式,好像就没看他回来了。”


    “哈?怎么会在这个重要关头消失不见,还不快去找?!”


    想要转移庆神的力量,需要六位祭祀共同操纵才能开启。一时间,神官们急得团团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言语中难免互相推诿埋怨。


    看着祭台上的慌乱,虞梦惊笑意盈盈。


    他随处找了个屋檐,像猫一样轻巧地跳了上去,慢吞吞坐下,只垂下一截烫金的红色衣角。


    “这个啊,关于薛老的去处,恐怕我恰好知道哦?”


    一边说着,少年一边抬手摸向自己的面具。


    在那群披着粗麻布的老家伙惊恐的眼神里,原本严丝合缝的黄金面具被轻易扯下。


    他支着脸,居高临下俯瞰脚下众生,似是全然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能造成怎样的混乱。


    颂唱声在血红的夕阳下戛然而止,乌鸦蹲在树杈低鸣。


    面对一双双呆滞,逐渐被黑暗侵占的眼眸,虞梦惊扬起嘴角。


    他的表情带着近乎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来的话却残忍到极致:“我啊,最喜欢看人们自相残杀了。”


    “你们应该很愿意表演给我看吧?”


    第17章


    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躲在巫舍房屋, 通过窗台缝隙望着外面如同地狱般的一幕,原晴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不久前,虞梦惊猝不及防地掀开了自己的黄金面具。


    那时原晴之还在祭坛上兢兢业业履行司巫的义务, 脚下的祈神舞就没停下来过。因为头上笼着罩纱,对外边发生的情况看不太真切,只能听见刚刚还慌乱的人群霎时间静了下来。


    毫不夸张, 那是死一般的静寂, 落针可闻。


    当时原晴之就直觉感到不妙。


    刚想偷偷掀开罩纱看看虞梦惊这狗东西又干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下一刻, 那些瞳孔漆黑的神职人员们就跟疯了一样冲上祭台, 将那几位披着粗麻衣的高阶神职人员团团围住。


    后者面目惊恐, 脸上的褶子皮几乎要重叠到一起,色厉内荏地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疯了吗?!快给我住手!”


    “反了,反了!”


    然而再多的怒吼都掩盖不了内里的惊恐,更加阻止不了这群已经从根源被虞梦惊深度蛊惑的走狗。只要他轻描淡写一声令下, 这些恶犬就会乖乖扑上去撕咬, 供主人取乐。


    很快, 第一个粗麻衣便被扔下了圣泉, 顷刻间分解成光点,被吞噬地连骨头都不剩。


    一直隔岸观火的红衣少年抬了抬眸,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夜红神龛檐角高挑, 斗拱繁复的八角方位, 看到那里束缚着的黑色铁链仍旧纹丝不动, 不禁面露失望。


    “你们不是想祭祀庆神吗?”


    他收回目光,转而含笑, 再接再厉:“没有养料的供奉, 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要知道,在开国伊始, 最高规格的天祭可都是祭品自愿割下的肉。”


    这句话像是一个导火索,彻彻底底诱使人们走向疯狂。


    不知道是谁亮出了刀。场面从这时开始,彻底变得失控。


    “大人说的对,我们必须遵从大人的命令!”


    “司祭大人喜欢看杀戮,我们自然要满足大人的愿望。”


    “那就用我们的血和厮杀,来取悦大人,取悦庆神吧!”


    被控制最深的那批神职人员们最先下手,有的直接砍掉自己的小臂,有的则冲向其他人。如果原晴之能看清,便会愕然发现,这群人几乎都参与过肢解虞梦惊的罪行。


    一时间,鲜血四溅,刺目的颜色横飞乱舞,染红了金色风铃的表面,铺满祭坛,顺着开凿的血渠流到圣泉里。


    神圣的发光蓝色泉水并未因此而变得浑浊。


    反倒是夜红神龛的周围开始了扭曲蠕动,连带着那些红棱绞着的铁链也动弹起来。待人定睛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


    贵女们尖叫声此起彼伏,有的慌乱跑开,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跟着一起喃喃自语,变得神志不清,加入这场惨无人道的屠杀里。


    毫无意外,她们的眼白逐渐被吞噬。


    每个人都为了争夺虞梦惊的注意而拼命杀戮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无序的呓语,仿佛填充着疯狂因子。


    原晴之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当即跳下祭坛,提起过长的祭祀服裙摆,飞也似的朝着远处跑去。中途还没忘记扯上离她站得最近,看上去已经完全被吓傻了的谢霓云:“走!”


    好在她的反应速度快,并没有遭到这群失智人士的围攻。


    两个人一路左拐右拐跑回巫舍,穿过长长的走廊,跑到最里面的屋子。


    “哐当——”原晴之刚将门闩落下,又搬来桌子凳子抵住门,回头就看见谢霓云脸色煞白,连站都站不稳,一下子坐到冰冷的地上。


    “他、他们……”


    大小姐嘴唇哆嗦了几次,这才终于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他们是疯了吗?”


    原晴之沉痛地点了点头。


    疯不疯不知道,但原戏本第三折戏真的不是这样的啊!


    《邪祟》顶了天了只是狗血和阴差阳错,大体范围绕不开戏曲观众们最爱看的“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我就去死”这个范畴。可虞梦惊倒好,他一出现,整部戏直接走向灵异恐怖,惊悚血腥的范畴。整部戏从爱情踏入阴谋,一整个画风突变。


    在她们说话的当口,外面的冲突进一步升级。


    每一次刀刃的挥动,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好在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距离巫舍这边还有一段距离。


    由此可以推断,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这里都是安全的,原晴之在心里暗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谢霓云面如缟素,完全没了当初心高气傲的模样:“三大侯府全部都反了,那可是几十万的京郊驻兵啊!他们要是反了,那皇城岂不是很快就会沦陷?”


    “爹爹忠心耿耿,一心为国,没有被叛军策反……可他如何能挡得住?爹爹当初那么爽快送我和谢书瑶入宫,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原晴之分出注意力听,眼中划过意外。


    戏本通常不会将剧情背景写这么详细,更何况第三折戏早被蝴蝶到面目全非。当下能听到戏中人亲口讲述,难免有些稀奇。


    “大小姐,先别慌,现在我们很安全。”她安慰道:“你先蹲下,我过去把窗打开,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外面在发生什么。”


    “好。”谢霓云现在慌得六神无主,已经完全忽略了平常情况下,她的小跟班应该是个完全没有主见,事事以她为首的人才对。


    原晴之刚蹲着推开窗,就听见神宫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盔甲摩擦的震响。


    “是不是师指挥使回来了?”


    谢霓云眼里猛然爆发出喜色:“他已经和我爹爹汇合,打算一起抗击叛军吧!”


    见她满心期盼,原晴之实在想象不出来她得知师弘华才是这一切背后的主谋,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哦,对了。”目前事态紧急,大小姐自然没注意到她这点不自然,反倒犹豫片刻,嗫嚅着开口:“谢书瑶那个家伙,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刚刚我们跑过来的时候也没看见她。”


    谢家两小姐彼此不对付,这是众位贵女心底都清楚的事实。所以为了避免尴尬,在安排巫女站位时,她们两个被分到离得最远的两头。刚才事发过于突然,谢霓云也没能想到,等现在回头才发现没有顾上。


    话音刚落,原晴之脸色骤然一变。


    “大小姐,你先待在这里,我得出去一趟。”


    数秒间,她便做下决定,当即翻上窗台。


    “什么?武五你要出去?”谢霓云不敢置信地问:“那些人已经疯了!再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你不是有夜盲症吗?”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原晴之安慰她,语气斩钉截铁,显然没有改变的余地。


    直到这时,谢霓云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不对。


    面前这个人……真的是她那个拘谨胆小,贪生怕死,凡事以利为先的狗腿子吗?


    然而还没等她问出口,纯白的司巫服就已经如同蝴蝶那样翻飞着消失在窗台边。


    ……


    原晴之提着宫灯疯狂奔跑,心里快要急死了。


    就在刚才,她终于发觉自己一直隐隐约约察觉到的不对是什么了。


    ——她忘了《邪祟》的男女主是个恋爱脑。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若非如此,谢书瑶不会在得知自己终生无望之时,毅然决绝地跳下圣泉。师弘华也不会明明成为了造反最大受益者,下一秒就可以登基称帝的地步,却在听到谢书瑶死讯后,放下这大好河山不要,自刎殉情。


    在原著戏本里,师弘华在自刎时有一段个人独白。


    【师弘华(白):吾尝立誓,誓守其终生,然未践言】


    【师弘华(白):孰若自刎以终,虽足以酬小姐救命之恩,缘浅情深。惟愿黄泉之下,再续前盟】


    短短两行字,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不一般。


    师弘华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既然因为谢书瑶的救命之恩许下诺言,要护她一生一世,那就绝无虚言。


    原晴之怕的就是这一点。


    现在元项明显然没想起来这里是戏内,还将它当做真实人生兢兢业业看待着。若是在这个中途,谢书瑶出了什么事,又恰好被已经认出当初救命恩人是谁的他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原晴之的脚步愈发加快。


    明明司巫祭服的裙摆那么长,帘幕还需要撩开,可这两样拎在她手上,竟能跑出点在逃公主的感觉。


    耽搁了一段时间,外边的天色已经完完全全沉了下来。


    夕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长夜。


    方才那些惨烈的尖叫声很快被另一种更加尖锐嘈杂的声音盖过。


    刀枪兵戟,战鼓擂擂,风声哭嚎呼啸。原本连上来都需要经过皇宫,层层文书关卡,闲人不得入内的神宫,此刻却如同无人之境,可以随意踏足。


    “大庆已亡,汝等何不束手就擒!”


    听到暴喝,原晴之意识到,造反军已经攻破皇城,正在朝着神宫进发。


    而远处燃起的冲天火光,轰然倒塌的天柱,也佐证了她的猜想。


    圣泉神宫是整个大庆的精神文化枢纽,也被称为摘星神宫,皇城百姓只要抬头便能看到这座半山腰上仙雾缭绕的殿宇。而叛军的目的相当明确,那就是攻占并且焚毁它。


    如果叛军攻入神宫,师弘华一定是带队人。


    至于虞梦惊的搞事,反倒不在原晴之担心的范畴之内。


    重要角色肯定不能被万人迷降智光环波及,否则戏曲剧情将无法推进。


    通常来说,戏内的重要角色会存在特殊豁免。这个豁免并不是表现在角色看到虞梦惊的脸会毫无反应,而是不可抗力元素。就譬如方才虞梦惊揭开面具时,女配和女主刚好站在阵营的两个对角,都只看到了一小边脸,所以并未被蛊惑。


    跑到一半,原晴之猛地停住。


    就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地方,站着零星几个提着刀的神职人员。


    他们头发披散,白色的长袍上染着浓厚的血迹,神情狰狞恐怖,正在互相对砍。


    “为了大人!”


    “献祭,献祭!”


    这一段是前往圣泉的必经之路。提着宫灯的她势必会成为靶子。


    原晴之心一横,在袖内抓紧了玲珑骰子,打算一鼓作气冲过去。


    可是说来也奇怪,等她一溜烟跑过去,回头却发现那些人并没有追上来。蓬头垢面下明明藏着一双双怨毒的眼睛,可却不约而同在看到她身上的司巫服时选择了隐忍和退让,甚至自发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难道……这身衣服还有这样的作用?”


    时间紧迫,原晴之没时间去想这么多。


    在确定自己的确不会被这群疯子攻击后,她开始扯起嗓子大喊,试图找到谢书瑶。


    “谢书瑶——谢二小姐——你在哪?”


    奈何神宫过于广袤,再加上大逃杀的缘故,人已经分散到不知去哪的地步。


    谢书瑶既然没有受到影响,应该也会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先寻找藏身之处。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晴之愈发焦急。


    午夜已近,可不管是谢书瑶还是元项明都毫无踪迹。


    实在无法,她只能掉头,往最危险的圣泉区域跑。


    下一秒,原晴之便停在了原地。


    视野范围内,火光熊熊燃起,恰似第三折戏落幕时最后的定格图。


    圣泉前,谢书瑶错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躲藏了许久,直到刚才才被神职人员发现,被拽着头发拖出来。然而就在那柄刀即将没入身体,被推下圣泉时,一个人影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她从原地推开。


    从一起走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柄刀深深地扎入他的腹中。


    “是你?”谢书瑶不敢置信:“你认出我了?”


    在远处旁观了这一切的原晴之:“……”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原晴之并非没翻阅过曾经入戏者记载的文献,知晓戏曲剧情会以一种自我修正的方式,达到最终目的。道理就和男女主会因为各种原因看不到虞梦惊的脸,在戏曲演绎结束前不会被蛊惑,是一个道理。


    只是她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离谱。


    接下来的事情,原晴之已经不打算再看。她深吸一口气,直接握住了玲珑骰子。


    很快,整个世界在她周围凝固颠倒,仿佛色块一般停滞。


    半山腰上层层相叠,繁杂华丽的殿宇逐渐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处的钢铁大厦,夜幕下灯火通明的CBD金融区。


    阴森诡谲的戏好像黄粱一梦,一触即碎。


    “等等,怎么回事?”一直在旁欣赏的司天监监正晏孤尘第一个发现不对。


    正在拉琴的伴奏组戛然而止。


    戏台上,刚刚还在忘情演绎的少女蓦然停顿,见她脸上恢复如初的神色,已然是解除了入戏状态,回到了现实。


    “怎么了,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原小姐?”


    因为是独角戏的缘故,在戏台下观看的人只能看得到原晴之神态的变化,无法从她的视角看到元项明的情况。


    那个遥远的戏中世界,只能被入戏者窥见。


    “事情出了点差错,还没解决,但快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原晴之摆了摆手,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咽下喉中一点腥甜,朝着台下拱手:“我需要重演一遍《邪祟》的第三折戏,劳烦诸位师傅将曲谱翻回去,多谢。”


    第18章


    戏祭大典是整个戏曲界的盛会, 没有之一。能来参演的都是老戏骨中的老戏骨,演奏团队自然也是精英中的精英。


    听原晴之这么说,不少老前辈颇有些不解其意,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方才的演绎十分完美,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但即便如此, 也并不妨碍他们以最专业的态度, 迅速将曲谱翻回第三部戏开头。


    很快, 吱吱呀呀的拉奏声响起, 主打一个沉默高效, 有事办事,绝不多嘴。


    由于事态紧急,原晴之甚至没来得及多解释一下,便重新闭上眼睛, 开始在戏台上酝酿情绪, 准备再次入戏。


    “啊?”台下正在观戏的贾文宇整个人傻了:“老大, 戏曲还能重演吗?”


    “不清楚。”晏孤尘摇了摇头。


    他知道入戏, 但也仅限于知道,总的来说还是一知半解。而戏曲界里真正对入戏比较了解的人,现在都还陷在戏里, 等着原晴之解救呢。


    “……不管怎么说,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 只有相信原小姐。”


    他们说着,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贾文宇回头一看, 脸上立马多了喜色:“老大, 程老师从青城博物馆回来了!”


    封锁线外,这些天因为名角入戏失踪一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程月华正匆匆往中心戏台走来, 身后还跟着几位隶属青城博物馆的文物修复护理人员。


    “程老,您终于回来了!”晏孤尘连忙上前:“这些天辛苦您了……啊,您手上拿着的便是原小姐提到过的《夜行记》原典吧?”


    “对。”


    程月华头也不抬,他扶了扶老花眼镜,颇有些焦灼地往古籍上看了两眼,忽然问:“方才晴之丫头是不是出戏了,要求重演第三折戏?”


    “是的。”


    “她方才二话不说,又入戏了?”


    “……等等,您怎么会知道?”


    答着答着,晏孤尘忽然品出不对来。


    这些都是几分钟前才发生过的事,程月华明显刚刚抵达现场,怎么会对此了如指掌?


    “唉!”说到这,程月华明显枯槁几分。


    方才在听到晏孤尘的话后,他面容陡然变得古怪,那是一种混杂了苦恼,惊愕,不敢置信,甚至还有恐惧的表情。而且不仅仅是他,整个刚从青城博物馆里出来的一行人表情如出一辙,不得不要人感到疑惑。


    “孤尘,来,你们先看看这个。”


    司天监几位和警长一起凑过去,望着桌面上摊开的蓝皮古籍。


    半晌后,晏孤尘犹豫着开口:“如果没记错的话,夜行记是没有第十卷的吧?”


    “说得好啊!”程月华一拍大腿:“问题就出在这!”


    “所有人都知道夜行记的第十卷是空白的,可是现在,它上边却出现了字,还是关一下书,再打开,就会凭空出现的——字!”


    这么说着,程月华当场来了个现场演示。


    他将《夜行记》合上,等个几秒钟再打开。


    果不其然,原本只有几行字的书页上已然出现一行新字,和上边的古书分毫不差。


    周围传来几声倒抽冷气。贾文宇更是直接倒退一步,神情惊恐。


    他敢用社畜人生担保发誓,自己刚才绝对没看到这行字!


    “我刚刚看到的便是这行——晴之既出戏,心怀惶急,未尝稍歇,旋而复入戏。然后和你们一问,全都对上了!”


    晏孤尘一边听着,去看前边记录的字眼。


    越看,神情越凝重。


    沉吟数秒后,司天监监正复而抬眸:“《夜行记》第十卷这些新出现的文字,似乎同现实密不可分……难道这本古书是在自动书写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


    “何止。”程月华苦笑:“这部‘入戏惊梦’,显然是一部以原小姐为女主角,在持续进行更新书写的新戏,这才是最恐怖的。”


    虽然早在青城博物馆出来那会,拿到古籍的众人心里就有所猜测,但此事毕竟过于玄奇,在没有专业人士界定的前提下,很难一下子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方才寥寥几句话,确实验证了他们的想法。


    “依我看,倒也未必。”半晌,晏孤尘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他伸出手,指向《夜行记·卷十·入戏惊梦》上边几行字:“这里记载的‘武五深夜误入禁殿’‘司祭点其为司巫’……都是《邪祟》原戏本中没有出现过的剧情。”


    作为下属,贾文宇第一个明白上司的意思:“老大您的意思是,第十卷上面凭空出现的字,到底记载的是不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还需要等原小姐彻底出戏后才能验证?”


    “没错。”晏孤尘颔首:“现实被谱写成戏曲,无论如何也是件重要的大事,不该如此草率便做下结论。”


    说到这,大家都沉默了。


    是倒是这个道理,但怕就怕那个万一。


    好在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原晴之也足够不负众望。


    再次入戏后,她重新从床上起来,听见外边“第三折戏,起”的报幕声,反手转动玲珑骰子。


    “咚咚咚。”巫舍房门被敲响的同时,骰子转到了一点。


    是戏内没错。


    原晴之忍耐着重启戏曲引起的身体不适,抬高了声音:“谁?”


    “回禀武小姐,我们是来给您梳洗打扮的侍女。”


    “好,请进。”


    看着熟悉的,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原晴之清楚,她的的确确成功回到了《邪祟》第三折戏的开头。,一切还未发生的起点。


    按照先前的顺序,在等待漫长的化妆后,她用同样的借口把侍女们支了出去,而后轻巧的翻过窗台,径直前往见到元项明的地方。


    没想到的是,提前了几炷香后,她竟然同样撞见了待在原地的师哥。原晴之这才意识到,恐怕元项明已经一个人默默在这里站了很久。


    因为已经经历过一遍,难免轻车熟路。


    按照原定计划收下玉佩后,原晴之斟酌着开口:“师指挥使,恕我冒昧,既然您已经找到了谢二小姐,那您是否对她矢志不渝,甘愿为她献出生命?”


    猝不及防被问及这个问题,元项明僵了一下。


    他垂眸,飞快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司巫少女,脸色愈发苍白两分。


    “……并非矢志不渝,只是以命偿命,是我曾经许下的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从他的语气里,原晴之竟然听出了一丝挣扎。


    她忍不住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时间分不清元项明是个什么情况。


    按照《邪祟》男主的设定,师弘华应该一往情深才对,不可能存在犹豫。


    可他要是真想起来了,为何在上一次演绎时,又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给谢书瑶挡刀。


    “你……算了。”她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岔开话题:“如果谢二小姐没有在接下来的惊变中遭遇危险,那指挥使的承诺岂不是没有践行的机会?”


    元项明看上去好像松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在下自然希望救命恩人平安无事。”


    “那谢二小姐知道这个事吗?”


    “不,我并没有同她说。”


    原晴之顿时有了数。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如同上次一样,反复强调子时必须在圣泉面前碰头。


    办完这件事,原晴之回到巫舍,从几位巫祝手上取到了司巫的衣服。


    只不过这一回,她掐着时间点换好衣服后,愣是转到了巫舍二楼。


    “我忽然想起有东西放在了大小姐那里,你们在楼下等我吧。”


    武家小姐是谢大小姐狗腿子的事人尽皆知,她要找谢霓云,没人会觉得有问题,就连这几位已经沦落到深度精神控制的神职人员们也不例外。


    以老巫祝为首,这群人集体用黑漆漆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会,冷漠地讽刺几句“别误了时辰,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担当的起的”,便转身离开。


    原晴之迅速闪身推门。


    房内,谢霓云正坐在铜镜前,颐指气使让侍女们帮她梳妆打扮,言语间不乏挑剔。


    “真是的,你们怎么连个头发都编不好……武五,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梳头!”


    “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去其他地方吧。”


    原晴之没有第一时间答复她,而是先将侍女们指使出去。


    谢霓云脸上刚浮现出被忽视的不满,又像想起什么,怒容转瞬消退。


    她看着侍女们离开,房门关上后,第一时间压低声音:“武五,你怎么忽然把她们都叫出去,是不是想到了对付谢书瑶的好办法?”


    原晴之:“……”行,还得是你。


    原晴之:“不是的,大小姐。是我刚才下来时刚好碰到了师指挥使。他告诉我,今晚叛军就会集中火力攻入京城,天祭大典恐怕很难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啊?不可能吧,京郊不是还有驻兵吗,况且爹爹也在呢。”


    果不其然,只要事情还没发生到最坏的结果,从小千娇百宠,在一呼百应下长大的谢霓云根本不会去相信,更不理解那意味着什么。


    迫不得已,原晴之只能换了一种方式切入:“其实大小姐您猜的对,我就是打探到了这个消息,觉得说不定可以借题发挥,对付谢二小姐一把。”


    “真的吗真的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谢霓云顿时来了精神:“你说,到底要怎么做?”


    果然只要一提到女主,女配的智商就会直接下降到负数。原晴之在心里感慨戏中角色的好骗程度,顺利哄着大小姐穿上了司巫的衣服,并且叮嘱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从祭坛上下来,必须一直跳祈神舞。


    “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片刻后,谢霓云犹豫的声音从罩纱帽下传了出来。


    “没错。”原晴之帮她放好罩纱:“待会大小姐上祭台跳舞时千万不要出声,只需要一直跳祈神舞,其他的事情交给我来办就行。”


    “真的吗?这么简单?”


    看着已经轻车熟路,开始换起原本属于她的巫女服的武五,谢霓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是啊。总之大小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换下这身衣服。”得益于重演第三折戏,原晴之已经能够确定,那些被虞梦惊蛊惑的家伙不会攻击穿着司巫衣服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至少谢霓云的安全有了保证。


    “那好吧。”谢霓云勉强点头同意。


    毕竟先前她和武五一起密谋商量坏事时,也通常是她提供资金支持,坐镇后方,武五身先士卒,冲在最前。


    等原晴之换好巫女服后,谢霓云忽然扭捏着开口:“对了,武五,你刚才说叛军的事……如果天祭大典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刚刚谋划的那些事,就收手吧。”


    说这话的时候,大小姐故意把帘幕放了下来,一只手还不知道在空气中扇些什么,愣是谁都能看出她的不自在。


    原晴之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放过谢二小姐?”


    这句话就跟点燃了炮仗一样,谢霓云一整个跳了起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本小姐才不是那个意思呢!我只是、我只是……”


    她支支吾吾,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原晴之:“我是很讨厌谢书瑶没错啊!但我也没有阴暗到眼睁睁看她去死的地步吧!再怎么说那家伙身上也有谢家的血脉,也算我名义上的妹妹诶……虽然这么说真是倒胃口,怪让人恶心的。”


    说着说着,仿佛找到了理由那般,谢霓云又硬气了几分,给自己找补:“再说了,京城周围那么多驻兵,禁卫军都在,你说的事情多半根本不会发生好吧?”


    “是是是,我们大小姐一向人美心善。”原晴之忍不住笑了。


    她不由得有些感慨。


    在《邪祟》原著戏本中,女配谢霓云从头至尾都是个恶毒单薄的形象。寥寥十几张纸的戏文,很难将人物立体的一面写出,更多的是迎合戏曲的冲突性,将其压缩成单薄的一面。没想到在剧情被提前冒出来的虞梦惊扇起蝴蝶翅膀后后,竟然意外地让配角们也变得有血有肉,而不是非黑即白。


    本来还算顺利的进展被突如其来的剧情杀打断已经足够郁闷,因为欠缺经验,原晴之先前一直不知道重演戏曲竟然还需要代价。所以再次入戏后,到底感觉到了压力。


    这个小插曲倒是很好缓解了不少焦虑。


    偷梁换柱后,故意给自己画了个浓妆的原晴之低着头,不着痕迹地跟在队伍最后。


    “谢大小姐呢?”


    因为世家小姐人太多,一时间到也没人发现不对。倒是有人注意到谢霓云的缺席。


    “不知道,或许是有事吧。”


    论身份,贵女里没人能和谢侯府比,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大家相当识趣。


    于是就这样,原晴之成功偷天换日,混到了祭坛面前。


    在谢霓云致力于针对谢书瑶时,这位经常脱线的大小姐还算给力,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愣是不动声色跟着老巫祝来到祭坛上领舞,迄今为止没被任何人发现不对。


    所以围观某位搞事精出场时,原晴之甚至有功夫举起扇子,当场搞起行为艺术,装作不经意般扯住旁边两位幸运贵女,避免直视虞梦惊的容颜。


    很快,祭坛周围变得一片混乱。


    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原晴之一把扯住谢书瑶的手就开始往外跑。


    “诶,等等,你干什么——?”


    不远处,坐在屋檐上,正致力于魅惑众生,搅风搅雨的司祭少年忽然转眸。


    明明是期待已久,自己一手致力促成的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亲眼见到众人群魔乱舞的一幕,虞梦惊却觉得乏味起来。


    就好像这一幕他前不久才看到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新奇。


    因为走神,少年潋滟的红眸漫不经心地扫过远处,恰好瞥见飞奔而去的二人。


    “奇怪。”


    没由来的,虞梦惊忽然觉得跑在最前面的那个背影有些眼熟。


    第19章


    “武五, 你不是当上了司巫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书瑶猝不及防被她这么一拽,整个人挣扎地厉害。


    奈何前面那人手劲太大, 将风声呼啸甩在身后,没能第一时间挣脱。


    “说话啊,你要带我去哪?!”


    巫舍离圣泉有一段距离。跑到一半, 原晴之实在捱不过, 只能无奈地停下。


    她回头, 摆出独属于武五的凶恶表情, 当场张开攥紧的手:“谢二小姐, 我奉劝你听话点。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这个东西会不会被摔碎。”


    “毕竟二小姐来圣泉神宫参选司巫的目的,就是和师指挥使相认吧?若是没了这个东西,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谁也不好说。”


    望着那个摊开手心里的师家玉佩, 谢书瑶脸上的神情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她语气满是失望:“武五, 我先前还以为你迷途知返, 改邪归正。”


    “现在看来,那些不过是我的幻想。”


    说完,谢二小姐便挺直腰板, 一副懒得与她多说的模样。


    原晴之松了口气。


    有一说一, 谢书瑶可不如同谢霓云那般好骗, 随意糊弄两句反而会惹得她生疑,再加上自己还得遵守武五的人设。思来想去, 最好的解决办法还得是干脆做个恶人。虽然被误会, 但到底能成功达到目的。


    她直接带着谢书瑶来到巫舍顶层,进去后把窗台门闩锁死, 面不改色地顶着对方厌恶的眼神巡视一圈,到处敲敲打打。


    本来原晴之就存着故意拖时间的想法,时间一长,谢书瑶自然按捺不住。


    “你和谢霓云到底想要干什么?”


    “武五,我奉劝你,这里是神宫,不是可以撒野乱来的地方。当初你和谢霓云设计偷拿我玉佩,现在又干出这样的龌龊事,你们难道不会因此感到羞愧吗?!”


    对这些话,原晴之一概充耳不闻。


    她磨磨蹭蹭了一个多时辰,抬头看了眼外边已经黑沉的天色,终于走到门口。


    “接下来,便劳烦谢二小姐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为了避免女主跑出去又弄个幺蛾子,早有准备的原晴之特意选了司巫的房间。这间房子的窗户距离地面过远,外边可以上锁,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优选。


    “哦,对,差点忘了说。”临走前,原晴之回头,露出一个标准小人得志的笑脸:“玉佩刚刚被我藏在这个房间里了,谢二小姐最好抓紧时间好好找找。”


    或许是从小到大看各种电影以及文学作品留下的阴影,以及自己不久前才经历过的剧情杀,原晴之现在怎么也不敢小觑主角光环这玩意。生怕女主跟那些八点档狗血电视剧一样,硬是无视各种逻辑,成功玩出个密室逃脱。


    “神宫内全都是叛军,到底不如这里安全,你是说吧?”


    这句话发自肺腑,字字属实。奈何谢书瑶已经完全不信她了,脸上充满怒火的同时,眼神充满鄙夷。


    现在距离午夜没多久,翻箱倒柜再加上逃出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到那时第三折戏早就结束,《邪祟》也已经迎来尘埃落定的落幕。


    原晴之这么盘算着,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下锁死的门,确定一切已经不能做到更好后,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下楼梯。


    外边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变得激烈,下方的皇宫已然沦落为一片火海。


    很显然,京城完全失守。


    这个时间点,差不多和上次她从巫舍里出来差不多。


    但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司巫的衣服,还把玉佩留给了谢书瑶。


    “唉。”原晴之叹了口气。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管的,以原戏本里武五趋炎附势,胆小怕事的小人人设,在危急时刻抛弃自己的主子,独自逃命也说得过去。


    原晴之没有入戏的经验,但也清楚,在戏内受伤或者失去生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可她倒好,把两个保命工具都给出去了。


    “算了,大小姐帮了我不少,二小姐的人设我也蛮喜欢的,帮了就帮了吧。”


    人到底是感情生物。


    难怪古往今来的入戏者都要反复强调必须分清楚现实和戏内,甚至创造出“唤醒道具”这样的东西,只为提醒自己不可过于沉溺。因为即便以原晴之这种清醒的性格,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也无法做到完完全全无动于衷,漠然旁观。


    原晴之甩了甩头,蹲下身去,将靴子的系带仔细绑紧,不再去想。


    午夜将至,接下来,是这部戏最精彩,也是最重要的时刻。


    ……


    另一旁,虞梦惊正坐在屋檐上。


    在动乱伊始,他便注意到有两个巫女逃离了现场。本来还想落井下石一下,但却因为总觉得面前这幕似曾相识,在转移注意力后很快又被面前这群魔乱舞,酣畅淋漓暴露人性丑恶的一幕吸引,顺理成章按下不表。


    问题是看就算了,他还时不时不嫌事大地添柴加火,进行一些刻薄点评。


    “流的血太少了,没意思。”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站着。这就是你们呈给庆神的天祭?未免过于寒酸。”


    毫无疑问,每句话落到下边的人群里,都能掀起一阵更加猛烈的猎杀狂潮。


    那几位侥幸逃脱,没能第一时间被抓住的高级神职人员也无法幸免于难,在这样狂热扭曲的氛围里被拖了回来。


    饶是他们已经使用过邪术,摘取自己的心风干,并不被虞梦惊的皮相所蛊惑,可在众人合力所擒下,也愣是没有半点挣脱的办法,只能沦为鱼肉。


    有几位粗麻衣甚至因为挣扎地太过厉害,惹恼了这群信徒,当场被大卸八块。


    “邪魔……原来你早就被邪魔降临了!”


    可笑他们还一直把司祭当做可掌控的容器,殊不知内里早已换了人。


    被斩落手臂时,粗麻衣的声音嘶哑,充满不甘。


    “你这个邪魔,毁我大庆千年基业,你会遭天谴的!”


    这句话结结实实把虞梦惊惹笑了。


    红衣少年笑得前仰后合,脚腕上缠着的赤金长链在空中摇晃,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好笑,开国老儿窃用本座力量,用深海玄钉埋入八道封印,苦心孤诣让大庆苟延残喘千年,你猜他有没有意识到庆神是邪魔呢?”


    话音刚落,一截手指被砍下,老神官凄厉的惨叫声刺破夜空。


    欣赏了一下这人目眦欲裂的丑态后,虞梦惊又很快感觉到无趣。


    深红色的眼珠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停在了祭坛之上。


    那上面,穿着司巫祭服的少女正在歪歪扭扭地跳舞,愣是谁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惊恐和动作不连贯。


    谢霓云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周围的惨状。身为世家小姐,她从未见过这场面,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等反应过来后,那些被蛊惑的神职人员和贵女们已经开始互相残杀,空气中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谢霓云想跑,但刚起身,却发现这些人仿佛无视了她一般,并不近身。


    惊慌失措之下,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互换衣服时武五说过的话。不得已,大小姐只能鼓起勇气,闭上眼睛重新跳起祈神舞,期望得到庆神的护佑。


    “好丑的祈神舞。”只消一眼,虞梦惊就拧起眉宇:“怎么回事,你不是武——”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叛军终于正式攻破宫门,朝着神宫袭来。


    铁甲崩腾声在台阶下响起,其中夹杂着士兵们的欢呼和嘶吼,战旗被狂风高高扬起,伴随着号角荡荡,震耳欲聋。


    “快攻上去!”“杀啊——”


    “烧毁神宫!大庆当灭!”


    这个忽如其来的变故要一旁已然濒死的粗麻衣再次看到了希望。


    他忍住剧痛,拔高声音:“师指挥使!司祭已经被邪祟降灵,意图毁我大庆基业,请务必让将士们用火!火是他的弱点!邪祟怕火——!”


    话音还没落,人头落地,死不瞑目。


    冲在最前面的元项明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回头大喊:“众位士兵将领,速速举起火把朝前扔!无我指令,不得上前!”


    奈何提醒还是晚了一步。冲在最前边的士兵们已经呆愣在原地,瞳孔化作散不开的墨色。


    场面越乱,虞梦惊嘴角弧度扬得越高。


    少年屈起一只手,刚想说话,怎料不远处再度传来嘈杂。


    浑身被鲜血浸染的神官们耀武扬威地将一个人拖了过来。


    “司祭大人!我们抓到了先前冒犯您的人!”


    闻言,在祭坛上跳舞的谢霓云终于忍不住了,她掀开幕帘,大惊失色地看着那个被神职人员和贵女们一起提溜在中间的人:“武五!”


    一声武五,要在场几人当即色变。


    元项明蓦然抬眸,沉声道:“放开她!”


    与此同时,从巫舍里跑出来的谢书瑶也停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幕。


    本来还庆幸事情尽在掌握中,所以故意卖了个漏子被抓,结果隔着人群瞥见这幕的原晴之:“……”


    苍天啊,大地啊,什么叫女主光环,什么叫剧情定律啊,这就特喵的不科学!!!


    她发誓她走之前真的把门窗全部封死了!真的!!!


    虞梦惊的眼神在谢霓云,元项明和原晴之身上先后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住手。”


    他摊开掌心,随意地在空中下压。那些疯狂到极致的人们便骤然如同被抽去发条的木偶,戛然而止。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内里满是浑浊贪婪。


    夜空里一时只能听见殿宇和木梁燃烧发出的吱吱声,那还是元项明扔出的火把。


    神宫里的人,除了贵女以外几乎都喝过虞梦惊的血,被他深度蛊惑,如臂指使。若非如此,也无法打开黄金面具的锁。


    但后续冲上神宫的这些士兵们并未经历过这道流程,仅凭如今夜红神龛封印未解的情况,还不足以用一个眼神就让他们言听计从。


    要知道,欲望是一把双刃剑,好用,但反噬也足够惊人。在现阶段庆神没有足够力量时,这个问题变得格外致命。


    至少只是坐在这里,虞梦惊都能轻易感觉到下方这群蝼蚁们心中对他翻涌的杀意、贪婪、渴望、食欲……林林总总,令人作呕。


    奈何他向来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转移矛盾这招用得炉火纯青,拉个新矛盾当靶子信手拈来。


    在火光跳跃的映照下,少年美丽的容颜愈发动魄惊心,摄魂夺魄。


    两鬓墨发悠悠然垂下,他的嗓音如同掺了蜜一般甜腻:“师指挥使,还记得本座之前承诺赏赐给你,成人之美的事吗?”


    元项明心道不好。


    “既然现如今谢大小姐和谢二小姐,以及武小姐都在,想必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虞梦惊含笑:“师指挥使认为,哪位才是玉佩真正的主人?”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指挥使可一定要慎重哦。毕竟这个问题……直接关系到其余两个人的生死。”


    顺应他的话,被蛊惑的数十名战士们已然拉弓搭箭,指向在场三位当事人。


    无数支长箭蓄势待发,只需轻轻松手,便能将目标扎成筛子。


    虞梦惊这是摆明了告诉元项明,只有被他选择的那位可以活下来。


    意识到这点,谢书瑶面色霎时煞白,谢霓云更是尖叫一声,瘫坐在地。


    正闭着眼睛装死的原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嗨呀,这狗东西怎么就这么气人呢!


    生平首次生出刀纸片人的冲动.jpg


    “怎么样,想好了吗?”


    过了一会,见众人都被气得不轻,毫无反应,虞梦惊还不忘善解人意地提醒。


    “贪心是没有好结果的,如果再不选,只会连唯一的机会都失去。”


    闻言,那些被他控制住的人们步调一致倒转头颅,语气森然附和。


    “这可是司祭大人至高无上的恩赐,别不知好歹!”


    “能高抬贵手饶过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就不错了,还不赶紧。”


    看着这几人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虞梦惊忽然兴致稍减。


    若不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玩具被弄坏,他完全可以排演一出更精彩的戏,何必委屈自己,看这样一出无聊拙劣的三选一。


    他向来是这样,喜怒无常,情绪变化极快。


    “这样吧,干耗着也没意思。”


    少年打了个呵欠,旋即道:“我数五个数,五,四,三……”


    又是一阵狂风袭来,将火吹得更猛烈,染红山顶半边天。


    在风声中,原晴之终于听见了期盼已久的钟声。


    “铛——铛——铛——”


    午夜已至!戏曲即将落幕!


    她猛地睁开双眼,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腰间一扭,踢开两边擒住她的神职人员,飞也似地跑向圣泉。


    一边走,原晴之还不忘抬高声音大喊:“大小姐,二小姐,低头!”


    “武小姐!”见状,元项明瞳孔骤缩。


    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一步,已经是冲了过去。


    然而箭的速度只会更快。


    “噗嗤。”


    第一支箭在肩头爆开猩红血花。


    原晴之闷哼一声,脚步不停。


    她朝着元项明伸出手:“快,握住我!”


    滚滚烟尘吞没了这句话,


    但没由来的,元项明却懂了她的意思。他不假思索地扔下手中剑,直接照做。在那个瞬间,朝他跑来的少女似乎褪去了平凡的外表,变成另一张更加让人熟悉的脸。


    “噗嗤,噗嗤,噗嗤。”


    在接连三根箭羽没入之前,原晴之终于抓住了元项明的手。


    她攥住玲珑骰子,感受着熟悉的,独属于出戏的拉扯感。


    “师哥,我们走!”


    或许是因为已经尘埃落定的缘故,在最后一刻,她还有闲心,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少年坐在屋檐上,风卷积着火星吹起他的墨发,点亮了那张如同罂粟般旖丽的脸。


    这张脸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展露的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分裂出无数旋转的漩涡,攫取视线的同时,要那心底最隐秘的欲望不断扩大,扭曲,增加。如高不可攀的谪仙,又似诱人堕落的邪魔,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致昳丽。


    明明是世间最艳最昳丽的红,穿在他身上,反倒硬生生沦为陪衬,成了最下等。


    身为入戏者,原晴之自然不会被魇住。可饶是这样,也不得不承认,即使褪去那无往不利,仅需一眼便要人忘我沉沦的魅惑能力,虞梦惊这幅皮相也是顶级中的顶级。


    是她生平仅见的好看。


    而现在,那张好看的脸再次露出错愕,旋即淹没在雾里。


    第20章


    第三折戏逐渐走到尾声, 戏台上却仍旧只能见到原晴之的身影,看不到元项明,正在戏台下等待的司天监众人不由得露出焦急的神色。


    “真的能成功吗?”


    “看原小姐的神态, 感觉《邪祟》的剧情被更改了不少。”


    “那当然,入戏对入戏者本身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更别说还要展开营救。”


    “大家莫要心急。”见状, 晏孤尘低声宽慰:“原小姐不是早就说过吗, 戏一开场, 必须唱完。结果究竟如何, 此事能不能成, 还得等戏曲落幕,方能见分晓。”


    “唉,到底还是天生戏骨过于罕见,柳大宗师又早已故去多年……”


    “戏曲界人才凋零, 不复当年!”


    虽说众人方才的猜想足够惊悚, 但程月华还是捧着《夜行记》原典不愿放下。


    他合上了又翻开, 重复这个动作, 试图通过书页上出现的文字,来判断戏内的剧情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


    “快看,好像有动静了!”


    在他们说话时, 戏曲终于推进到最激烈的桥段, 所有演奏乐器一同加入, 婉转悲壮,为《邪祟》第三折戏里男女主相继殉情送上最凄凉的哀鸣。


    一圈人屏住呼吸, 翘首以盼。


    帷幕垂下的戏台上, 终于出现第二个人的身影。


    明明人影是凭空出现,就像当初在司天监调出的监控里显示也是凭空消失不见。可奇怪的是, 这堪称玄幻的一幕却并不让看客们感到突兀。就好像从原晴之登台开始,元项明便已经参与其中,与她共同演绎这部《邪祟》。


    而如今,戏曲落幕,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出了戏。


    “好!”戏台下,晏孤尘第一个抚掌,高声欢呼。


    紧接着,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大声鼓掌,发出叫好。


    “演得好啊!”


    “好,好!”


    “真是一出好戏!”


    “原小姐实在是太厉害了!”


    戏曲谢幕,理应喝彩,这是看戏时心照不宣的老规矩。况且平心而论,即便这部戏从头到尾都是独角戏和无实物表演,也丝毫不影响其精彩程度,两名戏曲演员的入戏使得它无论是从视觉,听觉,都近乎顶级。


    等鼓完掌后,守在一旁的医护人员们飞速冲上台去。


    “没事,不用。”


    终于结束了工作,原晴之一秒从武五的状态中脱离,顺手拔下了插在肩头上的箭。


    正如同晏孤尘所说,戏内终究是虚假的。原本在戏内深深扎入皮肉的箭矢,出戏后立马变成普普通通的道具,轻轻松松就能拿下,提醒她不久前感受到的剧痛仅仅是幻觉。


    奈何例行的检查还是要有,原晴之只能站在原地,一边等检查,一边揶揄。


    “哟,满堂喝彩啊。看来是我演的不错,把大家都打动了?”


    贾文宇立马道:“那当然啦!原小姐少说也有当年柳大宗师巅峰时七分风范,方才我家监正那可是看得目不转睛。”


    晏孤尘:“咳咳,原小姐演得确实精彩。”


    “哎呀,这话说得有些夸张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是很优秀啦,但毕竟是第一次入戏诶,总是有不足之处的。”话虽如此,原晴之的嘴角完全压不住,满脸写着“多夸点我爱听”。


    众人也十分上道。


    “原小姐您太谦虚了。”


    “我这种从不听戏也看得如痴如醉,如听仙乐耳暂明!”


    “就是,您可是当世唯一一位天生戏骨。不唱戏,当真是戏曲界的损失,今天可算给我们见识到了。”


    第一次营救圆满落幕,大家脸上喜气洋洋,好听话一句一句往外冒。


    当初找原晴之帮忙,实属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没想到这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举动,竟然真的能够带领司天监找到解决的办法,可不得高兴坏了。


    笑闹了一会,原晴之忽然无意中回头。


    瞥见还呆愣在原地的元项明,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晃。


    “师哥,师哥?”


    元项明没有说话,他正在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手心。


    明明原晴之的手早在出戏之后就已经从上面抽走,但他还依旧维持着那个解开佩剑抬手去够的动作,像是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慢了大半拍。


    身为青派大弟子,新晋后起名角,元项明自然不可能不清楚“入戏”的含义。


    ——那是所有戏曲演员毕生所追求的境界。


    奈何普通角儿,至少也得将技巧磨炼到炉火纯青,将一部戏背得滚瓜烂熟,才能有入戏的可能。他年纪还轻,虽然成了角,可远远算不上老戏骨的程度,只能继续磨炼。


    没想到,这次竟然会以这般阴差阳错的方式,被卷入《邪祟》戏内。


    如果问元项明,入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应该会回答,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是《邪祟》里的师弘华,是那个注定要陪女主自刎殉情的男主,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在家族血仇和约定承诺中负重前行。偶尔也会感觉到些微违和感,但不多。


    直到被原晴之强制带出戏,那个瞬间记忆破土而出,方才如梦初醒。


    见元项明仍旧呆呆愣愣,原晴之心里闪过不好的猜测:“师哥,你不会还没出戏吧?”


    “啊?!难道元老师还没恢复现实的记忆?”


    “靠,天生戏骨的前辈手札里没写过还有这种情况啊!”


    “等等,元老师之前不是被扎了一刀吗!快给元老师检查一下。”


    七嘴八舌打断了元项明的思考。


    “啊……师妹。我没有受伤,早在回溯后就已经复原。”


    他终于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我全部想起来了,让大家担心了。”


    “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


    程月华这才松了口气,给了他胸口一拳:“你小子,忽然在戏台上失踪,可把老夫我吓得够呛。”


    那可是青派最后一个传人啊!要真出了事,他百年后真是泉下无颜见老友。


    “这件事也不能怪元老师,另外两位老师都中了招。”


    贾文宇连忙出来背锅:“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司天监办事不利,没察觉《夜行记》和现实的融合是双向的。”


    “不管怎么说,元老师顺利回来,这会儿就别说什么丧气话了。”


    “没错没错,一部戏唱下来好几个小时。别说原小姐,外边演奏组的老师们也都累了,刚好咱提前点了庆功夜宵。劳烦诸位先等等哈,我这就差人送进来!”


    看着大家凑到元项明身边,原晴之忍不住笑了:“后边还有两场戏呢,半场开香槟?”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可不是,今天不仅看到了天生戏骨的演绎,还顺利救出了元老师,必须庆祝!”


    在这样欢腾的气氛下,大家纷纷动了起来,收拾道具,复原演出场地,腾出位置。


    原晴之到后台去卸了个妆,换上便服出来发现古街戏台前边的空地已经摆上了好几张桌椅,上边不仅坐着司天监和演奏班子,就连刚刚换完班的警察也在凑热闹。


    见她来,贾文宇立马给她奉上茶水。


    “说起来,原小姐,第一次入戏体验如何?”


    “也就那样吧,没我想象中难。”


    虽然重演第三折戏时,身体有些不适,再加上演戏期间中途各种烦躁糟心,好几次被吓到以及气到发抖。但只要一想到这趟不近搞定了三分之一的五千万,还在出戏前看到了《夜行记》大boss的真容,原晴之回头发现,其实还挺值。


    “原小姐,可以和我们说一下入戏是种怎样的体验吗?”


    “对啊对啊,入戏就是直接进入戏里吗?”


    贾文宇的话像是开启了一个话匣子,众人纷纷端着茶酒凑过来。


    这里坐着的人,至少一半是戏曲界从业者,还有一大半对戏曲有兴趣,其中不乏晏孤尘这样的老戏迷,随便报戏名都能现场哼两句的那种。


    原晴之也乐得和他们唠嗑:“对,可以把入戏理解为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


    “那敢情好啊,岂不是就跟先前电视剧里播的穿越一样。”


    “嗯……还是有不一样的,穿越可以随便来,入戏可不能随便演。”


    “这样啊。说起来,原小姐见到虞梦惊了吗?”


    一说到这个话题,不少吃夜宵的筷子都停了下来,大家纷纷露出具有求知欲的眼神。


    没办法,只能怪虞梦惊过于出圈。就连没听过戏的人,也知道这么个经典角色,普及度过高,堪称戏曲顶流。


    提到这个晦气的名字,原晴之的白眼差点没翻上天:“见到了见到了,确实好看,比电视上那些明星好看个百倍,就算没有魅惑能力,他要出道也能轻松成为世界第一,收割男女老少粉丝,书写娱乐圈历史。”


    “但是!这狗东西性格实在是太——烂了!!!你们简直不知道,那夜行记里对他的描述都算好的,说人嫌狗憎绝对轻了,和他站在一个屋檐下我真的哪哪都难受。”


    她一条条细数虞梦惊的罪状:“喜欢挑事拱火,性格喜怒无常,一个不爽就用魅惑能力杀人,而且最离谱的是,被杀的人还一副荣幸的样子!呃,当然,他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自己也经常被杀。”


    晏孤尘了然:“是在禁殿里的那段表演吧。”


    因为只能看到原晴之,再加上无实物,所以台下观众只能猜个大概。


    “对,就是那段。”原晴之喝了口茶:“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师哥入戏,导致蝴蝶翅膀的缘故,等我入戏后,《邪祟》的剧情已经改了不少。不仅虞梦惊提前出来,他的力量也大不如戏本里描述的那样,反而很弱,还是少年形态。”


    “少年形态……这个倒是不无可能。”晏孤尘思忖片刻:“戴茜老师和霍星岩老师入的是《夜行记》第一卷其他两部戏,前者《诡宅》后者《戏楼》,在这两部戏里,虞梦惊分别以青年形象和成熟男性形象示人。按照时间线推断,《邪祟》既然是第一卷排名靠前的戏,出现少年形态倒也无可厚非。”


    “啊?是这样吗?”没看过夜行记的原晴之一脸懵逼。


    “没错,正如晏监正所说。”青城博物馆人员当场翻开原稿展示:“夜行记戏曲的顺序是一条从前往后的时间线。按照惯例,第一卷开篇应该会书写虞梦惊的过去,真身和诞生缘由,可惜开篇早已不知遗落到哪里,否则我们还能看到虞梦惊的幼年形态。”


    原晴之没忍住,差点喷出嘴里的茶。


    她抽出一旁的纸巾,语气忿忿:“挺好的,至少戏曲史上从此少了一个惹人讨厌的小孩。”


    她这幅对虞梦惊避之如蛇蝎的模样要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


    “原小姐怎么好像提到他都有点ptsd了!”


    “可以理解哈哈哈,毕竟虞梦惊在戏里真的搞了不少阴间操作。”


    “是啊,他的阴间操作可不少。不过说这些没意义,反正只是戏,谁要和纸片人较劲,那也太幼稚了吧。”


    “说起来,我记得监正很喜欢听《邪祟》。”


    “确实,我作证!只要是《邪祟》里的唱段,监正都能来两嗓子。”


    一个司天监成员揶揄道:“难不成监正喜欢邪祟的女主?”


    “看不出来啊,监正竟然喜欢这种类型吗……”


    晏孤尘轻咳一声,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只是单纯欣赏谢二小姐而已,我最喜欢的旦角还是伶娘。”


    伶娘是《夜行记》里的一个比较特殊的角色。


    因为她是人类,所以在这部以魑魅魍魉为主角的志怪戏集里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分卷,只几个同时间线的章回里出场,扮演女主或女配。好在她人设出彩,虽然先天声带缺失,可戏舞却已臻化境,传说曾一舞引仙鹤而落,在戏迷中同样拥有不错的人气。


    “可以啊,有眼光,我也喜欢伶娘这种实力派。”


    原晴之满意地点头,顺手抓了把瓜子:“谢二小姐也确实很可爱,监正没粉错人。最后我出戏时想着来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就顺手捞了她和谢大小姐一把。”


    “那太好了,也算圆了我一桩心愿。”


    “……这个说法总给我一种穿到原著中改变了喜欢角色命运的既视感。”


    “诶原小姐,您还别说,最近热播的那部电视剧《穿越时空来爱你》好像就是这个题材的,在年轻人里相当火呢。”


    “贾文宇,你看起来也不大,难道不该划入年轻人的范畴里?”


    “我嘛,老社畜了,哪能算?”


    灯光微暖,众人一边碰杯一边交谈,聊得热火朝天。


    元项明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并不加入,像是同这热闹于世隔绝。


    倒不是因为其他人冷落他,而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失踪入戏又骤然出戏的他需要独处的时间。并非所有人都同原晴之一样,入戏三秒钟进入状态,出戏三秒钟就能抽离。对于普通人而言,情绪反倒最难调理。


    在一片欢腾的氛围中,元项明安静地喝茶。


    不远处,少女侧脸笑魇如花,他瞥过一眼,心底满是恍惚。


    第一次剧情逆转之前,刀捅进腰腹的痛楚;在戏内看到武五朝自己跑来时,浑身冒冷汗的后怕……在出戏后,他清楚地知道,那些全部都是虚假的,可情绪却很难熄灭。


    戏里情深似海,戏外转瞬成空。那些剧烈的情感一瞬间失去凭据,整个胸腔空空落落,恍若隔世。


    喝着喝着,原晴之注意到这边:“师哥,怎么一个人在喝闷茶?快来吃点夜宵,你失踪几天,肯定早饿得不行了。”


    元项明顿了顿,从思绪中抽离:“好。”


    “对了,你入戏后有没有情感残留?我看晏监正找来的入戏者留下的手札里有提到这样的例子,就是虽然出戏,但仍旧爱着戏里的角色,恋恋不忘以至于魔怔。”


    “……不会。”


    因为,他有喜欢的人。


    “哦哦。”原晴之也没追问,帮他伸手拿了双筷子。


    看着师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元项明心里那些犹豫和尴尬忽然烟消云散,走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吧。他想。


    两天后就是戏祭大典,青派苦心孤诣筹备了十几载的崛起,全部都是为了这天。


    师父离世之后,振兴青派便成了他的执念。肩上背负的责任若是不能卸下,纠结这些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意义?


    酒过三巡,程月华起身,走到一旁。


    司天监抵达青城古街时已经入夜,等唱完戏后,时间自然而然来到凌晨。水面上悄然起雾,古街的灯开始依次熄灭,仅留几盏照明。愈发衬得天边弦月清冷,朦胧。


    “这么多星星,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司天监还像古代一样,负责观星天象?”


    “不,这是天气预报说的。”


    程月华:“……”


    刚刚说了个冷笑话的晏孤尘耸耸肩,他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天气预报说两日后会有雨,还是暴雨。”


    戏祭大典这样的大日子,一旦定下来,就不可能更改,就算下暴雨也得硬着头皮演。


    但很显然,司天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原小姐说过,雨是现实和《夜行记》融合的媒介,许多异常事件的观测现场都伴随着雨,雨后,或者水里。”


    晏孤尘抬手用火机点燃烟,深吸一口:“总而言之,结合这些,两日后的戏祭大典……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重要的是,我刚才和元老师聊了几句,基本能够确定,《夜行记》第十卷空白页出现的文字记录的正是当下发生的事。可我们暂且不清楚,《入戏惊梦》这部戏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又想要达成什么,为什么原小姐会成为这部戏的主角。”


    夜行记每卷的大主角几乎都是非人类,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前例,就连伶娘也不具备这种待遇。


    程月华叹气:“这些你同晴丫头说了吗?”


    “暂且还没有。”晏孤尘叹气:“下午我们才联系上,一直忙到深夜,明后天还有两场硬仗要打。若是说了,我怕影响原小姐今晚歇息的心情。”


    “那就等明天再说吧。”程月华拍了拍他的肩:“司天监也该动起来了,好好再查查之前收录的异常现象。再去翻翻古籍,看看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先例。晴丫头一个人在前边冲锋陷阵,我们也得拿出点作用来。”


    “那是自然。”


    此刻正在聊天的他两谁也没能想到,即便没有将事情对原晴之如实相告,她今晚的睡眠质量也相当堪忧。


    吃完夜宵后,众人各自离开。


    梨园距离青城古街有一段距离,开车得四十分钟。如今已是凌晨,原晴之不欲回去打扰林妈休息,便下塌到司天监在附近订的酒店。


    唱戏实在很消耗人的精力,简单洗漱完毕后,她一头扑到床上,当场入睡。


    一般人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不会做梦,可原晴之却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那个到处都燃烧着火焰的圣泉神宫。


    只不过这一回,她以的第三视角,旁观了《邪祟》第三折戏最后一幕。


    在紧张的倒计时中,世家贵女武五忽然挣脱了束缚。因为事先没能得到命令,那些心中已经被黑暗欲望遮蔽,尚未完全被控制的反叛军们直接松开了手中的箭矢。


    可她却丝毫不停,哪怕发尾的束带被射断,散下的乌发中爆出一蓬蓬血花,也依旧坚定不移地朝着远处的师弘华伸手,杏眼如星。


    “拉住我——”


    后者竟也在最后关头弃了剑,抬手去够。


    两人的身影一同倒在了烟尘里。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到死,他们的双手仍旧紧紧相握。


    “……看来的确是一对真爱,真令人感动。”


    红衣少年端坐在宫殿顶端,冷漠注视尸体上那双刺眼交叠的手。


    “呸,晦气,难得大人大发慈悲,他们竟如此不识好歹。”


    “就是,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真奇怪。此起彼伏的骂声无法解答虞梦惊心底的困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武五在目睹他的全貌后,还能干出同师弘华殉情的事。要知道,哪怕是心中七面琉璃,无欲无求的圣人,在窥见他真容时,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因为武五有夜盲症!”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祭坛上,听见他的话,正低垂着头的谢霓云忽然大喊,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在这样的夜晚,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更看不清一张脸!


    虞梦惊骤然顿在原地。


    那夜的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


    禁殿下少女努力仰起头,声音里犹然带着困惑,被莫名其妙奚落后一脸疑惑,临走前毫无减缓反倒加速的步伐……蛛丝马迹,点点滴滴,却全部被他有意无意般忽视。


    原先那些因为傲慢而无视的疑点被一点一点重新翻出,如同数千根细密的针,如同那碗无人在意兀自冷掉的饭。


    虞梦惊红袍曳地,自言自语。


    “啊……是这样啊。她并非被我蛊惑,而是出于本心。”


    在那个被寂静与无边黑暗吞没的禁殿夜晚,他是仅仅不想看见再多出一个深度控制的木偶;还是单单不希望那唯一一双澄澈的,同这世间万千欲望格格不入的杏眼被污染?


    她本该是最特殊的那个。是唯一不对他有所求,他唯一不想蛊惑的那个。


    ——却如同流沙一般,渗于他的指缝。


    刹那间,不知吞噬了多少尸体血肉也毫无反应的夜红神龛骤然放出万千光华。


    其中一道重重禁锢的玄铁封印悄无声息地溶解,锻炼,消失不见。


    少年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神色终终于于褪去先前的傲慢,那双如同琉璃般剔透美丽的眼眸深处显现出一种纯然的茫然。


    “原来……”


    声音很轻很轻,被吹散在烈火燃烧的风里。


    ……


    第二天,原晴之打着哈欠来到了青城古街。


    “怎么看起来这么困?”


    “唉,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她一边伸懒腰,一边随手拿起杯豆浆:“剧情还怪狗血的。”


    “原小姐,原小姐!”


    正在这时,贾文宇急匆匆从门口跑过来。


    “怎么了?”原晴之叼着油条:“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


    “出大事了,《夜行记》原典里记载着《邪祟》的章节内容变了!我们监正看了眼,直接说这恐怕完全变成了昨晚您入戏时的剧情,就连女主角都从谢书瑶变成武五了!”


    “哦这个……”原晴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啃两口后才意识到贾文宇刚刚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把戏给改了?!”


    “是啊。”贾文宇愁眉苦脸:“《邪祟》的结局变成了武五和师弘华一同殉情赴死,虞梦惊站在圣泉旁看着,莫名其妙解开了一道夜红神龛的封印……什么玩意啊,原著里封印明明是到结尾篇《戏楼》里,虞梦惊用持续一整卷的布局,硬生生拿龙脉气运地爆天冲震开的,这剧情变动幅度未免有些太大了。”


    原晴之愣住了。


    她在周围古籍保护员的大惊失色中一把拿过原典,飞快地翻到最后。


    而《邪祟》全篇末尾最后一句,竟是同昨晚那个离奇梦境的结尾——


    少年孤零零站在圣泉前,以火烧苍茫大地万物为背景,面无表情的自语重合。


    不偏不倚,一字不差。


    【虞梦惊:原来,她从来不曾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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