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辣椒水沿着冰冷的长鞭滑落在地,凝成一个浅浅的水洼,颜色鲜红,如同一摊血迹。地牢里烛火昏暗,幽深到看不清执鞭人的表情,只听凌空三声鞭响,倒刺刮着皮肉的声音随之而来,一股血腥气顺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瞬间席卷了整个暗无天日的囚笼。


    鞭尾沾着血珠软软垂落,被绑在铁板上的犯人浑身抽搐不止,口齿因痛呼而变得含糊不清。他的手脚痉挛着,鞭痕下是肉眼可见的森森白骨,几乎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尚未见到阳光,就又在刀山火海走了一遭。


    “轰隆——”


    地牢大门打开,整个牢狱都在轻颤,执鞭人收了刑具,一改凶恶面相,恭敬地站在一边。


    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玄衣,黑金色的大氅被他抬手脱下,登时就有守卫上前替他接住,还接走了他怀中的手炉。


    下地牢需要几节台阶,他走得不紧不慢,只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左腿的受力时间比右腿短,仿佛是有什么病痛。身旁的人贴心地伸出小臂,他从容地撑了一下,一步步走了下来。


    呼痛声惨绝人寰,地牢里血腥浓郁。他都毫不在意,十指相互搓了搓,生了些暖意,然后从一旁侍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半人高的长刀。


    刀出鞘,松松地握在他掌心,刀尖搭着地面,走路时带出一阵令人胆寒的摩擦声。


    犯人当即被吓得噤了声。


    走得近了,如豆灯火先照出那人的眉眼。那是一双顶好看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上挑,十分的风流意气有七八分都藏在这道弧度里,眸光一敛不怒自威。


    犯人眼瞧着那玄衣男子拖着长刀走了过来,冷冽的刀锋带起泛着夺人性命的寒光,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他连身上的灼热疼痛都忘记了。


    “王、王……王爷。”


    顾长思玩耍似的晃动着长刀,刀刃就在犯人脖子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伤口。


    他笑:“哟,这不是会说话么?”


    犯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饶命,王爷……饶、饶命。”


    “这么怕我啊?”顾长思勾着唇凑近,犯人都能看到他眼里涌动着戏谑的光芒,他丝毫不顾及手上的利刃多么危险,略微偏移毫分,顷刻就能要了那犯人的性命,“这么怕我,看来你家主子平日没少讲我。说说,都怎么说我的?”


    ——那姓顾的就是个疯子!


    犯人咽下呼之欲出的泣音,疯狂摇头:“没……没……”


    “哦,没什么本事?”


    “不……不……”


    “哦,不是个东西?”


    “王……王……”


    “哦,王八蛋。”顾长思直起腰杆,右手攥住了刀柄,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冷峻的光芒,“都是很高的评价,替我谢谢张大人了。”


    “咣咣咣——”犯人疯了似的把头往铁板上撞,撞得眼冒金星也不敢停下,把这种行为当成磕头一样的求饶,同时裆下一松,一股腥臊的气味顿时蔓延开。


    顾长思用左手嫌弃地抵住鼻尖。


    犯人颜面尽失,失声痛哭道:“王爷,王爷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我就是给张大人跑腿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无知孩童,求您饶我一命,我不想死——”


    “不想死?”顾长思的笑容猝然一收,眼睛里的冷漠与戾气逼得人不敢直视,“你敢替张觉晰办不要命的差事,坏了本王的规矩,你的命本王要定了。”


    他左手手腕一翻,半臂长的匕首划在掌心,抵上了犯人的喉咙口,迫着犯人仰起头,将那些求饶的破碎哭泣咽回了嗓子眼。


    “本王最后问你一次,张觉晰究竟在背后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一五一十地讲明白了。”


    犯人喉头痛苦地咕噜了一声,不敢看顾长思的眼睛。


    如果他在战场上见过顾长思杀敌的模样,那他一定对这种眼神不会陌生。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顾长思从地牢出来的时候,月上中天,薄薄的月影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他手里拿着一只素白的帕子,正仔仔细细地擦他的十指。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砸在地面,他面无表情地拂去,直到那素白帕子变得血迹斑斑。


    祈安匆匆赶来:“王爷。”


    顾长思眼皮都没抬:“讲。”


    “属下打听到的消息,今夜子时末,张觉晰请了如意楼青公子入府唱戏,算算时辰,戏班子应该已经到了,派去接青公子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


    顾长思一顿:“如意楼?”


    祈安默默垂下头。


    如意楼乃是嘉定城中最大的一座青楼,里面不光有女子、还有侍奉人的男人,大魏民风开放,好男风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这边顾长思捉拿张觉晰手底下的人,严刑拷打一天一夜了,他不信张觉晰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情境还能有闲情雅致听曲儿,可见不是没脑子就是有底气。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讽刺至极的笑意:“他倒是逍遥。”


    祈安也随他笑了下:“小的这就派人去拦住那小倌,叫张大人来过府一叙。”


    “哎。”顾长思左手一抬拦住了他,“人家深夜软玉在怀、喝酒听戏,说不定还宴请了什么贵客,咱们用不着上赶着去打人家的脸、扫人家的兴。”


    祈安从小随侍顾长思左右,对他所有话语中藏起来的意图都了如指掌,登时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迟疑道:“王爷,那小倌所在之地乃是风月之所,您千金贵体,不宜……”


    “这有什么,命贵命贱,刀光剑影前就是一条命罢了。”


    顾长思手一扬,沾满了鲜血的帕子轻飘飘落进了水洼里,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泛着潮。


    “我看他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我还是陪张大人听一曲,顺带着当面提醒提醒他,比较好。”


    嘉定城地处北方,属于大魏北境十二城之一,境外就是如狼似虎的狼族三十寨,那里冰天雪地、气候严寒,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于是狼族人便将北境十二城视作一块肥嫩的肉,一直想据为己有,打算侵占以供自己生存。


    战火在大魏与狼族之间纷飞了数十年,直到近年来才得以平息。


    因此顾长思获封定北王、驻守嘉定城后,便给北境十二城下了铁律,除了两国正常贸易往来,严禁走.私火.药、兵器、粮草等一众可为狼族战力输血的物品,违此令者,定北王可全权处置。


    世人皆知定北王顾长思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也知他动起手来阴狠毒辣、毫不容情,没人会触他的霉头。


    但随着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剑走偏锋、敛些偏财,张觉晰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夜已深了,嘉定城入夜后宵禁,街道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意楼倒还挂着明晃晃的竹编灯笼,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顶层住着最能叫出身价的小倌与妓子。


    入秋风凉,屋里早早就点上了火盆和香炉,小小的房间里温暖如春,青公子准备着前去张府侍奉张觉晰,随手将窗户开了一道缝,晚风吹进来驱散了些困意。


    他对着镜子画眉描唇,柳叶似的腰身看上去不盈一握。房中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他头也没回,专注地用手指点着唇峰上未晕染均匀的口脂。


    “今夜来得好早,等我一盏茶,尚未收拾完毕。”


    脚步声渐近,青公子最不耐有人近他的身,便蹙起了好看的眉。


    “怎么了,张大人今夜就如此迫不及待么?平日里……”


    他目光一斜,镜中忽然出现一双眼睛,那些含嗔的尾音被他吞了一半回去。


    他在风月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若是含着柔情蜜意,得叫人觉得这是个多么深情又多情的人。


    奈何隔着镜子,那双眼睛里只有沉甸甸的冷漠和阴鸷,就在他还没缓过气来,那双眼睛的主人利落抬手,直接放倒了他。


    搁在窗边的幂篱拖着长长的薄纱,随风飘动,一下又一下。


    *


    时辰已至,张觉晰府上的小厮将青公子从如意楼中请了出来,从善如流地往张府上抬。


    街上静悄悄的,薄薄的月光在天上为他们指路,轿子前面挂着两盏照路的灯笼,轿夫脚程快,但手却很稳,坐在轿子里一点都不觉得颠簸,反而带了些摇船似的悠闲。


    顾长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二指撑着额角,听轿夫在外面小声聊天,这些轿夫都是张觉晰的心腹,干起这档子事儿轻车熟路,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虽然看起来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夫,但说起话来还是轻声细语的,显然是怕惊扰了轿子里的贵人。


    顾长思觉得好笑,短促又轻蔑地笑了一声,外面的声音登时就没有了。


    轿子也慢慢停下了。


    顾长思眉心不耐地一蹙,稍稍直起了身,就听外面的小厮道:“青公子稍安,是有巡夜的捕快来问情况。”


    他们奉了张觉晰的令,本是有恃无恐,但终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恨不得世人皆知的好事,因此没有挂着张府的牌子,只带了张觉晰的令牌。


    往日里都没出过错,撞上巡夜的捕快也就亮一亮令牌、草草了事,今次,他们刚从主干道上拐弯,迎面却撞上了一个晃悠悠的人影。


    他们险些以为遇到了鬼,仔细看才发现是个捕快。


    那人束着高马尾,腰间别着捕快刀,一身干练的捕快服,手里还拎了个酒葫芦,看上去虽然脚步虚浮,但明显没有醉得一塌糊涂,还能识得路。


    捕快服的束腰束得他肩宽腰细腿又长,离得近了,轿子前两盏灯照出他一双潋滟微醺的桃花眼,里面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细碎的额发散下来,十足的温柔相,不衬他身上那一把杀气深重的捕快刀。


    他晃悠悠在轿子前站下了。


    小厮耐着性子上前,亮出张觉晰的令牌,打个手势就想走。


    “张大人啊。”捕快眨了眨多情的眼,掐着腰往前探了探,被小厮拦了一把,“更深露重的,张大人好逍遥啊。”


    小厮蹙眉:“你是哪个捕快,这么没规没矩的,你——”


    话音未落,那捕快一个闪身从他拦着的手臂下转过,反手一敲,正敲在他的麻筋儿上,小厮手臂一酸,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轿夫见势不对齐齐涌了上来,纷纷拦住他的去路。


    这微醺鬼倒没看上去那么不靠谱,身形游龙一样从那些壮汉中穿过,手里的酒葫芦还稳稳当当拿在手里,下一刻抬手翻腕,一把挑开了轿帘。


    月光刺进来,映进一双锐利的眼睛,捕快略略一怔,幂篱散下来的薄纱又藏住了那双眼,连带着轿子里那人的容貌,都看不真切。


    趁着他怔愣的空档,几个轿夫冲上来推了他一个趔趄,小厮手忙脚乱地盖住轿帘,叉着腰怒气冲冲。


    “你到底是哪个捕快?这么不懂规矩!?小心我告诉你们捕头,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去啊。”捕快回过神,一甩马尾,“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尘,你霍爷爷是也。”


    小厮气得满脸通红,但看霍尘人高马大,自知肯定打不过他,只好叉腰尖声尖气地狐假虎威:“你等着,我回去告诉张大人,你轻薄他的客人!”


    “哟,那我还真的等着了。”霍尘抄起双臂,流里流气地吹了声口哨,“真是个美人啊。”


    小厮气沉丹田地骂他:“滚!!!”


    霍尘满不在乎地抬起酒葫芦灌了口酒,飘着步子走了。


    小厮呼出一口浑浊的气,冲轿子赔笑道:“青公子见谅,遇见个酒鬼,小的自会回去请张大人做主,绝不让您吃亏受委屈。”


    轿子里的人“嗯”了一声,小厮这才放下心,一面急急忙忙让轿夫抬起轿子走人。


    轿子重新摇晃起来,顾长思伸出二指,悄悄地撩开了窗帘,勾头往外看。


    霍尘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走远了,月光倾斜,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看着几分洒脱不羁,又带着些放浪形骸。


    顾长思抿了抿唇,把帘子又放下来。


    有点意思。他想。


    这人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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